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芹却立刻拨了电话,半晌,女佣来接。
    “她在睡觉。”
    “不舒服吗?”诺芹有点担心。
    “也许是累,下午睡到现在。”
    “涤涤呢?”
    “做完功课在看卡通。”
    “乖吗?”
    女慵笑,“她一向都乖。”
    挂了电话,诺芹感慨,“老了,竟要睡午觉。”
    中孚忽然觉得女友可爱无比,忍不住轻吻她的手。
    诺芹却有点不安,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
    她说:“来,我们到庭风家去一趟。”
    “为什么?”
    “我觉得不安。”
    “啊。”中孚笑,“不可轻视女子的第六灵感。”
    这个时候,诺芹已经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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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庭风处,女佣已经休息,十分不愿地来开门。
    诺芹问:“涤涤呢?”
    “她已熟睡,明日一早要一学。”
    诺芹再问:“你有没有去看过小姐?”
    “我不敢进房。”
    房门锁着,诺芹敲一会,无人应。
    这时,连中孚都觉得不要。
    女佣找来门匙,诺芹开进去。
    寝室内开着小小水晶台灯,诺芹略为放心。
    “姐,姐。”
    庭风没有应她,诺芹大力掌着她的脸,庭风毫无动静。
    李中孚走近,只见座风面如黄腊,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嘴边有呕吐痕迹。
    中孚大惊,“召救护车。”
    “不,我同你送她进私家医院,免邻居多话。”
    诺芹出乎意料地镇定,李中孚不禁暗暗佩服。
    她替姐姐披上外套,叫男朋友:“背起她,抓紧她双臂。”
    女慵吓得手忙脚乱。
    诺芹低声嘱咐她:“你明早照常送涤涤上学,今晚的事不可告诉她。”
    “是,是。”
    两人匆匆出门。
    不,是三个人才真,岑庭风一点知觉也没有,像一袋旧衣物般搭在李中孚背上。
    奇怪,中孚想,一点也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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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忙中他想起哲学家曾经问:人的灵魂有多重?难道岑庭风的魂魄已经离开了她的
身躯,这么说来,灵魂重量不轻。
    诺芹飞车往私家医院,连行好几个红灯,迅速祗目的地。
    救护人员立刻出来接手诊治。
    诺芹虚脱,坐倒在候诊室内。
    她一头一额都是汗,衬衫贴着背脊,中孚可以清晰看到她内衣的影子,在这危急关
头,他发觉她不可抗拒地性感。
    她斟一杯清水给他。
    二人无言。
    片刻,医生出来说:“病人无恙。”
    诺芹放下了心。
    “休息三两天即可出院。”
    医生一句废话也无,只管救人,不理私事。
    “我进去看她。”
    庭风躺在病床上,紧闭又目,不知怎地,表情像是微微笑。
    诺芹一阵心酸。
    看护说:“明早再来吧。”
    中孚拉一拉诺芹,“该走了。”
    诺芹诉苦,“我腿软,走不了。”
    “我背你。”
    他扛起她,往停车场走去,惹得途人侧目。
    “可重?”
    “像死猪。”
    “谢谢你。”
    到了家,诺芹先喝半杯拔兰地,然后去淋浴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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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浴室出来,发觉男朋友在看她的旧照片部。
    他说:“小时候像番薯。”
    “今夜怎样了,样样看不顺眼。”
    李中孚忽然问:“你姐姐一向有吃药的习惯?”
    诺芹答:“单亲,压力大,整个担子在她肩上,睡不着,多吃几粒药,加半杯酒,
便只迷过去,她不会故意轻生。”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
    “一次。”诺芹不得不承认。
    “试得多,总有一次会出事。”
    诺芹不出声。
    “有志者事竟成。”
    “谢谢你。”
    “忠言逆耳。”
    “我是衷心感激,今晚多得你。”
    他吁出一口气,“家里有个男丁总好些。”
    “是,现在我才知道,姐妹俩有多么孤苦。”
    “来,把你的身世告诉我。”
    “现在,可真有大把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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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诺芹去看姐姐。
    庭风挣扎着问:“涤涤──”
    “别担心,一会儿我去打点她上学。”
    庭风松口气。
    “真的爱女儿呢,还是注意身体的好,不然,怎么照顾她上大学呢。”
    庭风不语。
    “病得像蓬头鬼了,未老先衰。”
    庭风这才说:“真要戒酒戒药了。”
    诺芹过去握住姐姐的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庭风呆半晌,轻轻答:“三十岁了,有点感触。”
    诺芹不出声,这是现成的一篇小说名字。
    过一会儿她说:“平日那么有办法的一个女人……”
    庭风苦笑,一边搓着面孔,“双颊痛得不得了,好象捱了打似。”
    诺芹不敢说是她大力捆打过姐姐。
    她借故看看表,“我去照顾涤涤……”
    “拜托你了。”
    “还说这种话。”
    诺芹赶到,女佣松口气。
    “没有事,你放心,一切如常,只当她出门几天。”
    女佣不住应是是是。
    诺芹亲自替涤涤梳洗。
    真没想到一个小孩出门也那么费劲,同大人一样,全副武装,校服熨得笔挺,鞋袜
整齐。
    还有那大大只的书包,要是全部内容都消化得了,简直是国际状元。
    诺芹替她背起书包,重得肩膊一沉。
    涤涤笑了。
    司机在楼下等,在这都会居住,而不必挤公共交通工具,几生修到,真是特权分子,
岑庭风算得能干。
    涤涤靠在阿姨身上。
    诺芹利用车上时间与她背默英文生字。
    涤涤忽然问:“阿姨,你几时结婚?”
    “啊,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涤涤有点担心,“妈妈说,你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就没有空照顾我们了。”
    “你妈妈太小看我了,我永远是你的阿姨。”
    她送涤涤进学校。
    回到家里,与李中孚通过电话,她坐下来,开始写新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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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了,有点感触。
    这个关头最难过,因为正式步入新中年阶段,所有成绩都抵挡不住那种人将老的恐
慌。
    许多人因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得扮年轻,永远作廿六七八岁状。
    诺芹已抱定宗旨她不会那样逃避。
    她立志要成为城内唯一不隐瞒年龄的写作人。
    她把小说首段传真出去,刚想去看庭风,编辑部电话来了。
    “岑小姐,我是关朝钦。”
    “有何贵干?”
    “收到你的新小说。”
    是要称赞她写得好吗,语气不像。
    “岑小姐,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给编辑部一个好大难题。”
    岑诺芹沉着地问:“什么事?”
    “三十岁了,有点惆怅,这不是年轻读者爱看的题材。”
    诺芹一愣,“读者中没有三十岁以上的人?你几岁?”
    “我不是读者,我是编辑。”
    “依你高见,应该怎么办?”
    “岑小姐,打算写什么,先到编辑室开会,同事无异议,才动笔可好?”
    诺芹笑了,“编辑部的权力有这样大吗?”
    “这是我的编辑部。”
    关朝钦态度无比嚣张。
    岑诺芹忍不住教训他:“但这不是你的报馆,不是你的世界,你净挂住弄权,干涉
创作自由,害得数十支笔一言化,我不赞成,我请辞,你不必伤脑筋了。”
    她放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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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心境平静,只觉得自己讲多了话,各人都有一套办事方法,无法合作,立即
知难而退,教训人家做什么。
    他又不是十八廿二,他甚至不是廿八三十二,混到今日,一定也有他的道理,如有
不安,社会自然会淘汰他,何用岑诺芹替天行道。
    到达医院,庭风正在办理出院手续。
    庭风看着她。
    “脸色比我还要难看。”
    “忘记搽粉。”
    “还记得不用化妆的岁月吗?”
    诺芹笑,“像涤涤那样大。”
    庭风惆怅,“父亲刚去世,生活也不好过。”
    诺芹答:“我才不会留恋那段日子。”
    “也难怪你,自幼失却父母,当然只盼自己速速长大。”
    诺芹说:“我觉得一生最好的日子永远是现在。”
    “我很欣赏这种乐观。”
    “人要珍惜目前,兼向前看。”
    庭风忽然问:“李中孚有否求婚?”
    诺芹答:“中孚家不像一磅白面包?乏味,但吃得饱,弃之,则可惜。”
    庭风说:“太刻薄了。”
    姐妹俩上车。
    诺芹说:“让我想想白面包可用来做什么。”
    “我喜欢蒜茸面包,配洋葱汤,一流。”
    “牛油面包布甸。”
    “唔,咸牛肉三文治。”
    “鸡蛋法式多士。”
    “哗,不简单。”
    庭风笑:“看,白面包落在高手厨房,也可以多彩多姿。”
    “好,就看我的烹饪工夫吧。”
    她们笑半晌,诺芹忽然问:“你没有事了吧。”
    庭风答:“请放心。”
    诺芹说:“我们都寂寞。”
    “对了,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要写一个专栏叫寂寞的心吗?”
    诺芹顾左右,“此刻我的胃最寂寞,想吃法式蜗牛。”
    把姐姐送回家,她一个人跑到最好的法国餐厅去。
    一连叫了三客时鲜:煎蚝、蒸淡菜,以及烤蜗牛。
    侍者客气地问:“小姐,你是来试莱的吗?”
    她摇头。
    “配什么酒?”
    “给我一客香草冰淇淋苏打。”
    她吃得很香甜,一边考虑自己的出路。
    索性跟姐姐学做生意,也是好办法,要不,找一份教书职位。
    诺芹身后坐差两个衣着豪华夸张的艳女,年纪与她差不多,正在聊天,声音不大,
可是诺芹耳尖,每句都听清楚。
    “最近陈伯伯收入如何?”
    另一人笑,“他有的是办法。”
    索性叫户头为阿伯,倒也诚实,娱乐性甚佳。
    “是吗,”另一个不信,“还有什么妙计?”
    “咄!股票每天仍然上落百余二百点,看得准,还不是同从前一样。”
    “呵,陈伯伯真能干。”
    “你那周叔公呢?”
    诺芹忍不住微微笑,精彩、幽默,真没有想到这一代在户头身上找生活的年轻女性
持这种态度做人。
    话题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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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看到黄简慧芳将拍卖的珠宝?一大串一大串,毫无美感,好丑。”
    “连超级暴发户都要急售资产套现,可知窘逼。”
    “她说她不等钱用。”
    “有一个老掉了牙的说法,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初不买,今日就不必卖。”
    “就算卖,也不用在这种时候卖!还有,根本不必现身号召喊卖。”
    “唉,好比黄粱一梦。”
    诺芹肃然起敬,阿,街头智能胜读十年年。
    她微微恻一侧面孔,看到那两个女子。
    有廿七八岁了,眼神略带沧桑,已经在这可怕的公海打滚十多年,可以上岸了,但
是见还有点渣可捞,不舍得放弃,故采取半退休状态,不过已不必湿脚。
    都会繁华了廿年,发了这一票无名女,锦衣美食,若有经济头脑,大可在三十之前
上岸晒太阳。
    不过,也有无数人沉沦溺死,成为冤鬼,永不超生。
    诺芹吁出一口气。
    她吃饱了,付账站起来,转过身子,那两个女郎已经离去,座位空着,玻璃杯上有
紫褐色的胭脂印,证明适才她俩的确坐在那里,不是黄梁一梦。
    没有喝酒,脚步也有点踉跄。
    她驾车回家。
    数百万人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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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电话在等她,是林立虹的声音:“编辑部的指引是,有人请辞,决不挽留。”
    诺芹笑笑,自言自语:“我不会幼稚得用以退为进这种陈年手法。”
    “编辑部——”
    诺芹关掉电话录音机。
    电话铃又响。
    “岑诺芹,我是林立虹。”
    诺芹诧异,“你升了级?”
    “一样是助手。”
    “太卖力了。”
    林立虹并不介意作者的揶揄,“应该的。”
    “不觉大才小用?”
    林立虹笑,“凡事有个开始。”
    这位小姐不简单。
    “有什么事?”
    “情绪好一点没有?”
    “多谢关心,完全没事了。”
    “关朝钦也是一片好心,从前老一辈的编辑也有更繁复指引,可是作者心服口服,
视为金科玉律,新一代编辑却没有这种福份,你们多少有点看不起我们。”
    “他有他的手足兄弟,提拔那一班人好了。”
    “文笔小姐──”
    “我叫岑诺芹。”
    “等你的稿件呢。”
    “是否只我一个人爱闹情绪?”
    林立虹但笑不语。
    “抑或,人人需要安慰?”
    “没有个性,如何成为作家,有个性,当然要耍个性。”
    诺芹大笑,警戒之心大减,“林立虹你真有趣。”
    “还不是跟你们学的。”
    “这份工作就是这点可爱,可以接触特别的聪明人。”
    “那么,请继续交稿吧,不然,谁睬你。”
    诺芹坐下来,拆阅读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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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小姐,我是网页专家,帮你的信箱搞一个专页可好?你可以与读者直接对
答。”
    诺芹摇摇头,登堂入室,如何是好,她相信作者要与读者维持适当距离。
    另一封信:“文笔小姐,我在游客区有一间茶室,近日生意欠佳,想与你合作,打
算一边卖书,另一边卖咖啡,并请你走期出现与读者签名、聊天,交换意见,你看怎么
样?你可以加入股份……”
    诺芹骇笑。
    哗,长驻候教,陪荼陪讲陪笑,这不成了三陪小姐,要不要买钟上街?太异想天开
了,这叫做闭门家中坐,侮辱天上来。
    今天竟找不到一封可以回答的信。
    换了是那牛皮蛇文思,一定甜言蜜语、虚情假意地回答:“唉呀,你们的建议太好
了,我就没有想过可以这样与读者亲近,彼此成为好朋友,我会同出版社商量。”
    届时,她可以教读者如何减肥、除斑、治癌、驱鬼、转运。
    多好。
    第三封信十分可怕:“我今年十六岁,爱上父亲的朋友,受到家长阻挠,非常痛苦,
读新闻看到台湾有遭遇类同的少女跳楼殉情,觉得是一种解脱。”
    信尾附着电话地址。
    诺芹一时情急,忘记她自己的戒条: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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