实验室

一些红色的光点在南城上空聚集,人们仰头望着这些光,想要捕捉,手指从空气中穿过,只留下些红色的印记,什么也捉不住。

我朝其中一个飘得飞快的光点追过去,那光点嘲笑也似的在我眼前,不让我捉住,却也不离不弃,穿山越岭,飞到了一处极黑极暗的地方。

在黑暗中,光点显得格外明亮,我这才发现这里早已聚集了上百点红光,仿佛魔鬼的眼睛似的,在黑暗中荧荧地望着我。而在红色的光点群中,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一切的红点都从那里飞出,估计便是红光的老巢了。然而当我一脚踹去想将老巢踹破时,足下一凉,一片冰凉透骨蚀魂,赫然是一大汪水,几乎将我整个人陷了进去。

好不容易扶住身边的一堵墙站定,再朝那所谓老巢的地方望去,却只见水波荡漾,黑色的巢穴在水波中变成点点黑色的碎片,时隐时现。

我忽然明白了,抬头望去,却见南城悬在头顶,一个巨大的巢穴就在南城中央,而我面前的这个巢穴,只不过是南城在此投下的倒影罢了。

正当我要朝南城跑去时,一只狗忽然从黑暗中蹿了出来,直朝我冲过来,我大吃一惊——

“啊!”

这个梦就这样结束了,我蓦然坐起,一打量,已经是早晨9点了。

梦中的情形记得异常清楚,让我心中想到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可以肯定,那件事非常重要,非想起来不可。

人的大脑就是这么奇怪,你越是努力地去思考一些东西,反而就离得越远。现在就是这样,我在床上呆呆地枯坐了20多分钟,将最近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却始终不知道,有哪件事情和我那个梦有关。

正在冥思苦想之际,江阔天的电话响起了。

“又死人了,这次是5个。”

“啊?”

“尸体已经运到检验所了,你休息好了没有?”

“我马上过来。”

我顾不得再想那个梦,匆匆出门,打车直奔公安局。

车子一路开得飞快,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猛然一个急刹车,我跟司机两人的身子都朝前蓦地一倾。

“怎么回事?”

“红灯。”

我下意识地朝红灯望去,那闪烁的红光又让我记起了那个梦。

一丝寒风从没有关严的窗口泄露进来,擦过我的额头,我打了个激灵,刹那间灵光一闪,不由大叫一声:“原来是这样!”

司机吓了一跳,慌忙回头:“什么?”

我朝他摆摆手,叫他不要说话。

我终于明白那个梦为何让我如此费尽神思了。

在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一系列案件发生的根源是什么,起初我以为是三石村的那个实验室,然而那个实验室还未建成便已经毁了,似乎不大可能;但从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这些事情又的确很像是实验的产物。就在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十字路口的红灯让我再次回忆起那个梦境,而这次首先进入我脑海的,是梦境里的那汪水波。那水波荡漾,倒映出一个位于南城的巢穴——在梦里,我只看见巢穴在眼前,却没想到它其实是南城的倒影。

也许是那丝寒风带来了灵感,不知从何而起,实验室和那个黑色的巢穴,有一个短暂的瞬间在我脑海里重叠了,在那个瞬间,实验室看起来也非常像是水波里的一个倒影。

于是我明白了。

没错,三石村的实验室还未建立便已经毁灭,而南城和三石村的一系列案件,是在三石村的实验室并不存在的情况下就已经发生的,表面上看来,这些事情的确和实验室没什么关系。

但是这个梦提醒了我。在梦里,那个巢穴可以是南城真实巢穴的倒影,那么,在三石村的那个实验室,为什么不可以是南城实验室的倒影呢?这里所谓的倒影,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倒影,而只是一个比喻,也就是说,虽然三石村的实验室并不存在,但是这个还未建立就已经消失的实验室,给我提供了一种思路——一个实体可以有不止一个倒影,关于这个案件,也许有并不止一个实验室。

既然许多迹象表明,这些事情很可能是实验的后果,那么证明这个实验室的存在,也就成为一种必要了。

这种证明也并不是毫无头绪的。在南城和三石村案件中,有个关键人物都出现过,那就是梁纳言。

以梁纳言为线索进行调查,一定可以发现更多的事情。

当我理清这些思路时,公安局已经到了。

那5名死者是今天早晨被人发现的,当时他们倒在公园里的一片小树林里。这5个人相互认识,据公园守卫的人说,最近经常看见他们一起晨练,现在突然一起死了,让人感到非常奇怪。

“他们的死状也就不用说了,还是那样,现场的香气也是一样的浓。”江阔天道。

“哦?有什么线索没有”

他疲倦地摇摇头。案件一宗接一宗,却始终没有线索,这让人感到十分焦躁。从案件发生以来,我们一直被案件拖着鼻子走,完全摸不清方向,一身力气不知该往何处使。我倒罢了,这对江阔天来说,尤其是个沉重的打击。他干巴巴地给我讲述了现场和死者的一些情况,没有多少能够提示我们的东西,甚至连死者的身份,暂时都没有确定。

“已经交代人去确认他们的身份了,应该不用多久。”他说着皱了皱眉头,“我总感觉那5个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是什么?”我赶紧追问。

他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的确不认识,真是奇怪。”他抬头望着我,“警察局里几个兄弟都有这种感觉。”

“有这种事?”我喃喃地道,“越来越古怪了……”

“是啊。”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们又讨论了几句,话题便从眼前的案子转移到整个系列案件上来。我将关于梁纳言和实验室的想法告诉了他,让他多少振奋了一点。

“你说的对,我们应该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最近光顾着处理案发现场,实际的调查工作几乎没有开展。”

“这也不是你的错,”我安慰他,“案件来得太猛了。”

他笑了笑,吩咐一名警察将梁纳言的资料送进来。

警方搜集的关于梁纳言的资料,我大部分已经从江阔天那里知道了大概情况,却没有亲眼见过。一堆东西堆在面前,倒也颇为丰富。

最显眼的是十多面锦旗,都是患者送的,写着“妙手仁心”“悬壶济世”等等溢美之词。

“这人是个怪人,也或许是个圣人,”江阔天翻着这一堆锦旗道,“寻常的医生收到这些东西都要挂出来,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倒好,反而小心地藏在抽屉里,生怕人知道似的。”

“是吗?那倒真是古怪,”我将那堆东西推到一边,顺便嘲笑一句,“你们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他讪讪一笑:“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嘛。”

我大笑起来——他虽然不说,我可也知道,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一定是那个新来的实习生搜罗来的。那是个挺清秀的小姑娘,一天到晚极为神气,江阔天对她的态度有些特别,我只笑他,却不点破。

这一据堆中,有一堆病人记录是以前不曾见到的。

那是一堆装订得十分整齐的记录,大致翻了翻,约有五六十名患者,我没耐心一个一个地查下去,正要问江阔天,却看见他目光发直,盯着这叠病人记录,似乎在想着什么。

“怎么?”我推了推他。

他回过神来,并不回答,将我推到一边,自己站到桌前,飞快地翻着那叠记录。翻了大约五六页,他轻轻叫了一声“啊”,略微顿了顿,抬头望着我。

“发现什么了?”我问。

他摇摇头,在翻开的那一页上夹入一张纸片,继续快速地翻动着,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一共夹入五张纸片。

“你看,”他指点着那几张记录上的头像,“这5名患者,就是今天早晨发现的那些死者。”

“啊?”这个发现让我也吃了一惊,连忙凑过去看。

这些患者的资料相当详细,除了名称、职业、住址之外,对患者的治疗和疾病也记录得非常完整。5名患者均患有多年的腿疾,经过治疗,很快痊愈。他们痊愈的时间都是在两个月之前,据说是采用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从开始治疗到恢复健康,大概只用了一周的时间。这个数字让我产生了某种联想,但因为不确定,便暂时隐忍不说。在翻看这几名患者的记录时,不经意查看了其他一些患者的资料,让我又发现一件事。

这些记录,有的时间非常久,从刚开始记录到现在,大概已经有好几年时间,然而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梁纳言的医术虽然高明,但是因为前来求医的患者多为陈年顽疾列,因此痊愈者并不多,至多只是减轻了症状而已。应该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了不起了,毕竟现代医学并未发展到百病全医的地步。

然而所有的记录中,到了两个月前,就开始产生了迅速的变化。

两个月前,梁纳言开始采用一种新的治疗方法为病人治疗,自从引入这种治疗方法以来,所有的病人都飞快痊愈了。记录上对病人的一切、包括以前治疗的细节,都记录得非常详细,但是关于这种新的治疗方法,却只简单地提了一句。

江阔天早已吩咐人依照记录上的记载联系死者家属,等他回到桌边,我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他,他仔细翻看了一遍,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两个月,怎么这么巧?”

“是啊,真是太巧了。”

两个月前,正是三石村火灾发生的日子,这个时间实在是太巧了。

两个月前,三石村的村民在本应大规模的死亡中安然无恙;同样是在两个月前,梁纳言的患者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痊愈。

无论是在三石村还是在梁纳言自己的诊所,这位老医生似乎都具备了妙手回春的能力。

我和江阔天对望一眼——我们同时想到一件事。

“实验室!”我们说。

没错,关键就是实验室。

照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梁纳言显然采用了一种医学界所未知的方法进行治疗,否则不会出现那样的奇迹。这种方法既然是医学界所未知的,我们当然有理由怀疑实验室实验的内容。

几乎可以肯定有一个实验室存在,而那叠医疗记录显示,从两个月前,甚至更久以前,好几年前,梁纳言就很少离开过南城——记录显示,几乎每天都有患者在他手里接受治疗,他没有离开南城的时间——也因此可以推断出,那个所谓的实验室,一定就在南城内。

“不过,也许实验者并不是梁纳言?如果他仅仅是临床使用了这种实验结果,实验室就有可能不在南城!”江阔天道。

这种可能当然不能排除,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合情理的,梁纳言毕竟是个医生,而不是什么科学家,若说他独自作出了这样了不起的发现,确实难以令人信服。

倘若真的存在另外一个实验者,那么那名实验者一定要与梁纳言产生接触,这种接触即使不是十分频繁,也绝不会太过冷淡。然而据江阔天他们以前调查的记录来看,梁纳言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诊所,几乎都没有和陌生人相接触,连熟人也甚少来往,这就不免令人感到疑惑。

我们商量了一阵,决定分头行动。我去寻找那个或许存在的实验室,而江阔天则负责询问死者家属的相关情况,并且调查梁纳言生前接触的人群,以查明是否有另外一个实验者的存在。

在那叠资料里,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实验室或者另一个实验者的线索。这些记录原来都是放在启德医院梁纳言的专家门诊部里,我决定先去那里找找看,或许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临走之前,我提醒江阔天:“问问家属,看死者生前有没有服用过一种红色的药水。”刚才查看那些记录是,这些患者的情况让我想到了秀娥——她也是瘫痪,却被那种红色的药水治疗好了,这两者之间或许有着什么联系。

“怎么这么说?”他疑惑地问。

“秀娥原来也是瘫痪,”我说,“据她所说,她是在服用一种红色药水后的一星期内迅速痊愈的,跟这些记录上的患者情况一样,或许其中有什么联系。”我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秀娥告诉过我,那种药水有一种特别的香气。”

“啊?香气?”江阔天若有所思。

当初秀娥跟我说起那种药时,我只是微微地疑惑,并没有深想,现在看来,也许那种药,就是整件事的源头,也就是那种香气的源头。

倘若我早点重视这种药的存在,也许早已查明真相,甚至秀娥和后来的人,都本可以不必死的。

我懊恼了一小会儿,便将这些情绪都抛到了脑后——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忏悔,我跟江阔天道个别,直奔启德医院。

启德医院照例是异常的繁忙,进进出出的医务人员在汹涌的患者人群中,仿佛一叶叶白色的帆船飘在黑海之上。我在住院部门前稍微停留了一小会儿,打消了去看貂儿的念头,向一名医务人员打听到梁纳言专家门诊的地址,匆匆赶去了。

医院对梁纳言不薄,专家门诊地方不大,却门脸辉煌,白底红字的大招牌,当街悬挂,若不是刚才我心里有事,一定不会忽略这个地方。正对街道是两扇紧闭的玻璃门,推了推,已经被锁上了。我找来管理人员,出示了江阔天给我开的证明,打开门,我走了进去,管理员跟在我身后。

门诊部内有两个房间,外间负责接待患者,内间是梁纳言的办公室。我在外间粗粗打量一番,直接进了内间。

办公室里布置得相当豪华,简单的一桌一椅,从外观和质量看来却显然都价格不菲。江阔天他们之前已经将此处仔细搜索了一遍,我团团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遗漏的线索,不由深感失望。正要转身离开之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地毯上的足迹,停了下来。

“这里平时都有些什么人?”我问管理员。

“梁医生和两个护士。”

“女护士?”

“是的。”

“病人会进办公室吗?”

“从不,梁医生有洁癖,不允许病人进来。”

“诊所是什么时候封锁的?”

“梁医生出事后当天夜里,公安局通知了我们,我们就封锁了这里。”

“打扫过吗?”

“没有。”

“梁医生最后一次上班是什么时候?”

“出事当天中午他从诊所离开,就再没回来过。”

“后来还有谁进过办公室吗?”

“没有,这是梁医生的专家门诊,他一下班,诊所就关门了。”

问完这些话,我微微点头,示意管理员出去。他满面好奇之色,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地毯上的足迹并不明显,但是还是可以看得出是男子足迹,布遍整个办公室,尤其在办公桌前留下的痕迹最深。根据管理员的回答,这应当就是梁纳言的足迹。使我注意到这些足迹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足迹内部有一些微微闪亮的银色。这些闪光十分明显,人在屋内走动,引起光线的变化时,银色便闪烁不定。依照江阔天一贯的细致,如果是在案发现场出现这样的足迹,他绝对不会忽略,然而这并非案发现场,只是被害人——当时我们错认的凶手——工作的场所,江阔天只顾着调查梁纳言的个人资料,反而忽略了对办公室环境的检查,也在情理之中。

而我这次来的目的完全不一样,办公室的每一样东西,只要有可能告诉我实验室在什么地方的,我都不会放过。我蹲下身,用手指拈起一团银光,在指间搓了搓,又掏出放大镜仔细看了看——这种银色小东西,是玻璃粉。

我继续在室内寻找证据,很快,在那张黑色的老板椅上,也发现了同样的玻璃粉;在挂在门后的白大褂口袋内,发现一个淡淡的指印。

那是一个油漆的指印。

而在墙角的字纸篓里,我发现了一个塑料袋,袋上印着的字,显示这是北街一个超市里的购物袋。

油漆、玻璃粉加上这个购物袋,全都指向一个地方——北街。

北街是离我所住的地方不远的一处街道,那里集中了全市的建材,是本市最大的建材批发市场。穿过北街,有一大片空置的写字楼,由于盲目开发,那些写字楼建成数年后仍旧无法卖出去,闲在那里,成为民间的自由贸易市场,并且经常被流浪汉借宿。如果是在那个地方有一个实验室,确实不会引人注目。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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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

去北街之前,我先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想叫他与我一道前去。

“不行。”他的声音听来十分疲倦。

“怎么了?”

“又死人了。”

“啊?怎么回事?”

“回头再说,对了,那些死者的家属证实,死者生前的确都曾服用过一种红色的药水,那种药水的香气,和死者尸体上的香气非常接近。”

“非常接近?难道不是一样吗?”我感到疑惑。

“不一样,他们说感觉不一样。”

“感觉?”我喃喃咀嚼着这两个字。

“还有,”江阔天的声音变小了,似乎是在吩咐旁边的警察做什么事情,我等了几十秒钟,他才重新凑近话筒道,“死者的家属都经过专家检测,没有发现基因突变现象。”

“是这样——这样看来,似乎那种基因突变并不会大规模扩散?”

“不知道,”他似乎很忙碌的样子道,“你先去北街吧,有什么事先打电话给我,不要莽撞。”

“好。”

挂了电话,直奔北街。

北街,不同于东街的宽阔冷漠,也不同于南街的繁华,这里是热闹的,但这种热闹中透出的是穷人的快活,脏,乱,无秩序,草根阶层在这里如鱼得水,霓虹灯似乎也不肯照亮这里,偶尔在某家黑糊糊的理发店前有一溜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白天也在惨淡地闪烁着。朝街的一溜门面专卖各种建材,或许是天冷的缘故,虽然人来人往,生意却很冷清。路面上满是玻璃渣和建材碎片,油漆、汽油的气味充斥鼻腔。我穿过这条长长的街道,转了一个弯,眼前出现一片连绵的写字楼。在前几年的开发狂潮中,这些写字楼被炒得火热,宣传攻势做足,销量却不尽人意,大部分房间都空着,仿佛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在阴森的天空下冷静地窥探着这个世界。一些零散卖出去的房子装修一新,窗口透出点灯光,影影绰绰晃动着一些忙碌的人影,这才给这片地区增添了一些人气。相对于北街的热闹,这里似乎过于萧索了。

我该到哪里去寻找梁纳言的实验室呢?虽然范围已经缩小到这片地区,然而粗粗一数,光是超过20层的楼就有5栋,其他的小楼房更是林立充塞,不知从何找起。

一只狗从我身边经过,轻快地小步跑着。

又一只狗从身边经过。

一群流浪狗从我身边呼啸而过,互相追赶撕咬着,一些肮脏的猫蜷缩在避风的地方,眼光幽幽地望着我,那目光是倦怠而警惕的。

我心中感到一丝疑惑——最近的流浪猫狗的确是太多了。

我小心地避开那些毛发纠结的动物,它们温顺而冷漠,胆怯而警惕,同样小心地避开我。

仰头望望,在高楼的环抱中,天空被切割成一小块灰色,让人有了坐井观天的感觉。

正在感叹之际,忽然感到四周有些异动。

一只狗慢悠悠地从北街那边跑来,身体有些歪斜。这是一只壮年的狗,虽然皮毛肮脏,但是十分壮硕,粗大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着,有两个地方受了伤,露出血淋淋的口子,一路淌着血,血的热气在空中飘散成白雾,随风荡来浓厚的腥味。几个淘气的孩子拿着石头和大棍子在后头追赶,看见我望着他们,迟疑一下,便一哄而散了。

这狗伤得不轻,跑的速度很慢,见我站在前面,它似乎有些畏缩,考虑了几秒钟,仍旧朝我奔过来,从我身边跑过去,甚至还回头望了我一眼,便消失在一栋楼的楼道里。

那栋楼在这些楼房里是相对来说最为陈旧的一栋,一共六层高,除了一二层有零星的几个装修好的房间,三层以上全都是一个接一个黑洞洞的窗口,裸露着水泥望着我。

这些本应是给人居住的房子,成为动物的乐园了。

而那些流浪的猫狗,在那只狗走进楼中没多久,也都陆续进去了。这让我感到几分好奇,便也尾随而去——我无法说明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就这样跟随在一群被人类抛弃的动物身后,想要走进那栋楼。

那些猫狗大约有三十来只,一个接一个,步态匆忙,熟练地上了楼梯,上到二楼,钻进一处敞开的房门。

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那房间竟然装修得颇为豪华,地面上铺着白色的地板砖,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许多肮脏的猫和狗舒适地躺在地上,地面上为他们铺了一张张厚厚的棉垫,白色的地板已经印上了无数的梅花脚印。

是谁这么有爱心,竟然收留这样多的流浪猫狗?

才刚走到门口,那些懒洋洋地卧在地板上的动物都警惕地抬起身子,从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几只狗对我龇出了它们的牙齿。

“有人吗?”我只得高声喊叫,身体朝后稍微退一点,以免惹怒那些激动的动物。

没有人回答我,但是我分明听见室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是人的脚步声,急促而细碎。

虽然没有进门,但是从门口看去,也可以看到整个客厅和几个敞开的房门。客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大沙发,什么也没有,沙发上已经卧满猫狗。屋内没有开灯,在幽暗的天色下,看不清其他房间内的情况,只隐约望见一片白色,鼻间除了猫狗毛发的腥臭,似乎还有酒精和苯酚的味道。一行鲜红的血迹留在地板上,朝某个房间延伸过去。

住在这里的会是谁呢?

“有人吗?”我又喊了一声。

依旧没有人回答。

我静静地等了几分钟,只得转身离开,正打算下楼请求江阔天支援,忽然闻到一种芳香。

我全身一震,停了下来。

是那种芳香,特异的香,却又似乎略有不同,并不令人恐惧,反而让人觉得安宁和舒适。

这种香,伴随着从楼外吹来的丝丝冷风,穿透了动物热烘烘的臭气,从那个房间里传到我的鼻子里。

我蓦然转身。

那些狗被我的动作惊吓,发出一连串惊人的咆哮声,纷纷站立起来,十几双眼睛瞪着我,让我心中发寒。我不敢乱动,只得一步步倒退到楼梯口,准备沿楼梯而下。

香味在空气中飘拂着,温和而宁静。

同一层楼的另外两间房间,始终将门紧闭着,仿佛没有听到外面的狗叫,仿佛房间里没有人,但是从那两扇房门背后,我分明听见一些不安的骚动声。

我等了几分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索性离开了这栋房子,远远地走了,然后拐个弯,确定从那间有狗的房间里看不见我时,又悄悄地借着楼房的遮掩,折了回来。在这趟返回的路上,幸运地发现一只废弃的油漆桶,桶内残余着小半桶油漆。我将这些油漆一路洒在我走过的路上,这种强烈的气味,想来应当能避过那些嗅觉灵敏的狗了。我躲藏在那栋楼对面的楼上,选择了一个正对那间房子的位置,悄悄地观察。那间房子的窗上挂着墨绿色的窗帘,完全看不见窗帘后的动静,所以我所说的观察,其实也无非是等待。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猫和狗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那栋楼的楼梯口涌出,动物的身影奔向四面八方,很快就消失了。几只健壮的大狗在楼前追逐嬉戏着,看来我仍旧没有什么机会靠近那间房子。

机会很快就来了。

几只狗慌慌张张地从北街方向跑来,嘴里发出低声的呜咽,看起来十分焦急。它们跑进那栋楼,几分钟后,又跑了出来。

狗群中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鲜红的裙子,微微卷曲的短发,因为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是个女孩,也许是六七岁,也许是八九岁,说不准。她的衣服虽然很漂亮,却有很多污痕,仿佛很久没有换洗过了。她跟着那几只狗跑出来,门口的狗看见她,全都围上去,热烈的摇摆着尾巴,用鼻子在她的腿上蹭着,她一边低声安慰它们,一边急急地跑着。

阴冷的风紧贴着地面吹过去,将那女孩的裙子吹得如同一面火红的旗帜,狗的毛发气味也被这阵风吹散了,一点味道也传不上来。

我猛然想起那个三石村孩子说过的话——在火灾的时候,与梁纳言一起出现的,是一个小女孩。

红衣小女孩。

不知为什么,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总是让人感到有几分毛骨悚然。我将头探出一点,想更清楚地看清她的容貌。她似乎是察觉到了,蓦然停下脚步,仰头朝我隐身的位置看来。这下我的确看清她的容貌了,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异样的苍白,毫无血色,嘴唇只有一抹微微的淡红。

白色与红色相映,愈显得白色更白,红色更红。

她静静地望着我,眼神也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灵动,一双乌黑的眼珠仿佛不会转动一般,落在我脸上,牢牢定住。这种眼神让我觉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朝后缩了缩。这么一动,角度略微一变,看清她原本隐藏在阴影中的下巴,又吃了一惊。

她的下巴上一片鲜红,我原本以为那是衣服的颜色,现在看来,那点鲜红淋漓不断地朝下滴落,有一些还落在她的胸前,形成一片湿润的痕迹。这孩子受伤了。我赶紧冲下楼,跑到她跟前,她仍旧是僵直地站在那里,除了被风吹动的衣服和头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一动不动,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在四周阴沉灰暗的背景下,这么一个鲜艳而僵硬的小女孩,形成一副颇为怪异的图画。

血一滴一滴从她下巴上滴下,落在地面上,滴出一个深色的圆点,在她脚边,一盆不知被谁抛弃的仙人球被血滴得斑斑点点。

女孩身边的狗看见我,立即围成一圈,将女孩包围在中央,对着我发出威胁的吼叫声。我只得站住脚步:“小妹妹,你受伤了吗?”

女孩僵直地望着我,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她的眼珠开始快速地转动,朝左右看看,脸上显出极度惊恐的神情,仿佛看见了什么让她害怕的东西,全身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种颤抖让她站立不稳,她蹲了下去,眼睛却还是死死地望着我。从她蹲着的那个角度那样费力地看我,低着头,眼睛却是仰视,这使得她那双原本十分漂亮的眼睛变得像死鱼般的翻白了。

我心中又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感觉。

与我平行的风忽然打了一个旋,改变了方向。那风从远方疾弛而来,带着刀锋般的呼啸声,穿过小女孩的身体,满满当当地扑入我的怀中。

那种香气也在一瞬间充塞了我的呼吸系统,温柔宁静的异香,丝棉般缠绕着,让我无法恐惧,却又不能不恐惧。

随着香气扑来,那女孩忽然尖厉地叫了起来,她张大嘴,下巴上滴答着鲜血,一边对着我的脸大声的惨叫,一边极其缓慢而笨拙地后退。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手指着我身后,一边不间断地尖叫。我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回头望去。

身后是安静的楼房,风从地上带起肮脏的白色塑胶袋,没有其他的人。

是什么东西让这孩子如此害怕?

“别害怕,小妹妹……”我试图安慰她,话还没有说完,几条狗一齐朝我扑过来,我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这些流浪的动物,骨子里不知积蓄了多少对人类的仇恨,它们跑得飞快,一直追着我绕过好几栋楼,最后,我蹿到了北街繁华的街道上,人们看见我被狗追得紧,纷纷拿着棍棒过来帮忙。那些狗看势头不对,悻悻地怒吼了几声,便迅速离去了。

我吁了一口长气,这才发觉背后已经被热汗湿透了。当我打电话给江阔天时,手指还在忍不住颤抖,在手机键盘上留下许多湿漉漉的指印。

简短地将事情一说,江阔天给北街派出所打了个电话,很快来了两个民警,带着粗大的棍子,和我一起再次走到刚才的那个小区。

当我们回到刚才那个女孩站的地方时,女孩和狗都不见了。在那栋我监视过的楼房前,那几条壮大的狗也不见了。

似乎所有的流浪动物,无论是猫还是狗,都从这个小区消失了,只有老鼠,还在地洞里不时探出头来,毫不畏惧地凝视着我们。

他们去哪里了?

我茫然地四望,小区四通八达,任何一个方向都可以逃跑,无法确定那小女孩去了什么地方。

见我十分懊恼,一个民警好心地问:“是这里吗?她逃走了?”

我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指了指楼前的地面:“这里还有血迹,是那女孩留下的。”

两个民警在地上找寻一阵,笑道:“哪里有血迹。”

“这里。”我指着地面,话却噎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血迹呢?

面前的地上尘土飞扬,什么样肮脏的痕迹都有,就是没有血迹。

难道我找错地方了?

然而那盆仙人球还在原地,仍旧歪斜地倒在我脚下,只是仙人球上没有任何血点。我抬头看看,没错,的确就是这里,那女孩下巴上淌着血,带着惊恐的神情,一步步后退。

但是血呢?

香气也消失了,风吹得十分猛烈,空气被风带起的灰尘搅得浑浊一片。

我茫然地站了许久,直到民警咳嗽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定定神,指着刚才我所监视的那栋房子:“上去看看!”

再次来到那间房前,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甚至连声音也放轻了。两个民警也被我感染,采取了同样的姿态,三个人蹑手蹑脚朝房间靠拢,仿佛三个小贼。房间的门是虚掩的,没有锁上,微微露着一道缝隙,里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小会儿,没有人回答,便自己推开了门。

房间内依旧弥漫着那种淡淡的馨香,在灰蒙蒙的空气中飘荡。灯亮起来后,骤然来临的光明将室内照得通透,一切都清清楚楚。

这套房子面积不小,除了客厅、厨房、卫生间之外,尚有五个房间,客厅里的情况先前我已经看见,那些猫狗虽然不在了,它们的毛发和气味却还留在房间里,地板上梅花爪印斑斑点点,形成一张古怪的图画。

屋内没有人,房间门都是敞开的。

我走进了其中一间房间。

这是一间白色的房间,不仅墙壁和天花板、地板是白色的,连房内的摆设也是一色雪白——雪白的平板桌,放着一些玻璃器皿,这种场景,倒十分像老王在法医检验所的实验室。

莫非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实验室?我心中微微有些兴奋,在房内仔细搜寻了一番,除了试管、玻璃瓶之类的实验器具,没有发现其他的东西。

紧邻着这间房的,是一个同样大小的房间,走进去,满满的好几个木头架,架上摆放了许多浅棕色的小玻璃瓶。这种小玻璃瓶,我曾经在沈浩死的时候见过,当时那玻璃瓶就掉在案发现场。看来我没有找错地方,这地方的确跟我们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

沈浩的玻璃瓶上贴着标签,标明了日期和编号,但是我面前的这些玻璃瓶,什么记号也没有,瓶内也是空荡荡的,并无它物。

这个问题很快在另一个房间里得到了解决。

那看来是一间办公室,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上了锁的铁柜。最重要的是,在书桌上我发现了一叠便笺纸,上面的笔迹和梁纳言的那叠病人记录显然是同一笔迹。纸上凌乱地写着一些药品的名称,我翻过上面一页,底下几张纸上,都是一些简单的线条画,笨拙地画着一些人像和动物,看来是小孩子的手笔。

我尝试着打开那个铁柜,凭直觉,我感到那里面藏着一些我们想要的东西。铁柜上的锁十分结实,急切间打不开,我正想更进一步努力,两个民警之一犹豫着开口了:“江队长没说要撬柜子。”

“是啊,”另一个民警接腔道,“这不行,要是被这房子的主人反咬一口,我们只怕要脱掉这身警服了。”

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我不想为难他们,便要他们给江阔天打个电话,将情况告诉他:“如果他同意撬锁,就麻烦你们帮忙撬开。”这个提议他们不反对,立即就打起了电话。我趁这个空档,进入了第四间房。

这是一间儿童的卧室,房间内一张小床上铺着粉红的被褥,窗帘也是粉红色的,床上放着好几个布娃娃,椅子上搭着几件女孩子的外套,衣柜里也全是小女孩的衣服 ——如果我没猜错,这应当是那个红衣小女孩的卧室。略微扫了一眼,没有发现更多的东西,只在床底下发现一个小木箱,拖出来一看,全是孩子的小玩意,乱七八糟满满地塞了一箱子,我笑了笑,将木箱原样放好,退了出去。

那两个民警已经获得江阔天的命令,现在正在卖力地撬着办公室里的铁柜子,书桌几个上锁的小抽屉也被撬开。我等了一阵,铁柜上的锁依旧是纹丝不动,两个民警似乎觉得很没面子,将外套也脱了,衣袖卷到手肘处,露出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的胳膊,鼓起肌肉努力撬着,那势头是非撬开不可。

见铁柜撬开还需要一段时间,我跟他们招呼一声,走进最后一间房。

那是屋内最大的一间房,四面墙壁和窗户上都蒙着厚厚的帘子,一走进去,眼前便蓦然一暗,什么也看不清,鼻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像消毒水,又似乎是防腐剂。房间里有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是什么人坐在那里低头沉思,又似乎在缓慢地变形翻卷,间或一点光芒一闪,依稀望见几个巨大的玻璃瓶,可是有时候望去,又仿佛并不是玻璃瓶,而是一个活着的什么东西,在那里安静地望着我。

虽然没有风,寒气还是慢慢地沿着小腿朝上爬,隔壁房间里传来砰砰的吵闹声,那是两个民警正在对付那个顽固的铁柜。可是这间房却如此寂静,连光线也那样安静,我自己的血液莫名地快速流动起来,一波一波冲击着我的血管,在耳边发出擂鼓般的巨响。

我沿着墙慢慢摸索,脚下不时碰到一些硬邦邦的障碍物,无法分辨出那是什么,只觉得冰冷而坚硬,只得抬脚跨过去。在墙壁上摸索了好一阵子,总算隔着厚帘子摸到了电灯开关,将电灯打开。一盏幽暗的光亮起来,在房间中央投下一点黄色的光亮。

看清楚房内的东西之后,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股一直在沿着腿部攀爬的寒气,蓦然窜到了头顶,我几乎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立起来。

房间中央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玻璃瓶,瓶内装着满满的浑浊的液体,而在这液体中,漂浮着一只只猫和狗的尸体。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猫和狗的尸体这样漂浮,仿佛是木头雕刻而成,僵硬地悬在液体中间,毛发似乎还在缓缓地随着液体的波动而漂浮——而实际上,那玻璃瓶是密封的,那些液体也是静止的。

每只玻璃瓶里至少有三具动物的尸体,它们圆瞪双眼,死不瞑目。因为喜欢动物,我熟悉这些生灵的表情,从它们张大的嘴和面部肌肉的形状,可以看出,临死前的那一刻,它们经历了极度的恐惧和愤怒。

整个房间里都放满了动物的尸体,一具具尸体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横陈在地板上,穷形尽相,保持着临死的恐惧。地板上被这样无生命的物体堆满,有的地方是好几具尸体堆积成一座小丘。

不仅仅是尸体,还有许多动物的残肢,古怪地横在地上,断口处延伸出一些形状可疑的纤维质,粘稠地黏在地板上。我试着将一截狗或者猫的尾巴从地面上拾起,但那尾巴却被纤维物质牢牢地粘在地板上,仿佛生了根一般,半点拉扯不动。在我的右侧,有一团形状古怪的东西,看起来像一棵矮小的树,但是又分明是动物的某个部分,在那东西的底部,是一只猫和一只老鼠的头,都大张着嘴、圆瞪着眼,恐惧万分地瞪着我,而在这头的上面,由一些肉质的东西连接着许多的前肢和后肢,那些肉质的东西上不均匀地分布着一些细小的黑毛。

到处都是这样的东西!

这个昏黄灯光中的房间,仿佛忽然变成了地狱!

我强忍住一阵一阵涌上来的恶心感觉,小心地绕开脚下的尸体,在房间里绕行着。这些连接在一起的肢体部分,让我联想到在法医实验室里看到的那两个内脏形成的肉球。既然内脏可以生长成那个样子,那么肢体具有再生的功能,也不会让我特别吃惊。只是这些肢体似乎没有那两团内脏那么幸运,它们没有被人为隔离开来,而是凌乱地堆积在一起。我猜想,当肢体再生时,这种导致它们再生的特殊物质,将这些残缺的肢体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古怪的整体。幸好它们是没有生命的,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给这些东西来下定义。譬如那个拥有一个猫头和一个老鼠头的家伙,究竟是猫还是老鼠?或者两个头都保留自己原本的特点,互相撕咬?越想越是可怕,胃里忍不住一阵强烈的翻腾。我慌忙冲出房门,连连呼吸了好几口冷空气,这才觉得舒服一点。

隔壁房间里忽然传来两个民警的欢呼声,那个铁柜的锁终于被他们打开了。当我冲进那个房间时,铁柜门已经被他们敞开,柜中的内容暴露在我们三个人面前。

那是一柜的玻璃瓶。

这种玻璃瓶,和第二个房间里的一样,同样的棕色小瓶,同样的透明,只是和第二间房间里不同的是,这些玻璃小瓶上有小标签和编号——跟沈浩死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小玻璃瓶一样——然而铁柜里的玻璃小瓶还有一样东西是前两处都没有的,那就是,在这些玻璃小瓶里,都装着小半瓶红色的液体。

一共大约有100多个小玻璃瓶,汇集在一处,深红色的液体在瓶内闪烁着艳丽的光芒,一长条红色的玻璃阵列,宛若一道鲜艳的虹。

我的心莫名地一颤。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秀娥对我说过的话——她喝的那种药,是一种红色的液体,散发着奇异的芳香……

这些小瓶都用木塞塞住瓶口,同时用树胶密封,急切间竟然打不开,团团一阵乱转,终于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一小片砂轮,沿着瓶口轻轻一划,将树胶的封口切开,拔出木塞。

一缕幽香从瓶口飘出,我又是心头一颤——是这种香,没错,就是这种香,如此奇特,如此浓郁,独一无二,飘忽不定的芳香,就来自我手中这瓶红色的液体。

同样的香气,给人不同的感觉,在案发现场,这种香气伴随着死亡与恐惧;在那些狗的中间,这种香气充满温情与安抚;而现在,我却从这种已经十分熟悉的气味里感觉到了悲伤和无奈。这是一种多么特别的香,它源源不绝地散发出来,很快便充斥了整个房间。

我将木塞塞好,将小瓶小心收好,准备带回去化验一下瓶内的液体是什么东西。铁柜内的玻璃瓶很多,无法一次带回,我正在考虑该如何办,门外突然传来剧烈的呕吐声。是那两个民警,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去,现在又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面色惨白,指着门外,说不出话来。见他们如此情形,我先是一怔,随即问道: “你们看到那些尸体了?”

他们点点头,又发出几声干呕声。

“打个电话给江阔天,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里的东西。”

在他们打电话和呕吐的时候,我大致数了数铁柜里的小瓶。一共96个,每个小瓶上都有标签标明日期和编号。最早的日期是在10月23日,而最后一天的日期,则是12月9日。

这两个日期十分值得玩味——10月23日,正是差不多两个月之前,三石村的事情,以及梁纳言医术突然精进,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而12月9日,则是梁纳言死的日子。

这表示什么?

我将一个小玻璃瓶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

到现在为止,除了那死去的5口之家,其他的死者,都跟梁纳言有关,郭德昌和秀娥虽然没有和梁纳言发生直接关系,但是那种令秀娥突然康复的神奇药物,有极大的可能就是眼前这种红色的液体。

而这种红色的液体,显然正是香气的根源。

每次香气出现的时候,都意味着死亡或者痊愈——伴随着死亡和痊愈的,往往又是一系列古怪的事件。

在和江阔天他们讨论时,大家都认为,这些事情,很像是实验的产物,在那个时候,因为三石村的实验室还未建立,所以这种讨论,并未继续深入。但是现在,眼前的这个房间,有场地,有仪器,还有一些或许是实验对象的动物尸体,这就证明了关于实验的推测是正确的。

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梁纳言究竟在做一种什么实验呢?

显然,这种实验能够让人的基因发生改变,根据已经发生的情况来看,这种实验还能让活着的人疾病得到痊愈,但是对于死人,则只是保留痊愈的功能,而不是得到生命。

也许从活人身上可以发现一些从尸体上发现不了的东西。

但是到哪里去找那样的活人?

这个问题刚一冒出来,我便忍不住笑了——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到,我岂不是太笨了?

既然梁纳言两个月前医术猛然精进被推断为与这种红色液体有关,那么他的那些神奇痊愈的患者,必然是喝过这种液体的——而目前我们所知道的死者中,他的患者只有5名,尚有大部分患者还健在,只要找到他们,也就找到了我所需要的人。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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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江阔天派来的警察们检查、封锁完实验室,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大家相视一笑,一起找了个小饭馆解决了午餐,回到公安局,已经差不多四点半了。

江阔天并不在公安局,给他打了电话联系,他叫我赶紧到法医检验所去,据说正在做重要的测试。等我匆匆赶到法医检验所时,那场测试还没开场。

“要测试什么?”在一大群穿着白大褂忙碌的人群中,我找到江阔天,他满面疲倦之色,坐在一把椅子上仰头望着我。

“我今天收了七具尸体。”他说,“七具尸体都发生了突变。”

“啊?”

“死者之间互不认识,都是早晨醒来被家人发现死在自己家里的,浑身没有任何伤痕,屋内也没有打斗痕迹。”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当然,他们的血全都流失了。”

“啊?”我原本想将自己的发现跟他讨论一番,可是关于死亡的最新消息将我震撼住了,似乎除了惊叹,我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唯一有点不同的是,死者家属反映,他们曾经在家门口看见过狗。”

“狗?”这种动物又出现了,它出现在死者家门口,会与案件有关联吗?

“据说那狗是一路跟着死者从北街回来,在门外坐了一夜,直到早晨开门时才离开。”

“那是什么样的狗?”

“什么狗都有,不过都是流浪狗。”

流浪狗?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红衣女孩周围的那群狗来。

“现在在做测试的就是死者的家属,一共18个人,”江阔天继续道,“要给他们做基因测试。”

“还测试什么?”我不解道,“先前梁纳言那5名患者的家属不是已经测试过了吗?事实证明家属并没有发生基因突变,基本已经可以排除这种突变的传染性了吧?”

他摇摇头:“有一个新情况。”

“什么?”

“据这些死者家属反映,死者生前都曾经给他们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不说。

红色的液体?

“是不是这个?”我掏出从实验室带出来的一个小玻璃瓶问他。

“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个玻璃瓶?”他疑惑地接过去,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你先别问那么多,先告诉我是不是这种红色液体……”话没说完,我忽然愣住了。

那个小玻璃瓶,我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实验室将它放到口袋里时,它的确装着大半瓶红色的液体,那液体散发出奇特的幽香。然而现在,玻璃瓶内空空如也,红色的液体不见了,香气也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喃喃地道。

“怎么了?”现在轮到江阔天问我了。实验室的情况,我只在电话里大致跟他说了说,具体细节他并不知道。我定了定神,用最快的速度将我在那里发现的事情告诉他,他听得面色沉肃,不断叹气。

“你刚才说死者曾经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是怎么回事?”我匆匆说完,仍旧接上先前的话头。

“死者在昨天夜里,曾经带回一种红色的液体,”他说,“据死者家属的描述,那种红色的液体,有着奇特的芳香,而更奇特的是,”他停了停,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死者说这种液体对身体有极大好处,因此死者的家属也都喝了这种东西。”

“18名家属都喝了?”

“都喝了。”

“我明白了。”

“哦?”

是的,我明白了。

死者的家属都喝了这种液体,死者当然也喝了这种东西,就在喝了这种东西之后的第二天,死者就被发现死在家中,这就是说,很有可能是这种液体导致了死者的死亡。

而每名死者的尸体都发生了基因突变。

因此也就可以推测,很有可能是那种液体导致了基因突变。

专家们要对死者家属进行测试,实际上并不是要测试这种突变的传染性,而是要确定这种突变是否与红色液体有关——如果每名喝过那种液体的人都发生了突变,这个结论就可以确定了。

这倒真是巧,我先前刚想到要去寻找喝过那种红色药水的人,没想到这种人这么快就出现了。

见我不断点头,江阔天笑了起来:“你现在知道了?”

我又点点头。

“他们已经进去了。”江阔天说,“为了节省时间,18个人一起做测试。”

我这才注意到原本雪片般在身畔穿梭的白大褂们不知何时都已经不见了,在法医检验所里,有几个密封的房间,检测就在那里进行。据说那种房间的密封效果极好,哪怕是一丝气体都不会透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做个基因检测要在那样密封的场所进行,江阔天见我疑惑地看着他,笑了起来。

“他们不仅仅是做基因检测,”他说,“专家们还想对他们来一次仔细的全身检查,”他促狭地对我眨眨眼,“那种事情是很隐私的,当然不会让你我之类的闲杂人等来观赏了,是不是?”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法医检验所最隐秘的地方,当然莫过于那几个密封的房间了,尊重被测试人的隐私,这也算是一桩好事。

测试的房间里传来一些古怪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打架,不知道是什么特殊的仪器在运转。看来做测试还需要一段时间,江阔天抓住这机会,更加仔细地询问起那个实验室的情况来。说到那个红衣女孩,他跟我一样,认为那女孩也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她年纪那么小,即使走了,估计也走不多远。”他说着便立即给手下的警察打了电话,要他们去北街一带寻找那个小女孩。

“那些动物的尸体和小玻璃瓶带回来没有?”他在电话里问。

对方的回答是否定的,实际上当时他们什么也没往外搬,只是封锁了现场——要搬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且我也认为,也许这些东西的排列位置,也包含着我们所不知道的信息,蓄意破坏反为不美,便阻止了他们朝外搬运的举动。江阔天知道了这点,对着我皱了皱眉头,又吩咐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他俯头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小玻璃瓶,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又拔开瓶塞朝内嗅嗅,问道:“这里面真的曾经装着那种红色的液体?”

我点点头。

这件事情的确是很奇怪,瓶塞塞得好好的,我的衣服口袋里也没有任何被液体浸湿的痕迹,显然那种液体不会从瓶塞处渗漏出来,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呢?我们两人对那小瓶研究了许久,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又讨论了一阵,话题回到了眼前刚刚发生的几起案件之上。在这几起案件当中,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到疑惑——这几名死者,互相之间并不认识,怎么会突然在同一天夜里、带回同样的一种液体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也许这个可以解释。”江阔天说着从身后的工作台上拿起两个小密封袋,一个袋内装着一个小小的玩具,另一个袋内装着一个一次性的注射器。

“这是什么?”我拿起那个小玩具问道。

“这两件东西,都是这7名死者昨天夜里带回家的。”他说,“死者手里都握着这样一件玩具。”

“哦?”

那件玩具,是一种很粗糙的不锈钢制品,一柄大约半尺长的长矛,是许多小男孩经常玩的东西,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而那个一次性注射器,内中什么也没有,更是看不出什么。我看了许久,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倒是那小玩具锋利的尖端,有好几次都戳破密封袋,差点戳到了我的手。

死者手里拿着这样一件玩具,有什么特殊含义?如果是用来自卫,这样一件东西,稍微用力便可以折断,毫无自卫的可能——然而为什么每名死者手里都拿着这样一件东西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别看了,”江阔天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什么也没发现。”他说完又笑了笑,“但是有件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

“什么事?”

“这个小玩具,是在北街的一家小型超市里买的,”他放慢语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个注射器,也是在北街的一个小诊所内买的。”

“北街?”这个词现在相当敏感。

“北街。”江阔天肯定地说。

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另一个问题又冒出来了:“这几个死者是不是梁纳言的患者?”

“不是。”江阔天有些奇怪地望着我,“你怎么这么问?”

我将自己关于梁纳言和实验的推测说了出来,他的面色变了,望着我,半天没有说话。这下轮到我奇怪了:“怎么了?”

“你的意思是,梁纳言的患者,都有可能喝下了那种红色液体?”他神色凝重。

我点点头。

“那就糟了。”他说。

我正要问糟在何处,话未出口,便已经想明白了。

果然是糟了。

如果死亡事故真的是因为那种红色液体引起的,那么那些喝了红色液体的人,都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死者。

梁纳言记录在案的患者就有五六十人,也就是说,就我们所知道的情况来看,目前至少有五六十人随时存在死亡的威胁。

而这中间,还不包括那些我们所不知道的接触过那种液体的人。

“现在的这7名死者,就没有记录在梁纳言的档案里。”江阔天铁青着脸道。这意味着,获得那种红色液体的途径,并不止是梁纳言一条渠道。

“别太担心,”我见他脸色实在难看,安慰道,“也许关于红色液体的推测是错误的,也许所有的事情实际上跟红色液体毫无关系。”话虽然如此说,但是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说法安慰不了任何人。

一切迹象都表明,红色液体就是香气的源头,是死亡的根源。

“他们怎么还不出来?”江阔天忽然焦躁地站起来,望着那几个密封的房间,皱紧了眉头。

他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他们的确进去很久了,看看手机,已经是夜里8点多钟,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无论做什么检测,这么长的时间也该够了。

窗外,已经沉入了五彩缤纷的城市夜晚,远方喧嚣的霓虹灯射出艳丽的光芒,即使在法医检验所这样偏僻的地方,也能感觉到一个城市的勃勃生机。

“怎么需要这么长时间?”由于急于知道答案,我也十分焦躁。

没有人回答我,江阔天也不知道答案,知道答案的是那些穿白大褂的专家,可是他们全都进了那几个密封的房间——要同时为18个人进行测试,专家的数量不够,法医们也都纷纷上场。整个法医检验所,没有进入密封房间的,除了我和江阔天,只有他带来的几个警察了。

我们忽然感到极其安静。

心里发毛

太安静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几乎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我和江阔天对望一眼,我从他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问——看来他跟我一样,感觉到了有什么事不对劲。

是什么地方不对?

“你昨天做检查用了多久?”他忽然问我。

“一个多小时,”我说,“具体说来,从我手上取样大约用了一分种,其余的时间都是他们化验用的时间。”

“一个小时?”他喃喃地道,“你看见过有什么身体检查需要三个小时吗?”

我摇摇头。

通常的身体检查,需要被检查者在场的检查时间,都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有时候要等好几天才出结果,那也只是检查机构的管理机制以及做化验所需要的时间,但是没有什么检查需要被检查者在场三个小时以上。

因此现在在法医检验所里的这场检查就显得非常反常。

一丝不安悄悄地爬上心头,我又看了江阔天一眼,他也正不安地看着我。我们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快步走到那几个密封的房间门口,大力拍打着房门:“怎么这么久?你们没事吧?”铁皮的房门被拍得擂鼓般嘭嘭作响,里面却是毫无动静,倒是在外面等候的几个警察走了进来,愕然望着我们,不知所以。

拍了好一阵,毫无回音。

“算了,”我阻止继续拍门的江阔天,“既然这房间是密封的,看来门也是隔音的。”

江阔天颓然放下了举起的手掌。

“不是隔音的,”旁边一个警察忽然插嘴道,“今天上午我来送文件,他们在里面做事,谈话的声音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你确定是这几间房?”我和江阔天同时问。

他点点头表示肯定。

这个警察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在他们刚进去的那阵,的确曾听见他们低声说话和器皿碰撞的声音,甚至还发出了一些类似打架的古怪声音,但是现在,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

什么声音也没有,是不是表示,里面的那一大群人,都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忽然感到全身发寒,好似有几滴冷水沿着后背一路滑下。

江阔天看来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面色变得煞白,望着我,低声道:“你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没有?”

“刚进去的时候有,现在,没有。”我说。

他点点头:“我也是。”

说完这句话,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惊慌地互相看来看去。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江阔天猛然省悟过来,对我们大吼一声:“快撞门!”

这声吼让我们全身一震,几个人挤在门口一顿乱撞,用脚踢,用肩膀顶,用能找到的结实的桌子椅子撞,然而除了在门上留下许多凹痕之外,大门依旧纹丝不动。

“妈的,做得挺结实!”一个警察啐了口唾沫道。

过了几分钟,从那几扇封闭的门内,突然传出一些声音。这声音打破了寂静,骤然传入耳朵,仿佛凭空而生的怪物,让我们都哆嗦了一下。

“有声音!”一个警察突然说。这句话虽然多余,但是没有人责怪他,每个人都慢慢地挪动着身子,朝门口靠去。

每个门里都发出那种可疑的声音,仿佛是有人在走动,又仿佛是在拖动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我们互相看了看,同时靠近了最近的一扇门,将耳朵贴了上去。

耳朵还未触及门上,门内传来几声“咔咔”的声音,有人拧动门锁,那门朝内一闪,无声地开了。

浓郁的芳香几乎是以一种攻击性的姿态潮水般涌出,将我们呛得朝后连退了好几步。那种香气乌云般包围着我们,几乎将氧气也排挤了出去,让我们呼吸十分困难。除此之外,伴随香气而来的恐惧,也让人几乎无法忍受,我和江阔天久经锻炼,略微好一点,那几个警察,早已面无人色,全身不住颤抖。但是谁也顾不上安慰他们,门内的情形,让我和江阔天吃了一惊。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站在房间门口,脸色苍白,神情迷惘,透过他们身体之间的间隙望进去,可以看见身后的房间,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屋子的人。

其中一个躺在地上的人,面孔朝向门口。从这种惨白的面孔可以清楚地看出,那人已经死了,死状如同我们早已熟悉的那样,扭曲而恐惧的神情,张大的嘴角仿佛正发出惊呼。

除此之外,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那些尸体的衣服,全都破了许多洞,破口处的布料翻开,仿佛一只只瘫软的翅膀,露出底下惨白的肌肤来。

这种破洞,让我想起了郭德昌,在他死的那个夜晚,他的衣服,也有这样许多的破口,那些破口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如同眼前这些尸体上的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他们正梦游般从房间内走出,而江阔天早已推开他们,冲进了房间。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那些白衣服的专家和法医们,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走出来后仍旧继续朝前走,直到碰到了墙壁,才呆呆地站住。而房间内的情形,没有他们的遮挡,便一览无遗了。

耳旁似乎有谁惊叫了一声,我顾不得去追究那声音是谁传出来的,一个箭步跃到房间,看着满地的尸体,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所有的被测试者全都死了,一共7个人,僵硬而惊恐的神情残留在他们脸上,有的人仰面朝上,虽然已经死去,却还伸直双手朝向天空,仿佛是想要推开什么东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我们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

在我们进入这个房间的同时,其他密封的房间门也被打开了,穿白大褂的人们带着幽灵般恍惚的神情从内走出,一直走到撞上了墙壁,才停下来。

我和江阔天走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面前,用力摇晃他几下,大声地对他吼叫,他白色的身体在我们眼前晃动得如同一片落叶,然而无论是摇晃还是吼叫,都无法将他从那种梦幻的状态中唤醒,他的瞳孔没有焦点,眼睛虽然瞪得很大,却毫无神采,仿佛他的灵魂已经飘移到不可知的另外的空间。

所有的专家和法医都是如此,每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状态。

这种情形,让我们有些不知所措,那几个警察早已被香气逼得无法忍受,逃到了屋外。我和江阔天一人用一条湿毛巾遮住口鼻,勉强透过香气呼吸着。

“场面太大了,人手不够,得向局里请求多调派些人来。”江阔天的声音透过毛巾传出来,变得含糊不清。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时,胳膊肘不小心碰了一个人一下,那人被他碰得原地一个转身,原本贴在墙壁上的脸朝向走廊一边,我正要叫江阔天注意,却见那人在转身之后,晃悠悠地走动起来。

窗口吹来阴冷的风,撩起白大褂的下摆,这人悠然前进,竟仿佛御风而行,一直朝前走,毫不理会我和江阔天惊异的目光。

“跟着他,看他要走到哪里去。”江阔天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点点头。

那人似乎并不知道我们跟在他身后,仿佛全世界都只有他一个人一般,带着梦幻般的微笑,缓慢前行,老练地绕过一些拐角和障碍物,进入一间房间,倒头便睡。

那是给专家们准备的休息室。

等他倒下以后,我和江阔天又站了几分钟,却见他渐渐合上双眼,不一会便呼声大作,倒真是睡着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试着想将他弄醒,他却睡得仿佛死过去了一般,怎么也醒不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望着江阔天。他摇摇头,眉头紧锁。

想到其他的专家们还和那些尸体站在一起,我们不放心,回身去看,尸体依旧老实地躺在地上,而专家们依旧老实地面朝墙壁站立着。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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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江阔天将那些站立的专家们一个一个转过身子,他们便也和先前那人一样,沿着走廊行动起来,长长的一队白色僵硬的队伍,在身后拖下一道漆黑的影子。这种情形,让我想起了湘西的赶尸,不由打了个寒噤。这一群人一路行走,也是走到了休息室,各自倒头睡下,再也没有动静。

江阔天打电话向局里求援,在大批警察到来之前,我们又去那几间躺满尸体的房间里看了看。现场看起来很正常,白色的工作台上,摆满了测试用的仪器。死者一共 18人,全都是本次要测试的对象,让我们庆幸的是,专家和法医并没有一个死亡,虽然他们的状态很古怪,但至少还活着。

现场唯一有点奇怪的地方,就是在靠近工作台的地面上,我们发现了一小团怪异的物体。那看起来仿佛是个圆球,大约豌豆大小,肉色,表面十分光滑,看起来像某种生物。

“这是什么?”江阔天一边说一边拈起那团小东西,疑惑地凑近眼睛,仔细端详,“是不是蜗牛?”

凑近了看,那小东西果然很像是剥了壳的蜗牛,它似乎将身体蜷缩得很紧,我们仔细寻找,也找不到一丝缝隙,整个外部浑圆一团,我用手碰了碰它,感觉绵软冰凉,富有弹性。

在碰到它的那瞬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顺着指尖一路钻进了我的心里,让我心头直发毛。江阔天见我神色不对,连声追问我想到了什么,然而我皱紧眉头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只得摇摇头。

这种小圆东西在每个房间里都发现了,江阔天不知如何处置它们,我灵机一动,掏出那个在实验室带回来的小瓶给他,将这些小东西尽数装了进去。

“希望这东西和他们的死无关。”他叹了口气,望着那些安静地停在瓶子内的小东西道。

“希望如此。”我也道。

棕色的瓶子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乍一看去,竟仿佛是那种小圆球睁开了眼睛。

我心里的不安又骚动起来。

伴随着警笛的长鸣,警察们大批地赶来,一时之间,法医检验所黑压压一片都是警察,到处都是闪光灯扑哧扑哧地闪烁,江阔天对带队的警察交代了之后,便拉着我到专家休息室,不料那里也挤满了人,几个医生正忙着为那些昏迷的专家们检查身体。我们只得走出来,站到院子里,一人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

“看来的确是那种红色液体在起作用,”他沉默了一阵之后说,“死的人全都是喝过那种液体的人。”

“是啊。”我说。

“必须赶紧找到梁纳言的其他患者。”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我说。

“对。”我说。

清冷的夜空中隐约飘来几个女孩子的笑声,我们望着远方繁华的都市,心情都有些沉重。

远方不知是谁在放烟花,一道火光长龙般蹿上半空,忽然一声爆裂,如星光四射,黑夜中绽开了一朵绚丽的花,点点火星灿烂地落下,不知落向了何方。

我心头一动,猛然想到一件事,忽然有了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不好!”我说,或许是过于激动,烟头猛然烫到了我的手指,我一甩手,将烟头扔了出去,只见一点红光一闪便不见了。

“什么?”江阔天蓦然挺直身子,疑惑地望着我。

我拉着他蹲下身,随手从地上拾起一截树枝,借着院子里的路灯,在花坛的泥土上画了起来,“这里是北街,”我画了一个圈,他点点头,“这里是郭德昌死的地方,这里是梁纳言住的地方,这里是那7名死者买注射器和玩具的地方,这里是三石村,这里是梁纳言的那几名患者住的地方,这里是先前一家5口住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他疑惑地问,“这些地方并不集中,尤其是三石村,更在百里之外。”

“对。”我说,“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源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焦躁起来。

“你看,”我指着图上的那些地点,“三石村和梁纳言的患者都住得十分分散,但是梁纳言是他们的源头;而郭德昌和那一家5口出事的地方离北街不远,那7名死者买那些东西的地方更是在北街,这说明,北街是另一个源头。”

“哦?”

“北街为什么会成为源头?梁纳言又为什么会成为源头?将梁纳言和北街联系起来的,是那间实验室,在那间实验室里,有三样我们不清楚的东西。”

“哪三样?”

“你说呢?”

他略一沉思便明白过来:“是那个红衣女孩、红色液体和动物尸体。”

“对。”我说,“但是实际上只有两样。”

“哦?”他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那些动物尸体,实际上只是现象,也许会提供一些线索,虽然我们目前不明白,但是那跟我们所见到的人的尸体,是一样的,”我放慢语速道,“实际上,真正关键的问题,应当是出在那红衣女孩和那红色液体上。”

“对。”他不耐烦道,“这个我们早就讨论过了,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说明这个?”

“不是。”我指着图,叫他看图,“现在我们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种红色液体就是死亡的原因,对不对?”

点点头。

我感到自己说得太慢,而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便加快了速度:“三石村的人、梁纳言的患者以及梁纳言自己,都是因为红色液体而死——我们可以确定,这种红色液体来自梁纳言,至于他是怎么得到的,暂且不去理论。”

从江阔天的表情来看,他越听越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只是迷惑地望着我。

“那些人的红色液体来源已经知道了,”我继续说,“但是,他们,”我在图上指点着其他的地方,“郭德昌、那一家5口和今天死的这7户人家,他们的红色液体,从何而来?”

“啊?”江阔天低呼一声,“我的确没有考虑这个。”他才一说完,又发出一声惊呼,这声惊呼的意味与方才不同,似乎带着些兴奋,又有些焦虑。

“你知道了?”我问。

他点点头,飞快地道:“如果那个实验室是一切事情的源头,而那种红色液体产生于实验室的话,”他望着我,突然压低声音,“与那个实验室有关的人,目前除了梁纳言,就只有那个红衣小女孩。”

我点点头。

这就是问题关键。

既然梁纳言可以将红色液体散播到百里之外的三石村,那么红衣小女孩当然也可以同样将那红色液体散播出去;既然红色液体是死亡的原因,那么,散播这种液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等同于散播死亡。我们不知道梁纳言和那女孩散播红色液体的初衷是什么,但是结果必然是死亡。

而现在最让我们担心的是,那小女孩只有8岁,一个8岁的孩子,随身携带着那样危险的东西,不知飘荡在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会产生什么后果?

我本来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只是刚才的烟花散落,让我蓦然想起这一切,我仿佛看见那个红衣服的美貌小姑娘,随身带着一些小玻璃瓶,里面装的是那种芳香无比的红色液体,她将这种液体四处分发,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这情形虽然只是想象,也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目前我们发现的死者已经不少,但是真正喝下那种红色液体的人,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如果说梁纳言散播那种红色液体有规律可循,那么那个红衣小女孩,她的行动完全出于小孩子的随机行动,让人无法控制,无法预料,也就无法阻止。

“必须赶快找到她!”江阔天说。这是他第二次决心要找到这个小女孩,他打电话联系先前被派出去寻找那小女孩的警员,得到的回答是令人失望的,警察们找遍了北街,也没有看见那女孩的身影,她似乎也没有再回到实验室。

“继续找!”江阔天对着电话严厉地道,“一定要找到那孩子!”

“注意狗,”我在旁边补充到,“那孩子身边有很多狗!”

他挂了电话,看着我,叹了口长气。

“别叹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说。

“我知道,”他笑了笑,看着天空中一朵又一朵烟花。

在这所有的事情中,死亡是结局,也是案件的起点,如果没有死亡,就构不成案件了。然而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还有其他人喝过那种红色液体,但是却无法找出那些潜在的死者。

我们都知道,要找出那些人,只有一种办法。

“要找到他们很难,但是他们找我们,就很容易。”江阔天轻轻地说。

“是啊。”他说的也正是我所想的。

如果那些喝过那种液体的人知道他们会有生命危险,也许就会主动来与我们联系。但是要让他们知道有这种危险,首先要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就意味着,必须向这一特定群体公开这一系列案件——由于不知道这一特定的群体在哪里,这种公开面向的对象,必然是全体市民——在这之前,由于案件恶劣,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影响,媒体被上层弹压,只是轻描淡写地报道说是凶杀,在这个城市,凶杀早已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如果是要引起特定群体的注意,势必要说出真相。

这样的真相,政府会同意公开吗?

即使政府愿意公开,南城的市民,是否具备承受能力?是否会引起一次全城的恐慌?

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任何事情,牵涉到人心,就变得复杂了。

“还有一个问题。”江阔天吐出最后一口烟,缓缓道,“如果那种红色液体真的是那个小女孩散播出去的,为什么死者家里没有发现那种小玻璃瓶呢?”

是啊,为什么呢?

“我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的衣服,全都破成那个样子?”我说。

我们同时叹了口气——线索越来越多,我们反而越不明白,疑团如同空气中的芬芳,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却又无法捕捉。

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他到里面看了看,检查仍未结束,专家们继续昏迷,在这里我什么也做不了,便告辞离开。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回头望时,法医检验所灯火通明,这些人看来是要夜战了,不由叹息一声。

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平静。

我刚刚回到家,正要换身衣服洗澡,手机铃声适时响了起来。

是江阔天。

一看是他的号码,我知道,这个夜晚又泡汤了,那些尸体和案件,一下子全盘涌进我的脑海,满脑子都挤满了关于这几起案件的思考与回忆,那种香气又开始在我意念中飘荡。我叹了口气:“喂?”

“又死了人。”江阔天不啰唆,直奔主题。

“在哪里?”我觉得死人的速度和数量都有点超越常规,越来越不对劲了。他说了一个地址,叫我赶紧过去。

“事情不对劲。”他说,口气十分沉重。

“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看起来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我放下电话,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打了个车到那里,这才知道江阔天所说的严重是什么意思。

他所说的地方是一处建筑工地,位于城市最繁华的中心地带,大约两三千平方米的土地全被翻得露出了泥土,几辆施工用的车停在工地上,雪白的大功率灯泡照得工地亮如白昼。当我赶到时,那里已经围了一两百人,负着手围成一大堆在议论着什么。我分开人群挤进中心,才发现他们围住的,是一溜小小的平房,位于建筑工地外沿,是专门给临时请来的民工等外来人员住宿的。这些平房是用木头支架和油毡布搭建而成,微弱的光从里面透出来。外面围着的这些人都是住在平房内的民工,因为出了事,他们惊慌而好奇,纷纷出来看热闹。几辆警车停在旁边。我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他从那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里探出头来,对我招了招手。走进那间房子,脑袋几乎可以碰到屋顶,一股汗馊味和浓郁的芳香混杂在一起,迎面扑来。闻到这种芳香,我的心就是一跳。

这房内卫生条件极差,没有自来水和厕所,狭小的一间斗室里,排满七八个床铺,床上的被褥都极简陋,有的甚至没有被套和床单,黑糊糊的棉絮裸露在外,床铺与床铺之间的过道十分狭窄,三四个警察在里面走动,必须侧着身子一个一个顺次通行。

死者躺在最里的床上。等那些警察从过道里退出身来,我和江阔天小心地进去,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屋内灯光十分昏暗,乍一看并没有看清,只觉得那并不是一个死人,似乎他的面部仍旧含笑,甚至他的嘴里还在发着含糊的声音。

“他还是活的吧?”我疑惑地回头问江阔天。

“你再仔细看看。”他抿着嘴唇,十分严肃。

我再靠近一点,膝盖几乎要碰到他的床了,仍旧是觉得他在笑,那笑容并不是凝固的,而是在不断的、动态的微笑。这里灯光实在太暗,大约15瓦的灯泡,悬挂在门口的横梁上,昏惨惨一点微光,传到这个床铺时,已经近乎于无,只大致看得清一点轮廓。我弯下腰,想要看清江阔天所谓的“死者”的面容。

强烈的芳香直入脑门,幸好我早有预防,预先在口内含了驱除气味的中药,人中和太阳穴抹了味道浓烈的风油精——这都是老王塞给江阔天的,他自己也浑身装备齐全,站在床边,望着我。

看见老王我感到很高兴,在那么多白大褂全都倒下的时候,只有他一枝独秀——幸亏今夜他去了另一处现场,这才避免了法医检验所内那种集体昏迷的壮观场面。

对于我的高兴,老王始终保持严肃,这让我感到事情很不寻常,便赶忙低头看死者。

腰弯下去,与死者的脸贴近到一定距离,我终于看清,原来,他脸上不断运动的,并不是活人的微笑。

那是密布的伤口,大大小小,覆盖在他整个面布和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依稀可以看见伤口内部一片鲜红。那些伤口正在迅速地收缩着,好似红色的花朵在不断萎缩。我先前以为的微笑,不过是伤口牵动死者面部肌肉造成的假象,而那些我以为是死者所发出的含糊的声音,原来是伤口收缩的响声——伤口收缩的声音,好似无数泥鳅在泥里钻动,吧唧吧唧一阵微响。

这种情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凝视着被伤口牵得不断变幻表情的死者,眼见他眼角眉梢都在运动,而又分明已经死去,真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我在哪里见过这种情形?

死者的身体上,穿着一套建筑工地上陈旧的工作服,衣服已经十分破烂。我仔细查看衣服的破烂之处,却发现那些破口很新,显然是新弄破的,全身上百处衣服的破洞朝外翻开,每个破洞里都有一处伤口,吧唧吧唧地收缩着,如花萎谢。有一处伤口较小,收缩到后来,完全消失,只留下一团深色的淤痕,而那淤痕也在不断变淡、变小、最终趋于无形。

当伤口全部收缩成淤痕、淤痕全部消失,这具尸体看起来就是完好无损的,谁也不知道死者为何失去这么多的血。

我眼睁睁看他不断变化,半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本来以为郭德昌尸体上伤口的收缩已经十分可怕,然而现在的情形,却比那时要可怕数倍。这种超越了寻常恐惧的刺激,反而让我分外平静因为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动作来面对这种情形,似乎什么样的表现都太显平淡,不足以表达我内心的震撼,因此我只有选择面无表情。抬眼看看江阔天和老王,他们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黄不溜秋,看不出什么表情。从他们脸上,我仿佛看见自己。如果说尸体是恐惧的源头,那么他们两人则是恐惧的表现,因为这种表现更接近我的内心,反而令我更觉可怕,只短短地看了他们一瞬,我便赶紧低下头去,继续看那具尸体。

我终于知道这种情形在哪里看过了,在郭德昌死去的那个夜里,我亲眼看见他全身笼罩在无数青色的印记下,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印记之前,它们又消失了。

还有北街那个孩子,他的尸体上,也有这样逐渐消失的青色印记。

看来郭德昌和那个孩子,并不是没有受伤,而是和这名死者一样,伤口都消失了。

这是什么样的伤害?是什么力量,在一个人全身留下这样多的伤痕?

“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声吗?”我看着死者,喃喃道。

江阔天摇摇头:“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叫声。”

这实在太奇怪了,在这样严重的伤害下,有什么人能够忍住不叫?何况他住的是这种集体宿舍,人口密度很大,而且隔音效果极差,不要说是大声惨叫,只怕连低声的悄悄话,也有被隔壁听见的可能。

“你没有注意到他的伤口吗?”江阔天道。

我愕然望着他,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死者的伤口如此明显,他为什么这样问?

老王走到我身边:“你注意看,他的伤口,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这么说,倒提醒了我。我凝神细看死者的伤口,那些伤口现在已经缩得非常小,如果我不是来得这么快,只怕再晚一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虽然伤口已经缩小,但是仍然可以辨认出,每一处伤口的边缘都不整齐,边缘上那种锯齿状痕迹,明显是牙齿咬过!

这个发现让我暗暗心惊,难道这几起案件,并非人为,而是野兽肆虐?

是什么野兽?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回忆起不久前的那条狗,那条受伤的狗,它的伤恢复得那么快,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而从它嘴里飘出的那种香,和我们现在已经熟悉的这种香气,一模一样。实际上,我第一次闻到那种香,就是在那条狗的身上闻到的,只是后来事情太多,我将这件事忘记了。要不是看到死者身上的牙齿印,我恐怕还不会想到狗的身上。

一想到了狗,自然就会想到三石村那一百多条被集体谋杀的狗,还有北街那群流浪的动物,它们冰冷而警惕的眼神仿佛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何况,他的衣服上,被撕裂了这许多破口……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将关于狗的设想说出来。江阔天和老王都是目光闪烁,既震惊,又兴奋。

老王推了推眼镜:“这些伤口,明显是被什么动物咬过,可以肯定,那种动物有锋利的犬齿。”他这么一说,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莫非凶手竟然是狗?是不是就是我在那天夜里见到的那只狗?

这种想法让我们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瞪大了。风在简易宿舍外呜呜吹过,外面,穿越了工地的灯光,是无穷的漆黑夜晚,在黑色深处,我仿佛看见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正望着我。

我打了个寒战。

江阔天带着我,去盘问住在附近的人们,老王和他的助手,继续留在房内检查。当我们走到门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幽暗的灯光下,那具尸体的形状已经辨认不清,成为床上模糊的一个黑影,然而我知道,他在变化着,即使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仍旧会持续不断地变化。

住在附近的都是民工,密密麻麻围在屋外,大声议论着发生的事情。在寒冷的风中,他们似乎都有些瑟缩,浓烈的香气覆盖了人群。这种香气中的恐惧元素,加上他们中有的人已经见过尸体,对所见情形一番大肆渲染,使得人们都十分害怕,神情惊恐而迷惑,紧张地朝停放尸体的房子张望着,见我们出来,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他们朝我们靠拢,显然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他们也是和郭德昌夫妇一样的小人物,这样的小人物,对警察都很畏惧,所以他们靠拢到一定程度,便不再靠近,在我们与他们之间形成一小段空白地带。不知为什么,就是这半尺左右的空白,让我觉得,今夜的夜色,愈发诡异了。江阔天身穿警服,身材又高大,那些人对他的态度比对我更加恭敬,因此当他问他们话时,他们都十分老实。

死者名叫张明,是外地来的民工。事情发生的时候,简易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其他的人都在另一间宿舍里打牌,等到他们回来,发现张明已经死了,立即报了警。民工们知道的情况只有这么多了,当问及他们是否看见狗时,他们笑了起来:“这附近的狗太多了,看见狗有什么稀奇的?”

“张明,”我迟疑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有没有喝过一种红色的……药?”

民工们摇了摇头:“他壮得像头牛,哪里用得着喝什么药?”

“哦?”我和江阔天对望一眼,满怀疑惑。

许多疑问在我们心中盘旋,当老王将尸体带回检验所之后,我和江阔天就近选了一家火锅店,点了一个鱼头火锅和两盘香辣小龙虾,边吃边谈。这家火锅店位置很好,只是还不到吃夜宵的时候,人不多,除了我们俩,就只有一对夫妻带着孩子在吃香辣蟹。

在一个这样多事的夜晚,我们到此时才有了点真正的悠闲的时光。

“你怎么看?”江阔天剥开一只肥大的虾,将雪白的虾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我没有回答,也剥了一只大虾,细细品尝起来。

目前尸体解剖结果未出来,无法判断张明究竟是死于那种红色液体还是死于那种外伤,这里有一点非常奇怪——并不是所有发生那种变化的尸体都曾经受过外伤—— 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江阔天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其他的尸体没有受过外伤?”

我怔住了,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他见我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喝了一大口啤酒道:“既然尸体有这种奇特的恢复能力,那么我们没有见到尸体上的伤口,并不表示尸体没有受过伤。”说完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笑我连这也想不到。

我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学着他的样子,连连嘲笑。

“你忘了法医检验所的那些尸体吗?”我问。

这回轮到他怔住了。

法医检验所那些死者,是我们亲眼看着他们活着走进密封的房间里的,那地方不要说是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所以可以肯定,那些尸体绝对没有受过任何外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阔天原本正要吃鱼,听我这样说,忽然失去了食欲,放下筷子:“我越来越糊涂了。”

“我也是越来越糊涂了。”我说。

眼前的案件没有带来新的线索,反而增加了新的疑问,我们想得头疼,终于决定撇开这件事不谈,转换话题。江阔天谈到了俞华之派到三石村去的人,那个年轻的专家到了三石村,立即就电话回来汇报情况。他汇报的情况让俞华之和江阔天吃了一惊;而江阔天转述那些情况时,又让我吃了一惊。

三石村突然发生大规模的山体滑坡,等年轻的专家到了那里时,整村的人都被埋在了泥土之下,在他打电话的时候,歧县消防队和武警队的官兵正在努力挖开山泥,想从泥土下救出一两个活人。

“救出人没有?”听到这消息,我被一口辣椒水呛得连连咳嗽。

江阔天摇摇头。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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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之夜

据说那山泥堆得非常之厚,到现在还只挖出一小部分,不要说活人,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一具。令人感到不解的是,山体滑坡早有预兆,附近村里的人依据多年的经验,早看出那座山并不稳当,山上的树木均被三石村的人采伐一空来做棺材,加上夜里骤然而临的暴雨,大家都不敢靠近那座山。偏偏三石村的人不知道是为什么,都朝那座山下集中,仿佛是中了邪一般。有目击者远远地看见,拼命大声阻止,他们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用其他村里人的话说,纯粹是找死。

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百感交集,同时,一点疑惑在心中打旋,越转越大:“怎么会这么巧?”

“你的反应跟我们一样,”江阔天道,“我们也觉得奇怪,实在太巧了。可是现在也没有心思管那么多了,眼前的事就乱成了一堆,三石村的事,就暂且等挖开了泥土再说吧。”

也只有这样了,我又叹了一口气:“你准备从什么地方着手?”

“明天先找到梁波和那个女孩子再说,至于那些喝了红色液体的人,只有跟俞教授商量商量,看他能不能说服领导公开了。”他无奈地道。

“嗯,”我点点头,“毕竟他是专家,他说的话或许有些分量。”

“那你明天又准备做什么?”他问我。

“我吗?”我笑了笑,“既然喝了这种红色液体的人一定会死,我想查查南城的死亡记录,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你指望发现什么?”他愕然不知所以。

“我只是想看看,这种红色液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失的,”我喝了一口酒,“也许有些死者是我们至今都未发现的。”

“希望你能有所发现。”他点头赞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也饮干了杯中的酒,酒入腹中,骤然升腾起一股热气,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正回味间,江阔天望着空空的碟子,皱着眉头道:“你趁我说话,居然偷偷把龙虾吃光了?”

我笑了起来,招呼夜市老板,又上了两盘红色的小龙虾。

夜色越深越冷,店里的人渐渐多了,喧嚣四起,好一派生机,谁能想到,欢乐与灯光背后,死亡的阴影将要覆盖整座城市。

我们在店里一直坐到凌晨3点多钟,火锅店的老板趴在火炉边睡着了,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我们却依然毫无睡意。如果不是那条狗经过的话,我们或许会一直坐到第二天早晨。

那条狗出现之前,我们聊天的内容早已脱离眼前的案件,回到了我们中学时代,江阔天略微喝多了一点,整个人变得很兴奋,大声诉说着他当年在篮球队的辉煌战绩。我喝的也不少,但是因为没有类似的辉煌,便只得猛力吹嘘自己在校刊上发表了多少篇文章。两个人各说各的,谁也不听对方说话,辛辣的火锅和小龙虾香气凝固在我们中间。

正说得激烈,江阔天忽然停了下来。在这个不大的火锅店里,本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说话,现在他一停,蓦然安静了许多。这种安静让我怔了怔,也停下来,正要问他怎么不说了,鼻间忽然嗅到一缕幽香。这丝香味随着从店外吹来的风淡淡地飘过来,仿佛一根针刹那间刺中了我,将我从那种兴奋状态中刺醒了。

我紧张地站了起来。

“你也闻到了?”江阔天也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我们一人喝了一杯凉水使发热的头降降温,便一起走了出去。

门外是空寂无人的街道,路灯幽幽的亮着,那只狗就在路灯下缓慢地行走。那是一只非常壮硕的狗,即使隔着马路,也可以看见它那油亮的毛发在路灯下闪烁。

风从马路对面吹来,拨弄着那狗的长毛,一丝一缕的幽香源源不绝而来,虽然不甚浓郁,却带着我们所熟悉的恐惧和愤怒。

那只狗走得很慢,看它行走的姿态,似乎是喝醉了酒一般,脚步虚浮,踉跄着走着之字形,有好几次几乎摔倒。我们大声呼喝一声,它却毫无反应,头和尾巴都垂得很低,直到我们走到它跟前,它也没有抬起头来望我们一眼。到了跟前,那香气越发浓烈,我们跟着那狗的步伐,想要探个究竟。这显然是条流浪狗,而且似乎流浪的时间不长,那身长毛虽然肮脏,却依旧油亮,尚未打结。

跟着它无声地走了一小会,江阔天小心地在它面前蹲下身子,那狗恍然不觉眼前有障碍,依旧埋头朝前走,直撞到江阔天的腿上,这才停了下来。

我们等了几秒钟,那狗却始终停在那里,头垂在江阔天的脚上,仿佛是睡着了。这情形透着几分诡异,让我们不由感到心寒。江阔天看我一眼,小心地伸出手,将狗的头托起来。这一来,狗的眼睛和面部便正朝着江阔天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狗伸出的舌头里,有一缕鲜红的血丝,香气正是从那上面飘出。这让我们心头一震,而更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那狗的眼睛半张半合,全无神采,仿佛失去了知觉。

“这让你想起什么没有?”他看了许久,忽然低声问我。

我点点头。

这种情形,让我想起了那些专家们,他们从实验里出来之后,也是这样恍惚的神情,仿佛失去了知觉,却又不断地朝前走,直到遇到障碍才停下来。

为什么这狗和那些专家们会有同样的表现?

我们两个人蹲在狗的面前沉思着。在沉思的时候,那狗的嘴始终张开着,香气源源不绝地飘出来。在这样的夜晚,面对一只失去知觉的狗嘴,不知为何总让人感到背上生寒。我们刻意将目光移开,不去看它嘴里那道形迹可疑的血丝。

“你说,这附近会不会也有尸体出现?”江阔天迟疑片刻道。

他这话先是让我愣了愣,继而很快反应过来——的确,在那些专家们出现这种情况时,正是实验室里的人大批死亡的时候。何况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当香气出现,十有八九是要死人的。现在看这狗的情形,说不定附近真的有一具那样的尸体。

那狗是从我们前方走来的,看这狗行走的速度,估计不会很远。只是有一个麻烦,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去前头查看,这只狗怎么办?

这只狗显然是一条很好的线索,将它扔在这里当然是不行的,但是若要带着它走,这样庞大的体积,又实在吃力。

幸好那间火锅店尚未关门,店主见我们出来,正打着哈欠收拾,准备打烊。我们原本预备抬着这狗回到店里去,不料江阔天才一起身,那狗竟然又行走起来。我们恍然大悟——那些专家们也是如此,一旦障碍消除,又会继续朝前走。这倒省了我们不少力气,只需随时用手调整狗的方向,仿佛赶尸一般将狗赶到店内。店主虽然万分不乐意,但是江阔天掏出了证件,他也就只得答应了。

将狗安置好之后,我们赶紧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越朝前走,香气越浓,我们追随着那香气跟到一条漆黑的小巷内,眼前骤然一黑——小巷内没有路灯。

一阵沉重的呼吸声从前方传来。

江阔天掏出打火机,一点微光在黑暗中也很明亮,照见前面相当一段距离——什么也没有,只有沉重的呼吸,仍旧从打火机的光照不到的更前方传来。我们小心地朝前移动,走了大约20多米,从右侧传来一线微光。原来这小巷右边有一条岔道,仅仅二尺来宽,一盏残旧的路灯照着,满地泥泞。

就在这岔道不远处,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一个人蹲在他身旁。见到蹲着的那个人,我心头一惊,急忙对江阔天做个手势,示意他熄灭了打火机,悄悄靠过去。

蹲着的那个人,身量矮小单薄,一头长发中笼着一张雪白的容颜,虽然低着头,但是依旧可以认得出,这人正是我白天在北街见到的那红衣女孩。在灯光下,她的红衣越发刺目,风吹得衣角飞起,竟然让我产生错觉,以为是血在飞洒。她低头蹲在那躺着的人身旁,一只手伸在那人脸上,似乎在抚摩着,除了纷飞的头发和衣服,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凝然不动,显然是没有看见我们。

我们将脚步尽量放轻,慢慢靠近,风打着回旋尖叫着,附近什么地方传来狗的叫声,那女孩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微弱的路灯光很好的掩饰了我们,直到我们走到离那女孩只有两米远的地方,那女孩才惊觉地抬起头来,一张惨白的容颜完全暴露在灯光下,而下巴上依旧是鲜红一片,一滴滴黏稠的血正从那里朝下滴落。这副画面透着几许阴森,我和江阔天同时打了个寒战,一丝莫名的诡异感觉爬上了脊背。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她已经吓得朝后一坐,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表情瞬间被恐惧所扭曲,一双漆黑的眸子几乎要突出眼眶,定定地望着我们,红色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又是这样!

白天的时候,她乍一看见我,也是这般恐惧,这女孩如此容易受惊,让我有些怀疑,她的精神是否有什么毛病。

直到那女孩在几秒钟后突然尖声惨叫起来,我们才猛然清醒过来,同时朝她扑过去。

事后我们回忆起那时的举动,谁也说不清楚当时朝她扑过去是为了什么,似乎是为了阻止她叫喊,又似乎是为了防止她逃跑,也或许,更多的是出于本能。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当我们扑过去时,那女孩并没有任何其他反应,只是持续尖叫着,既不躲闪也不逃走,在一瞬间便被我们两条大汉抓住了。

女孩尖耸的肩胛骨还不够我手掌一握,在这短暂的接触中,我感到她的身体丝毫没有暖意,似乎比我的手还要冰凉。我还来不及对此作出任何反应,只听见四面八方传来愤怒的犬吠,黑暗中闪烁着无数荧火般的亮点——那是狗的眼睛——狗们从黑色的空气中跃出,瞬间便到了我们跟前,五六条硕大的狗扑在我们身上,嘴里发出威胁的怒吼声。我和江阔天被扑倒在地上,几张狗嘴喷着热气和腥味凑到我的脸上,我清楚地感觉到它们尖利的牙齿抵着我的咽喉,几滴口水从狗嘴里落下,沾在我的眼睛上,眼前一片模糊。我奋力挣扎,但是那几条狗力气奇大,从狗腿的缝隙里望去,江阔天也在狼狈地挣扎着,他的一条衣袖正被一只狗牢牢咬住,朝外撕扯着。

难道我们今夜要成为狗嘴里的食物?

我想起不久前见到的张明的尸体,他身体上那些明显的撕咬痕迹,如今看来,显然是出自狗的牙齿。在这种危急时刻我居然还有闲心考虑案情,连我自己也忍不住佩服自己了。

那些狗正要进一步行动,却听见那女孩又发出一声尖叫,这声叫唤比先前的叫声更大了数倍,刺得我耳膜几乎要破裂。与前次无意义的喊叫不同,我听得分明,这女孩叫的是人类的语言——“不要!”

狗似乎听从了她的话,悻悻地收回了牙齿,却还是不肯放开我们,喉咙深处发出呼呼的声音,朝我们不断龇牙。我们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那女孩望了我们几眼,抖抖地站起身,后退几步,忽然一个转身,飞快地跑了。那几条狗见她跑远,仰天长啸几声,放开我们,也跟在她身后跑去。

在那女孩身后的地面上,星星点点洒落着红色的血,那是那女孩下巴上的血,难道她的伤口还没有好吗?我们站起身来,望着她跑走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只听见一阵脚步声逐渐远去,伴随着狗的叫声。

我们不敢去追,只在原地怅然地望了许久。

“你看!”江阔天突然指着地面叫我看。

“看什么?”我迷惑不解。

“血!”

我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正逐渐变淡,渐渐地便消失了,很快,那些红色的血点在我们的注视下,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蒸发了?”江阔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没有说话。这些迅速消失的血,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我从实验室带回来的那个红色小瓶。原本里面装着大半瓶红色液体,但是当我在法医检验所里将它掏出来时,却什么也没有,连一点液体的残迹也没有。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现在看了眼前发生的事情,突然豁然开朗。

见我不断点头,江阔天连连推我:“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是的。”我说,“你还记得我从实验室带回来的那个棕色小瓶吗?”

“记得。”他说完皱了皱眉头,笑了起来,“我明白了。”

“哦?”

“你当时说瓶中装满了红色液体,但是拿出来时却什么也没有,现在看来,那里面的确曾经装过红色的液体,只不过因为你破坏了瓶口的密封,所以那些液体都挥发了——就像这些血一样——或者可以说,眼前这些红色的点,根本就不是血,而是那种红色液体。”

“哦?”我有些惊讶,虽然我想到了液体挥发一节,却没有想到,连那小女孩下巴上的血,也并不是血,他这么一说,我再一回想,果然有道理。

“糟糕!”想明白了之后,我猛然想起一件事,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

“什么?”被我的神情所感染,江阔天也紧张起来。

“那种红色液体沾在那小女孩的下巴上,是不是表示,她已经喝下了那种液体?”

“啊?有可能。”他刚刚回答完,也立即蓦然变色,“糟糕!”

我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既然有大量的事实可以证明,喝了那种红色液体的人必然会死,那么这小女孩的性命,也就危在旦夕了。

回想起那小女孩种种反常的表现,以及她与狗的亲密关系,似乎都不是平常人类的正常表现,莫非,这些表现,都是因为喝了那种红色液体?

那究竟是什么液体?

我们感到十分懊悔,难得在这里遇见她,竟然又让她跑掉了。不过刚才那种情形,一大群狗为她护驾,想留住她也是不可能的。

“算了。”江阔天拍拍我的肩膀,“我明天叫人继续找她。”说完他转身便准备走,我也跟着转身。

这一转身,望见身边地上,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一直躺在这里。

由于一开始便将目光集中在小女孩身上,我和江阔天两人,谁都没有留意那躺着的人。而他也就一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加上那种僵直的姿态,我和江阔天已经猜到,这人多半是死了。

他是侧着躺在地面上的,头僵直地垂在地面上,身体上绽裂开的一道道伤口正在迅速收缩消失,如同先前所见张明身体上的伤口一般。实际上我们早就应该发现他的情况,因为他的衣服也和张明一样,被撕裂得十分厉害。

如果说对张明的死因我们还持有怀疑,那么这个人的死状,加上先前出现在这里的那些凶恶的大狗,已经毫无疑问地说明了一件事——张明,以及面前这个人,即使他们不是死于狗,至少他们身体上的伤痕是狗造成的。

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如果这些伤痕是狗的牙齿造成的,那么这些狗,究竟咬的是活人,还是死人?换言之,也就是说,我们始终无法明确,这些人是在狗咬之前就死亡,还是在狗咬之后。确定这一点相当重要。

我们打电话叫了警察前来,随后便守在尸体旁,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们才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我们的城市是如此的不平静,悲剧随处发生着,而人们一无所知。

许多年后,当那些特异的香气飘散殆尽,一点残香也不留存,关于这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却还如同刀削斧刻般留在这座城市的印象里,留在人们的街谈巷议中。

这是2004年12月13日的夜晚,我们在凌晨3点发现了一只狗,一个红衣女孩,一具尸体。

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角落,那些无人发现的地方,我们所看见的事情早已悄悄上演。

第二天,全城的大小媒体都报道了这起案件,那些人的死、那种奇特的芳香、以及尸体上消失了伤口,都被记者们渲染得神秘而离奇,人们争相阅读相关报纸,议论纷纷。

大清早起来,我先到楼下买了份报纸,报纸上对这些事当然是极尽渲染之能事,并且末尾有一句“本案发展情况,本报将追踪报道。”

“东方,你看了报纸了吧?今天早晨的电视新闻也报道了,太神奇了。”卖油饼的老伯兴奋地对我说。

“发生这种事,你不怕吗?”我问。

他摇摇头:“我怕什么?这种事情哪天不发生几出?我看哪,就是那些报纸在瞎编。”

他这么说我倒放心了,看来这件事虽然曝光,却还不至于引起太大恐慌,市民恐怕都以为这只是又一个噱头——在这个广告横溢的年代,有几件事经媒体之口还能保持本来面目呢?我又问了几个路人,他们对此事也只是感到好奇,却并不惊慌,城市角落里死了一个小人物,丝毫不会影响到其他人的情绪,只是茶余饭后增添了谈资,为平静中注入了波澜,而生活本身并不会改变,仍旧是这样正常地运行着。江阔天他们对前几起案子封锁消息,倒似乎有点杞人忧天了——舞台正面的人们,哪天没有一些惊天的消息抖落出来?人们的神经已经被那些新闻锻炼得坚强无比,小小的一缕香气,一具尸体,一个活人的死亡,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8 03:19 编辑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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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前往法医检验所的路上,不断听到人们对这件事的谈论,大多带着神秘而有趣的表情,仿佛那些死亡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我不由颇为感慨:难道我们的生活真的已经如此枯燥,需要用死亡来引发一些新奇?

法医检验所一向冷清,今天早晨更是冷清到极点,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仿佛都平空消失了。我打电话给老王,电话关机,再打给江阔天,他叫我到公安局去。我只得又再次跑到公安局,局里的人也仿佛少了很多,大部分办公室都空着。

江阔天彻夜未眠,当我看见他时,他的眼圈周围笼罩着一团明显的青色,神态看起来极度疲倦——自从发生这些案件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昨夜一夜没睡?”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去狠狠吸了两口,叹了口气,点点头。

“发现什么没有?”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来得及发现什么。”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很快解释道:“昨夜就忙着收尸了。”

“哦?”

他递给我一张纸,什么也没说,只是自顾自地吸烟,烟雾笼罩中,那纸上的文字让我深深震撼了。

我原本以为昨夜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没想到那只不过是一个零头。媒体只是发现了张明的死就已经如此兴奋,倘若眼前这张纸上是内容被曝光,那会是什么后果?我不敢想象——这样严重的事情,想不曝光恐怕很难。

那是一张普通的办公用纸,却承载了如此重的分量,让我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纸上是一些简单的文字,我一边看,江阔天一边给我解释。

文字的第一行是一串数字和一个名字:2004年12月14日凌晨4点,韩华。

2004年12月14日凌晨,这个时间是法医事后推断出来的,在这个时间,南街一条小巷里,一名叫韩华的普通市民正在走着。4点钟已经很晚,韩华是刚刚下了夜班朝家里赶,每次回家总要经过这么一条小巷,两边都是高墙,并不住人,一路蜿蜒进去,高墙的尽头就是他们厂区的居民小区。韩华如同往常一样走着,路灯也如同往常一样亮着,根据后来现场的情况,韩华事先没有得到任何警告就被扑倒在地上,而他倒下去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起来——他几乎就是以倒下去的姿态死去的,地面上没有留下挣扎的痕迹。

他们在韩华死去的现场发现了许多狗毛和狗的脚印,一阵浓烈的香气在附近氤氲飘荡。

第二行也是一行数字:2004年12月14日凌晨4点10分,身份不详。

也是在这早晨的4点10分,东街的人都已经入睡,只有一户窗户还亮着灯。那是一个挑灯夜战的高三学生,他已经习惯在这样的深夜继续学习。当他学习累了的时候,就站起来伸一伸懒腰,望一望窗外的风景。通常他在窗外只看见黑糊糊的一团,模糊的路灯只能照见小片的路面,路面上在这个时候通常已经空无一人。然而这个夜晚毕竟和平常不同,当他站起身来习惯性的伸着懒腰时,他看见一个人仓皇跑过来。从他住的7楼朝下看去,那个人显得非常矮小,那人不断回头看,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东西的追捕,这学生困惑地朝那人身后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笑了笑正要继续学习,忽然玻璃窗一震,虽然窗户是紧闭的,他还是听到了一阵怒吼声。

那是狗的怒吼声。

事后询问的时候,附近的人们都承认,他们在睡梦中曾经听到过狗叫。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以为只不过是野狗过路而已。

只有那个学生看见了全部过程。

他先是看见一大片黑色的影子从地面上延伸过来,将那一小片被路灯照亮的地面染得漆黑,那些黑色的影子在地上蠕动着,仿佛千军万马。紧接着,影子的主人出现了。

狗!

一大群狗,据那学生的回忆,大约有二三十条狗,在路灯下呼啸穿行,朝那个仓皇逃窜的人猛扑过去。学生从来不知道狗会这样的凶猛,在他的印象中,城市里的狗,无论是流浪狗还是宠物狗,对人都有着天然的好感,在人面前通常都十分温顺,像这样愤怒的一群骤然出现,令他当时昏昏欲睡的头脑蓦然清醒了。他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是饶有兴味地继续观看着。

接下来的一幕是他始料不及的,那群狗仿佛黑色的潮水朝那个人扑过去,在狗的躯体将那人覆盖前的一个瞬间,他看见那人绝望地回眸,惨白的脸在一瞬间朝上仰起,正好对着这学生。学生看见那人惊恐扭曲的面孔在惨淡的路灯下一闪,便被狗的身体所掩盖——狗们将人压在了身体下,起初几秒钟,从楼上可以看见那人的四肢剧烈挣扎抖动,但是只过了短暂的一个瞬间,那人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窗户的震动也停止了,再没有任何叫声,连狗也仿佛变得很安静。

学生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预感到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头脑顿时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应付,只是呆立在窗户前,睁大眼睛望着那一群狗。

大约过了3分钟,狗们从聚集的地方散开,一个个仿佛喝醉了酒一般,踉跄着离开,而那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莫非他是死了?这个想法让学生很害怕,也骤然让他清醒过来,他赶紧打开窗户,寒风在一瞬间涌了进来,他嗅到一阵浓烈得几乎让他窒息的香气。

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家人发现他时,他倒在开着的窗前,昏迷了过去,身体没有什么大碍。而街上的那个人,早已经成为一具尸体,被送到了公安局。

看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昨夜那条精神恍惚的狗,我们都把它忘了。

“那只狗怎么样了?”我问。

江阔天一脸茫然,直到我提示了他,他才记起那只狗的事,连忙叫人打电话问火锅店老板,却被告知,今天早晨时,那只狗已经不见了。

我们又丢失了一条线索。

我低头继续看资料,眼光移到第三行:2004年12月14日凌晨4点15分,李想。

在这个时候,西街一户人家忽然听到敲门声。开门的是女主人,她睡眼蒙胧地朝猫眼里看了看,门外什么人也没有。她问了句是谁,没有人回答,只有一阵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敲门声传来,当她叫来丈夫——也就是李想——两人一道打开门之后,数十条庞然大狗疯狂地冲进房间,她在一瞬间被一种奇特的香气所淹没……当她再次恢复意识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狗不见了,丈夫的尸体躺在她身边的地板上,满屋子的芳香久久不散……

第四行、第五行、第六行乃至第三十七行,这样简单的数字和名字仿佛蚂蚁般整齐地排列着,冰冷无情,而每当我看到一行,江阔天便在一旁告诉我一个惨烈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无一例外是死于狗嘴中,这样的故事在2004年12月14日的凌晨到处上演,整个城市的狗仿佛都疯狂了,它们趁人们熟睡,一个个追寻着那些落单的人们,甚至敲开人们的房门,人们来不及做任何防备,便在狗的牙齿下成为亡魂。当人们在清晨发现那些尸体时,狗的齿痕已经消失了,只留下飘散不开的浓香,仿佛一种恐惧的警告,笼罩在南城上空。在那些死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身份不详——夜晚太短,江阔天他们几乎倾巢出动,也只来得及在天亮之前收拾好现场,关于死者的其他情况,都来不及作更多的调查。

37行文字,37名死者,加上昨夜之前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些死者,一共64名死者。

一个夜晚就死了64人,这是一个足以让整个南城沸腾的数字!

看完这些东西,用了一个多小时,看完以后,我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滴了满地,抬头看看江阔天,他神色严峻地看着我。我们一起朝墙外看去,法医检验所的青色高墙之外,是一片瓦蓝的天空,空中横斜着几枝黑色的树枝,在这瓦蓝的天空之外,是我们的南城。

“现在,媒体大概已经知道了。”我喃喃地道。

“是的,”他的笑容非常疲倦,“媒体不用担心,你也知道,媒体一向是很容易控制的,尤其是如此重大的事件,没有谁敢承担责任——但是人的嘴是封不住的。”

“是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件事情还没有完,”他说着又递给我另一张纸,“这是那几个已经知道身份的死者的调查。”不等我细看,他又道:“不用看了,经过初步调查,有10名死者是属于南城海天娱乐城的员工。”

海天娱乐城?

这个名字让我暗暗心惊。

每个城市都会有一些那样的地方,表面上看是做正当生意,实际上却白道黑道通吃,在南城,每个人都知道海天娱乐城的黑色背景,只是因为其势力庞大,加上在政府部门内有着盘根错节的厉害关系,谁也奈何不了他们。所谓海天娱乐城的员工,实际上也就是黑社会的成员。这件事牵涉到海天娱乐城,仿佛是更加复杂了。我感到一个黑色的旋涡,正在南城上空盘旋,窗外风起,山雨欲来了吗?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

他摇摇头:“头头们都开会去了,专家们也开会去了,所有的调查和研究都暂时停顿,一切都要听从下一步指示。”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了?”我心头一片茫然。这件事情发展得如此迅猛,是我始料不及的,案件太过庞大,就不仅仅是公安部门的问题,而成为整个政府部门、乃至整个社会的问题。无论如何,南城,一场动荡是在所难免了。

“我什么也不能做了,也不能叫你做什么了。”江阔天低着头道。

我心中一动,立即抬头看他,他却不看我。

“我知道了。”我说。江阔天公职在身,当然要服从命令,而我则是社会闲人,只要在法律允许范围内,想做什么都可以做。

我能做什么呢?

我心头感到十分茫然,事情已经超出了我们所可以控制的范围,我真的还能做什么吗?

见我神色犹疑不定,江阔天推了推我:“你不想知道那些专家如何解释昨天的事吗?”

一句话点醒了我——的确,那些专家昨天的怪异表现,不知他们会作何解释?

江阔天笑了笑,将事情简略告诉了我。

那些专家和法医们早已从前夜的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他们完全不清楚当时在那几个密封的实验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江阔天将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时,他们明显地吃了一惊。也许是长年的法医生涯形成的习惯,他们在吃惊之后,立即迅速地回复了冷静,很快投入了调查和研究中——那时候上级还没有下达停止调查的命令,当我赶到那里时,他们的结果也已经出来了。

研究的结果和以前一样,尸体发生了基因突变,死亡原因仍旧不清楚。但是在这次对尸体的解剖中,有一个新的情况。每一具尸体的解剖表明,死者生前曾经食用少量的动物血液,由于消化液的作用,那种血液究竟属于什么动物,已经无从分辨。与此对照的是,这18名死者,与他们的7名先一步死去的亲人,腹内都有这种血液的痕迹。这个情况令他们感到很奇怪,同时也产生一种预感——这种情况绝对不是偶然的巧合,或许正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与此同时,另外一部分专家对北街实验室那些红色液体的化验结果也已经出来了,结果显示,那些红色液体是一种动物的血液,看起来很像人血,但是成分略有变化,或者说,更像是某种灵长类动物的腺体分泌物。

将尸体解剖的结果与对红色液体的化验结合起来,正好验证了我们先前的设想:所有的死者都曾经服食那种红色液体,而那看起来正好是致命的根源。

而我们在实验室发现的那种以为是蜗牛的小东西,经过仔细检查,发现是从死者手腕上剔下的一小块肉。是专家们为了测试而剔下来的,没想到短短的时间里它会发生那样大的变化,竟然让人无法辨认出来。

“死亡的原因弄清楚了吗?”我问。

江阔天摇摇头:“他们也感到十分奇怪,尤其不明白死者的衣服为何会发生那样大程度的破损。”

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所有的专家们在醒来后不久,全部都出现了腹泻的症状,大便呈黑色稀糖状,竟然仿佛是便血。

“他们怎么看这些狗咬人的事件?”我问。

江阔天苦笑一声:“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发表任何看法,就被塞上车开会去了,不过,”他略一沉吟,“俞教授的表情非常古怪,尤其是知道狗的事情之后,他的表情更加古怪了,仿佛在害怕什么,甚至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哦?”我陷入了沉思。

俞华之想到了什么?是什么让他突然如此害怕?莫非,他所想的和我想的是一回事?但是怎么可能呢?我依旧无法接受那种想法,那种想法,实在太过怪力乱神。

“你想到了什么?”江阔天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不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验证我的想法,还需要一点时间。

“死者的资料还有吗?”我问他,要验证我的想法是否正确,资料能给予很大帮助。

“没有了,所有与案件有关的资料,都被带到会议室去了,”江阔天道,“这几张纸是我偷偷给你留下来的,你自己想办法吧。”说完他便起身,我这才发现他的脚步有些蹒跚,右腿似乎受了伤。

“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要不是受了这点伤,我现在也在开会。”他挽起裤腿给我看脚上的一圈绷带,“被狗咬的。”也算他倒霉,早晨出去收尸时,正好看到一只狗在追咬一个少年,他跑过去帮忙,却不料被那狗狠咬了一口。

“打了疫苗没有?”

“没空。”他说着戴好帽子,将外衣扣好,“我去开会去了,去迟了领导要骂了,你再想想办法,我们保持联系。”

“等等,”我叫住他,“那个被狗追咬的少年是谁?”

“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出去。

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被我自己刚才的想法弄得心烦意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似乎什么也做不了,千头万绪,无从查起。想了想,既然已经在公安局内,便依照前一夜的计划,去调查死亡记录。也许那里真的会告诉我一些事情。

档案科的人我都认识,我借口写文章需要死亡资料,没有遇到什么阻碍,便调出了近几个月的死亡记录看。记录在电脑里一条条地晃过,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就在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死亡。

当死亡与自己无关时,谁也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这么多张陌生的面孔一张张在眼前闪过,也许我们曾经在路边擦肩而过,只是当时我们互不相识。

现在呢?现在我依旧不相识这些死者,重点不是他们是谁,而是他们是怎么死的。

疾病、事故、凶杀,人要死实在是太容易了,我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息。

将所有的记录都翻完,大约花了两个多小时,没有发现异常之处,这种特殊的死亡事件,在郭德昌之前,似乎并未出现——至少是没有记录在案。

看来我是白来一趟了。

我伸了伸懒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不免有些不甘。坐在电脑前发了一阵呆,将那些记录无目的地在屏幕上飞快翻动,这样看了一小会儿,定了定神,用公安局的查询系统进行单项组合,希望能够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种排列组合几乎花了我一上午的时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错了——我要调查的是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案件,调查全城的死者有什么含义呢?那些单项组合几乎没有规律可循,死者的死因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看来这种奇特的死亡,的确是从我们发现的时候才开始的。

虽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仍旧继续查下去——毕竟只剩几项未曾调查,就此放弃未免可惜。

一直调查到最后一项,仍旧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不由长叹一声,盯着屏幕发呆。

最后一项其实根本不能算是线索,甚至与死者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医生开的死亡证明而已。医生这个职业第一次让我重新审视起来——在人们活着的时候,医生救死扶伤,可是一旦死亡来临,医生就成为宣告死亡的权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医生也就成为死神——我为自己这个想法暗自好笑,这种念头万万不可让貂儿知道,否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想到貂儿,我就不免想到,自从三石村回来后,我们还没有正儿八经的约会过,这实在是有些遗憾,只怪那些人死得太密集了,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

我的目光又落回荧屏上,一边想着貂儿,一边朝下翻着记录,直到翻到最后一行,所有的记录都查完。似乎仍旧没有发现什么。

然而我心里有一种隐约的不安。

我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些东西,但是将记录重新再翻一遍时,又什么也没有发现——但那种感觉依然存在,仿佛一线蜘蛛丝,偶尔在视线里闪烁,当我认真去找时,却又找不到了。

正不知所以,一名平时打过交道的警察过来,看了看屏幕,笑道:“你没事盯着死亡证明书看什么?”

他在说什么?

我看看屏幕,果然,满屏幕都是死亡证明书的记录。原来我刚才翻查记录的最后一项便是这项记录,翻了好几回,居然忘记查其他项目,来来去去也只是这个而已,怪不得什么也没有发现。我暗自嘲笑自己,正要谢谢他提醒,却蓦然一呆,望着他呆呆出神。他见我出起神来,又是一笑,便悄悄离开了。

我总算知道是什么让我觉得不安。

屏幕上的死亡证明书,是直接扫描进去的,落款处不仅仅有医生的签名,还有相关医院的公章。一应文字的资料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这公章,因为原本就盖得不是十分清楚完整,我并不曾十分留意。刚才那一番乱翻,因为我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公章上所以看起来有些模糊。

现在正是这些公章引起了我的疑惑,我有一种感觉,在这公章之中隐藏这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我无法说出那究竟是什么。

重新再翻阅那些记录,将注意力集中在公章之上,仍旧是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这些公章的大小、字体和内容虽然各有不同,但并无异常的地方,不足以让我产生疑惑。可是我心中那团挥之不去的疑虑,却反而越加清晰。

我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这些公章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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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

我将所有的公章都调出来,一一打印,拿在手里反复观察分辨。又叫来其他警察同时看,几个人看了许久,依照各种元素进行分类,依旧是发现不了什么。大家便都各自散开了。只剩我独自一人,面对桌上打印出来的文件,搔了搔头。

公章之中,到底有什么是我没有看到的呢?

也许只有在医院工作的人才能发现其中的奥秘,每个行业都有其行业规则。要找到医院的人,并不困难,至少有貂儿。

貂儿的手机铃声是一串不知从那里录下来的婴儿哭声,刚开始听的时候令人忍俊不禁,听久了却不免有些心焦。

当手机里的婴儿肝肠寸断地哭了大约半分钟后,貂儿才接通了电话。

“喂?”她声音很低,似乎有些沙哑,让我听出了一丝异样。

“你怎么了?”我问。

“没事,”她说,“有什么事吗?”

“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我试探着问。

“没事。”她仍旧坚持。

我沉默了。

自从我从三石村回来,我就感到貂儿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很难描述,但是我知道,变化就在那里,我探触不到这女孩的心了。

她曾经仅仅用声音就给我传递了一种温暖,但是现在,这种温暖没有了,我们之间阻隔着一些坚硬的东西,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貂儿,你最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自从前天以来,你就……”

“不是!”她的声音蓦然高起来,打断了我的话,这又是一个反常的地方,以前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会耐心地听完。

貂儿到底是怎么了?

“东方,你别多想,真的没什么,”她觉察到我的疑惑,有点慌乱地道,“我……”她迟疑一下,忽然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我问。

“东方,我想问你……”她说这话的语气,依稀恢复了往日的娇柔,我几乎可以透过这句话,看到她淡淡蹙起的眉峰,和那种天真幼稚的神情,这让我的心温柔地动起来。

“你要问什么?丫头?”

“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揭露真相?”

这个问题让我踌躇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实在过于复杂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我问她。

她没有说话。我又等了一阵,她依旧没有说话,只听见从她那边穿来汽车的鸣笛声和一声悠长的钟鸣,我下意识地看看时间——已经是中午12点整。

“算了,等你想说再告诉我吧,”我退了一步,将话题转移到眼前的事情上来,“我也要问你一件事。”

“什么?”她的嗓音透出不自觉的紧张,这又让我心里一紧。我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继续提我的问题:“你知不知道医院的公章,有什么特别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我正在查一个案子。”

“哦?让我想想。”她的语气渐渐轻快活泼起来,“公章啊,我们医院的公章,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对了,我们医院的公章,好像有一个字的笔画有点古怪……”

“是吗?哪个字?”我一边问一边在那堆文件中找启德医院的公章,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我现在不在医院,等我回医院找到了再告诉你。”她刚说完这句话,手机的信号便混乱起来,话筒内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什么也听不清楚。我“喂喂”地叫了好几声,信号依旧不通,便只得挂了。

貂儿一定有什么心事,希望手头的这些事情能够快点忙完,我必须找她好好谈一谈,她那种心事重重的语气很让我担心。

桌上的文件早被那许多人弄得乱成一堆,我找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启德医院的公章。既然貂儿说她们医院的公章有一个字的笔画有些古怪,那么或许问题就出在笔画上。

启德医院的公章打印文件看来是被弄丢了,我只得坐到电脑前,从那些记录里重新调出。

刚刚坐到电脑前,我脑子里仿佛有一阵电流通过,骤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我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也许真是这样,也许这就是我一直捕捉不住的疑点。

为了证实自己刚才的那个猜测,我在屏幕上急切地搜索起来,记录一条条从眼前闪过,一直到最后一条。

果然如此!

为了防止遗漏,我又将记录查看了一遍——没错,的确是这样。

我舒了一口气,身子朝后一靠——我早该想到,一直以来,许多事情都跟这个地方联系在一起。

也正是因为这个地方对我来说相当熟悉,才会让我产生那种疑惑,尽管那种疑惑是不自觉的,但是现在看来,这点疑惑显然不是平空而来。

实际上,要找出这个疑点,应该换一个思路,倘若不是刚才貂儿提示了我,恐怕我还要过很久才会发现这点。

在确定问题出在公章上之后,我和那些警察们一直在努力寻找公章中隐藏着什么,但是实际上,让我产生那种疑惑的,却恰恰是公章中“没有”的东西。

是应当出现在那些公章中,却偏偏没有出现的一个地方。

南城是个中等城市,具备开具死亡证明书资格的医院,不超过20家。在我面前的这些死亡记录中,每一家医院都曾经开具过死亡证明书,最少的是一家只有80名医务人员的小医院,只开了10张死亡证明书。

启德医院是一家中型医院,也是以上这些医院中,唯一没有开具死亡证明书的医院。

在仔细翻查记录的过程中,我留意到,启德医院并非是完全没有开过死亡证明书,确切地说,这家医院以前和其他医院一样,经常开具死亡证明书,但是从两个月前开始,就再没有这家医院的死亡记录了。

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启德医院被取消了开具死亡证明书的资格。二、启德医院不需要开具死亡证明书。

第一种情况是很少见的,通常如果被取消这种资格,这家医院一定是出了重大的问题,媒体不可能保持沉默,但是最近南城并没有这方面的报道;何况,倘若一家医院连开具死亡证明书的资格也没有,几乎就已经不能称之为医院,而就我所看到的情况,启德医院虽然规模不大,业务却蒸蒸日上,毫无颓败之象。通过对主管部门的几个电话查证,这个可能已经被推翻,启德医院绝对具备开具死亡证明书的资格。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启德医院不需要开具死亡证明书。

这个想法令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

一家医院不需要开具死亡证明书,也有两种可能,最大的可能,是医院根本没有人死亡。

根据南城两个月来的死亡记录来看,既然其他医院都有相当数量的人辞世,作为中等医院的启德,似乎没有理由如此幸运,完全没有任何病人死亡。

而另一种可能,就是启德医院的死者都没有被登记在案——死亡记录的主要作用是用于政府备案,倘若一个人悄悄地死去了,谁也不知道,那么当然不需要死亡记录——譬如三石村的那些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死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仅仅从启德医院两个月前开始停止开具死亡证明书这一点上,几乎就可以肯定,这家医院与我正调查的事件有莫大干系。

一切事情都是从两个月前开始的。

梁纳言也是启德医院的医生。

启德医院,我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在今天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事情会跟这家医院扯上关系,但是现在想来,的确也颇为可疑,实际上,目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无非是围绕着人的生与死进行,而与生死关系最大的地方,当然莫过于医院了。

在启德医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档案科出来时,已经是中午时分,公安大楼里依然没有多少人,往常在宽阔走廊里穿梭往来的警员们仿佛都消失了,敞开的办公室内空无一人,只有几间房内留着几名后勤人员,也是行色匆匆。不过这与我无关,当前最紧要的,是到启德医院去解开我的疑惑。

一路上交通堵塞十分严重,十几分钟的路,走了大半个小时还未到达,从窗口探出头去一望,车前车后是不见首尾的浩荡车流,我乘坐的这辆的士,宛若汪洋中的一滴,牢牢地被卡在原地,动弹不得。司机等得焦躁,打开收音机接听交通频道,想找一条捷径,然而从交通频道传来的消息颇不乐观,几乎所有的道路都存在严重堵塞的情况,这并不奇怪,现在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堵车是很正常的事情。

“妈的!”司机骂了一声,大口大口吸着烟。

我心中也有些焦躁,掏出手机想给江阔天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没电了,只得叹了口气。

收音机里的堵塞消息不断传来,司机吸完烟后,车流仍不见动静,他怒气大发,索性换了另外一个台,听起来是新闻频道,正在播送着什么新闻。

“听得人心烦,不如听新闻……”司机说道。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着。

收音机里的新闻无非是凶杀、抢劫之类的东西,从来没有什么可听的,加上我心中着急,那些新闻虽然在耳边嘈杂,却丝毫没引起我的注意。我眼睛只管望着窗外的人和车,心里祈祷这场堵塞尽快结束。

“下面播送一则紧急通知……”新闻播报忽然中断,一个高亢响亮的男声取代了女播音员柔和悦耳的声音,将我和司机的注意力从窗外拉了回来。

“什么通知这么重要?”司机嘀咕着,将声音调得大一点。

通常午间新闻播报是雷打不动的铁桶节目,除非是发生大事,新闻播报年复一年的依照原定计划进行着,一丝也不改变,在这个日益变化的世界里维持着几分冷静与执著。因此在新闻播报里蓦然插进的通知,难免让人有些紧张,我们两人都注意地听着。

“最近一批伪劣保健品流入本市,已导致近百名市民中毒死亡,卫生防疫部门提醒广大市民高度警觉,在选用保健品时应当谨慎,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悲剧。该保健品为红色、带芳香气味液体……”

播音员还在侃侃而谈,我不必再听也知道下面的内容,心头一时五味杂陈。昨夜我向江阔天建议公开这种红色液体的危害,当时我们都认为政府不会贸然同意进行公开。不料公开的速度竟如此之快,令人欣慰的同时,却也传递了一个信号,那就是——政府部门对这种状况也暂时没有办法。

“……请所有服用或者接触过这种红色液体的市民主动与防疫部门联系,对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负责,报警电话:********……”新闻中不但详细描述了这种红色液体的识别方式,甚至对死者的状态也作了小部分描述——这也在情理之中,倘若不是如此,只怕难以引起人的警惕。整条通知大约用了7分钟时间,7分钟后,新闻联播继续进行。

“怎么回事?莫非又是非典?”司机说着又叼上一根烟,显然刚才的通知并未影响他的情绪,我朝窗外看看,人们依旧如常往来,似乎没有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透过路边店子的橱窗,可以看见电视台也在插播这一段通知,然而人们在电视前来来去去,稍一驻足便离开,那则在我看来十分严重的消息,只不过为他们增添了一条谈资——人们总是这样,当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无论多大的事故都像是故事。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那一系列事件,只怕我也是那些悠闲自在的人中的一个。

看来江阔天他们的会议讨论还是颇有成效,也许在目前的情况下,将那种红色液体的危害以这种方式表达出来,是一种最好的选择。除此之外,我也的确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的说法来避免更多的人死亡。

新闻联播仍在继续,播报的仍旧是一些花边新闻,我所关心的关于狗的新闻,却一直没有播放出来,我看看车上的时钟,从公安局出来到现在才一个多小时,想必江阔天所说的会议还没有结束,关于这些事件的处理还没有出来。媒体表现很平静,新闻联播也没有报道昨夜的事情,看来保密工作做得很不错。在没有想出好的应对策略之前,保密是很重要的,否则如何控制惊慌的人群?只是那些目击者的嘴能封住吗?如果那些事情经过市井流传,势必会越传越走形,只怕会比事情的真相更加夸张,反而会引起不良反应。我看着那些自由快乐的人们,不知道他们这样平凡幸福的日子,还能保持多久。如果事情真的跟我想象的一样,那就不仅仅是南城的灾难,更是整个人类的灾难了。

“现在的日子没法过了,”司机一边走走停停地开车,一边跟我唠叨,“去年是‘非典’,今年是有毒的保健品,还让不让人活?哎,你听说没有,昨天晚上好多人被狗咬死了。”

“什么?”我猛然坐直了身子,暗暗心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

“哪,”司机眼睛密切注视着路面,见缝插针地寻找着前进的机会,没有发现我的异样,自顾自朝下说去,“听说死了很多人,死得很惨,血都让狗吸光了,啧啧啧。”他轻飘飘地叹息着,显然并不相信这样的传闻。也许很多人都听说了这样的事情,但是通常很少有人会立即相信。让我动容的是他的那句话——“血都让狗吸光了。”这句话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害怕的正是这个。

我希望那些尸体的血液消失,是真的因为那种红色液体的缘故,而不是被什么东西吸光了,否则实在太可怕了。

真的太可怕了。

我偷偷打了一个寒战,车子缓慢地爬行着,过了几十分钟,终于爬到了启德医院门口。

我应该先去看貂儿,还是直接去查病人的档案呢?略一犹豫,对貂儿的思念毕竟占了上风,我直奔十四楼,护士办公室里白衣如云,貂儿却不在,其他护士对我发出一阵哄笑,让我很不好意思,慌忙退了出来。我想起刚才给貂儿打电话时她手机里传来的汽车声音,分明是在外面,是我见她心切,忘记了这点。

档案室的管理员是个面相冷峻的老护士,这个人恰好是我父亲的一位故友,虽然对我依旧板起了脸,但是经我低声哀求加上一通谎话,甚至拿出了记者证来证明自己的来意,她终于同意让我查看病人的档案。档案室被封锁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后面,看来平常很少有人来,门上的铁锈随着开门时的震动,扑簌扑簌朝下掉。一进门,一股发霉的纸张味迎面扑来,老护士给我打开灯,便走了出去,留下我独自在内。

档案依照时间和科室存放在一个个大书柜内,我只捡近两个月的匆匆浏览,尤其是肿瘤科,因为是绝症患者,我格外留心。档案记录得并不详细,有些专业术语让我极为头疼,只能匆匆翻过。翻了几十本档案之后,发现大部分肿瘤患者,在刚进院时便被判定时日无多,但多数只过了两周左右,便痊愈出院,甚至连那些癌细胞全身扩散的危重患者,经过检查也发现癌细胞已经完全消失,原本受到重大损害的生理功能也都恢复了正常。这实在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着重搜索医生的治疗方案,在那些密码符号般的医生字体中搜寻着,没有发现任何病人用了那种红色液体,甚至连什么特殊的治疗方案也没有提及。

然而若不是用了那种红色液体,怎么会有这么多生命的奇迹发生?

看到厚厚的病人档案,我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这里的病人如此之多,倘若他们都喝下了那种红色的液体,又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让我翻看病历也有点心不在焉,纸张流水般在我手底下滑过,接下来的那些档案我无心细看,只匆匆扫一眼便作罢。很快便将两个月来的肿瘤科患者档案看完,正要将那厚厚一堆放回架子上去,不料动作太大,将旁边一叠档案也弄了下来。那是三个月前的档案,有几个纸袋被这一撞,破损开来,内中的文件也漏了出来,我正要收拾,却被其中一张纸上的照片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极其清秀可爱的小女孩,大约八九岁的模样,温婉的神情仿佛在哪里见过,一头绵长的黑发伏在肩上,手指翘成兰花状放在耳边,让人看着又是好笑,又是不由自主地心疼。那张档案纸是从某个袋中掉出来的,三个月前的档案原本不在我的调查范围之内,只是这女孩的某些地方触动了我——这副温和秀丽的眉眼,怎么会让我感到如此熟悉?我捡起那张纸,那上面照例密密麻麻地用医生的字体写着一长串的话,我勉强辨认出“白细胞增多”几个字,总算知道这女孩原来患的是血癌,心中不由一阵惋惜。由于是要调查关于红色液体的事情,病人的名字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在翻看档案的过程中,一直没有注意病人的姓名,现在这个女孩,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我竟然想知道她的名字。这张纸显然只是档案中的一部分,我搜遍全纸,也没有发现这女孩的姓名,于是便从地下破损的几个文件袋着手。也算是巧,那几个文件袋,患者全都是男性,女性患者只有一名,想来应当就是这个女孩了。袋中厚厚一叠的病历,抽出来一对照,果然和这女孩的资料对得上好,看来是没错了。我正要看她的名字,档案室的门被打开了,老护士走了进来,看到满地散落的文件,不由皱起了眉头:“已经四点了,我要下班了。”我连连答应着,顾不得再多看,赶紧收拾好,随她一起走了出去。

老护士将那扇厚重的铁门关上之际,我下意识地回过头,透过班驳的锈迹,我仿佛看见那个含笑的小姑娘,独自待在一堆档案之中。无来由的,我叹了一口气,忽然感叹起来:照片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啊,那个患血癌的小女孩,也许早已不在人世,可是在照片上,她却一直这么微笑着,翘着小小的兰花指,在散发着霉味的纸张间,她的笑容将渐渐泛黄,而容颜却永远不老。我抬头再次看了看这间房间,在这里,聚集着多少人类的悲欢离合,疾病的痛楚也许早已被病人自己忘记,却被这些纸张永远地固化下来。

“你还不走?”老护士朽木般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冥想,我慌忙走了出去,一边穿越长长的走廊,一边感到奇怪:今天我怎么如此多愁善感?

一些人影从走廊尽头走过,打破了光的旋律,形成一些奇怪的影子——我今天的感慨,大概是缘于那个小姑娘吧,虽然只见过她的照片,却仿佛与她血脉相连,甚至另我产生了一种父亲般怜爱的感情。这真是奇怪。

时间过得真快,我在里面似乎只待了一小会,出来却已经是下午四点,天色十分沉重,仿佛随时要塌下来。貂儿依旧不在,医院里的气氛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人们在低声谈论着什么,一些病人的家属聚集在过道里,露出诡秘的神情。我原本无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但是话语声还是借着风送到了我耳朵里。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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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了4条狗

“……杀死了4条狗……”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传到我耳边时,我正要迈出住院部大楼,一听这话,便顿住了,凝神细听起来。

然而他们不再讨论狗的事情,转而讨论起亲人的病情来。我正要上前直接询问,身边走过一对母女的谈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们似乎是在低声讨论如何处置家里那只小狗,女孩看来很喜欢那狗,低声央求母亲将狗留下,而母亲的声音则十分坚决:“不行,你没看见新闻上报道的?已经有几十个人被狗咬死了,现在到处都在打狗,说不定我们家的丁丁哪天也突然发了疯……”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两人在女儿的哀求和母亲的拒绝中渐渐去远了。我站在原地,琢磨她们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关于狗的问题已经曝光了。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在档案室里与世隔绝的几个小时,情况又发生了什么变化?我飞快地走出医院,想要找个地方打电话给江阔天。

然而又何必打电话呢?医院外的情景已经说明了一切。市容监管车、警车在路面上随处可见,一些身着制服或便服的人们不时从车中走出来,拿着警棍或者其他的武器,追上前面独自行走的一条流浪狗,当头就是一闷棍,那些孤单的动物,只来得及发出一小声哀号,便倒了下去。我远远地看着,可以看见那狗在地上不断抽搐,并且持续地小声哀号着,而人们又补上几棍,于是哀号停止了,而抽搐依然继续……这样的画面往常很少看见,现在却到处发生着,不时有人打开自家的房门,强行将自己家养的狗赶出门外,那些眼泪汪汪的宠物狗们,在门外流浪不过几分钟,便被闻讯赶来的执刑人员敲一把,随之世界上又少一条狗的生命。天冷,路面上人来人往,在寒冷的天气中显出萧条的意味,而狗的红色血液涂在地面上,让这个单调的冬天有了几分艳丽的色彩。

我看了许久。

那些棍棒在狗的身上敲出的沉重的闷响,总是像打雷般让我心脏猛地一缩,许久许久都无法恢复平静。

真的必须这么做吗?

我看了很久,想了很久,依旧无法判断眼前这样的做法是否正确。没有叫车,我沿着马路边的人行道朝公安局方向走去,一路上到处都在发生这样的屠杀,偶尔有狗挣脱了逃跑,立即引起一大群围观的人们的恐慌,人们纷纷后退,生怕狗扑到自己身上,胆大些的人们便随手抄起可以拿到手的武器对狗进行追杀。在这些屠杀过程中,执行人员和旁观者都显得非常兴奋,连叫声也变得十分高亢,而受害者狗的声音,就被淹没在人们的声涛之中,几乎听不见了。

有时候那些狗会经过我的身边,它们被吓得尾巴夹成一团,经过我身边时,总会抬头,卑怯而警惕地看我一眼,人们叫我给那些狗来一下子,我摇摇头,侧身避开在一旁。

我不断劝说自己,是狗杀人在先,然而还是忍不住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感到恶心。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感到自己也变得肮脏了。我将棉衣的衣领竖起遮住鼻孔,快步走着,一边挥手拦车。

脚下忽然踢到一个小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雪团般的宠物狗,看起来显然是被吓坏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含泪望着我,被我踢了一脚,竟然连叫也不敢叫一声,伏在地下一动不敢动,只是瑟瑟发抖。

我一时怔住了,回头看看,几个人正挥舞着大棒赶过来,眼看一条胳膊粗的大棒朝小狗头上轮去,我下意识地拦住了。

“你干什么?”那人不满地望着我,我注意到他是从城管的执法车上下来的,看来是城管队员。

“你要干什么?”我反问他。

他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朝我眼前一塞:“你不知道公安局下的紧急通知吗?”我接过那纸一看,纸上赫然清楚地写明了昨夜发生的事情,同时明确指令各执法部门和市民积极行动起来,对所有流浪犬只格杀勿论,文字末尾盖着公安局的大印,我认得清楚,不是假造——实际上也没有谁会假造这样一份文件。

我暗暗叹息一声:这就是他们开会的结果?公开透明到如此地步,固然令我钦佩,却也让我明白,事情一定非常严重,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人受到了狗的袭击,否则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他们就作出这样的决定。

“但是这只狗分明不是流浪狗。”我勉强辩解道。

“所有没有主人带领的狗都是流浪狗,”那城管队员邪邪地笑道,“今天这种狗被主人扔掉的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条。”他说着用手擦了擦鼻子,我注意到他的手掌上沾着几抹暗红的血,皮鞋上也溅满了血点,想必这一路执法,战果辉煌。

我默默地望着他。他等着我让开,等了一会,发现我没有让开的趋势,终于不耐烦地推开我,朝那小狗走去。

那小东西在地上伏得更紧,仿佛成为地上的一块平面的狗毛毯子。我被那人推开之后,第一个动作是想继续挡住他,但是我很快想到,我以什么名义挡住他?他以法律的名义进行的事情,我强行阻拦会有什么效果?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见大棒已经抡起,小狗就要血溅当场,只得闭上了眼睛。

预料中的惨叫和敲打声并未出现,我微感诧异,睁开眼一看,不由怔住了。

貂儿!

这孩子站在我面前,眼睛却没有看我,那双一向清澈宁静的眼睛此刻似乎沸腾起来,倔犟地瞪着那几个城管队员。而那只白色的小狗,已经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看来是打定主意不放手了。

“貂儿?你……你干什么?”我惊讶地问。

她依旧没有看我,只是用一只手轻轻抚摩着怀里的小狗,那小动物在它的抚摩下,渐渐停止了颤抖,发出撒娇的呻吟声。

城管队员似乎是被她吓了一跳,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我问了那句话之后,他们才尴尬地搔搔头皮,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人问道:“这小狗是你的?”

貂儿还是没有说话,荧荧的目光让人不可逼视。那人等了一会,没有得到回答,越发尴尬,几个人小声咕哝几句,也不知是对我还是对貂儿说道:“既然不是流浪狗,就不要杀了。”说完便转身逃也似的飞快走了。

只剩下我和貂儿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只小狗。

“你……”我忽然发现自己面对她竟然不知该说什么——怎么会这样呢?

“这狗是你的?”我总算找到了话题。

“不是。”她说,依然没有看我,低头望着怀里的小狗。

“你去哪了?”我凝望着她,依旧是如此秀丽温雅的容颜,柔软的额头上一丝细纹也没有,头发结成一束,光可鉴人,依旧是那个柔软地触动我心底的姑娘,但是为什么我会感到有些陌生呢?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在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么这种奇怪的感觉是如何产生的?

莫非是我自己变了?

然而怎么可能呢?我们从相识到相知,也不过才短短几天时间,却仿佛早就认识了一般熟悉,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生变化?

如果是以前,对我的每个问题,即使没有答案,貂儿也会给予回答,但是现在,她却沉默了。这种沉默冰冷而坚硬,不是她一向的风格。

不是我变了,是貂儿变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几天忙着调查那些案件,没顾得上理会貂儿,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让她产生这样大的改变。

“你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听到我这样问,她蓦然抬起头来,轻轻地扫了我一眼。那眼光水波样从我脸上掠过,我一时无法分辨出那眼神中的含义,只觉得重重叠叠,别有洞天,正要进一步询问,她忽然笑了一笑:“我要上班了,回头再聊。”说完不等我回答,便抱着那狗快步朝医院走去。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等我想要再跟她说话时,她已经从我身边走过去,带过一丝柔和的风。我转身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万分惆怅,还有几分心慌。

忽然间,似乎闻到那种特异的芳香,似有若无,淡淡的一缕,仿佛一个慈悲的微笑,又仿佛一个哀怨的眼神,从貂儿的身上传送过来。

我的心更慌了。

冬季的风很快便将那丝香气搅得全无踪迹,让我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我真希望自己是弄错了。

怅望良久,貂儿的身影早已被启德医院的大楼吞没,眼前只有一些陌生的人在穿梭来去,与我毫不相干。我叹了口气,晃晃头暂时不去想她,打起精神叫了辆车,赶到公安局去找江阔天,想知道会议上到底作出了什么样的决定。

江阔天不在公安局内,他给我留了口信,要我立即赶回家去,有人找我。

“谁找我?”我莫名其妙地问那个将口信给我的警察,他笑着摇摇头。我给江阔天打了个电话,电话却始终不通。

看来只有回家一趟了,幸好公安局离我家不远。

当我赶到家里所住小区时,已经快6点钟了,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仿佛一层黑色的雾,笼罩着整个城市。我向小区门口的保安询问是否有人来找过我,他茫然地摇摇头。

我一边慢慢朝家里走,一边想到一个疑问:有人在家里找我,江阔天在公安局怎么会知道?

莫非……是貂儿?

想到这个,我加快了脚步。

背后突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个人在盯着我看,当我回头时,却又什么也没看见。

是我过敏了?

匆匆爬上楼——让我失望的是,门口并没有人,也没有留下字条什么的。

究竟是谁在找我呢?我更加疑惑了。

从窗口望外头,已经看不大分明,一切都被暮色遮挡了,只隐约望见一些人影在树丛和楼房间晃动,看不清他们的脸。我无目的地朝外看了好一会,也不知道是要找到那个要找我的人,还是要找到貂儿,也许他们是同一个人。

而那种被人窥探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我正要收回目光,不经意间看见一个人影在社区的围墙外一闪,心头猛然一动:那个身影看起来似乎在哪里见过。

会是谁呢?

我熄灭了房间内的灯仔细打量,那人却仿佛从眼前消失了,等了许久都没有再出现。

维持同一个姿势朝外看了许久,脊背有些酸痛,我伸直腰正要伸个懒腰,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门口有人!

我感觉到门口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在飘荡,也许是人,也许是别的什么生物,没有发出一点响动,只是一种危险的感觉。

鼻间仿佛有香气掠过,我下意识地肌肉一紧,仔细一闻,却又什么也没有闻到。

难道是我的鼻子出问题了?

我疑惑地朝空中嗅嗅,那种香气淡淡地飘荡着,一丝一缕地浮在空气中。门和窗都是紧闭的,这种香气从何而来呢?

我蹑手蹑脚朝门口走去,手握住门把,蓦然一开——寒风迎面扑来,与寒风同来的,还有那种芳香——那种几乎已经成为我的噩梦的芳香,伴随着黄昏的暮气骤然袭来,浓厚如云,不可抵挡——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没有脚步声,只有香气,浓厚得过分的香气,塞满了整个楼道。

即使已经与这种香气正面接触过多次,我还是被其中蕴藏的恐惧气息给震撼了,愣了10多秒钟,才朝电梯房走去。电梯正好停在6楼,里头已经有了几个人,都是同一栋的邻居,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走进去,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他们匆匆对我点点头,关上电梯门,在这下降的短暂瞬间里,继续刚才的讨论。他们讨论的内容,不外乎是说这阵香气来得多么古怪,又是多么令人心寒。每个人的脸色都似乎有些苍白,眉眼之间都绷得紧紧的,似乎被那种芳香中传递的恐怖信息给牢牢锁住了。从电梯光滑的金属壁,我看见自己的神情跟他们一样,也是那样紧张,不由苦笑一声。

每当香气出现就会有人死亡,这回死的又会是谁?虽然说已经见惯了,但要习惯这种死亡,我还是做不到。

在通常情况下,这种香气到了开阔地带,就会变得相对淡一些。然而这次,电梯到了一楼,走出楼梯间,却觉得香气反而越加浓郁,整个小区仿佛浸泡在香气的海洋里。从各个楼梯口走出的人们,都带着同样紧张、恐惧而又迷惘的表情,仰头嗅着,转动着头寻找香气的来源,嗡嗡的低声议论弥漫在小区内。这种芳香既让人恐惧,又仿佛具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魔力,粘住了每个人的脚步,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其他的事情,在小区内慢悠悠地晃荡着。我感觉头脑似乎有些昏沉,茫然不知所以地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不知要干什么,只觉得这种香气与前几次的有所不同,似乎有了别的意味,让我想要逃离,又想更深地沉醉其中。

几只宠物狗歪歪斜斜地从我脚边走过去,它们的步伐仿佛喝醉了酒一般,我停下来望着它们,心头隐隐觉得不对,但是思维已经变得非常迟钝,似乎懒洋洋地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只是推动着自己的双腿,走着、走着……身边是和我同样走动的人群。

蓦然,前方传来一阵尖锐的警笛声,这声音仿佛一把利剑,劈开了混沌的香气浓雾,我只觉得耳边一炸,蓦然清醒过来。

朝四周一望,不觉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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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传说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走出了社区,在公路中间移动着,在我身边,是同样神情恍惚的人们,零零散散地走在路中央,朝不知名的方向走着,拉开几百米的一条人链。路边和路中央停着一些汽车、自行车,车门大开,司机却不见了踪影,如果我没猜错,司机也应当汇入了这茫然的游行队伍中。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迷惘,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让我看得心惊,也十分疑惑。

香气源源不断地透进脑门,让人一阵一阵发昏。一定是这香气影响了人们,这才会出现这种怪异的现状。

警笛声持续尖锐地叫着,将重重的香气雾障切割开来,气味虽然依旧侵人欲倒,却总算可以维持一丝清醒。人们在警笛的呼唤下也逐渐醒来,站在路中央,先是不知所措,接着便是困惑和惊慌,大声议论起发生的事情来。

虽然被警笛减淡了效力,香气却毫不减淡,反而越往前越浓,似乎香气的源头就在前面,而我们正朝那边走去。人们已经停下了脚步,开始后退。在这后退的人群中,一个人的身影蓦然抢入我眼中。

是貂儿!

在一群迟钝的人群中,她依旧维持着灵活与速度,灵巧地在人群里穿梭,我还没来得及叫她,她便消失在另一处街道的拐弯处了。我想要追上她,无奈头脑一片昏然,连挪动脚步都困难,只得目送她离开。

我感到十分疑惑,貂儿似乎不受这香气影响,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念头只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很快就淹没在厚重的香气里了。

警笛的声音靠得很近了,十多辆警车闪烁着红色的顶灯呼啸而来,穿过一条与我们所在公路平行的大路,朝前方开去。

看来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是出了什么事呢?我费力的思考着,香气似乎越来越浓厚了,警笛声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响起,我感到自己清醒的意志仿佛潜入了水下,水越来越深,令人窒息……强烈的恐惧感猛然将我攫住了,我感到极度可怕——周围的人,和我自己,都非常可怕,有些什么将要燃烧起来,熊熊燃烧,一切都将成为灰烬……我恐惧地绷紧肌肉,映入我眼帘的最后一幅画面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在我面前摇晃着行走,她忽然回头望了我一眼,那张煞白的小脸,又是恐惧,又是凶狠,在沉沉暮色里,她露出雪白的牙齿,忽然对我笑了笑,我的心蓦然一寒,香气攻陷了我的头脑,眼前一片漆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

……

黑暗中我蓦然醒来,拧开台灯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4点钟,我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入睡之前发生的那一幕在我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让我感到疑惑:那究竟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仅仅是个梦?梦境和现实在此时交替,我有些混乱不清。于是起床将窗户打开,冰冻的风呼啦一下刮过来,窗外的凌晨依旧是寂静的,平静的空气中没有一丝芳香,只有一股浓郁的消毒水的气味在飘荡。社区外的街道上不见行人,有几个臃肿模糊的身影在走动,朦胧中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

难道那真的只是个梦?

我迷惑不已,想了一想,头微微地抽痛起来。我正要关窗继续睡,却听见门口传来轻微的一声“咔哒”,仿佛是有人在轻轻敲门。

从房间出来,穿过黑沉沉的客厅,我没有开灯。到门口将门拉开朝外看了看,没有人。

也许是风吧。我将门关上,转身要走,却又站住了。

门是开的。

在我来开门之前,门就已经是敞开的。

我在黑暗中静悄悄地站立了一会,房间里无比寂静,连我的呼吸也变得十分明显。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而我依旧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仿佛那阵香气飘过,将我的某一段记忆完全抹杀了。

然而门为什么竟然没有锁?这个问题让我想不明白。

已经毫无睡意,索性开了灯,坐在沙发上慢慢思考。我习惯性地将双腿靠在茶几上,才将腿抬起来,一眼便瞥到了双脚。

我没有脱鞋。

通常进屋之后我都会换上一双拖鞋,更何况刚才我是直接从床上下来的,我记得分明,刚才我并没有穿上鞋子——那么脚上这双皮鞋从何而来?

除非我是穿着鞋睡觉。

在我遗失的那段记忆中,一定有些十分重要的东西,遗憾的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毫无来由的,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来了,窗外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从窗口望出去,只看见黑沉沉的夜,在明亮的灯光下,外面的人可以看见我,而我却看不见他们。

客厅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我刚走到窗口,便听见楼下正对窗口的花坛里发出一声响动。我努力睁大眼睛望去,依稀望见一个黑影从花坛里一跃而出,很快消融在茫茫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了。

那会是谁呢?

我呆了几秒钟,立即冲出房去。

从楼道里冲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不见一个人影。我直接冲到社区外的街道上,黑暗之中,雾气缓慢地飘荡着,没有人。

是不是看花眼了?

我正要回转身,从不远处的街角,忽然闪出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十分模糊,只依稀辨得出一个人形,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是在等我。

我心中一动,慢慢地朝他走过去。

那人依旧没有动。

我渐渐加快了速度,开始小步跑过去。

在这段时间里,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街道上并不十分浓重的黑暗,那个人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我甚至看得清他的动作。

他一直在重复着一个动作——招手——他一直在对我招手,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在呼唤我过去。

就在我快要跑到他身边时,他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是想换个姿势站立,这一下变动使得他的身体撞到了墙上。那并不是很重的撞击,但是我听到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同时,一股不可遏止的香气飘散过来。

我的思维迅速地模糊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十分混乱,我似乎是抓住了那个人,又似乎是被那个人抓住了。一些狂乱的光在我周围飞舞,只听见不断有人惊叫,脚步声十分纷乱,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黑暗,连同我的大脑,也混沌一片。

迷糊之中,仿佛有很多人在拖动着我朝前走,整个地面都晃荡起来,这种晃荡无休无止,我几乎要呕吐了。我竭力想要睁开眼睛看看发生了什么,然而眼前只有一团雾,黑色的雾,一切形象和声音,在这雾中都变了形,我只能紧紧握着身边可以抓到的一件东西,让我自己摇晃得不那么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晃荡终于停了下来,脸上忽然一阵极度的冰寒,让我在一瞬间清醒过来。

我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泼了一脸的冰水,四周是白色的墙壁,我身边坐着的人是……江阔天!

“是你!”我惊讶地说,同时已经认出,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法医检验所,“我怎么会在这里?”

江阔天看了看我,似乎有些忧虑:“是兄弟们把你拖来的。”

“哦?”我困惑地望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有一点点,不太清楚 ……”我将刚才的事情说了出来,江阔天递给我一支烟和几张纸巾,我将烟含在嘴里,用纸巾擦拭着脸上的冰水,催促他将我所不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他看了看时间,抹了一把脸,叹气道:“看来又睡不成了!”这几天连续的熬夜,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眼圈下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乌黑一团,看来今夜——应该是昨夜,他又没有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我坐直了身子。

江阔天的神态不似往常,仿佛有什么心事,他凝视我许久,目光高深莫测,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并不避开我的目光,一双眼睛仿佛刀子般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扫描”了大约一分钟,才收回目光,点燃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慢慢地说了起来。这期间那些法医和专家们都去睡了,偌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我跟江阔天两个人,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听起来十分单调,而用这声音讲述的事情,我却一生都不会忘记。

实际上,终我一生,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不会忘记。

“当时我正好和几个兄弟巡逻到那一块,”江阔天说,见我露出询问的表情,他笑了笑,“回头再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要在那一带巡逻——我们开着车沿着街道慢慢地挪动,忽然看见了你。当时你就在我们的车灯前,好像疯了一样对着前面扑过去。你脸上那种狰狞的表情让我们都感到吃惊,赶紧下车。车门一打开我们就闻到了那种香气,你一边发出怪叫一边朝一条小巷子里冲去,仿佛是要追赶什么人,可是我们用电筒照了照,那巷子里什么也没有。你怎么也不肯安静下来,我们几个人都按不住你,要不是你后来自己晕了,恐怕只能把你打晕了才抓得回来。”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别看你平时斯斯文文,动起粗来也不比我们差——怎么样?想起什么没有?”

我缓缓摇摇头:“自从闻到那阵香气之后,我仿佛就不受自己控制了。”

“那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问,对于香气的事情,好像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我苦笑一下,将巷子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哦?”他听了我说的话,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没认出他是谁?”

我摇摇头。

我又想起了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那种感觉非常奇怪,仿佛黑暗中有双眼睛在不断地注视着你。

听我说起这种感觉,江阔天也想不出所以然,只有连连抽烟:“还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还有,下午那阵浓郁得令人窒息的香气,实在是来得太奇怪了,我慢慢地将下午的事情说了出来,江阔天在听的过程中,面上的表情不断变换,一支烟夹在手指间忘记了抽,任它自己一路燃烧,直到烧到手指才猛一哆嗦。他的表情让我觉得奇怪,说完之后,我正要问他,他却自己先开口了:“原来下午你也在。”

“怎么说?”我问他。

他朝我摆摆手,站起身来,带着我穿越走廊,走到一间小房间里,那里有一些监视设备。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盒录像带塞进去,屏幕上开始显出画面。

画面上显示的是一处街道,跟平常的街道没什么两样,路边是一些居民小区,时不时有人从画面上走过,灰蒙蒙的天色影响了效果,人的脸有时候会显得模糊不清。

“这是什么?”我不解地问。

“这是电子警察在一处街道拍到的画面,你继续看。”江阔天高深莫测地道。

又看了两分钟,我终于认出了那条街道,那正是我所在小区附近的街道。我正要将这一发现告诉江阔天,画面忽然有了变化。从画面两端蹿出一些壮年男人,总共大概有四五十人,从那些男子的衣着神态上看,这些人都是黑道分子,他们每人手里提着一把西瓜刀,飞速朝对方跑过去,跑的速度极快,很快两团人便在画面中央融合在一起,不见什么对话便挥开了刀子。虽然是无声的画面,但是从现场的情况和人们脸上的表情来看,当时一定是喊杀之声不断。刀子落下去,血花飞溅,情况十分混乱。

“是黑社会血拼?”我刚刚问出这几个字,画面上又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这两拨人衣着截然分明,看得出来是属于两股不同的黑暗势力,即使是双方混战在一起,双方也是泾渭分明,刀子绝不朝自己一方的兄弟上挥,这样“有秩序”的状态持续了大约半分钟后,画面忽然大乱,所有的人在一瞬间都仿佛失去了目标,朝着中心某个人拥挤过去,很快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一团,而外层的人还在不断朝中间挤去——刀子从人们手里滑落,似乎他们已经放下了江湖仇恨,急于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得莫名其妙,转头问江阔天。

“你继续看,待会儿再解释。”他说。

人群已经包围成紧密的一团,看不见中央的内容,而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所有的黑帮成员全都紧密的拥挤到一起后,外围陆续又有人加入进来。新加入的人并不是黑帮分子,他们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孩子,有的是穿着睡衣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家庭主妇,各式各样的人,从他们各自原本的状态中游离出来,慢慢朝这一团压迫在一起的人群靠拢。原本冷清的街道上,人仿佛忽然多了起来,敞开的房门、街道的拐弯处,不断有人出现。所有的人都带着一种如痴如醉梦游般的神情,当他们走到离中央那个人团不远的地方时,忽然加快了脚步,神色也为之一变,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无比贪婪,几乎是以饿虎扑食的劲头扑到了那人团之上。这种情形很不可思议,仿佛那一团拥挤在一起的人群忽然有了魔力,在召唤着附近的人前来,随着人数的不断增大多,那一个人拥挤而成的群体,越来越大,外围的人们挤不进去,互相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他们仿佛丧失了理智,用自己的牙齿和手爪,仿佛动物一样互相咬着、抓着,只为了争取一个进入那个核心团体的机会。

人越来越多,人们仿佛蚂蚁涌向糖块一般迅速集中。从画面上可以看出,除了画面上看到的这一部分人,还有许多人正在朝这边赶来。不断有人进入画面,许多条人流在画面上露出一头,来势汹汹。画面中央的那块街道,很快就水泄不通,只看见无数的人头攒动,人们紧密地挤在一起,即使是最亲密的恋人之间的距离也不会比这里的陌生人之间的距离更短。陌生的肌肤与陌生的肌肤摩擦在一起,骚动着、推搡着、呐喊着——虽然是无声的画面,却让人感到震天的喧嚣——十几分钟后,画面上再没有别的内容,只有人,无数的人。再过了一小会,连人也看不见了,只见一只穿着格子裤的巨大人腿朝画面紧逼过来,很快占据了全部的屏幕——人群拥挤到这种地步,连电子警察的摄像头也被遮住了。

如果我不是经历过昨天下午的事情,对这种现象一定非常困惑,然而屏幕上那些人们梦游般的神情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昨天下午,在我周围走动的那些人流,都是同样的表情,如果当时有镜子,相信我自己也是同样的表情——我们都被同样的香气所蛊惑——我们——我、昨天下午我见到的人们、现在我在屏幕上看到的人们,都是被香气所蛊惑,我可以确定这一点。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问。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就在你住的小区附近。”江阔天说,“事情发生后,防疫部门消毒就用了两个小时。”

我呆住了。

“昨天下午?”我机械地重复着。

“昨天下午。”江阔天的回答意味深长。

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那么说,我也是这一大群人中的一员?我干了些什么?

我又看了一眼屏幕,画面现在被另外一只腿遮住了,这是一只穿白色裤子的腿,满屏幕的白色在拥挤、移动、皱压,偶尔这白色会退开一点,其他的颜色挤进来,但画面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

江阔天开始将带子往回到,一边倒一边说:“昨天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的表情跟他们一样。”

画面上快速地掠过一些扭曲变形的面孔和肢体,录像带发出吱吱的叫声,想到自己曾经也是这些拥挤成一团的人中的一员,我忽然感到恶心——这些人已经不再像人,而是一群动物,互相撕咬的野兽。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

“我们曾经访问过当时在场的人,”江阔天透过那种尖利的“吱吱”声对我说,“他们的说法和你一样,每个人都被香气所迷惑,但是有一个现象很古怪。”吱吱声停止了,带子又从头放起。

“什么古怪?”我追问着。

“在人群最核心部分的那些人——主要是那些黑帮分子,他们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哦?”

“你再仔细看看带子。”他将播放的速度调慢。

黑社会的人们现在开始缓慢地靠近,用了很久的时间他们才走到一起,刀子仿佛飘浮在空气中,慢慢地挥起来,在第一时间里,同时有5个人受伤,血花慢慢地飘了出来,人们有一个短暂时间的静止,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在正常速度下看不清的事情出现了——人们同时朝一个受伤的小个子扑过去。离那小个子最近的一个人扑在他身上,将头朝他身上撞去——后面的人很快拥上来,小个子被人群淹没了。

“能不能再慢点?”我紧紧盯着屏幕。

“不能再慢了。”江阔天将带子稍微倒回去一点,刚才那一幕又出现了,当第一个人撞到那个小个子身上时,江阔天将画面停止了。他在录像机上一阵忙碌,屏幕中央出现一个白色的圈,白色的圈随着江阔天的控制移动着,笼罩在那个人的头与小个子身体相撞的部位,接着,画面放大了,那个部位的图片占据了整个屏幕,一些马赛克出现了,画面变得非常模糊,人的脸看不太清楚了。

但是在这模糊的一团中,有一件事却变得清楚了。

第一个人并不是在用头撞小个子,画面上显示出他张大的嘴,正凑在小个子流血的伤口边,如果这是一幅照片,我会认为是他正在喝那些流出来的血。

江阔天一帧一帧地播放着录像带,下一帧更明显了,那人的嘴完全含住了小个子的伤口,血从他嘴里流下来。

在接下来的几帧里,可以看见随后的几个人,跟第一个人一样,直接将嘴咬在了小个子身上,他们的喉头鼓动着,血从嘴角流淌下来。

是的,他们是在吸小个子的血,即使是后来画面被越来越多的人遮住,看不见局部的细节,我也可以猜测得到,他们都在吸小个子的血。

“你吓得小脸都苍白了。”江阔天嘲笑我。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当然,它一定是苍白的,甚至有一些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别担心,你并没有喝血。”他说。

我紧张地看着他。

“这盘带子我已经看过了无数遍,”他说,“刚开始发现这个的时候,我的表现并不比你好——别急,继续看,看到后来你就放心了,你绝对没有喝什么人的血。”说完他甚至笑了一笑,这家伙,事不关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画面继续一帧一帧地跳跃着,小个子已经完全被掩盖看不见了,甚至我怀疑他是否还活着,在他周围的地面上,血流了满地,人们疯狂地在他外围扭动着,表示对他血的渴望。不断有人继续朝那里聚集,一个新的情况在这聚集过程中出现了——那些外围的人们,为了挣抢位置而撕打着,有人用牙齿朝对方咬过去,其中一个人咬向另一个人的手臂,这一咬下去,便再也没有松开,咬下去的部位鲜血汹涌而出,周围的人们愣了一愣,开始疯狂地扑向这个新的对象。

他们开始吸这个人的血!

不断地撕咬、不断有人流血、不断地被吸血,人群就是这样一层一层扩大的。

即使是隔着屏幕,我仿佛也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不由头晕目眩。

到了最后,外围的人们再也无法进入核心地带,即使他们互相撕咬,却不再对彼此的血感兴趣——具有吸引力的血似乎只来自于那些黑帮分子,外围的人们显然也充满了嗜血的欲望,却无法靠近中心地带,只好在焦躁中结束。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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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阔天换了一盘带子。

画面是静止的,我只朝上面扫了一眼,便感到心头一颤——依旧是那条街道,再没有一个站立的人,所有人都倒下了,一层一层铺在街道上,是肉质的地板砖。在中心部分,整个地面都是血,中心地带的那些人看来都已经死了。江阔天将他们的死状放大,他们死的状态,和我们以前见过的那些尸体完全一样,一样僵硬惨白,一样惊恐的表情!

至此,我终于明白那些人是如何死的,那些血是如何丢失的,原来如此。

空气的温度仿佛突然降低了,我和江阔天都没有说话,只有录像带沙沙地转动着。

唯一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外围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死,他们经过短暂的昏迷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恢复了那种梦游的状态,沿着来时的路径朝回走,终于消失了。街道重新变得空旷起来,只留下一地死尸。

“你怎么看?”沉默了许久,我问江阔天。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是不久前才发现这一切的——虽然我看了一整晚的录像带,但是直到你醒来前不久才发现他们是在吸血——你怎么看这个?”

我看着屏幕,脑海里飞速闪过这一段时间来的种种情形,许多不能解决的疑问,那些不敢确定的设想,一些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想法,都在这个时候自动连接起来,一个想法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让我再也不能忽视——我叹了一口气。

“老江,你还记得我们最开始进入这个案件时,最大的疑问是什么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记得——我们一直不明白,血都到哪里去了,”他望着屏幕,苦笑一下,“现在当然没这个问题了。”

现在的确是没有这个问题了,那些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血,显然都是被吸走了。

“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尸体,”我朝屏幕上指了指,“他们当然跟我们以前看到的那些尸体一样古怪?”

“对。”江阔天点点头。

“这些尸体都不会腐烂,而且能够自动恢复伤口,现在看来,他们应该都跟这些人一样,是被人将血吸光了。”我说。

“对。”

“你没什么想法?”

“我想到了三石村那些古怪的坟墓。”他说。

“哦?”

“我在想,他们为什么要将坟墓排列成那样的形状?”

“你说呢?”

他目光闪烁地望着我,笑道:“你认为呢?”

“将坟墓排列成那样一种形状,只有一个用途,就是用来困住僵尸。”我说,“僵尸,在国外被称为吸血鬼。”

“我知道。”

“关于吸血鬼,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刚刚从网上查了些资料,”他抽出一张纸,念了起来,“……吸血鬼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种族。理论上来讲,所谓吸血鬼,可以理解成为某种程度上的死尸。他们没有心跳和脉搏,也没有呼吸,没有体温,而且永生不老……”

“我们这些案件里的尸体,同样没有心跳和脉搏,也没有呼吸,没有体温,而且永生不老。”我说。

他看我一眼,继续朝下念:“……一般来说,大部分吸血鬼通常吸食人类的血液……”他又看了我一眼,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了指屏幕——我们刚刚从那上面亲眼看到人被吸血的全过程——他点点头,继续念着:“……坟墓附近的地面上若有小洞口,也是墓里有吸血鬼的证据,因为吸血鬼会化成雾气从这些洞口里出来……”这句话让我们两人都呆了一呆,过了一小会,我挥挥手叫他继续朝下念,他手里的纸上还有好几行资料。

“……吸血鬼吸血的部位,会留下青色的痕迹……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啊”了一声,江阔天并没有被我打断,他喝了一口水继续道:“吸血鬼能够变成蝙蝠和狼等动物在夜间出没,同时他们也能够操纵这些动物作为他们的奴仆……”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笑了笑,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我听:“狗是狼的后代。”

“狗是狼的后代。”我跟着说了一句,“而且如果有一种力量能够操纵狼,那想必也能操纵狗。”

“是啊,狗远比狼更容易操纵,”他说,看了看资料,一口气念了下去,“被吸血鬼吸食过的人可能死亡,但是并不会变成吸血鬼。如果一个吸血鬼打算令一名人类变成吸血鬼,必须将自己的血液给予对方。被吸食者接受吸食者的血液,两种血液融合才有可能变成吸血鬼。”念到这里,他沉默了。

“念完了?”我看了看那张纸,已经到了最末一行,不由皱了皱眉头,“怎么就这么点资料?”

“我也是不久前才想到要查这种资料的,”他说,“更何况,关于吸血鬼的资料实在太多,我这份资料是综合了其中大部分内容,虽然不长,却是精华所在。”

“你觉得这种想法……”我犹豫一下,“这种想法是不是太玄幻了?”

“是啊,所以我也只敢对你说,”他苦笑一下,“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这盘录像带,或者之前没有经历那么多古怪的事情,在这些事之前,要是有人告诉我世界上有吸血鬼,我一定认为他疯了。”

“在我们发疯之前,已经有很多东西发疯了,那些尸体,三石村的村民,那些狗,还有录像带里的这些人。”我说,忽然打了个寒噤,“这些人里也包括我,我也曾经疯了。”

“至少你并没有吸血,这点是可以肯定的,”江阔天拍拍我的肩膀,“你记得吗,那些尸体的衣服都破损了,我们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现在总算是清楚了。”

“对,还有那些专家和家属们腹内的血,原来是这么来的。”我说。这话一说出口,我们都悚然变色,同时站了起来。

“难道……”江阔天面色惨白,嘴角抽搐着,“难道他们已经全都变成了……”他嘴角颤动许久,却始终吐不出那三个字。

我全身冰凉。

我又想起那个封闭的实验室,当初那里面曾经传来打架般的声音,之后便寂静无声,门再打开时,已经是一地尸体,和一群精神恍惚的专家们,那些专家的神情,跟屏幕上这些人,一模一样。

而那些尸体,在封闭的空间里,流失了全部的血液,衣服上全都是被撕破的洞口。

莫非当初我所听到的打架般的声音,竟然是……竟然是吸血者与被吸血者之间的争斗?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但是我又不能不想。

“秀娥!”江阔天忽然颤声道,“秀娥也曾经腹血,你忘记了吗?”

“啊?”他若是不说,我还真忘记了,关于秀娥和郭德昌的一切,流水般在我脑子里晃动,忽然一切有了答案,在那个夜晚,2004年12月9日的夜晚,秀娥坚称自己没有出门,但是她隔壁的小女孩却发现她在深夜12点出门了,而郭德昌,也是死于12点到两点之间……难道……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难道郭德昌的血竟然是秀娥吸的?

但是秀娥当初的悲伤绝对不像是装出来的,如果那是装出来的,谁又能告诉我,什么样才算是真实呢?

何况,秀娥她自己也死了。

对,秀娥她自己也死了。

这个想法让我怔住了,在我们几乎认定秀娥是个吸血鬼的时候,她的死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众所周知,在所有的传说中,吸血鬼都是长生不老的。

“但是秀娥死了。”我对江阔天说。

他也怔住了,显然这件事他也忘记了。

一个疑问出现了:究竟谁才是吸血鬼呢?那些被吸血的人,从他们的尸体状况来看,应当是变成了吸血鬼;但是根据一直流传的吸血鬼的传说,是吸血鬼吸取人类的血液,而不是反之。这让我们非常疑惑,为什么被吸血的反而成为吸血鬼呢?那么吸血者又是不是吸血鬼?

“别乱,冷静点,”过了一会,他敲了敲头,“我们先理清楚思路再说。”

“恩。”我点点头。

但是我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最近发生的事情,要理清思路,又谈何容易?

我们呆坐了许久,时间过得飞快,眼看天就要亮了,必须在其他人上班之前弄明白所发生的一切,否则……假如那些专家们真的变成了吸血鬼,我们还必须想出应对的方法……时间真的不多了!为了让发烫的脑子清醒下来,我们一人灌了一大杯凉水下去,打了几个大寒战,总算冷静了一点。

冷静下来之后,我们发现,事情如此复杂,要在短时间内整理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如果事情真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及时阻止事态的发展,比弄清楚事情的起因,似乎更为紧迫。

我忽然想到了那些尸体!

既然那些尸体有可能会变成吸血鬼,留着他们总是一桩祸患,最好的办法是将他们火化。

“已经火化了,”江阔天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俞华之在会议上提出,尸体的这种古怪现象,也许是无名病毒引起的,他建议将尸体火化,被通过了。”他笑了笑,“何况,我们也没有这么地方存放这么多尸体——所有的尸体,除了录像带里的那些之外,其他的尸体都已经火化了,只留了两具作调查。”

我松了一口气。

江阔天的话提醒了我,我迟疑地问到道:“老江,你说,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也许真的是病毒……”

“病毒?”他沉思地看着我,“那怎么解释那些事情?”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才好。

是的,吸血鬼的理论可以解释一切问题,尽管还有不少细节存在疑问,但是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一些大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

“别再多想了,”江阔天拍拍我的肩膀,“还是快想想怎么收拾这一摊子事吧。”

是啊,这么多问题,怎么解决呢?

我感到束手无策。

假如人们在不断地变成吸血鬼,我们有什么办法阻拦?

更主要的是,我现在头脑里一片混乱,脑子里不断出现那些死者,各种各样的死状在我面前交替出现,让我无法集中精神来思考其他问题。

“我们还是应该找到梁波和那个红衣小女孩,他们可能会知道些什么……” 我随口说道,话还没有说完,江阔天就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我,让我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们死了,你不知道?”他说。

“什么?”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我们昨天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啊?”一些风从门逢里透进来,吹得人全身发冷,我又喝了一大口凉水,“也是那样死的?”

“梁波的死法和他父亲一样,但是那个女孩,”他摇摇头,“她虽然也是死于失血过多,尸体却没有发生异常的变化,身体里的血也没有完全流失。”

我更加困惑了:“是怎么回事?”

他叹了口气:“我们发现那个女孩的时候已经是昨天中午了,但是法医鉴定说她是昨天凌晨4点左右死的。她全身布满针孔,没有致命外伤,法医怀疑她是被人抽取血液至死。”

“啊?不是被人吸血?”

“不是。如果是被人吸血,她的身体上应该不会留下任何伤痕,以前的死者,身体上连一个针孔也没留下——她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死亡,一点也不特别。”

我苦笑起来——在如此多的怪异死亡事件中,忽然出现一个正常死亡的人,我反而感到这件事很不正常了。

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要抽取她的血液呢?

“至于梁波,”江阔天继续道,“他的尸体和其他死者一样古怪,就躺在火车站附近,大概是中午12点左右被人发现的。”

“哦。”我正要问得更仔细一点,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开了,一大群穿白大褂的人涌了进来——原来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我们聊得兴起,忘记了时间,竟然也忘记了关门。这些专家们谈笑风生地走进来,和我们打着招呼,我感到自己的面部肌肉有些僵硬,江阔天的笑容也非常不自然——在不久前,这些人正被我们怀疑已经变成了吸血鬼,现在要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对待他们,还真有点难办。

幸好他们并无察觉,打过招呼后便各自做事去了,俞华之教授拍拍我们的肩膀笑道:“熬了一夜?回去休息吧!”说完颇有深意的看了我们一眼。

他知道些什么?

江阔天对我使个眼色,我们走出门去,他低声对我道:“现在没有任何线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的确,与案件相关的梁波和红衣女孩都已经死了,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找其他的线索出来,心头不由一阵茫然。

等等!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由暗自骂自己愚蠢——这么重要的线索,我怎么就忘记了呢?

“还有一条线索。”我低声将启德医院的事告诉江阔天,他眼光一闪,抿嘴笑了。

满天都是浓重的乌云,一场冬雨在酝酿之中。

从法医检验所出来,没走得几步,我和江阔天都感觉到有人在跟踪我们,回头望望,街道非常寂静,法医检验所陈旧的房子孤零零地矗立着,没有一个人。

莫非是我们多心了?

我们疑惑地互相看看,继续朝前走。200米之外停着江阔天的警车,一直到上了车,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依然存在。

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昨夜那个暗中偷窥的人,他会是谁呢?

“对了,昨天找我的人是谁?”我问江阔天。

“什么?”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昨天下午,你不是给局里同事留言说有人找我?”

“哦,对,”他记起来了,“是一个男的,说是你亲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你。怎么样,碰到他没有?”

我摇摇头。

亲戚?是什么亲戚?

我想起黑暗中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心里很不舒服。或许是心理作用,一回想起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又来了,背后仿佛有什么在刺着我的背——有时候,我的直觉是很准的,这种感觉刚刚来,江阔天已经低声道:“真的有人在跟踪。”他指了指后视镜。

我们已经拐上了南城的一条繁忙车道,路上的车数不胜数,从后视镜里望去,跟在身后的车比蚂蚁还多,我看不出哪辆车在跟踪我们。

“那辆黑色的车,”他指着镜子里告诉我,“从我们发动到现在,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他很狡猾,一直躲在别的车后面,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

果然,镜子里有一辆黑色的车,在三四辆车后不紧不慢地开着,如果不是江阔天指点,我丝毫看不出它是在跟踪我们。

这是一条多分支的道路,江阔天故意将车在一些不起眼的小岔道上拐来拐去,绕上一大圈再回到主道上来,在这个过程中,那辆黑色的车始终跟在我们身后。

它的确是在跟踪我们。

我和江阔天在法医检验所经过简单的商量,认为情况已经复杂得不容我们逐个解开疑团,我们索性将所有的迷团暂且搁置一边,直接到启德医院寻找痊愈的绝症患者的名单,按图索骥,总能有一些收获。这虽然是个笨办法,但在很多时候,那些看上去愚蠢的方法,往往反而是最有效率的。如果不是最近一直这么忙,江阔天早已找到了梁纳言的那些患者们,也许问题早就得到解决了。

我们担心的只是,这辆车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如果车中真的坐着一个吸血鬼,发现我们的目的地,一定可以猜到我们的意图,那样我们的计划很有可能落空。

我们在中途一条小街道上停了下来。

路边有许多早餐店,我们在露天的餐桌边坐下,一人叫了一碗米粉,一边吃一边看着那辆车。

它缓缓地朝我们开过来,直到停在我们身边。

我们愣住了。

从车上下来的是俞华之,他那头漂亮的银发在漫天阴霾中显得格外明亮。

“你们好,给我来碗米粉,”他在我们身边坐下,笑道,“我一直在跟踪你们。”

“我知道。”江阔天很快从最初的惊讶中恢复了冷静。

然后我们开始聊今天的天气,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出于直觉,我们都不谈工作上的事。

米粉上桌了,我们哧溜哧溜地吃着。

“我听见了你们今天早晨的谈话。”俞华之“哧溜”几下后忽然说。

我们愣了一下,继续“哧溜”。

但是我的心开始怦怦狂跳起来,一不小心吸进一大口辣椒水,连连咳嗽。

“你们不用紧张,”俞华之继续说,“第一我已经给自己检查过了,我的基因和血液都很正常,既没有突变也没有香气——我还不是吸血鬼……”

“你自己的检查,我们怎么知道一定是准确的?”江阔天吃东西的速度很快,他用纸巾擦了擦嘴,镇定地问。虽然他语气很平静,我却看到,他放在桌子下的手,一直紧握着他腰带上的枪。

“我还没说完,”俞华之也吃完了,他喝了一口汤,笑道,“第二,我知道的比你们多。”

“你知道什么?”我问。

“你们到我车里来谈,”他说,“或者我到你们车里,这无所谓,主要是为了避开人群。”

我们朝四周看看,俞华之说得没错,四周的人的确太多了,在这里讨论这个话题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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