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祭·妖红篇之前传 慈生 作者:小青



  那年春天,最后一次摘取了门前那株桃树的花朵后,我离开了江南。
  我记得,那一年的桃花似乎开得特别早。江南的雪还没有融化。清早起床,推开紫檀木门,我看见昨日尚是枯枝的树木,陡然烧了一树的红云。突如其来的美艳,就这样在我惊诧的眼睛里绽开。这种感觉与其说是惊艳,不如说是恐惧。
  那天早晨我散着发,裸身披了一件白狐皮的袍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大门。忽然间,我已经赤足立在树下的雪地里。仰起头,深深浅浅,满目凄迷的红。
  我敞着衣襟。脚底冰凉的雪,镇得神魂俱定,飞不出这遍天的迷离。风过,花瓣似纷纷急雨,击打在我赤裸的胸膛。
  满头满脸的花。透过粘于睫上的一片,我看到雪是刺目的白。一行洒落零乱的点点艳红。如同有一个无形的鬼魂,踮着足尖,脚步仓皇,不知往哪里去。
  一花障目,天地便都有血色。漫天狂香,浩浩地蒸腾。原来真正的美,会是这样残酷。它阴险地隐伏在寻常日夜之中,只待迎头扑倒猎物,爪牙锋利,淋漓地撕扯。美是饕餮的怪兽,需要人心的滋养。
  在这个清冷的初春早晨,我猝不及防地遭遇到它。被香艳而残忍地猎杀。这样的红,于目光乍触的瞬间,刺穿心脏。我仰天跌倒。身下雪雾夹杂红雨,砰然飞散。
  躺在雪中,头顶上,那遥远的一团红云。妖容冶色,作乱絮点点飞去。那多像一个伤口。一刀斩落,迸射万股血箭。温暖而腥香,在缓缓流动的时光中挣扎迸裂。如此诡异。
  美就是时间的伤口。最美的花朵只开放在疼痛的地方。仰躺在雪地上,我知道那只怪兽正在一口一口地啃嚼我的眼珠,我的心。
  很好。这是一个健忘的世界。我一直相信,很多东西,只有疼痛,才能令我记住。如果不痛,就会消失。
  所谓回忆,不过是火中取栗的把戏。

  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有个刚出生的婴儿被丢弃在江南白石寺门前。据说,他没有哭泣。他赤身躺在薄雪中,如此安静。如果不是那夜住持恰巧出外做完法事归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不过是成全了次日清晨,第一个开门僧人的一点慈悲罢了。生命是这样轻微的东西,投进厚重的黑暗,激不起一点回响。
  做完法事归来的住持在门前,惊诧地停住脚步。他抱起这个冻得浑身发青的婴儿,解开袈裟,将他裹在怀里。

  我的生命开始于一场超度之后。
  从记事起,住持便时常这样地告诉我。我一直弄不明白,所谓超度,是否真有其事。如果是,被超度了的灵魂又将去向何方。那是否是另一场没有尽头的漂泊。
  很多事情是没有选择的。我没有选择要出生,但我已经出生。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落雪的寒夜,将我赤裸裸地丢弃在寺庙的门外。也许他们恨我。也许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是师兄说的。但,任何苦衷,不得抵消他们对生命的轻忽与玩弄。我始终相信生命是严重的东西。即或它有时候看起来是这样卑贱。
  那个冬夜,住持用他刚刚行过超度仪式的双手抱起了我。多奇妙。同样的一双手,可以将一个亡魂从人间送入虚冥,又可以将我自死亡中拉回人间。
  被袈裟裹住之后,我哇哇地啼哭起来。或者那才是我此番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无从知晓。后来师兄又告诉我,那夜我被住持抱在怀里,一路声嘶力竭地哭入庙门,惊醒了阖寺僧众,纷纷点灯起来察看。我造成了白石寺建寺以来从所未有的混乱。师兄说,直到被抱至正殿,见到佛祖的像,我的哭声才戛然而止。并且,在昏黄的油灯下,每个人都看到我大睁了双眼,一瞬也不瞬地直望着佛像。
  由此,众人有理由相信我是生具慧根的孩子。我被住持收为弟子,剃度,削去的是胎发。这样彻底的出家,因为根本就无家可出。种种因缘,此生既是如此开篇,不做和尚,我又能做什么呢。这命运,似乎注定。
  但是我并没有这样选择。我没有任何选择。
  师父替我取了个法号,叫慈生。

  我穿的是用师兄的旧衣改小了的灰布直裰。童年对我来说,似乎只是深深浅浅的灰。白布袜。黑布鞋。洗得干干净净泛了白的灰布僧袍。强忍着瞌睡的早课,长窗外熹微的晨光映着一个个光头,混合佛前长明油灯的黄晕。这样黯淡的记忆。
  经文是神秘的咒。滚瓜烂熟,却不解其中意。嗡嗡的念诵声中,我只铭记那些极乐世界光华灿烂的宝象。五色莲池,云霞千丈。金刚七宝幢,擎琉璃地,以黄金绳,以七宝界,八万四千色如亿千日不可具见。那样的繁华迷离。那些璎珞,火焰,旃檀。还有生满华叶的宝树,琉璃色中出金色光,玻瓈色中出红色光,玛瑙色中出砗磲光,然后珊瑚琥珀,一切众宝,以为映饰……我背得了无窒碍。这样的想象,是我唯一的乐趣。
  师父说一切色相,尽是虚幻。但只这未曾目睹过的美丽,便足令我痴迷不复。如此清萧匮乏的童年中,于文字间,于诵声里,观想我没有见过的种种色相,似乎已经是最真实的享受。朝朝暮暮,大殿一角,灰扑扑的小和尚寒缩成一小团。没人看到他心里膨胀出来的巨大奇丽的幻象,波谲云诡,像肉眼不见的鬼,只显形给他一个人看——
  我看到那小孩子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沉迷色相,是罪恶的。但,那会是如此璀璨。在模糊的诵经声中,我羞耻地看到自己处处沾滞的心。如同铁网罥珊瑚,佛所说的真理,皆轻轻漏过,佛所弃的镜花水月,珠光宝气,所有虚妄颠倒的色相,都挂碍。虔心礼佛,我只为有一天能够亲眼去看那些烂醉的颜色。
  那时我便已经知道,美是魔障。
  佛传经卷浩如烟海。敲着木鱼,我羞愧地低下头。这样透彻的言语,点破天机,点不破人心。美是魔障,我已被障。
  人比天更难懂。

  在寒冷的清晨,将手浸入冷水。一切洒扫粗活,我从不怠惰。在空无一人的阴森大殿里,独自卖力地擦地板,有一种麻木的快乐。我不给自己片刻的休息。
  直到青砖地被洗得如同明镜。隐隐映着我的影子。那时我会趴在地上,体会到将自己耗尽的凶狠的快感。
  我是一个长于寺庙的和尚。不说话,有一副瘦削的身架与终日沉默的脸,但因对经文超群的记心而受到师父的青睐。
  清冷的空气,檀香浮动。出力打扫过的大殿异常干净。这一尘不染的所在。而我渴望的,是在靡丽的人世间腐烂。从四肢百骸,绽开,那些罪恶的颜色。我从没有看到过的惊红骇绿。所有的艳彩,出自想象。
  繁华如梦。这梦,我没有做过。
  把脸贴在冰冷的地上。我是这样寂寞。
  大佛那么高。遥远得,看不到,想不到,梦也梦不到。

  在离开江南的那个早晨,我躺在桃花之下。黑发四散,铺于白雪。一绺绺宛如游龙。
  袍襟大敞。我裸裎于花雪之间。那一天花如雨落,雪似云起。我知道此后再也不会看到这么美的花。这么美,太强大的力量,已然成魔。
  那花的妖气,令人心生惧意。漫天红雾,遮没了青天。残瓣香蕊坠落,似火星灼热,沾了皮肉,便痛入心髓。我好象听到喋喋的嘲笑。
  美,可以是恶毒的。只因无可抵挡,便肆意践踏众生。
  我的手指按上胸膛。狠狠地碾压。落在胸前的花瓣顿成春泥。粉身碎骨,化为酢醢。花的血,染在胸膛,这样芳香。
  我将手指放入口中。快意随着舌尖的味道弥散。
  一朵花最好的结局,就是在凋谢之前,被毁灭。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我有过一次没有计划的出逃。
  那实在不能称之为出逃。因为我并无任何目的。白石寺于我,就像蜗牛壳于蜗牛,已成共生。除了此地,我没有别的栖身之所。除了念经,我也没有别的本事。
  那天午后我在后园浇菜。发现那道破旧的木门不知被谁卸了去,许是镇上哪家懒汉,一时短了柴火。班驳的灰砖墙,现出窄窄的一条缺口。我看到墙外高高的蜀葵,野生野长,泼辣地开出一朵一朵大红的花。
  我想,那都是因为那一天的蝉声太焦躁。吵得头昏脑胀。
  我就这样走了出去。赤足,裤管卷至膝盖,衣上溅满泥污,还拎着一只浇菜用的木桶。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小镇的全貌。炎热的午后,镇上几乎无人。我看了些石板路,半掩着门的店铺,不甚干净的河道,错综如蛛网,泊着乌篷船。街角丢着垃圾,有绿头的苍蝇嗡嗡急转。偶尔擦肩走过几个昏昏欲睡的行人,打着呵欠,无人在意我这个逃寺的和尚。我闻到汗酸的气味。
  这所谓的红尘,似乎并无诱惑之处。师兄们夜间在僧房津津的窃语与兴奋的眼神,与之似乎无关。我拎着笨重的木桶大街小巷地游荡,倦意渐生。
  赤足踏在晒热了的石板地上。江南的燠热,湿湿地黏住僧衣。我觉得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狗,用长长的舌头舔遍我的全身。

  我是随着锣声来到珠塘的。那正是黄昏渐沉,夜色四起。
  珠塘在镇外。是此地最大的池塘。我从未去过,只是曾听师兄说起,那是个夏满荷花秋满苇的好地方。
  小镇虽小,三兜两转,也就迷路了。那群人敲着锣跑过的时候,我正在一条小巷子里绕圈子。懵懵懂懂,也便跟了去。
  粗衣汗渍的人们,脸上有奇异的兴奋。是初夏的黏汗与油垢,熬出来的令人不快的笑容。如同丢弃在街角半腐的西瓜皮,红红的汤汁,却绝非喜色。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整个小镇似乎倾巢而出。

  珠塘已迟暮。凉风中香气习习,应是荷花满荡。但因太夜,我却只见塘中黑洞洞地,摇曳着许多黑影,如同刀枪剑戟。
  日头已落去。月亮还未升起。
  人们拥挤作一堆。他们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卷着衣袖的汉子,胳膊肘一推,我便被挤至最后方。
  我想到一个办法。将木桶倒扣在地上,登上桶底。
  并无一人注意我这滑稽的模样。因为在我笨拙地爬上桶底的时候,人群中央蓦然响起一个声音。他说,把奸夫淫妇带出来。
  刹那间,人群骚动。

  那双男女,在火把的光中被人用门板抬出来。周遭有人吹吹打打,凄厉粗野的乐声。许多儿童前后乱跑,拿石子和果核向他们投掷。
  “杀贱女人喽!杀贱女人喽!”他们拍手嬉笑,欢喜得如同过年。几个胆子大的还挤入队伍,往女人身上唾吐。
  “贱女人!把你丢下塘,淹死你!淹死你!”
  淹死两个活人,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好玩的游戏。孩子天真的笑脸,恁地可怕。这年纪,尚不知生死为何物。太邪恶与太无邪,走到极处,那残忍原是相通。
  队伍行到塘边,停下。围成个圈子。火光里,人脸狰狞闪烁。我立在木桶上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去。那对男女被人拉起来。
  族长高声道:“沉塘!”
  有人过来剥他们身上的衣服。那男人清秀的面孔,一片死色。女人撩开纷披的乱发,脸上却有不屑的笑。红焰影中,凄艳凌厉。于众目睽睽之下,径自从袖管取出薄薄的一张什么,放入唇间去抿。
  人群鼓噪。族长夺过那物事,便给了她一个耳光。
  “淫妇!死到临头,还要擦脂弄粉,天生的贱货!”
  女人笑笑,傲慢地仰起脸。熊熊的火光中,我的眼睛被刺痛。
  她的唇。那么红。那么红。那么红。我从未见过任何一种红色,可以红到如此。
  她的脸。那已经不是人间的容颜。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始终未曾遗忘过那夜,女人唇上的红色。它属于天堂亦或地狱,我无从分辨。只是我知道,此生此世,我再也无法摆脱它。
  我已被它捕获。逃不出生天。
  有些颜色,是有灵魂的。这道理我深信不疑。就好象有些灵魂,没有去处。

  “族长,求求你饶了我罢,我再不敢了。族长……是她!是她勾引我!她诱惑我!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我离开镇子,永远不回来了!饶了我罢……都是这贱人,她……她是狐狸精,她勾引我,不关我的事啊族长……”
  哀鸣声来自那个清秀的男人。他趴在族长的脚下,语无伦次。
  很多年以后,当我也长成一个男人的时候,我明白有些事情,男人可以强迫女人,女人却无法强迫男人。男人若是真的不愿,女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做出来的。眼前的女人,即使乱服粗头,也娇媚动人。这窃玉偷香的事,当初想也是你情我愿,恩爱无限。只是黑洞洞的珠塘在眼前,再是心爱的女人,抵不上自己的命。生死关头,他不要她了。这,也只不过是寻常的人情罢了。
  誓言,实在只是无聊时随口说说的笑话。点缀这荒凉人生,添些艳色。却不敌任何的考验,莫说岁月生死,甚至一夜之间便泯灭。颠倒的鸾凤,飞不到天明。誓言不是烧在瓷器里面的字,是写在釉的外面,一抹,便掉了。这样甘甜的言语,如露水般晶莹而短命。或凡美好的,皆都短命,若命长,便不美了,也未可知。缠绵那刻,听听也就算了,到底,人只可同生,没谁会去共死。再亲的,再美的,也不行。
  “族长,我再不敢了!我再不敢了!饶命啊族长——”那个夜晚,男人是如此地凄厉呼号。眉清目秀的脸孔,可以这样难看。有个粗汉揪住领子拎起来,三下两下,剥除了那件已经沾满泥污的长衫。
  “有种偷人家的婆娘,这会儿就别嚎!嚎也没用——妈的,你还是不是男人!”粗汉教训道。那男人已经瘫作一团,不成人形——没人同情他。他求或不求,他们一样要杀他。这种行为,只不过是令他们觉得杀的已经不是人而已。徒然减轻他们的内疚。真真无谓。
  他尚在作最后的挣扎。但已经没人看他。
  那女人吸引所有的注视。她如此傲慢。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轻蔑而娇媚地冷笑。艳红的唇,凌驾火光。
  “看罢!看罢!不就是想看这个吗?你们这群饿狗,今儿让你们看个够!”她推开想脱掉她衣衫的人,双手抓住衣领。
  裂帛之声清脆地划过夜色。是一道长长的闪电。火光中,裸露一尊泥金的佛像。
  破碎的衣衫,似鸟群没入黑夜。
  “男人……”她傲然扫视周遭所有人于刹那间凝固的目光。艳红的唇角,有着一如佛像般神秘的笑意。那样的蔑视与厌倦。也许只是因为看得太清楚。
  有个男人自人群中奋力冲出,一把抱住了女人,大声哭叫。旁人死拉活拽,撕掳不开。族长训斥:“这个淫妇已经不是你老婆了!她丢了祖宗的脸,丢了全族人的脸,今天一定要处死!放手,将来我做主,再给你讨一房好媳妇——成何体统,快放手!”
  “族长,求你不要杀我老婆,我不嫌她,让我把她带回去好好管教罢族长,别杀她……”
  “淫妇沉塘,是祖宗的规矩,由不得你!反了你了,快把他拉开!”
  他只是嚎啕。抱住了她的腿,不肯放手。旁人掰开他的手指,一根,两根,他抱不住她了。女人低下头,看着他趴在地上被人拖开。
  “相公,你是个好人。”她笑笑。赤裸的小腿上,被他的指甲掐得流下血来。他这样的,想要留住她。“是我对不起你。说甚么也没用了。要怪,就怪你不应该娶我罢了。”
  她理理头发,向周遭的人飞了个冰冷的媚眼。
  “多看两眼罢,兔崽子们。这会儿不看,就没得看了!”
  夜风里,女人放肆轻狂的笑声四散飞扬。有人将那早已不省人事的男人拖过来,取了绳索,要把他们绑在一起。
  “别把我跟他绑在一起!”她厉声说。眼光掠过他,并未稍事停留。她轻蔑地掀了掀嘴角。
  “没用的东西。你记着,我不是为你死。”
  她扬起脸。火光中,傲慢神秘的笑容,定格成铜样的平静。那泥金的颜色,已无余温。
  “你们两个,我谁也不要。”
  轻轻的声音,回荡于墨色浓重的夜。
┄┄ァ願朢褆衿生∝喓啝樶僾的伱べ①起

        黑黢黢的水塘,微澜细漾。这珠塘边,只剩我一人。片刻之间,凄厉的,灭裂的,事如烟雾散尽。无论是春梦亦或噩梦,都了无痕迹。
  没星没月的夜,这样寂静。但我记得火把照耀下,女人的身体如金色鲤鱼跃入池塘。火把是这么猛烈地烧着,甚至看得见浓艳的红唇,似猩色花朵,瞬间坠落。没入,那些亦是飞了金的荷花丛。
  在镇子里,这事或也寻常。只是我孤陋寡闻。但那夜之后,我明白生命为什么要以死亡作为终结。原来每个人的尽头,都有一个珠塘在等着。看破的,跳进去,沉了。留恋的,被人扔进去,也沉了。到底没有分别。漆黑的沉渊里面,一切的挣扎,绝望,恐惧与嘶号,都得到了平息。憎恨与被憎恨,蔑视与被蔑视,竟然殊途同归。那实在是,大慈大悲啊。
  珠塘像一只没有光的眼睛。这多年来,它看到的杀戮岂止这一遭,然而风中只有荷花的香气。幽幽淡淡,荷叶沙沙地低语。这只冷淡的眼眸,如此平静。泪意不起。
  我独自伏在岸边。伸出手,触到冰凉的水面。那女人金色的身体,如火屑舞动,然后于此失踪。珠塘看起来,一切都未曾发生。爱的火,恨的火,都熄了。最终得以永恒的,只有死亡。
  我无法呼吸。深深地,将脸埋入水中。生命是这样短促。疼痛,这样清楚。

  那夜回到寺中,由于私自出寺和丢失了木桶,我受到跪香的处罚。
  在寂寂的大殿里,独自在佛前跪上一整夜。檀香冒出青烟,要不停更换,不允许断绝。
  一炷又一炷。
  长窗外。那一夜的天,在灰烬中亮起来。

  我不知道,那女子唇上的艳色,自何而来。那一张薄薄的物事,究竟是甚么。如何只是轻掠,便有惊世凄红。
  这颜色,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于世间。自虚空中神秘地涌现。一夜间,魂灵已被侵染。
  我无心再去虚构佛经中种种光华奇丽的宝象。那些璎珞,琉璃,宝树与金绳。不,这颜色,十彩庄严的极乐世界里,找不到一种色相可以代替。
  或许,那是红尘里疼痛的颜色。
  红尘因疼痛而死,便有了这魂魄。滚滚十丈,凝于方寸。那长痛不息的鲜艳。

  “慈生,那天你到底上哪儿了?干甚么去啦?你倒是说话呀。”
  “慈生!你真急死人!你哑巴啦?”
  “你跑哪儿玩去了,玩到半夜?一定很好玩罢?……喂,说说怕什么,我们不会告诉师父的。说呀。”
  “别理他。这小子肯定在外面偷肉吃来着。要不干么不说?哼!”
  “喂,慈生,你真的偷肉吃了么?肉……是什么味道?”
  “你从哪儿吃到的,是不是偷了人家的鸡?”
  “偷鸡?那……那不是杀生了?慈生,是真的吗?……”
  ……
  我一言不发。抱了劈好的柴火,走到柴房去码好。周遭,一群师兄弟围着,七嘴八舌,问长问短。表情兴奋莫名。一个个刮得青亮的小光头,于外面的花花世界有无穷的好奇与猜测。
  从柴房出来,他们依然尾随,扰攘不已。我只是闭着嘴。
  “慈生,说呀,说呀……”这般的烦人。
  有甚么好说?我看到的。不是美味佳肴,不是繁华街市。只是死亡。但,它是以这样凄艳的面貌出现。渐成我心底无法逃脱的蛊惑。
  我如何告诉他们,每夜梦中,珠塘一次次地重现。寂静无声的梦境里,猩色的嘴唇如花坠落。
  没有别的。单只是一瓣红唇,蠕动翕张,缓缓划过漆黑夜空,坠入莲丛。
  乍醒,汗透重衣。呼吸声此起彼伏的拥挤僧房,黑暗中我的血液凝结。血色妖唇,无声地翕动。我知道它在呼唤我。
  它在呼唤我。死亡是这样美。它近在耳畔,嘘气如兰,香里夹杂一丝血腥的气味。我又听到,它轻轻地,说,来——
  ——我直挺挺地坐起在床上,捏紧被子。身旁的师弟鼾声如雷,然我找不到回到人世的路。暗夜中,幽径丛生。
  我如何告诉他们。我的恐惧与痴迷。梦魇已缠身。我的心里,躲藏着鬼魅。
  “干什么干什么,怎么都挤在这里?”
  直到大师兄来到,赶散了众人。
  “慈生,你在做什么?”
  “劈柴。”
  “好。继续劈罢。”
  他离去了。后院终于又剩我一人。我拿起斧子。
  日光下,斧刃闪耀。我轻轻地,将手指放在上面,一用力,鲜血流淌出来。我闻到浓烈的芳香。手指在嘴唇上涂抹。这样甜美的味道,钻入心底。
  想不到今生第覛次荤腥入口,竟是自己的血。师父没有说过,食自身血肉,算不算破戒。但我知自己早不是清净寂灭的比丘。其实从来都不曾是过。一缕暗火,蜿蜒烧蚀。
  我的心,如同一个绽裂的石榴。张开的伤口,满溢鲜甜辛辣的红色汁液。它美艳而腐烂得,已经不堪闻问。
  井栏的青石,冰凉粗糙。俯身,在幽暗水底,看到自己动荡的面庞。寂静消瘦的脸,光头。却一抹红唇横掠。看起来有点古怪。
  那口井。似一汪荡漾的圆月,里头光怪陆离。
  我多像一个,被削去了头发的嫦娥。
  碧海青天的,寂寞的嫦娥。夜夜,拥一颗魑魅的心。

  再次来到珠塘,是两个月之后。
  生命中有些事情,原来,是躲不过去的。绕一个圈子,兜一段弯路,以为从此便成陌路了的,某日一觉醒来,又再对面相逢。缘分有时是叵测的圈套。一个人与一个人,一个人与一个地方,一个人与一种命运,被阴险地套牢,没谁征求当事人的意见。赤绳系了足,那狭路,便不容错身。
  那日,师父着我去。
  “慈生,明日随我出去做一场法事。”
  “是,师父。弟子明日该做些甚么?”
  “你且随着我便是。我寺中众多弟子,你的记心最好,经文,你是极熟的了。明日一切听我吩咐便了。”
  “是,师父。”
  “叫你去,倒也用不着你真做甚么。慈生,你是老成的孩子,叫你,为的是不怕失了礼数,落得施主褒贬。”
  “弟子一定听从师父教诲。”
  “嗯。你去罢。”
  “……”
  “你还有甚么事?”
  “师父,不知明日我们做甚么法事呢?”
  “超度亡灵。”
  “我们要去哪里。”
  “镇外,珠塘。”
  我行礼,退出禅房。来了。逃不过的,终于是逃不过的罢。我对自己说。
  只是我不知道,那逃不过的,会是什么。
  只是,当时,惘然。

  七月十五。
  珠塘畔,这夜依然是倾镇聚集。黑压压的人群,只是不再狂暴。人们三三两两,静立岸边。这是一场肃穆的法事。他们亦晓得这一点。因生活的磨砺而变得鄙俗的脸上,也有少见的宁静。
  通常,生前在人群中得不到尊重的人,是要在死后才可以得到敬畏。不。他们敬的不是死者,畏的却是死亡。黑暗。遥远。别界。冥冥中一切未知的神秘,人类本能地趋避。
  人说那晚之后,若有人于深夜经过珠塘,往往见得那女人,在苇丛中现身。一群萤火虫围绕着她。也许那是鬼火。
  人说夜中有人听得细碎脚步,倘大胆喝问,虚空里便响起女人放肆的笑声,一如当日,冰冷,轻蔑,而娇媚入骨。
  人说有些人家,晨起时曾发现窗纸上散落了殷红的唇印。触目惊心,不寒而栗。
  人说……
  流言令得恐惧膨胀。虽然并未真正出现过任何严重的事件。然整个镇子的人,无不惶惶。这样悍然赴死的女人,死后也必将为厉罢?就连族长,虽是至今仍强道“正直之士,心中无病,必不为邪鬼所侵”,但那凛然的眼神,亦已动摇。因为传闻窗纸上最常出现红唇印的,便是他家。
  故此全镇公请了我师父前来超度亡魂,消弭灾祸。
  黑夜之中,灵风飘渺。
  秋尽江南草木凋。彼时,秋未尽,柳尚摇绿,荷花却已憔悴。
  师父踱向塘边,令我立于稍后一株大树下面。风乱舞,丝丝柳线纠缠,满头满脸地披拂。我怀中抱持了法器,无法腾出手来拨开。
  隔了柳丝闪烁的黑影,我看到人们将许多或绢或纸的荷花灯点上蜡烛,放入塘水。幽冷的红光,从心子里透出来。百点千点,星散满塘。
  真的荷花,已经在寒冷中死去。假的,却自火光中初初诞生。漆黑的珠塘里,生死真假,满目迷离。
  如果民间世代因袭的传说确有其事。则每盏灯里,都栖息着一个无可依傍的鬼魂,随水流荡。人们相信,他们将凭借着灯光的指引渡向轮回的彼岸。
  然这飘飘荡荡的红灯,看起来似乎并无方向。得不到我的信任。
  我相信世人所惧怕的恶鬼,其实只是迷失在尘世的灵魂,找不到出口。这茫茫的苦海里,人,鬼,畜生,都不过是为上天遗弃了的孩子,没有舟楫前来接引。所以各自努力寻求救赎,又为种种妄念驱使,彼此攻杀。
  既生于这世上,众生,无一不苦。却未见几人得以解脱。这糜烂美丽,罪孽深重的人世,千百年来,无有改观。忽尔,我对佛的伟力丧失信心。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师父取过法器,命我念诵《金刚经》。
  禅杖拄地。“咄!以大念力,超拔沉沦。度彼幽魂,速速往生!”
  金刚经。澄明的言语,自我口中如水般滔滔流泻出来。有人设起供桌。与我常见的佛供不同的,香烛花果之外,另有被杀死的牲畜供于其上。一头羊,一只鸡,两尾红鲤鱼。物以类聚,凶死的鬼魂,便得以血食供奉,平息其怨愤与杀机?我不懂这原由。一份杀孽,可以用另一份来抵消?
  我有口无心。经文自管熟极而流地念诵着,心已如野马脱缰,遍地狂奔,最终,自己也乱了。
  也许,我实在已经背叛了佛。
  是的。我不信了。原来我一直是个佛门中的败类。十六年来,被白石寺养育着,吃的是清斋素饭,听的是梵唱钟音,看的是贝叶经书,却生了一颗如此狂野的心。色相缠碍,摇摇晃晃。一遇真正的世间妖艳,立时溃不成军。须弥山也崩飞成尘。
  大势已去。菩提本非树。树开毒花。明镜亦非台。镜里藏妖。
  我彻底地,背弃了空门。立于这庄严的盂兰盆会上,我发誓,此生,世间所有繁华,我要亲历,所有色相,我要遍尝。肮脏美丽的红尘,我要痛痛快快地在里面打个滚。这魔障,我义无返顾地堕入。
  真是快乐。
  “四方饿鬼,皆来食!”周遭,吆喝声此起彼伏。
  放焰口了。
  师父有条不紊地履行仪式的种种条款。一桩一桩,似天梯层层叠搭,让有罪的灵魂踏着,同登彼岸——但,我已不相信救赎。
  彼岸,其实并不存在。彼岸不但没有花,连岸也没有。洇渡中遥望到的繁盛花影,只是幻象。
  小时候,被告知我是在师父行过一场超度法事之后捡回来的,心中种下疑问。不知道被超度了的灵魂,可以到哪里去。现下知道了。原来它们都在渡河的过程中,沉下去了。
  拯救是一个善意的骗局。那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安抚一些些对于未知的恐惧。但是那个地方,人人都要去。
  原来超度只如那个女人跃入珠塘。泥金的莲花底下,是万古沉渊。但真相被慈悲地覆盖。活着的人,只看到花丛。
  超度,不过是另一场沉沦的开始。
  口诵金刚经。我佛慈悲。法力无边。我不是不相信。但清净的莲花,禁不起世间沉重罪孽。
  我对自己说,既是到头来都无分别,就让我,在这尘世狠狠地堕落一次吧。

  那夜自珠塘归来之后,回到睡房,我发现灰色僧衣的下摆上,多了一个殷红的唇印。
  我平静地脱下僧衣,叠好。吹熄了灯。
  一种宿命,已然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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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
  这便是我的命。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我便知道,此生与这种奢靡而浪漫的物事结下了因缘。那是纠缠入骨,共生共灭的不解缘。
  是在法事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忽自远处奔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拍手大笑,直奔供桌乱抓乱抢。众人惊呼。四五个大汉,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
  “红姑!红姑!”那人手中紧紧捏了桌上的一根红蜡,张口大呼,“我给你摘了花儿来,来看呀!你最喜欢的花儿。来,我给你戴上。”他将蜡烛往自己头上乱安。火苗燎到头皮,嗤啦一声灭了,也不知疼,兀自嬉笑道:“嘻嘻,红姑你戴上花儿了……我的红姑真漂亮,真好看……”
  两个人将他抬走了。仍听得自言自语的傻笑声:“红姑真好看,真好看……”渐渐远去。
  乱哄哄的人群中,有个妇人叹道:“真真作孽呀。吴家阿大,这样老实的人,怎么就疯了。”
  师父问道:“女施主,请问这位施主为何如此?”
  “他就是那女人的丈夫呀。心疼媳妇,活活的疯了。”说到这里,受了惊吓似的,四下望了望,好象是怕红姑的鬼魂突然出现一般。“那天沉塘的时候,他还求族长饶他老婆一命呢。说起来,吴阿大虽然是个孱头,倒真是好人啦。”
  另一妇人插嘴道:“敢是被鬼……被鬼迷疯了的罢?”
  “瞎三话四。吴阿大有甚么对不住红姑的?找也不会找他呀。”说的人也压低了声音,“镇上谁不晓得,吴阿大最疼老婆,人末就是太憨了点,所以红姑一直瞧不上他呀。唉,人都疯了,还记得老婆爱打扮。”
  “要我说末,族里也太狠了点。人家的老公都不在乎,干么那么认真……要不然,也不会出这些事……红姑这人是轻狂些儿,喜欢描眉画眼,伤风败俗的,到底也没做什么害人的事末……哎,你还记不记得,临死时还……”
  “是喽,绑到祠堂打成那样,临死还拿出胭脂来抹一抹……”
  “啧啧,真是爱惜相貌……”
  “女人家生得太美了就……”
  那以后,任何的言语,不曾入过我的耳朵。胭脂。我终于知道魑魅般缠绕着我的那抹妖红,是叫做什么。如此神秘的物事啊。轻轻掠过,便有惊世的凄艳,压倒熊熊火光。滚滚十丈红尘凝于方寸的浓烈,长,痛,不,息。
  胭脂。胭脂。我咀嚼着这两个字。
  那是一个符咒。刻于骨髓。我终于明白,那逃不过的安排,远兜远转,鬼使神差,牵引我站在这里的,原来,是为了于此夜,向我揭破这命里的天机。
  赤绳系足。我的今生,原是与佛无关。十六年空门生涯,只为等待今夜,我知道,是为此而来。
  师父,原谅我。慈生本无慧根,这尘缘注定泥足深陷。
  由空入色。我原是,为这世间的色而生。
  胭脂。

  十年后,当我离开江南应诏赴京的时候,我已是全国最大的花粉行点绛斋的主人。分铺遍及海内。各地通商大埠,都有我的生意。由此,我坐拥了百万家财。高楼连苑起。日日舞衫歌扇,玉笑珠啼,金樽影里,丝管声中,这繁华风月,一时盛极。
  点绛斋所出的胭脂花粉,皆是极精之品。人说朱老板必有奇方,旁人学也学不来。那色泽怎就如此羞霞夺日,那香气怎就如此醉骨酥魂。种种不经之谈,一时纷纭。我无暇理会。年少裘马,一掷千金的豪富生涯,我有太多事,尽够忙碌。
  自然我行中的货品,价值皆是不贷。除了富商大贾,文武官员的妻女之外,怕也只有青楼中的头牌名妓方用得起。便是宫里,亦敕命点绛斋年年进献,以足嫔妃公主们妆饰所需。这一年,一纸诏书,宣我进京,特封奁艳司之职,专掌后宫脂粉之事。
  此事轰传江南。众人都道,以一个并无功名的布衣商贾,得能进宫面圣,并封官职,这的是生意兴隆,名动天子。朱老板不仅是风月场中的英雄,亦是脂粉国中的霸王啊。
  那时,没有人知道朱老板其实并不姓朱。朱老板姓甚么,自己也不知道。
  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唤作涤朱。
  这缺了姓氏的,辉煌的名。
  二十六岁。宝马雕车香满路。我上京。

  冶绿篇之前传 碧鬣

  兰麝缭绕之中,母亲的小照含情凝睇。一双窄袖销金袄,十幅冰绡月华裙。泛黄的纸张上,她斜倚几叶芭蕉,有看不见的微风,轻掠云鬟。
  然这忧愁而美丽的眉目,与我似乎并无关联。
  我从不觉得自己长得像她。尽管每一个见过母亲的人,皆惊疑我为她的再世。
  我的生辰,即是她的死忌。假如真有轮回,这世界上一定是有人死了,才有人可以出生。我与母亲,在轮回中神秘地擦肩而过。人世的缘,只得一瞬。生死两茫茫。
  我木然凝视她的容颜。想念,一定是因为有某些过往,是难以遗忘的。但母亲并未留下任何记忆给我。所以烟霭中,那只是一张绝美的图画而已。我的无情,与孝心无关。
  袅烟在旁边提醒我:“殿下,该上香了。”
  我打开象牙镶银的犀角盒子,拈三根苏合香,点燃,插入香炉。
  恰好,旧香燃尽。

  母亲是我童年的阴影。她如此巨大,笼罩天地。日夜的狂奔,汗透重锦,跑不出她溶溶脉脉的眼眸。
  由父皇的眼泪、宫人的叹息、太监的回忆,这诸般断简残章之中,我拼凑出来的母亲,是一个天人化身般不染尘埃的柔弱女子。
  璇娘娘从不吃这些烟火食呢,公主。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最喜欢吃秋天的新莲藕。还有葡萄,荔枝,樱桃,真真是不沾一点腥膻油腻,花朵儿做的心肠呀——公主,把这只鸡放下!唉,怎么奴婢这么说,您还是……
  璇娘娘做的诗,画的画儿,那真是没的说。当年,翰林院的张老爷、杜老爷、齐老爷他们,看了娘娘的诗,都服了呢。我说公主,您可得用心学,不能给娘娘丢脸呀。
  公主,奴婢听说您昨儿个把书给撕了,还砸了砚台?有这事么?……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哦,先生不让出去玩?那您就乖乖地听话读书嘛。什么?您讨厌先生?……您还讨厌诗,讨厌弹琴?……讨厌画画?公主,您这样什么都不要学,怎么能长成一个好女孩呢?您知不知道,璇娘娘是多聪明的,她什么都会。皇上是多么宠爱她。唉,您长得跟娘娘一模一样……
  那一次,我对那个老宫女说,对,就因为她那么聪明,所以她活到十九岁就死了。
  我的嘴巴立刻被狠狠地捂住。她的脸,惊骇成一种难看的死白色。
  我拼命挣扎。过了好久,她才松开手,轻声说,公主,您别忘了,娘娘就是为了生您,才过世的。您说这等不孝的言语,传到皇上耳朵里,怕是也饶不了您。
  我推开她,自行跑去玩耍。或我是宫里没良心的范本。这世上再没有哪个孩子,如我这般的没心没肝。
  母亲。这个冰雪绝尘,多愁善感的女子,在我的想象中,是一种紫灰色的雾霭。忧郁高贵的颜色,轻柔地弥漫。愁云淡淡。
  是这样含蓄而温柔的,一种威胁。

  他们说,母亲是十六岁那年进宫的。进宫头一日,便获封贵妃,此后三年间宠擅专房,直至去世,父皇对她的热情没有一点改变。
  有人说母亲是妖狐降世。父皇得了她,竟把所有嫔妃都冷落了。三年间,后宫包括皇后在内的任何女人,没有一个人得到过一夜的恩幸。
  我相信这是真的。记事以来,我未曾看到过父皇的笑容。失去母亲那年,他也不过四十四岁而已。但我所看到的,是一个两鬓斑斑,沟壑纵横,一蹶不振的苍老的男人。黄袍裹着的一段朽木,雕也雕不成龙。不配统领这当世的大国。五岁那年,有人领我去看父皇四十岁的小照,任凭费尽了口舌,也不能令我相信,画里头那个左手弓,右手剑,目如鹰隼,挺拔如白杨的男人,便是我的父皇。最后,我哇哇大哭起来,被人抱走了事。
  关于父皇与母亲当年的旖旎,已成天宝遗事,迷离惝恍。据熟知当年的老太监说,宜淑贵妃——这是母亲得到的谥号——圣眷之隆,我朝开国以来,无出其右。实在已达到骇人听闻的地步。倘母亲当真是甚么妖狐降世,就像妲己那样的——以她对父皇惊人的影响力,叫我天朝亡国灭种,想来也非难事。或正因他二人爱得太凶,将缘分耗费得这样彻底,故一世的艳福,三年折尽,也未可知。
  真没出息。我就看不起这样的多情。
  据闻母亲乃是风大些儿倒了,天热些儿化了的琉璃玲珑玉美人儿。但鬼使神差,怀我到第七个月上,寒冬腊月,忽然心血来潮,想要骑马。谁也劝不住。结果,从父皇那匹追风蹑电驹上摔了下来。苍黄的御苑荒坪上,当场便洒一串殷红血珠。每个人都道孩子是保不住了,但最终,我得以平安降生,毫发未损,母亲却死了。
  人说那一夜,母亲似乎流尽了身体内所有的血。婴孩依旧无法出生。父皇连夜召集京城所有的稳婆,最后连太医亦不顾忌讳地召进了寝殿。母亲自马背跌落之后,便始终昏迷不醒。整整一夜,挣扎的,痛苦的,都是旁人。她只是安详地躺在那里,一任生命汩汩流逝。或许她早已放弃。终在曙色微露时分,十九岁绮年玉貌,宠冠后宫的璇贵妃,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断绝了气息。
  人说那个清晨,父皇得了死讯,一言不发提了金刀出去。在落雪的黎明,将那匹随了他七年,爱逾性命的大宛名驹,斩于玉阶。
  便是在他斩马之后,我由已死的母亲体内,呱呱坠地。
  以上是由当年在场的一名老宫女转述的,关于我的出生的诡异传闻。不,那不是“传闻”,那都是“目睹”——她信誓旦旦。
  父皇在追风蹑电驹的尸身旁得到我出生的消息。回到寝殿,他不曾看我一眼。只是抱住母亲的身体,期望她也能像我一样起死回生。但终于,他的玉骨冰肌的阿璇,是在血污中渐渐冷去。
  后来有大臣试图宽慰父皇。说一切皆是定数。说娘娘不染红尘,必是仙子下凡历劫,如今劫数已满,归返碧落去了。说公主必在斩马之后,才肯降生,想是追风恋主,故魂魄托世,以报生前未了之恩,补此世未偿之过。可见,日后公主必定孝悌有加,忠义过人,娘娘在天有灵,也当安心了。
  被他赐死了两个大臣之后,再也无人敢说这话。
  但我知杀归杀,父皇心中,却未必不信这些言语。因为,他最终替我取的名字,叫作碧鬣。

  据称我出世的时候奇丑无比。红通通褶皱密布的脸孔,瘦小弯曲的四肢,令所有人大出意料。但两三岁之后,便人人皆道,到底是璇贵妃的女儿,那眉眼,似是生生地摹下来的一般。
  我知道关于我,宫里向来流传着两套传说的版本。
  一是说我是母亲的转世。故母亲先死,我才出生,面貌又是如此惊人地相似。
  另一套,便是所谓追风恋主,魂魄托世之说了。
  从来没人敢公开嚷嚷这些。但越是令禁森严的所在,往往流言越是无孔不入。譬如这一言不慎,便有杀身之祸的宫掖。人性躁动,总是需要一个出口。既是形格势禁,人人无任何活动的余地,也就唯有于口舌,于因袭,于编造之中,漏泄一二蠢动的不满与好奇。流言是生于阴湿的苔藓。恐惧,杀戮,人人自危,正是上好的养料。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境地,愈更鲜辣顽强,浓绿如下了毒。
  所以丝丝缕缕,日积月累,我也把人眼中,所谓碧鬣公主,这陆离的面貌看了个清楚。
  “袅烟,你相信哪一种?”闲来无事,我会第一千零一次地问到这个问题。
  她一定会明知故问道:“殿下,你说甚么?”
  “你知道的。袅烟。你说,你觉得我是我娘的转世呢,还是那匹马?”
  “我不知道,殿下。”
  “哼!跟你说话真没意思——要我说啊,我宁愿相信我是那匹马。”
  “……”
  “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宁愿相信我是那匹马?”
  “为什么,殿下?”
  “因为我娘只有一个啊。不可能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就算我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又如何?每个人见了我,还不是说——公主,你要好生念书啊,璇娘娘生前是最聪明的啦。公主,你可不能给璇娘娘丢脸啊——真烦!好象我这辈子再好些,也不过就是能“和我娘一样”而已!我想我是永远也逃不出她的影子了。还不如当那匹马,至少没有人来对我说什么“公主,你要好生学学追风,长大了跟它一样啊”——你说是不是?”
  无聊的言语。但我未曾算及,原来两个女子的无聊,加在一起却未可以相抵,而是会变成双倍的无聊——不,比双倍更多。无聊这东西,没有任何滋养,便是最好的滋养。生生不息。
  是的。我心里有数。眉眼如摹,再好些,我不过是一份可以乱真的赝品。是最好的一份碑文的拓本,神完气足,洛阳纸贵,但,再贵也是纸。不若那石碑,刀劈斧凿,风蚀雨淋,千年万载,刻骨铭心——
  真灰心。这辈子,我最大的成就怕只是一句“璇娘娘的女儿”罢。宁可做那匹银鞍金络追风蹑电的大宛名驹。动如奔雷,静若止渊。某个领域内,无人可与之一较雄长,独享一间白玉为栏的马厩。纵使日后某天,遭那个曾经待如珍宝的男人亲手斩杀,红溅薄雪。
  男人与马。神秘的关系。如果画像可以相信,父皇曾是这样气吞河岳的英雄。雕背铁胎的硬弓,虎头金刀绿宝吞口鲨皮鞘,胯下马通身雪白无一丝杂色——他和它,相得益彰,风雷激发。怎料到日后,为了一个女人,一刀断尽恩义。但彼时,我相信他是真心地爱过它。以一腔男人的热血。他和它的感情里,那女子再是天人化身,亦无从介入。
  (到最后,它亦还他以一腔热血。有什么了不起?恩怨两讫,谁也不欠谁。男人与马之间,不该有拖泥带水的怨。)
  所以我坚信,我是追风。自尊心得到稍许饱足。聊胜于无。
  我对袅烟说,我是那匹马。
  虽然绮窗人静,我未尝不希望,会有这样的一个男人,为了我,斩名驹。

  袅烟放下最后一幅窗幔,自窗边走来。
  “殿下,夜深了。这就安寝呢,还是再瞧一会儿书?”
  我斜倚在红木榻上,看着她持了乌银烛台,踏在织有大朵绯色芍药的厚厚地毯上,无声无息地走过来。淡黄宫装,窄窄称身。她腰肢苗条却从不妖娆地款摆。十年来,这端庄秀雅的人儿,我也看惯了。却仍觉好看。
  “袅烟,你真耐看。我若是男人,定会给你迷上了。”
  她的脸淡淡地红了。烛光下鸦髻低垂。白皙的尖尖面孔,近于半透明。红晕,一层柔糯地漫上来。
  “殿下闲着没事就喜欢拿我取笑。都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她说着一口一样柔糯的苏州音。薄薄的甜和软,像云片糕。
  我懒懒地伸伸腰。“是啊,都这么多年了,你说话还是这样咕咕哝哝。”
  她的脸更红了。
  “你还在想着老家吗,袅烟?告诉我苏州是什么样子的。”
  “我七岁就进宫了呢,你知道的,殿下。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里有很多河,很多小桥。房子都靠着水……”
  “……夏天午睡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窗外橹声摇曳经过,醒来,闻到白兰花香,真是愉快。”我说。
  袅烟叹了一口气。“殿下,你背都背得出了,还问我做什么?”
  “谁叫你只记得这么一点点。不然还可以多背一会儿。”我抬起手臂,随手抽出头上的垂珠却月钗。发髻散落。“就是你说的啊,闲来无事,闲来无事。闲成这样,不拿你取笑,拿谁取笑?我不过是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罢了。”
  “我也不比你多知道许多啊,殿下。”她很无奈。走至我身旁,将烛台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我继续发牢骚:“我们不但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鬼地方,就连人也见得不多。而且最近我们见到的人好象越来越少了——你不觉得?似乎每天,我看到的就是你,你看到的就是我。”
  她点了点头。似觉这等废话,并无回复的必要。我遂闭嘴。
  沉默。兰焰轻挫。是揉了沉香屑与肉桂粉的红蜡。芳馨浓烈,如何也凉了。
  话题渐渐感到干涸。
  许久,袅烟道:“要不要找本书来看?”
  “不要。讨厌看书。”
  “画画?”
  “灯底下,颜色不正。”
  “你的琴——”
  “早不知扔哪儿去啦。”
  “那——喝杯茶罢?”
  我摇头。
  她终于词穷。“那就安歇吧。”
  “不困啊——”我长长地喊了一声。无所事事的生涯,困意都变得这样奢侈。我拎住自己蜿蜒至腰下的长发,狠狠抖散。披了前胸后背,满身放任的黑。但,我的发再飞扬,我的心再野,转来转去,这间寂寂华殿,无有生天。
  即使相信自己就是那匹追风蹑电的神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踏云赶月的骏足,却就生生困于这华美的樊笼。我啼笑于自己的狂妄。我不过是一名小女子,不是么。但那放任啊,说到底,只落得这满目漆黑的昏盲。所谓锦瑟华年,所谓如花美眷,我竟是什么,什么都不曾看见。
  蜷于锦榻,我将脸埋入冷滑的发丝。有谁知道宫髻是如何梳法?那是世上最寂寞最无聊的女子想出来的法子,复杂繁琐,有种种的细微规矩与精巧名目,要很耐心很耐心,无限爱怜地把这三千烦恼盘来绕去,弄成不可能的形状,借以敌住那荒芜的长天永日……红丝系根,香脂浸抹,里头窝藏无数花瓣香草,再用层层浓发巧妙包裹,使之不见天日。于是没人知道,峨峨的高贵宫髻内中,深埋多少不甘心的艳色。我烦躁地摇摇头,钗环叮当四落。有花瓣飘出,已然枯干失色,香却怒意勃发。囚死的花,厉魂凶悍,这无端的一世,却业已无处追索。
  “袅烟。”我呜咽着。“袅烟。我睡不着。”
  袅烟轻抚我的发。于是愈更得了理似的,竟有凭有据地当真哭了起来。一边抽噎,一边痛鄙自己的无聊。像是小孩子跌了跤,明明不甚痛,却假意号啕以博大人的怜爱一般。真低级。实在我有什么事,值得一哭?
  我这样的一个梳宫髻的女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早上起来梳个头便用去两个时辰。晚间要卸得干净,也得半个时辰。狠狠挥霍似水的流年,惟恐不够大方。但青春便欲浪掷,竟没处可给。
  头发馥郁地包围了我。青丝如墨,一把好发啊。是这样精心地在保养。原来实在没有烦恼的女子,到头来便只得爱上烦恼本身。实在没有纠缠的女子,也只得与自己的头发纠缠。三千三千,恋恋依依。
  “袅烟,”哭泣得越发厉害,“我——我睡不着!”
  气如山涌。委屈中竟有隐隐快感浮现。或那是一种发泄。我跌了一跤,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原来哪里也不痛,便是最痛切之处。哭到后来,自己也下不来台了,是真哭还是假哭,已经满目仓皇。忽而,我这样疲倦。
  袅烟轻轻抚着我的头发,将我揽于她纤细的手臂。
  “殿下,殿下。”她喃喃低唤。并不置一句劝慰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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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八岁那年,袅烟进宫来。苏州人,比我小一岁。是那一年征选入宫的小宫女中公认最干净最漂亮的。父皇拨她来侍侯我。
  我记得那天我正在案前对着一张巨大的白纸发楞。先生限令一天之中,名姬帖簪花格要把这张纸临满。正郁闷不堪,忽然转头,见得明窗之下,那怯生生梳着两角丫髻的小姑娘,手中紧紧捏住一个花绸包袱——
  “启禀公主殿下,这小宫女是这次新选进来的。皇上特赐与公主使唤。”带她来的老嬷嬷说。
  兔毫笔带着墨汁飞起。雪白纸上,开了一串晶莹乌黑的梅花。
  我冲上去抱住她。纤细瘦弱的女孩子。她还穿着民间的袄裤。白底红花,这样单纯明朗的欢喜。但指端的残墨蹭了一身。我的宫裙,她的布衣,都污了。
  孤独的热情令我狼狈不堪。
  老嬷嬷忙不迭地将我俩拉开。
  “还不快向公主请安?”
  “回……回公主殿下,奴婢……奴婢侍侯公主。望公主……公主教导奴婢。”她结结巴巴地背诵人家教她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还不回话?”
  “回公主,我叫袅烟。”
  袅烟。我重复着这两个字。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细嫩的肌肤,有金色绒绒的光。墨迹沾在脸颊,一抹淡黑,越显皎洁如花。
  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在那清晨明亮的阳光里,七岁的袅烟和八岁的我。两两相对,芬芳透明。女孩是花蕾,有这样清澈的眼睛。
  她羞怯地笑了。这种羞怯,如同她与生俱来的气息。十年来从未改变。
  这相依为命的十年。

  十年春花秋月。窗前那棵海棠,一次一次地开。我看到自己就这样珠翠雍容地长大了。宫裾拖地,层层轻绡五铢衣,却盘金蹙银七彩满绣,不留一点空隙,沉重华丽地拘住心底的咆哮。有时我感觉到有一颗野性的魂灵,在身体内愤怒冲决。
  也许,那是追风。
  这么久了,它不肯遗忘自己的前世么?
  我拖着长长的珠裾在庭院里转来转去,直至黄昏,袅烟唤我用膳。
  父皇实在是宠我的。最好的宫女,尽着我使。最美的屋子,尽着我住。隔三差五,遣人送来珍馐名点,美饰华服,以至奇花异草,笔墨诗书,几乎无所不包。一个公主应该拥有的,我全有了。
  这世间我想不出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除了一个父亲。
  他很少见我。偶尔见到他,始终是阴霾深重的面容。这个男人过早地衰老和颟顸。
  每次看到我,父皇总是用浑浊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看。漆黑无光的目光。听来矛盾,却是事实。他的无神的眼睛,只有在看到我的时候,才显示生命的迹象。那里面翻涌着如此强烈的火焰。痛楚的疼爱与恨意,滔天交杂,令我却步。
  从来没有交谈或拥抱。沉默维持最多不过一炷香的时分,父皇便令我离去。
  我想要见到他。我害怕见到他。渐渐地我明白,一切的根源或者只是我这张脸。这张,酷似母亲的脸。
  灵龟为纽,莲蔓为饰。幽光烁烁的青铜镜里,我看到这张脸日益蜕变。稚气渐消,眉目若画。它一天一天,逼似她的容颜。
  父皇心中,那无双的容颜。
  但我只是一份乱真的赝品。
  长大后,我渐渐明白,每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他的折磨。
  他岂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世上八荒四极,六道轮回,也只有一个阿璇而已。不是不明白的。她一去,永无见期,却留一张如此相象的脸孔于这尘世,提醒他——她存在过,而你,却失去了她。
  公主,您别忘了,娘娘就是为了生您,才过世的。
  白发的老宫女,轻飘的声音,如同一个诅咒。很难说在父皇心中,我的生命是否,原本就是带罪而来。这罪,一生一世,也洗不脱。
  每一次被父皇阴郁地摒诸门外之后,我被封闭在金丝暖帷软轿里,抬回寝宫。一路上,我颠簸地想起父皇。这个给了我血肉之躯的男人。某处血脉,遥遥神秘地相通。他爱我。他恨我。这一刻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是我害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而我,这样像她。我是追风托胎。我是阿璇再世。啊,这样复杂的追问。分不清到底,是谁害了谁,谁爱了谁,谁又亏欠了谁。分不清到底,谁是谁。迷失中,他已零乱不堪。关于我的传说,分裂了他,也分裂了我。一匹马和一个女人,谁知有些什么渊源的,碰上了,她和它,要为了爱着的同一个男人而死。鲜血结束了故事,他们的灵魂却在我的生命中缠绵不去。我此生,还未开始,便已割裂。温香暖热的黑暗里,泪水堵住我的喉咙。
  父皇。三千宠爱,怨恨杀戮,恩义与歉疚,你尽集于我一身。可以予我世上所有种类的情,却惟独欠奉一个父亲。
  我是父皇最后的一个女儿。纳了母亲以后,他不曾幸过其他嫔妃。失了她,也未再有人儿,动得那颗已死的心。本朝的十八位皇子,七位公主之中,我所居的瑞媭宫,一应屋宇器用,无不是最考究精美的。却终年寂寥,悄无人声。
  是父皇的安排。瑞媭宫的宫女太监,为各宫之中人数最少。传闻,又有严旨,其余各宫之人,未持上允,不得与瑞媭宫私自往来。由此,我得以居于世上最繁华富丽之地,却享有不受任何惊扰的清净。
  或者不如说,却忍受深如大海的寂寞。
  公主,璇娘娘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儿。她不食荤腥,也从来不喜热闹。除了皇上,她谁都懒待见。我们都说,她是天上的仙子,不跟凡人打交道呢。
  那她每天都做些什么?
  一个人在屋子里,写写字呀,弹弹琴呀。谁要是闯进去惊扰了她,娘娘可要不高兴呢。
  老宫女的话。我明白。父皇。他要我成为第二个仙子。孤清绝世,不沾凡尘。但,我是碧鬣。
  不是阿璇。
  铜镜里,青绿莲花,不枝不蔓,亭亭地簇拥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却有着一颗野性咆哮,蹄如奔雷的心。无尘的皮相内中,怒尘滚滚滔天。
  日日晨昏,我在瑞媭宫前三房后五殿中拖着沉沉的长裾游魂般转来转去。偌大的宫殿,金阙玉扃,转上一整日,也没几次机会可以碰上人。
  宫袍高髻,神仙体态。娉婷的步子里,无人能解我的焦躁。
  游走于寂寞之中。我看到自己,是这样分裂地长大了。
  老去的父皇眼神黯淡。我行礼,退出他的寝宫,将衰迈的他独自留在长年的阴暗之中。门掩,一声森森的叹息。我立于殿外,仰起头。夏天毒辣的日光遍洒于面。
  原谅我,父皇。或我只是追风的魂,却错生了一张阿璇的面孔。
  可是父皇,难道你不知道,我本凡俗。我不是你的半片飞尘不沾身的阿璇。
  难道你不知道,将一个凡人隔绝于人境的结果。如果她本不是仙子,到头来,便终将成为魔鬼。
  心底的咆哮。近了。
  围着我,团团急转。

  谁知道一个情字,误尽多少苍生。英雄美人,逃不过去的关口,除了情,便只有死。
  或者十九岁死去,对母亲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由此,她绝世的容颜,得以永驻。父皇没有机会看到她年老色衰的模样,故情天爱海,耿耿长恨,终生便只念着她一人。
  上穷碧落下黄泉,三界之中,再寻不得她那样美的人。果真的么?只怕未必。但,他一定会得这样想。一切只因死亡,及时将神仙眷侣收束。不待那残局腐烂,收拾不起。她没机会老丑。他便没机会旁骛。多好。
  最好的花倒不一定是那最美的。但最珍贵的花一定是最短暂的。只因一闪即逝,还没来得及厌倦,故有资格令人低回不已。倘常年随处唾手可得,便没人稀罕。一朵好花,不但知道何时恰当该开,还得知道何时该谢。不然再是国色,也沦为寻常篱落路草墙花。
  美丽不要一次用光。留些未尽的,与他绵绵追思。人是最喜欢自我欺骗的。便只剩得一分,念来念去,也成十分。我仿佛听得冥冥中,母亲细语一个天生下来迷惑众生的女子,与生俱来的智慧。
  (但母亲,我没有机会。)
  好花及时落,便是慈悲。母亲,人这样势利。若对鸡皮鹤发,谁念你当年一笑倾城?
  你去得这样聪明。
  黯黯的青铜镜里,如花的容颜泛起浅淡悲哀。这是寒冬的清晨,呵气成霜。独对妆镜,久了,口中呼出的气息便凝住一层朦胧的白纱。
  纱幕后的容颜,忽而神秘地微笑,不受心念主宰。
  叮的一声,手中螺子黛跌落桌面。
  那是我么?不不不,我没有笑。
  那笑靥,如五月的青梅酒,淡薄清凉。泠泠的冷碧,不是人间颜色。绝了一切尘埃,却有悲哀的诡谲淡淡流转。
  母亲。那是你么。天上人间,无双无对的璇贵妃。
  手指扫过镜面。一霎雾尽。古光幽沉的铜镜里,依旧是我略带惊谔的面容。日映东窗,仿佛一切未曾发生。但我知道,她来过。在一个乍梦乍醒的,神秘的时刻。
  她眼中悲哀的诡谲。莫非她知道只有如此,方能栓住一个拥有三千佳丽的男人的心。(君王的眷恋啊,这样不堪卒章。)是以她选择在最绚烂的时辰绝然离去,抵上性命,成全一则关于美色与情爱的传奇。(你赢了,母亲。)十九岁玉貌绮年,拼得一个男人忠贞的残生。(他的心是这样珍贵吗。)母亲。
  这个世界上关于情爱,众说若此纷纭。有人说,爱到深处无怨尤。而有人说,情到浓时情转薄。倘是如此,母亲,你是这世上最多情的女子,还是最无情。紫府碧落,可料得那个令你性命不恤的英雄,早由你亲手了断。他已不在。
  那安邦定国平天下的夫郎啊,如何,就失散了。(母亲,是你杀了他。)
  那英明睿智引以为傲的夫郎啊,如今,何处觅寻?(母亲,告诉我,最终的最终,你有没有得到他。)
  撒手人寰那刻,可曾料得如胶似漆,乍生生血肉相离,那剜心之痛会一点点,一点点将他凌迟成一个颟顸残暴的昏君。不辨皂白的杀戮,自追风始。
  你带走了他的神智么。最后一口气息,幽幽如兰,自你口中散尽。那一刻,他便再不是那个挥斥江山的英主。或这多年来,那只不过是一具丧心的行尸。暴戾昏庸。追风,是因你而丧在他手中的,第一个刀下的鬼。那以后,还有许多许多。
  不理朝政。横征暴敛。大臣,血书以谏,在朝堂上以头抢地,哀哀恸哭。“请皇上恤我百姓!请皇上念我江山!”他只是厌倦地挥手。杀。一个,又一个。
  杀。杀。杀。或者倒行逆施,他不过是在发泄心中的伤痛。但无论如何,母亲,你的英雄,已天怒人怨。
  他是一只躲在阴暗大殿里的受伤的兽。为了一缕已逝的幻影,将一世的英名,泱泱的基业,通皆动摇。
  流寇起。烽烟初现。
  到他登基的第三十八年上,本朝四位顾命老臣,齐集太庙,伏地痛哭。当年先帝遗命他们辅佐新皇。这些年来,他们对他,堪称鞠躬尽瘁,愚忠死保。
  但,他们终于承认,他辜负了这天下。
  所以在我十五岁那年,他终于驾崩的那天,朝中内外,竟无人惋惜。这,便是众叛亲离。
  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风雨夜,上病革。甚急。至明,龙驭宾天。
  是年,他五十九岁。在位四十载。(弥留的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或许他这样幸福。十五年的凌迟,终有尽头。你可会来接引他么,母亲。)
  据遗诏,十一皇子继位大宝。那年,他二十七岁。
  我于是成为长公主。
  十一皇兄即位后,励精图治,百废具兴。减赋税,行仁政,安民心,济贫苦。又大张旗鼓,招贤纳士,补充人才凋零的朝廷。于是三年的工夫,竟是烽烟初定,四海升平。这栗栗危乎的江山,又给他稳了下来。
  三年。天换了日,国换了主。换了年号,换了朝廷。朝中气象昌荣,民间温饱安定。三年换了天地。十一皇兄,父皇亲选的太子,果然不负众望。
  这短短的三年,举国上下,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仿佛一切都换过新的,笔酣墨饱,旧篇掀过,而未来的章节,充满希望。
  一切都换过新的。只有我的寂寞,没有任何改变。不,我和袅烟的寂寞。
  瑞媭宫的寂寞。

  我以为新皇登基,朝野内外必是事务冗杂,多少大事待决,何堪想到我这伶仃女子。但待得百事初定之后,皇兄便会记起禁城之内,某个角落还有一个重门深锁不见天日的妹子。
  我等待着他想起我的那一天。一道圣旨,取消瑞媭宫无形的藩篱。我这容色沦落的半生的寂寞。
  并没抱什么太大的奢望。我只是想过人的生活。
  想有一些些不同的面孔出现。兄弟姊妹,含笑应对,交游寒暄。或者,还可以有一个家庭。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把得家定。在他的陪伴下渐渐老去,直至某朝白发如雪,恋恋地撇下满堂子孙,安详离去。
  我想要担当烟火人间的种种甜蜜与烦恼。会有一个值得的人,令我甘愿为他,在这跌荡的世间磕碰,哭泣,折磨,衰老,而他,会一直在我身边。这绝色的容颜,是要为了他在时光里摧残褪淡,才是幸福。
  我不是母亲。无意弃世绝俗,将自己煎熬成一则诡艳的传奇。我亦无意为了一副不老的容颜而聪明地及时结束自己。(这世间啊逃也逃不过的生老病死。美人名将,若要不老,便只得先死。)那是一个注定制造传奇的尤物的智慧。而我,相同的皮囊底下,是这样寻常的女子。
  我只想要一个一样寻常的男子。太强烈的爱,是流星。光华灿烂,然自出发那刻起,便是向着毁灭飞奔。
  寂寂的深殿里,我仰头望着窗隙游走的光线。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我本凡俗。
  我想做人。不要成仙,也不要成魔。我只想做人。
  到皇兄想起我来的那一天。我确信,他会想起我来的。毕竟,我们有着相同的血脉。骨肉之亲。
  我一直等待着。
  但是等待中的那道圣旨,始终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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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有另外风声传来。新皇即位后两个月,瑞媭宫的人数再度裁减。有三名太监,两名宫女,被无声无息地调往他处。
  袅烟说,外间有传言,说公主因先帝去世,哀毁过度,病体需要静养。宫里人现在都知道,无论何人,严禁私入瑞媭宫打扰公主养病。
  可是我明明没有生病。
  端坐在幽深的帘栊下,绿玉蕉叶盏在手。茶烟缭绕。风吹,重重叠叠的花格摇曳。我看到自己身上,一半是日光,一半是阴霾。
  宫裙上,青琐荡漾。
  或许,我是有病了。病在心里。
  不明白为何,此生,总是要被我最亲的人幽闭。我只渴望做一个最平常的女人,却始终被生生逼出世外。
  十一皇兄,我还只是小时见过一面。彼时我年纪尚小,当时情境若何,都不大记得了。横竖甚么也不懂,亦不觉得生命中除了必须念书写字之外,还有何缺欠。只记得他那时已然长得很高,穿了太子的袍服,眉目间傲气得很,也不大搭理我。
  再见面,便是父皇过世这次。庙堂大典,祖宗古制,我有幸得以见了天日,与其他手足一同,守孝举哀,尽为人子女之礼。
  巍巍煌煌的皇家大葬。十八位兄长,六位姐姐。这浩浩庄严的皇室行列。随处是素白银器,闪耀一片光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布幔飘摇,檀香浓烈。经文的念诵与种种名目的朝中赞礼此起彼伏,永无止歇。
  一个人的日子委实太久。我竟见不得大场面。置身人群,我有失措感觉。看众位兄姐,神情肃穆,皆不似我恍惚失仪。
  举丧的间歇,太监进水盥手。无意间在银盆内照见自己的影。一身缟素重孝,遵制,头上一无插戴,面上亦无半点妆容。那苍白荡漾的脸容,竟似个才从牢里放出来的囚犯,亦或一个自坟墓中逸出的鬼魂。满目迷茫,在这人间踉踉跄跄,仓皇奔撞。
  啊,这不是我的世界。我这样渴想它。它却已经放弃了我。
  兄姐们哀哀尽礼。不失雍容。却不时有人偷眼看我。我知他们于我有重大好奇。这个背负了奇诡传说出世的妹子。继承了璇贵妃六宫失色的容颜,与鲜血,死亡,灾祸,父皇的性情大变一同降临。而后,是与生俱来的,十几年如一日的幽闭生涯。
  (远离人群的人,总是蒙上神秘色彩。成为传奇的素材。不管那是否出自她的自愿。)
  在父皇的葬典上,我第一次与我全部的手足对面相逢。(这个给了我们生命的男人,是要在他死亡的时刻,才将所有出自他血脉的后代聚集在一起。)我看到,好奇之外,姐姐们的眼神中,有微妙嫉妒。这一点,我与她们,心知肚明。女人之间,某些感觉,无须言语。
  但那又如何。银盆里映出我不施脂粉的容颜。蛾眉惨淡,也曾有人妒。长年不见天日,无血色的嘴唇,摇曳幽冥般的美貌。我知道,父皇的七个女儿之中,我是最美的。就像他的那些女人之中,母亲是最美的一样。但,再是美艳惊世,没有人来看我。
  好花无人来采,落了犹是好说。只怕渐渐萎去,最是难堪。
  那日,我看到已然身登大宝的十一皇兄。与小时相比,越发轩昂伟岸。纵令哀恸逾恒,亦有他人不及之气概。
  和其他兄长一样,他也没有特别注意我。不过是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眸,一闪而过。
  那檀香的气味。几欲窒息。

  那日之后,我再不曾见过他。他的种种仁政善行,经由多方辗转,迂回折射至我幽居的角落。是百姓之福,在长达十五年之久的暴政后,得遇如此的英主。
  这样的仁主,怎会忘记他亲生的妹子。我充满信心。纵使并非一母所出,我们毕竟,有着一半相同的血统。
  充满信心等待着的日子里,我的瑞媭宫,人影不动声色地日益减少。粗作洒扫的太监们,做完了事便不见踪影。而侍侯起居的宫女,只剩袅烟一人。什么时候,在我不知不觉间,这宫殿变成了一座华丽冰冷的大坟,深深埋住一段空洞的韶华。
  梦淹渐,暗老残春。可是这样的么?
  流言,细绿滋长。像罅隙中的青苔,在我这无人空庭,阴阴地自生。
  十一皇兄是皇后所生。我未曾见过。但听得传闻,皇后乃是前朝大学士之女,亦是个美人。父皇立了她为后,初也一心一意,纵有佳丽无数,都只似蜻蜓点水。心心念念,最重的,仍是落在这堂堂正正的妻身上。但自从我母阿璇进宫,一夜间君恩似水,去了,便不再回头。
  皇后死时三十五岁。那是在我母亲去世五年之后的事了。据说我母亲虽已不在,父皇与皇后的恩爱,亦始终未能重拾。有人说,皇后是郁郁而死。也有人说,父皇这样狠心,直到皇后咽气,竟未曾去望慰一回。(那不是狠心,只是死心。你如何指望,一个自己也早已死了的人,去关心旁人?)
  那一年,太子十七岁。事母至孝,有口皆碑。

  “袅烟,你相信会是这样的么?”
  “……我不知道,殿下。不过……人的心,难说得很。那也是合情理的罢?”
  “我也这么想。皇兄一定是这样的。”
  “殿下!轻声些!莫要惹祸。”
  “惹祸?”我笑了。“袅烟,你可知我如今巴不得惹些祸出来。只要能发生些事情——不管好事坏事——我都快活死了。这样过活,算什么?”
  我与袅烟联枕夜话。衾拥蜀锦,两把黑发蜿蜒,拖于杏色缂丝银线花鸟纹的被面。夜长如年,阴森的宫殿,越显高深莫测。我俩这色彩鲜丽的一团,只觉渺小不堪。
  是的。我俩都想到了。在流言犬齿交错的缝隙里。这有什么难?只要稍生了些脑子。
  皇后因我母亲进宫夺宠,失了君心,以致郁郁而死。缠绵床榻,奄奄一息之际,欲见父皇最后一面尚不可得。她去得定然不甘。十一皇兄为人至孝,目睹母亲长年被弃的苦痛,作何感想。
  这中间定有许多人所不知的悲哀与怨忿。
  说不定她临终还叮嘱他为她报复。
  不不不,许是我太恶毒了。皇后据称实是温柔敦厚,即是怨了这些年,亦未必会怒,更未必会大失体统地将自己争宠妒忌之心曝于儿子之前。但,那有何干系?
  一点都不妨碍一个孝顺的儿子,于她死后替她讨回一点点生前未曾得回的公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是公道?)
  那令得她半生孤苦的女人已在她之前离去。但,她留下了一个女儿。
  唯一的女儿。

  我知皇兄不会把我如何。他只是想让我也尝尝寂寞的滋味。(难道我还没有尝够么?)
  什么是沉沉风雨夜如年。什么是残灯明灭枕头欹。什么是斜阳却照深深院。什么是那堪冷落清秋节。难道还有谁比我更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实在倦了。倦得哭不出来了。流眼泪也要些力气。
  我拥住袅烟单薄的肩头。睡意朦胧。她芬芳的长发披了我一脸。或许我俩的一生就是这样了。两个一无期待一无眷恋的女子,封锁在一座宫殿内,缠裹着自己的头发,在沐发香脂与干枯花瓣昏醉的气味中徐徐下沉,直至暮色灭顶。
  这一生,等于没有活过。
  床头的销金博山炉内,燃着龙涎香。高贵奇异的香,每年千里迢迢从海外进贡而来,才配得起堂堂皇室,金枝玉叶的身份。传说中,是茫茫大海上,月明的夜晚,潜于渊底的龙会浮出水面,蟠于礁石,呼嘘海雾月光,涎沫吐出凝结而成。这样高贵的香。龙的精华。只合帝王家。但寻思那情景,迷离月色,黑暗的海,巨龙蟠于礁岩,鳞甲映闪诡异光芒……我竟有惧意。隐隐有不可测的邪恶气息,令我惶恐。
  神物如龙,可行云布雨,难道就不可择人而噬?它那么强大。强大的本身,便与魔近。
  半睡半醒。龙涎香的气味里,我思考龙的恶意。
  即使把我幽囚至死,并不妨碍他爱民如子。我知道他确是个好皇帝。他那样仁爱,勤政,睿智,精明。但同时可以是个挟了上代恩怨,好整以暇地折磨亲妹子的兄长。没人有资格评说他是好是坏。这人世如此复杂,表象未可轻断。
  说好说坏,都是错。
  夜漏迟迟。香烬了。人困了。我朦朦睡去,不多时又醒来。要喝茶。袅烟披衣下床,盥手倒了茶来,又顺手揭开炉盖,拿香箸拨一拨灰烬。
  我用臂肘支起身子喝茶,看着她持了嵌金雕万字的银香箸,一手揭开镂空兽首炉盖。那香灰烧作完整的一个心字,一拨,顿然烟灭。魂飞魄散。
  有什么分别。龙涎香,再是高贵。冰片熔肌,水沉换骨。
  到头来,这断魂心字,还不是面目全非。

  如父皇在世时一般,皇兄予我的供养,从未缺欠。八方珍馔,四季衣裳,无一不是应时送到。
  或他待我实在还不够狠绝。他完全可以让我粗衣恶食,至少,缺一短二,将发放的时日稍稍延误,也让我略知民生疾苦。父皇是因我母去世才变得倒行逆施,朝中众臣不会对我有什么眷顾。纵有,谁管得皇上的家事?
  但他从来没有。相较父皇,他待我的衣食妆次之供,只有加倍。
  给我的寂寞也加倍。
  父皇在日,我尚有机缘,偶尔乘轿去他寝宫问安。皇兄却从不见我。也从来未有令旨,让我走出这瑞媭宫半步。
  或许他胸襟宽广,纵然恨我,亦无意小眉小眼地,在衣食上头委屈我。又或许,他着意将我的生活,细枝末节,处处安排妥当,令我别无烦恼挂怀,好专心咀嚼这无喜无恨日长如年的寂寞、寂寞、寂寞——
  这人世如此复杂,表象未可轻断。
  无论他的初衷为何,我已太知寂寞滋味。
  我终于明白,原来我始终未曾被遗忘。
  我只是被禁锢。
  永巷长年,别殿箫鼓。冷宫的生涯,我已深尝。而我这里,连别殿的箫鼓亦无从听见。夜深时,凝神谛听,就如置身荒野。
  都说纨扇弃捐,长门青草。谁想到一个未曾出嫁的女儿身,也得到打入冷宫的命运。人说红颜未老恩先断。谁又知,红颜未老,这恩,已无从断起。
  母亲,若说天道最公,这便是对你三年占尽六宫恩宠的平衡么。
  当圣旨颁下,说公主悲念过度,以致罹患心疾,特令于瑞媭宫外筑一道红墙,又设了御林军日夜把守的时候,我终于绝了今生所有的指望。
  无望了。这红颜误我的一世。如花美眷,儿孙满堂,都成泡影。到死的那天,我怕是任什么也无从回顾。这一生不过是空白的过场。
  桃花潭水,深也不过千尺。我的一生,那些可以预计的晨昏,相同的重重叠加上来。无穷无尽,满目昏黑。
  罹患心疾。这么说,我是疯了。
  这一年,皇兄登基恰正三载。我十八岁。
  十八岁。这韶华花月盛极。却畸零。

  幽闭的日子里,我渐渐的,渐渐的,昼夜颠倒。白昼是属于人间生活的。在日光下,人与人往来,谈话,交易,形成种种的关系。每个人都必须做一些事情,承担一些责任,牵挂一些人和被一些人牵挂。由此,这世界方能如七宝楼台,各各关联,自成因果。
  我却一无所有。没有责任要承担,没有人要牵挂,也没有人来牵挂我。若说这生涯如同空门,空门中人总还须诵经打坐。我连任何事情都免了。有道是礼义之国,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三纲五常,天经地义每个人都框住的,我好似要守亦无从守起。一个人,什么都不必担当,那还叫做人么?
  我好象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一般的逍遥。逍遥到无所依傍。
  人间生活,已经与我无关。而日光底下,并无新事。
  我于是理所当然地爱上黑夜。如每一个孤魂野鬼分内的所为。
  黑夜令我身心自在。想到此刻世上的人们大抵都已入睡,我有自欺欺人的安慰。仿佛如此,我的孤独便有所减轻。而深夜在屋中高烧红烛,坐看窗外漆黑的夜空大风呼啸的时分,令我感觉耽于安适的沉溺。
  黑暗在窗外。寒冷在窗外。恐惧在窗外。我是安全的。
  这一刻,阴暗的温暖遮蔽双眼,可以暂时遗忘未来无尽的荒芜与没有痛处的疼痛。
  在黑夜里我做许多事情。我焚香,喝茶,饮酒,沐浴,弹琴,写字,和袅烟说话,或者无所事事地游荡。
  但最喜欢做的事却是梳妆打扮。精心地妆扮,从头至脚。在目迷五色的华裳美服中挑拣。娴熟地使用那些数目惊人的瓶瓶罐罐之中,一切令女人美丽的魔法。对着镜子,费时可达几个时辰。造一个光华绝艳的美女,给渐淡的黑夜欣赏。我终于又成功地杀掉了一个夜晚。然后,天亮了,我也就该睡了。
  这是我乐此不疲的一个游戏。

  那晚我坐在镜前。左右一对波斯黑檀木镶和阗玉烛台内高插十八枝麝煤翠蜡,照得满室通明。
  唤袅烟打来热水,洗了面。又是一个漫漫的长夜。于我而言,我的身体是一个精致的大玩偶,而我的脸是一张无瑕疵的素绢。可以尽情寄托我所有无处发泄的颠狂幻想。
  这已是我仅剩的兴趣。尚未曾厌倦。我知自己无聊。但,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于是我在镜前坐下来。今日新到了一批胭脂水粉,全套江南点绛斋的贡品。午间皇兄才遣人送了来。正好于此试试。
  这点绛斋并不是一间老字号的花粉行。有资格供奉宫里的应用,也不过是近三两年的事。却是一炮而红,声名鹊起。他们的货品,我试过,确是色艳香清,与众不同。据闻,大江南北都有他们的分栈,堪称树大枝多,但凡是进上的贡物,必是由总行的老板亲手制成,因此格外的精良洁美。
  看他们的器皿,也的是琳琅。装于一个黄缎团龙暗纹四方盒子内送来的,打开来,小瓶小盏,安插得错落有序。一个个那么别致。所有物事,一色桃红洒金细笺,端楷写了名目。(不知何人,把女人的心思体认得这般真切?)
  先拧开一个小小的白玉瓶子,里头是貂油素蟾膏。挑了一点儿,在掌心打匀,抹在脸上。这样浓郁的香膏,脸和脖颈都抹到了,掌心还余许多腻泽,便涂在手背腕臂上。
  而后是水粉。且捻一撮,调了清水,成一种晶莹的乳浆,细细打在脸上。待稍干,再拿了雪兔绒的扑子轻蘸些须散粉,薄敷一层。那便肤光致致,圆莹似雪。泛着半透明,绝无滞重之感。
  青黛是装在一个天青冰裂扁瓷盒子里的。十二根比小指还细的棒,三寸来长,拿在手里不会沾染,把来画眉却浓淡得宜。且方便即时,再拙笨的女子,也能得一副八九不离十的蛾眉。但今夜,我不想远山淡扫。
  用小银剪剪下三分来长的一小段青黛,放入乌金盂内捣碎,研至极细。兑入琉璃瓶子内,些许蜀葵叶捣的汁,调匀。这是日长无聊之际我兴的许多新鲜法儿之一。据载,唐代元稹、白乐天等曾以此种汁液制笺作诗唱和,号葵笺,纸微绿,入墨觉有精彩。再调入云母粉,成一种粘稠似蜜的厚汁,便用青铜簪子蘸了,画一双浓郁飞扬的眉。眉梢曲曲,剔出一个小小的尖儿,好似黄蜂尾上针。
  眼尾也给它描得长长。黛色与葵汁,果相辅弼,“微绿,觉有精彩”。眉目间,闪烁云母银粉。镜里顾盼,有毒辣的妩媚。
  这是呼应我今夜凄厉的寂寞的一个妆容。但,我还不满意。
  ——这张脸上,尚欠了最重要的一件物事。
  胭脂。是的。女人没有一朵如醉如焰的胭脂唇,就好象玉树琼枝开不出花。
  点绛斋的胭脂向是招牌货色。每季总有些新货品出来。今次送来的,也有好几种。择了一种薰紫里头透着莓红的,说不上究竟是何颜色,沉甸甸交缠暧昧,配合此番神秘剔透的容颜。
  点绛斋的胭脂柤做成浓稠的膏,盛于墨玉圆盒。他家不出坊间常见的那种朱纸,简单平易,千篇一律。买回家,直接润湿了嘴唇一抿便是。早年间,这种朱纸我也用过的。薄质粗材,再是浓艳,那色到底淡薄。不若这种,浓重如同午夜噩梦,夙世冤孽,化也化不开。
  有特配的貂三狼七玉柄小刷,专门用来上这种胭脂。苦心孤诣的配搭——貂少了,不够丰润,便无法涂得饱满均匀;狼少了,不够硬,根本支持不起这样浓稠的膏体。必得是貂三狼七,刚柔相济,方堪这不曾存在于人世的海上方儿。
  拈了玉柄,刷头轻挑,只要比米粒稍大一点儿的尽够了。对着镜子,细细地,慢慢地,渐次晕染——啊,会有这样妖艳的颜色。这样妖艳,浓得像下了毒——
  我的嘴唇,好象有了自己的灵魂。鲜明得几欲脱离了我的面孔,作妖蝶飞翔而去。
  我捧住自己的脸庞,有丝丝惊吓。莫非这胭脂里头,下过什么咒吧?
  唇涂好了,刷头上剩余的胭脂,便点一二滴水,化于掌心,在面颊上轻染。末后,额头正中贴一星花钿。翠羽裁作火焰,捧一粒指肚大小的明珠。
  袅烟在身后,替我梳了个反绾九环髻。一头丰厚黑发,一半绾作九环,却是倒着梳上来,枝桠张狂。另一半泻在身后。犀角为贯,青珥为坠。
  我移近烛台,向镜中张望。镜里的人,妖娆邪媚,半点都不像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没有人向我说起一个公主若打扮得失了体统,会得到何样的惩罚。我也不在乎。这样荒凉的瑞媭宫,便是裸了身子走上一圈,想也不会得人瞩目。
  况我知自己早不是那庄重贞淑的公主。或许从来都不曾是过。一缕暗火,蜿蜒烧蚀。
  我的心,如同一点墟墓优游的磷火。荒芜的长草之间,闪烁忽明忽灭的森森碧绿。它美艳而寒冷得,已经不堪闻问。
  雕花的镜槛,冰凉凹凸。俯身,在幽暗镜底,看到自己艳丽的面庞。丰容盛鬋,颜如蕣华,却一双空洞森冷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古怪。
  那面镜子。似一汪青铜色的圆月。里头光怪陆离。
  我多像一个,风尘堕落的嫦娥。
  碧海青天的,寂寞的嫦娥。夜夜,拥一颗魑魅的心。
┄┄ァ願朢褆衿生∝喓啝樶僾的伱べ①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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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我是这样恣肆。只觉心中的空洞发疯般地膨胀,似一头怪兽,饕餮掉所有安宁恬淡的可能。我想大笑。我想呼号。我想狂歌狂哭。为这无谓的一世。
  追风,追风,是你么。那胸中腾腾的奔雷。
  我道:“袅烟,我的孔雀氅呢?”
  孔雀氅是去年上元节时钦赐的海外贡物。说是氅,实则尚有衣裙。据闻,一套皆是以孔雀初生细羽捻入天蚕冰丝织成,间又杂以极细赤金丝。叠领,广袖,裙摆有十幅宽,后拖一袭曳地大氅。织绣精妙,几殆鬼工。色泽肌理,皆与真正的孔雀羽毛别无二致。光线下角度转侧,有不同光彩。衣上罥以银泥,饰以明珰,缀以七宝。腰间束以四指宽的辟尘苍珮流苏绦。大氅展开,便是完整的一副雀尾屏。
  这套衣服,委实太过隆重。我只在那年上元节初送来时试穿过一次,此后再也未有兴致穿这套繁琐不堪的衣裳。但,今夜我忽然想穿。
  只它衬得起我此刻张狂的心,妖冶的容。有孔雀般惊世的靡丽和孤寂。
  袅烟打开衣橱,将孔雀氅取出,帮我一件件穿戴起来。
  “殿下,太艳了些吧!”她一边格格轻笑,一边帮我整理衣裙。
  “不怕。艳便艳到底。再怎么折腾,你以为还会有谁来看我们不成?”
  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翻出五纹云缕靴登上。赤金绞丝点翠镯,两臂铿铿锵锵,直戴了十七八只。耳上玳瑁金琲,颈间水精螭锁。想想今夜既扮了孔雀,意犹未足,跑去拿了小颗孔雀石,研粉调浆,染于眼睫。顾盼间,顿时浓绿幽邃,与山林女魅可有一比。
  我对着镜子哈哈大笑起来。心中无可言宣的痛快。或者这才是本来的我。颠狂的,冶艳的,无法无天的。
  袅烟一旁看着,也笑。
  “殿下!你这个样子……真是有趣!”
  我偏过头看她。她纵容我所有的异想天开,却从不跟着我胡闹。烛光下,依然是一身淡黄宫装,窄窄称身,面上薄施脂粉,天然淡雅。头上三两件金翠首饰,不多不少。不寒酸,亦不似我这般张牙舞爪。她帮我整理腰间丝绦的手清瘦洁净,庄严温柔。
  “袅烟,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才应该是公主。你这样高贵。”
  “殿下,别乱说。你才是金枝玉叶。”
  “我呀,”我斜倚在妆台上,无缘无故地笑得毫没节制,浑身发软。“我是昂贵,不是高贵。你看,我多“贵”。这周身上下!把我卖了,可得值不少钱?”
  “殿下,瞧你,越说越离谱了。今儿又没喝酒,敢是醉了?你不是公主,是什么?”
  “我?”她说我醉了。是的。我亦觉得我是醉了。醉于这辉煌而悲凉的自赏。我听到自己滞涩娇媚的声音:“袅烟,你是公主,我——是妖精。”
  广袖一挥,我踏着自己躁动的心跳起舞。
  并没看过什么歌舞。此生过得如此寂静。但,有些事情,这样神秘的,心念到了,人,无师自通。
  没谁教过我跳舞。可是,舞蹈,不过是一种肢体的律动吧!很多事情,不过是一个“境”。身当此境,不会也会了。
  今夜我是这样狂躁不安。四肢百骸,处处渴望癫狂的扭动。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那,也不过是一种发泄吧!横泼的,野蛮的。久久压抑之后的爆发。
  “殿下!殿下!”
  袅烟的惊叫声中,我格格地笑着,于这华厦广殿之中翩然乱舞。眼角余光,扫过自己身上金翠辉煌的孔雀氅,袖舒惊涛,裙起骇浪,大氅在身后旋转成一片错乱的光影。
  啊,这美艳的美艳的美艳的暴风雨啊。
  情愿在这尽情的释放之中死去。
  孔雀。世上最缭乱的鸟儿。我模拟着它的行止。一动一静,颦笑相生。没有音乐,我只是踏着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十八岁。十八岁玉媚花娇,没有人来看我跳舞。这惊才绝艳的舞蹈啊,我是为了谁?为了谁?
  我疯狂地旋转起伏,泪,渐渐地漫过云母青黛孔雀石装点的眉睫。
  今碧鬣公主,因先帝大去,悲念过度,罹患心疾。特敕于瑞媭宫外筑红墙一堵,御林军日夜把守,不得有误。皇兄的圣旨,是这样说。
  或许,我真的是疯了。疯得连自己也不知道了。这颠狂的世界,谁知道?
  我泪流满面。
  “袅烟!看我呀——我是孔雀——!”
  我尖叫着。没有伴奏的舞步,狂野急切。
  我是孔雀。我是山野间的孔雀,傲视百鸟,峨峨称王。我是笼中的孔雀,华羽摧颓,困顿沦落。
  袅烟,看我呀——我是孔雀——
  烛影历乱。
  我心中忽地涌起很多年前,先生教的句子:
  燿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传清光
  袅烟。来看我。我知你未必懂得我。但,你要来看我。因为,今夜,我是这样,这样寂寞的孔雀。
  我霞起虹灭地、云飞雪落地舞着。万径人踪灭。天地间,便只得我一人。
  直到我听到袅烟惨厉的惊呼。
  “殿下!殿下!火!火,火……火!”

  火。熊熊的滟滟的烈烈的火。什么时候,蔓延了我一身。
  我依旧在浩渺的寂静中舞着,这岌岌的惊呼,并未令我停步。
  但我知道,这火,是我烧起来的。
  是我狂舞中的袖子还是大氅,谁知是什么,有什么物事,拂倒了那波斯黑檀木镶和阗玉烛台内的十八支麝煤翠蜡。
  火。熊熊的滟滟的烈烈的火。蔓延了我一身。
  我并无恐惧。亦无疼痛。许是那火尚未烧到我的皮肉罢。
  我只觉得这样温暖。带着狂暴的火焰,星星焰焰,我格格地笑着旋舞于瑞媭宫亘古的寂寞。雀屏尽展,一片奔流的火瀑。
  啊,反绾九环髻,点绛斋的胭脂,惊才绝艳的孔雀氅,都不过,不过是这人间瞬间的过场罢?
  我原是,要在这火中死去的罢?这样纯粹又这样暴烈的火啊。
  孔雀氅,绝世的美艳,带了烈火,烟花漫天。
  也唯有在烈火中灰飞烟灭,方不负这死生璀璨的一世罢?
  “殿下!殿下……殿下!来人哪,救命啊——救命啊——”
  尖锐的呼声中,我感觉到腕臂烧灼的疼痛。而疯癫的狂舞,并未止息。
  袅烟。来看。来看我终极的美艳。既然你是我唯一的姐妹。
  我携一身烈焰灵蛇,醉舞于午夜,亘古寂寞的瑞媭宫。

  哗!
  一盆凉水浇在我身上。
  “救命——救命——救命啊——”
  依稀尚听到袅烟歇斯底里的呼号声。
  “袅烟!叫什么叫!多丢脸!”——来不及呵斥她,我已觉自己被拥于什么钢铁似的物事之中。
  坚硬,镇定,而不动声色。
  那是什么?
  我缓缓张开迷醉的双眼。
  他握着我的双腕。
  这样坚强有力的握持。他不准我恣肆狂放,他不准我视死如归。
  他不准我在火焰与迷梦中离开。他要我留下来。留在这世间。
  这世间,从未有一人,要我为了他,留下来。
  我闻到焦木、熔铜、与灰烬的味道。
  是的。一切的物质都在狂暴的火焰中毁灭。我的妆台。我的铜镜。我的孔雀氅——
  我的孔雀氅已烧毁。袖口带着点点灰屑,四散飘扬。
  多丢脸。这样的绝艳。孔雀的惊世靡丽与孤寂。却落得如此灰飞烟灭的下场。
  我抬起烧至半残的袖子,遮住羞红的脸。
  我听得袅烟低声道:“将军,谢你及时援手。”
  瑞媭宫内,四处断烬残垣。有身着统一服色的兵士到处呼喝检阅,持了各式器皿泼水。
  啊,莫非这抱住我的男人便是十万八千御林军的总管,铜头铁臂的英雄男儿,今度海内武状元——应夔。
  应夔。念及他的姓名,心已乱了。他的腕臂,这样镇定、牢固、牢不可摧。
  忽而,我这样慵困无力。缓缓张开泪水迷困的眼睛,我看到这样英武的一个男人。
  金锁鱼鳞胄。星矢鲛函盔。左背刀,决云割玉。右挎弩,电翻飞空。大赤旌旗,吼血青锋。传说,在他的手底下,蛮夷,败了。倭寇,败了。红毛,败了。他是宇内奇男子,神州父老的骄傲,十万八千禁军的总管。应夔。
  这是真的么。他的臂膊,如此孔武有力的。青筋暴起,将我这灰烬半掩的身子揽于臂弯。
  “公主……在下御林军总管应夔。火起非常,幸已扑灭。试问公主万金之体可有损伤?”
  啊。他的声音。若夜风拂过树梢。
  我慵困地躺在他的臂膀。裹一身残缺雀羽。万念俱灰的绝望,自毁中的绝世凄艳。星眸半闪。有谁知,这搏狮缚虎的英雄,面如重枣,目似朗星,这一刻,忽而气短——
  “应将军……我可是死了么?”气若游丝。幽幽地,这孔雀羽中裹一身火光的绝艳女儿倒在他的臂弯。玉叶金枝,不堪重拾。
  “公主莫怕。下官已率人将火扑灭。如今是安然无恙的了。”
  他,应夔,十八省武状元。竟然调开了头去,不敢看我。哦,我不是不开心的。
  “应将军!我怕……你不要不理我!……”我心中酸楚柔情忽起。竟于这众目睽睽之下,残局乱势之中,一头扎在他怀中,呜呜啜泣起来。
  彼时,我忘记了袅烟,忘记了皇兄,忘记了旁观的众多禁军将士,于这将尽的雀绿之夜,手持了盆、锅、碗、盏……一切一切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物事,衣冠不整,目瞪口呆,注视着我俩,在这劫后余生的灰烬之中,男女授受,耳鬓厮磨。
  是的。在彼时,我忘记了一切。眼前,只有他。这个名唤应夔的英武男儿。我的身体在他的臂膀。我是知道的。但,何以会有如此迷醉不堪的感受?整个人蒸腾为春岚细雾,浩浩飞烟。
  “公主,莫怕,莫怕……臣在。臣在这里。臣在……”这男人,他只是喃喃地重复着笨拙的安抚。这传说中诡异绝伦,艳极无双的疯了的公主。今夜,身披孔雀华氅,挟了熊熊烈火翩然狂舞,可也令这钢铁心肠的男儿有一丝的迷乱?
  我懒得去想。把脸深埋于他的臂膀。如此陌生而美妙的气息。我这样昏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懵懂中,我隐约明了母亲以十九岁玉貌绮年,拼得一个男人忠贞残生的决绝与不悔。男人。是与我这样不同的动物。他们这样不同。为什么?为什么?
  迷醉的眼眸,不堪重睁。瘫软在应夔的臂膀,我终于若有所悟。
  ——原来,这是十八年来,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在臂弯。
  父皇没有抱过我。皇兄没有抱过我。而应夔,这个与我并无任何干连的男人,他抱了我。
  他抱了我。这个男人。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
  未熄的火光中,御林军将士吆喝来去。而我与应夔,石雕般定格于此。
  灰烬仍如微雨纷落。我叹息一声,在他的怀抱中安然地合上了双眼。我已太倦太倦。这十八年来,为自己的孤独追逐着狂奔的生涯。
  但愿就这样,永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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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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