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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2-5 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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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想生個兒子,」恩尼司邊說邊解開鈕釦,「卻一直生女兒。」
「兒子女兒我都不要,」傑克說。「可惜他媽的全部心想事不成。到我手裡的,全都不是我想要的東西。」他沒有起身,直接將枯木投進火坑,火星隨著他們的實話與謊言飛起,灼燙的幾粒火點降落手上臉上,並非第一次。兩人滾進泥土中。有件事恆久不變:他倆偶一為之的交合,電火灼爍,卻因感受時光流逝而蒙上陰影,時間永遠不夠,永遠不夠。
一兩天後,他們回到山徑起點的停車場,恩尼司探頭進傑克車窗,說出整星期憋著不說的話,表示他必須等到十一月運走家畜、開始餵冬季飼料前才有休假的機會。
「十一月。搞什麼?不是說好八月見?我們不是說八月,說好九天、十天。天啊,恩尼司!幹嘛不早說?你有他媽的一整個禮拜,卻一個字也沒講。而且,幹嘛老找這種冷不拉嘰的天氣?我們應該想想辦法。我們應該往南走。應該找機會去墨西哥才對。」
「墨西哥?傑克,我這個人你也知道。我所謂的旅行,頂多是繞著咖啡壺找壺柄而已。而且我整個八月都得開捆乾草機。傑克,開心一點嘛。十一月可以打獵啊,打一頭漂亮的麋鹿。我看能不能再向老羅借到小屋。那年我們玩得多開心。」
「你知道嗎,朋友,這種情況我不滿意也不能接受。你以前說走就走。現在要見你一面,簡直像晉見教宗一樣難。」
「傑克,我不幹活不行。以前我說辭就辭。你娶了個有錢的老婆,有份好工作。口袋空空的日子,不記得了嗎?聽說過子女撫養金吧?我已經付了好幾年,還得付個好幾年。告訴你,這份工作我沒辦法辭。也沒辦法請假。……不然,你有更好的點子嗎?」
「以前有過。」口氣刻薄,充滿指責意味。
恩尼司不發一語,緩緩直起上身,揉揉額頭;拖車裡有匹馬在跺腳。他走向自己的卡車,一手搭在拖車上,說著只有馬兒聽得見的話,轉身以審慎從容的步調走回來。
「傑克,你去過墨西哥嗎?」想搞就去墨西哥。他聽說過風言風語。現在他動手割開傑克內心的圍籬,進入格殺勿論區。
「去過啊,怎麼沒有?你到底想他媽的怎樣?」多年來不斷準備迎接此刻,來得遲而不期然。
「傑克,這件事我非跟你說一遍不行,而且我不是說著玩的,」恩尼司說,「我不懂的東西很多,萬一懂了,可能小命也沒了。」
「我看你聽懂不懂,」傑克說:「而且我只說這麼一次。告訴你,我們本來可以一起過不錯的生活,好得不得了的生活。你卻不願意,恩尼司,結果我們現在只有斷背山。所有東西都以斷背山為基礎。斷背山是我們擁有的一切,他媽的一切,如果你不知道別的部分,我希望這一點你至少能懂。二十年來,我們在一起的次數,你給我算算看。量一量你套在我身上的狗繩有多長,再來問我有沒有去過墨西哥,然後再告訴我,想得到卻幾乎永遠摸不著會害我送掉小命。我有多難受,你根本一點概念也沒有。我不是你。我沒辦法靠高海拔一年幹炮一、兩次過活。你對我太重要了,恩尼司,你這個賤貨婊子養大的雜種。要是我知道怎麼戒掉你就好了。」
宛若冬日溫泉蒸騰而起的大團霧氣,多年未曾出口的言語以及此刻難以出口的話──承認、宣布、羞慚、愧疚、恐懼──團團包圍住兩人。恩尼司彷彿遭子彈射中心臟,臉色灰白,皺紋深刻,露出苦笑,雙眼緊閉,拳頭緊握,雙腿朝下凹陷,以膝蓋著地。
「天啊,」傑克說:「恩尼司?」在他下卡車前,一面猜測是心臟病發或怒火難遏濫燒,恩尼司再度站起,如同衣架打直,打開上鎖的車子,然後再度彎曲成原形。兩人幾乎將一切扭轉至原位,因為兩人所言並無新意。沒有結束,沒有開始,也沒有解決任何事。
●
斷背山上那年遙遠的夏天,其中一段令傑克回憶、渴望起來既難以壓抑也無法理解。當時恩尼司朝他身後靠近,抱住他,以沉默的擁抱滿足了某種共享而無關性愛的飢渴。
兩人如此在營火前站立良久,火焰拋出微紅光塊,兩具肉體的陰影結合為一根緊靠岩石矗立的樑柱。時間一分分流逝,由恩尼司口袋裡的圓錶滴答告知,由逐漸燃燒成炭的樹枝點明。星光在營火上方層層熱流中破浪前進。恩尼司的呼吸緩和寂靜,悄聲囈語,在點點火星中前後微微擺動,傑克則毗倚平穩的心跳上,低哼震動恰似微弱電流,令傑克以站姿入睡,而此睡非彼睡,而是昏沉失神之感。最後恩尼司挖掘出童年母親在世時對他說的一段話,儘管生鏽了,仍派得上用場。他說,「該上床了,牛仔。我該走了。好了,別學馬兒站著睡啦,」說著搖搖傑克,推他一下,自己步入黑暗中。傑克聽見他上馬時馬刺顫動聲,聽到「明天見」,以及馬兒顫抖的鼻息,馬蹄磨石的聲響。
那次睡意沉重的擁抱,後來在傑克記憶中凝結固化,成為兩人分隔兩地、刻苦難捱生活中唯一毫無造作、迷醉入魔、至福充盈的時刻。這段往事百毒不侵,甚至知道了以下這件事也難以動搖:恩尼司當時不願面對面擁抱他,是不想看到或感覺到擁抱的對象是傑克。也許吧,他心想,他們從未發展出更進一步的關係。順其自然,順其自然吧。
●
事發後數月恩尼司才得知,因為他捎給傑克一張明信片,告訴他看來十一月才走得開,結果明信片被退回,蓋上「身故」兩字。他撥了傑克在巧崔斯的電話。先前他只致電傑克一次,是在艾瑪與他離婚之後,當時傑克誤解了打電話給他的原因,開車一千兩百哩北上卻空歡喜一場。不會有事的,傑克會接聽,他非接聽不可。然而接聽的人不是他,而是露琳。露琳說,誰呀?你是誰?恩尼司再度說明身分後,她以平穩的嗓音說,對,傑克在小路上開車,胎圈不知因何受損而漏氣,換胎時發生爆炸,胎框炸到他的臉,打傷了鼻子與下頷,因此失去意識,朝天躺下,等到有人發現時,他早已溺死在自己的鮮血裡。
不對,他心想,一定是有人拿輪胎撬棒打死他的。
「傑克以前常提到你,」她說。「你常跟他去釣魚或是打獵,我知道。本來想通知你的,」她說,「可是我不確定你的姓名和地址。傑克把多數朋友的地址記在腦子裡。太慘了。他才三十九歲。」
北地平原的悲悽氣團籠罩在他身上。他不知道何者為真,是輪胎撬棒或是真正意外,鮮血窒息了傑克,沒人為他翻身。在低鳴的強風下,他聽見鋼鐵撞擊人骨的聲響,聽見胎框漸行漸靜的空盪鏗鏘。
「下葬在你那邊嗎?」他想咒罵露琳讓傑克死在土路上。
細小的德州口音循著電話線匍匐前行。「我們幫他立個碑。他以前說希望能火化,骨灰撒在斷背山上。我不知道在哪裡。所以照他的意思火化了,一半埋葬在這裡,另一半寄給他爸媽。我本來以為斷背山在他老家附近。不過我了解傑克,所謂的斷背山可能只是他想像出來的地方,有藍鶇歌唱,威士忌像泉水湧出。」
「有一年夏天,我們上斷背山放過羊……」恩尼司說。他幾乎無法言語。
「是嘛,他說那才是他最喜歡的地方。我以為他指的是喝酒的地方。上山去喝威士忌。他酒喝得好兇。」
「他爸媽還住在閃電平原嗎?」
「當然囉。一直住到老死為止。我從沒跟他們見過面。葬禮時他們也不過來。你自己跟他們聯絡。要是能實現他的願望,我猜他們會很感激你的。」
毫無疑問的是,她雖客套,細小的嗓音卻冰冷如雪。
前往閃電平原途經荒涼鄉野,路過十數個廢棄農場,在平原上間隔八至十英哩,眼睛無神的房屋呆坐雜草中,獸欄衰頹。郵箱寫著約翰.C.崔斯特。他家農場寒酸窄小,枝葉繁茂的大戟有占領成功之勢。牲口距離太遠,他無法看清狀況如何,只知道是白頭黑牛。棕色粉飾灰泥屋矮小,正面有道門廊,兩上兩下共四間房廳。
恩尼司與傑克的父親坐在餐桌前。傑克的母親身材粗大,動作小心,彷彿剛動過手術。她說,「想喝杯咖啡嗎?要不要來一塊櫻桃蛋糕?」
「謝謝你,夫人,請給我一杯咖啡,蛋糕暫時不必了。」
老父靜靜坐著,雙手交握在塑膠桌布上,以慍怒、知情的神態直盯恩尼司。恩尼司從他身上看出,他這種人並非不常見,是硬要當整個池塘老大公鴨的類型。他從父母身上看不出傑克有太多相似之處,深吸一口氣。
「我對傑克感到非常難過。難以形容。我好久以前就認識他了。我過來是想讓你們知道,他妻子說他希望骨灰能撒在斷背山,如果想讓我帶上山去,我會感到很光榮的。」
一片沉寂。恩尼司清清喉嚨,卻不再多說。
老人說,「斷背山在哪裡我知道。他以為自己太特別,老家賤墳地配不上他啊。」
傑克的母親置若罔聞,說,「他生前每年回家,在德州結婚以後也照常回來,幫老爹在農場幹活一個禮拜,修修門,割割草的。我把他的房間維持像他小時候的模樣,我認為他很感激。你想上樓參觀的話請別客氣。」
老人開口生氣地說,「這裡找不到幫手。傑克以前常說,『恩尼司.岱瑪,總有一天我要帶他過來,好好整頓一下這個該死的農場。』他有個半生不熟的點子,說你們兩個準備搬過來,蓋間小木屋,幫我管管這個農場,弄得像樣一點。後來今年春天,他說有人願意跟他過來,蓋個房子,幫我管理農場,是他在德州經營農場的鄰居。他準備跟老婆離婚,搬回這裡住。他那時這樣說的。不過傑克說歸說,成真的點子不多。」
現在總算證實是輪胎撬棒了。他起身說,沒錯,我想參觀傑克的房間,一面回想起傑克談過父親的往事。傑克割過包皮,老爸卻沒有;傑克察覺父子生理上的差異,是在一個激動的場合。他說,他當時三、四歲,上廁所總是晚一步,手忙腳亂想解開鈕釦,拉起馬桶座,而且馬桶太高,往往導致尿液四濺。老爸對此很不高興,這一次更是大發雷霆。「天啊,他揍得我慘兮兮,把我打得跌到浴室地板上,拿皮帶抽我。我還以為會被他打死。後來他說,『想知道尿得到處都是的感覺嗎?我來教你,』說著掏出來,尿得我全身都是,濕透透,然後丟給我毛巾,叫我擦地板,脫掉我的衣服,在浴缸裡洗,也洗毛巾。我又哀嚎又哭得眼睛紅腫。不過在他對著我澆水的時候,我看到他身上多了一小塊我沒有的肉。我發現自己像是割過耳尖或是烙印過,和老爸不一樣。從此就沒辦法認同他。」
傑克的臥房在陡峭的樓梯頂端,往上爬時有獨特的韻律。他的房間狹小悶熱,午後烈日從西方窗戶攻進,打在靠牆的兒童窄床,沾有墨水的書桌以及木椅,床舖上方有座手工削製的木架,上面擺了一把BB槍。窗外面對的是往南延伸的砂石路,而恩尼司這時倏然想到,這是傑克童年唯一認得的一條路。床邊牆上貼了一張古老的雜誌相片,是某個黑髮電影明星,膚色轉為紫紅。他聽得見傑克的母親在樓下打開水龍頭裝滿開水壺,放在爐子上,低聲問了老人一個問題。
傑克的衣櫃空間狹窄,架了一根橫向木桿,以串了繩子的褪色大花簾布開合,以隔開房間其他部分。衣櫃裡掛了兩件牛仔褲,熨出摺線,整齊摺疊好,放在鐵絲衣架上方,衣櫃底有一雙磨損的包裝工皮靴,他隱約有印象。衣櫃北端牆壁有個小小的凹陷處,可稍微隱藏東西。這裡掛著一件襯衫,因長久掛在鐵釘上而僵硬。他從鐵釘上取下衣服。是傑克在斷背山穿的舊襯衫。衣袖上的乾血是恩尼司的鼻血。在斷背山最後一天下午,兩人展現軟骨功胡抓亂扭,傑克不慎以膝蓋撞擊恩尼司鼻子,血流不止,沾得兩人身上血跡斑斑。傑克以袖子止住鼻血,然而恩尼司卻忽然一躍而起,揮拳擊昏好意療傷的傑克,讓傑克如天使般平躺在野生耬斗花叢上,雙翼合胸。
襯衫拿在手中感覺沉重,後來恩尼司才發現裡面另有一件襯衫,衣袖小心穿過傑克襯衫袖子內部。這件是恩尼司的格子襯衫,很久以前誤以為洗衣服時弄丟了,如今沾了泥土的襯衫,口袋裂了,鈕釦掉了,被傑克偷來藏在自己的襯衫裡,一對襯衫宛若兩層皮膚,一層裹住另一層,合為一體。他以臉重壓布料,慢慢以口鼻吸氣,盼能嗅到微乎其微的煙味與高山鼠尾草,以及傑克鹹中帶甜的體臭,然而襯衫並無真正氣味,唯有記憶中的氣息,是憑空想像的斷背山的力量。
斷背山已成空影,碩果僅存的,握在他雙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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