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真的有鬼
  
  蓝白格子的丝绸围巾下面,是一身灰色的薄羊绒外套。石语离开两位“老法师”后,装束也随之一变。
  
  咪咪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她发现石语在首次造访唐公馆后,第一回穿得讲究起来,只是那一天的打扮时尚中带着正式,而眼下更为随意一些。
  
  他身上显然还有一股清新但很难说是芳香的气味,显然喷了什么,不过给咪咪的感觉那不像香水,倒像是药水。
  
  “你今天怎么会想起打扮一下?夫人要回来?”咪咪笑着问。
  
  “出去办点事。今天餐馆开门吗?”
  
  “当然,老爸说无论如何要开门。”
  
  这时咪咪身上的呼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又看看石语。
  
  “跟屁虫呼你?”
  
  “呃……是的,问我今天去不去学校。”
  
  石语一笑:“你还是去学校好。这里太乱了,天晓得还会弄出什么名堂来。金嫂的死,我想没这么容易就了结,估计公安局还会调查。你看吧,不会轻易放过友松的。”
  
  “友松?为什么呀?”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的真名也许是小同——他自己跟我说的,电话你也听到了。你说他隐姓埋名躲在这里做啥?金嫂死后又突然不见踪影。公安局不找他找谁?我跟你爹商量一下,估计今天他不会有空,明天去找老徐说说清楚。”
  
  “我——我走了。”咪咪躲避着石语的视线,推车出了大门。
  
  石语望着咪咪穿着雨衣的背影,有点歉疚地想,这女孩真不会编谎话。自己要利用她一下……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马上追了出去:“嗨,友松姓什么?”
  
  
  王老板眼下的处境只能以焦头烂额来形容。旅行社怒气冲冲的电话质问,两名雇员的离去,弄堂里老爷叔们幸灾乐祸的目光,弄得他难以招架。现在,一身老克勒行头的石语带着一包东西走出门去,让他的神经又一次绷紧:难道这家伙也把餐馆当作一条即将沉没的船,匆匆逃离?看见石语没有靠近存放照相器材的小间,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石语知道,今天最好不要去招惹王老板。这是个行将崩溃而又在苦苦支撑的家伙,自己现在帮不上任何忙,还是少打搅他为妙。几件扔在这里的衣服再不送洗就真的要发霉了。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过的。
  
  石语走向自己的汽车时,心情比天气好得多。从广东茶室那一幕开始,今天早上的一切都还算顺利,但愿好运能持续一整天,甚至更长的时间。谜底快揭开了?有点这个意思。只是,好像总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慈心医院的导医台前,两名护士百无聊赖地对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交换对今年冬季服装流行款式的感想。这个二级医院本来病人就不多,下午时分,更是冷清得可以。一名漂亮的年轻女医生走过,两名护士眼睛一亮,将她叫住,研究起她白色衣领间露出的精致羊绒衫。
  
  一个身材颀长、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向她们这个方向走来。
  
  “哎哎,你们看,这身行头值三四千吧?”一位护士悄声对女伴说。
  
  “我看不止。你们注意到他的衬衫领子没有?顶级。”女医生也轻声回答。
  
  面对那位面带微笑走近的先生,护士们站起身,脸上也浮起职业性的笑容。
  
  那男子带着一缕清爽的气息,随意而潇洒地靠在台子上,向她们打听起内科病房的位置。女医生鼻腔里感知的信号告诉她:4711科隆香水。这是个老克勒。
  
  来人得到答复,谢过后说了句得体的恭维话,气氛就很微妙地变得活跃起来。不知怎么的,话题很快转移到服饰上。女医生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他:“你的衬衫好像是——”
  
  “老婆送的生日礼物。为了配我另外两件外衣,她送了我一打衬衫。不过,这衬衫配别的衣裳也不错。”
  
  女医生的眼神立时流露出艳羡。她知道这份生日礼物的价值。
  
  一个个名牌在女医生和中年男子口中交替出现。两个护士瞪大眼睛听着,尽力把他们的每句话记在心里。
  
  那男子懒懒地往周围扫视了一眼,说了句什么。护士们很高兴有自己可以插嘴的话题,于是争相回答。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分手时他们都很愉快。
  
  
  石语当然很愉快。他发现在上海滩以衣衫取人的习惯根深蒂固,今天的战术奏效了,就像第一次和王老板见面时一样。有些话,你要是直截了当去问,不会得到任何回答,可是跟范思哲、香奈尔之类掺杂在一起的时候,得到的信息可能会超出你的期待。这是突破性的成果,比早上的收获还要大。他满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纸笔写了几行字,装在信封里封好,又在信封上写了几笔。然后,他站起来,既不去看凯文,也不去找唐若琴,而是上楼下楼,左拐右拐,走进了一座陈旧的灰色楼房。
  
  不知是因为现在是白天的缘故,还是已经解决了几个多日困扰自己的难题,这回石语走进公寓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他给自己泡了一杯云南沱茶,然后打开唱机,一曲《春江花月夜》悠然响起。
  
  仰靠在沙发上,他惬意地合上双眼,小憩片刻。在乐声里,窗外的雨声小了,但仍然清晰可闻。
  
  沙沙雨点打在河面上,夜航船随着音乐飘荡,清新的风拂过脸面。只是有雨的晚上怎么会有月光?九公捋着长须,轻轻叹了口气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什么意思?”石语在朦胧中喃喃问道。
  
  “什么是虚幻?什么是本相?你的所见所思便是事物的本相吗?我不跟你谈佛经的本意,你太拘泥于字面上的解释,本身就难得真谛……”
  
  翠竹、檀香。石语清楚地读出九公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他还想问什么,却看到九公身后有一个身影,月白色的衣衫,五官一片混沌。见九公似浑然不觉,他惶恐地张开口,竟发不出声音来。一急之下,伸手去抓,九公与翠竹一起消失。
  
  石语惊醒,发现自己仍靠在沙发上,《春江花月夜》一曲尚未终了,鼻端淡淡的檀香味正在消散。
  
  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其实这是大学毕业后他和九公的一次真实的对话。记得九公见他一时领悟不了,便转而用法语跟他谈起文学来。当时他正借着学法语猛追一个外语系的小学妹,不料发现九公的法语水平竟远在从小学法语的女孩之上。结果是在两位老师和爱情魔力的共同驱使下,他的法语水平不久也算过得去了,顺理成章将现在的妻子也追到了手。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他的策略是擒贼擒王,相信找出正主儿来,其他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但是自己真的发现了真相吗?上午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说不通。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来电号码很眼生。正等着他呢——石语已经料到这是谁的来电。
  
  “我是小同。”电话里直截了当。
  
  “或者说,是友松?”石语轻轻一笑。
  
  “好吧,不兜圈子了,是同一个人。我可以解释一下,有些事你不能给我栽赃……”
  
  一向占自己上风的小同终于急了,这让石语有点得意:“什么叫给你栽赃?”
  
  “我租37号的房子,正大光明,搬走也有理由,跟金嫂的死只是时间上的巧合。若说我有嫌疑,那么夜里跟金嫂在她上吊现场见过面的你更有嫌疑……”
  
  “这说明你也到过现场。你可以跟警察去说。”石语毫不示弱地打断他的话。
  
  “你捡到个刀鞘能说明什么?就是跟刀对上,能……”
  
  “石头,你从陈家堰金福生家里偷走的石头。就算它只值一万,已经够追究刑事责任了。”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对方没有料到石语这么快就发现了石头的来历。
  
  “这样你就太不上路。我已经让你把石头交还原主,你还要栽到我头上?我不拿出来,谁会知道?再说那东西现在是在你的手里。”
  
  “我已经把它拿给几个不相干的人看过了,说明我没有私吞的意思。你让我交还原主,却不说原主是谁,这不是嫁祸于人又是什么?”
  
  “你以为金福生真是石头的原主?他敢声张吗?你真的让我失望。居然有人会相信你的能力……”
  
  有人相信自己的能力?石语愣了一下,这也许可以解释小同或者友松那些充满了矛盾的举动。
  
  今天小同是有些失态,石语故意要激他如此,看来已经奏效。石语觉得对付小同就如同手中捏着一只鸟,捏紧了会把鸟捏死,放松了鸟又会飞走。但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也不容易,小同不是个一般角色。
  
  石语放缓口气:“其实我并不打算把你怎么样。我说过,你最好和我见一次面,当面把话说开。怎么样,约个时间、地点?”
  
  “我也说过,我们会见面的,但看来现在时机越来越不合适。我再考虑考虑。”
  
  小同挂了电话。
  
  石语突然明白了,小同一开始就对自己充满了戒备,并不信任自己,而不是在故弄玄虚。刚才自己的一番表演显然有些过头,把他吓住了。手中的鸟儿要飞走?
  
  石语昨天夜里就将两处拍摄的脚印照片对比过,发现23号里的脚印和月塘老宅凳子上的完全一样,连磨损部位的细节都一致。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刀鞘和刀。看上去最铁的证据,却反而令石语疑惑不解。
  
  小同让它们落在自己手里,似乎不像是他的风格。难道他是故意的?也许。结果是弄巧成拙,因为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小同或友松的真实身份。这个人应该有自己的目的,现在目的没达到,反而惹来一身麻烦,他不会善罢甘休。
  
  继续等待,小同还会出现。
  
  石语再次拿出竹叶的日记,翻到最后一篇。
  
  真相在塔里!
  
  这一行字怎么看都是触目惊心。被撕去的那一截更是显得刺眼。
  
  石语灵机一动,翻禍下面的空白页,举起本子对着窗外的天光左看右看,却看不出什么痕迹来。他放下本子,找出一支铅笔,一把瑞士军刀,将铅笔芯削出一小堆粉末。然后,他用刀尖跳起一小撮铅笔末,犹豫了片刻,轻轻撒在日记本的空白页上,再用手指小心地抹平。
  
  真相在塔里!
  
  这句话再次跃出纸面,不过是黑底白字。那是前面一页圆珠笔写的字力透纸背,留在下一页白纸上的痕迹。
  
  石语松了口气,微微一笑,然后把剩下的铅笔末撒在那行字下面的空白地方,试着用刀背轻轻刮开。
  
  四个白字慢慢在黑灰色的背景中显现。
  

  交给石语!
  
  仿佛有一道强烈的白光在眼前闪过,耳边响起一声霹雳,四个字像四把利刃,将石语的心狠狠钉在纸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清醒过来,再次将目光投向本子。上面仍然是那四个字,似乎在扭曲着,挣扎着,要破纸而出。十八年的岁月没有抹平纸上的痕迹。从这几个字的形状,可以看出竹叶当时的心情,心乱如麻,矛盾,激动,强烈的不祥预感——危险将临。
  
  她在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时,心中的秘密最后可以托付的人居然只有石语。
  
  确实,她能跟谁交待呢?父母亲?不可能,身背政治包袱的老父自己都步履维艰。丈夫杨在明?形同陌路,势同水火。那个代号V的情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两人可能同处于危险之中。
  
  这时,四顾茫然,她只能想起石语。寨子前的猝然相遇,可能让她回想起了当年的好时光,那带着青涩味的朦胧的怦然心动。只是,当时她还没料到,厄运会那么快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份重得不能再重的托付,竟会在十八年后才落到石语手里,而且是以这种方式。他再回想前一天夜间,那道目光中,除了幽冷和关切外还有什么信息?是谁撕去最重要的那一截纸?肯定有人不愿意自己看到那几个字。
  
  疑点又回到小同身上。这个该死的家伙。
  
  从昨天晚上开始的沾沾自喜,立时荡然无存。尽管自己毫无疑问弄清了一些疑点,但离揭开谜底还差得太远。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应该受新发现的干扰,他还是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进行下去。
  
  正事不可耽搁。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和助手小余一起去唐公馆继续拍照。
  
  
  晚上的慈心医院,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反射着淡淡的路灯光。一辆越野车停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雨滴落在车身上溅出一片片细小的水珠,化作无数光点在路灯下跳跃着。
  
  不远处,就是石语和咪咪光顾过的太平间。
  
  从暗中出现一个人影,慢慢靠近汽车,不知在观察还是凝听。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隐入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个人走到车旁,收起雨伞。暗淡的路灯照出了石语的面容。
  
  石语开门上了车,往后座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纳闷。然后他发动了汽车,驶出了慈心医院。
  
  车外仍然是无休无止的秋雨,在车身上打出一片声响。风档前雨刷刮出的扇面里,几道湿漉漉的灯光在流动,分散,融合。
  
  犹如车外的天气,石语的心头也被阴霾所笼罩,为刚才在医院里所见的一幕。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见见面如何?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哪里见?”石语心想,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你先过延安东路隧道,往东昌路开。我会再和你联系。”
  
  “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
  
  “没有选择,除非你不愿见我。”小同的语气咄咄逼人。不等石语答话,他挂上了电话。
  
  在小同声音中,石语听出一丝冷酷。但在冷酷后面似乎隐藏着另一种心态。
  
  他默默看了几遍来电号码,又拿起手机拨号:“小钱,我这里有个电话号码……”
  
  
  隧道的灯光从车旁闪过,空旷的回声包围着车身。出隧道后,石语没有驶向东昌路,却上了浦东大道向北开去。陆家嘴绿地和几栋泛光照明的大厦在左侧一闪而过。不久,路边渐渐灯火阑珊,路上车辆稀少。手机又响了。石语看了看来电号码,微微一笑,却不去接听。
  
  他将车停在其昌栈附近,然后下车沿着墙跟悄悄往前走去。
  
  路边有一处投币电话,边上却没有人。
  
  石语感到有点意外。他默默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动静,便回到了车上。
  
  右边的车门被突然拉开,窜上一个人来,手中冷冷的金属光泽一闪,压低的帽檐下透出低沉的话音:“听我指挥,一直往前开!不许调花枪,不许故意违章。”
  
  石语看见一支手枪正对着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但马上冷静下来,点点头,启动汽车向前驶去。
  
  那人从后视镜观察了一下是否有车跟踪,然后靠在座椅上轻轻喘气。
  
   两人一时都未说话。听得见发动机平稳的声响,雨点打在车顶上的簌簌声。昏暗的车厢里,只有仪表盘上亮着柔和的光线。
  
  石语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右边,那人帽檐下是一副墨镜,脸上毫无表情,枪口仍旧指着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石语镇静地问。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你放心,我只是想弄清一些情况,你好好配合就可以保证安全。”
  
  车沿着浦东大道往北疾驶。
  
  “还有多远?”
  
  “先过了杨浦大桥再说。”
  
  杨浦大桥如一条灯火的长龙般悬在空中,透过被雨水打湿的车窗,灯火被渲染得一片朦胧。若不是边上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石语真想好好观赏一番。
  
  不等石语开口,那人又说:“居家桥。”
  
  经过一家水厂门口时,那人说:“再过一站路,庆宁寺左转,往轮渡码头方向开。”
  
  石语知道那是一条破旧而杂乱的小街,一直通往江边。看来,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他放慢车速,冷冷地问:“我应该称呼你小同还是友松?”
  
  那人愣了一下才说:“悉听尊便。你知道是我,也免得多费口舌。”
  
  他开始用正常的声音说话。这个声音,石语在月塘的一个雨夜听到过,也在电话里听到过。
  
  石语的语气带着嘲讽:“你当自己是007?拿一支PPK吓人。台湾版的货色,玩具仿真枪,做戏用蛮好,BB弹打在身上大概会起个乌青块。帮帮忙,不要像煞有介事,弄得真的一样。”
  
  小同沉默片刻,又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钢珠枪?对付一个人绰绰有余。”
  
  “你不是说我练过什么功法吗?就是钢珠枪又怎么样?我要对付不了你,那才是怪事。”石语知道,跟月塘那次见面以及慈心医院外通话时不一样,眼下自己已经占尽了上风。
  
  石语一打方向盘,车子猛然转向。小同猝不及防,撞在车门上。
  
  这时,后座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不许动!举起手来!”
  
  两人听出,那是王老板。

  小同发现自己连帽子带头发被一只手紧紧抓住,后颈上顶着一个硬硬的金属物件。
  
  王老板想了想警匪片里见过的场面,接着说:“把枪放在仪表板上,慢慢的,慢慢的。”
  
  小同默默把枪放下。石语拿起来,看了一眼,往后座递过去:“做得还真像。放心拿走,保险都没打开。”
  
  石语将车停在路口,然后说:“有什么你就说吧,我听着。王老板,你放开他。”
  
  王老板不情愿地松开手:“识相点!我手里是三万伏的电棒,想松松筋骨你尽管动……”
  
  石语有些想笑,王老板真滑头得可以,在后座躲了半天不出声,听说是假枪才跳出来。
  
  小同低头想了想:“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把事情摊在台面上讲清楚,我不想不明不白背黑锅。你们报警了吗?”
  
  “你是指什么?金嫂的事当然报警了。”
  
  小同思忖片刻:“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摆渡到定海桥,再往复兴岛里走一段路。我本来想在这里下车说明白,你会知道我没有恶意——因为要摆渡过去,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你。否则我就让你从浦西直接进复兴岛了,不必到浦东兜个大圈子过两次江。其实刚才你根本不必节外生枝跟踪我的电话。”
  
  “那你又何必故弄玄虚让我去什么东昌路?”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带着警察。”
  
  “石语,不要相信他,我们报警!”王老板插嘴。
  
  “你们指控我什么?劫持?拿玩具枪劫持你们两个,没有人会相信。”
  
  石语说:“我指控你要为小刮刀、颐小姐和金嫂的死负责,还有唐若琴的受伤。”
  
  “证据?”
  
  “你敢说失落在月塘现场的刀鞘不是你的?脚印不是你的?还有在两处房子里留下的指纹,以及那块翡翠原石……”
 
  “这些我承认,但是和那几个人的死没有关系,有证据证明我不在现场。但是,金嫂的死,你可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不跟我走,你会后悔的。”
  
  石语盯着小同的眼睛,考虑了一下:“那好,我们走。”
  
  “石语你……”
  
  “你可以把车子开回去。我跟他走。”
  
  王老板拿起枪,笨手笨脚摆弄了一阵,对着窗外扣动扳机。“啪”的一声,射到墙上的子弹弹回来,打在王老板脖子上。他骂了一句,关上保险说:“塑料子弹。走,我也去,省得你背后骂我做事不上路。”
  
  空空的轮渡上,谁都没说话。石语看着船尾方向,沪东造船厂码头边几艘船上的灯光越来越远。这一去有什么结果呢?唐公馆的谜底真的能在今天晚上揭开吗?他已经知道了不少秘密,线索已经一一连接起来,有些事情渐渐清晰,不再像一堆无序的碎片那样扑朔迷离。但是,还有些关键的环节仍解不开。难道答案真会在小同那里?他感到没有把握。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咪咪把小同吓得够呛。不知道她对小同说了什么,反正借助咪咪的手,总算把这只鸟从藏身之处轰了出来。咪咪私下对小同透露的内容,一定加上了她自己的判断和想象。于是小同以为他已经成为警方搜寻的目标,在电话里话不投机,终于狗急跳墙,找上门来。只是,这种举措不免有些夸张搞笑。他真的急了,乱了方寸?
  
  定海桥轮渡站的铁门徐徐打开,三人穿过铁门,走进了雨中。
  
  石语想不到在上海城区边缘居然会有这么荒凉的地方。除了轮渡码头附近有几处灯火,像是店铺模样,往岛里走了没几分钟,路旁就已经见不着一个行人。两边黑黝黝的似是围墙,又像是树木,寥寥几盏路灯,淡淡的灯光被裹在雨雾中,隐约照出一条笔直的路,神秘地通向前面的黑暗中。
  
  “搞啥名堂!你要带我们去啥地方,共青公园?”石语的伞遮不住两个人,王老板被雨淋得半身湿透,肚皮里已是一包气。
  
  “不会走那么远,最多二十分钟路。”
  
  “我们把车子开过来就好了。应该调头走杨浦大桥过江,再从定海桥过来。上他的当,坐啥死人轮渡!”王老板愤愤然。
  
  石语一声不吭。他需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斗嘴。
  
  走过一处工厂的大门,明亮的灯光照出一片生气。
  
  “中华造船厂。”王老板看了一眼牌子,神情轻松了一些。
  
  但是三个人很快又走进了黑暗之中。谁都不做声,只有雨点打在树叶上地面上,唰唰响成一片。
  
  石语注意到,长长一段路,居然没有一辆车从身边驶过,只偶尔见一两个身影,鬼魅般地晃过。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很难相信这是在1997年的上海。他眼下的感觉是自己在暗夜中被那个谜一般的小同带入了时空陷阱,走进不知什么年代的凄风苦雨之中。王老板好像也有同感,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抱怨。石语感到伞底下王老板的胳膊变得僵硬起来。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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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2月1日,这是石语进芒果寨的前一天;第二天,他在寨子里见到了快乐、俏丽的竹叶;第三天,竹叶毫无生气的躯体横陈在寨外,最后在晚上的火焰里化为灰烬。
  
  石语身上开始寒颤。他屏住呼吸,读着最后一行字。这几个字和前面一段文字隔了几行,字迹很大,歪歪扭扭,没有日期,像是在恐惧和匆忙中写下:
  
  真相在塔里!
  
  石语倒吸一口凉气。显然,竹叶突然感觉到危险迫近了。那么,在写两段文字之间的时间里,确切地说,在石语见到她以后,她究竟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让她匆匆留下了这句最后的遗言?
  
  下面的小半页被撕去了。
  
  谁是那个V?“暗中的眼睛”真的存在,还是竹叶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产生的幻觉?那让竹叶恐惧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应该已经有人从塔里找到答案了。
  
  竹叶生前的容貌,死后的容貌,最后被火焰烧得卷曲翘起的躯体,随着石语纷乱的思绪交替出现。
  
  毫无征兆,头上的灯突然熄灭,石语陷入黑暗之中。
  
  原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石语摸黑将日记塞到被子下,在门边摸到拉线开关连拉几下,灯也没亮。他开了房门,来到走廊上,发现外面更是黑得可以。他走了两步,便不敢再前行,停下仔细倾听,周围死一般寂静,听不到有人活动的声音。通常从楼下总能传上些许动静,这时却也一点都听不到。石语凝神屏气,才听得身后窗外雨声淅沥。这种感觉很怪。好像唐公馆一下子成了一所空宅,人气陡然消失,留下的空间,被流动的黑雾悄悄填充,又缓缓向自己挤压过来,暧昧而诡异。
  
  估计是餐馆的人已经匆匆撤离,没有人想到还有一个石语仍然留在三楼,离缢死过两个女人的房间近在咫尺。
  
  在这个空间里,视觉已全无作用,石语只能靠耳朵去捕捉周围的动静。似乎有些细小的声音,再听却又分辨不出。可以想象,这个突然变得空旷的老宅里,暗处还生活着另外一批住客——老鼠、虫子什么的。当人气突然消失时,这儿就是它们的天下。
  
  石语后悔没有早点离开。至少,不应该把带去月塘的手电筒留在公寓。
  
  于是他缓缓调息,用意念去探测、体会、搜索这个空间里的一切动静。有什么东西在身前走过,无声无息。但是他感觉到了,不是靠听觉,而是因为自己的“气场”被触动,被侵犯了。他脸上的汗毛似乎直竖起来,麻酥酥的,像有什么拂过毛发的尖梢。几乎是全凭着本能,他能觉察到那东西在往楼道的另一端轻缓地移动。似有似无的,黑暗中响了一下细微的开门声,好像随即又关上了。是哪一扇门?直觉告诉他应该是凶屋。
  
  再凝神去听,去体会,他却发现周围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什么都觉察不到。本来,他的感觉敏锐程度和身心状态有关联,一旦感觉消失,很难找回来。又站了一会儿,他开始有点晕眩。他明白,这就是感冒发烧对身心的的影响。
  
  他退后几步,摸着墙壁回到房间里,关上门,伸手在暗中摸索,想将抽屉里的石头拿出来,和那些本子一起装进包里。淡淡发灰的那一块应该是窗户,怎么忽然消失了?百叶窗只该掩住半边……他忽然觉得房间里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屏住呼吸,缓缓平伸两臂,无声地划着弧线,向两侧摸去,同时轻轻挪动脚步。
  
  突然,他触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显然那只手在做着相同的动作。两只手同时一抖。
  
  随着低低一声惊呼,自己的手被对方打开。跟着脚步踉跄后退的声音,石语蹿过去,一把摸到一个身子,顺手便揪住不放:“谁?!”
  
  对方显然松了一口气:“是我。石先生吧?”
  
  石语松开手:“怎么是你?吓了我一跳。”
  
  “我刚走到下面,灯突然灭了,上来以后摸到这里,发现门没关,先摸进来再说。”
  
  来人是小陈。
  
  “你过来干什么?你妈好点吗?”
  
  “比早上好多了。她让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
  
  石语也有许多疑问,似乎也只能跟唐若琴谈。如果她身体状况允许,那再好不过。但是,小陈真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吗?他想起早上门卫丁老头的话,昨夜,小陈也进过唐公馆——在金嫂上吊之前。
  
  “这次看来是全楼停电。我先下去看看电闸。”小陈推门出去,很快就传来了他下楼的脚步声。毕竟,他更熟悉周围的环境,对三楼过道没有灯早已经习惯。
  
  石语满心疑虑,难道刚才走到楼道那端去的是小陈?可是他走回来时自己怎么没有觉察到?
  
  他站在门边等小陈,这时黑暗中又有了动静。石语起先以为是小陈返回,但马上发现,声音是从另一端,即凶屋那个方向传来的。
  
  幽幽的一声呜咽,像是压抑着的低泣,带着难以形容的悲苦,在空旷和黑暗中飘荡。石语心头一跳,身上微微沁出冷汗。那边的暗色中出现一抹淡淡的光,似是从地板下透出来。少倾,光影渐渐明显,是一点烛火在慢慢升起。
  
  他准备看到一头纷乱的白发和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将在烛光后出现,齿间露出紫黑的舌头,伴着诡异的狞笑。


  烛光慢慢向这边飘来,隐约看得见紧随着的身形,但看不清面目。随着烛火越来越近,悲泣声也越来越清晰。终于,烛光停住,正在凶屋门前。
  
  呜咽声停了一下,转而变成了拉着长声的哭诉。石语立时听了出来,那是金嫂的儿子福生。
  
  福生显然不知道在幽暗的楼道里还有一个人,独自站在那道神秘而不祥的房门前倾吐心声:“娘啊,侬就这么去啦,叫做儿子的咋弄弄啦——侬有啥想勿开格,哪能勿搭儿子讲——侬一生一世帮唐家,就勿肯帮帮侬个儿子——侬啥也勿肯告诉我,统统带到棺材里去了——侬一世白辛苦,我也白忙一场呒结果……”
  
  福生月塘口音里夹带上海腔,哭得悲苦不堪,喘不上气来。石语欲待上前劝慰一番,忽然心中一动:福生的哭诉里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埋怨金嫂不肯告诉他的话,不是指她“有啥想不开”的心事,联系前后的内容,福生是怨他娘不肯帮他,把一些事——应该是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了,害他白忙一场。看来,金嫂到死都对唐家忠心耿耿,有些秘密,哪怕对儿子都守口如瓶。
  
  在月塘一带,可以看到家里死了人的女人拉着长腔哭丧。但福生一个大男人也那么哭法,不像是真那么伤心,倒有大半是在发泄胸中的怨气。金嫂的突然离世,令福生措手不及,他正在实施的什么计划就此完结,是极度的近乎绝望的失望,让他如此失态。
  
  石语悄悄退回房间,掩上了门。但即使关着门,仍能听得福生的哭泣声在外面回荡,在暗中显得分外瘆人。他将石头和日记收在包里,又打开房门,刚往外跨了一步,就撞在一个人身上。两人同时惊呼后退。
  
  是小陈回来了。
  
  听得动静,福生的哭诉戛然而止。石语和小陈不得不走上前去安慰他。
  
  烛光里,福生的面容似是苍老了许多。见到二人,他马上就镇定下来,很得体地答谢。石语认为不便将他夜间被金嫂带进凶屋的事告诉福生,只是说了他们发现房门没锁,进去后发现金嫂上吊的经过。
  
  “……当时蜡烛台就放在地上。”石语指着福生手中的蜡烛,结束了叙述。
  
  “是呀,她那么多年总是夜里拿着蜡烛上上下下,其实是当年留下的心病。曼卿死的那天夜里正好停电,公馆里点起了蜡烛。大概当时受刺激太深了,后来她经常夜里出来,拿了支蜡烛,不晓得在寻啥。人家讲是吊死鬼曼卿在寻替身,引她上钩。当中有几十年我娘人还蛮好的,前几年脑子不对了,又开始半夜出来乱走。唉,最后还是逃不过一劫。这扇门一开,阿胡子的符就不灵了……”
  
  福生下意识地转动门把手,刚要推门,犹豫了一下又停住:“算了,还是不进去的好。这种辰光,阴气太重。”
  
  石语劝福生下楼去,福生答应了。三个人一同向日常上下的那道楼梯走去。石语发现,楼梯口已经泛出淡淡一片灯光。
  
  “那帮人走的时候把照明电拉掉了,也不管楼里还有没有人。我刚把闸刀推上去,开了二楼走廊的灯。”小陈说。
  
  石语和小陈陪福生走进了金嫂的房间。房间狭小,布置简单。一张铜床黯淡得看不出原色,只有床头的一个球状饰物锃光发亮,大概是经常被摩挲的缘故。老式的橱柜桌椅同样难辨本色,呆板的雕花和色泽深沉的“老皮壳”显示着年代的久远。除了一幅颜色和墙壁混为一体已经看不出内容的年画,房中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一张照片。如同三楼那间凶屋,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住了。石语和小陈都有一种压抑、窒息的感觉。
  
  福生放下烛台,拿起几件东西又扔下,说:“明天带我老婆来收拾吧,现在心太烦。”
  
  大门边的小平房有一间亮着灯,那是门卫丁老头的值班室兼卧室。
  
  小陈说:“丁老头从医院回来了,小长脚陪他。真不晓得两个人怎么睡。”
  
  小长脚是看停车场的两名保安之一。
  
  和福生分手后,石语问小陈:“凯文没事了?”
  
  “医生一定要他留一夜再观察观察,不然他老早走了。他也不肯让阿林陪,讲弄得像真的一样做啥。老克勒就是这种腔调。”
  
  “凯文名分上也算是你的表哥吧。”
  
  “啥表哥,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他是唐家的亲眷。他年纪比我老爸都大,不过长得后生,看不出来。”小陈现在跟石语说话显得随便多了。
  
  但是石语明白,小陈将自己藏在一套无形的铠甲之中,有些话跟他谈是没有意义的。
  
  坐在出租车上,石语和小陈不着边际地谈了一会儿唐若琴的伤情,两人便沉默下来。石语用余光扫了一下小陈,注意到他的头发一点都不卷。唐家的鬈发基因只通过男性遗传吧。
  
  病房里,唐若琴头上绷带还未解,左手臂打着石膏,人已经坐起靠在枕头上,虽然面容憔悴,但气色已有改观。见到石语进来,她苦笑着轻声说:“让你看我这副狼狈相。我真是不应该回唐公馆的。”
  
  “听你儿子说你大有好转,我也就放心了。想开点,好好养伤,叫陈元康给你弄点营养品补补。”石语安慰她。
  
  “好吧。我告诉你,那天……实在是太吓人了,想起来心里就别别跳。跟陈元康讲是白讲,这人是个老实头,太木。现在回过头想想,记得是有人在追我——又好像根本不是人,真的,我吓得不晓得怎么样才好,拼命逃,逃……”唐若琴还心有余悸,声音发颤。
  
  老陈上前轻声说:“你还在头晕,就不要讲了。”
  
  “讲!不讲我心里难过。你不要管。” 唐若琴瞪了丈夫一眼,接着又转向石语。
  
  “天已经黑了,还在下雨,前面像是我娘在招手,手上还有只钻戒——我在照片里看见过的。我奔过去,人就飘起来了……”
  
  “你就在那时候被车子撞伤了?”
  
  “我根本就没看见车子。人飘起来,落下去——就在‘叶大昌’附近。”
  
  “你究竟看见啥了?在唐公馆我几次看见你呆瞪瞪的,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不会是小时候的记忆吧,你离开时太小了。”
  
  “看见啥?看见——我是昏头了,本来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在四川路看见杨在明了。记得吗?竹叶的男人。”
  
  石语浑身一激灵:“杨在明?是他追你?”
  
  “好像不是。是在这之前,还是我飘起来的辰光?只记得看见了他的面孔……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以为我是被撞得七荤八素,出现错觉。我跟他打交道的日子比你长多了,不会弄错。我八四年才回的上海,前几年出差又去过云南。他面相是老多了,不过我认得出。”
  
  事情越来越复杂,杨在明在这个时候出现,难道只是个巧合?石语晕头转向。今天真不是一个好日子。
  
  “说起他,我倒想起竹叶最后的日子不晓得怎么过的。还有,那块翡翠原石……”石语镇定下来后,从包里拿出了那块石头,递给唐若琴。
  
  唐若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石头,轻轻摩挲。石头黄褐色的表面坑洼不平,但却相当光溜,似是抹了油一般;断面上的翠色朦胧而深沉,妖异地映出几点灯光来。
  
  “你哪里找来的这块东西?好像很一般。”唐若琴说。
  
  “这……不是竹叶的那块?”石语反倒吃了一惊。自从这块石头神秘地出现他床边,他就以为这是竹叶死后便不翼而飞的那块原石,谁知道居然不是。
  
  “谁告诉你这是竹叶的石头?看上去外皮蛮像,也有稀奇古怪的符号,但里面的翡翠不一样,‘水头’差得多。你看,表面有一部分料是相当好,不过翠色太少,不要用灯照,就看得出只是薄薄一层。周围那些白白的,‘种’也不一样。竹叶的那块,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虽然二十年过去了……”唐若琴感到有点累,示意老陈扶着她慢慢躺下。
  
  “你说,杨在明会来干什么?他到上海后应该和我联系,毕竟我们当时关系还不错。回上海后,我跟他也通过信。那时候,知青里就是我和大同经常跟他来往。”唐若琴说。
  
  “大同当兵前好像跟他没什么交往啊?”
  
  “大同复员后在外面跑单帮。杨家是腾冲人,大概帮了他一些忙吧,这样他们的关系就热络起来了。”
  
  石语上大学时就曾听人说起大同那时似乎常在边境弄些走私货倒卖,还有老同学从他手里买到过所谓“双狮”表。
  
  “没有人怀疑过杨在明和竹叶的死有关?我知道,他们两人关系很僵。”
  
  “不要瞎讲。竹叶不喜欢自家的老公是真的,但毕竟她已经有了身孕,杨在明有什么理由要害她?再说,那两天他在县里开供销社系统的年度什么会。竹叶出事以后,芒果寨的人好不容易打电话找到他……”
  
  “他当时人都要瘫了,还是我帮他找的车子。”老陈在边上插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在那里来回跑一趟哪有那么容易?他不可能有作案时间。”唐若琴接着说。
  
  石语想,唐若琴并不知道竹叶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杨在明的。看她现在的状态,虽然精神不错,但让她看竹叶的日记还是不合适。
  
  “你听说过竹叶在外面还有个男人吗?”
  
  “芒果寨有这种传说,我也怀疑过,但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具体是谁。你知道,不管是真是假,通常这种流言蜚语里总归应该有个怀疑对象。所以,后来我也不相信了。”
  
  这时,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做啥做啥?你当这里是南京路啊?哪能随便瞎跑……”
  
  然后是小陈沉着地解释着什么。接着,小陈走进病房,他身后探出一张中年男子黑黄的脸。
  
  病房里立时响起一片滇西的“小京腔”,唐若琴夫妇和那男子的话音交杂在一起,充满惊喜。
  
  “对了,石语,你不认识了?他是杨在明啊!”
  
  
  石语走在四川北路上,边上是一家名叫“叶大昌”的南货店。唐若琴就是在这儿的马路上被车子撞到的。马路对面的一处灯箱广告的画面上,一只纤巧的手分外醒目。细长的手指上有只钻戒,很夸张地闪烁着光芒。
  
  这无疑就是唐若琴在惊恐中看见的那只手,不过不是她母亲曼卿的。
  
  刚才在医院里的那一幕真有些戏剧性。杨在明的出现,倒是石语始料不及的。身边是竹叶当年的日记,日记里的“那个人”突然走了出来,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却显得那么不真实,令石语有时空错位的感觉。他完全认不出杨在明了,对方也一样认不出自己。不知为什么,面对着杨在明,石语总觉得不自在。是刚才竹叶日记带给自己的震动余波未平,还是对眼前这个人有本能的反感,他也说不清——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唐若琴似乎看穿了石语脑子里在想什么,勉力支撑着跟杨在明说话。
  
  果然,那天她在四川路上看见的真的是他。照杨在明的说法,他目睹了车祸,却没认出唐若琴,还是打电话找她时听电话站阿姨说的。
  
  后来,王老板带着咪咪出现,他们看望了凯文之后,又过来看唐若琴。
  
  石语趁乱告辞。他低声跟送他出门的小陈说:“你辛苦一下,夜里盯牢了。我怕会再出事。”
  
  小陈一愣。不过他是聪明人,马上心领神会,用力点了点头。
  
  
  现在,雨仍在下着,马路上的灯火朦胧而迷离。石语打着伞,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渐觉双腿发软。他想起除了早上吃的油条外,一整天再也没有东西下肚,就拐进了乍浦路。那里酒楼多多,家家灯火辉煌,石语随便找了家进去。他点了两个菜,疲惫不堪地靠在椅子上。虽说装潢考究,这家酒楼显然档次不如“公馆人家”,店堂里高朋满座,有些吵闹。等着上菜时,他拿出竹叶的日记,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边上的食客们或大或小的谈话声不时传过来。一名老者醉醺醺地在向身边的老伴说着什么。一对像是来自海外的夫妇照拂着一双小儿女。一桌衣着时髦的青年男女不时发出笑声。几个生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似乎话不投机。
  
  石语若有所悟:自己是不是太注重于探究那个代号V的男人和塔里的答案?似乎忽略了什么。
  
  细节。下午看的时候心中曾一动,但随即就放过了。
  
  他翻着本子,停在其中一页,目光在上面扫视了几遍。忽然他急促地一拍桌子,将上菜的侍者吓了一跳。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却一直沿着他自以为熟悉的思路想下去。惯性和惰性在这里是一回事。早想到的话,刚才就可以问一下唐若琴,甚至问杨在明,也许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没关系。他拿出手机,拨号,轻声和某个人交谈几句,挂断等待。半小时不到,手机振铃。接通,聆听,询问,终于,石语的嘴角溢出一丝微笑。
  
  这就是他眼下要找的答案。
  
  吊灯发出的光明亮,柔和,温馨。那几个生意人似乎达成了一致,正在碰杯。海外客的小女儿好奇地注视着石语,和他目光相接时,很灿烂地一笑。石语也报之以一笑。
  
  现在他要开始寻找下一个答案。
  
  “喂,天丰珠宝行吗?我找云先生。”他发现自己的语气轻松而且愉快。
  
  
  云先生坐在藤椅上,轻松而且愉快。虽然不是广东人,他并不反对享用一回广式早茶,何况,这顿早茶是由石语会钞。云先生还记得当年石语帮他拍的珠宝照片,画面如此赏心悦目,以至于他觉得很难抵御给那些货色涨价的诱惑。有时候,他甚至怀疑照片上的珠宝是否出自他的店中。
  
  云先生白皙细长的手指间有一块石头,坑洼不平而又光润的黄褐色外皮,刻着些神秘的字符,断面上露出一片夹杂着翠绿的晶莹玉白色,朦胧而深沉。他细细端详一番,便将石头放在桌上的绿茶和虾饺凤爪之间。端起茶杯,略一沉吟,他说:“我昨天晚上在电话里的判断没有错,应该就是那块大兴‘天书翠’。”
  
  石语知道,“大兴”常被上海人作伪劣、冒牌货的代名词。那么,应该还有一块正宗的“天书翠”存在。正宗的是什么样子,他心里已经猜到几分。
  
  “前几年上海突然出现过一块翡翠原石,也算得是新坑里少见的货色。讲得太专业你也不懂,通俗点说,薄薄一层皮壳里,是完全碧绿的翠料!而且‘水头’极好。当然在我们眼里它也不算稀奇,比它贵得多的料,尤其是老坑的货色不知道有多少。不过,它的卖相吸引了一帮白相石头的朋友,‘天书翠’就是他们叫出来的,因为上头的符号像天书一样看不懂。吃我们这行饭的只是看它里面的料怎么样,对其他的呒啥兴趣。慢慢的就没有了它的消息,估计是有人吃进了。
  
  “上个月,听说‘天书翠’在月塘附近出现,有人想出手。照现在的行情,价钱肯定也吓人。现在翡翠的坑口就是这么一些,料是越开越少,价钱越来越高。道中的朋友喜欢搏一记的不少,经常到腾冲一带甚至缅甸去买‘赌石’,有发的有蚀本的。‘天书翠’是不用赌的,自然有人去月塘看货。我估计这东西来路有点问题,不然为啥在月塘这种角落出手?后来朋友回来讲石头一般,不是前几年那一块,而且卖家心太黑,瞎开价钱。今天看到你手里的这块东西,我想大概就是它了。”
  
  “你看它值几钿?”
  
  云先生惊异地看了石语一眼:“不会是你想出手吧?有句老话,叫‘黄金有价玉无价’。翡翠这东西,就是老法师也容易看走眼。不过我跟你说老实话,这块东西,从外行手里收购的辰光杀价,两三千的地板价叫起不稀奇;同业之间原料调剂,一万多大概还卖得出去,再多就不大会有人要了。”
  
  石语说:“昨天我就说了,这不是我的。”
  
  云先生点点头,转过身从服务生推的小车上拿了碗云吞;石语则挑了份马蹄糕。
  
  云先生慢条斯理地用调羹舀着云吞送进嘴里,小口喝着汤,偶尔用餐巾纸在嘴角轻轻按一下。吃到差不多一半时,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窗外:“老吴到了。”
  
  老吴是云先生替石语约的一个朋友,也是翡翠这一行里的“老法师”,不久前去月塘看过货的人之一。
  
  老吴坐下时,桌上的石头已经换成了几张照片。老吴拿起看了一眼:“就是它,害我白白跑一趟月塘。那卖主大概神经搭错了,当我是瘟生,这种货色价钱开到六位数!啥人会得买?”
  
  等老吴愤愤地吞下第三只虾饺后,石语才漫不经心地问:“卖主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老吴喝了一口茶:“听口音是月塘当地人吧。年纪嘛,大约四五十……”
  
  石语又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桌上:“你看,是不是其中的一个人?”
  
  老吴随便看一眼,就把“公馆人家”开业时拍的两张照片放在边上,拿起一张黑白照:“就是他。”
  
  石语会心一笑。照片是他离开陈家堰时在金福生屋前偷拍的。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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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6年10月7日 阴
  
  V又要走了。
  
  我心里好像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说,他就是漂泊的命,命中注定要四海为家。但是,他随时会回到我的身边。他现在更没法停住脚步,因为有我。
  
  多情自古伤离别。我是否就是一次次经历离别的命?
  
   ……
  
  1976年11月4日 晴
  
  “在遥远的地方,那里云雾在荡漾。……你同从前一样,时刻怀念着我。你是每日每夜里,永远不断地盼望,盼望远方的友人,寄来珍贵信息……”
  
  记得从前唱过这首歌,是在河边的芭蕉林里。
  
  眼下的心情就跟歌里唱的一样。
  
  一个月前V和我也坐在芭蕉林里。他问我,这里时常会闻到一阵香气,是从哪里飘来的?
  
  我说,你来这里比我都早,还问我?
  
  现在走过河边就想起他。他说过,他也会想我。
  
  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可是,等待的每一天都是漫长的。
  
  
  这是一首苏联歌曲,薛范翻译的。石语记得,就在那片芭蕉林里,他教竹叶唱这首歌,那时,他也曾闻到似乎是天外飘来的芳香。
  
  二十多年前的这番情景在竹叶的日记里再现,石语已经无心去感慨怀旧。他被日记的内容震惊,怪不得小同在电话里说让他注意日记最后两三年的内容。
  
  竹叶身边又出现了一个男人。如果把自己也算上,这是和竹叶有过密切交往的第四个男人。而且,他们幽会的地点,居然是在雕花楼。
  
  可以想象得到,竹叶被迫嫁给杨在明后,满心愤懑,这时,一个出色的男子出现,走进她的视野。于是,还在新婚燕尔之际,杨在明便成了“那个人”,而竹叶终于红杏出墙,生生给老公戴上一顶绿帽子。一切都顺理成章。
  
  “嫁了又怎么样”,如闻其声。一纸婚书束缚不了竹叶。这是她性格的另一面,有决断,有狠劲,石语过去就了解,也感到有些不安。
  
  只是,被竹叶称作“V”的男子是谁呢?竹叶眼高,心高,长相性格都不错的杨在明,这个“吃国家大米”的丈夫都不放在心上,那么,能得到她青睐的人应该不俗,至少不比自己和唐大卫差。
  
  下面的日记很快就写到了竹叶和那个V的再次相会。再后面的内容,几乎就是两个人的热恋记录了。V隔三岔五出现在菜地边的芭蕉林,夜晚的雕花楼里,山上的魁星塔下,没有固定的周期。
  
  1976年12月16日 晴
  
  昨天晚上V又回来了,跟往常一样,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我说,你可以少跟我见面,不要弄得自己那么累。
  
  他说,我做不到。
  
  不知道雕花楼的可怕传说是怎么来的,对我来说,这里只有温馨。
  
  他说,世界上许多事都是人们自己吓自己弄出来的。小刮刀凶吧,在这里也被吓坏了,因为他脑子里先存了害怕的念头。
  
  我问,那他到底遇见了什么?
  
  他说,我。说完就笑了。
  
  他不爱笑,其实他笑的时候很好看。
  
  V是个男子汉,我却要天天面对那个人。不提他了,扫兴.
  
  琴姐的儿子应该已经过了满月,什么时候抽空去看看。


  石语想起知青们打的那个赌。小刮刀要夜进雕花楼,附近寨子的上海知青都兴致勃勃地等待结果,最后看到的是他一脸惨白。知道这件事,而且能预先躲在楼里吓唬他的应该是上海知青。那么,这是谁呢?从竹叶的叙述看,这个V总是从外面来和她幽会,而且,经常要消失很长一段日子。附近的插队知青当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如果是周围农场知青的话,那就没法猜测是谁,因为人数太多,自己又大部分不认识。
  
  1977年1月10日 晴
  
  昨天搭卡车去县城。
  
  琴姐的儿子长得像她,白白的很好看。
  
  琴姐说,你结婚后精神好多了,更漂亮了,应该谢谢我这个媒人。什么时候你也生一个?要是女娃就给我当儿媳妇。
  
  我笑笑不答话。
  
  其实她哪里知道,我们的婚姻从第一天起就有名无实,真有了娃娃,那就要起风波了。
  
  我倒是愿意给V生一个,只是现在还不行。
  
  昨天他在老地方给我留了张纸条。
  
  琴姐要是知道我出门就去见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给我带来了手表、衣料,还有一只翡翠面的戒指。我不要,这些我都没有办法穿戴出去。
  
  我只要他在我身边,只想跟他走,到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日子去。
  
  他说,现在还不行。至少你把戒指拿走吧,就说是你爹妈给的。
  
  我爹妈给我的陪嫁就是一大块翡翠,外面包着石皮,我没带走,不想便宜杨家,所以戒指我也不要。以后我带着陪嫁嫁给你,做几百个戒指。
  
  他说,那块石头我见过。拿它打戒指?这就叫做大材小用。
  
  我们一起大笑。
  
  
  石语明白,“琴姐”的儿子就是现在的“公馆人家”领班小陈。
  
  “石头”第一次在日记里出现。
  
  真是个热恋中的小女人。整个1977年,竹叶只写了几十篇日记,在字里行间倾注的都是对那个V的柔情蜜意,看得石语不胜其烦。但是,他还得硬着头皮仔细阅读,生怕漏掉了什么有用的东西。竹叶很谨慎,从不记述V的具体情况,譬如来自哪里,做什么营生,显然怕日记落到别人手中。
  
  日记里,“小唐”消失了, “石语”两字更是早已见不到,只有满纸的“V”。
  
  
  王老板敲门进来,他说那些人快搬完了。
  
  石语说:“我等一歇就走。”
  
  他发现天色越来越暗,走到门边伸手拉开了灯继续往下看。
  
  
  渐渐的,竹叶想跟V远走高飞的想法一次次在日记里出现;V总是表示不到时候,然后就消失一段日子。
  
  到了1978年,竹叶渐渐烦躁起来,为了她丈夫杨在明,也为了那个V一再推搪。
  
  1978年3月12日 晴
  
  爹对我说,他回州里的事有了眉目,是我那个公爹主任联系的。
  
  他们对我爹的事倒是很积极,以为等我爹妈一走,我就可以回心转意,现在我的态度就是因为他们答应的条件没有兑现。
  
  小人之心。
  
  这样也好,爹妈他们走了,我就没了牵挂,和V远走高飞去。
  
  只是他的态度不明朗,他顾虑什么呢?
  
  那个人对我软硬兼施,没用。他再硬也没什么招数,我比他恶。有时候看他也可怜,但那是他自找,谁让他非要娶我。
  
  他说小刮刀要放回来了。
  
   ……
  
  
  1978年6月20日 雨
  
  今天送走了他们。爹算是离讲台近了一步,希望他如愿以偿。多少年了。
  
  昨夜跟妈睡在一起,说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又一次生离死别。
  
  V在哪里?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
  
  
  1978年7月4日 阴
  
   ……
  
  我问小刮刀,你回来后也不干活路,吃什么?
  
  他说,大同也不干活路。他吃什么,我也吃什么。说完,看我的眼神有点怪。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我也傻,何必去招惹他。
  
  
  原来小刮刀是那时候放出来的。听说他也是跑边境倒卖走私货,不过半年左右就随知青回城大潮返回了上海。大同就不一样,复员后做了好几年走私生意,据说还和杨主任家有些关联。
  
  石语知道,在当时做这种生意还能赚到一些钱,只是风险大。不但政府要抓,道中人还常常黑吃黑,弄不好身家性命都会陪进去。大同精明干练,小刮刀心狠手辣,才敢干这一行。


  1978年8月15日 雨
  
  那么长一段日子,V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想家人,也想他。这些天,真是度日如年。
  
  昨天这个没良心的终于露面了。他说最近太忙,到处奔波,却做得不顺,赔了不少。这些天在和南湾的一个公社主任商量合作的事,却没有结果。
  
  我说家里人都离开了,我也没了顾虑,你带我走,我们一起干,什么苦我都能受。
  
  他说不是苦不苦的事,生意很难做下去,两个人比一个人更难过日子。我答应过不会让你受苦,等赚够了钱一定带你走。
  
  我说,商人重利轻别离。
  
  他回答,相见时难别亦难。
  
  我听了想哭。他知道怎么来软化我。
  
  看我不高兴,他说,我们现在是很难,两家的父母过得更不容易,也要为他们想想吧。
  
  我不能太逼他。他有难处,除了我,还会有谁帮他?对了,我还有那份陪嫁。
  
  今天等了半天不见他的人影。
  
  外面下着雨,一个人在雕花楼里,不知暗中藏着些什么东西,我又害怕起来。
  
  
  1978年8月16日 雨
  
  我们像做贼一样避开人们的耳目,这种日子我不想再过了。
  
  古人都敢私奔,我们为什么不能?V一向很有决断,偏在这上头犹豫不决。其实这么做最难的是我,我都没有什么顾忌,他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爹妈已经回到州里,杨家鞭长莫及;他家里自然不比从前,但还能怎样?他从来不是靠父母庇护的人。
  
  
  竹叶越来越焦躁,只要V出现,她谈的一定是两人私奔的事情。慢慢的,那男人开始松动了。两人商量将竹叶的陪嫁带走做本钱……

  竹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石语看到了她最后一次回娘家的记录。
  
  
  1978年12月25日 晴
  
  这次告别爹妈,不知哪一年才能见面。我已经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
  
  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心里头像压着大石头。当然有事到临头的忐忑,但是还有别的原因。
  
  妈一眼看出我怀了娃娃,她还很高兴,觉得两个人应该会好好过下去了。我把陪嫁的石头带上,妈认为这也是夫妇和谐的好兆头。她哪里知道真相。
  
  昨天离家时,我哭得天昏地暗,妹妹也抱住我大哭,以为我不要他们了。她太小,理解不了。
  
  我给爹留下了话,他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一脸惊疑。
  
  爹,妈,多保重!谁知道今世还能不能相见。
  
  
  1979年1月28日 晴
  
  那个人问我,肚子里的娃娃是哪个的?我说不知道,肯定不是你的。
  
  从来没有见他这副恶样,像是要把我吃了。他拿起扁担想打我。我盯着他的眼睛,最后还是他退缩了。他哭得很伤心,然后回供销社睡去。他在那里睡了有两个多月吧。
  
  随着日子的临近,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重。我有预感,会出什么事。不单是因为那人已经看出来了,我感到还会有别的危险。不愿意去多想。迟早要迈出这一步,我无法回头。
  
  不知为什么,寨子里有的人看我的神情都是怪怪的,每张脸的后面像是隐藏着一些东西。暗中似乎有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盯得我心中发毛。也许是心理作用?
  
  那个人走后,我也哭了。我哭自己的命太苦。
  
  
  1979年2月1日 晴
  
  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了,这两天马上走。V的意思是他先安排好住处,准备好日用品再接我过去。当然,最好先做成一笔生意。
  
  我说一路上要翻山越岭,再过段日子我还走得了吗?总不能生了娃娃抱起走。
  
  他居然说,这个娃娃真是我的吗?
  
  我给了他一巴掌。这个时候,本来就心乱如麻,他还要说这种话!
  
  他搂住我哄我,陪不是,说不该开这个玩笑。
  
  这一下打得他鼻子流血,淌在我肩膀上。我也心疼,哭着告诉他,我害怕,什么都怕。我一直觉得头上总有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再不走,不知会有什么事会发生。
  
  他握住我的手,半天没有作声。
  
  我慢慢平静下来。我发现,我软弱的时候,还是需要有一个坚实的肩膀来倚靠。
  
  商量好了。看着他慢慢走进树林的背影,我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盼了好久,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事到临头,我反倒忐忑起来。
  
  眼睛,暗中的眼睛。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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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日记
  
  大厅里,王老板看着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走了进来,不禁一脸狐疑,来回打量着他们。
  
  石语做了个手势,王老板会意,跟他和咪咪走进西厢房,关上了门。
  
  “你记得吗,前几天我跟你说过,在月塘有个叫小同的告诉了我小刮刀死得蹊跷,让我过问一下?”石语急急问王老板。
  
  “记得。他还拍了张照片,你给我看过,十八年前的女鬼跑到我门口来了……”
  
  王老板把事情搞混了,但基本意思不错,石语也无心纠正:“我这次回月塘,发现有人在我老宅里搞鬼,同时也找到了一些线索。回来后,你说怪吗,所有线索都集中到小同身上。《时尚圣经》的约稿是假的,最大的可能也是他在掉花枪,让我离开月塘就是调虎离山,然后……”
  
  “啥,啥?外国人的约稿是假的?你们给我吃空心汤团啊!”王老板从沙发上跳起来,眼睛瞪得如电灯泡一般。这几天唐公馆的种种怪异事情快把他压垮了,尤其是今天金嫂的死,几乎就是致命一击。餐馆停业等于是自拆招牌,唯一支撑着他的,就是对《时尚圣经》将来报道的希冀,那是他的救命稻草,是“公馆人家”重新振作的机会。谁知道,救命稻草结果成了把他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老板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两眼发直。咪咪赶快上前给老爸捶胸抚背,并转过脸瞪了石语一眼。
  
  “你不要急嘛。《时尚圣经》的约稿最后弄假成真,我给他们打过电话,已经敲定了。”王老板的反应如此强烈,倒是石语始料不及的。
  
  “不过现在不谈这个,我只想弄清那个小同到底想做啥。我的感觉是最近这里出的事都和他有关。”石语接着往下说。
  
  王老板好不容易还过阳来,对石语说的话一时还理解不了。他疑惑地看看石语,又看看咪咪:“什么意思?”
  
  石语简单讲了小同和自己的交往,月塘老宅和陈家堰的发现,最后说:“……十八年前他给我看过那把刀,今天我把月塘的刀鞘和咪咪从友松那里拿来的刀对上了,而且咪咪也证实了打电话给我的小同,声音就是友松的。我月塘老宅里和隔壁弄堂23号留下的脚印一样大小,是不是同一双鞋子,等我冲出底片就晓得了。夜里的情况他也清楚,居然知道我见过金嫂,进过那个房间,蜡烛在我手边。你想,连我自己原先都以为那是做梦!还有件事是你不知道的,就是我去月塘前到医院太平间去弄小刮刀的指纹,咪咪捣蛋,和魏永成一道偷偷盯我的梢。当时接到小同的电话,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好像在看实况转播!可是我今天证实他那天的电话是在对过23号打出的。实在太怪了,我到现在还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他在唐公馆呆的日子比你都长,到底是什么目的?那几次有人见鬼,是不是都是他搞出来的?我就是想不出他怎么弄的,装神弄鬼的水平太高了。
  
  “顶可怕的是几条人命。小刮刀、颐小姐、金嫂,还有侥幸没死的唐若琴——就是小陈娘,这几个人互相之间有什么联系,有人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还是刚才那句话,目的是什么?
  
  “小刮刀死以前,你听他讲起‘石头’,后来我大概弄清楚了,就是指十八年前死在云南的竹叶家传的一块翡翠原石。不瞒你说,昨天夜里,那块石头莫名其妙地跑到我房间里来了——就是我发烧糊里糊涂出去兜了一圈的时候。这个小同也知道!假使石头是他放进来的,那又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至少竹叶的死和那翡翠原石有关,最近的事也跟它有关系。不过我一点证据都没有,只有小刮刀和唐若琴的话里提到那东西。还有,虽然我是外行,却也觉得这块石头不像很值钱的样子,不值得为它大动干戈,何况最后它居然会轻轻松松落到我这个外人手中——费尽心机弄到它的人那么大方?”
  
  石语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听得王老板父女两人眼睛一起发直。
  
  “你的意思是说,友松就是那个什么小同,那么多奇出怪样的名堂都是他搞出来的?几个人都是死在他手里?”王老板问。
  
  “小同和友松是一个人,这个基本上可以肯定。他费尽心思把我骗进唐公馆,这个也没什么疑问。但是其他的,我只能做出这些推测,因为完全看不出动机是什么。何况——”
  
  “何况他没有必要找你来碍手碍脚,和自己过不去。”王老板一针见血。
  
  石语发现王老板确实有些分析能力。
  
  “可是,如果我也是他猎取的目标之一?那我进唐公馆就是自投罗网。”
  
  “那么,你有什么值得他猎取的,想想,你和那几个倒霉的……有什么共同的地方?看得出,你也没把手里的牌全部摊到台面上。”王老板一脸精悍之气,眼神像刀子一般投过来。
  
  共同之处?石语早就想过。他和小刮刀、唐若琴是芒果寨的知青,都认识竹叶;金嫂、颐小姐和自己却浑身不搭界。如果小同想加害自己,在月塘就可以动手,自己毫无防备,而且谁都不可能怀疑到小同头上,哪怕福尔摩斯、波洛一起出山。那么,小同在利用自己?确实,自己好像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转……另外,对王老板,当然没有亮出所有底牌的必要,不过稍稍敲打一下还是应该的。
  
  “你也想想,你和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小刮刀的老爹是唐家的包车夫;颐小姐是唐家的亲戚;金嫂是唐家佣人;唐若琴就是唐家人——第一次听说?再往前,竹叶曾经是唐大卫的女朋友。你和唐家的关系你自己清楚,而且现在还占着唐公馆……”
  
  “兜了半天圈子,我们等于在白分析。当然倒霉的都是和唐公馆搭界的人,包括阿林老关他们,还有老克勒——他虽然死要面子牙关咬紧,大家都晓得上次他也肯定碰到啥了。对了咪咪,你怎么会认识友松?不过几天工夫,连刀都会送给你?”王老板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我来的第一天就认识他了。刀是我抢来的,不是他送的。”咪咪硬梆梆地掼出两句话,就闭上了嘴。
  
  王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咪咪,他一向没什么办法,何况咪咪今天受了这么一番刺激,更不敢去惹她。这怪谁?怪石语,还是怪那个友松?本来自己女儿虽说娇憨不懂事,日子却过得平安快活,哪会惹这些麻烦上身?不过,就算石语不进门,咪咪也会硬住进37号来的,石语不管怎么说还能帮忙保护她。
  
  关心则乱,一牵涉到宝贝女儿的安危,王老板的脑子里就如塞进一团乱麻。
  
  友松,想想就后怕。女儿是不是对他有一点什么感觉了?还是他在勾引女儿?对了,福生走以前说起过……
  
  “前两天福生说,友松要搬出去住,不过这个月的房钱已经付了。”
  
  石语想了想,说:“我们去友松的房间看看。你有钥匙吗?”
  
  王老板一听这话就头痛。今天早上就是石语想去“看看”,结果看到一个吊死鬼,伤了凯文,还差点伤了咪咪。
  
  神秘友松,夜游神般在唐公馆上下游荡,又好像无处不在,什么事都逃不出他的耳目……他的房间里会有什么吓人的情景,谁都没办法预料。
  
  “你想过没有,那个友松或者小同,本身是人是鬼?”王老板惴惴不安地问石语。
  
  石语没想过。但是这个人确实太神秘,有些现象无法解释。不过他真要是鬼,利用23号的电话线这种举动不免有些夸张。
  
  咪咪抬起头来:“你有他房间的钥匙。”
  
  王老板惊异地瞪起眼睛:“我?怎么可能!”
  
  “金嫂身上的钥匙,老徐不是让你保管吗?”
  
  
  友松的房门推开后,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咪咪。
  
  和三层楼员工们的住房一样,陈旧斑驳的墙面,嵌花地板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发黑的木质百叶窗像是快要散架,在雨中发出单调的声响。
  
  一张简陋的单人棕绷床,一张旧写字台,还有两把油漆剥落的椅子,一个双门衣橱。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被子衣物,没有任何日用品,似乎很久没人住过了。
  
  石语摸了一下桌子,上面有薄薄一层灰尘。王老板打开衣橱,里面也是空的。
  
  “奇怪,我前天进来过,这里还有些东西……”咪咪迷惑不解地说。
  
  “他不会再回来了。”石语说。
  
  “或者这里根本就没有住过这么一个‘人’。”王老板的声音里透出恐惧。
  
  像刚才听到手机里友松的声音时一样,咪咪轻轻咬着下唇,脸色发白。
  
  走出房门,王老板对石语说:“我已经在附近一个小招待所租了几个房间当临时宿舍,有车子搬场,总算稳住了那几个人。我看你也没有胃口住下去了吧……”
  
  “不要管我,我今天回家住,零碎东西我自己有车子。我现在上去睡一会儿,好像又有点热度了。”
  
  石语觉得又有些不舒服,不过比昨天晚上好些。他靠在床上,毫无睡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抽屉,取出了那一沓练习本。那些本子纸张陈旧发黄,墨水已经开始退色。想起小同在电话里说的话,他先把本子逐一翻了了一下。翻到第三本,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很新的样子,上面是一行打印的字:“石头一块,请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石语一头雾水。为什么让我来“物归原主”?这“原主”又是谁?莫名其妙,又是小同在故弄玄虚。这人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先不管他。
  
  石语按照日期将日记本排了顺序,从1974年到1979年。
  
  严格地说,这不完全是日记,因为并非每一天都有记录,竹叶像是兴之所至,随手写去,有时一连写几天,有时一两个月不着一字,有时追述前一周乃至个把月的事。本子中间似乎还有一些纸页被撕去,有的痕迹很旧,有的却很新。石语从头开始翻阅,很快的,有一段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1974年8月16日 阴雨
  
  ……小唐被害的消息传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一直不相信,直到昨天爹听杨主任亲口告诉了他。其实眼泪早已经流干,不相信,也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小唐,你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
  
  ……
  
  从那一天起,我再没写过日记,但是今天,我强迫自己重新开始写。有些话,不可能跟别人诉说,包括父母亲。那么,就自己对自己说吧。
  
  寨子里的人,谁都不在我面前提这件事,只是这些天来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石语也是。
  
  今天知道石语要走了,回上海念大学去。不知为什么,看见他,就想起小唐。两个人,同一天来到这个坝子,命运却完全不一样。琴姐问过我,我有时也问自己,如果时间倒转,可以再作一次选择,我会……?
  
  还是小唐,不会是别人。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虽然,那次石语突然疏远我,是有人中间作梗,但是……
  
  算了,一个死了,一个走了,所有的恩怨都被雨打风吹去,了无牵挂。


  1974年8月20日 晴
  
  今天石语走了,李二赶马车送的他。
  
  昨天下午他向我告别时,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有“多保重”几个字。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也明白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
  
  原想让他带话给小唐的父母,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们两人几乎全无交往。另外,我又算什么?我知道小唐家的秘密。他们家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石语就算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也不会收到他的只言片语,就像前年大同走后一样。大同走之前要走了我的照片,说是留作纪念,却一去全无音信。无论是我,还是石语、琴姐,都没有收到过他的信。
  
  
  石语轻轻一叹。聆听着二十多年前竹叶的心声,他隐隐感到有些歉疚,确实,他再也没有跟竹叶联系过。只是,竹叶想不到数年之后他们还会见面,而且是在她突然告别人世之前。
  
  十八年来,以为早已和竹叶天人永隔,昨天却又亲眼看到了她……
  
  另外,唐家究竟有什么秘密?不知后面的日记里会不会提到。
  
  大同看来也是当年暗恋竹叶的许多人之一。石语那时好像有点察觉,只是他对自己跟竹叶关系的感觉都是朦胧加懵懂,对别人如何就更不会在意了。
  
  接着往后翻,竹叶在日记里不时流露出对唐大卫的怀念。从字里行间看得出,这段感情对竹叶来说,只能用刻骨铭心来形容,唐大卫死后的那些日子,她真不知道怎样来排解她的伤感。
  
  从日记里,石语看到了那几年芒果寨发生的一些事,婚丧嫁娶,收成年景,等等。不过,经常见到缺头少尾的篇幅,显然前后的页面是被撕去了。谁撕的?是竹叶自己,还是别人?
  
  记录的日期会突然出现几个月的跨越。不过有时从竹叶的叙述中,也发现她往往长时间没有情绪落笔。
  
  1976年的日记里,竹叶记述了许多事,大同复员回寨,小刮刀被捕判刑,杨主任升任公社二把手。
  
  
  1976年3月7日 晴
  
  琴姐来芒果寨。见过大同后,她又把我拉到河边的芭蕉林里。
  
  她说大同真是倒霉,他爹又卷进右倾翻案风,再次下台,他也受影响被复员回芒果寨。这几年,他的生活像画了一个圈,终点就是起点。
  
  我说,大同家虽说是高干,遭遇和我们家也差不多。只是,他的失落感,大概远远超过我。
  
  琴姐说不,大同拿得起放得下,没有一点落魄的感觉。本来他就是这一带男知青里最出色的,当了几年兵,越发成熟了。
  
  我问琴姐是不是看上他了?琴姐大笑,说她哪会看上这么个小阿弟。她下个星期就要结婚,对方也是在县城工作的知青,姓陈。
  
  我替琴姐高兴,又埋怨她那么大的事不早告诉我,搞突然袭击。她红着脸悄悄说,再不办就来不及了……
  
  她真幸福。
  
   ……
  
  
  1976年4月18日 晴
  
  琴姐来菜地找我,直截了当就说要给我介绍对象,对方是杨在明。她说,这是杨主任在县里开会时托付给她的事。
  
  我觉得很突然。我对杨这个人一点都不了解,怎么能答应呢?琴姐说不急,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她还给我分析了这件事的利害关系——我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更要为父母弟妹们考虑。她说,你应该面对现实,唐大卫那一页,可以翻过去了。
  
  我心里很乱。这两年,追我的人不少,只是我忘记不了小唐,心里没有地方去接纳别人。
  
  我感到琴姐不愿意提小唐。知青里几乎没有人喜欢他,但琴姐最为明显。
  
  收工后回到家里,爹妈的神情告诉我,他们已经知道了。
  
  我怎么办?爹是州里最好的中学老师。大同说过,在他面前,这些“知识青年”只能算是“识字青年”。虽然芒果寨的生活平静,安逸,他却做梦都想回到讲台上。但是,他这么一个摘帽右派……
  
  这两年,爹妈又苍老了许多。
  
  小唐的在天之灵,能给我一些启示吗?



  下一篇日记就在这一段下面,短短几行,只是日期跳到了5月2日。
  
  为了这个家,我答应了。
  
  石语的离去,是有人作梗。
  
  小唐的死,我发誓,一定要找出真相。
  
  
  石语觉得这一段文字语气很突兀,上下没有关联。第一句的意思很清楚,竹叶为了父母答应了杨家的亲事;后面突然提起自己和她的陈年往事,明白是指她未来的公公杨主任作梗;最后又转到唐大卫的死。
  
  难道连唐大卫的死都有蹊跷?不过,好像竹叶到死都没有找出真相。
  
  石语心里一动,竹叶的死,会不会跟她要找的“真相”有关?
  
  下面,十几篇琐事流水账后,日记空缺了两个月。

  
  1976年8月4日 雨
  
  那一天快到了。心烦,不想写。
  
  竹叶在婚前心情烦躁得很。石语理解,权势、利益构成了这次联姻,竹叶从心底里不愿意。
  
  以后的日记变成了周记、旬记,敷衍潦草,甚至根本没有她结婚的记述。
  
  又是一段日子的空缺后,出现的文字已经完全不同,而且竹叶改用了圆珠笔。这时,她应该已经嫁到了杨家。
  
  1976年10月5日 晴
  
  忍不住还是重新开始写了,当然,不会让那个人看见。
  
  我也想不到会重新找回快乐。只是造化弄人,我已经出嫁了。
  
  想起那一个晚上,我依旧有眩晕的感觉。有些事在不久前还是不可想象的,现在却成了现实。
  
  原来雕花楼的夜晚也并不可怕。
  
  今天阳光真好,天也特别的蓝。我在菜地里唱起歌来,他们都很惊讶,说是有两年没听我唱歌了。
  
  是吗?我说。
  
  我真的走出阴影了?未必,这所谓的婚姻就是个摆脱不了的恶梦。
  
  但是人应该知足,幸福降临时,就不要拒绝,更不要抱怨。
  
  恨不相逢未嫁时?嫁了又怎么样!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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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电话打了出去。石语等着救护车护送凯文去医院,王老板当然要等待警方人员。
  
  唐公馆已经乱作一团。小黑被人扶到楼下,用一种奇怪的声调哭泣着。他觉得很委屈:阿林见鬼是他第一个到现场,小陈出事他又在边上,现在,亲眼目睹吊死鬼的还是他。
  
  老陆终于缓过点神来,开始忙前忙后,结果是37号上下开始传说,金嫂变成僵尸鬼扑向咪咪,最后却掐住了老克勒的脖子。
  
  咪咪基本恢复正常,坐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休息。
  
  王老板把一张银行卡交给石语:“喏,拿去,凯文的医药费要多少有多少。”
  
  石语注意到,他一脸悲壮的样子,基本上还把持得住,竭力想给手下一个从容不迫的印象,比他那个大厨兄弟六神无主的腔调要强得多。餐馆已经到了危急时刻,能否控制住局面就要看王老板的魄力了。
  
  离开月塘时,心中油然而起的还要出事的预感应验了。而且,事件接踵而来,从听到唐若琴车祸的消息开始,到竹叶露面,唐家祖孙凶屋显灵,石头和竹叶日记出现,最后是金嫂离奇缢死,凯文负伤,短短十几个小时,让石语应接不暇。
  
  石语仿佛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恐怖,凶险,但仍然不知它是来自何方。明摆着的事实是一条条人命的终结。如果说当时小刮刀之死很难说明什么的话,那接踵而来的颐小姐、唐若琴和金嫂的遭遇已经发出明白的信号:唐公馆里的邪恶力量开始毫不犹豫地吞噬人命了。下一个是谁?应该是自己了。夜间能从凶屋脱身,可能只是因为运气。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感到了恐惧,身上汗出如浆……
  
  石语跟着救护车来到了慈心医院。
  
  急诊室里,医生给凯文清洗伤口,缝合,打破伤风针,同时安排进一步的检查。石语和门卫丁老头则跑前跑后拿单子交费。
  
  凯文看上去很虚弱,神志还算清醒,见到交完钱后进来的石语,只是投过去一道询问的目光。
  
  石语说:“医生说可能没什么大问题,不过要进一步检查一下,拍拍片子,最好再观察观察。对了,怎么和你家里联系?”
  
  “谢谢,不用了,我家里人都在澳大利亚。”凯文淡淡地说了一句,闭上了眼睛。
  
  石语想,跟我一样。不过,自己在上海至少还有父母兄弟。一阵忙碌过后,他让丁老头留在凯文身边,自己去住院部看望唐若琴。
  
  
  病房外,小陈疲惫不堪地靠在长椅上,见到石语,支撑着想站起来。石语按住他肩膀,让他坐好,然后问:“你妈怎么样?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可以去看她。她已经清醒了,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小陈惊异地看着石语,似乎还想说什么。
  
  经历了这么一个夜晚加早晨,石语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不过唐若琴终于逃过了这一劫,算是这两天里唯一听到的好消息。
  
  “唐公馆又出事了?”小陈立刻反应过来。
  
  这个年轻人的观察力很敏锐,尽管自己累成这样,却马上从石语的神态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凯文受了点伤,我陪他来这里。还有……金嫂夜里上吊了。”
  
  小陈浑身一抖,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好半天才问:“自杀?”
  
  “应该是吧。我出来的时候,警察刚到。”
  
  小陈似乎在躲避石语的目光:“想不到,想不到……”
  
  石语觉得小陈又将自己藏在了一个面具之后,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没有再多说什么,石语走进了病房。
  
  唐若琴看上去跟昨天差不多,但是眼睛已经睁开,见到石语时,眼睛一亮,显然认出他来了。她张开嘴,喃喃说了句什么,石语没有听清。
  
  边上她丈夫陈元康说:“她总是在讲大前天被撞的事,不是说有人追她,就是说有鬼追她,还说看见她娘向她招手……唉,头脑还是不清楚。不过不幸中之大幸,总算脱离危险,性命保住了。”
  
  石语俯身对唐若琴说:“你不要多想,还是养伤要紧。”
  
  唐若琴摇摇头,哑声说:“不要当我还神志不清……脱离危险?他们……他们还会来追我……”
  
  “不会的,这是医院,陈元康和你儿子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竹叶……我看见竹叶了,在这里……”
  
  石语吃了一惊,自己就是昨晚在这里看见竹叶的。难道——当然现在还不能对唐若琴说,她受的刺激够深的了。还有那块翡翠原石,也要等她恢复得好点再拿给她辨认。
  
  沿着走廊向电梯走去时,石语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追随着自己。
  
  那是小陈的目光。
  
  
  几个警察在唐公馆上上下下,忙个不停。
  
  王老板愁眉苦脸地吩咐今天停业一天,定座的顾客要马上通知到,餐馆前后两道大门外加停车场,都要贴出——不,挂出中、英、日文告示。一流餐馆,什么都要有档次。不管怎么样,他不能让食客们面对警车和在餐馆里进进出出的警察,更不要说看着死人被抬出去。损失的营业额倒在其次,这样做,餐馆的信誉大打折扣,但权衡之下,只有两害取其轻。
  
  员工们怎么办?没有谁会愿意在三层楼住下去,甚至有多少人下定决心拍拍屁股走路都不好说。现在想找个合格的雇员不容易,这不是街头卖快餐的小饭店,劳务市场找几个打工妹就可以了。
  
  在日本闯荡过的王老板,现在切腹自杀的心思都有。不过,这些年自己的过的日子就是不断地遇上难关,不断地跨过去,什么都经历过,一次次打落牙齿肚皮里吞,偷偷揩掉眼泪鼻涕,人面前还要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这样,他,一个食堂大师傅和住家裁缝的儿子,才混到如今这个地步。眼下不过是又遇到一次麻烦罢了,硬硬头皮,也就挺过去了。
  
  王老板边想边走向警署的老徐。
  
  老徐和一个警察说了几句话,便跟王老板来到西厢房。
  
  “结果怎么样?”王老板小心翼翼地问。
  
  “还能怎么样?自杀。我也经常听人家讲,金嫂这些年一直神经兮兮的。算你倒霉吧,一个多礼拜,这里死了两个人。要讲迷信,你这地方真是风水不好。”老徐一边喝着阿新送来的茶,一边说。
  
  “我上次跟你说过你不相信吧?金嫂是被唐老头的姨太太寻替身……”
  
  “帮帮忙!你说的那个什么姨太太,死了多少年了?不搭界的。这种事情不要跟我们警察说,寻道士和尚去……好了,例行公事还是要办的。这位是小张同志, 我们要做一个笔录。”老徐说着,指了指门外进来的一名警察。
  

  凯文已经检查完了,骨头没有问题,除头上砸开一道口子外,发现有几处软组织挫伤。医生建议留院观察,以确定是否有内伤之类。
  
  石语给王老板打了个电话,王老板决定派阿林过来和丁老头轮班盯着。石语觉得大可不必,但也不好多说,毕竟王老板欠着凯文一份情,总要表示一下。
  
  大部分餐馆不会设门卫这么个角色,不过“公馆人家”特殊点,借老宅开的餐馆,里面还有住家,进出的人鱼龙混杂,时间也说不准,因此找了退休的丁老头一早一夜看看门,还兼着电工。王老板用人讲究人尽其才,现在,丁老头又当起了护工。
  
  “小陈的娘好点了?”丁老头问。
  
  “醒了。小陈跟他爹守着。”
  
  “小陈在这里?夜里我看见他回到37号了,以为……”
  
  石语皱了下眉。奇怪,他半夜里回一趟餐馆是为了什么呢?看他那么疲惫的样子,应该是这几天陪唐若琴弄得心力交瘁的缘故,谁知还有精力跑唐公馆。
  
  石语带着几分疑惑回到唐公馆时,警察已经走了,焦头烂额的王老板正在收拾烂摊子。
  
  小黑要走,老姚也要走,还有几个提出辞职的,所有在三楼住的都不肯住了,说如果不另安排住处,他们也要走……小陈不在,凯文负伤,加上阿林在医院照顾凯文,人手上立时捉襟见肘。
  
  王老板像是老了十岁,沙哑着嗓子不时在恳求、利诱、威胁;“二胎”大厨一筹莫展地坐在大厅里发呆;领班老陆以很职业的姿态站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
  
  石语跟王老板简单介绍了一下凯文的情况,也提到了守在唐若琴身边的小陈。
  
  “要是小陈在这里就好了,可以帮我不少忙。喏,你看这票货色,要紧关头一点用都没有……福生到现在还找不到。他是跟你说今天回来?还有,警察来过了,我没说你半夜里进过那间房间,你也不要提。”王老板压低了声音。
  
  石语一皱眉头:“这有啥好瞒的?”
  
  “好了,朋友,不要轧这种闹猛。你讲得清吗?本来你就是发寒热做了一个梦,偏要讲你半夜见鬼。警察当你存心白相他们,那就有得罗嗦了。这里已经够乱了……”王老板挥了挥手,转身走开了。
  
  石语回到三楼的房间里,迫不及待地去开抽屉,他要拿出那块石头和竹叶的日记。找到线索唯一的希望,可能就在这些东西里面了。正在这时,咪咪敲门进来。
  
  咪咪像是换了一个人,往常满脸的灿烂阳光消失无踪。
  
  “怎么会是这样呢?人怎么说死就死。金嫂真可怜……”她一副凄惶、不解的样子。
  
  石语觉得,她大概是餐馆那一干人里唯一不讨厌金嫂的人——也许还有凯文。这个女孩似乎天生很难去憎恨谁。
  
  咪咪手里拿着刚才那把匕首,下意识地来回转动着。
  
  石语心中一动,从外衣里摸出月塘捡到的那个刀鞘,拿过咪咪手中的刀插了进去。
  
  严丝合缝。
  
  咪咪注意力也被转移到刀鞘上:“宝石?是真的吗?”
  
  如一声炸雷在耳边轰响,石语立时觉得头晕眼花。这句话他在哪里听到过?
  
  十八年前,芒果寨外的山道上,一个男孩问自己:“你看这宝石是真的吗?”
  
  记忆之门终于洞开。
  
  刀鞘上的宝石,腾冲皮件社,未开刃的匕首,长长的送葬队伍……最后是火光,枪声,那个男孩缓缓倒下。
  
  小同。
  
  昨天早上小钱告诉自己,已查明小同打出电话的地方是荣福里隔壁的139弄23号。
  
  事实真相似乎即将浮出水面。
  
  “你说,这把刀是友松给你的?”石语的声音都变了。
  
  “我硬抢来的。怎么——”
  
  “你马上带我去找他!”
  
  “怎么啦?那么急?他现在肯定在上班。”
  
  石语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从抽屉里找出几样物件,然后跟咪咪说:“你说说,这个友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们不都说他是个神秘人物吗?问他做啥呀?”
  
  石语严肃地盯着咪咪:“因为这里所有奇奇怪怪的事情都可能跟他有关系。因为他的真名很可能不叫友松。”
  
  咪咪不知所措:“怎么——怎么可能?友松这个人,有品味,有幽默感,时尚,什么都懂,长得——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石语暗暗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咪咪,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你总听到过吧?不是我倚老卖老,那么多年我见过的人中间,许多人并不总是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社会上的人你应该没接触过多少吧……”
  
  手机铃声响起,石语停住话头,看看来电号码,叹了一口气:“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我是小同。”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同?什么事?”
  
  “竹叶的日记你看了吗?”
  
  “这你也知道?是你放在我房间里的?”
  
  “是不是我放的并不重要。我想,日记里头应该能找出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那块石头呢?”
  
  “你没看日记吧?翻翻本子,里面有交代。”
  
  “我对你这种捉迷藏游戏已经烦了。你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最好当面跟我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石语说着将手机递给咪咪,指了指耳朵,然后站起身来。
  
  咪咪接过手机,边听边跟着石语向房门走去。
  
  “……会和你见面的,不过今天不行,我还有别的事……”
  
  石语拿回手机,眉毛一扬,作出个询问的表情。
  
  咪咪咬着下唇,脸色苍白,点了点头。
  
  “那好吧。日记和石头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你告诉我,日记里哪些部分是重点,我好仔细看看……”
  
  石语边说边快步走下楼梯。咪咪不解地跟在后面。
  
  “你真是一点都不着急,到现在都还没看。我觉得重点在最后两三年的内容里……”
  
  石语已下到二层。几个侍者模样的年轻人正在过道里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唐公馆出了事,金嫂死了。跟你有关系吗?”石语经过楼梯拐角的小办公室门前。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传来小同的声音:“是吗?不过这事跟我不搭界。倒是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吧?别跟我说不是,夜里在凶屋,她的蜡烛都在你身边。我担心你脱不了干系……”
  
  小同在电话里轻轻一笑,令石语十分恼火,连这个他都知道。石语快步走进大厅,见王老板正对着一伙人指手画脚。
  
  “……越来越凶险了,夜里你能活下来也许只是运气。你仔细看看日记,不要费心找我,没用的。外面雨大,当心身体……”
  
  石语跨进天井时,手机里响起忙音,小同挂机了。他迈出大门,透过眼前的雨雾,看得到弄堂对过的房屋,却看不清门牌号码。
  
  冲到对面的房门前,抹去眼前的雨水,石语抬头看去,斑驳的蓝色门牌上印着白色数字“25”。他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隔壁门口,毫不犹豫地撞了进去。
  
  右边的灶间没人。楼下客堂也没人。
  
  他在晦暗的屋里搜寻了一遍,踢开一卷破席子,见到墙角有一条带着电话插头的线。
  
  他不放心地回头看看,一个女孩的身影挡在后门口,是咪咪跟过来了。
  
  石语问:“你见到有人出去吗?”
  
  咪咪摇摇头:“我跟你过来后就站在这里。”
  
  石语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走上去,在楼上搜寻,也未见有人,只有斑斑驳驳的几处印痕默默显示着原先房主的生活印迹。这就是他那天拍摄唐公馆全景时进过的屋子。
  
  他沮丧地走到楼下,站在后门口,只见到密密的雨帘,罩住了两边的断壁残垣和房屋,青石路面水花四溅,却见不到一个人影。还是慢了一步。想了想,他又转身回到客堂,在电话线前蹲下。
  
  周围有几处湿脚印,显然不是自己的。
  
  他掏出袖珍照相机,接上刚才在抽屉里翻出来的闪光枪,将脚印拍了下来。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纸,上面带着记号——这是他在月塘老宅量的闯入者鞋印尺寸。
  
  咪咪默默看着石语忙碌,不知在想什么。
  
  “刚才电话里是友松的声音吗?”石语蹲在地上问道。
  
  “是的,肯定是他。”
  
  留在这里的鞋印也是旅游鞋的,尺寸和月塘那个完全一样。
  
  石语直起身,看到咪咪背过脸去,眼中似乎闪动着一点泪光。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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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在唐公馆外,废墟里的阴风,异形……是怎么脱身的?石语还想努力集中意念,却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张了张嘴,喉咙干疼,发不出声音。几株摇曳的翠竹在眼前一晃而过,他想伸手去抓,那个小院却随着檀香飘散了。这时他有种濒死的感觉,心头如压上了石头一样沉重。
  
  几个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唯有一点烛光慢慢地向门外漂移。石语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去抓那点烛光,踉跄着跌出门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靠着门框坐在地上,边上是那个烛台,烛火静静燃着,烛光照出满地积尘,还有些杂乱的脚印。这是哪儿?石语抓住意识略微清醒的瞬间看了一眼四周,环境很眼熟,好像还在三层楼上。那么,这里就是那间凶屋的门口。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梦游,做了个可怕的梦。发烧,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可是,烛台就在手边,身后的门还没有关上。
  
  烛光里慢慢俯下一张女人的脸。吊死鬼曼卿?石语想避开,但是感觉躯干连四肢都化成了云雾。自己的意识还存在,却控制不了身体。
  
  那张脸靠近了,在烛光里渐渐清晰起来。不是曼卿,是竹叶。
  
  石语相信自己没看错,意识又开始逐渐模糊,他从低垂的眼睑下静静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那张脸。
  
  苍白的脸色,一如十八年前的青春,却没有十八年前的红润。
  
  他准备面对一双毫无生气眼睛,却在幽冷中看到了几分惊讶和关切。
  
  石语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一丝恐惧和激动,只是平静地等着意识完全消失。他的鼻端似乎又有一缕芬芳飘过——就像二十多年前在芭蕉林外,面对蓝天、河水时一样。
  
  竹叶伸出手来,轻轻触及他的额头,手指冰凉,却令人感到舒适。
  
  竹叶托起他,向深不可测的虚空飘去。另一边的是谁?像是唐大卫。他们还那么年青。身后的那点烛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暗淡……
  
  最后是浓稠的黑雾在眼前落下。
  

  石语在清晨单调的雨声中渐渐清醒过来,鼻端好像有一丝香味正在消散。烧已经退了,但是浑身绵软,没有力气。王老板给自己吃的是什么药?脑子迟钝得像不是自己的。
  
  夜里的梦真离奇恐怖,自己居然梦见进了凶屋,见到了唐老头、唐大卫,甚至还有竹叶。
  
  竹叶?昨晚在医院见过她,也是幻觉吧。
  
  可是这个梦太逼真了。虽然人昏昏沉沉的,但那些感觉——真如亲历过一般。他勉强坐起,觉得喉咙干痛,便伸手去拿茶杯。手伸了一半停住了。
  
  桌上有几本薄薄的旧本子摞在一起,本子上有一个不大的纸包。
  
  刚摸到那个纸包,他心头便是一跳。
  
  石头。
  
  石头此时就在石语手上。就如唐若琴形容的,光润,滑溜,上面有几行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的符号。石头的断面上,有一抹晶莹的碧绿,绿得令人心醉。
  
  石语目瞪口呆。这块似乎关联着竹叶、小刮刀死亡之谜的神秘石头,就如此轻易地落在自己的手中,而且以这么一种方式。
  
  可能又是一个梦。石语揉揉眼睛,石头仍在自己手上,沉甸甸的有点凉。
  
  来不及多想什么,他拿起一本旧本子,迫不及待地翻开。本子是几十年前那种粗糙的练习本,纸片发黄,钢笔字迹已经开始退色,却仍很清晰。随手翻着,好半天,他不知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一些琐事,几个熟悉的人名,芒果寨的,甚至自己的名字,都出现在文字里。
  
  突然,他明白了,眼前分明是一本日记。
  
  竹叶的日记。
  
  比在电梯里见到竹叶的面容还要震惊,石语眼前一阵发黑,好像全身的血液在瞬间涌进了大脑,转眼又退潮般涓滴不剩。
  
  夜里的事是真的?他好不容易用颤抖发软的手抓过椅子背上的外衣,刚要穿,忽然觉得不对劲:昨夜躺下前,外衣被自己随手一扔,而现在是整整齐齐挂在椅子背上。
  
  如果真有过凶屋那一幕,衣服应该是被弄脏了,他记得曾倚着门框坐在地上,而那里满地都是尘土。他检视一番,衣服似乎干干净净,但再仔细找,在下摆上有两处不易察觉的浮土,手指一弹便不见了。他心里一动,脱下一直穿着的长裤检查,却未见有异样。
  
  来到走廊上,双腿仍是软软的,不知王老板给自己吃了什么药,到现在还浑身无力。他发现过道仍被杂物分隔着,用手电仔细照照凶屋门前的走道,照样是积尘中布满了杂乱的脚印,看不出什么来。
  
  血液不断冲击着头脑,耳边想着有节奏的嗡嗡声。太不可思议了。现在仔细回想,夜里神秘房间中的情景历历在目,实在不像是个梦。那么,真是唐家祖孙两人的亡灵回来了?是死去的竹叶将她生前的日记连同那块石头交到自己手中,望自己能解开其中的谜团?待稍稍定下神来,他满怀疑虑地将石头和那些练习本锁在抽屉里,径直去找王老板。
  
  王老板的小办公室里坐着黑皮。今天黑皮居然满脸恭顺,用讨好的目光盯着桌子对面的王老板,因为后者正在数着一沓百元大钞。
  
  “算了,给你凑个整数。”王老板将数好的钱在桌沿上响亮地抽了一下,然后扔在黑皮跟前。
  
  “还是王老板爽气,上路!”黑皮急急把钱塞进衣服里,转过脸向石语打了个招呼。
  
  石语一屁股坐在小沙发上:“你哥哥的后事办完了?”
  
  “烧了!”黑皮满面春风地回答,话出口觉得不妥,马上换了一副沉重的表情:“昨天早上办的。”
  
  “还顺利吧?”石语盯着黑皮的眼睛。
  
  黑皮立刻愤愤不平起来:“你说怪吗?太平间的人也会拆烂污!我本来出钞票让他们帮忙给死人换衣服的,结果倒好,一顶帽子弄得龌里龌龊,我拿去的黄盖被还不见了,后来在不晓得啥地方翻了出来,皱得一塌糊涂!我黑皮的钞票有那么好赚的?当场叫他们吐出来不算,还要加精神损失费……”
  
  显然黑皮根本没把他哥哥送殡仪馆的意思,而那床黄缎被原来是给小刮刀准备的。
  
  那么,当时推床上黄缎被下躺着的是谁呢?

  黑皮走后,王老板问石语:“你好点了吗?”
  
  “烧退了,人还是没力气。昨天夜里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普通的感冒药,克感敏之类吧,在小陈床旁边找到的。放在你的桌子上,不要忘记吃。我看你的精神不大好,面色太吓人。”
  
  “夜里我好像做了个怪梦,不知是真是假。”石语把凶屋那段经历说了一下,但没提到竹叶再次露面和石头、日记离奇的出现。
  
  看着王老板惊愕的表情,石语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你有没有那间房子的钥匙?我想进去证实一下。”
  
  王老板脸色大变:“你还是回家好好养几天吧。我真要请人来冲冲邪气了,这样下去还得了。那间……人家避开还来不及,你倒想得出,还要进去!几十年没开过门了……”
  
  “夜里已经开了——如果我不是做梦的话。你到底有没有那间房子的钥匙?”
  
  王老板避开石语咄咄逼人的眼神:“怎么你像公安局的一样。我哪来的钥匙?你找金嫂问问吧,不是金嫂带你进去的吗?”
  
  哪里都找不到金嫂。小黑说,他和阿林四点钟左右去卫生间,看见金嫂往三层楼走,还是老样子,手里拿着蜡烛。
  
  王老板眉毛一挑:“怪了,老太婆到啥地方去了?她平时难得出门一趟。打电话问问福生?”
  
  “大概他还没有回上海,我前天在乡下看见他了。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福生蛮会做人的,和他娘完全不一样。我这里装修的时候,让装修公司给了他一点业务——他算是个包工头吧。这人拎得清。”
  
  自然,,王老板租房时浑水摸鱼趁火打劫,除了应付唐家二房的代表李家之外,也要把大房的留守金嫂母子摆平,而福生就因此捞到了油水。
  
  石语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来验证自己夜间的遭遇是真是假。虽然那时发着烧,人昏昏沉沉的,但是那种逼真的感觉……至于石头和日记,也许可以有别的解释。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看着锁上的抽屉,迟迟下不了决心去打开。想起王老板让他吃药,便在桌上找。但桌上除了一只杯子,什么都没有。他又在地板上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这时,有人在门上踢了两脚。石语打开门,见咪咪站在门口,端着一个小锅,上面放着一盘油条。
  
  “快点吃吧,老头子叫小黑去‘永和’买的,豆腐浆还是热的。你怎么会生病呢?”咪咪说着自己先抓了根油条吃起来。
  
  石语倒了杯豆浆,皱起眉头:“你怎么还在这里?觉得有意思吗?”
  
  “没意思,可是我要照顾老爸呀,我妈布置的任务。”
  
  “帮帮忙,小姐,照顾老头子?你少出点花样经,阿王就谢天谢地了。”
  
  “不至于吧。刚才你在下面办公室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这种事居然瞒着我。过河拆桥,你这人真没劲。不过告诉你,说不定我能帮你进那个房间呢?”
  
  石语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办法?”
  
  “你忘了?小刮刀留下来几把钥匙,我老爸说应该是他爹偷配的。他爹是做啥的?唐老头的包车夫。他偷配的钥匙很可能就是唐老头随身带的……”
  
  “你的意思是那里面可能有曼卿卧室的钥匙?”
  
  “我早说过你反应快嘛。不错,发烧还没烧糊涂。”咪咪一本正经地表扬石语,接着得意洋洋地说:“所以我也学会了包车夫的办法——偷偷再配一套钥匙。”
  
  
  咪咪用手电照着石语试钥匙。老式的门锁,球形的门把手下面是钥匙孔,石语将钥匙一把把塞进去,但是没有一把能转得动。可能几十年没开过的锁锈住了,更可能这区区几把钥匙里没有一把是对得上的。本来就是碰碰运气罢了。
  
  咪咪沮丧地抓住门把手,一边转一边推:“开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原来,门根本就没有锁。
  
  两人的惊愕难以形容。石语抓过手电,抢上一步挡在咪咪身前。
  
  黑暗中流出一种阴湿霉腐的气味。石语的电筒光里,出现了一个梳妆台。他心里一跳:眼熟,上面应该有两个相框。
  
  果然,唐德鸿和姨太太曼卿的面容显露在光晕中。
  
  石语想都没想,一把将咪咪推出门去,随即将门带上。
  
  咪咪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你怎么又不进去了?真扫兴。”
  
  “已经证实了,夜里我进的就是这个房间,不是做梦。进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明白吗?现在你马上跟我下楼去,先找你爹商量一下再说。”
  
  “怕什么?你们就是胆子太小。我早准备好了,管他里面是什么东西,只要敢惹本小姐,就给他来个一刀两断!”咪咪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
  
  石语抓住她的手腕一翻,轻轻地便将刀拿到手里:“这不是玩具,当心弄伤你自己!哪里来的刀子?刀鞘呢?”
  
  这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匕首,带几条血槽,牛角刀柄。
  
  “我硬从友松那里抢来的,本来就没有刀鞘。”
  
  这个友松,实在不象话。
  
  “这是管制刀具懂吗?哪能随便就弄一把玩!幸亏没有开过刃,不然弄伤了你哭都来不及。”
  
  石语不由分说拉了咪咪就往外走,他实在没有心思和咪咪纠缠。咪咪不情愿地抱怨着跟石语下了楼。
  
  
  王老板好不容易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那么说夜里你真的进去了?你看见了……咪咪,你上课去,要迟到了!”
  
  “还早!”咪咪气呼呼地顶了回去。这种时候竟让她走开,咪咪无论如何都不会买帐。
  
  “我们进去看看,咪咪就算了,这不是好玩的事,还是上课去吧。” 石语说。
  
  “金嫂死到啥地方去了?这房间不好随便进去的,总要给唐家人打声招呼,她不在还真麻烦。”
  
  王老板叫上老陆和小黑,跟着石语走向楼梯。这时,老克勒凯文从后门进来,看见这么一个奇特的组合,惊奇地扬起了眉毛。
  
  王老板马上招呼:“对了,凯文你跟我们一道走一趟。金嫂、福生都不在,我们进人家的房间怕讲不清楚,你是唐家亲眷……”
  
  凯文一脸疑惑地看看这干人,不声不响跟了上来。
  
  等来到房门口,原先摸不着头脑的老陆他们脸色都变了,小黑已经开始悄悄往后挪动脚步,只有老克勒仍是一脸冷漠。
  
  王老板竖起食指,不知是让众人噤声还是警告谁都不许滑脚溜走。小黑乖乖停住脚,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打颤。
  
  黑暗里站了一堆人,却是鸦雀无声,静得诡异。在发现石语的目的就是要打开这扇门时,几个人都惊呆了。他们一向认为,唐公馆的一切恐怖和神秘都出自这道门后。门关着,至少心理上有个安慰,有阿胡子那道不知还有没有用的符镇着,“那个东西”还不敢太猖獗,现在石语和王老板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敢……小黑相信自己听到了门里轻轻的脚步声,便紧紧拉住老陆的衣服。老陆见到小黑的神态,立时就觉得有块冰塞进了自己的脑袋中。凯文保持着冷冷的神情,但双手似乎是痉挛着紧握成拳。
  
  门框上有一点纸张的痕迹,已经乌黑一片,想来就是当年道士阿胡子贴的那道符的残片。四十多年过去,它还有什么作用吗?
  
  在众人的近乎绝望的眼神中,石语推开门。不知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压住的惊呼,怪怪的。有人感到一阵怪异的阴冷从房间内流出,片刻间便冷到了心头。
  
  石语拿着电筒还是先从梳妆台照起,随之照到几件老式桌椅、橱柜,还有一个壁炉,
  
  然后是墙角里宁波大床高高的雕花床架。
  
  一张灰白色的脸在光晕里出现,双眼微睁,两排残缺的牙齿间露出一截黑紫色的舌头,几绺散乱的白发挂在干瘪的脸颊边。
  
  那是金嫂,悬挂在精工雕刻的床架上。
  
  老陆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一把抱住倒向他身上的小黑。
  
  石语、王老板和凯文如被钉子钉住了脚,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王老板第一个清醒过来,大叫:“快!快救她!”
  
  咪咪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赶在她父亲和石语前面冲向宁波大床,伸手就去拽金嫂。晃动的电筒光里似见金嫂齿间掠过一丝狞笑,突然迎面扑向咪咪,一道白影闪过,咪咪飞跌出去。
  
  轰然一声,床架垮塌,尘土飞扬中,听得王老板和石语的喊叫:“咪咪!凯文!”
  
  一片咳呛声响起,微弱的电筒光根本穿不透尘雾。石语回头将手电筒在门边乱照,终于找到门边的电灯开关,扳下去,一片昏黄的光线洒满了房间。

  咪咪慢慢从地板上爬起来,王老板一把抱住她:“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惊魂未定的咪咪把头靠在父亲肩上,浑身发抖。
  
  石语顾不上他们,眯着眼在漂浮的尘埃中寻找金嫂和凯文。
  
  金嫂被压在红木床架下。石语伸手摸去,她的脸冰凉,颈边没有脉搏,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凯文被金嫂的尸体压住,满脸是血,挣扎了几下,见脱不了身,便躺着不动,只是静静地望着石语。
  
  石语立刻去搬床架,却发现自己仍旧如早先一样绵软无力,回头看,小黑在抽泣,老陆面无表情,似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王老板扶咪咪在椅子上坐好,过来帮忙。石语低声说:“是凯文救了咪咪。”
  
  王老板点点头,哑声说道:“我有数。”
  
  石语心里又感到一阵歉疚。咪咪卷进来有自己的责任,但危急关头抢先一步推开咪咪的却是凯文。要是没发这一场烧,没吃那该死的药,自己应该反应敏捷抢在前头,不会让咪咪涉险,更不会让站得靠后的凯文出手救人。
  
  也许这就是绅士风度。凯文今天的行为和当年箐头镇唐大卫救竹叶如出一辙,像是一种本能,或者说,一种文化。不管他们落魄到何等地步,关键时刻,意识中根深蒂固的某些东西会做出本能的反应。
  
  费了不少力气,两人才将尸体跟连着绳索的床架搬开,把凯文救了出来。
  
  石语拽过老陆,让他用手帕按住凯文头上的伤口,然后筋疲力尽地靠在一张老式红木台子上。
  
  他这时才想到观察一下这间房。墙上,一道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天光。头顶上,昏黄的灯光勉强透过了灯泡外的积尘。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光线,凄惨而黯淡,曾经照着姨太太曼卿的身躯在天花板下缓缓转动,今天,又照着金嫂齿间露出的狞笑。另一侧歪斜着被灰尘裹满的吊扇,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石语推测,当年曼卿就是将绳索挂在吊扇上面的。明面上的家具和地板却没有多少积尘,似乎常有人打扫。但一些角落如床架却被几十年的尘土和蛛网密密封住。
  
  看来,凶屋四十多年没有开过的说法不确。
  
  尘埃尚未落定,如一片愁云惨雾在飘荡。整个房间笼罩在凄惨、不祥的气氛中。真是名副其实的“凶屋”,又一条生命在这里结束,仿佛是四十多年前的悲剧还在延续。现在,乱哄哄的屋里有六个活人,但是石语仍觉阴冷逼人,不知有墙壁、帐幔、相框里隐藏着什么东西,有几道阴森的目光在注视着这一切。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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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神秘之门
  
  石语在第二天早上开车离开月塘。福生谢绝了石语让他搭车回去的提议,说是他还要住一天。
  
  虽说有雨丝不断飘进来,石语仍不愿把车窗完全关上,他觉得新鲜湿润的空气能让自己保持清醒。
  
  危机逼近了,月塘之行证明了自己已经陷入一个阴谋之中。这些天发生的事,犹如一块块零散的碎片,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这中间缺少许多环节,找不到一个可以解释的合乎逻辑的线索把它们串接起来。
  
  今天早上钱剥皮打来了电话,他已查明小同用的那个电话是在荣福里隔壁的139弄23号,但是死人皮埃尔发传真的号码却没有希望查到。石语知道139弄一半已经夷为平地,还剩几栋空房待拆,那里根本无人居住。不知为什么电话局还没将这个号码撤消。现在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小同就在唐公馆附近活动,甚至就是唐公馆里的某个人。
  
  石语有个不祥的预感,还会出事。他要尽快赶回上海。车一上高速公路,他就狠狠踩下了油门。这是为了躲避在月塘出现的那把刀子?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本能告诉他,不管是人是鬼,他们表演的主要舞台在唐公馆。现在,他觉得车子很沉重,自己正将月塘的疑云和危险载回上海。
  
  他心头充斥着无助和无奈,真希望有人能帮自己一把,而现在,他看不到有谁能援手,眼中只见天边积聚着铅灰色的雨云,雨点在风挡上飞溅。
  
  江南多雨,月塘也多雨。石语记不清有多少回在雨中进入或离开月塘了。他知道,自己在这些天里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包括那一晚在唐公馆外化险为夷,应该是得益于几十年前的一个雨夜,同样是在离开月塘时的一次际遇。
  
  童年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他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片断:毫无来由的哭闹,烦躁,昏黄的灯光在晃动,父母焦虑的神情,无名的恐惧感,等等。
  
  记得有一年,应该是初夏时分,因为慢慢驶离月塘的夜航船上,杨梅的酸味从一个个竹篓里飘出。烦闷、湿热,是小石语当时的感觉,然后是无休止的哭闹,父亲的束手无策。
  
  这时眼前出现一张老者的脸,长长的胡须有些斑白,嘴里轻轻说着什么,一只手缓缓放在他头上。很快,小石语停止哭闹,听着雨点打在船篷上的簌簌声,平静下来。雨声中又有一缕笛声飘来,断断续续,却分外悦耳。有谁掀开了船舱口的油布帘子,清新的空气带着几星雨点悄然流入,看得到前方一座石桥的影子,桥下亮着几点渔火。待船行过石桥时,笛声已变得清晰、悠扬,桅灯光中,依稀见桥洞青黑的石块在舷旁掠过。不经意间,笛声渐行渐远,终于杳然不可闻。他在心旷神怡中入睡,醒来已是晓风拂脸,淡淡的残月低悬,晨曦中,航船慢慢荡过柳丝低垂的河面。
  
  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他曾问过父亲,是否有过这么一个雨夜,父亲的表情是一片茫然;又在那个翠竹摇曳的小院里问过被自己称作“九公公”的

  总之,他记得以后开始去南市的那个小院。九公常常只是让他自己玩,那里有蚂蚁、蟋蟀,还有九公养的鸟儿。他也觉得新鲜,玩累了就睡,有时朦胧中觉得淡淡的檀香味中,九公摸着自己的头在说什么。
  
  不知不觉中他慢慢长大,九公就教他如何运气,如何控制意识,调节身心,只要他注意力一散,便马上打住,任他去玩去睡。
  
  从云南回上海上大学后,九公教他的就多了,两人交谈的内容也多了。这时他才发现九公的学识之渊博令人叹为观止。
  
  有时他又感到焦虑不安,自己还有多少东西要学呢?九公便说,随意,随缘,不必强求。于是他心中立觉平和。
  
  听父亲说,自己从小脾气就怪,令他们担忧。医生说这小孩有心理缺陷,天生的。自从结识九公后,他才慢慢正常起来。一提起,父母便对九公感激万分。
  
  石语后来才意识到这点。前端时间一头扎入月塘,应该算是旧病复发,自己在红尘中迷失太久了。不过九公也说过,自己终究还是红尘中人,不要勉强去做什么。
  
  大学毕业后,九公那里渐渐去得少了。终于有一天,他见到几台推土机正将九公居住的街区夷为平地,从此便失去了九公的音讯。
  
  几天前,自己的转危为安是得益于九公,再往前一些年,自己在外面招摇敛财,更是受惠于九公不浅——自然,老人肯定不赞成自己这么做。
  
  现在,自己在唐公馆陷入困境,遭遇越来越离奇,便本能地想起九公,若有他在,一定能解开这个谜团。这有点像幼年时候摔倒在地时,会急切地抬起头来,寻觅那一双有力的手。
  
  自己曾问过九公,世上究竟有没有鬼神?
  
  九公说,我没见过。于是两人谈起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老人若还在人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石语明白,航船上的雨夜已经留在梦中,今天在离开月塘的潇潇秋雨中,只有靠自己把握方向盘前行。
  
  
  回到上海,石语自是有一阵忙乱。他先到德兴坊父母处汇报,只说是有贼进去了,却没有东西被偷,让老人安下心来,再将汽车开回公寓,处理了电脑上积存几天的电邮,给影楼打了个电话,最后强打精神将袖珍相机里的胶卷取出冲了,又装上一卷新的。忙过以后,他躺下睡了一觉,醒来时屋里已经是一片漆黑。
  
  他想出去找个小饭店随便吃份盒饭。穿衣服时,有一样东西掉在床上,他低头一看,就是那个在月塘老宅捡到的腾冲刀鞘。
  
  还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它。腾冲,这个地方唐若琴应该比较了解,找她问问,说不定会受到点启发。
  
  他找出唐若琴的呼机号,呼了两次,却久久未接到回电。他又拨通了唐若琴弄堂口的传呼电话。这是个好东西,他想,通过传呼电话能把上海市区一千多万人中的任何一个找出来,只要你知道他的地址。只是如今这东西已经从高峰开始走向没落了。
  
  接电话的老阿姨一听石语报出的地址和姓名,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还不知道?唐若琴前天晚上被汽车撞伤,送医院抢救了!”
  
  轰然一声,石语脑袋如遭重击。
  
  居然真轮到她了!不祥的唐公馆,不祥的竹叶照片,是被人下过毒咒?难道每一个沾边的人都逃不脱厄运?
  
  “她的伤要紧吗?是……在哪一个医院?”
  
  “要抢救,总归是不会轻的。她在慈心医院。老陈和他们儿子都过去了。”
  
  前天晚上,应该是她离开唐公馆之后出的事。她真不该去唐公馆。那天下午老爷叔说过什么?他说的是,说不定今朝还会出鬼。
  
  让他说中了。
  
  石语觉得周身发软,手脚麻木。他下意识地拿起刀鞘,放进外衣口袋,然后走到外面,叫了部出租车。以他眼下的精神状态,没法自己开车。
  
  
  “竹叶……”观察室里,唐若琴喃喃地吐出两个字,但是谁都没听见。昏迷中的两天两夜,对她来说只是一瞬间。她在摔向地面时忽然想起了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现在,好像只是思绪停顿了一下后,接着往下想。
  
  眼前是一片白色的雾。一片白,幼年时候的一个记忆碎片。后来她知道那是母亲大殓那天的情景。白色里面浮现了一对熟悉的眼睛,应该是闭上的,怎么睁开了?不是母亲,是谁……
  
  “竹叶……”她又喃喃吐出了两个字。面前的眼睛是竹叶的,被白色包围着,盯着自己。眼睛真漂亮。她酸酸地想,那是石语给她拍的……对了,就是石语提起了这个名字。
  
  竹叶的脸在晃动。为什么她只有半张脸?另外半张已经被烧掉了……还是白色的雾,竹叶的脸和眼睛都隐没在白雾中,不见了。
  
  医生和护士都没注意到她有什么异常,只有小陈看到她的眼睫毛似乎轻轻抖动了一下。
  
  
  石语见到小陈时,他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疲惫,憔悴,两眼失神。石语一见他就问:“你娘现在怎么样了?”
  
  小陈茫然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惊讶:“医生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有几处骨折,加上脑震荡……下午刚从观察室转到病房。”
  
  石语轻轻握住他的手。现在,他完全不像那个干练的领班小陈,而是一个六神无主的大男孩。慢慢的,小陈断断续续对石语说了唐若琴出事的经过,这都是处理事故的交警告诉他们的。
  
  当时,街上的行人只见唐若琴惊惶失措地奔跑着,似乎在竭力摆脱什么人的追击。路旁一个卖晚报的老头说,没看见有人追她,不过,她好像差点撞到一个穿黑衣裳的人,突然面色大变,再调头跑的。另一个行人的说法却不一样,说她是在急奔中突然改变方向,向马路当中冲去,这时不远处只有一个一身白的女子,面孔还蛮标致……
  
  肇事的车是辆出租车。司机说,她是突然冲向马路当中的,表情恐怖,眼睛瞪着前方,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她。当时根本来不及避让,司机急刹车,天雨路滑,还是撞了上去。偏偏又是在人行横道上,算他倒霉……
  
  石语想起,不过早两天,也是在离开唐公馆以后,颐小姐跳下了过街天桥。咪咪说,像有人在追她似的。他不相信这是巧合。难道,唐公馆真是如此的不祥?究竟有什么神秘可怕的力量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逼上绝路?那道深不可测的门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
  
  安慰了小陈一番之后,他盯着小陈的眼睛:“我知道你们家跟唐公馆的关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个地方做呢?现在看起来,最近那些事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想想,你那天接待过的颐小姐和你娘的遭遇是不是很相像?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是,这个地方太凶险,如果——”
  
  小陈的眼神中再次掠过一丝惊讶,随之目光变得冷冷的,嘴唇紧抿,嘴角出现两道深深的纹路。
  
  这个年轻人露出了一些面具后面的真容。
  
  石语不再说下去,站起身来,迎着走过来的老陈伸出了手。
  
  老陈也是跟石语他们一批去滇西插队的知青。他是最早上调到县城工作的,后来在那里和唐若琴结了婚。石语跟他并不熟,只是在前几年的老知青聚会中见过。
  
  小陈见机也站起身来:“我出去吃点东西。石先生,爸爸,你们谈吧。”
  
  
   病床上的唐若琴仍没有醒过来,有时嘴唇翕动几下,似是在发出呓语。石语站在边上思忖,是不是自己前天的造访给她带来了灾祸?本来她的生活应该很平静的。
  
  石语离开病房时,已经将近十点。他走进电梯时,仍是心事重重,想着裹在绷带中的唐若琴的样子,不能释怀。
  
  隔着一层毛玻璃,头上的荧光灯散射出冷冷的光,不时闪动着,终于,一边的两盏灯熄灭了,电梯里一下暗了许多。
  
  电梯门无声地打开,数字显示是在六层。门外的走廊幽暗,寂静,并没有乘客。石语感到似有一阵冷风无声无息流了进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毛发直竖。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门又无声地关上。似乎厢内的温度低了不少。石语在凄冷暗淡的灯光里抬起头,盯着上方显示的楼层数字,毫无来由的,恐惧的感觉悄然涌上心头。电梯里真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在四层,电梯又停了一次,然后继续下行。石语失神的目光一动不动——是不敢,或者不愿向门外看?
  
  似乎有人进来,站在无灯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寒气好像更甚。
  
  底层到了。石语走出电梯时,本能地感到身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他转过头,见阴影里站着的似乎是一个护士,一身素白,似曾相识的样子。他心里一动,定睛仔细看过去,就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他认出了那双眼睛。
  
  竹叶的眼睛。
  
  幽怨的眼神,越过十八年的岁月,正从另一个世界望过来。
  
  石语大脑一片空白。自从进入唐公馆的第一天,他就有强烈的预感,迟早有一天,他将和重返人间的竹叶正面相对,但是,想不到会是在这么一个时间,这么一个地点。
  
  等他回过神来,楼层指示器已经显示电梯停在地下二层。
  
  他按了电梯门边的下行按键。不知过了多久,电梯才在他怦怦的心跳中返回底层。缓缓开启的门中,空空如也。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跨进去,看着电梯门再次关上。
  
  石语木然环顾四周,淡淡的灯光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长长的,走廊里一片死寂,几处阴影,暧昧,可疑。他迟疑地挪动了一步,双腿仿佛已不是自己的。
  
  忘了是如何走到楼外的雨中,石语一身冷汗被风一吹,顿觉冷到彻骨,这时才稍稍清醒。他坐进出租车时,司机看他的眼神充满疑问。他随口报了地址,便仰靠在后座上,徒劳地想理顺纷乱的思绪。没有多久,车便停下了。他神情恍惚地走下车,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荣福里弄口。怎么会让司机开到这里来的?他本来没打算今天来唐公馆。
  
  王老板惊异地看着石语摇摇晃晃走进大厅,赶忙抓住他的胳膊,拉他到西厢房坐下:“你回来啦?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石语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一定很可怕。
  
  王老板又招呼阿新:“快点叫厨房弄碗姜汤!”
  
  “小陈的娘出事了,你知道吗?听说那天你在这里见过她?这个地方真不得了了……”
  
  石语头痛欲裂,懒得多说话:“我见到她了……”
  
  “谁?小陈娘?噢,我知道了,你是说照片上的那个!”王老板的反应极快,顿时目瞪口呆。
  
  石语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脸上却滚烫,耳边听得王老板在说些什么,但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好像王老板身影一闪,不见了,一会儿又在眼前晃动。然后是凯文的脸,冷漠中带着几分关心。领班老陆端着姜汤,他的领带花纹在热气里变得模糊。王老板手上出现了两粒药片。
  
  石语在阿新的搀扶下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便拉开被子倒头睡去,只来得及脱掉了上衣。
  
  ……石语又回到了驶离月塘的航船上。热得难受。船蓬变得很高,有人攀着绳子下来,手里挥舞着短刀。他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船在晃动,有风浪,越晃越厉害。九公俯下身来,烛光照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石先生,醒醒!”
  
  石语艰难地睁开眼。不是九公,那是金嫂在推自己。烛光在她脸边摇曳,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一身月白的中式衫裤。
  
  石语惊异地支起身子,只觉浑身酸痛,出气滚烫。他问:“什么事?”
  
  喉咙也疼,发出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
  
  “请跟我来一趟。”金嫂彬彬有礼,看上去头脑清醒。
  
  石语下床,站起身来,却觉头重脚轻,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金嫂伸手来扶:“当心!”
  
  石语不由自主地跟随金嫂走出房门,脚下软软的,如踩在云雾里,脑子也昏昏沉沉,眼中只有前面金嫂背影的轮廓,还有她手中那点烛光。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终于,烛光停住不动了。
  
  一扇打开的门里,烛台放在一张梳妆台上,金嫂已经不见。
  
  看不见的冷风在房间里盘旋,烛火摇曳着,忽明忽暗,照着梳妆台上的两个相框,人像的表情也像是阴晴不定。石语头脑昏沉,身上在发冷,一时也辨不清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他拿起烛台,勉强支撑着身子,在屋里四下照着。
  
  这应该是间卧室,被时光凝固住的卧室。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宁波大床庞大的影子,桌椅、橱柜和茶具摆设一一在烛光里晃过。
  
  寂静、阴沉得像墓室。石语昏昏的头脑中闪过这么个念头。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寂静里好像里藏着什么。他想离开,只是在意识里,周围是无边的黑暗,黑暗似是有形质又似无形质,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不知往哪里走好。
  
  朦胧中将烛台放回梳妆台时,他看清了相框里人像的面容,唐德鸿和曼卿。
  
  两双眼睛注视着他,亡灵的眼睛。无论他躲到哪边,都躲不开那死气沉沉的目光。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雕花楼,不也是如此吗?画像上唐大卫的目光死死追随着自己——后来,图形突然消失,只剩下了画纸……同样的恶梦又一次重演了?
  
  一声咳嗽,像是从眼前唐德鸿的相片上发出,又好像是在身后。
  
  相片上的人嘴唇在翕动。石语连恐惧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只有一片迷乱:唐德鸿死了,早死了……
  
  “不错,是我。”似是知道石语在想什么,耳边的语音遥远而阴森:“你一直在怀疑,这几天看到的听到的是不是真的?现在答案就在你面前。你进来的第一天,就应该晓得了,此地不欢迎你。”
  
  石语双手撑住眼前的台子,勉力想站稳,但已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小刮刀、阿林、阿王,还有小陈,他们都不大识相。你是聪明人,走吧,走吧。” 那个声音空洞,带着回声,不像是发自人间。
  
  石语回过头,在烛光外的阴影里,一个白色的身影慢慢荡过来,依稀看得见是唐德鸿的面容。
  
  他往后退,却碰到了一个人身上。烛光一闪,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拿起了烛台。
  
  石语转过身来,看见了金嫂毫无表情的面孔。刚才是金嫂在说话?不像……
  
  “石先生,大卫请你出去,走吧。”这次是金嫂的声音。
  
  大卫?石语下意识地向四下看去,想找到一幅画像。
  
  ……四下逃散的蟑螂中,一个身影从雕花楼的画像里走出来,静静站在金嫂的身后,一如二十多年前一样年青……死人没有年龄。
  
  自己应该还在梦中,石语想,或者就是烧糊涂了。他用指甲掐手背,一阵疼痛。再看四周,虽然烛光昏暗,但还隐约看得见那些老式家具,红木的。宁波大床高大的雕花床架依稀可辨。
  
  暗淡的,飘忽不定的一点烛光。石语绝望地环顾,烛影里,几张阴森的脸,将自己围在中间。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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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金嫂移开了目光。石语走上楼梯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金嫂抬头望过来,眼神分外狞厉,张开的嘴中没剩下多少牙齿,却分明有两颗尖利的犬齿露了出来。石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两人在二搂走了个来回,然后来到三楼。阴雨天,这里越发阴暗,而隔着过道上分隔两端的杂物,过道另一端更是暗得如同深不可测的洞穴。唐若琴对着那边凝视良久,一言不发。
  
  一片寂静中,听得到背后的窗外,是无休无止单调的雨声。
  
  石语觉得,她的视线穿透了黑暗中的那扇房门,甚至穿越了四十多年的光阴。此时,她是在和她死去多年的母亲在交流吗?似乎有一阵阴寒慢慢在脚下盘桓不去,又好像隐在黑暗中的门背后,幽幽地有几声悲叹,夹杂着难以分辨的脚步声,轻而且慢。或许,只是透过窗户缝隙的秋风,在空荡荡的过道上回响?也可能是境由心生,陪伴着这么一个特殊人物,在这个被传说渲染得诡异万端的环境里,种种幻象会纷至沓来。
  
  这些天,历经种种怪异,石语学会了以不变应万变,只是摒弃杂念,牢牢守住心中一点清明。渐渐的,似乎鼻端飘过似有似无的一丝檀香,耳边听见的只剩下风雨声。
  
  他回头看唐若琴,暗淡朦胧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眼中似是星芒闪过。是泪光,还是别的缘故?隐约能看到她嘴角边的肌肉在抽搐。不知为什么,石语感到她现在的神情应该很可怕。
  
  心魔。
  
  石语轻轻一叹:她不该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唐若琴才轻轻地说:“我们走吧。”
  
  慢慢沿着那道破败的楼梯往下走,灰黑色的木质踏步在脚下呻吟。石语摆脱不了这种感觉:身后有什么跟着,无形无质,亦步亦趋,不紧不慢。
  
  走到底层,石语不经意间一瞥,见暗中有目光睒闪,定睛看去,却是金嫂站在墙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唐若琴神思恍惚,浑然不觉。
  
  回到西厢房,石语发现唐若琴的眼圈有点发红,显然她刚才在三楼触景生情,现在还没有平静下来。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的茶虽然是新换上的,但他还是轻轻地问:“给你换一杯茶吧?”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不早了。”
  
  确实不早了,领班老陆已经在探头探脑,可能马上就有客人要进这里。石语走到门边,轻声问他:“小陈呢?”
  
  “他下半天就开始轮休了,礼拜一客人少。”
  
  唐若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石语陪她走到大厅外。唐若琴站在台阶上撑雨伞时,一个男子从大门外进来。那人三十上下的样子,身穿藏青色的风衣,在透明的雨伞下转脸往这边看了一眼。
  
  唐若琴停住手,轻轻“咦”了一声。
  
  石语问:“你认识他?”
  
  唐若琴皱着眉想了一下,随之是一脸茫然,最后撑开伞淡淡一笑:“不认识。进了这里,人有点神经兮兮,总觉得看见了熟面孔。”
  
  看着那男子走向侧门,石语想,他就是友松吧。
  
  唐若琴走在四川北路上,手中的雨伞挡不住斜飞的雨点,渐渐裤脚就有点湿,拿伞的手也被冰冷的雨水打得有点发僵。但是她却似乎毫无知觉,刚才在唐公馆之行使她心中如同压上了一块石头,现在依然感到沉重。站在阴暗的三楼过道上,她的感受难以形容。她对母亲的记忆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断:昏黄的灯光中,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有个闪亮的东西,一缕熟悉的香气,等等。然而,刚才她认为自己确实在和母亲在交流。那一刻,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障碍,她像是被黑暗中升腾的一种气息包围,这是母亲从那扇门后出来了,搂着自己的肩。她感到是实实在在地和母亲在一起,只是交流的内容却没有任何实质的感觉。警告,担心,厄运将临?不知这是冥冥中传递过来的信息,还是自己心中油然而起的念头。
  
  恐惧,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是在三楼那处阴暗的过道上得到的信息吗?好像不是。那么,自己在唐公馆究竟看见了什么?一定是的,看见了某个人或某个……
  
  莫名的惊恐化作一只有形的手,冰凉的,越来越紧,抓住了她的心脏。她知道,它们来了。
  
  天色已经很暗,路边商家的灯箱和霓虹灯亮了,亮得诡异而且阴险。风卷着雨点随意挥洒。黑色的风,黑色的雨。
  
  黑色的风雨凝聚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在诡异的灯光衬托下慢慢走来。一件深色的风衣,深色的帽檐下是立起的领子。
  
  她已经惊骇得透不过气来,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她不顾一切地跑着,任凭雨水淋在身上脸上,手中的伞早已不知去向。雨点飘进她的眼睛和张开的嘴中,冰凉。
  
  那影子仍在身后,不即不离。
  
  她绝望地四处张望,只有几处发黑的灯火,不怀好意地眨着眼。路上的行人不多,却都不像是真实的人,都在慢慢向她围过来。
  
  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去路,她的心狂跳着,知道就是裹着风衣的那个。她转身跑向另一个方向,脚下的积水飞溅着。
  
  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那个穿风衣的身影还在自己身后。帽檐底下,领子里面是张什么样的脸?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脸,没有五官……恐惧充斥了她的心胸,翻腾,膨胀,心肺似乎即将爆炸。
  
  拼命地奔跑,周围的灯火、雨水、车流和人流汇成一片混沌模糊的光影,所有的色彩诡异地在一起融合、流散。
  
  唐公馆的阴影在前方缓缓压过来。但她记得自己离开那里后已经坐了几站公共汽车……她要躲开它,这座不祥的老宅。
  
  路对面有一处灯光,在黑暗中流出一抹温暖。灯光里有一只纤巧的手,手指上是钻石赏心悦目的光芒。
  
  那是母亲在向她招手,过去就是安全,就是温暖。
  
  颀长的黑色人影在左侧缓缓逼近。她转过脸,右边还是他。
  
  她冲向母亲那只闪亮的手,满怀着希望。
  
  一阵尖利的刹车声。
  
  路人看见一个疯狂冲向马路中央的女人,随着车轮卷起的水花被抛向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只感到周围的灯光突然下沉,又向上升去,慢慢旋转着,那只闪亮的手优雅地划了个圈,然后自己的心沉静下来,说不出的愉悦。她觉得身子浮在空中,伴着点点繁星里缓缓飘落,最后轻轻落在羽毛垫上,舒适,柔软。
  
  她最后想到的是,今天好像有人提到过一个名字——竹叶。
  
  
  这时候的石语,正坐在德兴坊家中的餐桌边,看父亲面前放着一杯自己刚买来的花雕,一边嘴里嘟囔“笃螺蛳过老酒,强盗来了不肯走”,一边向碗里的螺蛳伸筷子,他的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愉悦。母亲仍在厨房忙碌,还有一只蛤蜊蛋汤没出锅。金阿姨的声音飘上来几个字,大概她正从楼梯口走过。
  
  等一会儿他要出去取点钱,再买几样送亲戚的礼物,然后将车开回公寓,给拉法兰夫人打个电话,明天就驾车去月塘。
  
  所以,酒一点都不能沾。这两天太累,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睡一觉。要不是这里不好停车,他也不愿回公寓,就留下睡在亭子间了。
  
  
  救护车鸣着笛远去,雨水很快就将路上的血迹冲刷干净。
  
  围观的人早已走开,没有人见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离去。也许,他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石语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秋雨一直没停,下得没完没了。风挡外的雨刷不停动作着,刷出两个扇形的空档。石语透过两个扇形看出去,外面除了雨还是雨。
  
  记得很久以前出入月塘要坐船,那种不大的,带着棚子的航船。后来不用坐航船了,是汽车和火车衔接。石语还是嫌转车麻烦,这次就自己开车上路。本来买车是想去外地摄影时用的,这部号称“陆地巡洋舰”的越野车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倒挺合适。但后来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有走南闯北的兴趣,这部车在上海用有点傻,似乎只是一个高油耗的累赘,还有人以为他装酷。于是,他经常把车扔在影楼。有时客户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道具,开到远郊的野地里,弄个娇滴滴的女孩在边上对镜头搔首弄姿,或者哪个一身排骨的傻小子靠着它煞有介事装硬汉。不过,这次去月塘,这车子倒派上用场了。
  
  早上出发,中午在新桥停车吃饭,从这里去月塘,就离开高速公路了。石语想起金嫂曾把自己认作“新桥的三和尚”,再听她的口音,看来她的家乡就在附近。记得她老公金来富老家是在邻县,离月塘也不远。现在雨小了许多,车窗外的景色已看得很清楚。不时有溅满泥点的车辆迎面开来,想必自己的车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全神贯注地驾驶着,这地方他不熟,而且开车的人好像都不怎么讲规矩。
  
  果然,后面传来急促的喇叭声,反光镜里出现一辆要超车的破旧大客车。石语往路边靠了靠,大客车就立即和他并行了。忽然他发现客车的窗边有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再看一眼,像是他刚认识的福生——金嫂的儿子。
  
  大客车玩杂技似的避开迎面开来的一部农用车,将石语的风挡玻璃上溅了一片泥点,扬长而去。
  
  石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也是他不愿坐长途客车的原因之一。
  
  真有些巧,福生来这里干什么?两人刚礼节性地约了要谈谈,不料却几乎同时突然离开上海,而且都来到了这个地方。
  
  石语刚离开几天的月塘,风光依旧。阴雨把整个小镇泡得湿漉漉的,一把能绞出水来的样子。人们袖着手,缩头缩脑地在路边的房子里闲坐。这种潮湿的阴冷,石语很熟悉,能让人坐立不安,什么事都不想做。
  
  现在,看到这个刚离开不久的上海人又出现在小街上,人们都意味深长地交换起眼神,等他走过,交换眼神变成了小声议论。
  

  石语身边是他的堂弟阿秉,说起来比他小一岁,看上去却比他大七八岁都不止。许多上海人因此很难让人猜出岁数。
  
  他们两人自然是去石语居住的老宅。原来石语先造访了七叔家,发现老头刚出院,躺在床上休息。看看他的诊断书,上面写着“吸入性肺炎”,令石语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那天晚上老头子究竟见到了什么,说了半天石语还是没有听明白,只是知道应该是很吓人的,因为恐惧好像已经刻进了那张老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另外,他在堂屋里看见新添的一尊关公塑像前香烟缭绕。家里人坚持要阿秉陪他去老宅,于是阿秉严肃而恭敬地又在关公面前上了三炷香,令石语也不禁一脸肃然。
  
  现在,他们在河对岸小酒馆众酒客的注视下走过石桥,进了老宅的街门,又听着熟悉的咯吱声走上了楼梯。石语注意到,阿秉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缩在自己身后,即使二层的房门口可站好几个人,他还是将一只脚留在楼梯上。开锁前,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流入肺腑的是熟悉的阴湿味,混合着陈年老宅的气息。
  
  打开门,石语的第一个念头是:怪不得三嬢嬢电话里说屋里的情景不对。他一眼就看到,一只方凳古怪地四脚朝天放在床上,再看桌上有根麻绳,一个绳圈垂在桌边。有些诡异的味道,特别是那个绳圈让人联想起什么凄惨可怖的情景。
  
  这时,站在门边上的阿秉惴惴地说,他们当时一看就觉得不对,也没敢进来,就把门锁上了。很多年以前,这里有个女人上吊自杀,但是没人记得清是在哪一间房子。这里的老宅原是很大的,后来经过多次分家析产,房子隔断、改建,就变成现在这个格局。可能,那个女人就是在这里……
  
  石语觉得这真是无稽之谈,难道那个多年前的吊死鬼又跑来再吊一回?再说绳圈那么小,谁的脑袋能伸进去?
  
  头进不去,收紧后勒住头颈正好是那么大。可能是那东西寻替身?阿秉不敢肯定。也许因为什么原因,那个替身没有死成……阿秉自己也觉得难圆其说,于是就闭上了嘴。
  
  石语想起了唐公馆三层楼上的那个神秘房间,也是一条绳子,一个女人的生命在那里结束。四十多年后,她的故事却还没有结束。故事里的配角还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寻觅,一点惨淡的烛光,一头散乱的白发……
  
  金嫂。石语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她的儿子福生,刚才在路上见到他。还有,金嫂把自己认做“阿秉”或者“阿炳”。叫这名字的,方圆几十里大约随便能找出几十个,而眼前就有一个阿秉。
  
  石语问阿秉是否知道金嫂这个人?这个女人的老公是邻县的,叫金来富,有个儿子叫福生。本来因为几十年前这一带去上海做娘姨的女人太多,石语又不知金嫂的姓名,他对阿秉的答复并不抱什么希望。谁知阿秉居然很快对上号,说那女人肯定是娘家在陈家堰的福生娘,她在那里有一幢房子,从前年年带福生回去住。陈家堰离月塘不过五里路,也是阿秉娘的娘家,阿秉也三天两头跟娘过去,认识他们母子。只是福生娘有七八年没回乡下了,福生倒还是一两年回来一趟,最近也回来过,刚走没几天。前日听说陈家堰那边也出了怪事,不知是谁家。
  
  怪不得,糊里糊涂的金嫂会把自己认作阿秉,作为堂兄弟,两人的面貌都带着些家族共同的特点。石语佩服金嫂动物般的本能。昨天,她对唐若琴不加掩饰的敌意也应该是出于本能。
  
  听说福生又出现了,阿秉连称想不到。不过陈家堰也出事了,福生回来会不会与此有关?
  

  石语继续观察自己的房间。桌子上、地板上湿漉漉的。他原先放在桌上的几只杯子都被挪到了一张靠背椅上。他打开墙边的柜子门,里面是几件他没有带走的衣服和一些杂物,显然已经被翻动过了。再看其他家具,都有被翻动挪位的痕迹,而且,显然又进行了整理掩饰。

  合理的判断,是屋里进贼了,不是什么别的古怪东西。但是这个贼很怪,是不是偷走了东西姑且不说,翻动过的物件还给整理一下,这也太有教养了。他在一个木箱前停住。他记得箱盖开起来有些吃力,而里面什么都没有,于是便没有去打开。但箱子边上扔着一样东西,显然不是这间房里原有的,他捡起放在口袋里,没有让阿秉看见。
  
  翻过床上的凳子,石语发现上面有几个脚印。指给阿秉看时,阿秉脸有些发白,他认为这正好说明有人上吊,凳子放在八仙桌上,踢翻后落在床上。后来绳子可能断了,所以……
  
  石语站在那滩水渍上,指着上方的瓦片。那里明显地有些散乱,还能见些天光。
  
  “这就是贼进来的地方。他揭开瓦片进来,这种老房子的层高超过三米,他就攀绳上下。出去时踏着桌上的凳子更加方便,他本来想把凳子踢掉尽量少留痕迹,谁知踢到了床上。他在房梁上解掉了绳子,不料失手将绳子掉了下来。出去后瓦片没法完全复原,因此就漏雨了,桌上地上都是水。”
  
  阿秉佩服地看着堂兄,松了一口气。既然是人,那就不用害怕了。他有点心疼这两天请关老爷和供香火的花费,老头子的医药费更是用得没有名堂。
  
  “等天好了我把屋顶修一修。你快看看有什么要紧东西被偷走了。”
  
  石语知道,这里没有什么怕丢的,也确实没有少什么东西。正因为如此,他更感觉不安,来人究竟是要找什么呢?这个人行事大胆果断,身手矫健,但是没有经验,是个生手,出的差错太多。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袖珍照相机。本来这只是件玩物,收藏品,但自从进了唐公馆,他就时时将它带在身边。这次拍的是凳子上的脚印。看得出,这是名牌旅游鞋留下的,当地很少会有人穿。他又找出一张纸,比了一下,照鞋印的大小做了记号。
  
  见阿秉还在四下察看,石语掏出刚才捡起的那件东西。
  
  这是个陈旧的刀鞘,牛皮制成,与众不同的地方是镶了一块紫红色的宝石,还有,隐约看得出上面压着“腾冲皮件社”几个字。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夹杂着隐隐的恐惧感。难道,夜闯月塘老宅的人也跟云南有关?这两天好像有谁提起过腾冲?对了,昨天唐若琴说,杨在明家来自腾冲。还有,腾冲是从缅甸进口翡翠原料的主要口岸。
  
  现在,老宅出的事已经不是有贼光顾那么简单了。石语觉得七叔的恐惧和众亲友的不安确有道理,月塘老宅和十八年前的芒果寨,现在的唐公馆被一条无形的线索连接在一起,背后的鬼影似乎正在慢慢现形。
  
  不过这个刀鞘——石语怎么都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大脑的这一部分的记忆像是被牢牢封闭了。
  
  现在,石语觉得身后不但站着几个鬼影,还闪动着一柄利刃的锋芒,紧贴着自己的后颈……
  
  生怕月塘也闹得人心惶惶,石语决定将捡到刀鞘一事瞒着阿秉,他实在没有精力跟七叔叔三嬢嬢们去解释分析了。
  
  
  福生在陈家堰自家的屋前见到石语时,惊奇得下巴险些脱落。他好不容易挤出的笑容里,显然带着几分戒备,直到阿秉从石语身后探出头来说了几句话,才放松下来。
  
  跟石语预料的一样,他的房子也进了贼,而且据说是丢了东西。至于被偷走的是什么,福生吞吞吐吐不肯细说,石语也不好追问。
  
  福生的房子是三间普普通通的平房,和左邻右舍的房相比,显得十分破旧。照福生的说法,和石语宅子里的情景一样,窃贼也是在翻动东西后又整理过,只是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之类。邻居发现门锁被撬是在昨天,但谁都不知道是哪天失盗的。
  
  听得阿秉说石语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赶来月塘时,福生眉间似闪过一丝疑云,但稍纵即逝。三人分析了半天这两起盗案,却不得要领。阿秉说可能窃贼是针对上海人下手的,石语却从心里觉得没那么简单。福生心神不定,随口敷衍了几句。对阿秉提出去报案的建议,两人都拒绝了。
  
  石语明显地感到,福生拒绝报案的原因和自己不一样。
  
  告别福生后,他藏在手心里的米诺克斯袖珍照相机响了几声。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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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语手里现在拿着一个最普通的白色压塑面具,上面一对空洞没有生气的眼睛似乎在盯着他看。这是真真带着他在咪咪床头找到的。小陈深更半夜看见在黑暗中浮现出那么一副嘴脸,是要吓得魂飞魄散,何况一定有咪咪钥匙扣上那个绿色发光管在增强效果。
  
  当时三层楼上,众人大呼小叫乱作一团,几个女孩居然不慌不忙,还在一旁偷笑,这情景便很可疑。后来石语在浴室里发现了墙上有个小小的洞,再结合墙壁那边的光景一想便明白了几分。只有咪咪玩得出这种花样,太平间里闹一场还不过瘾,还给唐公馆来个火上浇油。
  
  实在是荒唐。他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骂咪咪还是小陈。或者该骂王老板?这家伙用钞票真是算得太精了,门面上的东西搞得美轮美奂,三楼浴室改装后却连墙壁最简单的修补都不愿搞。
  
  算是抓出了一个“鬼”。但是,这和搅得唐公馆上下人等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些怪异事件并没有关系。咪咪没有本事让小刮刀的亡魂出现在阿林面前,也不会将唐大卫的面容显示在十九层的楼窗外,更不可能让死去十八年的竹叶在唐公馆内外游荡。
  
  石语走到楼下时,手机响了,是唐若琴打来的电话。
  
  “你在唐公馆吗?上午你告诉我这里还有几张唐家的照片,我想了想,还是过去看一下,有用的就拿走。你帮我找一找。我出去办点事,办完就顺便过去一趟。”
  
  石语觉得唐若琴行事有点随心所欲,刚吩咐她不要趟唐公馆的混水,她却非要过来。当然这也情有可原,看上午她激动的样子,那照片对她的意义太不一般了,再说,这些照片的合法拥有人也就是她了。不过,她可以让小陈去找啊。也许小陈并不知道那些照片的存在,更有可能是她不愿意暴露他们的母子关系,不愿意暴露他们唐家后人的身份。
  
  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企图?要是牵涉到唐氏家族的纠葛,那事情就复杂了。
  
  果然,唐若琴不放心地加了一句:“我和唐家的关系你可不要告诉人家啊。”
  
  这时,除了当班的少数员工,餐厅其他人都已散去。石语闪进杂物间,将那几张照片全部拿了出来,然后找到了小陈。小陈满脸倦容,走路有点拖拉,强打精神的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
  
  石语告诉他自己要在雪茄吧接待客人,让他等会儿安排一下。小陈看上去有点魂不守舍,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稍一沉吟,便点头答应了。
  
  小陈转身要走,石语把他叫住,拿出那个面具:“你昨天晚上看到的就是这个东西吧?”
  
  小陈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石语笑笑,小陈是聪明人,跟他不用多说。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本身就如戴着一副面具,让人看不透面具背后真实的脸,从第一次跟他打交道就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不喜欢这样的人。
  

  石语走到大厅后面,见那桌香港人已经起身,领班老陆和侍者阿新带着一脸很职业的笑容相送。客人有了几分酒意,一个黑瘦的小个子叫着:“Kelvin,Kelvin!”
  
  老陆马上走到后面门口:“凯文,客人叫你!”
  
  凯文不情愿地从石语身边走过,走进大厅,一脸矜持的样子。那黑瘦的港客拿出一张港币塞进凯文手里,大声说了几句广东话,然后摇摇晃晃地跟着同伴走出门去。
  
  老陆二人马上跟着往外送,凯文却皱着眉头原地不动。老陆送过客人,回来大惊小怪地说:“一百港币,香港人什么时候出手那么大方过!老克勒,你噱头好来,怎么把人家‘花’进的?”
  
  “大方?一桌开销三四千,在香港他这点小帐拿得出手?”凯文冷冷地说着,把钱往桌子上一扔,板着脸进去了。
  
  “怪了,面孔像只葱油饼,倒像是谁欠他多还他少。有吃不吃猪头三,你不要我要。”老陆感到意外,嘟囔着拿起钞票,回头瞪了一眼阿新:“看啥?四六开,好了吧?”
  
  石语有点同情老克勒。他还是对自己的身份不习惯,拿客人的小费觉得没面子,这可能就是他那类人与生俱来的傲气吧。从前凯文家和唐家大概都算是洋派家庭,起名字都带洋气。石语知道唐大卫的英文名字无疑是David,却一直吃不准“凯文”这个名字是来自Calvin还是Kelvin,这下像是搞清了。
  
  
  在天井里,石语见到了刚进门的咪咪,今天她没有骑车。
  
  石语盯了她一眼:“看你,两个黑眼圈,知道半夜不睡的滋味了?”
  
  “那多好,像熊猫,国宝。真是,偏偏礼拜一上午有课,睡不成懒觉。哎,你拿着我的面具做啥?谁给你的?”
  
  “你承认这个面具是你的?”
  
  咪咪做了个鬼脸:“是我的又怎么样?”
  
  “昨天夜里闹鬼的真是你?小陈差一点心脏病发作。不知你爹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准确的说法是今烫凌晨。他是活该。想占本小姐的便宜?没那么容易,真真她们老早就警告过我了。你不要告诉我老爸好吗?不然他一定会赶我回学校住。好不容易拿到我妈的令箭,让我住在这里照顾老头子,你中间轧一脚,我就惨了。”
  
  “跟你说过,不要搅进来,太危险,你怎么就是不理解呢?昨天是你闹得唐公馆鸡飞狗跳的,前几天的事有你的份吗?”
  
  “看你一本正经,像我们班主任一样。别的事跟我不搭界,不要冤枉好人嘛。对了,你告诉我,前两天这里到底怎么了?谁都不肯跟我说。”咪咪抓住个机会不放。
  
  “无非是有人像你那样装神弄鬼罢了。这么下去,你老爸生意也不要做了,趁早关门拉倒。你呢,也不要读书了,找个地方打工去。”
  
  “读书有什么劲,我倒是想去打工,人家说我做模特合适。”
  
  “就凭你的身高?”
  
  “我一米六五呢。又不是做时装模特,要长得像电线杆那么高。给你当摄影模特怎么样?工资给我开高点。”咪咪抓过面具套在脸上,摆了个姿势。
  
  石语哭笑不得:“好了,不要拗造型了。你只要不出花头,就天下太平。老老实实读你的书,有机会我介绍你去拍广告。”
  
  “真的?一言为定,你可不能赖帐!昨天友松也说我不上镜头可惜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咪咪一下子高兴起来。
  
  “神秘人物友松?昨天你又见到他了?”
  
  “下午我们在雁荡路孵咖啡馆。你又说人家神秘,我看这人……这人还是蛮有意思的。”
  
  看着咪咪的眼神,石语明白了几分。本来就看不出跟屁虫魏永成有什么希望,这下,他应该是绝望了。
  
  “你没邀请他晚上去慈心医院太平间喝咖啡?”石语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
  
  “谁知道你真的是去太平间啊,我只是约魏永成跟着你看看,好玩。友松倒是说你套黑皮的话,应该和小刮刀有关……”
  
  石语发现,最容易不过的事就是套咪咪的话,对自己来说如此,对友松也一样。
  
  雁荡路,咖啡馆。听着咪咪的叙述,他能想象到当时的景象:午后的秋阳透过落地长窗,暖暖地照在身上,棕榈树叶斑驳的影子在半掩的窗帘上摇曳。舒适的沙发座前,小圆桌上咖啡飘着香气。窗外是那条法国情调的小街,原木树皮箍着的硕大花盆里,簇簇鲜花在阳光下开得灿烂悦目。
  
  法兰西式的温馨、浪漫和慵懒在空气中弥漫。
  
  这时,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面对着一个成熟、倜傥的男子,还有什么话藏得住?
  
  于是,咪咪谈起了小刮刀,谈起了黑皮,谈起了石语和他的摄影,甚至谈到了魏永成,还有其他一些话,是石语不感兴趣的。
  
  “他没跟你谈唐大卫?好像上次说他见过,是见过人呢还是见过鬼?”石语问。
  
  “说起唐家的时候提过一句吧。对了,我问他知道唐大卫的女朋友是谁吗?他说不知道,我就告诉他。我还比他多知道一些呢。”咪咪得意起来。
  
  “他跟你提起过一块石头吗?”
  
  “谈石头做啥?这里满地都铺着石头。”
  
  昨夜咪咪跟踪自己,是不是有友松的暗示或引导呢?石语本来就有点疑惑,咪咪不该有这么缜密的分析推断能力。这个友松在他心里显得更神秘了。
  
  “再一次提醒你,不要在这里轧一脚,没有你已经够乱了。这是为你们家老头子好,更是为你好。还有……还有友松这个人,你对他并不了解,适当保持一段安全距离,防人之心不可无。”石语认为有的话自己说并不合适,虽然这是咪咪,不会太计较,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你老爹让我管着你一点。”
  
  “真没劲,那么多人来管我,我都上大学了,现在弄得好像还在幼儿园一样。”咪咪一噘嘴,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友松又不是什么无业游民,人家正正经经的外企白领。我在同一天认识你们两个,你已经代表老头子来管我了,却要我和他保持距离,这不公平吧?”
  
  “没什么不公平的,这是为你好。好吧,什么时候你把友松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大家都是37号的房客,礼数不可缺。”
  
  咪咪笑了:“你算什么房客啊?跟我一样,又不交房钱。”
  
  王老板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崇明人。王老板说,这就是厨工阿林,刚出院。
  
  石语告诉王老板自己要离开几天。
  
  王老板惴惴不安:“你几时回来啊?昨天夜里好像又出事了,说是小陈做恶梦,谁知道是不是。唉,弄不好真要请人来……道士阿胡子大概老早就死了,请什么人好呢?”
  
  石语忽然想起了德兴坊张家老爹的儿子张六根——阿胡子的徒弟,但是没说什么。他也没告诉王老板夜间事件的真相。这本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牵涉到咪咪和小陈,谁知道王老板会怎么解读。
  
  
  石语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里,从一个大纸袋里取出一沓照片,这是刚从影楼拿来的。
  
  这些照片是他十八年前在竹叶的葬礼上拍的,前两天从德兴坊的亭子间里翻出底片,然后交给影楼的暗房技师去处理。刚才去影楼取车时,也拿到了放大的照片,只是,他发现技师交照片时神色有些异样。
  
  这一点都不奇怪,他大概从来没有洗印过摄入一具焦黑尸体的照片。
  
  石语发现,技师翻印了几张底片,为了将暗部的细节重现,有的底片作了加厚处理, 然后再放大成照片。重点是最后一张的局部,灌木丛中的那个影子。看得出,技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用不同反差的放大纸,不同的曝光和显影时间分别试了一番。
  
  确实,比通过底片扫描在电脑上显示的图像细节要丰富不少,有一张照片上,蚱螂侧脸望向灌木丛的那个影像,细部和层次都出来了一些。原先的照片上这部分曝光过度,影像发白,现在却能看出他似乎是惊恐的表情。显然,在显影时用了局部加温之类的手段。蚱螂在害怕什么?
  
  比较几张照片,看得出灌木丛中那个影子很像是个人形,而不是光影形成的没有意义的形状。那个人形和一棵数叠印在一起,像是半透明的,却看不出这是两次曝光的效果,还是那真是个幽灵。有一张是专将那个类似人形的头部放出的八英寸片子,乍看只是已经显得很粗糙的粒子堆砌的深浅不一的阴影,但前后移动,转换角度之后,仿佛看得出一点五官的意思。

  石语精神一振,将几张照片对照着反复看了几遍,终于,他觉得这个影子依稀像是某一个人,一个绝对不可能在出现在那一个时空里人。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就像有时看到天花板、墙壁上陈年的痕迹仿佛像一个什么东西的形状,这里头往往是加上了自己的想象……
  
  石语听到百叶窗那边有嗒嗒声,好像有人在敲窗。他刚要转过头去,忽然想到,这是在三层楼,脸上立时就有酥麻的感觉。在这么一个氛围中,天气和心情都是阴郁的,又面对着照片上的凄惨阴沉,他一时不敢回头。
  
  嗒嗒声还在响,没有规律。应该是风在吹打损坏的窗叶。自己是否有些草木皆兵的心态?
  
  照片上的内容让石语震惊,虽然他不敢肯定……
   
  现在的情绪多少有些沮丧,他必须振作起来。窗外,雨已经停了,他决定出去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
  
  
  荣福里的下午,没有行人,一片寂静,只有不知哪儿传来的滴水声。一地青石被雨水浸湿,反射着微弱的天光。两侧的石库门房子,如带着过去时光的忧郁和感伤,默默矗立着。
  
  石语心中一动,觉得这是个值得一拍的画面,刚要回去拿照相机,却遗憾地看见一旁的门边冒出一缕烟雾,随之探出个白发苍苍的脑袋,破坏了画面的意境。
  
  那是老爷叔。他倚着门框,眯起眼看看天:“这雨还要下。怎么样,照相馆师傅,你这两天在37号有啥收获?”
  
  老爷叔一脸狡黠,似笑非笑,显然语带双关。
  
  石语装糊涂:“蛮好,拍了不少照片。”
  
  “是蛮好,阿王、凯文,还有那个小领班,连派出所老徐也来过了。”老爷叔还没有习惯“警署”的说法。
  
  石语发现老爷叔正是那类吃饱了饭撑得难受的人。他耸耸肩,笑了笑,并不作答。
  
  “我预先警告过你,你看,有道理吧?”老爷叔喷出一股烟雾,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会儿烟蒂上那截长长的烟灰,随之将目光转到石语身上,上下扫视一番,显然大有深意。
  
  石语心中有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红塔山”,那是他准备在月塘派用场的。
  
  老爷叔一点不客气,接过烟点上,舒服地吸了一大口:“现在还是‘红塔山’顶吃香。再告诉你一点,这种天气最要当心,37号里那些东西,喜欢在下雨天出来。”
  
  石语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这两天出事时,天气都好得很。
  
  “你不相信?曼卿死的事我跟你讲过吧,那天夜里也在下雨。还有,唐德鸿夫妻两个也是在一个雨天显灵……”
  
  “哦,我记得他们死那天的批斗会上,你手里的语录本敲在我头上,这记敲得蛮结棍的。”石语故意岔开话题,他不愿听那些事,这几天他已经受够了。
  
  “是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你晓得吗?你现在正站在66年唐德鸿显灵的地方。唐德鸿死了半个多月后,一天夜里下雷阵雨,对过韩家的老二在外头贴好大字报回来,走到这里,‘哗’一道闪电,看到唐德鸿正好阴森森地立在他面前,尖角帽,长斗篷,旁边一个当然是唐老太。小赤佬叫得像杀猪猡一样,当场吓昏。楼上阿龙爷听见声音,推窗也看到这两个鬼影子,当时也不知道看见的是啥。现在韩家老二有点戆,大概就是那一趟吓出来的毛病……”
  
  老爷叔在过滤嘴里抽出一丝纤维,放在烟头上吹着,然后看着石语,意味深长地说:“你当心,说不定,今朝还会出鬼……”
  
  石语想起唐德鸿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从一脸血污中透出的阴鸷目光,立时感到心里不舒服。
  
  老爷叔完成了午睡后的消遣,还骗到一支“红塔山”,心满意足。
  

  唐若琴到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多少年没来过了?好像最后一次来是在唐泽元去香港之前。实际上自从我外公把我抱走后,我总共也没来过几趟。这里已经完全变样了……”唐若琴感慨万分。
   
  石语和她在西厢房坐下后,小陈并没有出现,倒是老克勒凯文进来斟上茶水,照例一副冷冷的样子,并不正眼看这两人。唐若琴倒是惊异地瞄了他几眼,如今的餐厅里,这般嘴脸是很难见到了。

  石语有点失望,本来他找小陈安排雪茄吧,就是想在唐若琴母子见面时观察一下他们的反应,现在看来,显然小陈已经得到消息,有意回避了。
  
  一天里两次见面,两人都没什么好多谈的。看那几张照片的时候,唐若琴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她又像是对石语又像是自言自语说:
  
  “唐家的人,头发都天生有点鬈……”
  
  石语看了看照片,唐德鸿、唐泽元和唐大卫兄妹果然都是头发微微弯曲。唐若琴也一样,记得年青时的她也是如此。不过女生这样并不引人注目罢了,那时的上海女孩,用些粗铁丝粗铜线在火上烧烧,也能将头发烫出卷来。
  
  犹豫了一会儿,她说:“照片我全部拿走,虽然有几只面孔看看就触气。你陪我上下走走吧。”
  
  石语陪着她穿过大厅,走到后面,那里只有金嫂坐在后门旁拣菜。听到脚步声,金嫂抬起头来,一见唐若琴,立时面色大变,眼神里交织着惊恐和怨毒,仿佛在她的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她嘴唇翕动着,如野兽般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唐若琴先是惊异地停住脚步,但马上反应过来:“金嫂?”
  
  石语点点头。
  
  唐若琴和金嫂默默对视着。从她的眼神中,石语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隐隐感到在那双眼睛后面,隐藏着许多东西。是仇恨,还是感慨?石语明白自己不可能去解读。往事会不会被时间稀释?仇恨会不会被岁月化解?他不知道。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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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又见月塘
  
  “强生”汽车穿过了半个上海市区,在淮海中路靠近余庆路的一条弄堂前停下。走进宽阔的弄堂口,迎面而来的是一种旧时情调和今日颓败交织的气息,形状各异的宅子大都年久失修,近乎颓圮的模样。雨已经停了,竹篱和砖墙后探出的一丛丛湿润的绿色与枯黄,被秋雨浸透,仍在滴落着一串串水珠。
  
  一排连体洋房门口,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公司招牌,和晾在铁丝上的几件棉毛衫牛仔裤之类共处于一个拱形门廊下。小钱的公司就设在底层,石语走进去时,只有一名年轻职员在电脑上奋力射击着一群太空飞船。
  
  见石语进来,年轻人抬起发红的眼睛,脸上立时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怎么只有你一个?小钱呢?”熟门熟路,石语也不讲客套。
  
  “他说一会儿就到。别人都出去揽活儿了。”小伙子一口北方腔。
  
  “你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
  
  “可不!老板让我等一封电邮,半夜两点才到,白天还不让歇着。真是,拿人当牲口使唤。”
  
  “哈,那牲口可就没活干了。”
  
  “不会吧,牲口们混得不错,都在当老板呢。”显然小钱在雇员眼中形象不佳。
  
  石语在靠窗的转椅上坐下,那是钱剥皮的座位。上回通电话时,他发现小钱说话吞吞吐吐的,便起了疑心,加上唐公馆扑朔迷离的局面,他越发怀疑所谓《时尚圣经》的约稿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但是,刚才电话里小钱的口气又变得得意起来,似乎成竹在胸。
  
  随着一阵马达的扑扑声,在窗外出现了小钱的身影。个子近一米八的他骑着一辆不知从哪儿觅来的超小型助动车,看上去就像骑着一条狗,又像是从哪一本卡通漫画里蹦出来的。去年石语曾劝他换辆汽车,何必把挣来的钱都带到棺材里去呢?况且看不出他老人家有任何在五十年内进棺材的迹象。再说骑着一条狗的钱经理对经纪公司的光辉形象大大不利,因此而损失的合同金额将远远大于一辆宝马的价格。最后一句话他像是有点听进去的意思,因为他两只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三四圈。不过他显然最终没有采纳这条建议,证据是一年过后,他屁股底下仍是那条越来越老迈的“狗”。
  
  小钱好像永远打着领结,而且领结的颜色总是和西装不配。偶尔有哪天他一不小心将颜色搭配对头,石语他们就会担心这是地震前兆,有时甚至会抬头看看太阳是否在西边升起。因为有几次在餐馆被人当作侍应生,小钱也试过系领带,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在衬衣领子下面挂了一只袜子,于是他就坚持他的领结扮相,并美其名曰“个性着装”。
  
  今天,小钱一身笔挺的宝蓝色西服,配着孟加拉条纹的衬衣,倒也算得衣冠楚楚,颇有“成功人士”的派头,而且令石语放心的是,他的领结照例是很可怕的花色——橙红夹绿色花纹。
  
  尽管小钱刚从助动车上下来,头发却是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石语断定今天肯定已经有好几只苍蝇在他头上失足滑倒了。
  
  当小钱意气风发地向窗内的石语招手时,石语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约稿没有问题?
  
  “这么说吧,《时尚圣经》的那份传真显然大有问题。”小钱拖了把椅子在石语对面坐下,开门见山。
  
  石语不动声色。小钱没看到自己需要的效果,显然有点失望。
  
  “签署传真的是一个名字叫皮埃尔的家伙。但是,据我了解,这个皮埃尔在传真发出前的十天已经死了。”
  
  果然。不过石语见怪不怪,死后十天发个传真算什么,竹叶死了十八年,还在上海滩游荡呢。
  
  “奇怪的是他的传真不用法文,而是用英文,虽说语法没什么问题,行文中规中矩,但是我闻出了里面的中国味儿。再说,干嘛要十天后再找我联系?我后来照传真上留的号码打过去,一直没人接。我小钱是什么人?跟我玩这个,没门!”小钱得意地看看石语,意思是你怎么没有发现传真里头的问题。
  
  石语好笑,本来是你被人家噱进,却让我吃药,现在倒变成了你明察秋毫。
  
  “不错,你门槛是精,那天开心得像拾着金元宝,天不亮就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告诉你,自从你把我发配到唐公馆,我天天在跟鬼魂打交道。这笔账我还要跟你算。别跟我吹你的鼻子,狗鼻子才灵呢。你不是有能耐吗?我问你,那个叫皮什么的死人为啥要开这个玩笑?内幕究竟是什么?不要告诉我又是什么在闹鬼,这两天我都听烦了。”
  
  小钱脸皮一红,嘟囔了几句,先是那天刚知道传真有诈时蹦出的警句:“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接着又含含糊糊说竞争对手什么的,然后咳嗽一声,将话题转到对他有利的方面。原来夜里他终于等来了《时尚圣经》编辑拉法兰夫人的E-mail,对他的选题表示同意,正式提出约稿。
  
  把电邮的打印件递给石语时,小钱岂止是神采飞扬,简直就是趾高气扬:“……拉法兰夫人自然有她的要求,世界顶级时尚媒体嘛。因此,咱们的计划要改变一下。我的想法是——”
  
  石语截住他的话头:“你自己去跟《时尚圣经》玩吧,我不奉陪了。这几天我没把老命送在唐公馆,算是祖上有德,菩萨保佑。现在我就把你这个经纪人炒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瞒你说,我还想多活几年!”
  
  小钱生动的表情突然僵住,两眼发直,保持着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口型,半晌才又说出话来:“别价,别价!这话是怎么说的?这您要半道上把我给闪喽,那我干脆一头碰死算了。都是我的不是,俩眼睛还不顶一个屁眼管用,让丫给蒙了。这是谁干的?真他妈缺德!您老人家消消气儿……石老师,石大哥,石大爷,我给您磕头了!咱哥俩什么事儿不好商量?要不,提成上我再让让?让二百行吗?三百,三百啦!您瞧兄弟我怎么样,够意思吧?”
  
  石语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典型的小钱风格。关键时刻装孙子倒挺及时,然而却像上海人说的,铜钱串在肋排骨上,捋下一个都心疼。《时尚圣经》的这笔业务,他的佣金都在五位数,却二百三百叫得山响。

  本来,石语的第一个念头,是借这个机会退出这场莫名其妙被卷入的恐怖游戏,逃离鬼影憧憧的唐公馆,理由冠冕堂皇,谁都不能说他什么。但是,如果就此撒手,他真会问心无愧吗?刚才唐若琴的那番话,让他记起当年箐头镇大青树下,竹叶交织着不解和失望的一瞥,犹如一记重锤敲击在他心头。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青年,箐头镇那一幕不该重演。
  
  何况,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是想全身而退,又岂可得乎?连《时尚圣经》的约稿传真也带着森森鬼气,可见一张罗网早就精心编就,等着他来钻,只是不知幕后的黑手来自阴间还是人间。
  
  有始有终,起码的诚信。他不能想像自己会突然告诉王老板,这批照片他不拍了。
  
  仅仅是十个小时前,他还和咪咪在慈心医院太平间一起面对着一具尸体;再往前半天,是王老板向他求助;还有,面无人色的老克勒凯文,小黑他们惊恐无助的表情……他感到自己是和这些人共处于一条断了缆的船上,唐公馆的险恶风波,随时可能将小船吞噬。他不可能独自套上救生圈逃离,然后心安理得地看着小船倾覆。
  
  因此,他只是想敲打一下小钱罢了。
  
  终于,小钱听到石语说让他把那“三百”自己留着买药吃,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我就说老哥你不会坑我,咱哥俩……”
  
  石语截断他的话头:“没那么简单,你以为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听着,你给我办成两件事,那我们继续搭档,不然就拉倒。”
  
  小钱又紧张起来:“什么事?没的说,八件事都成,您要天上星星,我马上搬梯子上房!我小钱……”
  
  石语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小同昨夜用的电话号码:“首先,你找出这个电话号码是在哪儿打出来的,再把给你发传真的那个号码也挖出来——哪怕他真是在棺材里发的,这一屁股屎你自己来擦。用不着给我摆出这种表情——你找电话局也好,公安局也好,知道你有的是路子。不愿意办也行,一句话的事。”
  
  小钱苦着脸:“我答应还不成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哥俩谁跟谁呀!哎,老哥,听你的意思,那地儿真的不干净?”
  
  石语略略说了一点,当然大部分情况没提,却也听得小钱两眼发直。最后他警告小钱:“是人是鬼我还没弄清,你可别出去瞎说,要是《时尚圣经》撤回约稿,鸡飞蛋打你就哭去吧。”
  
  “您放心,我跟谁过不去也不会跟自己的钱包过不去。老哥,留下吃饭?当然我买单!小张,你通知阿三今儿中午加一份六块的盒饭,六块的!”小钱又兴奋起来。
  
  这时,石语的手机响起。他听见父亲不安的声音:“你马上回来一趟,有点事情。”
  
  石语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什么事?要紧吗?我马上回去!”
  
  “不要急,不要急,我们都好,是月塘那边出了点事,你回来就晓得了。你妈买了只甲鱼,中饭你一定要在家里吃……”
  
  石语稍稍放下心来。小钱送他出门:“哥们儿,别走哇!要不,咱们上襄阳路口那家面馆,来碗炸酱面?……”
  
  
  石语嫌出租车开得太慢,后悔不该把自己的汽车仍旧留在影楼。他去月塘前把车留下,回来后嫌荣福里停车麻烦,就没有取回。可能,马上要动车了。
  
  车窗外,雨又开始下了,绵绵密密,天地一片湿漉漉的铅灰,令人心烦。
  
  石语从夜里两次心惊肉跳的经历开始,今天上午,又是接二连三,一次又一次的震惊,让他有应接不暇的感觉。
  
  唐若琴居然是唐德鸿的女儿,虽说是庶出,也算得上是37号唐公馆的继承人。
  
  领班小陈又是唐若琴的儿子。
  
  小刮刀死前念念不忘的“石头”浮出水面,竟是竹叶家传的宝石。
  
  第一次听说,竹叶最难忘的人是自己。
  
  《时尚圣经》的传真,来自一个死人。连外国亡魂都要来插一脚,好像唐公馆内外游荡的幽灵还不够多似的。
  
  现在,又是月塘不祥的消息。
  
  
  那天石语匆匆离开月塘,只来得及给当地的亲戚打了个电话。
  
  当日下午,秋雨甫歇,便有成片的雾气从河面,从石板路面上袅袅升起,河边的几栋老房,黛瓦白墙在疏淡朦胧的雾气中忽隐忽现,敝旧破败的模样却也被遮掩了些许。到得晚间,那雾没有一点散去的意思,反倒变得越发的浓稠,寥寥几盏路灯在雾中暗淡如萤,小镇除潮湿阴冷之外,一时又添了几分凄迷。
  
  石拱桥边一家小酒店,尚有五六个酒客流连不去,借着热酒捂捂手,暖暖胃,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那个姓石的上海人突然离去,也是今晚的话题之一。于是便有人向着河对面指指点点,说那边的楼窗里,便是姓石的居所。
  
  那里有一点淡淡的光晕,在雾气中流动,一时又和雾溶为一体,难以寻觅。
  
  众人有些疑惑,上海人已经走了,哪里来的灯光?有人说那光晕飘飘忽忽不像是电灯,也有人说可能是他的亲戚进去了。
  
  墙角那张桌边坐着个老者,听到议论,手中端着酒碗,走到门边张望。
  
  看见雾中游移不定的光晕,他的惊异远过于旁人,不小心一口黄酒入喉,连连咳呛——因为那处老宅的钥匙就在他身上。
  
  于是大家议论纷纷。有说是进了贼的,但以小镇民风,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却也没听说过近年有失窃的事。镇民守旧,因此也发不了财,这个小镇便面貌依旧,近年与周围富庶的乡镇相比,更显出些破落相,便是外贼也不屑光顾。再说上海人一走,那屋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偷的?
  
  老头放下酒碗,不声不响走过石桥,来到老宅楼下,发现门锁完好,没有动过的痕迹。他摸索着打开锁,里面漆黑一片,不过他在这道楼梯上上下过很多年,无所谓。他一步步爬上楼梯,尽量放轻脚步,但是陈旧的楼梯还是在脚下发出凄楚的呻吟。
  
  他在楼上的门前停住,听了听,门里面没有声音,于是就开了第二把锁。搭扣在门板上碰出了清脆的一声,门随之被推开。
  
  房间里既没有灯光,也不是漆黑一片。雾气在慢慢流动,填充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其中像是溶入了路灯的光,一同流散在屋里,淡淡的,弱弱的。
  
  老头定睛看去,隐约看得见雾气的流动,很诡异的样子,头皮便有些发紧的感觉。目光再左右搜索一番,依稀见有一个暗暗的身影隐在雾中,却又不甚分明。老头暗叹,活了几十年,真要见识一下不干净的东西?衬着淡淡发白的雾气,见那身影陡然变高,又似在蠕动,再看,却是吊在房梁上,轻轻晃动,旋转。老头心中一惊,痰涌上来,脑中立时一片空白。
  
  这时,河对面的酒客中,有个眼尖的突然抬手指向那边,喉结上下滚动,话却堵在喉咙中吐不出来。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立时便有人面如土色,也有人什么都不曾看见。
  
  夜雾已经很湿很冷了,酒店里的几个人却觉身上另有一股凉气流过,冷到毛发直竖。

  第二天,雾虽散去,却有流言在镇上传开。小镇上,流言也如同雾气一般流动,无所不在,无孔不入,不知不觉就散到每一处角落。
  
  茶馆酒肆,小店柜台旁,河边洗衣洗菜的石阶上,镇民们压低声音,惶恐而又兴奋地交换着各自听来的消息。最流行的说法是,昨晚小酒馆的酒客们看到在一团神秘的光晕后面,有一个更神秘的影子。至于这影子是缓缓升起在屋顶下并消失,还是轻轻从楼窗飘落沉入河中而不见,却有不同的版本。总之最后的结论都归结到一个字上去。在说出那个字时,众人都先四下看看,然后面色凝重地将说话的音量放到最低。
  
  老人们就历数多年前在这处老宅周遭横死的人名,提及吊死人的场所往往都有些含糊,若是淹死在附近的,一塌刮子都算在楼窗下这处水面的范围里。
  
  那处老宅前的石阶上没有妇人去洗衣服了——万一那个东西就是潜伏在这里的水中呢?
  
  
  “那天夜里,你七叔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当夜便病倒了,他们家的说法是那天夜里冲撞了什么邪气……过了两天,烧不见退,送了医院,打打吊针有了起色。家里人一道去那间屋看了,自然不会有什么死人,不过情景有些不对。你三嬢嬢想想还是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叫你回来商量一下,你是不是去一趟……”石语父亲在饭桌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面对着桌上的甲鱼,石语一点胃口都没有。想不到连月塘老宅都牵连到唐公馆的事件中去了。没错,一定和唐公馆的怪事有关,否则哪有这么巧的。既然七千里外的滇边,十八年前的亡灵,甚至连一个法国死人都卷了进去,那么自己蛰伏大半年的月塘,牵连进去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他都觉得有些麻木了,不知以后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谁都不做声,默默坐在饭桌前,也不动筷子。石语听到楼下又传来张家老爹的本地口音,照例中气十足,中间还夹杂着另一个人的声音,却是带本地口音的上海话。
  
  “隔壁六根回来了。你要是去月塘,是不是带他一道去,去去邪气……”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她说的是张家老爹的儿子张六根,外号“张天师”,从前是道士,文革前就还俗了,他师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阿胡子。他就是下面跟张家老爹对话的人。
  
  “他不是三十几年前就还俗了?”
  
  “现在他好像又穿起道袍来了。弄不懂他。”
  
  石语实在不想去月塘跑一趟,但是既然人家老长辈为了自己的事受了惊,于情于理,自己总要有个交待,至于把张六根也弄去,就未免太夸张了。
  
  石语将自己的丰田越野车停在马路边上,唐公馆在那里有个临时停车场,又是王老板通路子搞的。那两个身高一米八五的小伙子的任务就是管理停车场,不过现在他们的制服外面套着雨衣,显得不伦不类。
  
  石语沿着那条穿过废墟的道路来到唐公馆。午餐高峰早已过去,大厅里还有一桌香港客人,正在和老克勒凯文用广东话攀谈,一旁是侍者阿新用娴熟的动作给他们分菜。
  
  他们说的话,石语十句里听不懂一句。凯文好像有点语言天赋,据说他的英语也蛮灵的。阿新显然是训练有素,外头一般餐馆里的服务生没办法跟他比。阿王这个老板也不是白当的,这样的餐厅要是被那些怪异事件搞垮,也确实可惜。
  
  石语没有从大厅里走,他知道王老板的忌讳。他从侧门进去,在楼梯旁见到了真真,忽然想起夜间的事,便把她叫住。
  
  “你跟我说,夜里你们到底搞啥花样经?”石语一脸严肃。
  
  “没搞啥呀,昨天夜里我们老早就睡了,后来……后来咪咪回来把我们吵醒了。”真真回避着石语的目光,又好像在忍住笑。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说,小陈到底看见什么了?本来这里就乱,你们还在搞鬼,弄得人心惶惶。要是王老板知道了——”
  
  “你千万不要告诉王老板!”真真慌了,“都是咪咪搞的,真的,和我一点不搭界。”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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