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衣裳

第1节                             
  陆雅晴在街上闲荡。这决不是一个适宜于压马路的日子,天气好热,太阳好大,晒得人头昏昏,脖子后面全是汗。偏偏这种不适宜出门的下午,却又有那么多的人不肯待在家里,都跑到街上来穿来穿去,把整个西门町都挤得人碰人,人挨人。连想看看橱窗都看不清楚。真搞不懂这些台北市的人,好端端的为什么都从家里往外跑?总不成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家里有个和她同年龄的“继母”?唉!想起李曼如,陆雅晴就忍不住叹了口气。曼如不是坏女孩,她善良真挚聪明而美丽。问题只在于,天下漂亮的小伙子那么多,她都不嫁,偏偏选择了雅晴的父亲。这时代是怎么啦?少女不爱少男,却爱中年男人。可是,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怪曼如,父亲才四十二岁,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又高又帅又文质彬彬。有成熟的韵味,有人生的经验,有事业的基础……难怪曼如会为父亲倾倒,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的嫁进陆家。对父亲来说,这婚姻是个充满柔情蜜意,炽烈热情的第二个春天,因为他已经整整鳏居了八年了。可是,对雅晴来说,却有一肚子苦水,不知能向何人诉说?
  家里忽然多了个“小妈妈”,小到当雅晴的姐姐都不够大。她连称呼李曼如都成了问题,当然不能叫妈妈,叫阿姨也不成,最后变成了没有称呼,见了面彼此“客客气气”的瞪眼睛虚伪的强笑,然后没话找话说。父亲在场的时候更尴尬,曼如常常忘形的和父亲亲热,雅晴看在眼里,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父亲注意到她的“别扭”,就也一脸的不自在。忽然间,雅晴就了解到一件事实,以前父女相依为命的日子已成过去,自从曼如进门,她在家里的地位已成多余。这个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雅晴并不怪父亲,也不怪曼如,不知从何时开始,雅晴就成了个“宿命论者”。她相信每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斗不过命。而且,在心底的底层,她虽然懊恼父亲的婚姻,却也有些同情父亲和曼如。她知道他们两个都急于要讨她的好,又不知从何着手。她知道父亲对她有歉意,其实是不必须的。曼如对她也同样有种不必须的歉意。不管怎样,这种情绪上的问题使他们越来越隔阂,也越来越难处了。
  这个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尤其,是发生今天的事以后。今天的事是怎样发生的呢?
  陆雅晴停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外面,瞪视着橱窗里几件最流行的时装。她微歪着头,心不在焉的沉思着。她手里拎了个有长带子的帆布手袋,橱窗里也有这种手袋,和衣服配色应用。感谢父亲在事业上的成功,使她的服装用品也都走在时代的前端。真的,感谢!她咬咬牙蓦然把手袋用力一甩,甩到背上去。手袋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弧度,打在后面一个人的身上,才落在自己的肩头。后面的人叽咕了一句什么,她回头看看,轻蹙着眉,那是个好年轻的男人!她把已到嘴边的道歉又咽了回去。没好气的猛一甩头,男人看什么女人服装?是的,今天的事就出在女人的时装上。
  父亲去欧洲一星期,今晨才到家,箱子一打开,雅晴已经习惯性的冲过去又翻又挑又看,一大堆真丝的衬衫和肩头吊带的洋装使她欣喜如狂,她抱起那些衣服就大喊大叫的嚷开了:“爸!你真好!你的眼光是第一流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她猛然抬头,才发现父亲又僵又古怪的表情,和曼如那一脸的委屈。突然,她明白了。今年不是去年,不是前年,不是以往那许许多多父亲出国归来的日子。这不是买给她的!顿时间,她觉得一股热潮直冲上脸庞,连胸口都发热了。她仓促的站起身,抛下那堆衣服,就直冲进自己的卧室。她听到父亲在身后一迭连声的呼喊着:
  “雅晴,是给你的呢!怎么啦?真的是给你的呢!爸给你挑的呢!”如果父亲不这样“特别”的解释,她还会相信总有几件属于自己,但是,父亲越说,她越不愿去碰那些衣服了。尤其,曼如是那样沉默在自己的委屈中。她几乎可以代曼如“受伤”了,“受伤”在父亲这几句情急的“呼喊”里。一时间,她为自己难过,为曼如难过,也为父亲难过了。
  总之,这个家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她凝视橱窗,轻叹了口气。这个游荡的下午,她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声气了。太阳已渐渐落山,暮色在不知不觉间游来,她用手指无意识的在橱窗玻璃上划着,觉得无聊透了。橱窗玻璃上有自己面孔的模糊反影,瘦削的瓜子脸庞,零乱的披肩长发,格子长袖衬衫……她瞪视着这个反影,突然怔了怔。有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在自己的反影后面,有另一张脸孔的反影,模糊而朦胧,一张男人的脸!她想起刚刚自己用手袋打到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吗?她不知道。怎么会有男人看女人服装看得发了痴?这时代神经病多,八成精神有问题,自己也站得腿发酸了,是不是精神也有问题呢?走吧!总不成对着这几件衣服站到天黑。  她转过身子,沿着成都路,继续向前走去。慢吞吞的,心不在焉的,神思恍惚的。一只手懒洋洋的扶着手袋的背带。那带子总往下滑,自己的肩膀不够宽。她又把手袋一甩,背在背上,用大拇指勾着带子。有家书店的橱窗里放了一本书《第二个春天》,哈!应该买来送给爸爸,她停下了,望着那本书傻笑。忽然,她再度一怔,橱窗玻璃上,又有那张年轻男人的脸孔!你被跟踪啦!她对自己说。她耸了耸肩,并不在乎,也不惊奇。从十六岁起,她就有被男孩子跟踪的经验,也曾和那些男孩打过交道。经验告诉她,这种当街跟踪女生的人都是些不务正业的小混混,这种吊女孩子的方法已经落伍了。傻瓜!她瞪着玻璃上的反影,你跟错人啦!
  她继续往前走。开始留心背后的“跟踪者”了。是的,那人在她后面,保持着适当距离,亦步亦趋着。她故意转了一个弯,站住。那人也转了个弯,站住了。无聊!她又往前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然后,她放快了步子,开始急走,前面有条小巷,她钻了进去,很快的从另一头穿出来,绕到电影街前面去。她再走几步,回头看看,那男人不见了。她抛掉了他!电影街灯火辉煌。霓虹灯在每家店铺门口闪亮。怎么?天都黑了,夜色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来临了。她觉得两条腿又酸又痛,夜没有带来凉爽,地上的热气往上升,似乎更热了。她又热又累又渴,而且饥肠辘辘。前面有家名叫“花树”的西餐厅,看样子相当豪华。她决定要奢侈一下,反正是用老爸的钱。她已经牺牲了豪华的欧洲服装,总可以享受一下豪华的台北西餐吧!她走进“花树”,在一个角落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这儿确实相当豪华,屋顶上有几千几百个小灯,像一天璀璨的星辰,使她想起一本名叫《千灯屋》的小说。她靠在软软的皮沙发里,望着菜单。然后,她狠狠的点了牛尾汤、生菜沙拉、菲力牛排、咖啡、奶油蛋糕,和一大杯冰淇淋。那侍者用好奇的眼光一直打量她,她用手托着下巴,仰望着那侍者,用清脆的声音问:“你没有遇到过不节食的人吗?”
  那侍者笑了。说:“希望能天天遇到。”侍者走了。她仰靠在沙发中,放松了四肢。抬头望着屋顶上那些成千成百的小灯。奇怪,这儿有千盏灯,室内的光线却相当幽暗,光线都到哪儿去啦?她张望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原因,低下头,她的目光从屋顶上转回来,蓦然间,她吓了一跳,有个男人正静悄悄的坐在她对面空着的位置上。
  她睁大眼睛瞪视着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还来不及说话,侍者又过来了。那男人没看菜单,唇边漾起一丝微笑,他对侍者说:“你碰到第二个不节食的人了。我要一份和她一模一样的!”侍者走开之后,雅晴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她开始认真的仔细打量对面这个人。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街上跟踪她的那个家伙,因为,他决不像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他五官端正,眼睛深邃而鼻梁挺直。他有宽宽的额和轮廓很好的下巴,大嘴,大耳,宽肩膀,穿着一身相当考究的深咖啡色西装,米色衬衫,打着黑底红花的领带。他看来大约有二十四、五岁,应该过了当街追女孩子的年龄。他浑身上下,都有种令人惊奇的高贵与书卷味。连那眼睛都是柔和而细致的,既不灼灼逼人,也不无礼。虽然,他始终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但他那眼睛里的两点光芒,竟幽柔如屋顶的小灯。她愕然了,微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那男人静静的坐着,唇边仍然带着那丝微笑,很仔细、很深沉的望着她,眼底凝聚着一抹奇异的、研判的味道,彷佛想把她的每个细胞都看清楚似的。他并没有说话,她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就这样彼此对视着,直到侍者送来了牛尾汤。
  “吃吧!”他开了口,声音低柔而关怀,颇富感情的:“一个下午,你走遍了台北市,应该相当饿了!”
  噢!原来他就是跟踪她的那家伙!“你跟踪了我?”她明知故问,语气已经相当不友善,她的眉毛扬了起来。“是的。”他坦然的回答,在他那温和高贵而一本正经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对“跟踪”这件事有任何犯罪感或不安的情绪。“跟踪了多久?”她再问。
  “大概是下午三点多钟起,那时你走上天桥,正对一块电影看板做鬼脸,那电影看板上的名字是《我只能爱一次》。你对那看板又掀眉毛又瞪眼睛又龇牙咧嘴,我想,那看板很惹你生气。”“哦?”她掀起了眉,也瞪大了眼,可能也龇牙咧嘴了。“你居然跟了我那么久!你有什么发现吗?”
  “发现你很苦恼,很不安,很忧愁,很寂寞,而且,你迷茫失措,有些不知何去何从的样子。”他停住,拿起胡椒瓶,问:“汤里要胡椒吗?”她抢过胡椒瓶来,几乎把半瓶胡椒都倒进了汤里。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竟把她看得透透的。她一面生气,就一面对汤里猛倒胡椒粉。直到他伸过手来,取走了她手里的瓶子。他静静的看了她一眼,就从容不迫的把她面前的牛尾汤端到自己面前来,把自己那盘没有胡椒粉的换给了她,说:“我不希望你被胡椒粉呛死。”
  “我倒希望你被呛死。”她老实不客气的说。
  “如果我被呛死,算是我的报应,因为我得罪了你。”他安详的说,又仔细的看了她一眼,就自顾自的喝起那盘“胡椒牛尾汤”来。“你生气了。”他边喝边说,撕了一片法国面包,慢吞吞的涂着牛油。“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生气的时候表情非常丰富?”“有。”她简短的答。“是吗?”他有些惊奇。
  “你告诉过我,”她喝着汤,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你刚刚说的,什么又掀眉又瞪眼又龇牙咧嘴的!”
  “噢!”他笑了。那笑容温文儒雅而又开朗,竟带着点孩子气。她注视他,心里乱糟糟的。老天,这算什么鬼名堂?自己居然会坐在西餐厅里和一个陌生的“跟踪者”聊起天来了。
  “这是你第几次跟踪女孩子?”她没好气的问。
  “第一次。”“哈!”她往后仰。“第一次!你认为我会相信?”
  “我没有要你相信。”他说,递给她一片涂好牛油的面包。“吃一片面包?”她接了过来,开始吃,眼光就离不开面前这张脸孔。不知怎的,虽然她气呼呼怒冲冲的,她却无法对这个人生出任何反感。因为他看来看去,就不像个坏人。或者,所有“坏蛋”都会有个漂亮的外壳,你不敲开蛋壳,是看不到内容的。
  “为什么要跟踪我?”她又问了句傻话,才问出来就后悔了,她预料,他会回答:因为你很漂亮,因为我情不自已,因为你寂寞而又哀愁,因为……
  “因为你生气的那副怪相,”他说了,在她的愕然和惊讶中说了:“因为你走路的姿态,还有你说话的声音,你甩手袋的习惯,你的长相,以及你这副修长的身材。”“哦?”她皱眉。“你这算是恭维我吗?”
  “我没有恭维你。”他坦率的说,坦率而真诚。“你长得并不很美,你的眉毛不够清秀,嘴巴不是樱桃小口,下巴太尖,但是你的眼睛生动灵活而乌黑,这对眼睛是你整个脸孔的灵魂。唉!”他深深的叹了口气,靠进沙发深处,他眼中浮起某种奇异的哀愁。“仅仅是这对眼睛就足以弥补其他一切的不足了。”她瞪着他,对刚送上来的牛排都忘了吃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画家?雕刻家?你在找模特儿吗?”
  “看样子,”他一本正经的说:“是我们彼此介绍的时候了。”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从餐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取过来,看到上面的头衔和名字:
  “华广传播公司总经理  桑尔旋
  电话:×××××××”
  传播公司总经理!真相大白,原来他在物色广告模特儿!桑尔旋,好古怪的名字。“我有个哥哥,名字叫桑尔凯,”他静静的开了口,好像读出了她的心事。“我是弟弟,只好叫桑尔旋,我父母希望我们兄弟代表凯旋。但是,单独念起来,我的名字像是跳快华尔滋。”“怎么呢?”她不懂。“尔旋,就是‘你转’,叫你一直转,岂不是跳快华尔滋舞。”她忍不住笑了。他怔了,紧盯着她。“怎么啦?”她问。“第一次看到你笑。”他屏息的说。“你笑得很动人。”他迷惑的注视她。她收起笑,腮帮子又鼓了起来。
  “动人吗?”她冷哼着。“像蒙娜丽莎?呃?”
  “我从不觉得蒙娜丽莎的笑动人,”他诚挚的说:“但是你的笑很动人。”她移开眼睛闷着头吃牛排。心里有个警告的小声音在响着:这是个厉害角色!这是个陷阱,躲开这个人物,他会绕着弯恭维人,会用眼睛说话,有张年轻的脸庞,却有成熟的忧郁,忽而轻快,忽而沉重……这个人是危险的!什么传播公司,搞不好根本是个色狼!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他终于问了出来。
  她抬起头,冷静的看着他。
  “不能。”她简单的回答。
  他点点头。“在我意料之中。”他说:“你的保护神在警告你,我不是个好人。当街跟踪女孩子,说些莫名其妙的傻话,来历不明而行动古怪,这种人八成是个色狼,要不然就是个神经病!总之,不是个正派人物,你的保护神要你躲开我。或者,”他微侧着头,眼底,有抹孤傲的、萧索的哀愁,这哀愁和他的儒雅温和揉在一起,竟使他有种震撼人的力量。“你确实应该躲开我。”她震动而惊愕。“你一直有这种能力吗?”她问。
  “什么能力?”“你能读出别人的思想。”
  “这是推理,不是能力。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理会一个跟踪我的陌生人。”她凝神片刻,觉得简直被这家伙蛊惑了。
  “你——”她吞吞吐吐的问了出来。“到底跟着我干什么?你的传播公司要拍广告片吗?你要找广告模特儿吗?说实话,我不认为我是什么国色天香,能够上镜头的。”
  他盯着她。“告诉我你的名字。”“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再说了一遍。
  “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第三遍。
  她睁大眼睛困惑的瞪着他。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重要性?”她生气的问,因为她几乎脱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重要的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人,”他说:“如果你一定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帮你取个名字。我要叫你——桑桑。”他眼底那幽柔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桑桑?”她迷惑的。“为什么是桑桑?”
  “因为我姓桑,桑桑是个美丽而可爱的好名字!”
  她瞪着他。“我为什么要姓你的姓?”她气呼呼的,这家伙根本在占她便宜。“我不叫桑桑。”“我愿意叫你桑桑。”他沉静的说,声音里带着点儿微颤。“我说过,这是个好名字。”
  “随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反正我们不会再见面!”她推开了牛排,不想再等甜点和冰淇淋了。“你让我倒胃口,我要走了,如果你是个君子,不许再跟踪我!”
  “我不再跟踪你,”他注视她,眼底的光芒闪烁得更亮了,他的声音温柔沉静亲切而感人。“但是,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在这儿等你,我请你吃晚餐。”
  “我不会来的!”她肯定的说。
  “你会来的。”他温和的接口。
  “我不来,不来,不来,一定不来!”她站起身子,把手袋甩在背上,一迭连声的嚷着,气得又掀眉又瞪眼。
  他坐着不动,深刻的凝视她。
  “随便你。”他说:“你有不来的自由,但是,我有等你的自由!”“你等你的吧!我反正不来!”她招手要算帐。
  “不用付了,我早已付过了。”
  她再瞪他,神经病!掉转身子,她往门口冲去。你爱付帐,就让你付吧!她才举步,就听到他平静而稳定的声音,轻柔的说:“明天见!桑桑!”见你的大头鬼!她想。快步的,她像逃避什么灾难似的,直冲到门外去了。冲了老远,她还觉得,他那对深刻的眼睛正带着洞穿的能力,在她背后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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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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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2节[/url]                               
  坦白说,陆雅晴是真的不想再去“花树”的。她也真的不想再见那个神经病的。如果不是这天一早就又出了件令她无法忍受的事情,逼使她再度逃离自己那个“温暖”的家,再度变成了不知何去何从的流浪者。
  一清早,其实,是早上十点多钟了,自从她从五专毕业以后,又没找到适当的工作,她既不上学,又不上班,就养成了早上睡懒觉的习惯。起床后,打开衣橱,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橱里挂满了新装,那些父亲从欧洲带回来的衣服!一时间,她愣了好一会儿。忽然间,就有种被施舍似的感觉,谁要这些衣服?谁要这些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的自尊受了伤,她被侮辱了。顿时,她连想也没想,就取下那些衣服,连衣钩一起抱着,直冲向父亲和曼如的卧房。
  必须和曼如好好的谈一次,她想着。父亲应该已经去上班了,正好利用这时间,和曼如开诚布公的弄个清楚,以后她们两个在这家庭里到底要怎么相处下去。曼如的房门虚掩着,她没敲门,就无声无息的走进了曼如的房间。
  怎么知道父亲居然没去上班呢?怎么知道曼如正哭得像个泪人儿,而父亲抱着她又亲又吻又低声下气在赔不是呢?她进门的那一刹那,只听到父亲正在说:
  “都算我不好,你别生气,想想看,雅晴也二十岁了,她迟早要嫁人的……”她一任衣钩衣服铿铿锵锵父父的滑落在地毯上,父亲蓦然抬头,脸色因恼羞成怒而涨红了。曼如像弹簧般从父亲怀里跳起来,直冲到浴室里去了。父亲瞪着她,连想也没想,他就恼怒的吼了起来:
  “你进来之前不懂得先敲门吗?”
  她站着,定定的望着父亲。陆士达,你一直是个好父亲,但是,有一天,你的亲生女儿也会变成你的绊脚石,你必须把她打发开去,因为她不懂得敲门,因为她成为你和你那“小妻子”之间的烦恼!她没说话,转过身子,她僵直的往门口走,背脊挺得又直又硬。立即,父亲惊跳了起来,一下子拦在房门口。“雅晴,”他凝视她,沙哑的说:“我们该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对待你?”泪水一下子就往她眼眶里冲去。我不能哭。她告诉自己。父亲有一个泪人儿已经够了,不能再来第二个。她抬头看着陆士达,眼眶湿湿的。她的声音稳定而清晰:
  “我会在最短期间内,找一个工作,或者,找一个丈夫。”
  陆士达怔了怔,他的脸色愁闷而烦恼。
  “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左右为难,我知道你——无可奈何。好在,”她耸耸肩:“有时,命运会安排一切。再说,李曼如要和你共度一生,我呢?”她侧着头沉思。“毕竟要去和一个未知数共度未来的岁月。所以,快去安慰她吧!”
  她转身就向外走,这次,陆士达没有拦住她,只望着她的背影发怔,她已经走了好几步,才听到父亲在说:
  “雅晴,这个周末,我们俱乐部开舞会,我希望你也去。”
  她的背脊更僵硬了。她有个最大的本能,每当有什么事刺激了她,她的背脊就会变得又僵又硬。就像蜗牛的触须碰到物体时会立刻缩起来一般。她了解陆士达参加的那种名流俱乐部,里面有的是贵公子哥儿和有名的单身汉。陆士达就是在这个舞会中认识曼如的。
  她回头看着父亲,一个略带讥讽性的微笑浮在她的嘴角,她低声的问:“里面有第二个陆士达吗?”
  父亲的脸色变白,她立即后悔了。她并不想刺伤父亲,真的。她只是要保卫自己,她不想被父亲“安排”给任何男人!她深抽了口气,很快的说了句:
  “对不起,爸。请你让我自己去闯吧!我答应你!——”她的鼻子有些堵塞。“我会努力使自己不这么惹人讨厌,也会努力给自己找条出路。”“雅晴!”父亲喊。她已经很快的跑开了。
  结果,这晚,她来到了“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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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花树”有好几个理由。第一,她认为这个姓桑的男孩子可能对她有好感,如果在父亲的俱乐部中物色男友,还不见得有姓桑的条件。第二,或者桑尔旋需要一个模特儿,不管自己是不是模特儿的材料,有个工作总比没有好。第三,她很无聊,和桑尔旋见面是一种刺激。第四,她始终没弄清楚桑尔旋跟踪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藉此机会弄弄清楚也好。第五……噢,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最有力的一个理由是:那个姓桑的神经病硬是有股不容人抗拒的吸引力,她竟渴望这个晚上的来临了。她走进“花树”的时候,正是“花树”宾客满堂的时间。她往那角落一望,桑尔旋已经来了,正独自坐在那儿,燃着一支烟,在慢吞吞的吐着烟颜他脸上有种镇静和笃定的神情,好像算准她一定会来似的。这使她很生气,但是,想想,自己确实是来了,不是吗?她就反怒为笑了,她很想嘲弄自己一番:嗨!“一定不来”小姐,欢迎你“来了”!  桑尔旋礼貌的站起身来,看着她坐下去。她把手袋抛在沙发中,双手的肘部搁在桌面,用两只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盯着桑尔旋。他换了一身衣服,很随便的一件红色T恤,浅米色西装裤,使他看来更年轻了。奇怪,他穿便装和他穿西装一样挺拔。挺拔?她怔了怔,想起他刚刚站起身的那一刹那,她已经注意到他身材的挺拔了。
  “还要牛排和牛尾汤吗?”桑尔旋问,没有寒暄,没有惊奇,仿佛和她是多年老友似的,这又使她生气,她闪动睫毛,转了转眼珠,隔壁桌上有个孤独的女客,正在吃一盘海鲜盅。她来不及说话,桑尔旋已注意到她的眼神了,立即问:
  “要海鲜盅?”你反应太快了!你思想太敏捷了!你使人害怕!但是,你也是吸引人的!她想着,犹疑的看看桑尔旋,再看看那海鲜盅,不知道该点什么。隔壁的女客发觉了他们的对白,她忽然抬头对她一笑,热心的说:
  “海鲜盅很好,又免掉了刀啊叉啊的麻烦。”
  这倒是真的,她对那女客感激的一笑。你也孤独吗?她想,注意到那女客早已步入中年,微胖的身材,圆脸,慈祥的笑,高贵的风度,眼尾的皱纹……大约有四十多岁了。她想,有部电影叫《女人四十一枝花》,就专为你这种孤独的中年女性拍的,不必急,说不定有天你会遇到一个爱你的二十岁小伙子!就像陆士达会碰到个二十岁的小女生似的,时代在变哪!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
  “喂,桑桑,”桑尔旋在喊了。“你到底要吃什么?我发现你经常魂不守舍!”“答对了。”她说。“在学校里,老师们都叫我‘神游’小姐,我的思想专门云游四海。”
  “学校?”桑尔旋微微一愣。“我看不出你在什么学校念书。”“毕业了。”她脱口而出,已忘了要对这陌生人“防范”了。“去年就毕业了,你猜我学什么?大众传播,正好是你那行,很巧吧?”“很巧。”他正色的点头,浓浓的喷出一口烟。“遇到你就很巧。”她不笑了,靠进沙发里。她又开始生气,告诉他这些干嘛?他又没聘请你当职员,你就急不及待的要送上履历表了?
  “海鲜盅吗?”他再问,耐心的。
  她回过神来。“海鲜盅和咖啡。”“不要别的?”“我今天胃口不好。”她说。
  “希望不是我倒了你的胃口。”他微笑了一下,为她点了海鲜盅和咖啡,他自己也点了同样一份。
  “你永远点别人一样的东西吗?”她惊奇的问。
  “不。我只是不想再为点菜花时间。”
  “看样子,你的时间还很宝贵吗?”她嘲弄的问。
  “是的。”哈!当街追女孩子的人竟说他时间宝贵,她几乎要嗤之以鼻了。掀了掀眉毛,她瞪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在烟雾后面,他的脸有些朦胧,他的眼睛深不可测,突然觉得这个人有些神秘,像个谜。他决不是个单纯的“跟踪者”,他有某种目的。或者,他已经知道她是陆士达的独生女儿,而想绑架她。电影里常有这种故事。那么,你就错了!我爸现在巴不得有人绑架我,最好绑得远远的,免得碍他的事。
  “你又在想什么?”他问。
  她一惊,不假思索的回答:
  “想你。”“哦?”他熄灭了烟蒂,海鲜盅来了。他一面吃,一面问:“想我的什么?”“你的目的。”他抬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说:
  “我会告诉你我的目的,你先吃东西好吗?”
  她吃着海鲜盅,味道不坏,她转头对隔壁的“推荐者”笑了笑。那女客仍然孤独的坐着。唉,孤独!孤独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她希望自己四十岁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孤独的坐在西餐厅里。“你有没有精神集中的时候?”桑尔旋忽然问。
  她瞪着他。“我没有对你集中精神的必要。”她气呼呼的。
  “又生气了?”“我生气的时候表情丰富。”
  他推开了食物,又燃起一支烟。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非常正经,非常凝重,他沉声说:
  “我希望你的精神能够集中几分钟,因为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噢!”她叫着。“你跟踪了我半天,为了要告诉我一个故事?”“是的。”她歪着头看他,被他的“严肃”震慑住了。突然,她觉得他并不是开玩笑,他不是那种游戏人生的人。他真有某种目的!她拂了拂额前飘落的一绺短发,推开了已吃完的海鲜盅。侍者送上了咖啡,她啜了一口,坐正身子,扬起睫毛,定定的望着桑尔旋,她一本正经的说:
  “开始吧!我在听。希望你的故事讲得动人一点,否则我会打瞌睡。”他用双手扶着咖啡杯,让香烟在烟灰缸上空烧着。一缕袅袅的烟雾轻缓的向上升,扩散在那千盏小灯的星丛里。他望着她,眼底又闪烁着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他的神色,在郑重中带着抹哀愁,儒雅中带着股苦涩,在这表情下,他那孩子气的脸就又变得成熟而深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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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大时代中的小故事,我尽量把它说得简短。”他开了口,声音是不疾不徐的,从容不迫的。“有一个老太太,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当她的小女儿才一岁大,丈夫去世,她守了寡。她开始倾全力扶养她的五个儿女,让孩子们慢慢长大。老大二十二岁那年,正是中日之战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从了军,一年后死在战场上。老二进了空军,在一次战役里机毁人亡。老三是在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中投笔从戎的,其实那年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失了踪,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被日军俘虏了,反正,他从没有回来过。”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轻微的打了个冷战,她觉得手臂上的皮肤在起着鸡皮疙瘩,她用手轻轻的抚着胳臂,这餐厅中的冷气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几年中失去三个儿子,她几乎要疯了,但是,中国女性的那种韧性和她自己的坚强迫使她不倒下去,何况,她还有个小儿子和稚龄的女儿。一九四九年,她带着这仅有的一子一女来台湾。这个儿子终于在台湾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他先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太太总算有了孙子和孙女儿。这个儿子很争气,他创下了一份事业,成为商业界巨子,老太太认为她的晚年,总可以享享福了,谁知这儿子带着太太去美国参加一项商业会议,飞机在从纽约飞阿拉巴马的途中出事,据说是一只小麻雀飞进了引擎,整个飞机坠毁,全机没有一个人生还。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后一个儿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着烟的烟蒂熄灭了,轻轻的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脸上,专注的盯着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种窒息似的感觉。
  “老太太失去这最后一个儿子的时候,她的孙子们分别是十七岁和十六岁,孙女儿才只有十岁。她没有被这个严重的打击击倒,要归功于她那始终没结婚的女儿,那女儿从小看多了死亡,看多了母亲的眼泪和悲伤,发誓终身不婚,来陪伴她的母亲。老太太又挺过去了,她要照料孙子们,还有那个又美丽又动人又活泼又任性的小孙女儿。一年年过去,孙子们也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渐落在那个小孙女的身上,小孙女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开心。两个孙子长成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女孩子却比较能够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儿会变成少女,少女就会恋爱,这孙女儿的血统里有几分野性,又有几分柔性,她是个矛盾而热情的女孩。十九岁那年她爱上一个男孩子,这恋爱遭遇到全家激烈的反对,反正,这爆发了一场家庭的大战。而这时候,这家庭中最有力量说话的人就是老太太的长孙,他采取了隔离的手段,把这个恋爱恋昏了头的妹妹送往美国去读书,谁知这小妹妹一到美国就疯了,她用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等两个哥哥得到消息赶到美国,只赶上帮她料理后事。”他住了口。盯着雅晴。
  雅晴深深吸气,端起咖啡来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经冷了,她背脊上的凉意更深,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一瞬也不瞬的瞪着桑尔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但是,桑尔旋那低沉而真挚的声音,那哀愁而郑重的神情,都加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她已经听得痴了。“兄弟两个从美国回来,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们决不把这个噩耗告诉老太太,因为老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了。他们和姑妈研究,大家一致告诉老太太,小孙女在美国念书念得好极了,他们捏造小孙女的家书,一封封从台北寄往美国,再由美国寄回来。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耳朵也快聋了。但是,她每年都在等孙女儿归来。然后,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医生告诉了这兄弟两人和姑妈,老太太顶多只能再活一年了,她的五脏几乎全出了问题。老太太自己并不知道,还热切的计划着孙女儿归国的日子,她天天倚门等邮差,等急了,她就叹着气说,孩子,回来吧!只要能再见你几天,你老奶奶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呆望着手里的咖啡杯,他眼里有了薄薄的雾气,脸色显得相当苍白,他的嘴唇轻颤着,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绪上的激动。她望着他,傻了,呆了。这小小的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紧紧的注视着桑尔旋,心里有些糊涂,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个真故事?”她怀疑的问。
  “是的。”“我不能相信这个,”她挣扎的说:“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剧,我不能相信!”“请相信他!”一个女性的声音忽然在雅晴身边低哑的响了起来。雅晴吓了好大一跳,猛然抬头,才发现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独的女客,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桌边了。拉开了椅子,她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深深的望着雅晴。雅晴完全堕入迷雾的深渊里去了,她瞪视着这个女人,在近处面面相对,她才发现这女人绝对不止四十岁,大概总有五十边缘了,但,她的皮肤仍然细腻,她的眼珠乌黑深邃——似曾相识。对了!雅晴惊觉过来,这女人眼里也盛满了哀愁,和桑尔旋同样的哀愁,也同样深邃而迷蒙,闪烁着幽柔的光芒。
  “你……”雅晴呐呐的开了口:“你是谁?”
  “我就是那个老太太的女儿,孩子们的姑妈。”
  雅晴张大眼睛看看她,再看看桑尔旋。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她困惑到了极点。“你——桑尔旋,难道你就是那个孙儿?两兄弟中的弟弟?”
  桑尔旋抬起眼睛来了,正视着她。他苍白的脸色正经极了,诚恳极了,真挚极了。
  “是的,我就是那个弟弟。让我介绍兰姑给你,兰花的兰,她的全名是桑雨兰,我们都叫她兰姑,只有奶奶叫她雨兰。你会喜欢兰姑,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我们中国的女性,常常就是这样默默的把她们的美德和爱心都埋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而不为人知。”“尔旋!”兰姑轻声的阻止着。“不要自我标榜,你使我难为情。”雅晴不安的看着他们两个。觉得越来越糊涂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故事?”她问,蹙起了眉头,她的眼光落在兰姑脸上。“你那个死在美国的侄女,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桑尔柔。”兰姑低哑的说:“可是,我们都叫她的小名,一个很可爱的名字:桑桑。”
  雅晴猛的打了个冷战,寒意从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她死命的盯着桑尔旋,声音变得又冷又涩。
  “这就是你跟踪我的原因?因为我像桑桑?”
  “不是非常像,而是一部份像。”
  “我走路的姿态?我生气的样子?我的身材?我说话的声音……”“最像的是你的眼睛”,兰姑说,仔细而热烈的端详她。“还有你的一些小动作,用手拂头发,抛手袋,转身,抬眉毛……甚至你那冲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说话,常常神游太空的习惯……都像极了桑桑。昨天尔旋告诉我发现了你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巧合。不过,你比桑桑高,也比她胖一点,你的下巴比较尖,眉毛也浓一点……”
  “总之,没有桑桑漂亮?”她又冲口而出。
  兰姑深切的凝视她。“你非常漂亮,”她的声音真挚而诚实。“不过,我们的桑桑对我们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想你一定了解这点,对你的家人来说,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未必,她想,脑中闪过了父亲和曼如的影子。
  “好,”她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你们发现了一个长得像桑桑的女孩,这对你们有什么意义呢?”
  “有。”桑尔旋开了口。“奶奶几乎已经全瞎半聋,而且有点老得糊糊涂涂了,桑桑又已经离开三年了,三年间总有些变化,所以,奶奶不会发现……”
  她如同被针刺般直跳起来,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她嚷了出来:“你们总不会疯狂到要我去冒充桑桑吧?”
  “我们正是这个意思。”桑尔旋静静的说。
  她惊异的看着他们,兰姑的眼光里带着热烈的祈求。桑尔旋却镇静的等待着,那股哀愁仍然在他眉梢眼底,带着巨大的震撼的力量,撼动着她,吸引着她。她深抽了口冷气,挣扎着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们给待遇,很高的待遇。”桑尔旋说,一直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如果你还有点人类的同情心,你该接受这个工作,去安慰一个可怜的老太太,她一生已经失去了很多的东西,这是她生命中最后几个月了。”
  “这……这……这会穿帮的!”她和自己挣扎着。“我对桑桑一无所知,我对奶奶一无所知,我对你们家每个人一无所知……老天!”她站起身来,丢下餐巾,拎起自己的帆布袋:“你们都疯了!你们看多了电影,看多了小说,简直是异想天开!对不起,我不能接受这工作!”她转过身子,想往外走。
  “就算演一场戏吧!”桑尔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着:“总比你在家里面对你那个同年龄的小继母有趣些!”
  她倏然回头,死盯着桑尔旋,她的背脊又僵硬了。“你昨晚还是跟踪了我!”她怒冲冲的说。“而且打听了我,你不是君子。”“对不起,我有不认输和做到底的个性。”他伸手拉住她的帆布袋:“我们家的人都很少求人帮忙。”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楚:“雅晴,我求你!”
  她回头瞪视着他,在他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热烈的语气里,整个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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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3节[/url]                               
  这是桑尔旋私人的办公室,看不出他这样年轻,却已有这样大的事业。办公室里有大大的办公桌,按键式的电话机,一套考究的皮沙发,明亮的玻璃窗,垂着最新式的木帘,装潢得雅致、气派、而大方。但是,雅晴并没有任何心情去研究这办公厅。房门关得很紧,冷气开得很足。房里有四个人,除雅晴外,还有桑尔旋、兰姑,和桑尔凯。雅晴沉坐在沙发深处,望着手里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备忘录”。
  “你是哪年哪月生的?”桑尔旋在问。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那正是春天,全家都期望是个女孩儿,尤其是奶奶,她说女孩儿比较不会飞,养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鸟依人……”雅晴蓦的抬起头来,注视着桑尔旋。“你奶奶错了。女孩子有时候比男孩子更会飞,并不是每个女孩都像兰姑一样!”“能不能不批评而温习你的功课?”说话的不是桑尔旋,而是桑尔凯,他正站在窗边,带着几分不耐的神情,相当严厉的看着她。雅晴转向桑尔凯,这是她第三次见桑尔凯。从第一次见他,她就不喜欢他。桑尔凯和尔旋只差一岁,但是,看起来像是比尔旋大了四、五岁。他和尔旋一样高,一样挺拔,所不同的,他脸上的线条比较硬,使他的眼神显得太凌厉。他戴了副金丝边眼镜,这眼镜没有增加他的书卷味,反而让他看来老气。他永远衣冠楚楚,西服裤上的褶痕笔挺。他的鼻梁很直,嘴唇很薄,常常习惯性的紧闭着,有种坚毅不屈的表情。坦白说,他很漂亮,比桑尔旋漂亮。他一看就是那种肯做肯为一丝不苟的人。他会是个严格而苛刻的上司,不止苛求别人,也苛求自己。他就是这样的,雅晴在和他的几次接触中,早已领教过他的苛求。
  “不要命令我,桑尔凯,”她扬着睫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当我高兴批评的时候,我就会批评!你必须记住,我是来帮你们的忙,并不是你的下属。”
  “注意你的称呼!”桑尔凯完全不理会她那套话,盯着她说:“桑桑一向叫我大哥。”
  “她还叫你眼镜儿,叫你鹭鸶,因为你两条腿又瘦又长。叫你不讲理先生,叫你伪君子,叫你不通人情,叫你自大狂!”
  “哼!”桑尔凯哼了一声,打鼻子里说:“这些……不关紧要的事你倒记得清楚。”“你认为不关紧要的事可能是最紧要的事!”雅晴说:“如果要穿帮,多半是穿帮在小节上!”
  “奶奶多大了?”桑尔旋在问。
  “今年七月三日过八十整寿,我是特地从美国回来为她老人家祝寿的。”“奶奶叫你什么?”“桑桑、宝贝儿、小桑子、桑丫头。生气的时候叫我磨人精,高兴的时候叫我甜桑葚儿。”
  “你叫奶奶什么?”桑尔旋继续问。
  “奶奶、祖母大人、老祖宗。”
  “还有呢?”兰姑在问。
  “还有——?”雅晴一怔。
  兰姑走了过来,她的眼眶湿湿的,声音酸楚而温柔。
  “你和奶奶之间,还有个小秘密,”她坐在雅晴身边,温柔而苦涩的盯着她。“你每有要求,必定撒娇,一撒娇,就会直钻到奶奶怀里去,又扭又腻又赖皮。所以,奶奶有时叫你麦芽糖儿,你倒过来叫奶奶宝贝儿。”
  “我叫奶奶宝贝儿?”雅晴瞪大眼睛“你有没有弄错,这算什么称呼?不伦不类不尊不敬……”
  “人老了,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兰姑轻叹了一声,眼底是一片动人的、深挚的感情。“她——最喜欢你叫她宝贝儿,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个人叫她宝贝儿。但是,你不会当着人前叫,只会私下里叫。”雅晴呆望着兰姑。“把那叠照相簿拿出来,”桑尔凯又在命令了。“桑桑,你把每一个人从小到大再指给我看一次,不用担心纪妈,纪妈会合作的!她是把你从小抱大的女管家,她也知道真相,会帮着你演戏,噢……”他忽然想起什么大事,正视着雅晴,严肃的问:“你会弹吉他吗?”
  “吉他?”雅晴又一怔:“我什么天才都有,就缺乏音乐细胞,什么吉他、钢琴、喇叭、笛子……一概不会!不过……”她笑了起来:“我会吹口哨,吹得就像……人家妈妈把小娃娃撒尿一样好。”桑尔凯把手里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的一丢,照相簿“啪”的一声,清脆的落在桌面上。他转身就走向落地长窗,背对着室内,他冷冰冰的说:
  “完了!这时代的女孩子,十个有八个会弹吉他,你们偏偏选了一个不会的!尔旋,我跟你说过,这计划根本行不通,你就是不听!我看,趁早放弃!你们说雅晴像透了桑桑,我看顶多也只有五分像,而且,她从头到尾就在开玩笑,根本不合作,我看不出她有丝毫演戏的能力!你们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涂……”他回过身来,像对职员训话一般,摊着手大声说:“她在五分钟之内就会穿帮!兰姑,尔旋,我们把这件荒谬的事就此结束吧!陆小姐,”他转向雅晴,下了结论:“你回家吧!我们这幕戏不唱了!”
  “慢一点!”尔旋挺身而出,站在他哥哥前面,简洁而有力的说:“我们这幕戏唱定了!”
  “尔旋!”尔凯叫着。两道浓眉拧在一块儿。“你不要太天真,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很可能弄巧成拙?现在,奶奶最起码认为桑桑还活着,如果她发现出来了一个冒牌货,她也就会明白真相了!”“我知道。”尔旋镇静而肯定的说:“雅晴不会让我们失望!她不会穿帮的!你想想看,如果桑桑回来了,奶奶会乐成什么样子!我决定要让这幕戏演下去!”
  “老天!”尔凯恼怒的瞪着尔旋。“你能不能理智一点?她连弹吉他都不会!”
  雅晴望着那怒目相对,各有主张的两兄弟,愕然的回过头来,困惑的问兰姑:“桑桑很会弹吉他吗?”
  “不止很会弹,”兰姑幽幽的说:“她弹得如行云流水,简直——太好了。她可以坐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一弹就两三小时,弹得那么美妙,有时,我觉得连小鸟儿都会停下来听她弹吉他。”雅晴呆住了。“呃,”她轻咳了一声。“这么说……我是根本不合格了?”
  “本来就不怎么合格。”桑尔凯闷声低哼着。
  雅晴深刻而古怪的看了桑尔凯一眼。
  “学吉他要多久?”她问。
  “别傻了!”桑尔凯说:“要弹得像桑桑,除了苦练之外,还要天才,我看你一样也没有。何况,时间上也来不及,距离奶奶过寿,只有十天了,没有人十天之内能练会吉他!”他抬头看着尔旋。“你疏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你应该在发现她的时候,就问她会不会弹吉他!”
  “我没有疏忽。”桑尔旋慢吞吞的说,他注视着桑尔凯,眼里闪着热烈的光。“雅晴不需要会弹吉他,因为桑桑再也不弹吉他了!不但不弹吉他,她连见也不愿意见吉他了!家里没有吉他,她身边也没有吉他!她永远也不肯去碰吉他!”
  尔凯僵直的站着,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弟弟。
  兰姑的眼睛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她的脸孔亮了,仰起脸,她激动的看着兄弟两人,不住的点着头:
  “是的,”她了解的说:“桑桑再也不弹吉他了!”
  尔凯看看尔旋,又看看兰姑。
  “你们——是什么意思?”他不解的问。
  “唉!”尔旋长叹了一声,盯着尔凯。“大哥,如果你能对桑桑的感情多了解一些,当初不要急急把她送到美国去,也不会造成那么大的悲剧了!”
  桑尔凯的脸色蓦然变白,他逼视着尔旋,声音变得僵硬、冷峻、而沙哑:“你又在怪我吗?你又在指责我吗?你认为是我杀了桑桑吗?你……”“尔凯!”兰姑慌忙站起身来,拦在两兄弟中间,她的手温和的压在尔凯的胳膊上。雅晴注意到,尔凯的身子有一阵轻微的痉挛。“尔凯,”兰姑再叫了一声,声调慈祥而温柔。“没有人怪你,一切都是命。尔旋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可以给雅晴找个不弹吉他的理由。你总该记得,桑桑的吉他,是万皓然教的吧?经过这样一段变化,桑桑很可能不愿再弹吉他!”
  “什么叫‘变化’呢?”尔凯问。
  “万皓然已经结婚了。”尔旋说。“桑桑既然能置万皓然于不顾,跑到国外去念书,万皓然当然可以结婚!”
  “谁说万皓然已经结婚了?”尔凯似乎吃了一惊。
  “我说的。”尔旋回答:“他一年前就结婚了!别忘了,时间,会把一切都改变的。也会把桑桑改变的,从国外回来的桑桑,根本不愿意再谈万皓然,不愿重提往事,不愿弹吉他,也永远不再唱那支《梦的衣裳》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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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尔凯沉默了,他深思的退后,靠在窗棂上,沉吟的低语了一句:“你都想过了,是不是?万家呢?”他呻吟着:“他们会不会来捣蛋呢?”“这事交给我吧!”尔旋说。“我保证万家不会有人露面。桑桑回国,只是我家的一件小事,除了我们家围墙之内的人知道以外,围墙外的人都不会知道。万家——也不会知道的。”  桑尔凯不说话了。兰姑看看兄弟两人,知道问题已经解决,注意力就又回到雅晴身上来了。她拿着照相簿,走向雅晴,柔声说:“让我们再来复习我们的亲戚朋友吧!”
  “慢一点!”雅晴从沙发深处跳了起来,好奇的看着那兄弟二人。“告诉我一些关于万皓然的事!还有那支什么梦的衣裳的歌!”桑尔凯的脸色又变了,他瞪着她,恼怒的说:
  “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扮演你的角色就行了。”
  “哈!”她怪叫。“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自己的事情!那个万皓然,他是我的爱人是吧?”她直问到桑尔凯的脸上去。“他教我弹吉他,在月亮下散步,牵着手唱什么‘
  “什么大哥冷如冰?”桑尔凯皱起眉头。
  “大哥就是阁下啊!”她嚷着。“是你拆散了我们,对不对?你冷得像冰,硬得像钢。你把我遣送到美国去,活生生的拆散了一对热恋中的爱人,把我逼疯了,疯得用刀子切开自己的血管……”“住口!”桑尔凯大叫,脸色白得像纸,那阵痉挛又掠过了他的面庞,他的眼光森冷的落在她脸上。“你知道得已经太多了,谁告诉你这些?”“是我。”桑尔旋说:“不坦白告诉她,她怎能跟我们合作?”
  “我还要知道万皓然的事,”雅晴清晰的说:“你们为什么反对他?他现在怎样了?他在哪儿?真的结婚了?他多少岁?漂亮吗?”没有人回答,屋里一片沉寂。雅晴环室四顾,看着每一个人的脸。桑尔凯的脸又僵又冷又硬,像块白色的大理石。兰姑目光闪烁,故意避开雅晴的视线。桑尔旋眉端轻蹙,脸色懊恼,眼光阴沉。“在你扮演桑桑的这段日子中,”桑尔旋开了口:“不需要知道万皓然的详细情形,知道这个名字,和他曾经是你的爱人就够了。奶奶不会主动对你提起他,万一她提了,你只要皱着眉头说一句:奶奶,我不想再谈这件事!这样就够了!”
  “哦?”她转动眼珠。“可是我想知道。”
  屋里没人再说话。她看看大家,点了点头,回转身子,她拾起自己的帆布袋,甩在背上,她一甩头,果断的说:
  “不谈万皓然,也没有桑桑了。你们再去找别人扮演这个角色吧,我不干了!”她举步走向门口,屋里安静得出奇,居然没有人挽留她。她骑虎难下,只得向门口大步走去,她的手往门柄上伸过去,正要落下,有只手抢先握住了门柄,她抬起头来,接触到桑尔凯阴郁的眸子。“是我的错,”他轻声说:“我年轻气盛,像桑桑说的,我是自大狂。万皓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家庭环境太坏了,他父亲是个——挑土工,我认为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坚决反对,我并不知道……桑桑爱他那么深。”
  她看着他。他转动了门柄。
  “现在,你可以走了。”他说。
  她愕然了。“你的意思是……”“没有人能假扮桑桑!桑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复活了。”他固执而悲哀。“我一开始就不认为这是个好计划,现在也不认为这计划能成功,尔旋太天真,兰姑太冲动。奶奶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万一你失败,我们会把几个月缩短成几天。我已经杀死一个妹妹,不想再伤害我的老祖母!”
  她瞪了桑尔凯好一会儿,然后,她转头去看桑尔旋。奇怪,桑尔旋也沉默了,他脸上有着深思的表情,眼里也流露出怀疑和不安。他被他哥哥说动了,他害怕而退却了。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深深体会到一件事,这兄弟二人是那么深那么深的热爱着他们的老奶奶,别看桑尔凯一脸的冷峻,这冷峻的外表下,显然也藏着一颗炽热的心!她被感动了,被这种人类的挚情所感动了。她环顾每一个人,看到兰姑眼里泪光闪烁。“你们都决定了?”她问:“你们确实不再需要我去假扮桑桑了?”兰姑抬头去看尔旋。“尔旋!”兰姑的嘴唇抖颤着:“我想,尔凯的顾虑也有道理。我看……这事确实太冒险,万一弄得不对,又变成爱之适以害之。我看……我看……”她结结巴巴的,声音颤动着。“还是算了吧!”尔旋掉过头来注视尔凯,他们兄弟二人互相深深凝视,雅晴几乎可以感应到他们心灵间的交谈与默契。然后,尔旋的眼光落在雅晴脸上了。“雅晴,”他慢吞吞的开了口,有些迟疑,有些不甘心。“我费了好大力量才说服你。”
  “不错。”她盯着他。“怎样呢?”
  “我想……”他润了润嘴唇:“我应该尊重我哥哥的意见。”
  “那么,你也确定不需要我了?”
  尔旋深吸了口气。“大哥是对的,我不能让桑桑复活。不能爱之适以害之。”他有些悲哀。“不过,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雅晴。”
  “很好。”雅晴点了点头,再对室内的三个人一一注视,然后,她车转身子,猛然用背整个靠在门上,把那已打开了一条缝的房门“砰”然一声压得阖上了。她把帆布袋抱在胸口,咬了咬牙挑了挑眉毛,朗朗然,切切然,清清脆脆的说:
  “你们兄弟两个是闲着没事干吗?你们是找我来开玩笑吗?听着!我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你们好不容易把我弄来了,千方百计说服了我。现在,你们想轻轻易易一句话又把我打发掉,没那么简单!”
  她把手中的帆布袋用力往沙发上一扔,大踏步走到书桌前面,一下子翻开了照相本,正好是张桑桑的放大照。她低头凝视照片里的女孩:乌黑的眼珠,清秀的眉毛,挺秀的鼻子,小巧玲珑的嘴,一脸的机灵,满眼的智慧!还有几分调皮,几分倔强,几分热情,几分玩世不恭……她很快的撕下那张照片,握得紧紧的。“你们无法让桑桑复活,真的吗?现在,你们给我听着!自从我被你们发现以后,你们叫我做这个,叫我做那个,叫我看照片,叫我背家谱,叫我听你们兄弟两个吵架拌嘴争执该不该用我!从现在起,我不再听你们,而是你们听我!”
  桑尔凯和尔旋面面相觑,然后惊愕的望向她,兰姑是呆住了,也定定的瞪着她。她坚定的,咬牙切齿的,清晰、稳重、流利、像倒水般说了出来:
  “桑桑必须复活几个月,因为,这是奶奶在她充满悲剧性的一生里,最后的一个愿望了!我不管你们兄弟两个意见统一还是不统一,不管兰姑怎样举棋不定,让我告诉你们,我当定了桑桑!你们同意,我要冒充桑桑,你们不同意,我也要冒充桑桑!如果我露了马脚,奶奶就完了,所以,我绝不能露马脚,换言之,这件事只许成功,而不许失败!我是个渺小平凡的女孩,从没经过人生任何大风大浪,也从没面临过任何挑战。如今,我面前忽然从天而降的落下了一项挑战,你们以为,我会轻易把这项挑战放弃吗?即使我没有勇气接受挑战,你们以为我会让一位饱经患难的老太太含恨而死吗?那么,你们就太小看我了!”她吸了口气,望着桑尔凯,再望向桑尔旋。“过来!你们两个,我只剩下十天的时间,你们还不赶快告诉我该注意些什么事吗?”
  桑尔凯眩惑的瞪着她,那冷峻的面庞忽然就变得充满生气了,眼珠在镜片后闪闪发丕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桑尔旋用牙齿狠咬了一下下嘴唇,眼眶里居然不争气的蒙上了一层雾气,他笑了起来,那种折服的笑,那种欣慰的笑,那种充满了惊佩和感动的笑……这笑容第一次唤起了雅晴内心深处的悸动,在这一瞬间,父亲的再婚,曼如的阴影,服装的纠纷……都变得那么渺小遥远而微不足道了。她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湿的,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而兰姑呢?她采取了最积极的行动,她直奔过来,把雅晴一把就拥进了怀里,她有个温暖宽阔柔软舒适的怀抱。她抱紧她,重重的吻着雅晴鬓边那软软的小绒毛,哽塞的说:
  “欢迎归来!桑桑。你瞧,你离开三年,家里并没有改变什么,你最爱的石榴花仍然年年开花,你亲手种的那排茑萝已爬上花棚了,你喜欢的小花猫已经当了三次妈妈了,狗儿小白变成大白了。你的老祖宗念过几万万声你的名字了,老纪妈还是爱吃甜食,越吃越胖了……还有,你的大哥有了未婚妻,快要结婚了。”“是吗?”她惊奇的望向桑尔凯,是真正的惊奇:“我这个大嫂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吗?”
  “不是。她叫曹宜娟,我给你的信里不是提过吗?”
  “哦。她也知道我吗?”
  “只知道你在美国念硕士。所以她是家里除了奶奶外,惟一认为你是货真价实的人。”
  “我的二哥呢?”她悄眼看尔旋,声音含糊:“大概早就有了二嫂吧?”“不。他还在东挑西选,等待奇迹出现,给他一个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的奇女子呢!”
  她悄然回眸,在尔旋那含笑的注视下,忽然觉得脸孔在微微发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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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桑家坐落在台北的近郊,靠近内湖。房子是倚山面湖而造,已经造了许多年了。这房子还是桑尔凯兄弟的父亲——

  桑季康所设计建造的,在当年,这算是相当豪华考究的房子了。由于那时内湖还是片荒凉原始的山区,地价非常便宜,所以,桑家的花园占地就有两百坪左右。花园里保留了当初原有的一些树木,有橄榄树、椰子树、大株的凤凰木,还有株台湾很少见的梧桐树。据说,小桑桑当年最偏爱这株梧桐,每当她弹吉他,她就坐在这株梧桐树下弹。有次,兰姑翻到一阕古人的词,其中有这样几句: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当时,兰姑就有种凄凉而不祥的感觉,没料到,后来果然应验了她的预感。桑家的房子是两层楼的建筑,屋子很多很大,老奶奶一直希望能亲眼见到儿孙满堂的日子,所以,他们准备了许多空房间,预备把一间间房子填满。谁知桑季康夫妇遽然遇难,而桑桑又远去了,难怪老奶奶常叹着气说:

  “空房子没填满,满房子倒空了。我们桑家,到底是怎么啦?”兰姑听到老奶奶的感伤,就会搂着她说:

  “急什么,急什么,等尔凯尔旋结了婚,生下了曾孙曾孙女,等桑桑从国外回来………你还怕我们的房子住不满?只怕会不够住呢!”老奶奶被兰姑勾出的远景而悠然神往了,呆了半晌,她会悄笑着看兰姑,低声的说:

  “他们得加紧一点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岁!”“说不定您比彭祖还长寿!”兰姑笑着说。

  “算了,我才不当老妖怪!”奶奶又笑又摇头。

  尔凯尔旋迟迟不婚,桑桑一去无踪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着。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的老纪妈,依然把每间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纪妈原是军眷,丈夫已经去世,被桑季康夫妇雇用的。她曾看着尔凯尔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们,现在,她和奶奶、兰姑都成了朋友,分享着她们的喜乐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员,和桑家不可分了。桑家在尔凯尔旋兄弟手上,陆续有些改建,例如,他们加盖了车房,因为兄弟两个各有车子;他们加高了围墙,因着曾被小偷光顾过。他们用镂花的铁门换掉了原来的木门,门边竖上一块牌子“桑园”。桑园,附近邻居都这样称呼桑家的。五年前,桑尔凯不知从那儿弄来十棵小桑树,一溜儿排列的种在南边围墙下,如今,小桑树都已长得又高又大,超出了围墙。兰姑经常摘下满把满把青翠的桑叶,送给附近养蚕的学童们。桑园在内湖区已经耸立了二十几年了。二十几年来,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兴亡……都在这围墙中默默的滋生演变。工业社会进步神速,各种故事都天天在发生,没有什么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弟都已成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兰姑默默的照顾着老的和小的,奶奶老了。老得看不见,听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来,而只能活在记忆里。记忆中许多小事都那么鲜活许多影像都那么清晰。这些影像中最鲜明的该是桑桑的脸,和桑桑的声音了。扬着眉毛,瞪着乌黑乌黑的眼珠,咧着嘴,嘻笑着又叫又嚷:

  “奶奶,看我打网球!”

  “奶奶,听我弹吉他!”

  “奶奶,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吗?”

  “奶奶,我讲故事给你听!”

  “奶奶,我最爱的石榴花又开了!”

  “奶奶,你瞧那梧桐树落了一地的叶子!”

  “奶奶,我学了一支新歌,梦的衣裳!你是要听我弹呢?还是要听我唱呢?”老奶奶打了个寒噤,梦的衣裳!谁听说过梦还有衣裳?而华丽的衣裳里面,裹着怎样的真实呢?梦的衣裳,用青春织成的衣裳,只属于年轻人的!她觉得冷了。人老了,不论早晚,总是四肢冰冰的。那个弹吉他的小女孩呢?那个爱唱爱笑爱闹的小桑桑呢?石榴花开了谢了,谢了开了,她那小心肝宝贝儿,她那小桑丫头在那里呢?

  忽然间,就要过八十岁大寿了。她已经警告过孙儿们,决不要宴会,决不要宾客,决不要铺张,决不要喧嚣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们安安静静的度过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办!”

  孩子们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们早就了解奶奶的固执和坚决。他们确实没有惊动任何人。但是,奶奶的第六感在告诉她,这屋子里正酝酿着某种秘密。尔凯尔旋兄弟两个整天忙忙碌碌,兰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时不是和那两兄弟说悄悄话,就是和纪妈说悄悄话。奶奶真气自己的耳朵不争气,年轻时,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现在,听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有次,她忍不住叫兰姑:

  “雨兰,大家都在忙些什么呀?”

  “您别管吧!”兰姑笑嘻嘻的,却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泄露秘密似的说了句:“两兄弟在给你老人家准备生日礼物呢!你知道,每年他们两个都绞尽了脑汁想新花样!”

  唉!奶奶暗中叹气了。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好的孩子了!可是,人老了,走过了几乎一个世纪,遭遇过人生最悲惨的命运……新花样?对老人来说,没有新花样了,再也没有了!有的,只是记忆深处的那些影像,那些声音,那些消逝了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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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日子到了,奶奶过八十大寿了。

  一清早,两兄弟分别进屋来向奶奶祝贺,就驾着车子出去了。纪妈忙着从花园里剪了无数鲜花,跑出跑进的也不知道把鲜花插到那儿去了。兰姑有些心神恍惚,跟她说话她总是听不见,一忽儿上楼,一忽儿下楼,一忽儿跑到阳台上去张望,一忽儿又对着窗子发呆。从没看到女儿如此心神不宁过,奶奶又动了疑心了,这些孩子们都在搞些什么鬼呀?

  十点钟左右,曹宜娟来了,居然是自己来的,而不是尔凯把她接来的。宜娟是个美人胎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脸。尔凯是个完美主义者,奶奶从多年前就发现,如果尔凯有什么缺点,就是过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逼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桑。她在失去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就告诉过自己:与其怀念失去的,不如怜取眼前的。她看着宜娟,这未来的孙媳妇,她多年轻呀,多美丽呀!但是,她怎么也有些紧张和不安呢?奶奶注视着宜娟,在一片朦朦胧胧的视野里,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妆过了,穿了件大红色的洋装,衬着她那白嫩嫩的皮肤。她有一头乌黑乌黑的长发,一直披到腰上。桑桑的头发只留到肩膀,额上总是乱糟糟的垂着一绺绺不听话的短发,她也不喜欢大红的衣裳。她偏爱紫色,紫色的衬衫,紫色的长裤,脖子上系条紫色的小绸巾,她笑着说自己是颗 “紫色的桑葚”,已经“熟透了”。噢噢,今天不能想桑桑。她伸手去握住宜娟的手,宜娟的小手多么柔嫩呀!青春真是样可爱的东西,不是吗?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青春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宜娟,”她试探的说:“你知道那兄弟两个在耍什么花样吗?”“噢,奶奶!”宜娟微笑着。“我奉命不能说!”“奉命?奉谁的命?”“当然是尔凯喽!”“你悄悄告诉奶奶。”老奶奶的好奇心被引发了。

  “不行呢!”宜娟笑着。“反正,是一件生日礼物!”

  “什么礼物要这么慎重?”

  “我也没见过呢!”宜娟坦白的说。心里在想着桑尔柔,从国外归来的小姑子,她会很好处吗?会和她相亲相爱吗?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间问题最多,据说桑桑是全家的宠儿,尔凯他们去接飞机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尔凯那份严重紧张的样子,这小妹妹显然是全家的重心。她吸了吸气,希望桑桑不是个刁钻古怪的、宠坏的小丫头!

  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兰姑和纪妈同时从客厅里往花园里冲去,她们冲得那么急,以致于兰姑踩了纪妈的脚,疼得纪妈抱着脚跳。宜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伸长脖子从落地长窗里向外望……奶奶惊觉的仰着头,揉着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是什么事?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兰姑喊着,风也似的卷回沙发旁边,一把就搀起了奶奶。宜娟从没看过这位姑妈行动如此敏捷迅速。“妈!”她喊着:“到门口来!宜娟,你搬张椅子到门口来,让妈坐下!”“怎么了?怎么了?”奶奶糊里糊涂的被搀到客厅门口,硬给按进一张沙发椅中。她口齿不清的喊着:“你们都疯了吗?这是……这是干嘛呀?”“坐稳了。”兰姑的声音微颤着,笑容里带着紧张。“睁大眼睛,妈。你仔细瞧瞧,兄弟两个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

  老奶奶张大眼睛对花园里看去。尔旋那辆“雷鸟”正停在房子前面。兄弟两个都下了车,从车里,正有第三个人钻出来……奶奶用手揉揉眼睛拚命集中视线:有个女孩出来了,头发垂肩,短发拂额,穿了件浅紫色条纹上衣,深紫色长裤,手里握着一顶乳白色系着紫色绸结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对这边张望着……女孩的眼光和奶奶的接触了,蓦然间,女孩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把手里的帽子往后一抛,帽子被风吹走了。她直扑过来,一下子就冲进了奶奶怀里,她嘴里乱七八糟的大嚷大叫着:

  “噢!奶奶,奶奶!你好坏,你最坏了,你让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几门功课考不及格,害我成天只想回家,你好坏哟!噢,奶奶!”她仰头热烈的看奶奶,乌黑的眼珠里充盈着泪水,她伸手去摸奶奶那银白的头发,那满是皱纹的面颊,那皮肤松弛的下颔,然后猝然把面颊紧贴在奶奶的面颊上,在她耳边轻声说:“祝你生日快乐,宝贝儿!”

  “哦,哦,哦,……”奶奶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气都喘不过来了,她用手推着怀里那软软的身躯,深深的吸着气,结舌的说:“桑丫头,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我简直不能相信!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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