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了那身织金盆景十锦缎袄裤,出局去。
  对着镜子,把妆容仔细地修葺完毕,又唤柔儿捧过架上那盆栀子花来,端详半晌,取剪刀将一枝并头的齐根剪下。柔儿在旁看得倒是稀罕。玉姑娘是很少出局的——几乎从不。这也是妈妈的意思,为的原是自高身价。倘若霜思林能诗会画的活招牌随人有两个臭钱一叫便赶了去,那还有什么希罕,既然是招牌,必得高挂在本处纹丝不动,令人只能巴巴儿的过来瞻仰,这才显出这招牌挂得高,不是容易摸的着的,顺带表明了这家门楣的金贵。才能令人家把臭钱情情愿愿地双手孝敬出来,且还觉得自己塌了便宜的。像今儿个这局票,不过是一南来的盐商,想是才到地界,为了显示自己阔绰、玩儿的老到,便道听途说地叫了最好的院子里最红的姑娘。往日里这等外地土财主的局票多了,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可今日姑娘既然要去,也只好侍侯。就连妈妈,还不是夸了几句姑娘伶俐、知道做生意,命她好生跟去服侍。大约觉得这块招牌已经树得稳稳的了,偶然一两次出去陪个土佬,并不碍事吧。
  ——心思活络点儿,该代酒时多替姑娘敷衍着,别让姑娘吃了亏!方才,妈妈这样叮嘱来的。她这厢打点好了手巾、豆蔻盒子、银水烟筒,楼下正好来报轿子已经备好。那财主的局票又来催促了。
  这就走罢。姑娘道。把那枝并头栀子在鬓边插妥,平静地向镜里瞥了一眼。是不能让她多喝了,柔儿想。瞧,这会 儿还没饮酒,姑娘的脸儿已是红扑扑的了。敢是这天太热了?六月里,姑娘身上那织金袄裤看得人眼花缭乱、虚火上升。
  温玉站起身来,膝上拂落了几片绿叶子。那朵香花儿被她扯得光秃秃的。

        那晚南边来的盐商高乐了整整一夜。他决定再不听人唬弄。还没来,人就都告诉他说都中的姑娘们眼高于顶,稍稍有点子名声的都刁得很,不但不容易请到,甚至还有看不起客人拿客人耍笑的。看来,耍笑自己的八成还是他们吧!像这个玉姑娘,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霜思林里最贵的红牌,这不是随和得紧么?眼见为实。
玉姑娘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本来也是,吃这口饭的,甭说她,连整个院子还不是仗着爷们捧才撑得起来,她敢冷待了恩客?这世界花钱的就是大爷,就是衣食父母,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去挣,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必定是家乡的那些朋友想吓住他,好让他回乡时没的可吹嘘。嘿,这回是错打了主意了,幸好自己聪明。家去得摆桌酒请请他们,顺便夸耀夸耀,自己是怎么一叫就叫到了都中最红的倌人,不但叫到了,还陪着痛痛快快地吃到席终,不像以前叫过的那些,屁股还没坐热就推说转局去别处赶场了,把你晾在那儿。这玉姑娘多随和,不但吃到席终,还殷勤地把大爷请到霜思林去过宿。当然,贵是贵了点,但真值呀!别处,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姑娘,又漂亮,又乖巧,又……够劲儿。
        一直到返乡的时候,他还津津地留恋着玉姑娘。真是风骚的小娘,难怪这样红,是有道理的。看不出她在床上是这么淫荡的,仿佛比客人还得到更大的快乐似的,像狐狸,像蛇,扭动着厮缠着只是要要要,几乎把人都掏空了……人家那可是真功夫!……唉,要是自己再年轻上二十岁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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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脸上震了一震。低下头去,假作没听见。他把面目深深地往手中的书本子里埋下去,脊背佝偻着,看得见两块八字形的肩胛骨,高高地凸了起来,那挺直的鼻子,深陷的眼窝,越发高下分明,沉入一片暗影。温玉放下了剪刀,仰起脸,直朝他望着。话说出口来,也就不再忐忑。她渐渐镇定起来。
  先生,你看已是三更了。莫让良宵虚度呵。
  她从床头小几边站起身来,走到他后面。软底绣鞋落步无声,但她的影子在地下摇曳,拖得长长的,一忽儿折了上墙,一忽儿又横扫开去。满屋里都是她的影子,幢幢地,这房间充满了一种放大的迫近的威胁。游江全身僵硬,只顾躲藏到书页里去。
  手里忽然一松。她的手越过他,从后面把那本书掣了去。
  温玉苍白着脸,将书反扣在桌上。他来了半宿,看了半宿的书——没看她一眼。不看她,为什么又要来?为什么要在她已经忘了他的时候又回来、提醒她有个人不要她?
  她是只剩下身体的人。但他连她的身体也不要。
  她觉得鼻子里酸上来。有些东西,热的,辣的,往脑门子里直钻。可是她仰了仰头,将它们倒流回去。
  玉姑娘累了,先安歇吧。我想再看一会书。他假装不懂得她所说的,然而肩上忽地一沉。
  温玉把两只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先生真会说笑话,谁个来逛院子是为了看书来的?敢情先生把我们霜思林当成了学堂了么?她弓下腰去,在他面颊上挨挨蹭蹭。莫非先生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晓得逛院子找姑娘该干些什么事。那,让我来教你……
她猛地向后踉跄了两步,几乎没跌在地下。抬起头来,惊愕地瞪着他。
  游江立在那里,胸口一个劲儿地起伏,仿佛气得说不出话来。
  玉姑娘,请你自重!半晌,迸出这么一句,胡须已是簌簌地乱抖。
  自重?她反剪了两手,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眼睁睁望着他。自重?她做梦似地,把这两个字喃喃地重复道,逐渐,脸色由白发青,却泛起微微的笑容来。先生,您当我是什么人?我们这儿又是什么地方。您说的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他身子晃了两晃,跌坐在椅上。像一条上了岸的鱼,张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不是先生您东家家里的公子小姐。您也清楚,我们这儿是窑子,下九流,我本来就是给爷们解闷儿的。什么诗妓,好说不好听。她索性一旋身,半倚半坐在桌子角上,咬着帕子斜睨着他吃吃笑起来。我说游先生哪,您别逗我了。您也别装着瞧得起我——我不稀罕。干我们这行的,本来就是认钱不认人,您瞧得起我也是白费力气——狗坐轿子,不识抬举。过来,您要真疼我,就好好地亲亲我——
  她扭动着腰肢又上前去抱住他。像个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挂在他身上。呵……他这样瘦,两手里抱住一把铮铮的骨,如同她画的虬枝梅花。他身上半旧的青布袍,一如她所想象,是洁净的,洁净地发出墨与纸张的气味。他整个人,就像一卷新印出来的诗集,一行一行,里头全都是梅花,月亮,飞雪,细雨,萧萧的竹子,没有那肮脏的现实……温玉把脸死死贴在他背上揉了又揉,眼里落下泪来。
  他惊呆了。在她的怀抱中,扎煞着双手,推没处推,躲没处躲——她的身体紧紧包围了他,前无去路。四面八方全都是她,温香软玉。他软弱地挣扎着,努力地别过脸,不让她寻找到他的嘴唇。
  先生,你讨厌我。
  她的喘息忽然平静下来。她轻轻地说。游江不由自主,梦魇般回过头来。他看到了她的眼泪。
  红烛摇动的光里,温玉的面色死一样地苍白。她望着他,任双行泪水自顾挂下来,唇边露出一种孤单的笑靥。我知道你讨厌我,先生。我让你很恶心是么。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喜欢我。我是长在这霜思林里的,我从小学的就是如何让男人受用,让男人爬上我的床然后掏出银子来。我不会别的本事。先生,我知道我应该静静地坐着,跟你讲诗论词,谈书说画,那样你或许会有一点喜欢我……可是我不会……那些都是骗局,我讨厌它们。我用它们骗男人的钱,可我不想骗你,先生……我不喜欢那些,我只是用它骗人。
  先生,我所有的,只是这个身体。但你不要。
  她自顾自地说道。脸色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游江瞧了她半天,反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玉姑娘,你不该是这样的。
  他低沉着声音道。温玉怔了怔,反倒笑了。是么?因为我是你的学生么?
  她仰脸对着他,眉目间又恢复了那娇媚放浪的神情。可是你如今不再是我的先生了。
  你只是我的恩客。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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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看不出,这穷教书的,为了我们玉姑娘可真是连棺材本都豁出去啦。火坑孝子,真是孝顺呵。这会子怕不是见天儿的勒紧裤腰带喝稀粥呢,啧啧,我们姑娘就是有本事,把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老东西也弄得神魂颠倒,也亏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不然只怕要弄到典妻卖儿的地步了!老鸨交叉双手,嘴里斜叼着牙签幸灾乐祸道。
  他没有妻儿么?温玉顿了顿,方才问道。假作不经意——真是不经意,她努力让自己相信。
  谁知道,姓游的是个孤老头子,从外地来的罢。老鸨从鼻子眼儿里哼道,说是有浑家的,死了——谁知是真是假。你别说,没准儿真是叫他给卖了也说不定呢,这种人,我见多了!嗳,仁发和药行的段老板——姑娘你认得的,他家现开着城里城外九家联号的药材买卖,很捧过你来的——老鸨说着来了精神,红光满面,凑近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他们家的少爷就是在姓游的门下念书的。这瘟生教书教得还很有点名气呢,这些老板们都愿意让自家孩儿去跟他学——
  所以当初聘了他来教她么?她想。耳畔听得老鸨拿帕子握了嘴噗嗤一笑,段家小少爷前天刚到我们这儿来过!如今跟金铃好得蜜里调油。才十五岁呢!这孩子学先生倒真学了个十足十。还央告我千万别让他爹和先生晓得——哪天我看他们父子师徒三个在这儿撞上了,那才叫热闹!姑娘你知道么?段家太太还给姓游的说过媒呢,看他一个人可怜,衣服也没人浆洗,本想把自家一个守寡的远房表妹说给他,谁知竟一口回绝了。倒弄得段太太一个下不来台。这都是小少爷告诉金铃的……啧,你看这瘟生当着人恁地正经!装得也真像!
  金铃没多说什么吧?她急急插言。
  哪能呢。金铃又不是傻子。姑娘你放心吧,我都嘱咐过了——瘟生的银子不赚白不赚,我可不想他们真的撞上了,闹起来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老鸨眉花眼笑,伸出肥短的手指端详着,段家少爷真伶俐,长大了一准跟他老子一样有出息。瞧,他孝敬我的这戒指儿。
  温玉敷衍着看了看,赞道,很好的成色,是十足赤金的。
  那当然,我猜,是那孩子从他母亲那儿偷来的——段家太太的首饰,还能错得了!老鸨得意洋洋,虽然早已知道成色,还是放到口里去咬了一咬,一面斜眼觑着温玉道,姑娘这一向好象瘦了些——脸色也不大好,敢是给那瘟生舞弄得吃了亏?哼,越是这样一本正经的老东西,上了床越是畜生!姑娘要是不受用你可明说,咱不差这点进项,告诉妈妈,老娘大扫帚打了他出去!
  妈妈,没有的事。她淡淡笑道。面上泛起绯红,走到屋子另一端,拿起小剪刀把灯花剪了又剪。无声无息的灯花,结了老长,灯光豆大昏暗。她一剪,那点亮光就往下一挫,再起来火头便高了许多。熊熊的红影子。他没碰过她……一次也没。他甚至是有意地远着她,那眼神她看得出,他嫌她脏。他不愿碰她……她笑了笑。没有人会相信。
  ……灯花一节一节长起来,她剪,剪了再长。剪下的烛芯发出嘶的一声,落在铜盘里很快变成焦黑的一小截。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盯着烛火久了,眼也花了……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仿佛从未移动过半分。
  游先生……天不早了,该安歇了吧?
  她说。多时没开口,嗓子有点沙了,然而回荡在这寂寂的空气里,仍然显得突兀而响亮,简直像金鼓齐鸣,振聋发聩。她自己听了也是一惊。心里怦怦地,如同有个中了箭的兔子,仓皇地乱跳,一路淌着血。
  她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会这样痛苦。真的痛。心里头给人射了一支箭。
  拔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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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先生不能时常过来。游先生是一名塾师,靠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子弟的束脩生活。清贫乐道,为人师表。温玉有时想,若是那些学生和他们的父母晓得了先生光顾霜思林的事,不知会惹起何等样的喧哗。那会是城里最瞩目的丑闻之一吧。谁能看得出呢,这个眉目清寒、神情终年肃然的教书先生,一丝笑容也无,原来竟是个花丛中追欢买笑的老手……而且买的还是黄金有价玉无价的温玉姑娘,敢情自家的儿郎便是由这样一个人来耳提面命么?满口讲的是忠孝礼义信……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想像得出那些壮观的眉言目语、议论鼎沸,就能想象他在塾里讲书时不苟言笑的样子,像一块冰——冰还能化,他是块铁,不被任何理由与眼泪打动,令所有顽童惧怕。

 其实……用不着想象的,不是么。她侧过身子,让柔儿把那一套新做得的织金盆景十锦缎的袄裤摊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打量。黄灿灿的一片,宽阔黑缎镶边上织出仙鹤与松竹,乍看去晃得人眼花。
  这料子是杭州新运到的呢,如今满城里也只有老宝聚斋有得货,咱院子里头,妈妈也就只替姑娘您做了一身。柔儿道。一面伸出指头把那料子捻了又捻。
  她厌倦地背过身去。何苦来,巴巴儿的去弄了这劳什子。沉甸甸的,有什么意思,这东西给金铃金宝她们穿倒还好看些。
  柔儿不敢再说什么,搭讪着把衣裳叠起,内里夹了香包儿,收了箱柜里去。姑娘,那我出去了,要吃茶么?
  她摇了摇头,柔儿悄悄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温玉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一转身,靠在门上微微笑了起来。她一定在心里暗骂她,做出这副清高的嘴脸给谁看,别人不知道,难道她还不清楚她的底细。一般的是个婊子,摆的这样的架势所为何来。为甚拿人家金玲金宝说嘴,人家一年的进项未必比她少了,不过是招牌做得大了,难免多破费上些许,妈妈也是有苦说不出,温玉姑奶奶因了声名鹊起,若非狠狠心一撑到底,岂不是前功尽弃。可着这霜思林里头,吃的穿的用的尽着她拔尖儿,还要怎么样?整日里拿班做势,其实她玉姑娘身上背的债不比谁轻——这辈子做人做了个倌人,就是债,就是作孽,就是偿还来的——是呵,若说到赎身的话,可着这霜思林,也就是她玉姑娘最艰难。风月场是火坑,来玩的官人公子们若认真执迷了固是个死,这里头的姑娘论起来更是地狱鬼道,落到这地步,便是前因孽债,便是欠的,不偿清了,绝不放你脱身的……温玉心里想的倒不是什么救风尘,什么前缘误——那都是些文人写出来的戏文,前朝艳史,勾栏里杂曲套数扮上了相,一样悲欢离合演出来生死相许——那是真的么?那是真的么?!——全不过是文人编出来哄人的把戏!
  她不相信文人。这些终日吟风弄月的不堪倚靠的小白脸。有什么用?孜孜地每日里忙的只是把古今美人儿编派来充实他们的诗,他们的赋,他们的才高八斗命薄如纸的意淫,到底,才子穷途,美人,谁会托付?即使是一个勾栏里风尘落魄的姑娘儿。
  做人做了个倌人,这辈子,就是作孽了。既已如此,还不招子放亮些,早早图个后半辈子可靠的安身立命之所。她是不会看上一个连自己的温饱都安排不停当的读书人的,是的……她不会。
  她不会。若是此生已然落了火坑,不如放出眼光来,拣一个衣食不愁的归宿。小星又怎么样?商人重利轻别离,又怎么样?难道她自己,曾把别离这东西看得很重么。说到底,男人,可不都是一个样。管他人是不是在你身边,搂到了钱,是最实在的。
  ……她带着点自嘲的笑,把双手反扣了,倚在门上想道。别离,那算什么。究竟这世上谁和谁又能够天长地久。她不在乎。不在乎……
  一头想着,眼里落下泪来。她把它匆匆一抹。荟芳阁的胭脂,加了冰片麝香,冷冷的浓烈的香,香得悚人,还不是随手抹成了一片脏。任何绝世脂粉,原只是人脸上横来涂抹的污红的脏。
  回头又想到那事体上头。他有三个月没露面了。也许从此不会再来。没什么稀奇,不来,对他,对她,或者都比较好。这不是他一介教书先生该来的地界儿。还是安安分分地回去做他的铁面无私的老夫子、讲他的正大光明的圣贤书,比较好一些。她是什么人?一个婊子。他是什么人?一个年过四旬的清苦的教书匠。他与她,原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她打开箱笼,看着那浮头的织金缎子袄裤。黄灿灿的一片,发出丁香屑末的苦甜。她的本能告诉她,这衣裳是美丽的,华贵大方醒目漂亮的美,足以提升她的姿色而吸引大多数男人……所有的恩客。只有他会不喜欢。它太耀眼,不适合他长年藏匿于阴暗与幻梦中的眼睛。
  谁稀罕!他给过她什么?他甚至没看过她一眼。书呆子,只知摩挲那些纸上的词句与画面,难道他不晓得那些只不过是她招徕客人的伎俩么?是他教的,他教给她学会了这些去树起一面花国艳帜。不过是谋生的手段,诗画双绝与枕席间她的那些落力与娇媚并无分别,若是他当真不懂得这些,也太呆了,不值得寄予哪怕半点希冀。温玉啪地阖上了箱盖。她没那么傻!一个四十多岁了的老秀才,大半生了都没考得甚么功名,他不过是教过她一点子东西罢了,那些东西他不教也自会有旁人来教——只要妈妈想提拔她。图的是什么?她没那么傻。金黄灿烂的美景阖拢在她的眼前。不过是海市蜃楼。
  他不来更好。她想着。免得还得匀出心思来敷衍他,明摆着耽搁了应酬别的贵客。妈妈又是这样眼皮子浅的,舍不得白放了这一个冤大头过去。她眼前忽然出现游江眉眼清肃的脸,如冰,如铁。那一刻她知道……用不着想象,他在其他人面前与在她面前,是一样。
  他根本没把她当作身价万金的玉姑娘。银子他花了,但没碰她。仿佛怀着莫大的决心与痛楚。这一生有许多男人为她着迷过,但没一个为她痛苦……这也是难得的。但……他不来,更好。这又不顶饭吃。
  温玉把脸颊贴在那檀木箱笼上,乌沉沉回环花纹凹凸,白铜包锁。冰凉地贴在脸上,巴掌大的一块。她决心忘了他。是的,他不来,更好。
但他又来了。在第五个月上,她以为可以忘却了的时候。
  她没有办法。她只是一个姑娘儿,付了钱的,谁都可以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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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根红烛发出轻微的毕剥声,熄灭了。她撩开帐子坐起来,清寒如水的曙色中,看到他放下一卷薄薄的册页。
  你画的芙蓉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朵半开,一朵已残。陌生的男子轻轻说道。

  温玉闻言不由纳罕,皱眉望定了他,男子却再无解释。片刻,重又低头翻弄起那本册页来,更不瞧她一眼。他的侧影衬着发白的天色,背后重复而均匀地铺衍开去密密窗格,如同古书里剪下来一帧绣像,薄脆的片纸,坠落在现世。搜神记,艳异编,她心里渺渺茫茫,浮泛过许多古旧传奇。
  不觉的,起身下床。连衣裳也不披,单穿着水红小衣走到书案旁。她感觉到凌晨的寒气在肌肤上遍身刺起细微颗粒,仿佛要借助这点寒冷令自己清醒。
  她在他身后驻足。越过肩头,看着细长的手指一页一页,把那本花鸟册页从头翻起。红梅,迎春,牡丹,紫藤,芍药,荷花,金菊……四季的风光盛景一页一页从那手指下面掠过去了,寂静的沙沙声响。他一定知道她站在身后——她的贴身衣物都搁在薰笼里头薰过,袖管与领口,静静地发出冷香。然而他纹丝不动,好象她根本就不存在。
  温玉轻轻咳了一声。她从未觉得开口说话是这样艰难。不知怎的,简直有点胆寒。
  先生……听先生这话,莫非我们以前见过么?
  莫非他是她曾经的客?她记心很好,若是见过,怎样也不至于忘得一点影子也没有。可……她真的不记得。难道说是在这以前。啊……这以前……在温玉还不是玉姑娘的时候,在世上的男人于她尚不是“恩客”的时候……也许她见过他。
  但那是一段空白的时间。
  无端地,有点恐怖。她注视着男人瘦削的肩膀。他是尊青灰石像,冷而且硬,话语抛到上头激不起半点回声。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冰冷地待她,无视玉姑娘千金难买的身体。温玉垂下眼睛看着自己交握于身前的手。十指死死相缠,像一个死去的蝴蝶,有许多冷白僵直的腿。她的身体,她的美是活在男人的目光里头的。他们看到她,她就活了,一寸寸散发出妩媚的香气与体温。但他不看她。紧匝着腰肢的水红衣衫陡然化作裹尸布,失神的死色。
  红睡鞋悄无声息,又往前挪了两步,就快挨上他脊背了。嗫嚅着,好不好再次开言呢?
  男人忽然叹息。玉姑娘,想来你是忘了。
  当年你的诗画都是我教的。他头也不抬,自顾审视手中画稿。嗯,果然仍是如此。玉姑娘,你用笔很干净。
  是么……先生?她困惑地重复,我的诗画都是先生教的……恍惚间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是的,必是有人教过她的,否则怎能会得?是在霜思林么?妈妈请了他来教导她?
  那些陈年旧事。那些看不见的前尘。满目昏盲。
  先生……是我们妈妈请您教我的么?她听到自己飘忽的声音,软而虚弱,没半点把握。
  他静默半晌。
  你说呢?
  温玉看到他嘴边泛起一丝笑容,自上而下地俯视,男子的面容越发显得清瘦。他眼窝很深。荫着点暗影,瞧不清楚。那眼神仿佛是苍凉的,隐隐浮着嘲讽。那么是了。看他的样子当是个不得志的读书人吧。满腹经纶只能教教院子里的小娘,学了他的诗,学了他的画,去哄爷们开心。她是他羞于承认的弟子呵。用笔干净……他在讥刺她么?
  在这模模糊糊的、浮荡的清晨,仿佛一切荒诞不经的事都会成为可能。她渐渐记起关于他教诲诗文书画的细节。谁知道,或许是她幻想着自己记起……但在那遗忘的记忆里确乎是有这么一张单薄、忧伤、剪纸绣像般的青灰色的影。他的镇定手势、飘拂须髯,在她的脑子里蒸发着墨香。窗外北风呼啸,错觉这屋子是一艘船。不知道从哪里出发,又要去哪里。温玉看着这陌生的自称是她的业师的男子,忽然觉得可亲近。
  还有些什么人可以亲近呢……在这样的无边无岸的漂流之中。
  游先生,温玉忘记了,现下想起来了。您别恼我。您……会时时来看我吗?
  清瘦的中年男子游江并没回答,只是笑了笑。该走了,玉姑娘房里的一宿,寸金寸阴。但天已亮了。他的手指轻轻搭在页上,神情有点不舍,好似对于她画的花儿比对她这个人感到更多的恋慕。温玉没有再问,只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又翻到了那一页。工笔细细画着一本芙蓉,仿佛是在水边,却不见水,只见底下一方嶙峋的石,有只水鸟低低飞过。看着就叫人觉得秋气深凉起来。那芙蓉也怪,偌大一枝横斜,只得两朵花。用的是极淡的胭红,洇染开来,花瓣看似透明。
  果然如他所说,那两朵繁缛的花,一朵才刚绽放,一朵,已开始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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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披上衣服。肥胖的身躯,腆着肚子,把纽扣一个一个地系上,十分费力。总是这样,穿衣服比脱要慢上十倍,样子拖沓疲惫。男人打着呵欠。
  玉姑娘,这是给你的。收好,别让你们妈妈知道了。
  他弯下腰来,把什么冰凉的物事塞在她枕边。只觉倦怠非常,懒得深究。随口谢了一声。男人微须的白胖面孔凑得很近,热呼呼的气味。她厌恶地闭上眼睛。他倒不以为意,声音里带着宠溺,手掌在她头发上抚摩,像个疼爱女儿的父亲。还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俺走了,姑娘你好好歇着罢。可怜见儿的,睡得像个小猫。山西钱庄的老板,豪富中出了名的悭吝,一个铜板恨不得掰八瓣花。居然待她独是这么大方,有点意外。但她讨厌他口中被老陈醋常年侵蚀得发黑的牙齿与一口竭力模仿却总也学不像的官话。她对他微笑,欠身做出要起床的样子。礼数是要的。
  徐老板这就走了?我送送您,下回闲了别忘了再过来看我。
  玉姑娘,你别动!天冷得很——嗳,你别起来,俺梳洗好啦,不劳你服侍。冻坏了如何使得!他忙按住她披衣的手臂,憨厚声音在这寒冷的清晨听来有种错觉,仿如人家恩爱夫妻。然而他跟着短促地笑了一声,凝望着她,压低嗓门道:俺定会再来找你的,放心,放心!这银子花得真是值啊!他妈的……白胖面孔上现出肉痛与回味的复杂神情,他的手还是按在臂上,嘴唇却凑到耳边,喷出热气。玉姑娘,俺可舍不得你咧,放心,俺一定会再来的,啊!俺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婆姨这么让俺舒服过哩……嘿,玉姑娘,你这小娘没得说了,天生是干这个的!
  男人橐橐的靴声远去了,一路上打扫着喉咙,她听到他吐痰的声音渐渐远了。她的脸在枕上微微抽搐,像是要哭的样子,半晌,却化作一丝平静的笑,慢慢慢慢地漾了开来。
  她裹紧了鸳鸯被。这个早晨太冷了。

  你这小娘没得说了,天生是干这个的。银子花得真值。
  这是她一生听得最多的赞美。或许不是赞美,谁管它。当男人说出这句话,他的脸上有着由衷的陶醉。这是真心话,她分得出。真心的由衷的满足,由内而外,自下及上,将他整个人烘得透明透亮。男人得到满足的一刻,面容看起来惊人地相似,仰视,俯视,从各个角度。是一张被撕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画像,水墨的灰,畅快淋漓在她的眼睛里。
  他们的赞美也惊人地一致。是的,这才是这些共过枕被的情郎们对她说的真心话。唯有感官是无法遮掩也不能被粉饰的。这是她留在他们记忆里的唯一的真实。那些其他的,什么诗画才名,幽芳娴雅,不过是正事之前免不了敷衍的废话。说的与听的人,都心不在焉。但不说又不行,这虚假的无谓的戏码呵!其实她和他们一样,每回都希望尽早结束。
  她的正事是让男人舒服。这才是她的价值与本事,无关诗书翰墨,那些没用的东西。她很清楚,每一个慕着这些优雅浮名而来的男人,想要的也就是舒服。每个人,终于会在冗长的酬酢之后扑过来抱住她撕去她的衣裳,一如所期待的结果。开始得急促,结束得也往往匆忙,她心里有数。
  她习惯了。所以那个凌晨,当花格窗透进熹微的白光时她会转过头去,微带惊奇地瞧着他。
  四十多岁的瘦弱男子坐在桌边,衣袍垂下柔顺的褶。案上红烛烧得快没了,烛泪拖下来,成为一饼一饼,一穗一穗。那点豆大的光黄黄地摇曳着,被晨光冲淡,虚幻如同水中倒影。映着他的脸,清癯安静,一绺须髯垂于胸前。
  玉姑娘,你醒了。
  她在锦被中翻身,隔着红绡帐,影影绰绰,温和而干净的男子,看去像座石雕的像。他对她讲话的声音轻柔,然而脸上没有笑。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在这寻欢作乐的霜思林里头,这个青灰衫履的男子是忧愁的。
  非常的忧愁。他看着她的眼神仿佛铅水凝流,是沉甸甸的铁灰的痛楚。这是个奇怪的恩客,让她第一次感到应对无措。
  她并未睡着。一整夜,等待着他爬上床来掀开她的被子。她知道看起来安静的人往往会异常狂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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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象一生下来就在这霜思林……啊,但她并没有童年及少年的回忆,仿佛自打有了温玉这个人,她就是半空中迸出来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穿着绫罗,戴着钗环,念着诗词,迎送一个又一个的爷们……
  她倏地站起来,又歪身坐在床沿上。老鸨骂骂咧咧地向门外走去,一行数落着:死蹄子,好啊,还想看我有什么下场……老娘今儿就先揭了你这身皮!叫你嘴硬!叫你看!
  妈妈!……
  老鸨顿住脚,在门口回身笑道:姑娘听了烦是吧?我这就叫他们塞住这小蹄子的嘴,不叫她胡吣!你在这儿略歇歇,厨房里红枣莲子羹马上就送来——玉姑娘,有甚么事?
  没……我没事。妈妈您也保重些,这孩子倔强是有的,您也耐烦点儿,别为她倒气坏了身子——她斜倚在床上有气无力道,妈妈,我忽然乏得很,不想吃什么了。我要睡一下……昨儿那口外客人,真够戗!
  她听到自己滞涩娇媚的声音在满室香薰中飘荡。一下子翻身朝内,不敢看老鸨。心里砰砰地跳着——怎么会。
  怎么会如此无遮无拦地说出这样淫荡的话来了呢?简直像个最低贱放浪的暗门子——她听别的姑娘讲过的。怎么会?
  她把帕子覆在脸上,一动不动。她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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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老王爷并没再出现。梦话始终只是梦话。她很清楚,霜思林温玉姑娘的招牌实在太大,城里的爷们没谁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回王府,梦话。
  她不在乎。老鸨当然更遂心。老王爷若当真买了她去,一大笔丰厚赎资自是少不了的,可也就失了一棵摇钱树。难道说这些年的心血全是白费?调教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台盘的姑娘,容易么?须知坐吃山空,咱们吃四方饭的,最忌的是倚着有了个靠山,从此就不知道做生意。男人!再怎么好也是一时的快活,别听他们蜜语甜言的,这会子爬在你身上山盟海誓的,过几天厌了,找个旁的相好就把你扔到脖子后头去了。妈妈我在这门子里几十年,这种事看多了!老鸨嘴里嚼着槟榔,忽然恶狠狠呸了一声,呸出来一口血一样的唾沫。一转脸又望着她笑道,还好姑娘你明白事理。
  妈妈不必担忧,我都晓得的。
  不就是怕她调唆着老王爷赎了她去么?老头子一时说着玩玩的,谁当真。王府的门是那么好进的,就进去了,礼法森严,多少人的眼睛盯着恨不得活吞了她呢,一个窑子里出来的货色能得到什么样的下场?她还没那么傻。
  她笑笑。您放心罢,您养了我这么大,难道这点事我还不懂。那也不是霜思林的人了。
  老鸨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抚弄,上上下下,越看越爱。哎哟我的姑娘呀,到底是你灵透,一句话就说到我心坎儿上了。我知道你做生意是最巴结的了,别人罢了,我的玉姑娘再要不放心我还放心谁去。你可饿了?渴了?我吩咐他们这就炖一碗莲子羹——昨儿才送来的新晒的好大红枣!你呀,劳心劳神的,就是身子弱些。说罢瞅定了她微微撇嘴儿,好姑娘,不枉费妈妈疼你这些年,不比那起没眼色死犟的货,皮肉白遭了罪又做不好生意。天生一根筋的榆木疙瘩脑袋!你说人活在这世上,最要紧的是什么?可不还是吃喝拉撒、饱暖快活!别的,全是狗屁。好姑娘,我想着啊,这霜思林里头也就你是个明白人儿,妈妈我这些话儿,也就只能跟你说说了。那些蠢丫头,哼!
  她撅起厚红的嘴唇,冷笑一声。温玉静静瞧着自己手上的翠玉镯子——第一等的水色——原先的那只跌碎了。这一只并不是他给她添置的。次日清晨他匆匆离去,只留下一笔金子,还有他手上的扳指。扳指太大了,她把它收在抽斗里。那里头珠光宝气,混在一处不分彼此,是她的各个恩客留给她的“念想儿”,在他们离开她以后。
  谁念着谁?谁想着谁?她用一只手指轻轻地转动翠镯,让它在手腕上留下冰凉的痕。他早上起身时没跟她说一句话。一直到走,也没说。遥远地传来斥骂声与女人哀哀的哭声,这会儿是午后,前一晚过夜的客已走了,今天的还没来。正是一日中最沉寂的时刻。有什么响动,听得分外清楚。
  是拷打的好时辰,不用担心坏了客人的兴致。她起身,熏上一炉香,与老鸨一同沉默地听着后院里新来的小倌人挨打的声音。新来的……谁知是什么贫家小户的女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被狠心的父兄亲戚所卖,或是外地逃荒来此的、让人拐出来的……总有千奇百怪的理直气壮的理由使得一个良家女子落到这地界,在惊恐与饥饿与皮鞭与寻死觅活之后,有一天抽噎着洗了脸,拢了头,擦上脂粉然后换一身鲜艳的好衣裳。
  听惯了。
  这小蹄子!呸!还真当自个儿是贞节烈女哪?等着立牌坊哪?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老鸨忽然暴躁起来,和着后院里传来的越来越清晰高亢的哭骂声,她那条尖利嗓门陡地划破了水沉微薰的空气。
  玉姑娘房里熏的都是最上等的香。香气清幽含敛,好似大家闺房。
  她脸上震了一震。也许是老鸨站起身来的衣摆掠过面前。听惯了,这声音。每个新来的女孩免不了的挣扎,仿佛约定俗成,一个个不遗余力一如后来她们的顺从与巴结,瞄着有钱的客争先恐后。听惯了……但她自己,好象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
  她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么?难道她一来就是霜思林的红姑娘,温柔,伶俐,善解人意,只一门心思巴结着做生意?难道她没挨过姑娘们入门功课的这皮鞭?温玉忽觉得悚然起来,把双臂环抱着自己。再清楚不过,她身上肌肤洁白如脂玉,从来没有任何伤痕。那么,自己刚来的时候真的没受过这下马威……那时候,又是个什么情形呢?
  有点惊恐。当发觉根本不记得是什么年月、又是从哪儿来的这地方。是谁把她卖到这儿来的。在来这儿之前,她又在哪儿。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片空白。如同传说中趁人不备吸食精血的怪物,她的记忆无知无觉,被偷走了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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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玉跨坐在上面,似笑非笑。带着点迷惘。她也累,身上渗出冰凉细小的汗珠来。人老了就是这样子,得帮他们一下。
  她淡淡地俯视他。白须白发的,生着浅褐斑点的老人的脸。他哭了。为什么?那不是她的范围。她只需把别人的身体服侍好,别人的心轮不到她来窥伺。如同每天都有这么多人情愿破费千金来买她的身体,却没有一个人会花上一时半刻来看看她心里想些什么。当然,她太贵了。在玉姑娘房里的时间,寸金寸阴。谁干那些没用的事?
  久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了。心里……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她到不了,别人的,自己的。

 她趴下去亲吻他的耳朵。陈旧的老人的气息。她能感觉一些东西慢慢地流淌到他松弛了的肚子上,然后打湿书案。散乱的发绺子拖下墨汁来,沾脏了兜肚。他还沉浸在没有退去的潮水中,不肯睁开眼睛。
  玉姑娘,跟我回去吧?……
  老爷,您累了。到床上去歇一晌罢。
  玉姑娘,我要你,好么?
  她跪在案上轻轻扶起他。膝上已是两块红痕,明天就该泛青。她不说话,老王爷该歇着了。他只是在说梦话。
  要,要什么呢。要一个红漆描金马桶,因为它用起来舒服,就带回去摆在家里,是么?
  她笑了。老爷呵,您且好好睡下,在梦里把梦话说完罢。
  温玉从来都不是玉。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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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贝,别走……别离开我宝贝……
  他都不知道从自己嘴里会发出这样荒淫而羞耻的呼唤来。他剧烈地喘着气,两眼强开一线,看见了自己的白胡子,更觉得羞耻。但羞耻本身有它自己的力量,心底里,麻痒而尖锐地拱呀拱呀,越是回避就越接近,像个螺旋形的小钻,像一剂邪恶的春药。
  像眼前晃动着她的红兜肚。这婊子,她一定故意不脱兜肚。这个小狐狸精。他大口吸气,仿佛要把肺胀破了,一面仰望上去——晃动着的红绫兜肚,鲜亮刺目——是的,她竟敢让他仰望她!
  她敢,这个婊子……他乏力地挣了挣。这回换了他,是一轴被铺展开来肆意践踏的武将图。除了皇上,谁敢让他这样仰着脖子看!当今皇上也是他的亲侄儿。但……他嘴里喃喃地嘟哝着,但愿这个下贱的妓女不要从他身上离去。
  情欲汹涌而温暖地从下面淹没了全身。他紧紧抱住她的臀——舍不得——多少年,从来没有这样温暖过呀!
  宝贝……别走,别走,就这样……
  老爷,我不走。我在这里,侍侯您。
  她骑在他身上,轻柔潮湿。伏下腰来在他耳边呢喃,呼着真实的热气。是这么年轻的一个身体里的温度……他宽大的鼻翼呼哧呼哧,像匹老马。心底里忽然悲凉起来了。那里越暖,心里越寒。
  老爷……啊……老爷……
  他遏制不住了。一声低吼,眼中只见惊涛骇浪的红兜肚,抖成缭乱的蜃楼。更上头的女人的脸反成了模糊的一点白。动荡着,纷乱的光影,那么的红……如同攻陷了敌人的城池后,门楼上猎猎扯起的旗。然而这一次他是在底下……
  ——玉姑娘!玉姑娘!别走——我要你——跟我走,我带你回王府——
  他下死劲搂住了手里的肉体,十指几乎扣进肌肤里去。他听到从自己嘴里喊出声来,然后突地一下,整个人空了。啊,真是寒冷呵!
  冷得流出了泪来。浑浊的眼泪流到白须上。他搂住肚子上那面鲜红的旗,紧闭双眼,羞愧难当。好象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在上头了。
  不能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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