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刚才的惊恐,石语的这一下的惊愕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至少他觉得身上的血液可以流动了。他想说话,但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咪咪手中自然是那个钥匙环,带着绿色发光管,昨天吓着了友松,今天又让石语受惊不轻。

  惊恐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怒气:“你来干什么?胆子也太大了!”

  石语声音压得低低的,火气却压不住。

  咪咪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灭掉了手中的发光管,搓搓手:“降温了,真冷。啥叫胆子大呀?你不是也来了吗?”

  “你一个人来的?”

  “魏永成在外面等着呢,不敢进来。我就是不懂,有什么好怕的?”咪咪似乎觉得好生奇怪。

  碰到大小姐咪咪这类角色,实在叫石语哭笑不得,以他此时的心情,真想把王家十八代祖宗一起问候一遍,不过他顾不上和咪咪斗气了:“把我口袋里的手电筒拿出来——右边,右边!”

  咪咪从石语身上掏出一支笔形电筒,揿亮后到处乱照了一番,才按石语吩咐照着他收集了最后几个指纹。

  从理智上说,石语对咪咪的出现大为震惊,这个女孩太不懂事;但在内心,他却隐隐觉得轻松了不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神经快绷断了,尤其是在停电的那一刻。咪咪的到来,多少给他壮了点胆,减轻了不少压力。当然这种感觉只能放在自己心里。

  随后,石语用酒精棉球将小刮刀手指上的印泥擦去,然后双手合十,轻轻道一声:“惊动你了,对不起!”

  随着导轨和滑轮发出的摩擦声,小刮刀被推进柜中。

  咪咪学石语合了下掌,又照了下门上的标签:“颐小姐!怎么会——”

  “嘘——快走吧!”石语匆匆向门口走去。

  “我还没看清楚这个地方呢!”咪咪不甘心。

  “帮帮忙,小姐!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从突然停电那一刻起,石语就感觉这里危机四伏,透着说不出的怪异,此刻哪里肯多停留?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奇出怪样的咪咪,他不知王老板知道后会怎么反应。

  这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电话铃声,很快又停止了。石语想到了什么:“快走!”

  石语催促着磨磨蹭蹭的咪咪走到门边时,头上的日光灯闪了几下后亮了。石语却突然僵在那里,张口结舌,指着门边。

  “你怎么了?”咪咪不解地问。

  门边静静地停着一架推床,原先躺在上面的死者,连同那床黄缎盖被已经不翼而飞。

  石语感到太阳穴边的血管突突直跳。标签调换可以有各种各样解释,但是眼前的死人失踪能怎么解释?他只觉得惨淡清冷的灯光下,森森鬼气向他逼来。

  走廊上传来一阵嘈杂,石语又是一惊,旋即听出是推床的声音,心想这应该太平间管理员去病房接尸体,因为刚才听得那边电话在振铃。照理说这下他们可以从容撤出了,但他心里反而一阵紧张。整个地下室里又少了一个活人,现在除他们两人外,太平间里有两具尸体,还有一个隐藏在暗中,原先躺在门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的才是最令人感到恐怖的。石语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呆,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诡异的事件发生,他不愿意看到一个身披黄缎的身影出现在这个地方……

  石语领着咪咪来到门外,小心地将门掩上,追随着在通道上回荡的车轮声向外走去。他让咪咪走在前边,毕竟,前面听得到一个活人的动静。他也不敢回头看。究竟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走到没有灯的那一段,推床的声音突然变小,令石语心头一沉。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前面的人走出通道了。

  石语觉得这段路比进来时还要长,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走完。终于,几滴凉凉的水点飘落在他脸上,他方才松了口气。外面已经下起了雨。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新鲜湿润的空气后,他心中感慨:总算回到了人间。

  咪咪不解地问,“你刚才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紧张?”

  石语踌躇片刻,还是说了。

  “你眼睛花了吧?我进去的时候没有看见什么死人,只有那张推床放在门边上。”

  是自己进去时因为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石语一时也糊涂了,觉得在经过这么一个晚上后,现在不是进行理性思维的时候。

  他们在空地上的一棵树后面找到了跟屁虫魏永成。魏永成像看见了救星:“你们——你们总算出来了……”

  他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石语皱了皱眉头,这个护花使者实在不称职。

  白天,当魏永成接到咪咪约他晚上见面的电话时,激动得难以自持,只能用幸福从天而降受宠若惊那一类的言语来形容他那时的感受,毕竟这是咪咪第一次主动约他。于是他心里充满了浪漫的憧憬,满脑子是鲜花、烛光什么的场景,想着最不济也是在麦当劳之类的地方啃汉堡包。他绝对意料不到的是,大小姐咪咪选择的约会地点居然是慈心医院的太平间。无论如何,在任何人的心目中,这都不像是个有温馨浪漫氛围的场所——更何况时间是凌晨一点。

  咪咪是不是疯了?魏永成知道咪咪是个花头最多的女孩,时不时有惊人之举,自己常常被她的突发奇想弄得大伤脑筋,但是像今天这样的疯狂举动,却还是第一次。这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于是他一下子崩溃了,靠着一棵夹竹桃树,眼睁睁看着咪咪满不在乎地踏进那条神秘阴暗的通道。

  他发现自己独自置身于离太平间几十米的荒地上,身边是片片的落叶在瑟瑟秋风中盘旋起舞,除了远处几盏昏蒙的灯火,一片黑暗死寂。恐惧,孤单,凄凉,无助,这是魏永成现在的全部感受。

  时间仿佛一下子慢了下来,每一分钟都像有一天那么长。他看着石语和咪咪先后走进地下通道。然后,雨点开始滴落。不知等了多久,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也许跟咪咪一块儿进去还好些,毕竟里面还有两个活人陪着他,而现在,谁知道在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窥视自己呢?

  那边似乎慢慢飘出一缕淡淡的轻烟,却没有在雨中散去,反而在凝结,在蠕动,渐渐形成灰白色的雾一般的影子,在黑暗中变得清晰起来,看上去像是个身材曼妙的白衣女子,步态轻盈,越走越近。只是在暗淡的灯影和雨雾交织的一派迷离中,那身影若有若无。

  那是一个护士?魏永成想道。揉揉被雨水迷糊的眼睛,他再看过去,在离通道不远处,人影又似融入雨雾中一般,再也分辨不出了。

  魏永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目光投向通道入口处,急切盼望着石语和咪咪两人出现。但是,路灯的光晕中出现的还是那个一开始被他想象成护士的女子,在通道近旁逡行不前,依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心中不由得想起了有关太平间的种种传闻。那女子真是个护士,还是——这一瞬间,他觉得身上似已被冷雨浇透,冷到彻骨。

  就这么一分神,那身影又从魏永成的视线中消失,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雨声中透出了另一种声音。还未等魏永成分辨清楚,一张推床在通道口出现,后面跟着个有点佝偻的身影,慢慢从他跟前的路上经过,走向医院住院部的方向。终于,魏永成还过阳来了,因为石语和咪咪随即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顺着魏永成颤抖的手指,石语二人竭力想在黑暗中找出那个白衣女子来。但是衬着淡淡的路灯光晕,唯有不绝如缕的雨丝,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落下,一闪之后,又投入黑暗之中。

  石语绝对不放心将咪咪托付给这个魂不附体的毛孩子。看上去,这时候的魏永成倒像是需要一个保姆,石语觉得这小子已经精神崩溃了。而从咪咪不怀好意的眼神判断,也绝不能将跟屁虫魏永成交给她照料,她会把那小子整出屎来的。在拦了部出租车先让魏永成回家后,石语考虑把咪咪送到哪里去。学校宿舍早关门了,咪咪也不愿意回家,因为她跟家里说的是今晚回学校住的。

  于是,只有去唐公馆了,石语有后门钥匙。

  此时的雨渐紧渐密,魏永成走后,清冷的街道上一时没有出租车经过。衣服渐渐湿透的咪咪却兴致不减,得意洋洋地说:“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找黑皮做啥。想甩开我,没那么容易!你那五十只老洋用得太冤枉,何必便宜黑皮呢,其实问我就可以,我只要你请一客冰淇淋。”

  石语用酒精洗着手,头都不抬地回答:“吃冰淇淋,今天夜里你还没冻够?我何必问你呢,餐馆里人人都知道小刮刀在哪个医院放着。但是你们能告诉我黑皮今天不会送小刮刀去西宝兴路?”

  咪咪觉得石语的话有点扫兴,于是转移话题:“你弄小刮刀的指纹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确认那张照片是不是真的经过他的手,他的死和这张照片究竟有没有关系。”

  “不过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是的,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石语也这么问自己。今夜,有人在作怪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了。标签的调包,说明有人想阻止自己的行动,这显然不会是什么超自然的力量。这个自以为秘密的行动其实毫无秘密可言,连咪咪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都能猜得到,更何况隐在暗中的某个或某些神秘人物。但是,真的是“人物”吗?自己前天夜里的遭遇怎么都不像是人力所为。刚才门边那具神秘失踪的死尸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石语隐隐觉得身边有两股力量存在。一股力量将自己引向唐公馆的是非漩涡之中,是以小同——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为代表的。还有《时尚圣经》的约稿,现在只有傻子才相信那只是巧合。另外有一股力量竭力将自己推出唐公馆,不让自己插手其中。从这短短几天的遭遇来看,似乎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可怖的力量。公馆外,废墟中令人心悸的异像,十九层楼窗外的鬼脸,刚才太平间里的种种怪异,还有,不时出没的竹叶——

  能把竹叶算进去吗?实际上,自己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或是它——的出现才被卷进来的。十八年前竹叶的死别有隐情,一切现象都在暗示这一点。而竹叶确实是已经死了,那个诡异的夜晚,自己亲眼看见她的骨灰被放进一个棺材状的骨灰盒中,埋在了一棵攀枝花树下,就在她被火化的地点几十米之外。那么,十八年后的今天,她真的从地底下爬出了来,在引导自己去寻找真相?

  整个事件仍旧是扑朔迷离,自己还是一点都理不出头绪来,身边的指纹卡片算是唯一的线索。但是,这个线索真有用吗?他发现自己对此其实一点信心都没有。

  还是没有出租车。他们站在一棵法国梧桐下面避雨,树上不多的叶子只能说聊胜于无,冰凉的雨点仍在往两人头上滴落。石语皱着眉头看着身边的咪咪,这个女孩真能添乱。他认为应该把在太平间里两人刚见面时的对话继续下去。

  “咪咪,我说你的胆子实在太大了,竟敢半夜里一个人跑进太平间!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你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去思考?”

  “你的意思说我不正常?那也是学你的。你不是也进去了吗?到底有什么可怕,我实在弄不懂。跟屁虫也那么说,我倒觉得你们真怪。你没看见魏永成的表情,一听我要进去,好像有人在他嘴里塞进去一只馒头!哈!”

  咪咪觉得有趣,不禁笑了起来。

  石语无奈,这个咪咪实在是与众不同,跟她讲常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这时,石语身边的手机响起了铃声。

  秋雨潇潇,夜色凄迷,长街无人。此时此地突然的振铃,显得格外诡异。

  石语心头突突乱跳,他稍作犹豫,还是接通了手机。

  “喂,石语吗?我是小同……”

  石语的心往下一沉。几天前在月塘雨夜让他不寒而栗的那个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而且是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他曾把小同当作揭开谜团的唯一希望,然而,今天他的想法已经变了。

  小同自己就是一个谜。他在这件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想达到什么目的?现在想来,他说的做的都怪异得很,实在不能以常理来解释。就如在月塘的那个夜晚,始终把自己的真面目藏在烛影里一样,他给石语的印象,本身就是一团混沌不清的迷雾。

  不知对小同说什么才好,石语张了张嘴,说话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清。他觉得嗓子发干发紧。

  “没带伞吧?你们最好先找个地方避避雨。”电话里小同的声音轻轻的。

  石语随口应了一声,但马上反应过来,差点将手机扔了出去。他惊骇地向四周张望。

  “不用找,我不在你们附近。”小同好像亲眼目睹石语在茫然四顾。

  “你……在哪里?你怎么会知道——”石语说不下去了。

  “我在哪里并不重要。”手机里小同似乎在笑。“倒是你这么做是不是有必要,不知你想过没有。”

  “你知道我做什么了?”石语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

  “这个就不要兜圈子了,我不必再证明一次吧?”

  石语沉默了一会儿。上海人最不愿意给人“拎不清“的印象。

   “躺在门边上的那个……那个人就是你?”石语犹豫不决地问。

  “我向你保证,你在那里面不管遇见什么事,都和我无关。”小同慢慢地,很诚恳地说。不知为什么,石语认为应该相信这句话。

  “那什么和你有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给我留下照片。你当时就可以把照片交给我,把你的想法直截了当告诉我,何必故弄玄虚呢?”石语慢慢镇定下来,开始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就像在月塘那次一样,想把握谈话的主动权。

  “说不定那只是一次失误?我给你看另一张照片时可能把这张带出来了。”小同带点调侃的语气却分明在说,这不是失误。

  “小刮刀临死前,这张照片就在他身边,我今天就是想证明这一点,而且差不多已经证实了。我不知道的是,照片怎么会到了你手里?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好像你并不赞成我弄清楚这张照片的来龙去脉。”

  “你发现了照片的来历,说明我没有看错人。但是你今天的动作却让我有些失望。当然,站在你的立场,有些事情肯定想弄清,不管用啥方法。可是,你就算弄清了那上面是小刮刀的指纹,又能怎么样呢?”

  石语发现,他最后这句话和咪咪说的一样。

  “有些话可能不该我来说。不过你不应该让咪咪卷进来。这种场合,对于她来说实在太不合适了。”电话那端的小同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

  惊诧之余,石语心中渐渐升起怒气。这个小同,他以为自己是谁?对咪咪的举动,石语也伤脑筋得很,但是他不能对别人说,这是咪咪自己偷偷跑来的,不关我的事。这样未免太不负责任了。这种话,石语说不出口。何况他隐隐感到内疚,咪咪的卷入确实和自己不慎有关,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叫住黑皮,明摆着是一着败笔。

  “你有什么话,最好和我当面说。我是被你拉进这件事情的,你却一直不露面,这实在让我不好理解。你知道我这两天碰到的都些什事吗?我不愿意不明不白地被人利用,冒着风险,却可能死都死得不明不白。深更半夜突然来个电话,我旁边还有一位小姐在淋雨,而你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当然,如果现在你肯说一下照片的来历,我倒愿意洗耳恭听。”

  “来日方长,我们会见面的。想一想我在月塘跟你说的话,既然你也遇到了一些怪事,现在能理解了吧。唐公馆的水太深,有多少事是你想不到的,你自己多保重,也不要让别人受到伤害。其实我经常在你身边,不过……不过你没有机会看见我罢了。”

  手机里传来一阵忙音,小同挂机了。

  石语照着手机上的号码打回去,只听得不紧不慢的回铃音,却久久没有人接听。

  小同在月塘说了什么?“你相信死人会回到人间吗”,那是一句。还有,自己表示不相信超自然的事时,他说,“你会相信的”……

  这个小同实在有点神秘,他好像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石语心中泛起一阵凉意,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空荡荡的街上,透过密集的雨丝看去,远近的路灯光显得一派迷蒙,透出几分暧昧。

  今天又让小同占了上风。但是,自己在明处,小同在暗处,自己明显处于劣势,怎么可能把握主动权呢?石语内心隐隐产生了一个念头:说不定小同就是自己的那个神秘对手……

  咪咪惊异地看着石语凝重的神情,至于石语刚才在说什么,她根本就没有留意,她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路口。

  终于,雨雾中出现了一部亮着空驶灯的出租车。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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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唐家后人

  走进荣福里37号的后门,石语松了一口气,有种被恶梦缠身,终于醒来的那种感觉。再回想慈心医院的太平间,秋雨霏霏的街头,恍如隔世,好像很不真实。黑暗中,厨房的气味和老宅中往昔岁月留下的难以形容的气味交融在一起,会令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心好似微微一沉,进而平静下来。这一刻,石语完全忘记了自己是置身于波谲云诡的唐公馆之中。

  两人都找不到电灯开关,好在有那只笔形电筒,照着他们跌跌撞撞走上三楼。

  三楼很安静,走廊里的灯照例不会亮。他们见到有扇门里灯光一亮,像是小陈的侧影一闪而过,随即传来关门声,于是灯光也同时消失。

  咪咪睡意朦胧地嘟囔着,眼下她只想赶快洗个热水澡,然后钻进被窝里去。石语看咪咪进了她的房间,才掏出钥匙开自己的门。

  他小心地拿出今晚好不容易搞来的指纹卡片,想了想,藏在床垫下面,然后将潮湿的外衣脱去。他发现,自从来到唐公馆,不但费精神,还费衣服。那天晚上一场惊恐过后,自己那身阿玛尼皱得像是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这次又糟踏了一身衣裳。幸好早有准备,今晚——不对,应该算是昨晚——穿了一套旧的。他想,等有空把那两身衣裳送到“正章”洗去——或者干脆把旧的扔了。

  石语走出房门,在昏暗中影影绰绰看见似乎是咪咪走向浴室,然后里面的灯亮了,便知道自己至少要等半个钟头才能进去。据说王老板在三楼唯一搞的装修就是改造了一间卫生间,辟出了一处浴室。这时,他才感到极度的疲倦袭来,于是将门半掩上,坐了下来。

  不知哪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声音被像是被门挡住,显得发闷,但在夜间仍能听得很清楚。

  石语一惊,立时从椅子上弹起,蹿出门去。他第一个念头是:会不会是咪咪?

  浴室的门开着,里面却是一片漆黑。石语立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时,他看到浴室那一头的拐角处一下泄出一片灯光,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他过去将那人扶住,认出是厨工小黑。他问:“怎么了?刚才是你在叫?”

  小黑连连摇头,指着那边:“小陈……小陈……”

  石语扔下小黑,转过墙角就是小陈和小黑合住的房间,他跨进门去,见到的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家伙,和那个从容不迫、少年老成的领班小陈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小陈几乎是瘫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浑身发抖,嘴唇也在发抖。看上去刚被扯落的蚊帐乱糟糟堆在床上,被子却拖在地上,一片狼藉。

  石语警觉地打量一下周围,也没见有什么异样,便蹲下握住小陈冰凉的手,问道:“你怎么了?做恶梦了?”

  小陈失神的眼睛有了一丝活气,竭力想向后转过头去,但是没有成功。

  石语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往那边看了一眼,床上杂乱的被褥与蚊帐后面是墙壁,墙壁的那一面应该就是浴室,没什么特别的迹象。然后他又低头拍拍小陈的脸,让他振作起来。小陈的脑袋随之无力地晃了两下,未见有什么效果。

  这时的小黑已经惊惶失措地紧靠石语蹲着,一手死拽住他的毛线衣。石语转过脸不耐烦地说:“去,找点酒来!听见吗,耳朵打八折了?”小黑做贼似的四下看看,才松开手走到自己床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酒瓶,急急跑回来递给石语,然后马上又拽住了他。石语见那是半瓶杂牌白酒,也顾不得许多了,捏住小陈的脸颊,往他嘴里灌进去一口。小陈猛的咳呛起来,脸一下变得通红,渐渐便似有了点精神。石语拉着他坐直了,让小黑扶住,自己捶着小陈的背,直到他呼吸平稳下来。

  这时,门口已有人在探头探脑。石语一看,是侍者阿新,还有一个厨师,记得好像姓姚。

  阿新神色惶恐地问:“他是怎么了?”

  “没啥,做恶梦从床上摔下来了。有什么好看的。”石语拿起酒瓶还给小黑,一边没好气地回答。

  阿新和厨师互相看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眼睛里分明流露出惧色,却都不肯离去。

  石语想起了什么,猛然站起,分开门边的两人蹿出去,跑到浴室门前,急切地叫喊:“咪咪!咪咪!你在里面吗?”

  浴室里漆黑一片,门口飘浮着带香皂味的潮气,却没人应声。石语顾不得许多,伸手摸到电灯开关,按了下去。

  浴室里空空如也。

  石语刚松了一口气,马上心又提了起来。

  “是你在叫我吗?”身后传来咪咪的声音。石语转过身,看见咪咪倚在一道门边,背后房间里透出的灯光衬托出她的剪影。走到近前,石语见咪咪潮湿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穿着件浴袍。

  “你没去洗澡啊?我还以为你在那里面呢。”石语放下心来。

  “声音轻点,人家在睡觉。”咪咪把食指放在嘴上。“谁告诉你我在里面?”

  外面天翻地覆,里面那帮一向大惊小怪的小姐们却处变不惊。

  “你们倒笃定泰山,没听到外头吵?”

  “没有呀,关着门呢。就是听见你哇啦哇啦叫我。”咪咪眉毛一扬。

  “我好像看见你进浴室了啊?”石语有点纳闷,刚才看见进浴室的像是咪咪。

  “你眼睛花了吧。再说,我在里面,你就敢那么闯进去啊?”咪咪语带揶揄,石语听出来了,一时语塞。房间里却分明听得有吃吃的窃笑。

  “现在我要进去洗了。你帮我看好门,不要让人家进去。”房间里的窃笑声更明显了。

  “你自己锁好门。”石语有些恼火,这个大小姐,寻开心也不拣时间。

  石语回到小陈他们的房间,见阿新和厨师姚建民正跟小黑窃窃私语,听得他进来,都抬起头来看着他。石语看过去,小黑的黑脸有些发白的样子,而头发鬈鬈的阿新有点像当年的唐大卫,只是一只六神无主的面孔颇为煞风景,和冷口冷面的唐大卫大相径庭。看上去小陈还没开口,石语心里稍定,便扬手让阿新他们两人快走。石语此时的言谈举止带着一种果断和威势,两人被他镇住,不由自主地乖乖服从退出。

  石语把床上那堆乱糟糟的的蚊帐往里一推,和小黑一起将小陈扶起,让他在床上坐下。小陈看了一眼蚊帐,人往床边一缩,紧紧抓住了石语的手腕。见小陈的目光又在搜索什么,石语把那瓶酒递上去。小陈一把抓过酒瓶,连连灌了好几口,方才放下酒瓶。
  
  “我……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小陈自言自语般说了第一句话。
  
  小黑听得一头雾水,石语却马上明白了。以他跟小陈短时间的接触就可看出,这是个很沉稳的人,他为人处事表现出的老练和老成,远远超过了他的同龄人,这样的人,最不会受流言蜚语的影响。
  
  小陈现在是有苦难言。他真的没有相信过唐公馆的闹鬼传说,对那些谣言一向嗤之以鼻,即便前天晚上亲眼看到了老克勒凯文丧魂落魄的样子,他还是不相信。他总觉得凯文是个有心理障碍的人,过分的自尊和现实生活的不如意使得他有点不正常。那天他可能又是受了谁的气了,或者哪根神经被触动了。但是老克勒和自己有个相似的地方,就是喜怒不形于色。自己是将真实的感情隐藏在随和与从容的面具后面,而凯文则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让人无从去接近他的内心。所以,当时小陈觉得凯文有些反常,像是真的受了很大的刺激。
  
  现在小陈当然无暇去想这些,渐渐镇定下来的他,恐惧中又开始交织着羞愧。失态,实在太失态了,这不是一向冷静的小陈。但是,那悬浮在黑暗中的面孔是那么的清晰,不可能是错觉。
  
  整张面孔,除了眼睛外,嘴、鼻、脸的颜色没有任何差异,惨白中带着青绿,没有任何表情和生气,两眼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这绝对不是活人的脸。
  
  那又是谁呢?门外不远,走廊的另一端,是那扇永远关闭着的门,将唐公馆昨天的隐密牢牢封存在里面,而锁不住的,是四十多年的仇恨和恐惧。他经常想象着,在一个个黄昏和黑夜里,经久不化的仇恨和恐惧会化作某种形态,游荡、徘徊在公馆上下。人们会在某个罪人的眼中读到它,会在阴湿的雨夜听到它。有时候,它化身为床前的一个模糊的身影;有时候,它是深夜在百叶窗缝隙间的一缕凄楚呻吟。那些问心有愧的人,那些觊觎这处公馆的人,午夜梦回,会感受到它的存在,会因此而颤栗、恐惧。若能利用、驾驭这种似乎是无处不在神秘力量,去实现自己的目标,那是再好不过的。他从来不相信自己会真正面对这一切,而且是在这种时刻。他一直不相信它们真的存在。退一步说,即使这里真的有传说中的幽灵,他觉得它也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今天他是真真切切看到了……难道这是对自己行为的惩罚和警示?

  现在面前站着的是那个石语。小陈明白,这是个头脑清楚行事老练的家伙,一双眼睛仿佛能看穿别人的内心。只是自己绝不能说出是在什么情况下看见那张脸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名誉受损,他有着自己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实施,不想半途而废。
  
  “我刚才做了个恶梦,现在好了,没事了。谢谢你,石先生,实在不好意思……”
  
  石语发现眼前的小陈又恢复了从容和镇定。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但自己也无计可施。石语注视了他一会儿,方才开了口:“那你早点睡吧,天不早了。小黑,你帮他整理一下床铺。”
  
  小黑有些心疼地看着那瓶酒。早知道这家伙是做恶梦,何必要浪费这么多酒呢。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小陈忙不迭地拦住了上前帮忙的小黑。
  
  
  浴室门上的压花玻璃透出灯光,隐隐听得见里面的水声,显然咪咪已经进去了。石语回到自己房中坐下,心头一阵烦乱。又是一个乱糟糟的夜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想,真的需要到太平间去搞到小刮刀的指纹吗?那里面,标签的调包,死尸的失踪,一切都显示着人为干预的迹象,有人不想让自己插手。和看不见摸不着的非自然的东西相比,哪个更加可怕?还有小同的神秘电话。他在里面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他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无所不知?现在又是小陈。他当然不相信小陈是做了个恶梦,这是自己拿来应付阿新他们的话,不想小陈居然用来对付自己。这小子确实不简单,虽然一开始失态了,但很快就能镇定下来。再加上前一天王老板和凯文的遭遇,咪咪见到竹叶,还有离奇的颐小姐跳桥事件,小刮刀临死前念念不忘的“石头”……石语不知道是整个唐公馆疯了还是自己要疯了。
  
  石语想起自己其实是第一次在这里留宿。这个夜晚已经是这样了,就干脆再放肆一下。他拿起那支笔形电筒,走到走廊上。走廊上很黑,听得见外面秋风的呼啸,以及冷雨敲窗的声音。石语走到被杂物隔断的走廊那端,用电筒照了照,然后搬开那个花盆架,挤了过去。电筒光下,积满尘土的地板上有不少脚印,有的脚印上又蒙上了尘土。在一道门前脚印最多,石语判断门后就是著名的凶屋——姨太太曼卿上吊的所在。
  
  没有什么异样,无非是蛛网、积尘,门楣上有一张辨不清颜色的残破纸片。石语走到门边仔细听了听,门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正在这时,石语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已经预感到是谁打来的,掏出一看,果然是刚才小同的电话号码。
  
  “你那里又出事了吧?”小同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还没有弄清呢。”石语反问道。
  
  “无非是谁又看见什么了吧。这次轮到小陈了。怎么他没告诉你?”还是小同掌握着主动。
  
  石语真的目瞪口呆了。
  
  “我有些后悔让你介入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如果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小同的语气似乎带了几分关切。
  
  “还来得及吗?多谢关心。我——”石语竭力压住火气。他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在什么地方有动静,便停下来凝神倾听。
  
  深夜里,那声音虽轻却也听得见,分明是脚步声,一步一步,慢慢的。石语忽然想起老爷叔前天提到,曼卿刚死的那一夜,也是阴雨天气,楼上响起了脚步声……而现在,自己正站在那间著名的凶屋前。他仿佛透过眼前的房门,看到了天花板下悬挂着的那张脸,正露出诡异的笑容。不知为什么,他一时觉得眼下自己比方才站在太平间里还要紧张。离开那里后,他如同从恶梦里苏醒过来,然而现在,他有一种又要陷入恶梦的感觉,身上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呼吸急促起来。偏偏在这时,手中电筒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只有一圈淡淡的黄色光晕在门上抖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来自这一边很少有人上下的楼梯。
  
  “不要紧张,大概是金嫂吧。你应该认识一下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小同似乎又读出了石语的心思。
  
  还来不及再次惊异,石语已经看到楼梯那一侧的墙壁下方有片隐隐的光芒,随着脚步声的接近,渐渐亮了起来。然后,慢慢升上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一点飘忽的蜡烛火苗。


  “好像真是她!”石语惊讶地对小同说,“你怎么知道的?”
  
  “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小陈真的什么都没说?以后再谈吧,你先见过金嫂。”小同挂了电话。
  
  多次听人提起的金嫂终于活生生站在石语面前。给石语的感觉是,她仿佛是从尘封的唐家历史里走出来的一个幽灵。
  
  一件敝旧的睡袍,依稀透出当年的精致,不知是唐家哪位太太留下的旧物;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小小烛台上,烛光照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金嫂慢慢走着,不时举起烛台向周围的房门和墙壁照去,像是在寻觅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
  
  “侬出来……仙乐斯的贱胎……”
  
  她弯下腰,拿蜡烛去照墙脚,好像在踢脚线里会藏着什么人似的。来回照了几遍,她才放心地挺起身,向石语直直走来,目光却一片茫然,似乎眼前这个人如空气一般,并不存在。
  
  石语赶紧退后一步让开。
  
  金嫂停在石语刚才站的地方,拿蜡烛去照那扇门,口中又开始念着什么。
  
  石语听她的口音似乎也是月塘那一带的,忽然想起,她丈夫家的亲戚金阿姨不但是自己家的邻居,也算是大同乡,老家就在据月塘二十多里路的邻县。看来金嫂肯定也是那一带的人了。
  
  金嫂这时才好像刚看见有石语这么一个人站在边上,于是凑过来,用蜡烛照着石语的脸,压低声音:“侬阿看见格个仙乐斯的贱胎?”
  
  烛光后面那张阴森的面孔让石语极不舒服。他不由自主地用家乡话回答:“嗯拗看见。”意思是没有看见。
  
  金嫂神色放缓和了一些,又显得有些茫然:“侬是阿秉?”
  
  “勿是。”
  
  “哦,新桥的三和尚?”
  
  “也勿是。我姓石——”
  
  “晓得哉,侬是云南来的,”金嫂忽然狞笑起来。“小刮刀一道的。小刮刀寻大卫去哉,大卫叫侬一道去……”
  
  石语只觉得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在他眼中,此时的金嫂仿佛是个阴间的使者,代表死者向自己发出了邀请。他又往后退了一步。
  
  “老爷回来了,大卫也回来了……”金嫂抬头向上望去,热切地打着招呼。
  
  石语不由得也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模模糊糊一片昏暗。半夜站在 “凶屋”门前听一个如鬼如魅的老太婆同死人们交流,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石语毛骨悚然,暗忖自己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在经历了太平间一幕后还会鬼使神差地跑到这个地方来——真是“鬼使神差”吗?他心头一震。
  
  “大卫请侬来的?”金嫂像是能看透他的内心。
  
  石语没有回答,默默盯着烛光后面的老脸,同时竭力想辨认出,那张脸后面是不是还有另一张脸。他想起咪咪跟自己说过,她见到金嫂时,有过一种感觉,就是她背后好像还有一个身影……
  
  从宿舍那面射来一道光,然后有个人影匆匆挤过那堆拦路的杂物,走了过来。那是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汉子,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
  
  “老太婆你半夜三更跑出来寻死啊!”中年人一把夺过金嫂手里的蜡烛,然后转过脸向石语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是石先生吧?让你受惊了!我叫金福生。这是我娘,脑子有点毛病,喜欢夜里出来乱跑。我听友松讲她又出来了,马上来寻——死老太婆还罗嗦啥?快点回去睡觉!”
  
  石语想起了金阿姨和王老板都提到过金嫂的儿子“福生”,同时也知道了那个“死老太婆”的称呼原来是她儿子的发明。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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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嫂用恶毒的目光瞪了福生一眼,口中嘟囔着向楼梯走去。福生赶上去又将蜡烛塞给她。走到楼梯口,金嫂站住,转过脸来冷冷地说:“石先生,大卫——还有老爷——请你出去,以后不要上门了。”
  
  这时的金嫂看上去头脑清醒,似乎是以当年唐家女管家的身份在下逐客令,说话也带上了七八分上海口音。只是她代表的主人都已经不在人世,这话听起来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石语心中一凛,再一次下意识地向金嫂身后看去,想找到她身后的另一个影子,但是那里只是一片漆黑。
  
  福生也是一副张口结舌的表情,等金嫂向下走去,才低低骂了一句:“这死老太婆,碰着赤佬了!”。
  
  三言两语,福生告诉石语自己临时过来处理37号的一些事。唐家给金嫂发工资,事情当然都由他代办。
  
  石语发现福生是个头脑清楚,谈吐有条理的人.。想起王老板说小刮刀死时他也在场,他邀请福生有空谈谈,福生也答应了。
  
  杂物那边的走廊上,有几个人在探头探脑,原来阿新和姚建民他们都还没睡。
  
  明天他们又有话题了。
  
  福生的电筒还照到了头上裹着干发毛巾的咪咪。咪咪现在的形象颇为滑稽,她在光晕中向石语做了个鬼脸。
  
  
  死人向我下逐客令了。浴室里,石语任凭热水从自己脸上、身上哗哗流下,呆呆站着回想刚才那一幕。金嫂居然以两个死人的名义赶他走,小同又一次显示了他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这都让他惊骇莫名。37号的事越来越有意思,或者说越来越凶险了。明摆着的,小同,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人想方设法把他弄进来,而另一股力量却明显地要将他赶出去。金嫂说了,死鬼唐大卫,还有唐老头要他出去。荒谬。不过,在唐公馆里真还有什么事能说是荒谬的吗?仅仅这一两天,发生了多少怪事?咪咪见到了竹叶,友松说曾见过唐大卫,其他没头没脑的就不说了。人也好,鬼也好,都搅到了一起。刚才小陈又是怎么搞的?真是做了恶梦?没有那么简单。这座老宅里真的有什么非自然的东西吗?它们一次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显示自己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频繁的闹鬼,不免有些死皮赖脸的腔调。可是这两天发生在37号的三桩事,除了王老板明白无误说出自己见到了什么,另两起事件就不好说了。凯文、小陈都是铁嘴钢牙死不开口的角色,他们是不是真的遇见了什么,实在不好说。或许,有别的原因。
  
  石语终于开始往身上涂抹香皂,同时也把那一团乱麻般的思绪放下——想不通就不想了。他打量着四周,这是间简陋的浴室,王老板显然讲求实际,不在这上面多花钱。眼前的这面墙上挂着电热水器和莲蓬头,原先不知道安装过什么,连五六十年前的旧瓷砖都没有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和洞眼。地上还有几根长发。
  
  刚才咪咪就站在这儿。起先,石语还以为是咪咪出事了,后来发现那时她还没进来。不过……石语总觉得什么事有点不对头。他发现,这些事真要不去想是不可能的。
  
  从听到小陈的叫声开始,他将整个过程在心里梳理了一遍,那中间的疑点变得清楚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回过神来时,觉得身上有点冷。他伸手调节水温,水温却越来越低,显然热水已经用光了。
  
  “这个咪咪!”他恼火地嘟囔了一句,急急用凉水冲干净身上的皂沫,同时庆幸自己没带浴液来。
  
  他冷得发抖,一面用浴巾擦干身体,一面在心里骂咪咪和小陈。
  
  这些年轻人,真是荒唐。
  
  
  早晨,石语在的一夜未停的秋雨中醒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小刮刀的指纹卡片和竹叶的照片。
  
  本来,他想通过神通广大的钱剥皮帮忙找个内行,分析一下小刮刀的指纹和照片上的是否一样,但现在发现用不着了。就是他这样的外行,也轻而易举地在两个样本上找出了许多共同点。小刮刀的右手大拇指上有个小伤疤,两边的纹路都向伤疤汇聚,形成了羽毛状。有了这一处作为参照,剩下的事就很容易了。
  
  竹叶照片上的指纹确实是小刮刀留下的。
  
  似乎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但是石语心里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秋雨仍是下个不停,天气潮湿而又阴冷,窗外的天空一片晦暗。石语的心情跟天气一样坏,冷,而且阴暗。
  
  正如咪咪和小同说的,自己证实了照片上的指纹确是小刮刀留下的,又能怎么样?
  
  这几天发生的几件事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操纵?越来越明显了,石语相信有些事肯定是人为的。
  
  平间里标签的调包,也许可以用疏忽来解释。但是,小刮刀送进太平间时,颐小姐正在上海哪一处上档次的场所逍遥自在,甚至可能正坐在横渡大洋的波音飞机上品酒,因此他的柜门上不可能错贴上“郑袁淑颐”的标签。
  
  太平间门边那具尸体的消失。若说是哪个鬼魂作祟,这种表现未免太夸张,太没有“腔调”。最合理的解释是:那具“尸体”就是调换标签的人,石语进去时,他已经来不及躲出去了,只好装死人。
  
  小陈的事另说,石语已经看出端倪了。
  
  只是,自己那天晚上的经历怎么解释?王老板前天晚上的经历怎么解释?王老板和自己一样,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绝对精明,干练,老辣。
  
  最后,是一再出现的竹叶。不说大同或小同——他本身就是个谜,毫不相干的老爷叔夫妇和咪咪都亲眼见到了她。
  
  若说是有人作怪,那么这是谁?

  王老板兄弟?也许王老板前天的遭遇只是他自编的一场戏。但是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再那么下去,餐馆只有关门。
  
  金嫂?她确实想把每一个外人赶出去。只是,她的精神状态如何姑且不论,她有这个能力吗?她儿子福生倒是有能力,小刮刀死时他也在场,不过他的目的呢?
  
  小陈?今天凌晨他受惊不轻,但这和唐公馆接连出现的怪事无关。这个年轻人城府很深,大约是这里除了王老板之外,最干练的一个人。
  
  真真是37号里最后一个和颐小姐接触的。但是那么个小姑娘——
  
  今天就要出院的阿林?这人没见过,但据说是个胆小的崇明人。
  
  老克勒凯文?除非他神经搭错了,何况前天晚上他吓得精神恍惚的样子,大家有目共睹,装不出来的。
  
  神秘房客友松?石语没见过这人,只是他住进来的时间不长。
  
  石语发现37号的人自己认识的不多,实在难以分析,而这里他能信任的,只有咪咪一个人。这个女孩子太透明了。
  
  面对着小刮刀的指纹卡片,石语好像又看见了那张青灰的面孔,毫无生气,却带着生前惊恐的表情。它证实了什么东西,也许毫无意义,总之,现在是没有用了。石语难以克服心理上对这张卡片的厌恶感。不管这张指纹卡片里包含着自己多少辛苦、心计和恐惧,石语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它用打火机点燃了。
  
  卡片慢慢被火苗吞噬,一点点变成黑色,然后镶上一道金红色的边,金边又蜿蜒扭曲着推进侵蚀,在后面留下了一片起伏皱褶的灰色,白色的纸质和红色的指纹渐渐消失,最后化作一缕青色的烟雾,飘向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天花板。
  
  烟雾消散在天花板下面,可是死者留在人间的印记消散了吗?石语眼前仍晃动着小刮刀的面容。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说,而最后没有说出来。
  
  觉得敝旧斑驳的天花板和墙壁好像正在向自己挤压过来,石语突然有了一种想从这座散发着陈年霉味的老宅里逃出去的感觉。
  
  窗外仍是无休无止的秋雨。
  
  不管那么多,出去再说。
  
  他拿起手机,给当年芒果寨的老知青唐若琴打了个电话。
  
  她也有那张竹叶的照片。
  
  
  石语踩着被雨水濡湿的水泥地走向那栋房子时,心情犹如头上低低的云层,也是一种铅灰色的沉重,现在,又添上了一丝好奇。
  
  唐若琴住在在虹口的一幢新式里弄房子里,是那种两开间的假三层。龟裂的墙面被很随便地抹上柏油,上面油漆剥落的落水管叮咚作响,放出浑浊的雨水。疏于养护的花园里,夹竹桃从低矮的铸铁栏杆上探出了枝叶。老式的钢窗和新式的塑钢窗交替分布在各层楼面。看上去,它犹如一个风华已逝的老妇人,在不经意间仍时时流露出昔日的风韵。
  
  石语是第一次来到唐若琴的家。他见到这栋房子就有一些诧异,这座旧房子流露出的旧年遗韵显然和他印象中的唐若琴格格不入。
  
  唐若琴带着他穿过宽敞而杂乱的厨房,走上一道嘎吱作响的楼梯,她的房间就正对着楼梯口。
  
  二十多年前的唐若琴,市井,尖酸里带几分小家碧玉的样子。这样的女子,应该是住在一条喧闹小街的街面房子里,楼窗下开着一家老虎灶,或者,在老式弄堂里有一间亭子间。而这一幢房子,当年应该是被称作“先生”的那个阶层的人住的。这种人,在银行或公司有个不高不低的职位,或者是报馆的资深编辑,至少,也是个二、三流之间的电影演员。唐若琴的家庭当年是什么样的,石语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她没有父母,跟着老人一起过。
  
  唐若琴倒是真心欢迎石语的到来。
  
  “我们有两三年没见面了吧。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了?”唐若琴的语气却好像他们上个礼拜还见过面,一面说话,一面从壁炉架上取下一听茶叶。
  
  “差不多吧,还是上次老知青聚会那次见过。你从前就住在这里?”
  
  “是呀,我两三岁的时候就住进来了。”唐若琴说着把一杯茶放在石语身边的八仙桌上。
  
  房子不大,老式的仿红木家具擦得光可鉴人,打蜡地板保养得很好,假壁炉连同壁炉架是新油漆的,看上去和家具很不谐调。
  
  唐若琴坐在沙发上,抬手理了下头发:“听说你现在搞大了,当老板了?”
  
  “我算啥老板,不过一个拍照片的料子。你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内退了,平时帮人家做做账,钞票不多,人倒还算自由。电话里听你好像蛮急的,到底有啥事情?”
  
  “还记得芒果寨的竹叶吗?”

  唐若琴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当然知道。”
  
  “那么你也应该听说过那里的传说,这地方据说几十年前就不太平。”石语话一出口,自己倒吃了一惊——他在引述老爷叔金阿姨的观点。
  
  唐若琴脸上露出的笑容有些怪:“是吗?你也相信这些东西?这不像是石语啊。”
  
  石语觉得有些意外,这也不像是她,那个大惊小怪有些市井气的唐若琴。
  
  唐若琴起身到衣橱里翻出一本相册,放到茶几上,然后说:“你来看看这张照片到底有啥吓人的地方。照片还是你自己拍的——”

  相册翻开,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唐若琴一下子翻过去半本,又往回翻了两页,几张泛黄的照片出现在石语眼前。
  
  石语依稀记得,这里面有几张是自己的手艺。照片泛黄,是因为那时定影后没有作充分的水洗,不像自己手中那张照相馆放大的,至今没有变色的迹象。
  
  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那一张,带着岁月留下的泛黄色调,竹叶在方寸之间向他们微笑。
  
  边上那张照片,在同一个时空,凝固了唐若琴的微笑。不过这是大同拍的。
  
  二十多年的时光,将唐若琴改变了许多。但和大部分上海女子一样,她保养得不错,风韵犹存。
  
  “大同拍照的本事不怎么样。”唐若琴似乎想说明什么。
  
  看来,大同对竹叶那张照片的称赞仍让唐若琴耿耿于怀,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石语有些无奈。他当年看《安娜﹒卡列尼娜》,觉得吉蒂对安娜在舞会上抢了自己的风头这件事的态度难以理解,不料日后发现,现实生活中这样的女人比比皆是。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的?”唐若琴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
  
  “小刮刀死以前,这一张照片在他的身边。后来,小同交给了我。你大概不知道小同,他是大同的弟弟。”
  
  “是他?怎么会……”唐若琴显得很惊讶,好像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迷惘起来。“我见过小同。那年他被送到县医院,我还去看过他。”
  
  石语想起,她那时早就在县城工作了,大同自然会去找她。
  
  “小同告诉我,大同在唐公馆外面见到了竹叶。后来另外有几个人也说在那里见过她。所以,这桩事情越来越怪,我想了想,觉得应该告诉你。”
  
  对唐公馆的传说,唐若琴可以嗤之以鼻,但是,当听到石语说起竹叶多次在唐公馆内外出现,她惊骇的程度不亚于在月塘见竹叶到照片的石语。
  
  “她死了十八年了,怎么可能呢?”好半天,她才说出一句话来。再俯首看那一大一小两张照片时,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了。
  
  “你……你把它拿走吧,不要放在我这里了。”唐若琴伸手去拿照片,又仿佛被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回了手。
  
  石语默默地揭下照片,还带下了一片银色相角。他一页页慢慢地往回翻着相册,等着唐若琴冷静下来。
  
  照片上的唐若琴在渐渐变小。中学,小学,戴着红领巾,有时是和两个老人一起,对着镜头不自然地笑着。
  
  忽然,,石语看到了一张照片,立时目瞪口呆。
  
  幼小的唐若琴,被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子抱在手里,两人都在笑,幸福而灿烂地笑着。
  
  石语机械地伸手从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里又拿出一张照片,将它放在相册上。照片上是同一个女人,头发在头顶两边翘起,有点像马鞍的形状,深色带花的旗袍领中间是一只翡翠别针,眉毛描得细长弯曲,掩盖不住的风尘气从她的神态中散发出来。
  
  那是前天早上他在唐公馆杂物间里翻拍的,昨天助手小余放大后交给了他。
  
  现在石语知道了,为什么他第一眼见到这张照片时,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曼卿,唐德鸿的姨太太,就是唐若琴的母亲。
  
  唐若琴就是那个被曼卿娘家人抱走的女孩。
  
  又有一个人走出了故事,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而这个人自己居然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石语觉得这似乎太戏剧性了,有些不真实。
  
  神情恍惚的唐若琴将视线落到相册上,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她马上吃惊地抬头盯住石语:“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唐公馆里发现的。”
  
  “这张连我这里都没有,就给我吧。”
  
  米诺克斯袖珍照相机,极小的底片,白炽灯下的翻拍,即使是石语的手艺,拍出来的东西也实在不像个样子,但是唐若琴却如获至宝。
  
  等唐若琴那一阵激动过去,石语才开口:“原来你是唐德鸿的女儿。那么说,唐大卫是你的侄子了?”
  
  “你刚发现啊?我还以为你们早知道了。”唐若琴勉强笑了笑。
  
  “不可思议,唐大卫才比你小两三岁。当年我们一点都看不出,你们两个真会掩饰。”
  
  “那时候他一点都不知道,唐泽元从来没跟他说起过我。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大名鼎鼎的唐家小开嘛。”石语听出她的话里夹着一些苦涩,不知是怨恨还是感慨。
  
  唐若琴又拿起竹叶的照片:“当年要是你和竹叶真的好了,她也不会是这么个结局。人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她怎么会看上唐大卫这个人的。”
  
  石语认为唐若琴的话很没有道理。竹叶死的时候是杨在明的妻子,而且正是唐若琴给他们做的媒。
  
  唐若琴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转过脸来,有些激动地说:“我就是不愿意她嫁到唐家。嫁给唐家人会有啥好结果?就是因为她和唐大卫好,所以我后来给她做媒,让她嫁给杨在明。当时她爹娘对我千恩万谢。唉,谁都想不到最后是这么一个结果,命啊……”
  
  大概她自己也觉得难圆其说,声音慢慢低了下来。
  
  嫁给唐家人有什么好结果?她显然是有感而发,指的是她母亲的遭遇。几十年过去了,这段怨恨还没有化解,似乎只是尘封在唐公馆三层楼上那扇多年不曾打开的房门背后,随时随地会喷涌而出。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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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若琴起身走到五斗橱边上,俯身去拿地上的热水瓶,直起腰时,扶着五斗橱的手似乎是不小心碰倒了上面的一个相架。
  
  石语那摄影师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个像是不经意的动作,同时也在一瞥间认出了照片上的人,那是“公馆人家”的领班小陈。
  
  几分钟里,石语又一次感到震惊。无疑,小陈是她的儿子。唐若琴是不是想掩饰什么?
  
  好像冥冥中自有定数,人的命运往往由某个偶然事件所改变,错综复杂的生活链条上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于是一环扣一环,人生道路因此而改变。似乎竹叶的命运就是如此,因为唐家的恩怨而影响了走向。
  
  真是这样吗?石语这时想到的却是杨主任当年和自己的那次谈话。他早就明白了,有些事是有预谋的,自己那次被打发到水利工地上去,就是有人要将竹叶和他分开。当然谁都想不到后来唐大卫插了一脚。唐若琴这个媒人,不过是杨主任的工具罢了。
  
  “那时竹叶甩了你和唐大卫好了,你知道是为了啥吗?”石语听到唐若琴在问他。
  
  这是唐大卫那三件轰轰烈烈的事之一,后果是造成了另一场轰动,石语当然知道,整个过程他亲眼目睹,只是谁都不知道他也在场。
  
  二十多年前,离芒果寨十多里路的箐头镇,适逢十天一期的街子天。
  
  水利工地正好放假,石语就搭过路的拖拉机前去赶街。拖拉机的拖斗上已经坐了几个老乡,连同几只公鸡母鸡,还有几筐包菜、芭蕉和烟叶之类。拖拉机不时从那些徒步赶街的老乡身边驶过,扬起一阵尘土。车上的人便挺直了腰杆,趾高气扬地看着路上的人;而路上的人在尘土中一脸逆来顺受的表情,张着嘴,羡慕地仰望拖斗里的人。似乎连车上的鸡都要比徒步者手中萎靡不振的鸡神气,或叽叽喳喳,或神定气闲。若有一辆卡车从拖拉机边上超越,吃灰土的便是拖拉机上的乘客,这时他们的神色立时恭顺起来,一如适才徒步的赶街人。拖拉机一路前行,石语看着身边乡民们扮演的角色在不断转换,觉得颇为滑稽。
  
  高原炽烈的阳光下,小街两边的地上放着一堆堆出售的土产。边上蹲着货物的主人,神情是无一例外的木讷和拘谨。
  
  一个傣族女人脚下,两张芭蕉叶上放着些芒果。石语停住脚步低头问她:“咋个卖?”
  
  女人抬起黑瘦的脸:“一角钱一对。”
  
  两个一份,石语数出三十个芒果放进自己的马桶包,递过一张两元钞票:“十五对,一块五。”
  
  女人想了一会儿,疑惑地说:“怕不是啵——”
  
  石语明白过来,便笑着说:“十五角,你找钱吧。”
  
  女人又犹豫了一阵,才捧起一堆零钱:“找多少钱?你——你自己拿。”
  
  石语知道当地民风纯朴,老乡多半不会做生意,甚至许多妇女老人算不来帐,连找钱都听凭买家自取。他心中暗叹,人也能这样过一辈子?不免有了些悲天悯人的感慨。他四处转了一圈,又买了些东西,便向街口走去。他记得那里的大青树下经常有个卖豌豆粉的摊子。
  
  但是今天那里好像气氛有些不对。石语老远就看到有一圈人围着,闹哄哄的,衣服样式和颜色都有些夸张。很快,他就认出为首的正是小刮刀,带着他的七八个狐群狗党,将竹叶围在中间。
  
  后来的发生的事就像在放一部断断续续的老电影,画面跳跃、凌乱而且模糊,让石语头晕目眩,感到难以置信。
  
  小刮刀在拉扯竹叶。竹叶的衣袖被撕裂,露出了手臂。
  
  竹叶做了个猛烈的动作,小刮刀突然一欠身,像是被踢了一脚。
  
  小刮刀一把揪住竹叶的衣领,竹叶挣扎,伸手去抓小刮刀。
  
  许多老乡驻足观看,口中发出“啊哞——啊哞——”的惊呼。
  
  石语如在恶梦中,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跳动,喉咙发干,身上一片冰凉,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两脚却似被钉子钉住,一步也挪动不了。
  
  似乎是突然之间,竹叶和小刮刀之间出现了一个人,鬈发,目光冰冷——小开唐大卫。
  
  小刮刀同样目光冰冷。两人对视。
  
  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扬起。
  
  一记重拳击中小刮刀左耳下方,小刮刀消失在人群中,
  
  七八个人突然骚动,合拢,唐大卫消失。
  
  带着血污和尘土,依旧冰冷的目光,唐大卫的脸晃动着出现,很快又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人群分开,小刮刀站起,高举的手中,锋芒一闪。
  
  一把三角刮刀,他赖以成名的利器。
  
  惊呼声又起。
  
  后来的情景,石语恍惚记得一些,却越发显得不真实。
  
  又一群人出现,枪支晃动,呼喝声响起。竹叶的脸居然出现在这群人中间。
  
  先前的那伙人立时作鸟兽散,只有小刮刀镇静地站在原地,双臂抱在胸前,那把三角刮刀已然不见。
  
  带枪的人忙着捆绑小刮刀,竹叶和一个傣族妇人扶唐大卫坐起。
  
  唐大卫靠在竹叶身上,竹叶一脸关切,那妇人擦拭着唐大卫脸上的血迹。
  
  石语松了一口气。他认出照料唐大卫的正是刚才那个卖芒果的女人。
  
  石语当时真希望自己和唐大卫互换角色,退一步,哪怕处于那个傣族妇人的地位也行。但是,他没有勇气走过去。
  
  石语觉得,隔着看热闹的人群,竹叶和自己的视线接触了一下,但又好像是自己的错觉。看着竹叶和那傣族妇人扶着唐大卫走向不远的农机站,他发现自己在拖拉机上和买芒果时产生的那点优越感荡然无存。
  
  事情过后石语才知道,小刮刀这天来到箐头镇上,在街口大青树下和那帮不三不四的朋友一起喝了几碗包谷酒,谈到寨子里远近闻名的竹叶,便吹嘘起来,自己如何受到竹叶的青睐,竹叶迟早是他的人。

  竹叶正好在那个时候经过街口,而且冷冷拒绝了小刮刀让她一起喝酒的要求。本来想扎一记台型的小刮刀觉得很没面子,立时恼羞成怒,便要动粗。
  
  在唐大卫站出来后,竹叶立刻跑进了边上的农机站,她本来就是要去那里找同学的。于是,农机站里的基干民兵们出现了。
  
  
  唐若琴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不等他回答,便直截了当地说:“箐头镇那一次,竹叶对你很失望,她看见你了。就算你开始不在场,但是,最后你都不肯露面。她认为你太自私,太让她失望。这个时候,唐大卫一出来,你就没任何希望了。
  
  “本来我听说唐大卫平常用火钳卷头发,还觉得这人有点娘娘腔,想不到这种时候倒是他硬得起来。
  
  “在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眼睛里,唐大卫这种人远远比你有噱头。论卖相,你们两个脚碰脚,勉强算是小白脸,平平常常,但是唐大卫的小开派头,是这种小姑娘没见识过的;论口才,你比他强,不过他追竹叶的时候,好像换了一个人,‘花’功不要太好!你呢,从来没有一句甜言蜜语;论才艺,他手风琴一拉,画几张图画,小姑娘骨头就要轻三斤。你会唱歌,人家肚皮里的歌比你多,你会拍几张照片算啥。
  
  “讲实惠的,唐家居然在文革里没有被抄家,连唐老头贴我的钞票都没断过,唐大卫就更不要谈了。再加上箐头镇人家出的风头,你掂掂自己的斤两,凭啥去跟唐大卫别苗头?”
  
  唐若琴这时的谈吐才像是二十多年前的她,市井而尖酸。不过石语不明白她突然旧事重提,奚落自己一番是什么意思。
  
  唐若琴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不过,竹叶死之前跟我说起过,你们三个人中间,她觉得最好的还是你。我实在看不懂,一个是他老公,一个是她情人,她倒偏偏不忘记一个连朋友也算不上的男人,而且这男人还是她自己甩掉的。”
  
  石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心头微微一热,如一池静水泛起一点涟漪,随即又归于平静。这是为什么?算是初恋效应吧。当时竹叶婚姻不如意,恋人又死于非命,可珍视的只剩下初恋时的记忆碎片。自己就看得比较淡,毕竟有一个美满的婚姻,一个出色的妻子——对了,还有时间和年龄,将往事稀释得淡如清水。
  
  石语也料不到竹叶会那么快走到生命的尽头。箐头镇事件后不到两年,唐大卫在境外被害。再过两年,经唐若琴牵线,竹叶嫁给杨在明。又过了两年多,竹叶摔死在山崖下。
  
  竹叶曾和唐大卫好得死去活来,谁知造化弄人,两人都不得善终。
  
  嫁给杨在明后,竹叶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不过,听说杨在明的日子更不好过。石语有些相信这个说法,照这两个人的性格,很可能是这样。
  
  竹叶嫁到杨家,是唐若琴牵的线。
  
  “你可能认为竹叶会怪我,因为她嫁杨在明,我是媒人。其实后来我们关系一直很好,我去芒果寨就住在她家里,她上县城也住我的家,她有什么话都跟我说。不管怎么说,杨在明总比唐大卫好吧。”唐若琴继续说着。
  
  “你是对唐家一直有……意见吧?所以对唐大卫也有成见。”
  
  “你索性说偏见好了,啥意见、成见的。我是有一句说一句,唐德鸿——我爹对我也算不错,出钞票养我到大,还有这两间房子,那么多年总归没有亏待我。其他人嘛,不提也罢。唐大卫算老几?至少我是正宗的唐家人,唐德鸿的亲生女儿,37号有我一份……”唐若琴说到这里突然停住。
  
  石语发现自己面对的事情似乎更复杂了。那么,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唐公馆里,小陈,或者说他背后的唐若琴,究竟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唐若琴一阵激动过后,想起了眼前要应对的事:“你刚才说的竹叶现身,我总觉得太奇怪了。死了那么多年,她到37号去做啥?她和那里一点不搭界的。寻我?我跟她无冤无仇,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寻唐大卫?他死在缅甸。她不会是寻小刮刀去吧?难道小刮刀真是因为……不管怎么样,我要给她烧点纸钱,到庙里做法事超度她。”
  
  石语突然想起小刮刀临死前说的话,于是告诉了唐若琴,而且用滇西土话说了一遍。
  
  “可惜是王老板转述的,不是原版,不晓得打了多少折扣,说不定意思完全错了。你知道‘石头’是指什么吗?”石语看见唐若琴惊讶地张着嘴,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竹叶有一块翡翠原石,是娘家给她的陪嫁。你懂吗?就是翡翠外面包了一层石头皮壳,加工时要去掉这层壳。人家说的‘赌石’,就是指这种石头,因为外面看不出里面翠有多少,质地好坏,买它就等于是赌一记。竹叶拿给我看过两次,那不能算是‘赌石’了,里面已经露出一大片翠,‘水头’极好,颜色碧绿——”唐若琴瞪大眼睛,站起身来双手比划,显得亢奋异常。

  石语发现,女人对珠宝的爱好似乎是天生的,连自己的妻子,一个举止稳重的大家闺秀,在钻戒柜台前也会两眼放光。
  
  “看来你对翡翠蛮内行的。”
  
  “当然,老阿姐我比你在云南多呆了几年,后来接触过一些做翡翠生意的人。我还在腾冲住过,那地方是翡翠毛料进口的主要口岸。杨在明就是腾冲人,小时候跟他老头子杨主任迁到芒果寨一带。对了,我娘留下来的翡翠别针——就是这张照片上她戴的——档次也相当高,玻璃种,满绿,现在至少值万把块。”唐若琴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
  
  石语无奈,他已经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正要了解下文,唐若琴却一下子岔到曼卿留下的胸针上去了。不过他知道,当一个女人打算炫耀她的珠宝时,千万不要去扫她的兴。
  
  照片里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翡翠别针,跨过半个世纪的岁月,现在静静地躺在石语掌心。它细腻温润,犹如一泓碧水,绿得深不可测,在阴雨天的晦暗中,隐隐透出妖异的气息。石语觉得,曼卿,还有竹叶的目光,正透过这一抹神秘的惨绿,默默窥视着人间。他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似乎有一缕凉气从指间沁出,经由手臂流向心头。
  
  “我娘的首饰,只剩下这件了。”唐若琴幽幽地说道。
  
  终于她将话题回到竹叶的那块翡翠原石上。
  
  那块石头,应该是断裂的,所以里面的材质几乎一览无余,至少能做出两个满绿的手镯,照现在的行情,单单原料卖到六位数没有问题。至于是什么“种”的,唐若琴已经说不清了。和别的原石不一样,它的皮壳异常光溜润滑,不知是河水冲刷还是历年人手把玩的结果。最离奇的是,石头上有几行怪异的字符,据说竹叶的父亲曾将字符拓下找许多学者看过,没人认得出是什么意思。
  
  当时竹叶家也没太把它当一回事,身居偏僻的滇边,他们只知它是块特殊的石头,值些钱罢了。竹叶得到这份陪嫁,却没带到杨家去,直到她死前几个月,才从娘家拿走。
  
  奇怪的是竹叶死后,谁都不知道这块石头的去向。杨家人赌咒发誓,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件东西。人都死了,竹叶的娘家人也不会去深究石头的下落。
  
  十八年后,濒死的小刮刀却念念不忘这块石头。
   
  石头和竹叶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石语和唐若琴都在思索。
  
  若说先前听得唐若琴转述竹叶生前的感慨,石语心中尚能保持平静,等到那块“石头”的线索浮出水面,他的心完全被扰乱了。竹叶的面容,少女时代的,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死后的,乃至在火焰中的,轮番在他眼前晃动。他的心在隐隐作痛,眼前却仿佛依稀看到那张照片上生气勃勃,清纯俏丽的脸庞,眼神却如小同在月塘出示的照片上的一样,带着难以形容的幽怨,似乎想向他倾诉什么……
  
  窗外仍是不绝如缕的秋雨,房间里越来越暗。两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沉默中,只听得冷雨敲窗,声声凄凉。
  
  消息带到,连照片都收回了,石语认为自己只能做到这一步,以后,唐若琴只有自己当心了,但愿这些事与她无关。另外,今天造访,得到这么一个重要线索,也算不虚此行。那块神秘的翡翠原石,不知在什么地方闪动着幽幽的绿光,竹叶十八年前的死亡,和唐公馆诸多离奇事件,两条人命,是否连接在一起呢?不知道。但在石语心中,那一抹翠色已经笼罩上不祥的阴影,成为他在暗中苦苦摸索的唯一路标。
  
  他站起来告辞:“你好自为之吧。对那张照片,也不要去多想,这只是我的揣测,本来就当不得真的。石头的事,你再回忆一下,想起什么就告诉我一声。”
  
  唐若琴默默地点了点头。
  
  走到门边,石语站住,盯着唐若琴的眼睛:“最要紧的是,不管唐公馆发生什么,千万不要搅进去。最近唐公馆太凶险,许多事我都不好跟你说。”
  
  如他所料,唐若琴避开了他逼视的目光,耳朵下面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有点像是故意转换话题,唐若琴又开口说:“那张照片真是小同交给你的?这就怪了……”
  
  “什么意思?我问了一些老同学,都不知道大同的联系方法,最多说他好像不在国内,小同就谁都不认识了。对了,你有办法找到他们家吗?”
  
  “啊,没什么。我也已经好几年没听到这两兄弟的消息了。”但她的眼神却分明透出一丝疑惑。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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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又见月塘
  
  “强生”汽车穿过了半个上海市区,在淮海中路靠近余庆路的一条弄堂前停下。走进宽阔的弄堂口,迎面而来的是一种旧时情调和今日颓败交织的气息,形状各异的宅子大都年久失修,近乎颓圮的模样。雨已经停了,竹篱和砖墙后探出的一丛丛湿润的绿色与枯黄,被秋雨浸透,仍在滴落着一串串水珠。
  
  一排连体洋房门口,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公司招牌,和晾在铁丝上的几件棉毛衫牛仔裤之类共处于一个拱形门廊下。小钱的公司就设在底层,石语走进去时,只有一名年轻职员在电脑上奋力射击着一群太空飞船。
  
  见石语进来,年轻人抬起发红的眼睛,脸上立时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怎么只有你一个?小钱呢?”熟门熟路,石语也不讲客套。
  
  “他说一会儿就到。别人都出去揽活儿了。”小伙子一口北方腔。
  
  “你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
  
  “可不!老板让我等一封电邮,半夜两点才到,白天还不让歇着。真是,拿人当牲口使唤。”
  
  “哈,那牲口可就没活干了。”
  
  “不会吧,牲口们混得不错,都在当老板呢。”显然小钱在雇员眼中形象不佳。
  
  石语在靠窗的转椅上坐下,那是钱剥皮的座位。上回通电话时,他发现小钱说话吞吞吐吐的,便起了疑心,加上唐公馆扑朔迷离的局面,他越发怀疑所谓《时尚圣经》的约稿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但是,刚才电话里小钱的口气又变得得意起来,似乎成竹在胸。
  
  随着一阵马达的扑扑声,在窗外出现了小钱的身影。个子近一米八的他骑着一辆不知从哪儿觅来的超小型助动车,看上去就像骑着一条狗,又像是从哪一本卡通漫画里蹦出来的。去年石语曾劝他换辆汽车,何必把挣来的钱都带到棺材里去呢?况且看不出他老人家有任何在五十年内进棺材的迹象。再说骑着一条狗的钱经理对经纪公司的光辉形象大大不利,因此而损失的合同金额将远远大于一辆宝马的价格。最后一句话他像是有点听进去的意思,因为他两只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三四圈。不过他显然最终没有采纳这条建议,证据是一年过后,他屁股底下仍是那条越来越老迈的“狗”。
  
  小钱好像永远打着领结,而且领结的颜色总是和西装不配。偶尔有哪天他一不小心将颜色搭配对头,石语他们就会担心这是地震前兆,有时甚至会抬头看看太阳是否在西边升起。因为有几次在餐馆被人当作侍应生,小钱也试过系领带,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在衬衣领子下面挂了一只袜子,于是他就坚持他的领结扮相,并美其名曰“个性着装”。
  
  今天,小钱一身笔挺的宝蓝色西服,配着孟加拉条纹的衬衣,倒也算得衣冠楚楚,颇有“成功人士”的派头,而且令石语放心的是,他的领结照例是很可怕的花色——橙红夹绿色花纹。
  
  尽管小钱刚从助动车上下来,头发却是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石语断定今天肯定已经有好几只苍蝇在他头上失足滑倒了。
  
  当小钱意气风发地向窗内的石语招手时,石语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约稿没有问题?
  
  “这么说吧,《时尚圣经》的那份传真显然大有问题。”小钱拖了把椅子在石语对面坐下,开门见山。
  
  石语不动声色。小钱没看到自己需要的效果,显然有点失望。
  
  “签署传真的是一个名字叫皮埃尔的家伙。但是,据我了解,这个皮埃尔在传真发出前的十天已经死了。”
  
  果然。不过石语见怪不怪,死后十天发个传真算什么,竹叶死了十八年,还在上海滩游荡呢。
  
  “奇怪的是他的传真不用法文,而是用英文,虽说语法没什么问题,行文中规中矩,但是我闻出了里面的中国味儿。再说,干嘛要十天后再找我联系?我后来照传真上留的号码打过去,一直没人接。我小钱是什么人?跟我玩这个,没门!”小钱得意地看看石语,意思是你怎么没有发现传真里头的问题。
  
  石语好笑,本来是你被人家噱进,却让我吃药,现在倒变成了你明察秋毫。
  
  “不错,你门槛是精,那天开心得像拾着金元宝,天不亮就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告诉你,自从你把我发配到唐公馆,我天天在跟鬼魂打交道。这笔账我还要跟你算。别跟我吹你的鼻子,狗鼻子才灵呢。你不是有能耐吗?我问你,那个叫皮什么的死人为啥要开这个玩笑?内幕究竟是什么?不要告诉我又是什么在闹鬼,这两天我都听烦了。”
  
  小钱脸皮一红,嘟囔了几句,先是那天刚知道传真有诈时蹦出的警句:“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接着又含含糊糊说竞争对手什么的,然后咳嗽一声,将话题转到对他有利的方面。原来夜里他终于等来了《时尚圣经》编辑拉法兰夫人的E-mail,对他的选题表示同意,正式提出约稿。
  
  把电邮的打印件递给石语时,小钱岂止是神采飞扬,简直就是趾高气扬:“……拉法兰夫人自然有她的要求,世界顶级时尚媒体嘛。因此,咱们的计划要改变一下。我的想法是——”
  
  石语截住他的话头:“你自己去跟《时尚圣经》玩吧,我不奉陪了。这几天我没把老命送在唐公馆,算是祖上有德,菩萨保佑。现在我就把你这个经纪人炒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瞒你说,我还想多活几年!”
  
  小钱生动的表情突然僵住,两眼发直,保持着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口型,半晌才又说出话来:“别价,别价!这话是怎么说的?这您要半道上把我给闪喽,那我干脆一头碰死算了。都是我的不是,俩眼睛还不顶一个屁眼管用,让丫给蒙了。这是谁干的?真他妈缺德!您老人家消消气儿……石老师,石大哥,石大爷,我给您磕头了!咱哥俩什么事儿不好商量?要不,提成上我再让让?让二百行吗?三百,三百啦!您瞧兄弟我怎么样,够意思吧?”
  
  石语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典型的小钱风格。关键时刻装孙子倒挺及时,然而却像上海人说的,铜钱串在肋排骨上,捋下一个都心疼。《时尚圣经》的这笔业务,他的佣金都在五位数,却二百三百叫得山响。

  本来,石语的第一个念头,是借这个机会退出这场莫名其妙被卷入的恐怖游戏,逃离鬼影憧憧的唐公馆,理由冠冕堂皇,谁都不能说他什么。但是,如果就此撒手,他真会问心无愧吗?刚才唐若琴的那番话,让他记起当年箐头镇大青树下,竹叶交织着不解和失望的一瞥,犹如一记重锤敲击在他心头。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青年,箐头镇那一幕不该重演。
  
  何况,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是想全身而退,又岂可得乎?连《时尚圣经》的约稿传真也带着森森鬼气,可见一张罗网早就精心编就,等着他来钻,只是不知幕后的黑手来自阴间还是人间。
  
  有始有终,起码的诚信。他不能想像自己会突然告诉王老板,这批照片他不拍了。
  
  仅仅是十个小时前,他还和咪咪在慈心医院太平间一起面对着一具尸体;再往前半天,是王老板向他求助;还有,面无人色的老克勒凯文,小黑他们惊恐无助的表情……他感到自己是和这些人共处于一条断了缆的船上,唐公馆的险恶风波,随时可能将小船吞噬。他不可能独自套上救生圈逃离,然后心安理得地看着小船倾覆。
  
  因此,他只是想敲打一下小钱罢了。
  
  终于,小钱听到石语说让他把那“三百”自己留着买药吃,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我就说老哥你不会坑我,咱哥俩……”
  
  石语截断他的话头:“没那么简单,你以为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听着,你给我办成两件事,那我们继续搭档,不然就拉倒。”
  
  小钱又紧张起来:“什么事?没的说,八件事都成,您要天上星星,我马上搬梯子上房!我小钱……”
  
  石语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小同昨夜用的电话号码:“首先,你找出这个电话号码是在哪儿打出来的,再把给你发传真的那个号码也挖出来——哪怕他真是在棺材里发的,这一屁股屎你自己来擦。用不着给我摆出这种表情——你找电话局也好,公安局也好,知道你有的是路子。不愿意办也行,一句话的事。”
  
  小钱苦着脸:“我答应还不成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哥俩谁跟谁呀!哎,老哥,听你的意思,那地儿真的不干净?”
  
  石语略略说了一点,当然大部分情况没提,却也听得小钱两眼发直。最后他警告小钱:“是人是鬼我还没弄清,你可别出去瞎说,要是《时尚圣经》撤回约稿,鸡飞蛋打你就哭去吧。”
  
  “您放心,我跟谁过不去也不会跟自己的钱包过不去。老哥,留下吃饭?当然我买单!小张,你通知阿三今儿中午加一份六块的盒饭,六块的!”小钱又兴奋起来。
  
  这时,石语的手机响起。他听见父亲不安的声音:“你马上回来一趟,有点事情。”
  
  石语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什么事?要紧吗?我马上回去!”
  
  “不要急,不要急,我们都好,是月塘那边出了点事,你回来就晓得了。你妈买了只甲鱼,中饭你一定要在家里吃……”
  
  石语稍稍放下心来。小钱送他出门:“哥们儿,别走哇!要不,咱们上襄阳路口那家面馆,来碗炸酱面?……”
  
  
  石语嫌出租车开得太慢,后悔不该把自己的汽车仍旧留在影楼。他去月塘前把车留下,回来后嫌荣福里停车麻烦,就没有取回。可能,马上要动车了。
  
  车窗外,雨又开始下了,绵绵密密,天地一片湿漉漉的铅灰,令人心烦。
  
  石语从夜里两次心惊肉跳的经历开始,今天上午,又是接二连三,一次又一次的震惊,让他有应接不暇的感觉。
  
  唐若琴居然是唐德鸿的女儿,虽说是庶出,也算得上是37号唐公馆的继承人。
  
  领班小陈又是唐若琴的儿子。
  
  小刮刀死前念念不忘的“石头”浮出水面,竟是竹叶家传的宝石。
  
  第一次听说,竹叶最难忘的人是自己。
  
  《时尚圣经》的传真,来自一个死人。连外国亡魂都要来插一脚,好像唐公馆内外游荡的幽灵还不够多似的。
  
  现在,又是月塘不祥的消息。
  
  
  那天石语匆匆离开月塘,只来得及给当地的亲戚打了个电话。
  
  当日下午,秋雨甫歇,便有成片的雾气从河面,从石板路面上袅袅升起,河边的几栋老房,黛瓦白墙在疏淡朦胧的雾气中忽隐忽现,敝旧破败的模样却也被遮掩了些许。到得晚间,那雾没有一点散去的意思,反倒变得越发的浓稠,寥寥几盏路灯在雾中暗淡如萤,小镇除潮湿阴冷之外,一时又添了几分凄迷。
  
  石拱桥边一家小酒店,尚有五六个酒客流连不去,借着热酒捂捂手,暖暖胃,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那个姓石的上海人突然离去,也是今晚的话题之一。于是便有人向着河对面指指点点,说那边的楼窗里,便是姓石的居所。
  
  那里有一点淡淡的光晕,在雾气中流动,一时又和雾溶为一体,难以寻觅。
  
  众人有些疑惑,上海人已经走了,哪里来的灯光?有人说那光晕飘飘忽忽不像是电灯,也有人说可能是他的亲戚进去了。
  
  墙角那张桌边坐着个老者,听到议论,手中端着酒碗,走到门边张望。
  
  看见雾中游移不定的光晕,他的惊异远过于旁人,不小心一口黄酒入喉,连连咳呛——因为那处老宅的钥匙就在他身上。
  
  于是大家议论纷纷。有说是进了贼的,但以小镇民风,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却也没听说过近年有失窃的事。镇民守旧,因此也发不了财,这个小镇便面貌依旧,近年与周围富庶的乡镇相比,更显出些破落相,便是外贼也不屑光顾。再说上海人一走,那屋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偷的?
  
  老头放下酒碗,不声不响走过石桥,来到老宅楼下,发现门锁完好,没有动过的痕迹。他摸索着打开锁,里面漆黑一片,不过他在这道楼梯上上下过很多年,无所谓。他一步步爬上楼梯,尽量放轻脚步,但是陈旧的楼梯还是在脚下发出凄楚的呻吟。
  
  他在楼上的门前停住,听了听,门里面没有声音,于是就开了第二把锁。搭扣在门板上碰出了清脆的一声,门随之被推开。
  
  房间里既没有灯光,也不是漆黑一片。雾气在慢慢流动,填充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其中像是溶入了路灯的光,一同流散在屋里,淡淡的,弱弱的。
  
  老头定睛看去,隐约看得见雾气的流动,很诡异的样子,头皮便有些发紧的感觉。目光再左右搜索一番,依稀见有一个暗暗的身影隐在雾中,却又不甚分明。老头暗叹,活了几十年,真要见识一下不干净的东西?衬着淡淡发白的雾气,见那身影陡然变高,又似在蠕动,再看,却是吊在房梁上,轻轻晃动,旋转。老头心中一惊,痰涌上来,脑中立时一片空白。
  
  这时,河对面的酒客中,有个眼尖的突然抬手指向那边,喉结上下滚动,话却堵在喉咙中吐不出来。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立时便有人面如土色,也有人什么都不曾看见。
  
  夜雾已经很湿很冷了,酒店里的几个人却觉身上另有一股凉气流过,冷到毛发直竖。

  第二天,雾虽散去,却有流言在镇上传开。小镇上,流言也如同雾气一般流动,无所不在,无孔不入,不知不觉就散到每一处角落。
  
  茶馆酒肆,小店柜台旁,河边洗衣洗菜的石阶上,镇民们压低声音,惶恐而又兴奋地交换着各自听来的消息。最流行的说法是,昨晚小酒馆的酒客们看到在一团神秘的光晕后面,有一个更神秘的影子。至于这影子是缓缓升起在屋顶下并消失,还是轻轻从楼窗飘落沉入河中而不见,却有不同的版本。总之最后的结论都归结到一个字上去。在说出那个字时,众人都先四下看看,然后面色凝重地将说话的音量放到最低。
  
  老人们就历数多年前在这处老宅周遭横死的人名,提及吊死人的场所往往都有些含糊,若是淹死在附近的,一塌刮子都算在楼窗下这处水面的范围里。
  
  那处老宅前的石阶上没有妇人去洗衣服了——万一那个东西就是潜伏在这里的水中呢?
  
  
  “那天夜里,你七叔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当夜便病倒了,他们家的说法是那天夜里冲撞了什么邪气……过了两天,烧不见退,送了医院,打打吊针有了起色。家里人一道去那间屋看了,自然不会有什么死人,不过情景有些不对。你三嬢嬢想想还是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叫你回来商量一下,你是不是去一趟……”石语父亲在饭桌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面对着桌上的甲鱼,石语一点胃口都没有。想不到连月塘老宅都牵连到唐公馆的事件中去了。没错,一定和唐公馆的怪事有关,否则哪有这么巧的。既然七千里外的滇边,十八年前的亡灵,甚至连一个法国死人都卷了进去,那么自己蛰伏大半年的月塘,牵连进去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他都觉得有些麻木了,不知以后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谁都不做声,默默坐在饭桌前,也不动筷子。石语听到楼下又传来张家老爹的本地口音,照例中气十足,中间还夹杂着另一个人的声音,却是带本地口音的上海话。
  
  “隔壁六根回来了。你要是去月塘,是不是带他一道去,去去邪气……”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她说的是张家老爹的儿子张六根,外号“张天师”,从前是道士,文革前就还俗了,他师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阿胡子。他就是下面跟张家老爹对话的人。
  
  “他不是三十几年前就还俗了?”
  
  “现在他好像又穿起道袍来了。弄不懂他。”
  
  石语实在不想去月塘跑一趟,但是既然人家老长辈为了自己的事受了惊,于情于理,自己总要有个交待,至于把张六根也弄去,就未免太夸张了。
  
  石语将自己的丰田越野车停在马路边上,唐公馆在那里有个临时停车场,又是王老板通路子搞的。那两个身高一米八五的小伙子的任务就是管理停车场,不过现在他们的制服外面套着雨衣,显得不伦不类。
  
  石语沿着那条穿过废墟的道路来到唐公馆。午餐高峰早已过去,大厅里还有一桌香港客人,正在和老克勒凯文用广东话攀谈,一旁是侍者阿新用娴熟的动作给他们分菜。
  
  他们说的话,石语十句里听不懂一句。凯文好像有点语言天赋,据说他的英语也蛮灵的。阿新显然是训练有素,外头一般餐馆里的服务生没办法跟他比。阿王这个老板也不是白当的,这样的餐厅要是被那些怪异事件搞垮,也确实可惜。
  
  石语没有从大厅里走,他知道王老板的忌讳。他从侧门进去,在楼梯旁见到了真真,忽然想起夜间的事,便把她叫住。
  
  “你跟我说,夜里你们到底搞啥花样经?”石语一脸严肃。
  
  “没搞啥呀,昨天夜里我们老早就睡了,后来……后来咪咪回来把我们吵醒了。”真真回避着石语的目光,又好像在忍住笑。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说,小陈到底看见什么了?本来这里就乱,你们还在搞鬼,弄得人心惶惶。要是王老板知道了——”
  
  “你千万不要告诉王老板!”真真慌了,“都是咪咪搞的,真的,和我一点不搭界。”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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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语手里现在拿着一个最普通的白色压塑面具,上面一对空洞没有生气的眼睛似乎在盯着他看。这是真真带着他在咪咪床头找到的。小陈深更半夜看见在黑暗中浮现出那么一副嘴脸,是要吓得魂飞魄散,何况一定有咪咪钥匙扣上那个绿色发光管在增强效果。
  
  当时三层楼上,众人大呼小叫乱作一团,几个女孩居然不慌不忙,还在一旁偷笑,这情景便很可疑。后来石语在浴室里发现了墙上有个小小的洞,再结合墙壁那边的光景一想便明白了几分。只有咪咪玩得出这种花样,太平间里闹一场还不过瘾,还给唐公馆来个火上浇油。
  
  实在是荒唐。他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骂咪咪还是小陈。或者该骂王老板?这家伙用钞票真是算得太精了,门面上的东西搞得美轮美奂,三楼浴室改装后却连墙壁最简单的修补都不愿搞。
  
  算是抓出了一个“鬼”。但是,这和搅得唐公馆上下人等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些怪异事件并没有关系。咪咪没有本事让小刮刀的亡魂出现在阿林面前,也不会将唐大卫的面容显示在十九层的楼窗外,更不可能让死去十八年的竹叶在唐公馆内外游荡。
  
  石语走到楼下时,手机响了,是唐若琴打来的电话。
  
  “你在唐公馆吗?上午你告诉我这里还有几张唐家的照片,我想了想,还是过去看一下,有用的就拿走。你帮我找一找。我出去办点事,办完就顺便过去一趟。”
  
  石语觉得唐若琴行事有点随心所欲,刚吩咐她不要趟唐公馆的混水,她却非要过来。当然这也情有可原,看上午她激动的样子,那照片对她的意义太不一般了,再说,这些照片的合法拥有人也就是她了。不过,她可以让小陈去找啊。也许小陈并不知道那些照片的存在,更有可能是她不愿意暴露他们的母子关系,不愿意暴露他们唐家后人的身份。
  
  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企图?要是牵涉到唐氏家族的纠葛,那事情就复杂了。
  
  果然,唐若琴不放心地加了一句:“我和唐家的关系你可不要告诉人家啊。”
  
  这时,除了当班的少数员工,餐厅其他人都已散去。石语闪进杂物间,将那几张照片全部拿了出来,然后找到了小陈。小陈满脸倦容,走路有点拖拉,强打精神的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
  
  石语告诉他自己要在雪茄吧接待客人,让他等会儿安排一下。小陈看上去有点魂不守舍,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稍一沉吟,便点头答应了。
  
  小陈转身要走,石语把他叫住,拿出那个面具:“你昨天晚上看到的就是这个东西吧?”
  
  小陈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石语笑笑,小陈是聪明人,跟他不用多说。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本身就如戴着一副面具,让人看不透面具背后真实的脸,从第一次跟他打交道就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不喜欢这样的人。
  

  石语走到大厅后面,见那桌香港人已经起身,领班老陆和侍者阿新带着一脸很职业的笑容相送。客人有了几分酒意,一个黑瘦的小个子叫着:“Kelvin,Kelvin!”
  
  老陆马上走到后面门口:“凯文,客人叫你!”
  
  凯文不情愿地从石语身边走过,走进大厅,一脸矜持的样子。那黑瘦的港客拿出一张港币塞进凯文手里,大声说了几句广东话,然后摇摇晃晃地跟着同伴走出门去。
  
  老陆二人马上跟着往外送,凯文却皱着眉头原地不动。老陆送过客人,回来大惊小怪地说:“一百港币,香港人什么时候出手那么大方过!老克勒,你噱头好来,怎么把人家‘花’进的?”
  
  “大方?一桌开销三四千,在香港他这点小帐拿得出手?”凯文冷冷地说着,把钱往桌子上一扔,板着脸进去了。
  
  “怪了,面孔像只葱油饼,倒像是谁欠他多还他少。有吃不吃猪头三,你不要我要。”老陆感到意外,嘟囔着拿起钞票,回头瞪了一眼阿新:“看啥?四六开,好了吧?”
  
  石语有点同情老克勒。他还是对自己的身份不习惯,拿客人的小费觉得没面子,这可能就是他那类人与生俱来的傲气吧。从前凯文家和唐家大概都算是洋派家庭,起名字都带洋气。石语知道唐大卫的英文名字无疑是David,却一直吃不准“凯文”这个名字是来自Calvin还是Kelvin,这下像是搞清了。
  
  
  在天井里,石语见到了刚进门的咪咪,今天她没有骑车。
  
  石语盯了她一眼:“看你,两个黑眼圈,知道半夜不睡的滋味了?”
  
  “那多好,像熊猫,国宝。真是,偏偏礼拜一上午有课,睡不成懒觉。哎,你拿着我的面具做啥?谁给你的?”
  
  “你承认这个面具是你的?”
  
  咪咪做了个鬼脸:“是我的又怎么样?”
  
  “昨天夜里闹鬼的真是你?小陈差一点心脏病发作。不知你爹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准确的说法是今烫凌晨。他是活该。想占本小姐的便宜?没那么容易,真真她们老早就警告过我了。你不要告诉我老爸好吗?不然他一定会赶我回学校住。好不容易拿到我妈的令箭,让我住在这里照顾老头子,你中间轧一脚,我就惨了。”
  
  “跟你说过,不要搅进来,太危险,你怎么就是不理解呢?昨天是你闹得唐公馆鸡飞狗跳的,前几天的事有你的份吗?”
  
  “看你一本正经,像我们班主任一样。别的事跟我不搭界,不要冤枉好人嘛。对了,你告诉我,前两天这里到底怎么了?谁都不肯跟我说。”咪咪抓住个机会不放。
  
  “无非是有人像你那样装神弄鬼罢了。这么下去,你老爸生意也不要做了,趁早关门拉倒。你呢,也不要读书了,找个地方打工去。”
  
  “读书有什么劲,我倒是想去打工,人家说我做模特合适。”
  
  “就凭你的身高?”
  
  “我一米六五呢。又不是做时装模特,要长得像电线杆那么高。给你当摄影模特怎么样?工资给我开高点。”咪咪抓过面具套在脸上,摆了个姿势。
  
  石语哭笑不得:“好了,不要拗造型了。你只要不出花头,就天下太平。老老实实读你的书,有机会我介绍你去拍广告。”
  
  “真的?一言为定,你可不能赖帐!昨天友松也说我不上镜头可惜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咪咪一下子高兴起来。
  
  “神秘人物友松?昨天你又见到他了?”
  
  “下午我们在雁荡路孵咖啡馆。你又说人家神秘,我看这人……这人还是蛮有意思的。”
  
  看着咪咪的眼神,石语明白了几分。本来就看不出跟屁虫魏永成有什么希望,这下,他应该是绝望了。
  
  “你没邀请他晚上去慈心医院太平间喝咖啡?”石语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
  
  “谁知道你真的是去太平间啊,我只是约魏永成跟着你看看,好玩。友松倒是说你套黑皮的话,应该和小刮刀有关……”
  
  石语发现,最容易不过的事就是套咪咪的话,对自己来说如此,对友松也一样。
  
  雁荡路,咖啡馆。听着咪咪的叙述,他能想象到当时的景象:午后的秋阳透过落地长窗,暖暖地照在身上,棕榈树叶斑驳的影子在半掩的窗帘上摇曳。舒适的沙发座前,小圆桌上咖啡飘着香气。窗外是那条法国情调的小街,原木树皮箍着的硕大花盆里,簇簇鲜花在阳光下开得灿烂悦目。
  
  法兰西式的温馨、浪漫和慵懒在空气中弥漫。
  
  这时,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面对着一个成熟、倜傥的男子,还有什么话藏得住?
  
  于是,咪咪谈起了小刮刀,谈起了黑皮,谈起了石语和他的摄影,甚至谈到了魏永成,还有其他一些话,是石语不感兴趣的。
  
  “他没跟你谈唐大卫?好像上次说他见过,是见过人呢还是见过鬼?”石语问。
  
  “说起唐家的时候提过一句吧。对了,我问他知道唐大卫的女朋友是谁吗?他说不知道,我就告诉他。我还比他多知道一些呢。”咪咪得意起来。
  
  “他跟你提起过一块石头吗?”
  
  “谈石头做啥?这里满地都铺着石头。”
  
  昨夜咪咪跟踪自己,是不是有友松的暗示或引导呢?石语本来就有点疑惑,咪咪不该有这么缜密的分析推断能力。这个友松在他心里显得更神秘了。
  
  “再一次提醒你,不要在这里轧一脚,没有你已经够乱了。这是为你们家老头子好,更是为你好。还有……还有友松这个人,你对他并不了解,适当保持一段安全距离,防人之心不可无。”石语认为有的话自己说并不合适,虽然这是咪咪,不会太计较,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你老爹让我管着你一点。”
  
  “真没劲,那么多人来管我,我都上大学了,现在弄得好像还在幼儿园一样。”咪咪一噘嘴,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友松又不是什么无业游民,人家正正经经的外企白领。我在同一天认识你们两个,你已经代表老头子来管我了,却要我和他保持距离,这不公平吧?”
  
  “没什么不公平的,这是为你好。好吧,什么时候你把友松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大家都是37号的房客,礼数不可缺。”
  
  咪咪笑了:“你算什么房客啊?跟我一样,又不交房钱。”
  
  王老板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崇明人。王老板说,这就是厨工阿林,刚出院。
  
  石语告诉王老板自己要离开几天。
  
  王老板惴惴不安:“你几时回来啊?昨天夜里好像又出事了,说是小陈做恶梦,谁知道是不是。唉,弄不好真要请人来……道士阿胡子大概老早就死了,请什么人好呢?”
  
  石语忽然想起了德兴坊张家老爹的儿子张六根——阿胡子的徒弟,但是没说什么。他也没告诉王老板夜间事件的真相。这本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牵涉到咪咪和小陈,谁知道王老板会怎么解读。
  
  
  石语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里,从一个大纸袋里取出一沓照片,这是刚从影楼拿来的。
  
  这些照片是他十八年前在竹叶的葬礼上拍的,前两天从德兴坊的亭子间里翻出底片,然后交给影楼的暗房技师去处理。刚才去影楼取车时,也拿到了放大的照片,只是,他发现技师交照片时神色有些异样。
  
  这一点都不奇怪,他大概从来没有洗印过摄入一具焦黑尸体的照片。
  
  石语发现,技师翻印了几张底片,为了将暗部的细节重现,有的底片作了加厚处理, 然后再放大成照片。重点是最后一张的局部,灌木丛中的那个影子。看得出,技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用不同反差的放大纸,不同的曝光和显影时间分别试了一番。
  
  确实,比通过底片扫描在电脑上显示的图像细节要丰富不少,有一张照片上,蚱螂侧脸望向灌木丛的那个影像,细部和层次都出来了一些。原先的照片上这部分曝光过度,影像发白,现在却能看出他似乎是惊恐的表情。显然,在显影时用了局部加温之类的手段。蚱螂在害怕什么?
  
  比较几张照片,看得出灌木丛中那个影子很像是个人形,而不是光影形成的没有意义的形状。那个人形和一棵数叠印在一起,像是半透明的,却看不出这是两次曝光的效果,还是那真是个幽灵。有一张是专将那个类似人形的头部放出的八英寸片子,乍看只是已经显得很粗糙的粒子堆砌的深浅不一的阴影,但前后移动,转换角度之后,仿佛看得出一点五官的意思。

  石语精神一振,将几张照片对照着反复看了几遍,终于,他觉得这个影子依稀像是某一个人,一个绝对不可能在出现在那一个时空里人。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就像有时看到天花板、墙壁上陈年的痕迹仿佛像一个什么东西的形状,这里头往往是加上了自己的想象……
  
  石语听到百叶窗那边有嗒嗒声,好像有人在敲窗。他刚要转过头去,忽然想到,这是在三层楼,脸上立时就有酥麻的感觉。在这么一个氛围中,天气和心情都是阴郁的,又面对着照片上的凄惨阴沉,他一时不敢回头。
  
  嗒嗒声还在响,没有规律。应该是风在吹打损坏的窗叶。自己是否有些草木皆兵的心态?
  
  照片上的内容让石语震惊,虽然他不敢肯定……
   
  现在的情绪多少有些沮丧,他必须振作起来。窗外,雨已经停了,他决定出去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
  
  
  荣福里的下午,没有行人,一片寂静,只有不知哪儿传来的滴水声。一地青石被雨水浸湿,反射着微弱的天光。两侧的石库门房子,如带着过去时光的忧郁和感伤,默默矗立着。
  
  石语心中一动,觉得这是个值得一拍的画面,刚要回去拿照相机,却遗憾地看见一旁的门边冒出一缕烟雾,随之探出个白发苍苍的脑袋,破坏了画面的意境。
  
  那是老爷叔。他倚着门框,眯起眼看看天:“这雨还要下。怎么样,照相馆师傅,你这两天在37号有啥收获?”
  
  老爷叔一脸狡黠,似笑非笑,显然语带双关。
  
  石语装糊涂:“蛮好,拍了不少照片。”
  
  “是蛮好,阿王、凯文,还有那个小领班,连派出所老徐也来过了。”老爷叔还没有习惯“警署”的说法。
  
  石语发现老爷叔正是那类吃饱了饭撑得难受的人。他耸耸肩,笑了笑,并不作答。
  
  “我预先警告过你,你看,有道理吧?”老爷叔喷出一股烟雾,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会儿烟蒂上那截长长的烟灰,随之将目光转到石语身上,上下扫视一番,显然大有深意。
  
  石语心中有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红塔山”,那是他准备在月塘派用场的。
  
  老爷叔一点不客气,接过烟点上,舒服地吸了一大口:“现在还是‘红塔山’顶吃香。再告诉你一点,这种天气最要当心,37号里那些东西,喜欢在下雨天出来。”
  
  石语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这两天出事时,天气都好得很。
  
  “你不相信?曼卿死的事我跟你讲过吧,那天夜里也在下雨。还有,唐德鸿夫妻两个也是在一个雨天显灵……”
  
  “哦,我记得他们死那天的批斗会上,你手里的语录本敲在我头上,这记敲得蛮结棍的。”石语故意岔开话题,他不愿听那些事,这几天他已经受够了。
  
  “是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你晓得吗?你现在正站在66年唐德鸿显灵的地方。唐德鸿死了半个多月后,一天夜里下雷阵雨,对过韩家的老二在外头贴好大字报回来,走到这里,‘哗’一道闪电,看到唐德鸿正好阴森森地立在他面前,尖角帽,长斗篷,旁边一个当然是唐老太。小赤佬叫得像杀猪猡一样,当场吓昏。楼上阿龙爷听见声音,推窗也看到这两个鬼影子,当时也不知道看见的是啥。现在韩家老二有点戆,大概就是那一趟吓出来的毛病……”
  
  老爷叔在过滤嘴里抽出一丝纤维,放在烟头上吹着,然后看着石语,意味深长地说:“你当心,说不定,今朝还会出鬼……”
  
  石语想起唐德鸿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从一脸血污中透出的阴鸷目光,立时感到心里不舒服。
  
  老爷叔完成了午睡后的消遣,还骗到一支“红塔山”,心满意足。
  

  唐若琴到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多少年没来过了?好像最后一次来是在唐泽元去香港之前。实际上自从我外公把我抱走后,我总共也没来过几趟。这里已经完全变样了……”唐若琴感慨万分。
   
  石语和她在西厢房坐下后,小陈并没有出现,倒是老克勒凯文进来斟上茶水,照例一副冷冷的样子,并不正眼看这两人。唐若琴倒是惊异地瞄了他几眼,如今的餐厅里,这般嘴脸是很难见到了。

  石语有点失望,本来他找小陈安排雪茄吧,就是想在唐若琴母子见面时观察一下他们的反应,现在看来,显然小陈已经得到消息,有意回避了。
  
  一天里两次见面,两人都没什么好多谈的。看那几张照片的时候,唐若琴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她又像是对石语又像是自言自语说:
  
  “唐家的人,头发都天生有点鬈……”
  
  石语看了看照片,唐德鸿、唐泽元和唐大卫兄妹果然都是头发微微弯曲。唐若琴也一样,记得年青时的她也是如此。不过女生这样并不引人注目罢了,那时的上海女孩,用些粗铁丝粗铜线在火上烧烧,也能将头发烫出卷来。
  
  犹豫了一会儿,她说:“照片我全部拿走,虽然有几只面孔看看就触气。你陪我上下走走吧。”
  
  石语陪着她穿过大厅,走到后面,那里只有金嫂坐在后门旁拣菜。听到脚步声,金嫂抬起头来,一见唐若琴,立时面色大变,眼神里交织着惊恐和怨毒,仿佛在她的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她嘴唇翕动着,如野兽般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唐若琴先是惊异地停住脚步,但马上反应过来:“金嫂?”
  
  石语点点头。
  
  唐若琴和金嫂默默对视着。从她的眼神中,石语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隐隐感到在那双眼睛后面,隐藏着许多东西。是仇恨,还是感慨?石语明白自己不可能去解读。往事会不会被时间稀释?仇恨会不会被岁月化解?他不知道。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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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金嫂移开了目光。石语走上楼梯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金嫂抬头望过来,眼神分外狞厉,张开的嘴中没剩下多少牙齿,却分明有两颗尖利的犬齿露了出来。石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两人在二搂走了个来回,然后来到三楼。阴雨天,这里越发阴暗,而隔着过道上分隔两端的杂物,过道另一端更是暗得如同深不可测的洞穴。唐若琴对着那边凝视良久,一言不发。
  
  一片寂静中,听得到背后的窗外,是无休无止单调的雨声。
  
  石语觉得,她的视线穿透了黑暗中的那扇房门,甚至穿越了四十多年的光阴。此时,她是在和她死去多年的母亲在交流吗?似乎有一阵阴寒慢慢在脚下盘桓不去,又好像隐在黑暗中的门背后,幽幽地有几声悲叹,夹杂着难以分辨的脚步声,轻而且慢。或许,只是透过窗户缝隙的秋风,在空荡荡的过道上回响?也可能是境由心生,陪伴着这么一个特殊人物,在这个被传说渲染得诡异万端的环境里,种种幻象会纷至沓来。
  
  这些天,历经种种怪异,石语学会了以不变应万变,只是摒弃杂念,牢牢守住心中一点清明。渐渐的,似乎鼻端飘过似有似无的一丝檀香,耳边听见的只剩下风雨声。
  
  他回头看唐若琴,暗淡朦胧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眼中似是星芒闪过。是泪光,还是别的缘故?隐约能看到她嘴角边的肌肉在抽搐。不知为什么,石语感到她现在的神情应该很可怕。
  
  心魔。
  
  石语轻轻一叹:她不该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唐若琴才轻轻地说:“我们走吧。”
  
  慢慢沿着那道破败的楼梯往下走,灰黑色的木质踏步在脚下呻吟。石语摆脱不了这种感觉:身后有什么跟着,无形无质,亦步亦趋,不紧不慢。
  
  走到底层,石语不经意间一瞥,见暗中有目光睒闪,定睛看去,却是金嫂站在墙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唐若琴神思恍惚,浑然不觉。
  
  回到西厢房,石语发现唐若琴的眼圈有点发红,显然她刚才在三楼触景生情,现在还没有平静下来。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的茶虽然是新换上的,但他还是轻轻地问:“给你换一杯茶吧?”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不早了。”
  
  确实不早了,领班老陆已经在探头探脑,可能马上就有客人要进这里。石语走到门边,轻声问他:“小陈呢?”
  
  “他下半天就开始轮休了,礼拜一客人少。”
  
  唐若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石语陪她走到大厅外。唐若琴站在台阶上撑雨伞时,一个男子从大门外进来。那人三十上下的样子,身穿藏青色的风衣,在透明的雨伞下转脸往这边看了一眼。
  
  唐若琴停住手,轻轻“咦”了一声。
  
  石语问:“你认识他?”
  
  唐若琴皱着眉想了一下,随之是一脸茫然,最后撑开伞淡淡一笑:“不认识。进了这里,人有点神经兮兮,总觉得看见了熟面孔。”
  
  看着那男子走向侧门,石语想,他就是友松吧。
  
  唐若琴走在四川北路上,手中的雨伞挡不住斜飞的雨点,渐渐裤脚就有点湿,拿伞的手也被冰冷的雨水打得有点发僵。但是她却似乎毫无知觉,刚才在唐公馆之行使她心中如同压上了一块石头,现在依然感到沉重。站在阴暗的三楼过道上,她的感受难以形容。她对母亲的记忆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断:昏黄的灯光中,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有个闪亮的东西,一缕熟悉的香气,等等。然而,刚才她认为自己确实在和母亲在交流。那一刻,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障碍,她像是被黑暗中升腾的一种气息包围,这是母亲从那扇门后出来了,搂着自己的肩。她感到是实实在在地和母亲在一起,只是交流的内容却没有任何实质的感觉。警告,担心,厄运将临?不知这是冥冥中传递过来的信息,还是自己心中油然而起的念头。
  
  恐惧,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是在三楼那处阴暗的过道上得到的信息吗?好像不是。那么,自己在唐公馆究竟看见了什么?一定是的,看见了某个人或某个……
  
  莫名的惊恐化作一只有形的手,冰凉的,越来越紧,抓住了她的心脏。她知道,它们来了。
  
  天色已经很暗,路边商家的灯箱和霓虹灯亮了,亮得诡异而且阴险。风卷着雨点随意挥洒。黑色的风,黑色的雨。
  
  黑色的风雨凝聚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在诡异的灯光衬托下慢慢走来。一件深色的风衣,深色的帽檐下是立起的领子。
  
  她已经惊骇得透不过气来,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她不顾一切地跑着,任凭雨水淋在身上脸上,手中的伞早已不知去向。雨点飘进她的眼睛和张开的嘴中,冰凉。
  
  那影子仍在身后,不即不离。
  
  她绝望地四处张望,只有几处发黑的灯火,不怀好意地眨着眼。路上的行人不多,却都不像是真实的人,都在慢慢向她围过来。
  
  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去路,她的心狂跳着,知道就是裹着风衣的那个。她转身跑向另一个方向,脚下的积水飞溅着。
  
  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那个穿风衣的身影还在自己身后。帽檐底下,领子里面是张什么样的脸?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脸,没有五官……恐惧充斥了她的心胸,翻腾,膨胀,心肺似乎即将爆炸。
  
  拼命地奔跑,周围的灯火、雨水、车流和人流汇成一片混沌模糊的光影,所有的色彩诡异地在一起融合、流散。
  
  唐公馆的阴影在前方缓缓压过来。但她记得自己离开那里后已经坐了几站公共汽车……她要躲开它,这座不祥的老宅。
  
  路对面有一处灯光,在黑暗中流出一抹温暖。灯光里有一只纤巧的手,手指上是钻石赏心悦目的光芒。
  
  那是母亲在向她招手,过去就是安全,就是温暖。
  
  颀长的黑色人影在左侧缓缓逼近。她转过脸,右边还是他。
  
  她冲向母亲那只闪亮的手,满怀着希望。
  
  一阵尖利的刹车声。
  
  路人看见一个疯狂冲向马路中央的女人,随着车轮卷起的水花被抛向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只感到周围的灯光突然下沉,又向上升去,慢慢旋转着,那只闪亮的手优雅地划了个圈,然后自己的心沉静下来,说不出的愉悦。她觉得身子浮在空中,伴着点点繁星里缓缓飘落,最后轻轻落在羽毛垫上,舒适,柔软。
  
  她最后想到的是,今天好像有人提到过一个名字——竹叶。
  
  
  这时候的石语,正坐在德兴坊家中的餐桌边,看父亲面前放着一杯自己刚买来的花雕,一边嘴里嘟囔“笃螺蛳过老酒,强盗来了不肯走”,一边向碗里的螺蛳伸筷子,他的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愉悦。母亲仍在厨房忙碌,还有一只蛤蜊蛋汤没出锅。金阿姨的声音飘上来几个字,大概她正从楼梯口走过。
  
  等一会儿他要出去取点钱,再买几样送亲戚的礼物,然后将车开回公寓,给拉法兰夫人打个电话,明天就驾车去月塘。
  
  所以,酒一点都不能沾。这两天太累,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睡一觉。要不是这里不好停车,他也不愿回公寓,就留下睡在亭子间了。
  
  
  救护车鸣着笛远去,雨水很快就将路上的血迹冲刷干净。
  
  围观的人早已走开,没有人见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离去。也许,他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石语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秋雨一直没停,下得没完没了。风挡外的雨刷不停动作着,刷出两个扇形的空档。石语透过两个扇形看出去,外面除了雨还是雨。
  
  记得很久以前出入月塘要坐船,那种不大的,带着棚子的航船。后来不用坐航船了,是汽车和火车衔接。石语还是嫌转车麻烦,这次就自己开车上路。本来买车是想去外地摄影时用的,这部号称“陆地巡洋舰”的越野车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倒挺合适。但后来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有走南闯北的兴趣,这部车在上海用有点傻,似乎只是一个高油耗的累赘,还有人以为他装酷。于是,他经常把车扔在影楼。有时客户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道具,开到远郊的野地里,弄个娇滴滴的女孩在边上对镜头搔首弄姿,或者哪个一身排骨的傻小子靠着它煞有介事装硬汉。不过,这次去月塘,这车子倒派上用场了。
  
  早上出发,中午在新桥停车吃饭,从这里去月塘,就离开高速公路了。石语想起金嫂曾把自己认作“新桥的三和尚”,再听她的口音,看来她的家乡就在附近。记得她老公金来富老家是在邻县,离月塘也不远。现在雨小了许多,车窗外的景色已看得很清楚。不时有溅满泥点的车辆迎面开来,想必自己的车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全神贯注地驾驶着,这地方他不熟,而且开车的人好像都不怎么讲规矩。
  
  果然,后面传来急促的喇叭声,反光镜里出现一辆要超车的破旧大客车。石语往路边靠了靠,大客车就立即和他并行了。忽然他发现客车的窗边有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再看一眼,像是他刚认识的福生——金嫂的儿子。
  
  大客车玩杂技似的避开迎面开来的一部农用车,将石语的风挡玻璃上溅了一片泥点,扬长而去。
  
  石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也是他不愿坐长途客车的原因之一。
  
  真有些巧,福生来这里干什么?两人刚礼节性地约了要谈谈,不料却几乎同时突然离开上海,而且都来到了这个地方。
  
  石语刚离开几天的月塘,风光依旧。阴雨把整个小镇泡得湿漉漉的,一把能绞出水来的样子。人们袖着手,缩头缩脑地在路边的房子里闲坐。这种潮湿的阴冷,石语很熟悉,能让人坐立不安,什么事都不想做。
  
  现在,看到这个刚离开不久的上海人又出现在小街上,人们都意味深长地交换起眼神,等他走过,交换眼神变成了小声议论。
  

  石语身边是他的堂弟阿秉,说起来比他小一岁,看上去却比他大七八岁都不止。许多上海人因此很难让人猜出岁数。
  
  他们两人自然是去石语居住的老宅。原来石语先造访了七叔家,发现老头刚出院,躺在床上休息。看看他的诊断书,上面写着“吸入性肺炎”,令石语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那天晚上老头子究竟见到了什么,说了半天石语还是没有听明白,只是知道应该是很吓人的,因为恐惧好像已经刻进了那张老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另外,他在堂屋里看见新添的一尊关公塑像前香烟缭绕。家里人坚持要阿秉陪他去老宅,于是阿秉严肃而恭敬地又在关公面前上了三炷香,令石语也不禁一脸肃然。
  
  现在,他们在河对岸小酒馆众酒客的注视下走过石桥,进了老宅的街门,又听着熟悉的咯吱声走上了楼梯。石语注意到,阿秉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缩在自己身后,即使二层的房门口可站好几个人,他还是将一只脚留在楼梯上。开锁前,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流入肺腑的是熟悉的阴湿味,混合着陈年老宅的气息。
  
  打开门,石语的第一个念头是:怪不得三嬢嬢电话里说屋里的情景不对。他一眼就看到,一只方凳古怪地四脚朝天放在床上,再看桌上有根麻绳,一个绳圈垂在桌边。有些诡异的味道,特别是那个绳圈让人联想起什么凄惨可怖的情景。
  
  这时,站在门边上的阿秉惴惴地说,他们当时一看就觉得不对,也没敢进来,就把门锁上了。很多年以前,这里有个女人上吊自杀,但是没人记得清是在哪一间房子。这里的老宅原是很大的,后来经过多次分家析产,房子隔断、改建,就变成现在这个格局。可能,那个女人就是在这里……
  
  石语觉得这真是无稽之谈,难道那个多年前的吊死鬼又跑来再吊一回?再说绳圈那么小,谁的脑袋能伸进去?
  
  头进不去,收紧后勒住头颈正好是那么大。可能是那东西寻替身?阿秉不敢肯定。也许因为什么原因,那个替身没有死成……阿秉自己也觉得难圆其说,于是就闭上了嘴。
  
  石语想起了唐公馆三层楼上的那个神秘房间,也是一条绳子,一个女人的生命在那里结束。四十多年后,她的故事却还没有结束。故事里的配角还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寻觅,一点惨淡的烛光,一头散乱的白发……
  
  金嫂。石语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她的儿子福生,刚才在路上见到他。还有,金嫂把自己认做“阿秉”或者“阿炳”。叫这名字的,方圆几十里大约随便能找出几十个,而眼前就有一个阿秉。
  
  石语问阿秉是否知道金嫂这个人?这个女人的老公是邻县的,叫金来富,有个儿子叫福生。本来因为几十年前这一带去上海做娘姨的女人太多,石语又不知金嫂的姓名,他对阿秉的答复并不抱什么希望。谁知阿秉居然很快对上号,说那女人肯定是娘家在陈家堰的福生娘,她在那里有一幢房子,从前年年带福生回去住。陈家堰离月塘不过五里路,也是阿秉娘的娘家,阿秉也三天两头跟娘过去,认识他们母子。只是福生娘有七八年没回乡下了,福生倒还是一两年回来一趟,最近也回来过,刚走没几天。前日听说陈家堰那边也出了怪事,不知是谁家。
  
  怪不得,糊里糊涂的金嫂会把自己认作阿秉,作为堂兄弟,两人的面貌都带着些家族共同的特点。石语佩服金嫂动物般的本能。昨天,她对唐若琴不加掩饰的敌意也应该是出于本能。
  
  听说福生又出现了,阿秉连称想不到。不过陈家堰也出事了,福生回来会不会与此有关?
  

  石语继续观察自己的房间。桌子上、地板上湿漉漉的。他原先放在桌上的几只杯子都被挪到了一张靠背椅上。他打开墙边的柜子门,里面是几件他没有带走的衣服和一些杂物,显然已经被翻动过了。再看其他家具,都有被翻动挪位的痕迹,而且,显然又进行了整理掩饰。

  合理的判断,是屋里进贼了,不是什么别的古怪东西。但是这个贼很怪,是不是偷走了东西姑且不说,翻动过的物件还给整理一下,这也太有教养了。他在一个木箱前停住。他记得箱盖开起来有些吃力,而里面什么都没有,于是便没有去打开。但箱子边上扔着一样东西,显然不是这间房里原有的,他捡起放在口袋里,没有让阿秉看见。
  
  翻过床上的凳子,石语发现上面有几个脚印。指给阿秉看时,阿秉脸有些发白,他认为这正好说明有人上吊,凳子放在八仙桌上,踢翻后落在床上。后来绳子可能断了,所以……
  
  石语站在那滩水渍上,指着上方的瓦片。那里明显地有些散乱,还能见些天光。
  
  “这就是贼进来的地方。他揭开瓦片进来,这种老房子的层高超过三米,他就攀绳上下。出去时踏着桌上的凳子更加方便,他本来想把凳子踢掉尽量少留痕迹,谁知踢到了床上。他在房梁上解掉了绳子,不料失手将绳子掉了下来。出去后瓦片没法完全复原,因此就漏雨了,桌上地上都是水。”
  
  阿秉佩服地看着堂兄,松了一口气。既然是人,那就不用害怕了。他有点心疼这两天请关老爷和供香火的花费,老头子的医药费更是用得没有名堂。
  
  “等天好了我把屋顶修一修。你快看看有什么要紧东西被偷走了。”
  
  石语知道,这里没有什么怕丢的,也确实没有少什么东西。正因为如此,他更感觉不安,来人究竟是要找什么呢?这个人行事大胆果断,身手矫健,但是没有经验,是个生手,出的差错太多。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袖珍照相机。本来这只是件玩物,收藏品,但自从进了唐公馆,他就时时将它带在身边。这次拍的是凳子上的脚印。看得出,这是名牌旅游鞋留下的,当地很少会有人穿。他又找出一张纸,比了一下,照鞋印的大小做了记号。
  
  见阿秉还在四下察看,石语掏出刚才捡起的那件东西。
  
  这是个陈旧的刀鞘,牛皮制成,与众不同的地方是镶了一块紫红色的宝石,还有,隐约看得出上面压着“腾冲皮件社”几个字。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夹杂着隐隐的恐惧感。难道,夜闯月塘老宅的人也跟云南有关?这两天好像有谁提起过腾冲?对了,昨天唐若琴说,杨在明家来自腾冲。还有,腾冲是从缅甸进口翡翠原料的主要口岸。
  
  现在,老宅出的事已经不是有贼光顾那么简单了。石语觉得七叔的恐惧和众亲友的不安确有道理,月塘老宅和十八年前的芒果寨,现在的唐公馆被一条无形的线索连接在一起,背后的鬼影似乎正在慢慢现形。
  
  不过这个刀鞘——石语怎么都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大脑的这一部分的记忆像是被牢牢封闭了。
  
  现在,石语觉得身后不但站着几个鬼影,还闪动着一柄利刃的锋芒,紧贴着自己的后颈……
  
  生怕月塘也闹得人心惶惶,石语决定将捡到刀鞘一事瞒着阿秉,他实在没有精力跟七叔叔三嬢嬢们去解释分析了。
  
  
  福生在陈家堰自家的屋前见到石语时,惊奇得下巴险些脱落。他好不容易挤出的笑容里,显然带着几分戒备,直到阿秉从石语身后探出头来说了几句话,才放松下来。
  
  跟石语预料的一样,他的房子也进了贼,而且据说是丢了东西。至于被偷走的是什么,福生吞吞吐吐不肯细说,石语也不好追问。
  
  福生的房子是三间普普通通的平房,和左邻右舍的房相比,显得十分破旧。照福生的说法,和石语宅子里的情景一样,窃贼也是在翻动东西后又整理过,只是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之类。邻居发现门锁被撬是在昨天,但谁都不知道是哪天失盗的。
  
  听得阿秉说石语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赶来月塘时,福生眉间似闪过一丝疑云,但稍纵即逝。三人分析了半天这两起盗案,却不得要领。阿秉说可能窃贼是针对上海人下手的,石语却从心里觉得没那么简单。福生心神不定,随口敷衍了几句。对阿秉提出去报案的建议,两人都拒绝了。
  
  石语明显地感到,福生拒绝报案的原因和自己不一样。
  
  告别福生后,他藏在手心里的米诺克斯袖珍照相机响了几声。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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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神秘之门
  
  石语在第二天早上开车离开月塘。福生谢绝了石语让他搭车回去的提议,说是他还要住一天。
  
  虽说有雨丝不断飘进来,石语仍不愿把车窗完全关上,他觉得新鲜湿润的空气能让自己保持清醒。
  
  危机逼近了,月塘之行证明了自己已经陷入一个阴谋之中。这些天发生的事,犹如一块块零散的碎片,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这中间缺少许多环节,找不到一个可以解释的合乎逻辑的线索把它们串接起来。
  
  今天早上钱剥皮打来了电话,他已查明小同用的那个电话是在荣福里隔壁的139弄23号,但是死人皮埃尔发传真的号码却没有希望查到。石语知道139弄一半已经夷为平地,还剩几栋空房待拆,那里根本无人居住。不知为什么电话局还没将这个号码撤消。现在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小同就在唐公馆附近活动,甚至就是唐公馆里的某个人。
  
  石语有个不祥的预感,还会出事。他要尽快赶回上海。车一上高速公路,他就狠狠踩下了油门。这是为了躲避在月塘出现的那把刀子?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本能告诉他,不管是人是鬼,他们表演的主要舞台在唐公馆。现在,他觉得车子很沉重,自己正将月塘的疑云和危险载回上海。
  
  他心头充斥着无助和无奈,真希望有人能帮自己一把,而现在,他看不到有谁能援手,眼中只见天边积聚着铅灰色的雨云,雨点在风挡上飞溅。
  
  江南多雨,月塘也多雨。石语记不清有多少回在雨中进入或离开月塘了。他知道,自己在这些天里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包括那一晚在唐公馆外化险为夷,应该是得益于几十年前的一个雨夜,同样是在离开月塘时的一次际遇。
  
  童年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他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片断:毫无来由的哭闹,烦躁,昏黄的灯光在晃动,父母焦虑的神情,无名的恐惧感,等等。
  
  记得有一年,应该是初夏时分,因为慢慢驶离月塘的夜航船上,杨梅的酸味从一个个竹篓里飘出。烦闷、湿热,是小石语当时的感觉,然后是无休止的哭闹,父亲的束手无策。
  
  这时眼前出现一张老者的脸,长长的胡须有些斑白,嘴里轻轻说着什么,一只手缓缓放在他头上。很快,小石语停止哭闹,听着雨点打在船篷上的簌簌声,平静下来。雨声中又有一缕笛声飘来,断断续续,却分外悦耳。有谁掀开了船舱口的油布帘子,清新的空气带着几星雨点悄然流入,看得到前方一座石桥的影子,桥下亮着几点渔火。待船行过石桥时,笛声已变得清晰、悠扬,桅灯光中,依稀见桥洞青黑的石块在舷旁掠过。不经意间,笛声渐行渐远,终于杳然不可闻。他在心旷神怡中入睡,醒来已是晓风拂脸,淡淡的残月低悬,晨曦中,航船慢慢荡过柳丝低垂的河面。
  
  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他曾问过父亲,是否有过这么一个雨夜,父亲的表情是一片茫然;又在那个翠竹摇曳的小院里问过被自己称作“九公公”的

  总之,他记得以后开始去南市的那个小院。九公常常只是让他自己玩,那里有蚂蚁、蟋蟀,还有九公养的鸟儿。他也觉得新鲜,玩累了就睡,有时朦胧中觉得淡淡的檀香味中,九公摸着自己的头在说什么。
  
  不知不觉中他慢慢长大,九公就教他如何运气,如何控制意识,调节身心,只要他注意力一散,便马上打住,任他去玩去睡。
  
  从云南回上海上大学后,九公教他的就多了,两人交谈的内容也多了。这时他才发现九公的学识之渊博令人叹为观止。
  
  有时他又感到焦虑不安,自己还有多少东西要学呢?九公便说,随意,随缘,不必强求。于是他心中立觉平和。
  
  听父亲说,自己从小脾气就怪,令他们担忧。医生说这小孩有心理缺陷,天生的。自从结识九公后,他才慢慢正常起来。一提起,父母便对九公感激万分。
  
  石语后来才意识到这点。前端时间一头扎入月塘,应该算是旧病复发,自己在红尘中迷失太久了。不过九公也说过,自己终究还是红尘中人,不要勉强去做什么。
  
  大学毕业后,九公那里渐渐去得少了。终于有一天,他见到几台推土机正将九公居住的街区夷为平地,从此便失去了九公的音讯。
  
  几天前,自己的转危为安是得益于九公,再往前一些年,自己在外面招摇敛财,更是受惠于九公不浅——自然,老人肯定不赞成自己这么做。
  
  现在,自己在唐公馆陷入困境,遭遇越来越离奇,便本能地想起九公,若有他在,一定能解开这个谜团。这有点像幼年时候摔倒在地时,会急切地抬起头来,寻觅那一双有力的手。
  
  自己曾问过九公,世上究竟有没有鬼神?
  
  九公说,我没见过。于是两人谈起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老人若还在人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石语明白,航船上的雨夜已经留在梦中,今天在离开月塘的潇潇秋雨中,只有靠自己把握方向盘前行。
  
  
  回到上海,石语自是有一阵忙乱。他先到德兴坊父母处汇报,只说是有贼进去了,却没有东西被偷,让老人安下心来,再将汽车开回公寓,处理了电脑上积存几天的电邮,给影楼打了个电话,最后强打精神将袖珍相机里的胶卷取出冲了,又装上一卷新的。忙过以后,他躺下睡了一觉,醒来时屋里已经是一片漆黑。
  
  他想出去找个小饭店随便吃份盒饭。穿衣服时,有一样东西掉在床上,他低头一看,就是那个在月塘老宅捡到的腾冲刀鞘。
  
  还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它。腾冲,这个地方唐若琴应该比较了解,找她问问,说不定会受到点启发。
  
  他找出唐若琴的呼机号,呼了两次,却久久未接到回电。他又拨通了唐若琴弄堂口的传呼电话。这是个好东西,他想,通过传呼电话能把上海市区一千多万人中的任何一个找出来,只要你知道他的地址。只是如今这东西已经从高峰开始走向没落了。
  
  接电话的老阿姨一听石语报出的地址和姓名,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还不知道?唐若琴前天晚上被汽车撞伤,送医院抢救了!”
  
  轰然一声,石语脑袋如遭重击。
  
  居然真轮到她了!不祥的唐公馆,不祥的竹叶照片,是被人下过毒咒?难道每一个沾边的人都逃不脱厄运?
  
  “她的伤要紧吗?是……在哪一个医院?”
  
  “要抢救,总归是不会轻的。她在慈心医院。老陈和他们儿子都过去了。”
  
  前天晚上,应该是她离开唐公馆之后出的事。她真不该去唐公馆。那天下午老爷叔说过什么?他说的是,说不定今朝还会出鬼。
  
  让他说中了。
  
  石语觉得周身发软,手脚麻木。他下意识地拿起刀鞘,放进外衣口袋,然后走到外面,叫了部出租车。以他眼下的精神状态,没法自己开车。
  
  
  “竹叶……”观察室里,唐若琴喃喃地吐出两个字,但是谁都没听见。昏迷中的两天两夜,对她来说只是一瞬间。她在摔向地面时忽然想起了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现在,好像只是思绪停顿了一下后,接着往下想。
  
  眼前是一片白色的雾。一片白,幼年时候的一个记忆碎片。后来她知道那是母亲大殓那天的情景。白色里面浮现了一对熟悉的眼睛,应该是闭上的,怎么睁开了?不是母亲,是谁……
  
  “竹叶……”她又喃喃吐出了两个字。面前的眼睛是竹叶的,被白色包围着,盯着自己。眼睛真漂亮。她酸酸地想,那是石语给她拍的……对了,就是石语提起了这个名字。
  
  竹叶的脸在晃动。为什么她只有半张脸?另外半张已经被烧掉了……还是白色的雾,竹叶的脸和眼睛都隐没在白雾中,不见了。
  
  医生和护士都没注意到她有什么异常,只有小陈看到她的眼睫毛似乎轻轻抖动了一下。
  
  
  石语见到小陈时,他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疲惫,憔悴,两眼失神。石语一见他就问:“你娘现在怎么样了?”
  
  小陈茫然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惊讶:“医生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有几处骨折,加上脑震荡……下午刚从观察室转到病房。”
  
  石语轻轻握住他的手。现在,他完全不像那个干练的领班小陈,而是一个六神无主的大男孩。慢慢的,小陈断断续续对石语说了唐若琴出事的经过,这都是处理事故的交警告诉他们的。
  
  当时,街上的行人只见唐若琴惊惶失措地奔跑着,似乎在竭力摆脱什么人的追击。路旁一个卖晚报的老头说,没看见有人追她,不过,她好像差点撞到一个穿黑衣裳的人,突然面色大变,再调头跑的。另一个行人的说法却不一样,说她是在急奔中突然改变方向,向马路当中冲去,这时不远处只有一个一身白的女子,面孔还蛮标致……
  
  肇事的车是辆出租车。司机说,她是突然冲向马路当中的,表情恐怖,眼睛瞪着前方,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她。当时根本来不及避让,司机急刹车,天雨路滑,还是撞了上去。偏偏又是在人行横道上,算他倒霉……
  
  石语想起,不过早两天,也是在离开唐公馆以后,颐小姐跳下了过街天桥。咪咪说,像有人在追她似的。他不相信这是巧合。难道,唐公馆真是如此的不祥?究竟有什么神秘可怕的力量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逼上绝路?那道深不可测的门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
  
  安慰了小陈一番之后,他盯着小陈的眼睛:“我知道你们家跟唐公馆的关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个地方做呢?现在看起来,最近那些事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想想,你那天接待过的颐小姐和你娘的遭遇是不是很相像?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是,这个地方太凶险,如果——”
  
  小陈的眼神中再次掠过一丝惊讶,随之目光变得冷冷的,嘴唇紧抿,嘴角出现两道深深的纹路。
  
  这个年轻人露出了一些面具后面的真容。
  
  石语不再说下去,站起身来,迎着走过来的老陈伸出了手。
  
  老陈也是跟石语他们一批去滇西插队的知青。他是最早上调到县城工作的,后来在那里和唐若琴结了婚。石语跟他并不熟,只是在前几年的老知青聚会中见过。
  
  小陈见机也站起身来:“我出去吃点东西。石先生,爸爸,你们谈吧。”
  
  
   病床上的唐若琴仍没有醒过来,有时嘴唇翕动几下,似是在发出呓语。石语站在边上思忖,是不是自己前天的造访给她带来了灾祸?本来她的生活应该很平静的。
  
  石语离开病房时,已经将近十点。他走进电梯时,仍是心事重重,想着裹在绷带中的唐若琴的样子,不能释怀。
  
  隔着一层毛玻璃,头上的荧光灯散射出冷冷的光,不时闪动着,终于,一边的两盏灯熄灭了,电梯里一下暗了许多。
  
  电梯门无声地打开,数字显示是在六层。门外的走廊幽暗,寂静,并没有乘客。石语感到似有一阵冷风无声无息流了进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毛发直竖。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门又无声地关上。似乎厢内的温度低了不少。石语在凄冷暗淡的灯光里抬起头,盯着上方显示的楼层数字,毫无来由的,恐惧的感觉悄然涌上心头。电梯里真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在四层,电梯又停了一次,然后继续下行。石语失神的目光一动不动——是不敢,或者不愿向门外看?
  
  似乎有人进来,站在无灯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寒气好像更甚。
  
  底层到了。石语走出电梯时,本能地感到身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他转过头,见阴影里站着的似乎是一个护士,一身素白,似曾相识的样子。他心里一动,定睛仔细看过去,就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他认出了那双眼睛。
  
  竹叶的眼睛。
  
  幽怨的眼神,越过十八年的岁月,正从另一个世界望过来。
  
  石语大脑一片空白。自从进入唐公馆的第一天,他就有强烈的预感,迟早有一天,他将和重返人间的竹叶正面相对,但是,想不到会是在这么一个时间,这么一个地点。
  
  等他回过神来,楼层指示器已经显示电梯停在地下二层。
  
  他按了电梯门边的下行按键。不知过了多久,电梯才在他怦怦的心跳中返回底层。缓缓开启的门中,空空如也。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跨进去,看着电梯门再次关上。
  
  石语木然环顾四周,淡淡的灯光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长长的,走廊里一片死寂,几处阴影,暧昧,可疑。他迟疑地挪动了一步,双腿仿佛已不是自己的。
  
  忘了是如何走到楼外的雨中,石语一身冷汗被风一吹,顿觉冷到彻骨,这时才稍稍清醒。他坐进出租车时,司机看他的眼神充满疑问。他随口报了地址,便仰靠在后座上,徒劳地想理顺纷乱的思绪。没有多久,车便停下了。他神情恍惚地走下车,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荣福里弄口。怎么会让司机开到这里来的?他本来没打算今天来唐公馆。
  
  王老板惊异地看着石语摇摇晃晃走进大厅,赶忙抓住他的胳膊,拉他到西厢房坐下:“你回来啦?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石语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一定很可怕。
  
  王老板又招呼阿新:“快点叫厨房弄碗姜汤!”
  
  “小陈的娘出事了,你知道吗?听说那天你在这里见过她?这个地方真不得了了……”
  
  石语头痛欲裂,懒得多说话:“我见到她了……”
  
  “谁?小陈娘?噢,我知道了,你是说照片上的那个!”王老板的反应极快,顿时目瞪口呆。
  
  石语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脸上却滚烫,耳边听得王老板在说些什么,但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好像王老板身影一闪,不见了,一会儿又在眼前晃动。然后是凯文的脸,冷漠中带着几分关心。领班老陆端着姜汤,他的领带花纹在热气里变得模糊。王老板手上出现了两粒药片。
  
  石语在阿新的搀扶下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便拉开被子倒头睡去,只来得及脱掉了上衣。
  
  ……石语又回到了驶离月塘的航船上。热得难受。船蓬变得很高,有人攀着绳子下来,手里挥舞着短刀。他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船在晃动,有风浪,越晃越厉害。九公俯下身来,烛光照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石先生,醒醒!”
  
  石语艰难地睁开眼。不是九公,那是金嫂在推自己。烛光在她脸边摇曳,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一身月白的中式衫裤。
  
  石语惊异地支起身子,只觉浑身酸痛,出气滚烫。他问:“什么事?”
  
  喉咙也疼,发出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
  
  “请跟我来一趟。”金嫂彬彬有礼,看上去头脑清醒。
  
  石语下床,站起身来,却觉头重脚轻,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金嫂伸手来扶:“当心!”
  
  石语不由自主地跟随金嫂走出房门,脚下软软的,如踩在云雾里,脑子也昏昏沉沉,眼中只有前面金嫂背影的轮廓,还有她手中那点烛光。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终于,烛光停住不动了。
  
  一扇打开的门里,烛台放在一张梳妆台上,金嫂已经不见。
  
  看不见的冷风在房间里盘旋,烛火摇曳着,忽明忽暗,照着梳妆台上的两个相框,人像的表情也像是阴晴不定。石语头脑昏沉,身上在发冷,一时也辨不清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他拿起烛台,勉强支撑着身子,在屋里四下照着。
  
  这应该是间卧室,被时光凝固住的卧室。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宁波大床庞大的影子,桌椅、橱柜和茶具摆设一一在烛光里晃过。
  
  寂静、阴沉得像墓室。石语昏昏的头脑中闪过这么个念头。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寂静里好像里藏着什么。他想离开,只是在意识里,周围是无边的黑暗,黑暗似是有形质又似无形质,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不知往哪里走好。
  
  朦胧中将烛台放回梳妆台时,他看清了相框里人像的面容,唐德鸿和曼卿。
  
  两双眼睛注视着他,亡灵的眼睛。无论他躲到哪边,都躲不开那死气沉沉的目光。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雕花楼,不也是如此吗?画像上唐大卫的目光死死追随着自己——后来,图形突然消失,只剩下了画纸……同样的恶梦又一次重演了?
  
  一声咳嗽,像是从眼前唐德鸿的相片上发出,又好像是在身后。
  
  相片上的人嘴唇在翕动。石语连恐惧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只有一片迷乱:唐德鸿死了,早死了……
  
  “不错,是我。”似是知道石语在想什么,耳边的语音遥远而阴森:“你一直在怀疑,这几天看到的听到的是不是真的?现在答案就在你面前。你进来的第一天,就应该晓得了,此地不欢迎你。”
  
  石语双手撑住眼前的台子,勉力想站稳,但已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小刮刀、阿林、阿王,还有小陈,他们都不大识相。你是聪明人,走吧,走吧。” 那个声音空洞,带着回声,不像是发自人间。
  
  石语回过头,在烛光外的阴影里,一个白色的身影慢慢荡过来,依稀看得见是唐德鸿的面容。
  
  他往后退,却碰到了一个人身上。烛光一闪,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拿起了烛台。
  
  石语转过身来,看见了金嫂毫无表情的面孔。刚才是金嫂在说话?不像……
  
  “石先生,大卫请你出去,走吧。”这次是金嫂的声音。
  
  大卫?石语下意识地向四下看去,想找到一幅画像。
  
  ……四下逃散的蟑螂中,一个身影从雕花楼的画像里走出来,静静站在金嫂的身后,一如二十多年前一样年青……死人没有年龄。
  
  自己应该还在梦中,石语想,或者就是烧糊涂了。他用指甲掐手背,一阵疼痛。再看四周,虽然烛光昏暗,但还隐约看得见那些老式家具,红木的。宁波大床高大的雕花床架依稀可辨。
  
  暗淡的,飘忽不定的一点烛光。石语绝望地环顾,烛影里,几张阴森的脸,将自己围在中间。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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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在唐公馆外,废墟里的阴风,异形……是怎么脱身的?石语还想努力集中意念,却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张了张嘴,喉咙干疼,发不出声音。几株摇曳的翠竹在眼前一晃而过,他想伸手去抓,那个小院却随着檀香飘散了。这时他有种濒死的感觉,心头如压上了石头一样沉重。
  
  几个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唯有一点烛光慢慢地向门外漂移。石语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去抓那点烛光,踉跄着跌出门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靠着门框坐在地上,边上是那个烛台,烛火静静燃着,烛光照出满地积尘,还有些杂乱的脚印。这是哪儿?石语抓住意识略微清醒的瞬间看了一眼四周,环境很眼熟,好像还在三层楼上。那么,这里就是那间凶屋的门口。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梦游,做了个可怕的梦。发烧,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可是,烛台就在手边,身后的门还没有关上。
  
  烛光里慢慢俯下一张女人的脸。吊死鬼曼卿?石语想避开,但是感觉躯干连四肢都化成了云雾。自己的意识还存在,却控制不了身体。
  
  那张脸靠近了,在烛光里渐渐清晰起来。不是曼卿,是竹叶。
  
  石语相信自己没看错,意识又开始逐渐模糊,他从低垂的眼睑下静静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那张脸。
  
  苍白的脸色,一如十八年前的青春,却没有十八年前的红润。
  
  他准备面对一双毫无生气眼睛,却在幽冷中看到了几分惊讶和关切。
  
  石语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一丝恐惧和激动,只是平静地等着意识完全消失。他的鼻端似乎又有一缕芬芳飘过——就像二十多年前在芭蕉林外,面对蓝天、河水时一样。
  
  竹叶伸出手来,轻轻触及他的额头,手指冰凉,却令人感到舒适。
  
  竹叶托起他,向深不可测的虚空飘去。另一边的是谁?像是唐大卫。他们还那么年青。身后的那点烛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暗淡……
  
  最后是浓稠的黑雾在眼前落下。
  

  石语在清晨单调的雨声中渐渐清醒过来,鼻端好像有一丝香味正在消散。烧已经退了,但是浑身绵软,没有力气。王老板给自己吃的是什么药?脑子迟钝得像不是自己的。
  
  夜里的梦真离奇恐怖,自己居然梦见进了凶屋,见到了唐老头、唐大卫,甚至还有竹叶。
  
  竹叶?昨晚在医院见过她,也是幻觉吧。
  
  可是这个梦太逼真了。虽然人昏昏沉沉的,但那些感觉——真如亲历过一般。他勉强坐起,觉得喉咙干痛,便伸手去拿茶杯。手伸了一半停住了。
  
  桌上有几本薄薄的旧本子摞在一起,本子上有一个不大的纸包。
  
  刚摸到那个纸包,他心头便是一跳。
  
  石头。
  
  石头此时就在石语手上。就如唐若琴形容的,光润,滑溜,上面有几行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的符号。石头的断面上,有一抹晶莹的碧绿,绿得令人心醉。
  
  石语目瞪口呆。这块似乎关联着竹叶、小刮刀死亡之谜的神秘石头,就如此轻易地落在自己的手中,而且以这么一种方式。
  
  可能又是一个梦。石语揉揉眼睛,石头仍在自己手上,沉甸甸的有点凉。
  
  来不及多想什么,他拿起一本旧本子,迫不及待地翻开。本子是几十年前那种粗糙的练习本,纸片发黄,钢笔字迹已经开始退色,却仍很清晰。随手翻着,好半天,他不知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一些琐事,几个熟悉的人名,芒果寨的,甚至自己的名字,都出现在文字里。
  
  突然,他明白了,眼前分明是一本日记。
  
  竹叶的日记。
  
  比在电梯里见到竹叶的面容还要震惊,石语眼前一阵发黑,好像全身的血液在瞬间涌进了大脑,转眼又退潮般涓滴不剩。
  
  夜里的事是真的?他好不容易用颤抖发软的手抓过椅子背上的外衣,刚要穿,忽然觉得不对劲:昨夜躺下前,外衣被自己随手一扔,而现在是整整齐齐挂在椅子背上。
  
  如果真有过凶屋那一幕,衣服应该是被弄脏了,他记得曾倚着门框坐在地上,而那里满地都是尘土。他检视一番,衣服似乎干干净净,但再仔细找,在下摆上有两处不易察觉的浮土,手指一弹便不见了。他心里一动,脱下一直穿着的长裤检查,却未见有异样。
  
  来到走廊上,双腿仍是软软的,不知王老板给自己吃了什么药,到现在还浑身无力。他发现过道仍被杂物分隔着,用手电仔细照照凶屋门前的走道,照样是积尘中布满了杂乱的脚印,看不出什么来。
  
  血液不断冲击着头脑,耳边想着有节奏的嗡嗡声。太不可思议了。现在仔细回想,夜里神秘房间中的情景历历在目,实在不像是个梦。那么,真是唐家祖孙两人的亡灵回来了?是死去的竹叶将她生前的日记连同那块石头交到自己手中,望自己能解开其中的谜团?待稍稍定下神来,他满怀疑虑地将石头和那些练习本锁在抽屉里,径直去找王老板。
  
  王老板的小办公室里坐着黑皮。今天黑皮居然满脸恭顺,用讨好的目光盯着桌子对面的王老板,因为后者正在数着一沓百元大钞。
  
  “算了,给你凑个整数。”王老板将数好的钱在桌沿上响亮地抽了一下,然后扔在黑皮跟前。
  
  “还是王老板爽气,上路!”黑皮急急把钱塞进衣服里,转过脸向石语打了个招呼。
  
  石语一屁股坐在小沙发上:“你哥哥的后事办完了?”
  
  “烧了!”黑皮满面春风地回答,话出口觉得不妥,马上换了一副沉重的表情:“昨天早上办的。”
  
  “还顺利吧?”石语盯着黑皮的眼睛。
  
  黑皮立刻愤愤不平起来:“你说怪吗?太平间的人也会拆烂污!我本来出钞票让他们帮忙给死人换衣服的,结果倒好,一顶帽子弄得龌里龌龊,我拿去的黄盖被还不见了,后来在不晓得啥地方翻了出来,皱得一塌糊涂!我黑皮的钞票有那么好赚的?当场叫他们吐出来不算,还要加精神损失费……”
  
  显然黑皮根本没把他哥哥送殡仪馆的意思,而那床黄缎被原来是给小刮刀准备的。
  
  那么,当时推床上黄缎被下躺着的是谁呢?

  黑皮走后,王老板问石语:“你好点了吗?”
  
  “烧退了,人还是没力气。昨天夜里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普通的感冒药,克感敏之类吧,在小陈床旁边找到的。放在你的桌子上,不要忘记吃。我看你的精神不大好,面色太吓人。”
  
  “夜里我好像做了个怪梦,不知是真是假。”石语把凶屋那段经历说了一下,但没提到竹叶再次露面和石头、日记离奇的出现。
  
  看着王老板惊愕的表情,石语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你有没有那间房子的钥匙?我想进去证实一下。”
  
  王老板脸色大变:“你还是回家好好养几天吧。我真要请人来冲冲邪气了,这样下去还得了。那间……人家避开还来不及,你倒想得出,还要进去!几十年没开过门了……”
  
  “夜里已经开了——如果我不是做梦的话。你到底有没有那间房子的钥匙?”
  
  王老板避开石语咄咄逼人的眼神:“怎么你像公安局的一样。我哪来的钥匙?你找金嫂问问吧,不是金嫂带你进去的吗?”
  
  哪里都找不到金嫂。小黑说,他和阿林四点钟左右去卫生间,看见金嫂往三层楼走,还是老样子,手里拿着蜡烛。
  
  王老板眉毛一挑:“怪了,老太婆到啥地方去了?她平时难得出门一趟。打电话问问福生?”
  
  “大概他还没有回上海,我前天在乡下看见他了。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福生蛮会做人的,和他娘完全不一样。我这里装修的时候,让装修公司给了他一点业务——他算是个包工头吧。这人拎得清。”
  
  自然,,王老板租房时浑水摸鱼趁火打劫,除了应付唐家二房的代表李家之外,也要把大房的留守金嫂母子摆平,而福生就因此捞到了油水。
  
  石语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来验证自己夜间的遭遇是真是假。虽然那时发着烧,人昏昏沉沉的,但是那种逼真的感觉……至于石头和日记,也许可以有别的解释。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看着锁上的抽屉,迟迟下不了决心去打开。想起王老板让他吃药,便在桌上找。但桌上除了一只杯子,什么都没有。他又在地板上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这时,有人在门上踢了两脚。石语打开门,见咪咪站在门口,端着一个小锅,上面放着一盘油条。
  
  “快点吃吧,老头子叫小黑去‘永和’买的,豆腐浆还是热的。你怎么会生病呢?”咪咪说着自己先抓了根油条吃起来。
  
  石语倒了杯豆浆,皱起眉头:“你怎么还在这里?觉得有意思吗?”
  
  “没意思,可是我要照顾老爸呀,我妈布置的任务。”
  
  “帮帮忙,小姐,照顾老头子?你少出点花样经,阿王就谢天谢地了。”
  
  “不至于吧。刚才你在下面办公室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这种事居然瞒着我。过河拆桥,你这人真没劲。不过告诉你,说不定我能帮你进那个房间呢?”
  
  石语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办法?”
  
  “你忘了?小刮刀留下来几把钥匙,我老爸说应该是他爹偷配的。他爹是做啥的?唐老头的包车夫。他偷配的钥匙很可能就是唐老头随身带的……”
  
  “你的意思是那里面可能有曼卿卧室的钥匙?”
  
  “我早说过你反应快嘛。不错,发烧还没烧糊涂。”咪咪一本正经地表扬石语,接着得意洋洋地说:“所以我也学会了包车夫的办法——偷偷再配一套钥匙。”
  
  
  咪咪用手电照着石语试钥匙。老式的门锁,球形的门把手下面是钥匙孔,石语将钥匙一把把塞进去,但是没有一把能转得动。可能几十年没开过的锁锈住了,更可能这区区几把钥匙里没有一把是对得上的。本来就是碰碰运气罢了。
  
  咪咪沮丧地抓住门把手,一边转一边推:“开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原来,门根本就没有锁。
  
  两人的惊愕难以形容。石语抓过手电,抢上一步挡在咪咪身前。
  
  黑暗中流出一种阴湿霉腐的气味。石语的电筒光里,出现了一个梳妆台。他心里一跳:眼熟,上面应该有两个相框。
  
  果然,唐德鸿和姨太太曼卿的面容显露在光晕中。
  
  石语想都没想,一把将咪咪推出门去,随即将门带上。
  
  咪咪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你怎么又不进去了?真扫兴。”
  
  “已经证实了,夜里我进的就是这个房间,不是做梦。进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明白吗?现在你马上跟我下楼去,先找你爹商量一下再说。”
  
  “怕什么?你们就是胆子太小。我早准备好了,管他里面是什么东西,只要敢惹本小姐,就给他来个一刀两断!”咪咪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
  
  石语抓住她的手腕一翻,轻轻地便将刀拿到手里:“这不是玩具,当心弄伤你自己!哪里来的刀子?刀鞘呢?”
  
  这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匕首,带几条血槽,牛角刀柄。
  
  “我硬从友松那里抢来的,本来就没有刀鞘。”
  
  这个友松,实在不象话。
  
  “这是管制刀具懂吗?哪能随便就弄一把玩!幸亏没有开过刃,不然弄伤了你哭都来不及。”
  
  石语不由分说拉了咪咪就往外走,他实在没有心思和咪咪纠缠。咪咪不情愿地抱怨着跟石语下了楼。
  
  
  王老板好不容易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那么说夜里你真的进去了?你看见了……咪咪,你上课去,要迟到了!”
  
  “还早!”咪咪气呼呼地顶了回去。这种时候竟让她走开,咪咪无论如何都不会买帐。
  
  “我们进去看看,咪咪就算了,这不是好玩的事,还是上课去吧。” 石语说。
  
  “金嫂死到啥地方去了?这房间不好随便进去的,总要给唐家人打声招呼,她不在还真麻烦。”
  
  王老板叫上老陆和小黑,跟着石语走向楼梯。这时,老克勒凯文从后门进来,看见这么一个奇特的组合,惊奇地扬起了眉毛。
  
  王老板马上招呼:“对了,凯文你跟我们一道走一趟。金嫂、福生都不在,我们进人家的房间怕讲不清楚,你是唐家亲眷……”
  
  凯文一脸疑惑地看看这干人,不声不响跟了上来。
  
  等来到房门口,原先摸不着头脑的老陆他们脸色都变了,小黑已经开始悄悄往后挪动脚步,只有老克勒仍是一脸冷漠。
  
  王老板竖起食指,不知是让众人噤声还是警告谁都不许滑脚溜走。小黑乖乖停住脚,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打颤。
  
  黑暗里站了一堆人,却是鸦雀无声,静得诡异。在发现石语的目的就是要打开这扇门时,几个人都惊呆了。他们一向认为,唐公馆的一切恐怖和神秘都出自这道门后。门关着,至少心理上有个安慰,有阿胡子那道不知还有没有用的符镇着,“那个东西”还不敢太猖獗,现在石语和王老板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敢……小黑相信自己听到了门里轻轻的脚步声,便紧紧拉住老陆的衣服。老陆见到小黑的神态,立时就觉得有块冰塞进了自己的脑袋中。凯文保持着冷冷的神情,但双手似乎是痉挛着紧握成拳。
  
  门框上有一点纸张的痕迹,已经乌黑一片,想来就是当年道士阿胡子贴的那道符的残片。四十多年过去,它还有什么作用吗?
  
  在众人的近乎绝望的眼神中,石语推开门。不知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压住的惊呼,怪怪的。有人感到一阵怪异的阴冷从房间内流出,片刻间便冷到了心头。
  
  石语拿着电筒还是先从梳妆台照起,随之照到几件老式桌椅、橱柜,还有一个壁炉,
  
  然后是墙角里宁波大床高高的雕花床架。
  
  一张灰白色的脸在光晕里出现,双眼微睁,两排残缺的牙齿间露出一截黑紫色的舌头,几绺散乱的白发挂在干瘪的脸颊边。
  
  那是金嫂,悬挂在精工雕刻的床架上。
  
  老陆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一把抱住倒向他身上的小黑。
  
  石语、王老板和凯文如被钉子钉住了脚,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王老板第一个清醒过来,大叫:“快!快救她!”
  
  咪咪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赶在她父亲和石语前面冲向宁波大床,伸手就去拽金嫂。晃动的电筒光里似见金嫂齿间掠过一丝狞笑,突然迎面扑向咪咪,一道白影闪过,咪咪飞跌出去。
  
  轰然一声,床架垮塌,尘土飞扬中,听得王老板和石语的喊叫:“咪咪!凯文!”
  
  一片咳呛声响起,微弱的电筒光根本穿不透尘雾。石语回头将手电筒在门边乱照,终于找到门边的电灯开关,扳下去,一片昏黄的光线洒满了房间。

  咪咪慢慢从地板上爬起来,王老板一把抱住她:“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惊魂未定的咪咪把头靠在父亲肩上,浑身发抖。
  
  石语顾不上他们,眯着眼在漂浮的尘埃中寻找金嫂和凯文。
  
  金嫂被压在红木床架下。石语伸手摸去,她的脸冰凉,颈边没有脉搏,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凯文被金嫂的尸体压住,满脸是血,挣扎了几下,见脱不了身,便躺着不动,只是静静地望着石语。
  
  石语立刻去搬床架,却发现自己仍旧如早先一样绵软无力,回头看,小黑在抽泣,老陆面无表情,似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王老板扶咪咪在椅子上坐好,过来帮忙。石语低声说:“是凯文救了咪咪。”
  
  王老板点点头,哑声说道:“我有数。”
  
  石语心里又感到一阵歉疚。咪咪卷进来有自己的责任,但危急关头抢先一步推开咪咪的却是凯文。要是没发这一场烧,没吃那该死的药,自己应该反应敏捷抢在前头,不会让咪咪涉险,更不会让站得靠后的凯文出手救人。
  
  也许这就是绅士风度。凯文今天的行为和当年箐头镇唐大卫救竹叶如出一辙,像是一种本能,或者说,一种文化。不管他们落魄到何等地步,关键时刻,意识中根深蒂固的某些东西会做出本能的反应。
  
  费了不少力气,两人才将尸体跟连着绳索的床架搬开,把凯文救了出来。
  
  石语拽过老陆,让他用手帕按住凯文头上的伤口,然后筋疲力尽地靠在一张老式红木台子上。
  
  他这时才想到观察一下这间房。墙上,一道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天光。头顶上,昏黄的灯光勉强透过了灯泡外的积尘。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光线,凄惨而黯淡,曾经照着姨太太曼卿的身躯在天花板下缓缓转动,今天,又照着金嫂齿间露出的狞笑。另一侧歪斜着被灰尘裹满的吊扇,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石语推测,当年曼卿就是将绳索挂在吊扇上面的。明面上的家具和地板却没有多少积尘,似乎常有人打扫。但一些角落如床架却被几十年的尘土和蛛网密密封住。
  
  看来,凶屋四十多年没有开过的说法不确。
  
  尘埃尚未落定,如一片愁云惨雾在飘荡。整个房间笼罩在凄惨、不祥的气氛中。真是名副其实的“凶屋”,又一条生命在这里结束,仿佛是四十多年前的悲剧还在延续。现在,乱哄哄的屋里有六个活人,但是石语仍觉阴冷逼人,不知有墙壁、帐幔、相框里隐藏着什么东西,有几道阴森的目光在注视着这一切。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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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电话打了出去。石语等着救护车护送凯文去医院,王老板当然要等待警方人员。
  
  唐公馆已经乱作一团。小黑被人扶到楼下,用一种奇怪的声调哭泣着。他觉得很委屈:阿林见鬼是他第一个到现场,小陈出事他又在边上,现在,亲眼目睹吊死鬼的还是他。
  
  老陆终于缓过点神来,开始忙前忙后,结果是37号上下开始传说,金嫂变成僵尸鬼扑向咪咪,最后却掐住了老克勒的脖子。
  
  咪咪基本恢复正常,坐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休息。
  
  王老板把一张银行卡交给石语:“喏,拿去,凯文的医药费要多少有多少。”
  
  石语注意到,他一脸悲壮的样子,基本上还把持得住,竭力想给手下一个从容不迫的印象,比他那个大厨兄弟六神无主的腔调要强得多。餐馆已经到了危急时刻,能否控制住局面就要看王老板的魄力了。
  
  离开月塘时,心中油然而起的还要出事的预感应验了。而且,事件接踵而来,从听到唐若琴车祸的消息开始,到竹叶露面,唐家祖孙凶屋显灵,石头和竹叶日记出现,最后是金嫂离奇缢死,凯文负伤,短短十几个小时,让石语应接不暇。
  
  石语仿佛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恐怖,凶险,但仍然不知它是来自何方。明摆着的事实是一条条人命的终结。如果说当时小刮刀之死很难说明什么的话,那接踵而来的颐小姐、唐若琴和金嫂的遭遇已经发出明白的信号:唐公馆里的邪恶力量开始毫不犹豫地吞噬人命了。下一个是谁?应该是自己了。夜间能从凶屋脱身,可能只是因为运气。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感到了恐惧,身上汗出如浆……
  
  石语跟着救护车来到了慈心医院。
  
  急诊室里,医生给凯文清洗伤口,缝合,打破伤风针,同时安排进一步的检查。石语和门卫丁老头则跑前跑后拿单子交费。
  
  凯文看上去很虚弱,神志还算清醒,见到交完钱后进来的石语,只是投过去一道询问的目光。
  
  石语说:“医生说可能没什么大问题,不过要进一步检查一下,拍拍片子,最好再观察观察。对了,怎么和你家里联系?”
  
  “谢谢,不用了,我家里人都在澳大利亚。”凯文淡淡地说了一句,闭上了眼睛。
  
  石语想,跟我一样。不过,自己在上海至少还有父母兄弟。一阵忙碌过后,他让丁老头留在凯文身边,自己去住院部看望唐若琴。
  
  
  病房外,小陈疲惫不堪地靠在长椅上,见到石语,支撑着想站起来。石语按住他肩膀,让他坐好,然后问:“你妈怎么样?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可以去看她。她已经清醒了,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小陈惊异地看着石语,似乎还想说什么。
  
  经历了这么一个夜晚加早晨,石语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不过唐若琴终于逃过了这一劫,算是这两天里唯一听到的好消息。
  
  “唐公馆又出事了?”小陈立刻反应过来。
  
  这个年轻人的观察力很敏锐,尽管自己累成这样,却马上从石语的神态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凯文受了点伤,我陪他来这里。还有……金嫂夜里上吊了。”
  
  小陈浑身一抖,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好半天才问:“自杀?”
  
  “应该是吧。我出来的时候,警察刚到。”
  
  小陈似乎在躲避石语的目光:“想不到,想不到……”
  
  石语觉得小陈又将自己藏在了一个面具之后,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没有再多说什么,石语走进了病房。
  
  唐若琴看上去跟昨天差不多,但是眼睛已经睁开,见到石语时,眼睛一亮,显然认出他来了。她张开嘴,喃喃说了句什么,石语没有听清。
  
  边上她丈夫陈元康说:“她总是在讲大前天被撞的事,不是说有人追她,就是说有鬼追她,还说看见她娘向她招手……唉,头脑还是不清楚。不过不幸中之大幸,总算脱离危险,性命保住了。”
  
  石语俯身对唐若琴说:“你不要多想,还是养伤要紧。”
  
  唐若琴摇摇头,哑声说:“不要当我还神志不清……脱离危险?他们……他们还会来追我……”
  
  “不会的,这是医院,陈元康和你儿子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竹叶……我看见竹叶了,在这里……”
  
  石语吃了一惊,自己就是昨晚在这里看见竹叶的。难道——当然现在还不能对唐若琴说,她受的刺激够深的了。还有那块翡翠原石,也要等她恢复得好点再拿给她辨认。
  
  沿着走廊向电梯走去时,石语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追随着自己。
  
  那是小陈的目光。
  
  
  几个警察在唐公馆上上下下,忙个不停。
  
  王老板愁眉苦脸地吩咐今天停业一天,定座的顾客要马上通知到,餐馆前后两道大门外加停车场,都要贴出——不,挂出中、英、日文告示。一流餐馆,什么都要有档次。不管怎么样,他不能让食客们面对警车和在餐馆里进进出出的警察,更不要说看着死人被抬出去。损失的营业额倒在其次,这样做,餐馆的信誉大打折扣,但权衡之下,只有两害取其轻。
  
  员工们怎么办?没有谁会愿意在三层楼住下去,甚至有多少人下定决心拍拍屁股走路都不好说。现在想找个合格的雇员不容易,这不是街头卖快餐的小饭店,劳务市场找几个打工妹就可以了。
  
  在日本闯荡过的王老板,现在切腹自杀的心思都有。不过,这些年自己的过的日子就是不断地遇上难关,不断地跨过去,什么都经历过,一次次打落牙齿肚皮里吞,偷偷揩掉眼泪鼻涕,人面前还要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这样,他,一个食堂大师傅和住家裁缝的儿子,才混到如今这个地步。眼下不过是又遇到一次麻烦罢了,硬硬头皮,也就挺过去了。
  
  王老板边想边走向警署的老徐。
  
  老徐和一个警察说了几句话,便跟王老板来到西厢房。
  
  “结果怎么样?”王老板小心翼翼地问。
  
  “还能怎么样?自杀。我也经常听人家讲,金嫂这些年一直神经兮兮的。算你倒霉吧,一个多礼拜,这里死了两个人。要讲迷信,你这地方真是风水不好。”老徐一边喝着阿新送来的茶,一边说。
  
  “我上次跟你说过你不相信吧?金嫂是被唐老头的姨太太寻替身……”
  
  “帮帮忙!你说的那个什么姨太太,死了多少年了?不搭界的。这种事情不要跟我们警察说,寻道士和尚去……好了,例行公事还是要办的。这位是小张同志, 我们要做一个笔录。”老徐说着,指了指门外进来的一名警察。
  

  凯文已经检查完了,骨头没有问题,除头上砸开一道口子外,发现有几处软组织挫伤。医生建议留院观察,以确定是否有内伤之类。
  
  石语给王老板打了个电话,王老板决定派阿林过来和丁老头轮班盯着。石语觉得大可不必,但也不好多说,毕竟王老板欠着凯文一份情,总要表示一下。
  
  大部分餐馆不会设门卫这么个角色,不过“公馆人家”特殊点,借老宅开的餐馆,里面还有住家,进出的人鱼龙混杂,时间也说不准,因此找了退休的丁老头一早一夜看看门,还兼着电工。王老板用人讲究人尽其才,现在,丁老头又当起了护工。
  
  “小陈的娘好点了?”丁老头问。
  
  “醒了。小陈跟他爹守着。”
  
  “小陈在这里?夜里我看见他回到37号了,以为……”
  
  石语皱了下眉。奇怪,他半夜里回一趟餐馆是为了什么呢?看他那么疲惫的样子,应该是这几天陪唐若琴弄得心力交瘁的缘故,谁知还有精力跑唐公馆。
  
  石语带着几分疑惑回到唐公馆时,警察已经走了,焦头烂额的王老板正在收拾烂摊子。
  
  小黑要走,老姚也要走,还有几个提出辞职的,所有在三楼住的都不肯住了,说如果不另安排住处,他们也要走……小陈不在,凯文负伤,加上阿林在医院照顾凯文,人手上立时捉襟见肘。
  
  王老板像是老了十岁,沙哑着嗓子不时在恳求、利诱、威胁;“二胎”大厨一筹莫展地坐在大厅里发呆;领班老陆以很职业的姿态站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
  
  石语跟王老板简单介绍了一下凯文的情况,也提到了守在唐若琴身边的小陈。
  
  “要是小陈在这里就好了,可以帮我不少忙。喏,你看这票货色,要紧关头一点用都没有……福生到现在还找不到。他是跟你说今天回来?还有,警察来过了,我没说你半夜里进过那间房间,你也不要提。”王老板压低了声音。
  
  石语一皱眉头:“这有啥好瞒的?”
  
  “好了,朋友,不要轧这种闹猛。你讲得清吗?本来你就是发寒热做了一个梦,偏要讲你半夜见鬼。警察当你存心白相他们,那就有得罗嗦了。这里已经够乱了……”王老板挥了挥手,转身走开了。
  
  石语回到三楼的房间里,迫不及待地去开抽屉,他要拿出那块石头和竹叶的日记。找到线索唯一的希望,可能就在这些东西里面了。正在这时,咪咪敲门进来。
  
  咪咪像是换了一个人,往常满脸的灿烂阳光消失无踪。
  
  “怎么会是这样呢?人怎么说死就死。金嫂真可怜……”她一副凄惶、不解的样子。
  
  石语觉得,她大概是餐馆那一干人里唯一不讨厌金嫂的人——也许还有凯文。这个女孩似乎天生很难去憎恨谁。
  
  咪咪手里拿着刚才那把匕首,下意识地来回转动着。
  
  石语心中一动,从外衣里摸出月塘捡到的那个刀鞘,拿过咪咪手中的刀插了进去。
  
  严丝合缝。
  
  咪咪注意力也被转移到刀鞘上:“宝石?是真的吗?”
  
  如一声炸雷在耳边轰响,石语立时觉得头晕眼花。这句话他在哪里听到过?
  
  十八年前,芒果寨外的山道上,一个男孩问自己:“你看这宝石是真的吗?”
  
  记忆之门终于洞开。
  
  刀鞘上的宝石,腾冲皮件社,未开刃的匕首,长长的送葬队伍……最后是火光,枪声,那个男孩缓缓倒下。
  
  小同。
  
  昨天早上小钱告诉自己,已查明小同打出电话的地方是荣福里隔壁的139弄23号。
  
  事实真相似乎即将浮出水面。
  
  “你说,这把刀是友松给你的?”石语的声音都变了。
  
  “我硬抢来的。怎么——”
  
  “你马上带我去找他!”
  
  “怎么啦?那么急?他现在肯定在上班。”
  
  石语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从抽屉里找出几样物件,然后跟咪咪说:“你说说,这个友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们不都说他是个神秘人物吗?问他做啥呀?”
  
  石语严肃地盯着咪咪:“因为这里所有奇奇怪怪的事情都可能跟他有关系。因为他的真名很可能不叫友松。”
  
  咪咪不知所措:“怎么——怎么可能?友松这个人,有品味,有幽默感,时尚,什么都懂,长得——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石语暗暗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咪咪,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你总听到过吧?不是我倚老卖老,那么多年我见过的人中间,许多人并不总是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社会上的人你应该没接触过多少吧……”
  
  手机铃声响起,石语停住话头,看看来电号码,叹了一口气:“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我是小同。”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同?什么事?”
  
  “竹叶的日记你看了吗?”
  
  “这你也知道?是你放在我房间里的?”
  
  “是不是我放的并不重要。我想,日记里头应该能找出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那块石头呢?”
  
  “你没看日记吧?翻翻本子,里面有交代。”
  
  “我对你这种捉迷藏游戏已经烦了。你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最好当面跟我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石语说着将手机递给咪咪,指了指耳朵,然后站起身来。
  
  咪咪接过手机,边听边跟着石语向房门走去。
  
  “……会和你见面的,不过今天不行,我还有别的事……”
  
  石语拿回手机,眉毛一扬,作出个询问的表情。
  
  咪咪咬着下唇,脸色苍白,点了点头。
  
  “那好吧。日记和石头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你告诉我,日记里哪些部分是重点,我好仔细看看……”
  
  石语边说边快步走下楼梯。咪咪不解地跟在后面。
  
  “你真是一点都不着急,到现在都还没看。我觉得重点在最后两三年的内容里……”
  
  石语已下到二层。几个侍者模样的年轻人正在过道里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唐公馆出了事,金嫂死了。跟你有关系吗?”石语经过楼梯拐角的小办公室门前。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传来小同的声音:“是吗?不过这事跟我不搭界。倒是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吧?别跟我说不是,夜里在凶屋,她的蜡烛都在你身边。我担心你脱不了干系……”
  
  小同在电话里轻轻一笑,令石语十分恼火,连这个他都知道。石语快步走进大厅,见王老板正对着一伙人指手画脚。
  
  “……越来越凶险了,夜里你能活下来也许只是运气。你仔细看看日记,不要费心找我,没用的。外面雨大,当心身体……”
  
  石语跨进天井时,手机里响起忙音,小同挂机了。他迈出大门,透过眼前的雨雾,看得到弄堂对过的房屋,却看不清门牌号码。
  
  冲到对面的房门前,抹去眼前的雨水,石语抬头看去,斑驳的蓝色门牌上印着白色数字“25”。他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隔壁门口,毫不犹豫地撞了进去。
  
  右边的灶间没人。楼下客堂也没人。
  
  他在晦暗的屋里搜寻了一遍,踢开一卷破席子,见到墙角有一条带着电话插头的线。
  
  他不放心地回头看看,一个女孩的身影挡在后门口,是咪咪跟过来了。
  
  石语问:“你见到有人出去吗?”
  
  咪咪摇摇头:“我跟你过来后就站在这里。”
  
  石语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走上去,在楼上搜寻,也未见有人,只有斑斑驳驳的几处印痕默默显示着原先房主的生活印迹。这就是他那天拍摄唐公馆全景时进过的屋子。
  
  他沮丧地走到楼下,站在后门口,只见到密密的雨帘,罩住了两边的断壁残垣和房屋,青石路面水花四溅,却见不到一个人影。还是慢了一步。想了想,他又转身回到客堂,在电话线前蹲下。
  
  周围有几处湿脚印,显然不是自己的。
  
  他掏出袖珍照相机,接上刚才在抽屉里翻出来的闪光枪,将脚印拍了下来。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纸,上面带着记号——这是他在月塘老宅量的闯入者鞋印尺寸。
  
  咪咪默默看着石语忙碌,不知在想什么。
  
  “刚才电话里是友松的声音吗?”石语蹲在地上问道。
  
  “是的,肯定是他。”
  
  留在这里的鞋印也是旅游鞋的,尺寸和月塘那个完全一样。
  
  石语直起身,看到咪咪背过脸去,眼中似乎闪动着一点泪光。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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