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勖棠看着满园盛开的梅花,想起了若干年前树下采梅子的女孩,她还好吗?整整六年了……他搬到京城来,整整找了六年,她却如春雪被阳光蒸融般,再也寻不到踪迹。
  
  他依着当年戏言,把紫儿画像挂在床头,日日醒来便能看到她的倩影,却触不着她柔软的肌肤,是上天责他滥情,才让他无法与紫儿团聚吗?
  
  拉拉身上的黑色披风,衣服穿的有些破旧了,背上的苍鹰仍目光炯炯地傲视人间。这件被风是紫儿留给他的,他的紫儿从不欠人,他给了她一条紫水晶,她便还他一幅画、一件披风,还有……一世不悔的情痴……从贴身锦囊中,他取出紫儿给他的两阕词,细细读取。
  
    给勖棠:
  
    握手河桥柳似金,蜂须轻惹百花心,蕙风兰思寄清琴。
  
    意满便同春水满,情深还似酒杯深,楚烟湘月两沉沉。
  
    烟雨晚晴天,零落花无语。难话此时心,梁雁双来去。
  
    琴韵对薰风,有恨和情抚。肠断断弦频,泪滴黄金缕。
  
    紫儿
  
  把信箴贴在胸口,感受着紫儿的泪、紫儿的情,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勖棠,而非少爷,紫儿藉了词告诉他,她的爱意比春水满、她的深情比酒杯深,告诉他,她的离去和楚王与神女一样哀恸啊!紫儿早知了欢聚难在,寄语落花、梁上飞雁,倾诉她的凄苦情愁……
  
  他懂啊!他懂她琴弦频断的悲,心怜她泪湿黄金缕的愁,只不过,他寻不着她,安慰不了她多情多爱的心……
  
  “勖叔叔,勖叔叔……我们去慈云寺拜拜,请菩萨保佑叔叔找到婶婶。”一个五岁的小女娃儿,奔过来拉住他的手说话。
  
  小女娃叫做糖儿,因为她长得甜甜蜜蜜,惹人怜爱,爹娘便帮她取了这个名字。
  
  “爹爹呢?”他摸摸她的头发。
  
  “娘挺个大肚子,走路好慢,爹爹只好在后面陪她,糖儿等不及了,就先跑过来。”她指指身后,勖棠抱起她,看着一对夫妇从梅林里相依着走过来。
  
  那是学恺和嫣儿,自朱府举家迁往京城后,嫣儿思念亲人,终日抑郁不欢,爱妻成痴的学恺,受不了妻子成山成塔的补药吞进肚子里,仍然越吞越瘦,只好带着妻子千里迢迢到京城探亲,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五年,住惯了,没再想过回乡,学恺在城里连开了十几家回春堂,“莫神医”在京城打出响亮的名号。
  
  “勖哥哥,我们去慈云寺吧!听说那里的神佛很灵的,他一定可以帮我们找到紫儿。”看到勖棠,她扔下丈夫,走到他身旁摇着他的大手央求,那动作和糖儿同出一辙。
  
  “你行动不方便,还要四处走动,学恺你也不管管自己的妻子。”人的感情很复杂奇怪,勖棠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真心将嫣儿当成妹妹看待。他仍像往昔般宠她、顺她,对着她却不再有心动的感觉。

  这些年他想清了很多事,包括对嫣儿的感情,那是揉合了疼惜、保护的兄妹之爱,那时他习惯了她的依靠,顺理成章地认定她是他的,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告诉他,她不再需要他的肩膀,他当然会勃然大怒,但……他想清楚了,那不是真正的爱情,否则他不会轻易放手。
  
  “没办法,谁叫小时候你把她给宠坏了。”学恺纵容地摸摸妻子的长发。
  
  “勖哥哥,拜托啦!我真的有预感,这次我们去绝对可以找到紫儿。”她合起掌,娇憨的脸上有着童稚时的纯真,一点都不像个当母亲的人。
  
  “这是你第几次的‘预感’和‘绝对’?”他打趣地对嫣儿说。
  
  “勖叔叔,走啦!你不去的话,娘晚上会一定跟爹爹耍无赖,那爹爹就惨了。”糖儿的话甫出口,就趁机溜走,当场,两个男人不禁莞尔一笑。
  
  “我什么时候跟你爹耍过无赖?你给我站住!”这会儿她的动作又灵巧起来,抛下老公,追着女儿跑去。
  
  “她每次在追糖儿的时候,动作都会特别利落。否则,就会如你刚刚所见,成天赖在我身上撒娇,硬要我扶着。”学恺解释。
  
  “这些年,嫣儿改变不少,她嫁对人了,当年她若嫁给我,大概只会落得和紫儿一样的下场。”他从来只会让女人为他伤心落泪吧!
  
  “别再自责,我相信等你找到紫儿,你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她过幸福的生活。”他笃定地望向好友。
  
  “但愿……上苍还愿给我机会……不叫我孤独一生……”他喃喃自语。
  
  “会的!我们都被你的爱感动了,何况是心慈的老天爷呢。走吧!我们再去求求可以给你机会的‘上苍’。”学恺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一笑。
  
     
  
           ☆        ☆        ☆
  
     
  从慈云寺出来。糖儿吵着要逛市集,学恺夫妇无奈,只好随着她的意思往前走去。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背影,勖棠的心里好羡慕,若是当时,他能早一点理清自己的心,今日,他也会和紫儿、孩子,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来逛市集。单是一个错误的念头,便造成今日的别离情愁……恼啊!
  
  “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日陋室空堂、衰草枯杨。昨日红缁帐里卧鸳鸯,今日黄土埋红妆,人人都说爱恨痴,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叟从勖棠身边走过,吟着没人听过的曲儿。
  
  他咀嚼着老叟的话,昔日王谢堂前燕,今日陋室空堂、衰草枯杨……人生得意不过是转眼成空,事事嗟怨又有何义?悼往昔、怜过往,不过是一场荒唐……
  
  “施主好悟性!”老人转头对他一笑。
  
  “我?”他听得见他的心音?莫非他是世外高人?“老爷爷,如果你真能看透我的心事,那么请你为我解开情痴吧!”他立在老人跟前,阻了他的去路。
  
  “才说你悟性高,却又痴傻……唉,人间饮食男女……”老人喟叹。
  
  “不见她一面,我至死不瞑目!”
  
  “见一面又能如何?解相思?论情爱?都无益啊!”他拂过长须连连叹息。
  
  “就算无益,也恳求您让我见她一面。”他固执。
  
  “痴儿、痴儿……要见她是吗?前面那不就是……”他的手往他身后指去。
  
  勖棠转身顺他手指处望去,看到嫣儿频频对他招手,再回首,老人已不见踪影。他喟叹,往前慢慢走去。
  
  “勖哥哥,快来啊!是小容。”嫣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小容?是陪在紫儿身旁的小容?他纵身飞过,迅速来到她们身边。

  “少爷……真的是你……”小容激动地拉住他的袖子,泪流不止。“我们等你好多、好多年了……”盼了多少年的情景,真落到眼前来,却恍如梦中。
  
  “告诉我!紫儿呢?”他扳住她的肩膀猛摇晃。
  
  “她在大杂院里,和忆棠在一起。”她理所当然地回答。
  
  “忆棠?”另外一个男人?他的心沉至谷底,不能生气,该感谢的,这些年有人肯替他照顾紫儿,他应心怀感激。“这些年都是他在照顾紫儿?”
  
  “可以这么说,他实在懂事得不得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有小孩子像他那么体贴细心,要不是他长得那么像少爷,谁敢相信暴躁的少爷,会生出一个那么温柔的小少爷。”说起忆棠她满脸灿烂的光彩,少爷也该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感到骄傲。
  
  “你是说,那个叫忆棠的是我的儿子。”他双眼圆瞪,简直不敢实信。
  
  “当然,回忆勖棠嘛!想不出来吗?这是紫儿姐姐取的。我们都喊他忆棠少爷,可是紫儿姐姐不许,要我们唤他忆棠。”
  
  “嫣儿、学恺,你们听到了吗?我找到妻子,也有儿子了。”他激动地猛拍学恺肩膀。
  
  “勖哥哥,恭喜你!”嫣儿脸是笑的,可是眼角却泛出湿咸……
  
  “走!你马上带我们去找紫儿。”他拉住她的手就要走。
  
  “好!少爷、姑爷、小姐你们稍等我一下。”她快手快脚地收着桌面上的绣布,好领他们回家。
  
  “你们这些年,都是靠卖这个维生吗?”学恺拿起桌上的荷包问。
  
  “也不全是,叔端去帮大户人家做长工,紫儿姐姐和我刺绣卖绣品。”
  
  “你们安定下来了,怎不捎封信回家?”嫣儿问。

  “紫儿姐姐落水后一直高烧不退,时睡时醒,我和叔端又认不了几个字,哪能提笔写信?何况为了紫儿姐姐的病,我们的盘缠用尽,只好半路上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我们四处去帮人家打零工,景况一直不好,那时我们常是有一顿没一顿地挨饿,紫儿姐姐为了把东西省给我们吃,常连连饿好几天……曾经……曾经……她以米糠度日,我们发现时,她还笑说——我们要工作赚钱当然要填饱肚子才能养足精神上工。”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小容的眼里蓄满泪水。
  
  “到后来钱赚到了,她的肚子再也吃不下太多食物……直挨到忆棠生下来,紫儿姐姐的病才好了些许,我们好不容易攒足钱,便原车打道回朱府。没想到人去楼空,那里早没人住了。我想起当时和各位姐姐的约定,才又拉着车儿慢慢上京城。”
  
  “这条路好漫长,辛苦你们了。”
  
  “小容不苦、叔端不苦,苦的是紫儿姐姐,我们来这儿赚不到太多钱,不能给她请好大夫看病,她的身子一直没有好过,她成日这样咳着、咳着……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些三流大夫年年来拿诊金、开药方,老是说同一句话……”想到这里,小容未干的脸颊又开始潮湿。
  
  “他们说什么?”小容的表情让人心惊。
  
  “他们叫我们给她准备后事,可……没的事儿,都四、五年了,紫儿姐姐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忆棠都五岁了!那些蒙古大夫只会骗人钱财,胡口乱扯,紫儿姐姐会长命百岁!”
  
  对!紫儿会长命百岁,何况我们有莫神医在这里,怕什么?!走!我们马上回去!”
  
  他们快马加鞭,一行人行色匆匆地赶路。
  
  再没有任河时候,时间对勖棠来说是这般漫长,见紫儿一面的这段路,竟一走便是六年……
  
     
  
           ☆        ☆        ☆
  
     
  “这大杂院里住了十几户人家,我们租了两个小房间,紫儿姐姐住在最后面那间,叔端说房间风小……”话没说完,马车已经到大杂院,小容跳下马车,一眼就看见忆棠坐在门口,强忍着眼泪。
  
  “怎么了?”小容扶起他问。
  
  “娘又咳血了,容姨,我跟隔壁的爷爷奶奶借了些钱,我们去找大夫好吗?”他摊开小小的手掌,好冷的下雪天,他的手心紧捏着两枚铜板,竟捏出汗水来,勖棠看得心好酸。他一步跑上前,抱起儿子,紧紧地把他搂在胸前。
  
  儿子啊……他失散多年的骨血……爹爹对不起你!
  
  “叔叔,放开我啊!我没时间和你玩,我要去找大夫来看娘的病。”他好喜欢这个宽阔的怀抱,和娘的不一样,躺在里面很舒服呢!可是他现在顾不得舒服,他要快点儿救娘。
  
  “棠儿,别怕,爹请了最好的大夫来看娘。”他放开儿子,给他一个安定人心的笑容。
  
  “爹爹?你是我爹?”
  
  “不像吗?”
  
  “不像!娘说我爹爹是很伟大的人,你才不是我爹。”
  
  “你觉得这个叔叔不伟大吗?”嫣儿噗哧一声笑出来。
  
  “伟大的人都要板着一张臭脸,看到小孩子就说——快走开、快走开,别弄脏了我的衣服。”在他心里,爹爹就是这样“伟大”的,所以才会不喜欢跟他和娘住在一起。
  
  “少爷,他说的人是村里郑员外,在这儿有钱人就叫做伟大了。”
  
  “棠儿,那不叫伟大,那叫眼睛长在头顶上。”勖棠把儿子放下。“爹要进去看娘了,你乖乖在外面和表妹玩耍。”说完,他放下棠儿,走入房里,寻他朝思暮想的紫儿。
  
  待大人全走进房后,忆棠搔搔头,问自己:“他真是我爹爹吗?他带来的大夫真能医好娘的病吗?”他虽然没有答案,但是不知怎地,他就是相信刚才自称为爹爹的男人。
  
  “他是你爹爹没错,勖叔叔从不骗人!那个会治病的大夫是我爹爹,人人都喊他莫神医,他一定会治好你娘的病。”糖儿甜甜地对他笑道。
  
  “真的吗?那你也真的是我的表妹了?”他拉拉她的两条长辫子,好玩得很。
  
  “当然是啊!我叫糖儿。你呢?”
  
  “咦?我也叫棠儿。”好奇怪哦!两个人的名字都一样。
  
  “那以后娘一喊糖儿,我们就一起答有!”糖儿建议。
  
  “这样不好,会弄混了!以后我叫你妹妹,你喊我哥哥。”
  
  “不要!有好多、好多人都叫做哥哥妹妹,我才不要和别人一样。不如我们学我爹娘的喊法。我爹叫娘小娘子,我娘喊爹夫君。以后你就叫我小娘子,我喊你夫君,你说好吗?”这样子,她也可以学娘,整天挂在“夫君”的身上。
  
  “这样好吗?”棠儿又搔搔头,不过他真的蛮喜欢这个粉粉嫩嫩的小表妹。
  
  “好!当然好!”她娇蛮地说。然后学起爹娘亲密的模样,用手勾着“夫君”的臂,走入院子里玩耍。
  
  勖棠进入这间陋室,好一个家徒四壁。他直直走到床前,扶起闭着眼睛、娇喘连连的紫儿。
  
  她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白皙的肌肤、两弯似蹙非蹙的弱柳眉、纤小的鼻头、小巧的红唇,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但自有一股怜人娇态。
  
  紫儿微微睁开眼,凝眼对上他,不敢相信,痴愣了半晌,终究是不敢张口,深怕一有了动作,眼前的幻影会就此烟消云散。
  
  “你说要等我回来,你说话不算数!”勖棠一出言就是控诉。
  
  他的体温、他的胸怀、她日日夜夜思念的人……颤抖着双手,她抚上他的脸,在他的颊边触上两行湿润……
  
  是真的!不是梦、不是幻……不是她的想象在欺骗她。
  
  “你忘了我吗?怎么用这么陌生的眼光看我?你无情无心啊!不知道我想了你六年、念了你六年……我怀疑自己是怎么熬过这二千多个日子?我怀疑你从没想过我!”他的指控近乎无赖。
  
  不是!不是啊!她爱他、想他,六年来从未有过间断,在她心里他时时刻刻存在。
  
  泪漫过眼眶、滑过苍白的颊边……足够了,再见上这一面,此生足矣。
  
  吮干她的泪,怜惜她多情脆弱的心,他努力整顿自己纷扰的情绪。
  
  “我看到棠儿了,你把他教养得很好,谢谢你!”
  
  她点点头,细弱的两只手臂环上他的腰,贴着他的胸怀,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声,怦、怦、怦……好熟悉的心跳,好熟悉的温暖……老天爷,请不要让她再次睁眼,却发现一切又是南柯一梦……
  
  “你不是做梦,这全是真实的,真实的你、真实的我、真实的相聚。”他看出她的疑虑。
  
  是真实的?全是真实的?对啊!她怎那么笨,她还摸到他的泪水呀!

  抬起头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定定望住,再不肯调离视线。
  
  “紫儿,你听我说,六年前我回到家中……搬到京城后,我用遍管道寻你,却始终没有你的下落……”他像忘了口渴的青蛙,聒噪地说个没完没了,他拼命说,想把这些日子的空白在一天之内全数补足——
  
  他告诉她,六年前他就决心娶她为正室,他告诉她,他找人织出了最美丽的嫁衣,准备一寻到她,就和她成亲;他告诉她,这些年他不断厘清自己的心,问自己什么是真爱,现在他终于懂了,爱是至死不渝的感觉,不会被时空、距离所阻隔。她活着,他爱她;她死了,他也要爱她,不管她在哪里,他都要寻到她,他生命的圆才能完整。
  
  最后,他捧住她的小脸告诉她:“紫儿,我欠你一句话……”他把嘴巴凑近她耳畔,轻轻地说,“我爱你,这一生一世只爱过你一个。”
  
  他爱她?他说了只爱她一个?空荡荡的心教他的爱给填补得充实饱满,此生再无缺憾……
  
  紫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表情,看着那对深情款款的黑眸,清清楚楚地用嘴形告诉他:“我爱你!”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我只是没有机会告诉你,我也爱你。我要你牢牢记住,我爱你——朱勖棠爱紫儿,记不住吗?没关系,往后的每天每天我都会跟你说一次——我爱你。”他俯下身,寻着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唇瓣,把专属于他的爱情密密实实地封牢了,不叫它再飞离他的生命。
  
  小容、嫣儿和学恺识趣地将房间让出,偷看别人谈情说爱是不道德的!相视一笑,他们一同走出门外。
  
  “夫君,这挂在墙上红红的东西是什么?”糖儿清脆响亮的声音传来。
  
  “这叫辣椒,小娘子你没听过吗?”棠儿越喊越习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倒是这刚踏出门槛的三个大人,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才几刻钟不到,女儿已经把终身给定了下来?唉……女大不中留啊!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十章

  
  紫儿被送入勖棠为她建成的梅园,从回家那刻起,他从未自她身边离开过,父亲来探视的时候,他陪在她身边;学恺帮她看病的时候,他陪在她身边;嫣儿吵着要和紫儿说体己话时,他还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他下定决心再不让她从视线中消失一次。
  
  “紫儿,你看我把你的画挂在墙头,每天一醒来,就能看到你笑盈盈地对着我,让我一天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如今,天天有真实的紫儿可以看、可以抱,再不用拿画慰藉相思苦,心情更是乘上十倍的好。
  
  “你很喜欢这幅画?”紫儿询问。
  
  “当然,你给我的所有东西我都喜欢,我把它们仔细收藏,不让它们遗落。”他从锦囊中找出她送给他的两阕词,递到她眼前。
  
  他贴身收着她的词?六年了,他从未忘过她?
  
  看着她脸上的感动,勖棠得意地说:“你现在终于肯相信,我是真心爱你的了,是不是?那天,我告诉你我爱你时,你那一睑怀疑的神色让我沮丧极了!”
  
  “对不起!我不是怀疑你,我是不敢相信啊!对我而言,你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啊!”放下笔,轻移莲步,坐在他膝上,她主动吻上他的脸,一下、一下……细细绵绵的吻象征着她无数的歉意。
  
  “紫儿,我不是梦,摸摸我、看看我,我是爱你的勖棠!”他握住她纤柔的小手,把它放在唇边。
  
  “对了!等你身体好一些,再帮我做件披风好不好,那件黑缎面的已经被我穿得有些破旧了,可是,我又很想穿,每天拿出那件披风来,都要左右为难老半天,穿了怕把它穿破,不穿又觉得有失落感。你说,我该穿不该穿?”
  
  紫儿点点头,心里涨了满满的感动。
  
  揽住她小小的身子,和她靠得那么近,勖棠还是没有安全感,总觉得她又要离他而去,也许下一个眨眼,她就会像阵风般消失无踪。不明所以的恐惧,让他想霸住紫儿的每一分每一秒,用她的体温向自己证实她的存在。
  
  “先生说棠儿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很快,我想这点他是像你的,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和嫣儿在课堂上,夫子总说你天分高、过目不忘。”
  
  “我打算开始教他武艺了,你觉得好不好?”
  
  “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当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有一点功夫怎保护心爱的女子?说到女子,你知不知道咱们棠儿居然才见学恺的女儿一面,就喊人家小娘子?这小鬼头,肚子还没几两墨水,就开始搞怪,我真担心。”
  
  紫儿被他的愁容逗出笑意。她转身面向桌缘,拿起笔,调皮写道。
  
  “养不教,父之过!”
  
  “教不严,师之惰。明天我去好好教训师傅一顿。”他的推诿功力颇得高人真传。
  
  “推卸责任!”他凝视着她,看她面容潮红、气喘吁吁,她又累了吗?为什么她这么容易累?学恺的药已连吃了几帖,总不见效。
  
  “怕我不负责任,就天天盯着我啊!时刻鞭策我尽好父亲的责任,眼光紧追随着我,一刻也不要放松。”
  
  “我怕……是无能为力了……”
  
  “胡说,你有能力的,你只是贪懒怠惰!没关系,你的身子还没,我容许你偷个懒,等你痊愈了,我不准你再找其他借口。”他自欺欺人。
  
  他把她抱起来,慢慢走回床侧,放下她。“你累了,睡一会儿,我陪着你,不要害怕。”

  不!她不害怕,在他身边,她从来不觉得害怕,他是她安全的港湾啊!他除去两人的鞋子,躺在她身侧,搂住她的纤腰,好多年了,他期待的就是这样的拥抱。吻吻她闭阖的眼,他好爱她、好爱他的紫儿……
  
  一觉醒来,日已偏西,昏黄的太阳射人窗棂。
  
  “紫儿,起来吃饭了。”他拍拍她的脸颊,发现她的额头好烫。
  
  又热了?中午吃过药不是已经好些了,怎现在又发热?这样烧烧退退要反复几次才能痊愈?他的眉拢紧,一颗心又悬上半空中。
  
  眼皮好沉重……但他的呼唤声是那么急切,紫儿努力地把眼皮睁开,勉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她的胸口疼痛极了,为了怕他担心,她仍是强忍着不适,硬要起身。
  
  “不要!我来抱你。”他先下床,着好鞋,准备抱起她时,嫣儿敲了两下门,带着一群女人走进来。
  
  “紫儿,你看谁来看你了?”嫣儿扬起的笑声,夸张而刻意地隐去她心中的沉重。
  
  一抬眼,昔日的旧友都站到眼前来,翡翠、含笑、芳儿、珍儿、珠儿全到齐了,她飞快地做了个手势。
  
  她们齐声回答:“我们都很好!”
  
  翡翠走过来,坐到她床沿,拉着她的手说:“听说小容嫁给叔端了?真好!告诉你含笑也成亲了,现在是绣庄的老板娘,珍儿、珠儿和阿金都嫁给回春堂的伙计,是嫣儿小姐牵的线。芳儿和以前门房的小四现在的四总管成了亲。”
  
  “翡翠自己嫁的最好都不说,人家县老爷对她多好啊!虽说是续弦,可大老婆死了,她现在是当家主母、高高在上的官太太呢!”芳儿插口说。
  
  “勖哥哥,你出去啦!我们女人要说贴心话,你在这里好怪哦!”她对勖棠悄悄使个眼色。“你要是无聊,到外面找我夫君说说话、喝喝酒,别在这里妨碍我们。”
  
  学恺有事找他?也好,他正要向他询问紫儿的病情,为什么她睡眠时间越来越长,精神却越来越差?他低下头对紫儿轻言道:“紫儿,不可以太累,一灶香后我会进来。”他细心叮咛,紫儿点头答应。
  
  “一柱香?哇!勖哥哥管老婆管得好严,幸好我夫君很开明,要不然我铁定会受不了。”嫣儿嘟嘴不依。
  
  “你再有意见,我就抱着紫儿到外面找学恺说话,让你对墙壁去聒噪!”勖棠笑说完后,就转身走出大门,留下一群女人吱吱喳喳地诉说别后时光。
  
     
  
           ☆        ☆        ☆
  
     
  “学恺,你找我?”勖棠一出房门,就往园中凉亭走去。
  
  “勖棠……紫儿的病……”学恺欲言又止,这番话叫他怎说得出口。
  
  “对了!她的病始终没有起色,我正想找你谈,是不是要换些药材?她刚刚又发烫了,怎会这样子,一下子冷、一下子热,弄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先安静下来,仔细听我说,紫儿的病已是多年沉病,我不知道这几年她是怎么捱过来的,也许是她的意志力强撑着要和你见上一面,也许是对棠儿不放心,总之,她能活到现在,我只能说是奇迹。”
  
  “奇迹?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身子僵住,他说奇迹,那么是不是代表……“不,你的意思是说出现了第一个奇迹,有可能再出现第二个奇迹!是不是?奇迹是无所不在的。若不是奇迹出现,到现在我还不能找到紫儿,是不是?那么当另一个奇迹出现,紫儿的病就会不药而愈了,是不是?说话啊!你说是不是!”他狂怒大吼。
  
  “很抱歉,我无能为力。”他双肩下垂,紫儿的病让他有严重的无力感。
  
  “你也像那些庸医一样,要我们帮紫儿准备后事?你怎可以这么说,你是莫神医啊!是人人景仰、连阎王都敬三分的莫神医啊!说这种话你未免太不负责任了。”他发掌推向他,他不避不闪。
  
  “勖棠,你冷静一下。”
  
  “我怎么冷静?将死的人是我的妻子,我寻寻觅觅了六年的妻子啊!她不是你的人,你当然说得轻松,你知道当年要是没有她,我早娶了嫣儿,你该感激她的,不能置身事外。”这时候,只要能救紫儿,再难听的话,他都能说出口。威胁恐吓也罢,讨恩情也罢,他全不在乎了!
  
  “我没有置身事外!这几天我为紫儿的病,翻遍天下医书,却找不到任何医治的方法,我试遍各种药都不见紫儿的病有一丝起色,如果你够细心,就会发现,紫儿吃的每一帖药颜色都不甚相同。我不断不断地尝试,结果却都只有一个——紫儿的病已是回天乏术了!”
  
  他们二人面色凝重地对眼相视。学恺眼里有着抱歉、罪恶感和深深的同情,而他的眼里只有愤怒、愤怒和愤怒!然后理智催化了他的愤怒,让他从愤怒中认清事实,继而形成悲恸……他只有一条路可选,那就是接受……
  
  半晌,他推开学恺,步履不稳地跛舱了几步。
  
  “你这是要我绝望吗?是不是除了绝望,我不能再做其他努力了……”他颓然地垂坐在地。
  
  “你可以让她走得放心!”他蹲下身,坐到他身旁,猛地灌了一口酒,然后把酒壶递给他。
  
  “放心……她放心走了,留下我一人,我又该怎么办……”勖棠掩面痛哭,酒壶摔落在地上,酒泼洒了一地……
  
  老人说对了——相见无益,为什么上苍给了他希望,却又要硬生生地把他的希望剥夺?若是他做错事、他人不好,要惩罚,也该是罚他而不是紫儿啊! “勖棠……对不起……”是谁决定了人的爱情路?如果是月老,那么,他怎让勖棠的爱情路走得那么坎坷。
  
  “求你……再帮我一次。”勖棠轻声低喃。
  
  “你说!”他把他扶起来。
  
  “帮我延续她的生命,至少让她顺利和我拜堂成亲。我要她名正言顺地成为我朱勖棠的妻子。”再抬起头,他认了命。
  
  “我会尽力,婚礼什么时候举行?”
  
  “三天后!”三天后,他要给紫儿一个盛大而永生难忘的婚礼。
  
  “好,我们要努力让紫儿的最后这段时光充满欢笑、喜悦。”他紧握住勖棠的手,若是勇气可以相赠,他愿将全部的勇气赠与好友。

  雪停了,勖棠用厚毯子包里着紫儿,带着她到梅园里赏花。两个小孩子和学恺、嫣儿在互丢雪球,他们欢乐的笑声感染了每个人的情绪。
  
  “紫儿,你相不相信人有灵魂轮回?”勖棠突如其来一问。
  
  紫儿点点头,她相信命运、相信来世,也相信有缘的人终会再相聚,就如同多年前,她以为他们二人将至死也无法再相聚,可他们终究是有缘的,所以命运安排了他们再续前缘。
  
  “我也相信,如果真有来世,你还愿意与我共结一世情缘吗?”
  
  紫儿好用力地点了头,我愿意与你生生世世结缘……
  
  “人家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会记录下我们在这一生说过的每一句话,若是这辈子来不及实现或无法实现的,她就会在下辈子让我们实现。紫儿,我们这辈子聚少离多,让我们约定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结成夫妻好吗?”
  
  紫儿握了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好”。
  
  “到那时候,我绝不让你再受一点点委屈,不让你受一点折磨。我要日夜都守在你身边,疼你、爱你……补足这六年中,我欠你的爱。”
  
  偎进他怀中,她好幸福、好幸福……不委屈了,有了他,她怎会委屈?
  
  “如果有下辈子,我要抛弃该死的身份门第之见,不论你是婢女也好、是乞丐也罢,我都要娶你为妻。”躺在他怀中,紫儿笑得幸福灿烂。
  
  “记不记得好多年前,你老是踩在梯子上爬上爬下,采下一篮篮酸溜溜的梅子,那时候,嫣儿唱歌、你打拍子,我们好快乐……”她爱上他的甜言蜜语。从来都没想过像他这样的男人,会说话讨女人欢心,是什么改变了他?是她或是爱情?
  
  “下辈子,我要为你盖一座梅园,让你在里面唱歌、跳舞、游戏玩耍……对了!我们来拜托老天让嫣儿再当你的姐妹,我喜欢看你们两个人在一起时那种默契,你很喜欢她是吗?”
  
  紫儿笑着点点头,在他掌心写下:“让学恺当你兄弟。”
  
  “好!就这样决定,不过……下辈子,我会贪心一点,光是一个儿子不能满足我,我要你帮我生三、五个儿子。”“未来”在他们脑海中架构出一幅完美的图像。
  
  “我要再送你一颗紫水晶,一颗和你颈子上这颗一模一样的紫水晶。你要再送我一幅画,画里面的你仍是笑得眉弯弯眼眯眯……每到月亮初升起,你就在树下弹琴抚筝,一曲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道尽我们无尽期的爱恋……紫儿,你说好吗?”低下头,他发现紫儿睡着了,抱起她,他忧心忡忡地走入房中,她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了,她能撑到明天吗?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        ☆        ☆
  
     
  紫儿再醒来已是深夜时分,她抬眼看见满室喜气的鲜红,好多个新裁成的双喜字贴在门上、窗上、柜上……明天,就是她的大喜之日了。
  
  她轻抚过勖棠的脸颊,他立刻就醒来。看她微张的嘴,他问:“你有事要告诉我?”
  
  紫儿点头,他立刻翻身下床,把桌子移近床沿,取好纸笔。
  
  “往后,棠儿要麻烦你了。”想了好久,深吸口气,她才在纸上落笔。
  
  “他是我的孩子,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六年前,我差点儿被水淹死那次,当时,要是真死了,我会有好多的遗憾,我遗憾答应等你回来却做不到;我遗憾我的孩儿看不到这个美丽的世界;我遗憾你不爱我;我遗憾死的时候你不在身边。”
  
  “过去了,都过去了,那段不堪的痛苦都已离你好远好远了。”他把她抱得好紧,深怕一松手她就要离他而去。
  
  “勖棠,假若我现在死了,心里再不会有任何遗憾。”
  
  “不准说那些不祥的话。”他制止了她的手,不让她再写出教他消受不了的惶恐。
  
  轻轻挣脱他的手,她必须写,再不写会来不及啊!
  
  “我知道自己的爱有了回报,知道你会好好照顾棠儿,而且你就在我身边,我一点都不害怕死亡。”
  
  “你不害怕、我很害怕!你死了叫我怎么独活?你是那么爱我,怎舍得我孤苦零丁的独活?你说过,爱就是要让对方幸福,你死了教我怎么幸幅?不行!你要为我撑下去,陪我到白首。”他的脸埋在她的颈窝,死亡?他不敢面对啊!“你不是一个人,你忘了还有棠儿?这些年他陪我走过来,接着轮到他陪你了。何况,我会夜夜在梦里陪着你。”“我不相信你,上回你说话不算话,说要等我却不见人影。这回我再不信你半个字了。”他任性的像个孩子。
  
  “上回我身不由己,这次,我保证一定夜夜回到你身边,若我没做到,罚我下辈子得不到你的爱。”她笑望他,耐心安抚。
  
  “不许发这个毒誓,下一世你要爱我如我爱你般,再不分不离,我们要时刻相聚、日夜相依。”他昔日的霸气再度出现。
  
  “好!我答应,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栽培棠儿成人,我要他将来和你一样卓然杰出。”她今夜的精神奇好,说不定是另一个奇迹出现了。这个想法让他心情大好。
  
  “嗯!我会让他青出于蓝。”他承诺。
  
  “那……我可不可以有最后一个要求?”她笑着赖到他身上。
  
  “你越来越贪心了。”他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尖。

  “就一次!拜托……”
  
  “好!你说吧!”他摸摸她一头乌黑长发,眼底净是柔情。
  
  “我想穿明天的新娘彩衣,它看起来好美丽。”
  
  “好!我帮你!”他走到架子前把衣服取下,慢慢地帮她一件件换上,最后戴上凤冠覆上头巾,大功告成。
  
  她轻轻掀开头巾,在纸上问:“我漂亮吗?”
  
  “你是落入凡间的仙子,再没有人比你更美了。而这个美丽的仙子将专属我一个人,我该满足更该感恩。”他亲吻上她的额头,在她没看见的时候偷偷拭去泪水。
  
  “来……我们来成亲……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她喘得厉害,手再无力支撑,垂落在一旁。
  
  她要走了……事实震撼了他的心……那,她刚刚……
  
  天!他竟将回光返照当成奇迹,紫儿……咽回心酸,他想起学恺的话,是的!他要让她走得放心。
  
  “我来!”接过她手中的笔,他一面念一面写。“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别离,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他们两心相投,心心相印,怎知在至贞至洁的爱情背后,竟是死别?
  
  “勖棠,我爱你!告诉我,你也爱我好吗?”她喘着气在纸上落下最后一行字。气一虚,跌入他的怀中。
  
  “好!我说,我爱你,此生只爱你……我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爱你的,知道吗?是那次你落水,我把你救起来后,我让自己的心痛吓慌了手脚……怎会这样?我认定自己爱的人是嫣儿啊,怎会两个月不到就移情别恋了?我被自己的爱……”
  
  “我还记得那年梅子成熟,你第一次爬梯子,上得去却不敢下来,你没有哭喊,只是默默等着,你是不是相信我一定会平安把你救下来?是不那个时候,你的心里就藏着一个朱勖棠……”
  
  他不停地说,嘴巴张张合合不曾停歇过,抱住紫儿,两颗头颅相依相偎,他们的心紧紧靠在一起,再无距离……
  
  夜深更漏,他不停地说;鸡啼了,他不停地说;天亮了,他还是不断地倾诉他的爱……他要不停地说,诉尽对她的痴恋……
  
  “紫儿,我来帮你妆扮成最美的新娘……”嫣儿和学恺不经敲门就冲进房内,当他们看到勖棠不断地对紫儿说话,他怀中的人儿带着恬然笑意,安安稳稳地睡,学恺和嫣儿呆愣地站在原地。即刻,他们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关上房门退了出去,他们把喜房留给这对无缘的夫妻!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尾声
  

  梅花一年一年的开放、凋零,冬雪一年一年的飘降,春风一年一年的来临。朱家上上下下和往年并无不同,老中青三个男人撑着一个家,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
  
  这夜,勖棠照往常般燃起一炉檀香,把紫儿的琴和纸笔放在桌上,然后躺入床中准备入眠,几乎是一沾枕,紫儿就笑容可掬地出现在他面前。
  
  “今日,过得可好?”紫儿拉住他的手,偎着他的肩膀撒娇。
  
  “很好,棠儿是越发能干了,他接手的商行都经营的有声有色,爹说我可以准备退休,我哪里肯,我答应过你,除非棠儿青出于蓝,否则我绝不放手。”
  
  “你是一个好父亲,也是个守承诺的好丈夫。”
  
  “你也一样,若非你夜夜到梦中相陪,我也不能支撑过这段艰辛的日子。”
  
  “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你要走了?不肯再到梦里相陪了吗?不然怎会说这话?”他惊慌地连声问道。
  
  “别这样,我不走,我愿夜夜陪伴……”她投入他怀中,安抚他的焦虑。
  
  “因为你,我成为惊弓之鸟了。”抱住她,淡淡的香充满了他的气息。
  
  “对不起、对不起,我想了你一整天,哪里知道才一见面就胡言乱语吓着了你。”
  
  “是我太紧张了,紫儿,告诉我,要到哪一天我们才能再聚?”
  
  “快了,等你了却尘间俗事!我保证下一世,我们一定会恩爱到白头。”她揽住他的腰侧,娇憨地说。
  
  “你怎能这么笃定?我对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他垂首说道。
  
  “因为菩提老叟指示我,跟百花仙子多要一样东西。”她神秘地一眨眼。
  
  勖棠仔细凝眼望她,她眉宇间的淡淡愁绪不见了,成了神仙,他的紫儿是快乐的小花仙。
  
  “你要了什么?菩提老叟又是谁?”好熟悉的名字,在哪儿听过?
  
  “你见过的,只是忘记了。”话说完,她双手一扬,树上的梅花一簇簇怒放,明晨醒来,迎接他的将是满室梅香。
  
  “百花仙子又是谁?”
  
  “这是你的身后事,天机不能泄露……不谈这些,我来弹琴给你听。”
  
  “好!”握住她的手,他帮她把琴拿到树下。
  
  她席地而坐,一拨弄琴弦,行云流水般的琴声便绕进他的耳膜,伴着他一夜好梦……
  
  人生自是有情痴,心酸泪、辛酸词都只是年少轻狂……岂知,人生如梦,梦如烟……





rose.gifrose.gifrose.gifrose.gifrose.gifrose.gif 二世哑情 完 rose.gifrose.gifrose.gifrose.gifrose.gif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三世泣恋



第一章


  漫天飞雪,晶莹剔透的雪花从北京城的天空降下,慢慢地在大街上堆积出一个银白世界,厚厚的白雪教人寸步难行,狂傲的寒风透进人的骨髓。
  
  在这时节,人们都选择躲在屋内,让几堵墙挡去寒冬肆虐,让一盆暖烘烘的炉火、一壶热呼呼的茶水抵去刺骨寒冷。
  
  端康紫语柱着杖,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心想,今晚再不可能乞讨到食物了,压压翻搅的肠胃,她冷得佝偻起身子,好冷、好冷……
  
  回首看看来时路,她猜今夜她将魂归离恨天……
  
  过惯养尊处优的生活的她竟连基本的生活能力都没有,学了十几年的琴棋书画,一旦脱离可以依附的支柱,这些东西竟帮不了她存活。离开“那里”一个多月,用罄身上所有,剩下的日子她只能以乞讨为生,身为女子,太可悲……
  
  街边一幢低矮的小屋,屋里透出的暖暖火光吸引了紫语的视线,她不由自主地走往小屋的方向,想偎近那份渴望已久的温暖。
  
  屋内童稚的声音响起:“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爹爹,我背得可对?”
  
  “很棒,双双最棒了。”一个慈蔼的声音透过窗棂送入她的耳,眼前,她仿佛看到当爹亲的正伸手去摸摸孩子的头发。
  
  “爹爹,我还会一首诗,隔壁林姐姐教我的,您听听——雁尽书难寄……”
  
  “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紫语喃喃地和着小女孩的声音,念出这首“闺怨”。
  
  那一年,她十岁,第一次听到这首诗。那是段不识男女情爱的岁月,但听着这首诗,她的心仍然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丝感动……
  
     
  
           ☆        ☆        ☆
  
     
  那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霜降刚过,天就落下白雪,突如其来的寒气让满园的梅花提早绽放风华。
  
  紫语冻得红通通的小脸露在棉袄外,大大的两颗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小兔兔,你在哪里?”清亮稚气的嗓音从“谢园”、“柳阁”一路传到“情楼”,焦虑的情绪透过一声声的问话表露无遗。
  
  走进情楼,满园新绽的梅花暗香浮动,却舒解不了她忧虑的情绪。
  
  “大小姐,您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拦住她的路。
  
  “我要找我的兔兔儿。”她冷得猛搓双手!想为自己挣得一丝暖意,眼角的泪早已不争气地缓缓流下。
  
  “小雪兔不见了吗?”翡翠蹲下身对着她的眼睛问。
  
  “是啊!那是阿玛送我的,要是找不回来,今夜下那么大的雪,它一定会被雪掩埋住的。”紫语忧心忡忡地说,一想到它将因自己的疏忽而受苦,她的泪就不受控制地成串落下。
  
  “这样啊……不如,您先回去柳坞园,我去找几个人来帮忙找,一找着了马上送去给您,好吗?”
  
  “可是……”紫语迟疑犹豫着。
  
  “要是您被冻病了,王爷知道一定会更加心疼的。”
  
  端康王爷膝下有一子二女,其中他最疼惜的就是这位大小姐了,她自小聪慧过人,学书更是过目不忘,家里的几个师傅莫不对她赞赏有加。
  
  “好吧!那你去帮我唤人来,我马上回柳坞园等消息。”
  
  “好!别耽搁太久,小心身子,别让自己冻着了。”翡翠殷殷叮咛。
  
  “知道了,好姐姐,我马上回去。”见她走远,紫语背过她,不死心地弯下腰继续寻找。
  
  突然,一声声忽隐忽现、断断续续的低泣传到她耳边。
  
  紫语寻声行去,直直走到了情楼的台阶上,看到一个美少妇,正倚窗而立,串串泪水漫过双颊湿透衣襟。
  
  “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美妇低吟过,泪洗红妆湿栏杆。
  
  “五姨太,可不可以求求你不要再哭了?待会儿王爷过来看您这样儿,不是又要怪到咱们下人身上,责骂我们没有好生伺候?”宽儿不耐烦的声音从内室传出。
  
  闻言,妇人快快拭去眶边泪水,可……泪水越擦越多,想止怎止得住?
  
  从小就爱哭成性的紫语,看她这副模样,不由得眼眶一红,刚止住的泪水又跟着垂落。她走到妇人身旁,推推她,把她拉到室内坐好,用小小的手绢儿帮她拭去泪水。
  
  “好婶婶,你有什么委屈,告诉我吧!让我来帮帮您。”
  
  “小姐,您怎跑来情园!老爷马上要到了!”宽儿一看到紫语,吓得放下高高跷起的脚,急忙站起身。
  
  紫儿不理会她,继续推着少妇的手问:“婶婶快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有人欺负你吗?”
  
  “没有,我是在想我的郎君和孩儿,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了?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冻着?”说到这儿,少妇的泪又止不住地成串掉落。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光在这里挂心他们也无济于事啊!”
  
  “我不能回家……我的身子早已卖给了王爷……”
  
  贫贱夫妻百事哀,恩爱夫妻想白首,不过是痴心妄想……
  
  “你是说阿玛买下你,你只好放下儿子丈夫住到王爷府来?”
  
  “是啊!小姐,这是大人的事,您一个小娃儿就别管了吧!五姨太是命好,让王爷看上了眼,从此穿金戴玉不愁吃穿,哪像我们,同样是被买进府,只能当个下人供主子使唤,我就不明白五姨太到底还不满意什么?”宽儿一脸不解。摇摇头,她劝了一下午,劝得她口干舌燥,端起茶水喝上一口。这世界就是有人,人在福中不知福。
  
  姨太太?阿玛又买了一个新的姨太太,那额娘不是又要躲在房里默默垂泪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阿玛要不断不断地买新姨娘来让额娘伤透心?这就是风流吗?有了风流这个借口,男人就有权理直气壮地让女人伤心吗?她真的不懂!
  
  “你想回家,还是想留在王爷府‘穿金戴玉不愁吃穿’?”紫语仰高小脸,小小的年纪却满是大人口吻。
  
  “若是小姐肯出手相助,让奴家能回去与夫君、小犬相聚,奴家会永远感激您的大恩大德。”说罢,她屈膝一福。
  
  “好!我帮你,希望你们家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这不只是帮她,她也要帮帮她那受尽委屈的额娘。鼓起勇气、下定决心,她告诉自己别害怕,阿玛一向疼她,从没拒绝过她的要求。
  
  “小姐,您快回去吧!王爷已经到情园来了。”宽儿频频催促着紫语。
  
  王爷的护卫们提着灯笼慢慢自远处走来,在风雪中摇摇晃晃的几点光明,催促着紫语的计划加速成形。
  
  端康王爷走近,看见最疼爱的女儿两颗眼珠子牢牢地锁住自己,一头雾水地蹲下身,扶住她小小的肩膀问:“紫儿,你是怎么啦!这样看阿玛?不认识我了吗?”
  
  她深吸口气,脱口问:“阿玛,紫儿听到一阕词,百思不解它的意思。”
  
  “你念念,阿玛帮你分说。”他笑了笑,坐到椅子上喝口热茶,把紫语抱到膝间,对女儿的宠爱表露无遗。
  
  “秋月婵娟,皎洁碧纱窗外。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凝露滴,砌蛩吟,惊觉谢娘残梦。夜深斜傍枕前来,影徘徊。”紫语轻轻地把整阕词背出。
  
  “好,我知道了。紫儿,你看中秋月圆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时候,天下有情人都在这时团聚,可这词中的妇人却是形单影只,凄清孤苦地度过这美好时辰,词里露滴声、蟋蟀呜惊醒她的残梦,作者用‘影徘徊’三个字点出她的满腹哀怨。这阕词是在写秋夜怀人。阿玛这样说,你懂了吗?”紫儿自小早觉、聪颖过人,他从不设限她的各种学习,否则在一般家庭,没有人会准许少女读这种情诗艳词的。
  
  “不懂!”她皱起两弯芙蓉眉,轻摇了头。
  
  “哪里不懂?告诉阿玛。”
  
  “现在天下太平,阿玛已经好多年没出外征战,您日日夜夜都在家啊!为什么额娘要念这首诗?她有离愁情怀吗?为什么她让自己人比黄花瘦,为什么她要讲‘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谁知高楼连苑的富贵夫妻仍是满腹悲水’?是不是额娘弄错了?”
  
  “你是说你额娘……”女儿一说,他才想起,已经好久没去探望妻子了,原来在这段被他忽略的日子里她过得并不好。
  
  “阿玛,紫儿想问您,为什么您要有那么多个姨太太?为什么您从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额娘过得好不好,您早已不在意了,是不是?我不明白,您若不喜欢额娘,为何要娶她入门,若是喜欢,为什么又不让她快活?”一大堆“为什么”问出她满腹疑惑。
  
  “不!我在意,只不过……”
  
  “只不过舍不得美妻娇娘,舍不得芙蓉帐暖的夜夜春宵,殊不知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她站起身,无畏地走向前和阿玛面对面。
  
  这些话她自额娘那里听来,初听时觉得恶毒,现在想来才知,那是存了多少深刻悲哀才说得出口啊!
  
  “紫儿,你说话太歹毒了,女孩家怎心眼狭小至此?往后……”
  
  “往后怎容得下夫君的若干小妾?”她接了阿玛的话。“婚姻对女人是永远的不公平吗?那么紫儿情愿终生茹素,永伴青灯古佛,也不愿踏入一场不公平的婚姻中。”她话说得重,只盼阿玛肯回头。
  
  “紫儿,你今日来是为了和我作对的吗?”他一击掌,震落桌上瓷杯。
  
  “女儿不敢,只是心中有太多疑惑,我不明白额娘的十几年青春,怎会换得夫君的无情相待,而五姨太爱子爱丈夫的心,怎又会为了金钱,不得不割舍?为什么您有权制造人世间的遗憾?因为您是男人,或者是……因为您是高高在上的王爷?”紫语鼓足勇气把话说完全。
  
  “紫儿,你恃宠而骄了!”他双目怒瞪。
  
  “阿玛,我亲眼见您那些姨太太们,为了争取您的青睐而彼此争斗,我亲眼瞧见额娘和五姨太的伤心悲恸,您是最仁慈的爹爹啊!怎舍得一群女人为了您的一时欢喜而伤一辈子心?至少您让五姨太回家和丈夫儿子相聚,不要拆散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求求您为紫儿、嫣儿和睿儿积积福吧!”紫儿双足跪落,盈盈双眸中蓄满泪水。
  
  为孩子们积福?可不是,若将来他最宠爱的紫儿、嫣儿也是这般受男人欺凌心伤,他怎忍心?
  
  “也罢!宽儿,你去让马车夫备车,和翡翠两个人送五姨太回去!”他长叹一口气,重新面对紫儿,许下承诺。“我会去看看你额娘,并努力让她不再心伤。”
  
  “额娘病了。”她松一口气,绽出如妍笑意。
  
  “病了?我怎不知道?请大夫来看过了吗?”他十分讶异。
  
  “她是相思成疾,无药可医的。”她吐吐舌头,调皮地对阿玛灿然一笑。
  
  “你这丫头,看来我要限制你读那些情诗艳句,免得你满脑袋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他笑着摸摸女儿的头。“我去看看你额娘,你也趁早回房歇着,天黑路滑,你可要小心行走。”
  
  “好!”她乖顺地点头。看着阿玛渐行渐远的身影,紫儿好骄傲,她有一个好阿玛,好……爹爹。
  
  转过头,她对着那位欲语还休的年轻婶婶。
  
  “小姐,您的大恩大德妾身永远铭记在心。”少妇喜极而泣,蓦然,想起什么似地,从颈上取下一颗紫水晶,挂上紫语胸前。“您的恩德我无以回报,这是卓家的传家之物,只传予长男媳妇,我从婆婆手中取得它,今将其转赠于你,愿它佑你平安康泰。”
  
  “不!我不能收下,这是您的传家宝。”紫语推却。
  
  “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请小姐收下当作纪念,他日若有缘再见,让我们共忆起这段缘分。”她对紫语嫣然一笑,转身随宽儿走出情楼。

  这是紫儿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卓柴萍,却没想到这段缘分却紧紧地牵系着她往后的命运。


  待陷落回忆中的紫语再回过神时,小屋里的人儿已酣然入睡,温暖的烛火亦随之熄灭。
  
  呵口气,搓搓早已冻僵的双手,她缓步前行,宽阔的天地间竟无她端康紫语的容身处?
  
  想起“他”,苦笑一声,潸然泪下……终是枉凝眉呵,想她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起自秋流到冬,自春流到夏?
  
  泪在颊边结成冰珠子,就像她的心,早已没了温度,没了爱……
  
  踟蹰慢行,紫语在一幢大宅邸前停住,高高的屋檐为她挡去漫天风雪。她蜷缩在角落,身上再也榨不出任何暖意……
  
  属于“冷”的回忆很多很多,每个记忆都有他……
  
  她记得那夜寒意渐浓,他突然出现并摔坏了她的白玉筝……他那凶恶的表情好吓人,一直以为那个温文尔雅、从坏人手下救下自己的男人,才是她的夫君,谁知道,他换了张面具,让她差点儿认不得……
  
  她记得他为了媚湘小产,一怒之下把她关进柴房里,那些夜,冷风从窗缝吹进柴房里,透进她的衣裳、她的肌肤、她的骨头,那种从骨髓渗出的寒意让她慢慢失去意识……可是一醒来,他又换上原来的温柔面具,对着她笑、对着她说……他也喜欢她……
  
  她记得,在回家的马车上,他执起她的手说:“你的手好冰,很冷吗?”她摇了摇头回答:“有你在,再冷我都不怕。”然后,他把她抱在怀中,暖暖她的手、暖暖她的脚、也暖了她的心……
  
  她记得他采来新梅插在瓶中,告诉她:“这像你,清新、傲骨而纯洁。”她则捧了清水,回答他:“这是你,滋润、延续、丰富了我的生命。”他笑了,环住她的腰,告诉她:“天那么冷,还去碰冰水,笨!”她则回答他:“我不笨,因为我知道你会为我把手温暖。”
  
  她记得……天,她怎会记得那么多,扣除那些磨难,他们真正在一起多少日子?怎就有了满箱满筐的回忆?为什么每个回忆都那么鲜明,仿佛是昨日才刚刚发生?是因为离开他的这些天,她日夜温习这些回忆吗?还是因为爱他的心从不曾冷却……
  
  好冷、好冷……缩着手,偏过头,她好想睡……她猜想今夜她将魂归西方……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二章



  倚着柳树,紫儿遥望着天际彩霞,红的、金黄的、桥的……一道一道的霞光染上柔软的云朵,几只归巢倦鸟自天空飞过,嘎嘎叫着。
  
  “小姐,我们回去吧!王爷和夫人已经在马车上等我们了。”含笑低言。
  
  “好!我们走,嫣儿呢?她回车上了没?”在祖奶奶诞辰前夕,他们全家到太平寺为祖奶奶上香祈福,请四方神明保佑她长命百岁。
  
  祖奶奶是当朝皇太后的亲姐妹,平日二人走得近,因此,紫语和嫣语也常有机会随祖奶奶进宫拜见皇后和各宫嫔妃。
  
  “她不知上哪儿去,王爷已经派人四处寻找,不如我们先上车。”
  
  “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带你去找。”这调皮丫头,准又到庙后的林子里去了,她的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老想碰碰那些说书人口中的绿林好汉,因此,哪里有林子她就往哪里钻。
  
  她带头往庙后走去,迈着小小的步子,心里想起上回嫣儿在林子里摔得浑身是泥的情景,不由得娇笑出声。
  
  “好一个美人展眉,真是教人惊艳。”几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挡住她们的去路。
  
  “你是谁?为什么挡住我们的去路?”含笑勇敢地挺身护住小姐。
  
  “哇!连个小小丫环都这般清丽动人,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其中一名男子走上前,轻薄地用扇柄抬起含笑的下巴。
  
  “请你们放尊重。”紫语气得挥去他的扇子,泪水已在眼眶中饱蓄。
  
  “尊重?姑娘你弄错了,聪明的女孩不用男人尊重,只要男人爱……”他轻佻的口气龌龊得让人作呕。
  
  “小姐,你浪费口舌和他们谈尊重,不如回去跟我们家那只大笨狗讲中庸。”含笑说着拉过紫语转身就走。
  
  他们倏地围上来,把主仆二人围在中间,教她们进退两难。
  
  “好呛的姑娘,把我们比成了狗,既是这样,我们只好对你们这两只母狗发发春。”
  
  “你,无耻!”紫语用力拨开他伸过来的禄爪,眼泪已不由自主地滑下。
  
  “别哭、别哭,你哭得本大爷的心好酸。”
  
  “这样就无耻?那么等你们尝过本大爷的滋味后,包准上瘾,到时天天缠着我,要我赐给你们雨露,那才叫无耻淫荡呢!”一个身着黄衫的男子淫猥呵笑。
  
  他一把将含笑拦腰抱住,其他人同时一涌而上,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白色身影飞掠而过,只见那群人渣尽躺在地上呻吟不已。

  “你是谁?敢管我四贝勒的闲事,活得不耐烦了吗?有胆给我报上名来!”
  
  “在下卓勖恺,有何指教?”白衫男子站定,回身看看地上狼狈的几个人,轻蔑神色不经意流露出来。
  
  “卓、卓、卓勖恺……”是那个名震朝野、官拜一品的征东将军卓勖恺?
  
  听说他和当今皇上是亲如手足的好友;听说他曾从刺客手中救下皇上一命;听说朝中大臣都要敬他三分……而他只是个承了祖荫、有名无实的贝勒,怎惹得起这号人物?缩缩腿,他被他的眼神盯得全身不住地发抖。
  
  “正是在下!”他潇洒地一甩扇。
  
  白色的衫袖在风的戏舞下,翩翩扬起,几乎是第一眼,紫语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随风飘上他。
  
  紫语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相当高,要仰着头她才能瞧清楚他;他的脸长得斯文秀气,一点都没有压迫人的威势,但他浑身散发的王者气势,却让人不由得想臣服于他。
  
  认识他吗?不!这样的一张脸要是看过一次,任谁都难将他自心底抹去,那么……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熟悉感?仿佛、仿佛他们早已相识,仿佛、仿佛他们早已互属?这是多难以理清的心情呵……
  
  等她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的眼睛竟不害羞地直盯着人家瞧,一瞬也不瞬地。
 
  “姑娘,你还好吗?”勖恺先出声打破沉默。
  
  “多谢公子相救,紫语感激不尽。”低下眉,掩住难抑的情绪。
  
  “这里人烟稀少,易引来心怀不轨的男子,姑娘怎会来此?”
  
  “我想到林子里寻回舍妹,她一向活泼调皮,常往林子里钻。”
  
  “那我陪姑娘同去可好?”他淡淡一笑,提议说。
  
  “好、当然好,要是再碰到刚刚那种衣冠禽兽,至少有个人可以治。”含笑代她答应。
  
  “那……有劳公子了。”她屈膝一福。
  
  勖恺见状连忙伸手将她扶起,在碰触的瞬间,一股无可言喻的感动翻搅了他的知觉,他的心如擂鼓般奔腾不已,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这般无礼,牵了她的手就不想再放?是吸引?是动心?总之,他的心强喊着“要她”!
  
  “我们快走吧!再晚天就要黑了。”含笑及时出声解除了尴尬。
  
  卓勖恺领头行去,紫语在后面慢慢跟随,踩着他走过的泥土,看着他的足后跟,望着他随步飘动的衣摆,她的心微微颤动。
  
  她不解为什么只是待在他的身边,她就会感觉安全?为什么只是跟随他的背影,她就会觉得幸福?情嗉在她心中慢慢发酵、扩散……
  
    手里金鹦鹅,胸前绣凤凰。
  
    偷眼暗形相,不如嫁与从,作鸳鸯。
  
  不如嫁与从,作鸳鸯?她到底在想什么?一个豆寇年华的少女,怎可如此不害臊地怀春思人,恼呵!她拼命摇头,想摇去满脑子胡思乱想,却没料到摇不去满腔春思,反而摇出了满颊绯红。
  
  “姑娘怎生称呼?”勖恺的声音蓦地自前方传来,不知怎地,他不想就此和她失之交臂,不想就此让她从自己生命中错过,他强要与她的生命出现交集,不因她韶华姣美的容貌、不因她弱柳扶风的纤细身段……只因那……是了!是那股无可言喻的熟悉感,蛊惑了他的心志。
  
  “我叫紫语,爹娘都唤我紫儿。”他叫卓勖恺,那……他是汉人吧!紫语细心地用了汉人唤父母亲的称谓,仿佛这样子她又和他拉近了一点距离。
  
  紫儿?又是那份无从分说的熟悉感猛地撞进他的心壁……他强压下狂奔的心跳,转身再问:“紫儿姑娘可是京城人士?”
  
  紫儿还没作答,含笑突然对着远方招手。“二小姐,我们在这里!”
  
  嫣语很快地跑到姐姐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卓勖恺。“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和我姐姐说话?孤男寡女的不怕惹人非议。”
  
  “嫣儿不可无礼,是这位公子救下我和含笑。”
  
  “是英雄救美人啊!你的身手好不好?”嫣语叉着腰问,大有和他一较长短的念头。
  
  “哪会不好,他才飞身过来,我们连他怎么出手的都还没看到,那些下流男人就全躺下了。”含笑插口,把当时的情况说上一道。
  
  “姐,我早说过,女子也要学武防身,你偏不听,这回受到教训了吧!回家我可要好好把你锻炼锻炼。”
  
  嫣儿那一副训示徒弟的模样,惹得勖恺会心一笑。
  
  “紫儿姑娘的身子骨并不适合练武。”他的话适时解除紫语的危机。
  
  “是啊!你要大小姐练武,就像要你自己学文章一样难。”含笑也取笑她。
  
  “你敢笑本小姐胸无点墨?好!看我的厉害。”她摩拳擦掌准备扑向含笑。
  
  “你说什么?‘胸无点墨’?哇塞!真不简单,二小姐用了一句成语耶!天要下红雨了,大家快躲到凉亭里避雨哦——”含笑说完拔腿就跑,引得嫣语也跟着追赶。
  
  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紫语鼓起勇气说:“今日卓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紫儿无以回报,只有……”她低头取下腰间的随身腰她低头取下腰间的随身腰佩,递予他。
  
  收下啊!请收下吧!至少让我心存幻想,假装日后你会拿起玉佩睹物思人,会想起这一个下午、这一名陌生女子和这场邂逅……求你呵……
  
  看他久久不伸手接去,她的泪盈满眼眶,沿着香腮滑落……
  
  他的心被她的泪灼烫成伤,他的情绪因她的愁眉不展而陷入低潮,他心疼、不舍,不自觉地伸过手接下玉佩。
  
  从不知道还有人可以影响他的喜怒、从不知道还有人可以毫无预警地闯入他的内心,一直以为,他的心早在十年前那场家变中死去……
  
  “谢谢、谢谢……就算再也见不到你,我也会永远把你牢牢记住。”泪还悬挂在眼角,但她的嘴角已漾出灿烂笑颜。
  
  会的!我们定会再相见的。他自信满满地在心底对着紫儿的背影说。



          ☆        ☆        ☆

  该死!什么狗屁格格,凭什么一道圣旨就决定他的一生?好个端康王爷,他没上门向他索讨当年债,他竟敢用合婚把他纳入自己的权力旗下!
  
  好啊!想斗是吧?他奉陪!
  
  勖恺一掌袭上桌沿,把桌角卸下一角,心中的怒气昭然若揭。
  
  媚湘泪眼汪汪地对着盛怒的勖恺。
  
  怎会这样?自十六岁那年把清白的身子给了他,她就一直在等待他收心,等待他正式迎娶她为夫人,谁想得到一纸圣旨粉碎了她多年的梦,一个天外飞来的“语歆格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占上了卓夫人的位置,叫她如何能心甘?
  
  小时候,她和勖恺就是一对人人称羡的青梅竹马,若不是卓家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勖恺和学恺不会远离家乡,不会再见面两人成了陌路人,如今,她费了多大力气,好不容易才慢慢回到他心中、走到他身边,叫她放弃她可不服啊!
  
  “大哥,你立刻进宫跟皇上谈一谈,请他收回成命。”学恺说。
  
  “是啊!你快去,去晚了就再也来不及了呀!”媚湘附和。
  
  “不!我决定要如他的意,娶那位‘语歆格格’!”他嘴角里隐含讥笑。
  
  “如谁的意?这桩婚姻不会有人‘如意’,大哥,你别为赌一时气,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学恺没想到他的劝说竟换来这句讥讽,他实在不懂大哥的心里在想什么?
  
  “是啊、是啊,你赌这口气太不值得,那位格格不知是怎般的刁蛮任性,否则连皇帝自己都三宫六苑七十二嫔妃的,怎会下道圣旨不准你大婚后再娶妾,甚而连你目前的身边人,都要把她们遣送出去?”想来,那位语款格格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若她一进门,这卓家岂有她容身处?
  
  “我会让他后悔把女儿嫁给我!”他的口气中隐含森冷。
  
  “大哥,你的意思是……”让端康王爷后悔女儿下嫁予他,对大哥有何好处?
  
  “你忘记当年是谁带走娘的?”他转过身正视学恺,双眸里满含恨意。
  
  “那时我还小,只模模糊糊知道是个王爷,难不成这个王爷就是……”霍地,他懂了!可是往事已矣,来日可追,为一段过往赔去后半生,值得吗?
  
  “没错!就是他!我未来的岳父。”他的恨成了一张无形密网,牢牢地套住他的心,捆得他动弹不得。
  
  “听说他对这个语歆格格宠入心底,不管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用尽心力帮她要到,从小他就把女儿当男子养,家里不但请了师傅还有武师,专门指导家里两位格格。”学恺把他所知道的尽数提供。
  
  “天!女子无才便是德啊!像她这般舞文又弄武的,不是变成个男人婆吗?娶这样的女子岂不是家门不幸,勖恺,你千万不可以娶她入门,否则整座将军府会被她弄得乌烟瘴气。”媚湘使力批评,只盼他能改变心意。
  
  “够了!什么都不要再说,我已经决定,不会再更改。”他阻下两人的劝说。
  
  “大哥,你计划……”
  
  “是的!这就是我的计划。”他解答了学恺尚未出口的问题。
  
  十年前,若不是端康晋,他不会变成失怙孤儿,若不是端康晋的好贪渔色,他的家不会分崩离析。
  
  这些年他日日夜夜追查当年带走母亲的男人是谁,总算让他在前几日找到当年目睹一切经过的邻人——阿三。没想到他前脚刚得到消息,连复仇计划都还没着手策划,“他”后脚就急着把女儿送上门来。
  
  好得很,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他心疼的女儿将落在他手上,这是老天开眼,是老天把报仇机会亲自送上门,他该举杯畅饮,该感激这桩“御赐婚姻”。
  
  哈、哈哈、哈哈哈!还有什么事比这件更值得庆贺!
  
  “大哥,那媚湘怎么办?圣旨中要你把家中的一干侍妾全部送走,并永远不得娶妾。”再怎么说,媚湘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她爹临死前还哀哀恳求他们兄弟,好好照顾她。
  
  “我会把她安置在康园。”康园是卓家在市郊的一幢别院。
  
  “不、我不要,我不要离你这么远,我要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她偎上他的肩膀,软声要求。
  
  “我会‘时时刻刻’陪在你的身边,放心好了。”他笑得诡谲。
  
  想嫁他,行!那她就得有守活寡的准备,就不知道这种高贵的娇娇女,会不会也搞上红杏出墙的把戏?要真是这样,端康王爷的面子该往哪里摆?若是他再“一不小心”把事端扩个十倍大,不知端康王爷要如何在京城立足?
  
  “勖恺,你是说你要到康园陪我?”她志得意满的自背后环住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背上,丝毫不顾忌还有学恺在场。
  
  “大哥,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学恺红着脸,别过身离去。
  
  一看学恺识趣离开,媚湘更卖力地使出浑身解数,把自己送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探入自己胸前的柔软。
  
  “你先下去帮忙布置新房。”他沉着声、缩回手。忽地,他厌恶起这种游戏。
  
  “哦!新房要安排在哪里?”她不情愿地放下他的手,闷声问。
  
  “随便!”
  
  随便?他真是连一点点都不在乎那位格格?湄湘掀起描绘精致的菱嘴,微微一笑,那……就把新房布置在“梅园”好了,那儿是勖恺专为纪念爱梅成痴的老夫人盖的,平日很少有人肯接近那里,听说几个打扫丫头,还曾经亲眼看到老夫人的鬼魂在园子里飘来荡去。
  
  老夫人啊!你可要显显灵,把那个讨人厌的坏格格吓个半死。
  
  死?这倒是个一了百了的好法子,就不知道一个死格格还有没有本事管丈夫娶妻纳妾!
  
  她跟起脚尖,在他嘴角印上一吻。“我先下去忙,那你……晚上记得哦!”轻抛过媚眼,她扭着姣美的臀部走出门外。
  
  勖恺自怀中取出紫儿相赠的玉佩,细细品玩。他们真要错过了吗?一道圣旨、一个格格,改变他下半生的命运,也阻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可能”。
  
  他忘不了她的巧笑倩兮、忘不了她的泪眼盈盈、忘不了她眼底眉梢那股恬淡安详,他坚定的意志有一忽儿的动摇,是不是该放弃复仇,争取自己的幸福?


  不!他无法忘记爹临终前的不甘挣扎,无法忘记娘赴死前的绝然凄容,恩爱夫妻因“他”拆散,多情爱侣因“他”共赴黄泉,一家子的幸福因“他”而烟飞云散。
  
  这一切,他要悉数讨回,就算大清律法没办法定“他”的罪,他也会用自己的方法让坏人自食恶果。如果……虐待那位“语歆格格”会让“他”心痛如绞,那他何乐不为呢?
  
  端康晋,你等着吧!


          ☆        ☆        ☆

  天寒地冻,一幢小小的破茅屋里升着一盆火,两个全身素缟的小男孩围着炉火,把纸钱一张张折成元宝,放入火炉中燃烧,看着黄色的纸沾上火花,火苗迅速扩大、窜升……转眼成灰……成烟……
  
  “哥哥,爹爹睡了这么久,怎还不醒来?”学恺再绕到床边,掀掀父亲的盖头布,他的眼睛仍牢牢紧闭。
  
  “爹爹太累了,我们让他多睡一会儿。”他拉过弟弟,继续为父亲烧元宝。
  
  “可是,叶大婶说爹爹不是睡着,是死掉了。”学恺始终没掉下来的眼泪,在这会儿再也忍不住地滑了下来。
  
  “学恺,你要乖乖的,不行哭、不行闹,爹爹病得重,人间的大夫都医不了他,他只好到天上去,请求老天爷帮他医治,你这一哭,爹爹走得不放心,若是又踅返回来,他又要受病痛之苦。”勖恺圈着弟弟的肩膀,不舍得把自己心中的悲痛传到弟弟身上。
  
  “哥哥,将来我长大,要当最好的大夫帮人家医病,不用让他们到天上去找老天爷帮忙。”他的啜泣声渐歇。
  
  “好!哥哥知道学恺最懂事。”他领着弟弟为父亲再上一柱香,然后蹲下来,继续烧纸钱。
  
  两人默默地持续着手中的工作,北风在门外呼啸而过,偶尔自门缝中带进些许风雪,冻得两兄弟一阵哆嗦。
  
  “勖恺、学恺,娘回来了!”喜悦的声音,在推开门接触到满室哀威后戛然停止。才几个昼夜,几十个时辰……她的家怎就变了样?
  
  “娘!”乍见母亲,兄弟两人飞身扑来,紧抱住母亲再也不肯放手。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爹爹身子不好,你们答应我要好好照顾爹的,怎么会……”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成哽咽,再不成声。
  
  "昨天勖恺出门帮爹爹抓药,我在后院劈柴火,突然听见爹大吼一声,我急忙跑进房里,看见爹青筋暴突,抖着手指着门边的阿三,我连忙抓住他的领子问是怎么回事……”
  
  “他把我卖身进王爷府的事说出来了?”她颓然地跪倒在丈夫床边,抚着尸身,喃喃自语,“你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男子怎能接受这种事,你是宁愿死也不愿妻子玷污了清白,我懂!我这种女子早已失去活着的资格,等等我,让我随你去吧!”
  
  她打开覆在爹身上的被子,从他颈子上取下一块绿翡翠,然后把它挂上学恺的脖子。
  
  “勖恺,我身上有一块紫水晶,你见过的。这两件东西是我们结婚时唯一有的两件值钱物品,本来说好紫水晶给你、翡翠给学恺,可是,我把紫水晶给了一个小女孩,因为她帮助我离开了王爷府,让我能回家和你们团聚,倘若日后有缘再相见……”
  
  “我会报答她的恩德,并把紫水晶取回来。”勖恺接下母亲的话。
  
  “我很安慰,你有你爹正直诚信,不负欠人的性格。千万要记得,一定要帮我还清她的恩惠,否则娘在另一个世界会心不安稳的。”她拍拍勖恺的肩膀,转而面对小儿子。“学恺,爹爹的身体一向不好,娘到他身边照顾他,好不好?”“可是哥哥说他到天上请老天爷帮他医病,他的身子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是啊!可是老天爷的家好远好远,我不放心爹爹一个人去,哥哥很厉害的,我相信他可以好好照顾你,你让娘去照顾爹好不好?”
  
  “那你也要像爹一样躺在床上一动都不动了吗?”
  
  “是啊!学恺怕不怕?”
  
  “不怕!我怎么会怕爹娘,你们是世上最好的爹娘啊!”
  
  “好!那么让娘再抱抱你,唱歌儿陪你睡觉……”她抱起学恺爬上另一张床,软软的嗓子哼唱着歌。“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那是娘最后一次唱歌儿,从此他们兄弟俩再也听不到这柔美的声音……
  
  那天深夜,他亲眼看着母亲投环自尽,亲手提来清水为母亲把身子擦拭干净,还冒着冰寒的冷风出门,替母亲摘来大把新梅,让梅香送父母亲一程。
  
  第二天葬了父母,他带着弟弟远离家乡……
  
  合上书,勖恺揉揉鬓角。好多年不曾再回想过这段不堪的过往,怎会在大婚前夕又想起这一段?总以为隐藏在心里的伤口早已结痂成疤,谁想得到再掀开,仍是鲜血淋漓。

  语歆格格,这段仇怨你是再躲不过了!父亲种下的因就由女儿来承担,就如同父亲的不平要自他手中获得平反一样,公平而理所当然。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28 20:07 编辑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三章

  
  坐在喜房内,紫语垂着头,幻想今日的重逢。再见到她,他会欣喜若狂吗?或仅是淡然一笑,像那天一般?
  
  搓着双手,她的掌心冒汗,谁料想得到上苍会这般眷顾于她?那天下午的偶遇,让她得知了世上有一个名叫卓勖恺的男人,得知了他的眼神会让人怦然心动,得知了挨着他,就算天垮下来,自己都不会害怕……
  
  然后是祖奶奶带着她进宫见皇太后,单单一句:“小紫儿啊!你心中有没有中意的王爷、贝勒?”就为她拓展了幸福未来。
  
  想起那一天,她的心到现在都还会怦怦乱跳,红红的脸颊变得滚烫,皇太后的问话让她一时忘记了矜持娇羞,“卓勖恺”三个字就这么脱口而出。
  
  皇帝哥哥一听,当下拍掌大声喝彩,“紫儿妹子好眼光,在这整座京城里,恐怕再无其他男子的人品武功能出其右了,这下子,我若下旨赐婚,恐怕京城多少心碎女子都要泪湿春衫袖了。”
  
  她安安静静地听着皇帝哥哥和皇太后、祖奶奶对话,慢慢收集着属于他的各种消息。知道他是个让边疆各民族畏若天神的大将军;知道他在二十岁那年,一举拿下文武两科状元;知道他官拜一品,还曾经单人空拳周旋于十几个武功高强的刺客中,救下皇帝一命。
  
  有这样的伟岸男子为夫,她还能再贪求吗?不能!再贪求连天都要看不下去了。
  
  扶扶沉重的凤冠,当新娘子真的好累,腰有些酸、背有些痛,但她仍端正坐稳,不让那双带笑的眸子有机会取闹她。
  
  从知道将要嫁给他的那天起,她就不再如往常般时时垂泪,让嫣语取笑她说:“难不成我那未来的姐夫是东海龙王,怎么都还没御驾亲征呢,就把你的泪雨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来他的本领还真不是普通的大。”
  
  从小她就爱哭,泪水就像水闸,开了门就再难停住,夕阳西下,她哭;花开花落,她哭;月圆月缺,她也哭……连背首诗,她都能哭上好半天。总之,要她停下泪水,除了难还是难。
  
  大夫来看过,看不出个所以然,请了得道高僧到家里,他只是淡淡的说声:“前世情孽,更改不来。”
  
  问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住泪水。他回答得更妙了,他说:“该停的时候,她自会停。”这不等于没问吗?再追问下去,他不过莞尔一笑说:“等情缘碰上了,她就会停。”接下来,除了“天机不可泄露”外,再不肯多说半句。
  
  没料到,一场婚事真能止住她时时决堤的泪,她带着笑为自己缝补嫁衣,带着笑为自己整里嫁妆,她的笑让全家人预知了她将会幸福,也印证了得道高僧说的话——等情缘碰上了,她自会停。
  
  当她听到“他”上门要求将婚事提前举行时,她正躲在门帘后,温习着他醇厚低沉的嗓音,就是这个声音夜夜在她梦中盘回……他没有排斥阿玛不准他娶小妾的要求,还要求把婚事提前举行,是不是代表……
  
  他知道是她了吗?明白紫儿就是端康紫语,也就是语歆格格?他也迫不及待想和她共结白发情……
  
  未来……他们会相扶相携走过一生,直到他们发苍苍、视茫茫、齿牙动摇,届时,他们将再携手,共同约定下辈子……想到这里,她抿起唇偷偷笑开。
  
  肚子有些饿,如果含笑在,她就可以要她帮自己弄点吃的。
  
  可是,她没带半个仆人嫁入将军府,为的就是要告诉他,从下嫁这刻起,她就不再是满人格格,而是一个汉人妻子,一个全新的端康紫语,从此将以他为天、为尊,她将放下身段,全心全意融入他的生活。
  
  背酸疼得更厉害了,他为什么还没回房?被灌醉了吗?或是宾客尚未散尽?无妨,她愿意捺着性子等待、等待他和她的春宵花月夜……
  
  二更鼓敲过……三更锣响过……他始终没有回房,她还要等待多久?!
  
    昨夜群带解,今朝喜子飞。
  
    铅华不可弃,莫是槁砧归。
  
  紫语的头越来越沉重,最终敌不过浓浓睡意,沉沉入睡……
  
  他终究没有进入喜房,紫语自己取下红巾、凤冠,缓缓站起身。
  
  一室的孤寂袭上她,这就是她的新婚日吗?她摇头苦笑,不明白怎会变成这样?眼眶微微泛红,不哭、不哭啊,说好不哭的,怎么新婚第一天又落泪了,她拼了命想把泪水咽回肚子里,却是越咽泪水越不肯止。
  
  对镜坐下,看着昨日的残妆,她是一个最上不了台面的新娘子。
  
  “含笑……”声刚扬起,她就猛地想起身边再无半个贴身丫环。
  
  她只好站起身,取下架上巾子,用壶中开水简简单单梳洗过,换上红绫袄、绣罗盘比甲和翡翠撒花鱼鳞裙,什么都可以自己来,唯独这一头青丝,她是怎么也梳不好一头发髻,到最后她放弃了,简简单单地抓起半头乌丝,在脑后简单地用发带束起。
  
  再起身,她把床上的大红棉被折好、将满地散落的衣裳整起,然后把那一箱一箱的嫁妆收好,她藉着忙碌让自己忘记掉泪。等整个房间都弄得勉强像样后,她推开门,准备认识未来的生活环境。
  
  门一开启,紫语笑了,她立刻喜欢上这里、喜欢上满园的梅树,等待冬天一到,将开满白色梅花,淡淡的梅香会侵入她的梦乡,陪她一夜好眠。
  
  好的开始让她重新振奋起心情。走出户外,她顽皮地玩起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寻夫记”。
  
  古有“醉卧沙场君莫笑”,现有“醉卧翠径妻莫笑”,说不定她的丈夫正醉在哪一处楼阁,忘了新婚妻子,所以,她将去把他给找出来,然后叉起腰,好好地骂上一顿。留待往后,闲来无事时告诉儿孙,祖父母曾上演过的这场稀奇闹剧。

  走出园门,左右一望,不见半个人迹。想想,她选择朝白石台阶方向走去,走过台阶,只见白石峻层、纵横拱立,侧边则是柳木笼葱、奇花烂漫,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紫语从曲径中走去。一路走来,出亭过池,她总算看到几个仆人在园中修花剪木。
  
  她走近他们,想张口问,却又不知该问些什么。问她的夫君往何处去吗?她问不出口啊!万一,他们抬手遥指杏花村,她要不要来上一段“清明时节雨纷纷”?
  
  吐吐舌头,想着想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怀着心中事穿花度柳,眼前的好风好景均落不进她的眼中。
  
  一步步走过,她竟走进管食膳的厨房,想想自昨儿过午就不曾进食,也真有些饿了。她悄悄走进,不想打扰人,但一声突如其来的“格格”止住了她的脚,她忙缩身往门外躲去。
  
  “格格?格格又如何?就算是皇后,要是得不到皇帝宠爱,不也是深宫怨妇一个。所以啊!她是注定在咱们将军府没地位啦!”一个丫头大声嚷嚷。
  
  “你怎知道格格得不到主子宠爱?”
  
  “主子要真是喜欢她,会把她安排在梅园?这么简单的理儿也不懂!那儿可是咱们将军府里最僻远的角落,要不是非不得已,谁敢往那儿走?听说上回菊儿、玫儿去打扫的时候,还被老夫人的鬼魂给吓出一身病,现在要整理那儿,总要一伙人十几个趁着大白天一起行动,再不敢落单。”说起神鬼,大家的兴儿全被提起。
  
  原来如此,难怪她一路走来,发觉单单梅园没有仆役候着。紫语侧着头也听得入神了。
  
  “是啊!我听门房阿坤说,大少爷昨儿夜里,宾客一散就快马策鞭往康园去看媚湘,我想他大概是很不喜欢这个新夫人。”又有新的声音加入这场谈话。
  
  他宾客一散就快马策鞭往康园看媚湘……她喃喃地重复咀嚼着这句话,她的心喝了醋,酸得她眉头皱拧,等了一夜、守了一夜,守得的竟是一场难堪……
  
  “听说,这新夫人拿皇帝欺压咱们将军,我想换了哪个男人都会不喜欢这种妻子。”
  
  “她怎么欺压主子?”
  
 “她要主子娶了她之后,不准再有其他小妾。也不想想媚湘姐姐跟了主子多年,感情那么深厚,两人早是夫妻了,只差那道结婚仪式,这会儿,她一来就要把那些挡在她前面的女人全清除掉,哪个当丈夫的能受得了这种悍妇?”
  
  原来……他早有心上人了,当初还以为他心中有她……真是可笑……紫语泪湿成河,她未免太一厢情愿……
  
  “我想她不只是个善妒的泼妇,一定还长得很丑,否则干嘛害怕老公不要她,先把丑话讲在前头。”
  
  “那……我们将军岂不太可怜了。”说至此,一群人同仇敌忾了起来?
  
  “不只是将军可怜,媚湘姐姐更是可怜,一个人流落在外,孤孤独独永远也正不了名,这算什么,‘格格’很了不起吗?凭什么有权乱棒打散人家美鸳鸯。”
  
  “谁叫咱们是孤苦无依的贫穷女,哪能和格格斗?要怨就怨老天不公平。”
  
  “是啊、是啊!人家是格格嘛!媚湘算什么?不过是贱命一条。”想起身份差异,人人心中皆有不平。
  
  “我就不明白,将军为什么一定要娶那个丑格格。”
  
  “没办法!他要不娶就是抗旨,抗旨是要诛九族的,说不定东杀西杀就杀到咱们头上来了。”
  
  “看样子,咱们要是想保住项上人头,还是少往梅园跑才是。”
  
  “对了,梅园的丫头到现在还没来领饭,该不是她家主子还没睡醒?唉当格格的就是命好,不像我们天没亮就要起早工作。”
  
  “也许是人家格格不吃咱们这种‘人间烟火’?”一个酸溜溜的口气响起。
  
  “说不定当格格的都只吃仙丹不吃其他。”这话一说,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若吃了仙丹也变不成美人,还要拿圣旨逼着夫君不准花心,这种仙丹不吃也罢。”说完,又是一阵哄笑。
  
  爹爹的私心维护怎会让她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想来她要在这个家中生存,是很困难了。
  
  擦去泪水,她逼自己振作,这时候再也没人可以维护她,她必须自己突破僵局,融入这个大环境,否则未来的大半辈子她要怎么过?
  
  平复了情绪后,她清清喉咙踩进门,不亢不卑的说:“各位婶婶姐姐,我是打梅园那儿来的,我想要拿夫人的早膳。”她还是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就是语歆格格。
  
  “你打梅园那里来?”一个胆子颇大的女孩走近她,仔细审视,她长得很漂亮,淡淡的胭脂把她的脸衬得如同天上仙女,这么漂亮的下人难道会有个丑主子?不会啊……小容心想。
  
  “姐姐怎生称呼?”紫语扬起一个温柔微笑。
  
  “我叫小容,你呢?”她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叫紫儿,姐姐有空可以到梅园找我。”提了邀约,就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
  
  “好啊!等我忙完就过去。”她把托盘递给紫儿,爽快地答应了。
  
  “谢谢你,对了,我们那儿没有水了,能不能麻烦……”
  
  “好!我回头帮你送去。”小容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梅园里的人”。
  
  紫儿对她谢过,然后转身走出厨房,还没走远就听见一个大婶拉高的骂人声音,好似故意说给她听般,她不自主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死丫头,刚刚我们怎么说的,你全忘记了吗?还想保住命的话,不要接近梅园半步!你要敢给我偷偷溜去,我一定把你的双脚打断。”
  
  “是啊!谁知道那个格格是不是吃人妖怪?莽莽撞撞就去了,谁知道还回不回得来?会不会尸骨无存……”另一个人落井下石地笑说。
  
  “可是格格要水……”她轻声反驳。
  
  “叫她的丫头自己来拿,不然就等着活活渴死好了,咱们将军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主子可没有为了娶她而多买几个丫头入府。”
  
  “是啊!不帮她送水,难不成又犯了杀头大罪,还是再去找皇帝老爷颁个圣旨把咱们全斩了?放心,皇帝没这么闲、四处管人家的家务事。”
  
  紫语再听不下去,伪装的坚强此刻尽数散去,她快步前奔,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哭上一场。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床。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紫语在梳妆台前,对镜坐望,一个月了!嫁入卓家整整一个月,她仍然没有见过夫君一面,环视着冷冷清清的屋子,她倒宁愿他们口中的“老夫人”来陪她一叙。有鬼魂相伴,总强过对镜空嗟怨。
  
  口渴了,紫语站起身想倒水,却发现茶壶早空了,是啊!上一次、不!上上一次想倒水时就没了水。
  
  摇摇头,她的日子过得极糟,常常忘了上一餐饭是什么时候吃的?总是饿极渴极,才勉强到厨房要来茶饭,否则她连动都嫌懒。
  
  说到这里,上次吃饭是几时的事儿?今天早上还是昨天晚上?真记不得了……没关系,反正不饿……
  
  她成天过得浑浑噩噩,口里对着满园梅树悲切哀伤,怨青春空自蹉跎,怨满腹心事无法向人诉说,独居深闺,空闺冷落,夜半醒来,只能拥衰独泣、泪湿枕席。她的悲有谁会来怜惜?悲怒哀怨,都只是多余。
  
  叹口气,她努力把自己弄得干净整齐,抱起白玉筝走到梅林边的凉亭,对着满园秋风,她悲从中来。
  
  也罢!认了命、信了运,就这样子走完下半生吧!叹息能改变什么?心虽不甘,又能奈何?
  
  指间滑过,挑过琴弦,挑过她无痕无波的心湖……几个拨弄,她轻扬嗓音。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唱毕,泪流香腮,冬去春来,花落花开,她只能斜倚梁柱,让惆怅寂寞侵满心田……
  
  挥去满颊泪湿,挑起琴弦,她一遍一遍重复唱着这首菩萨蛮,一遍一遍复习着她的哀愁,不在意天色渐暗、不在乎凉意渐浓,她的未来还有什么可在乎呢?

  
  勖恺返家,问过老总管才知道媚湘把“语歆格格”安置在梅园。
  
  该死!那是他用来纪念爹娘的地方,谁都不准擅入,她居然让“那个女人”给住进去,他怒气冲冲地前往梅园,准备把人给扔出去。
  
  一路上,总管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夫人除了要茶要水,她不曾派丫头去打扰过别人。”
  
  “夫人不太用饭,不知道是不是府内的菜不合她的胃口。”
  
  “这些日子她没出过将军府一步。”
  
  “园里没有人见过夫人,只有几个厨娘看过她的丫头,听说是个很美丽清灵的丫环。”
  
  她倒是很耐得住寂寞,就不知道她对丈夫在新婚夜就失踪的事有何看法?
  
  走近梅园,他听见那饱含悲戚的歌声,心中一震……那是娘……不!不是,他摇摇头,那是他的新婚妻子一场可笑婚姻创造出的人物。
  
  飞身入亭里,他抓起她的手,阻断了她的歌声,透过朦胧月光,他看见她的脸。天!怎会是她?怎会是他朝思暮想的紫儿?难不成……她就是……他有强烈被欺骗的愤然。
  
  “说!你是谁?”他的声音填塞着满满怒气。
  
  他的五指握得她的手腕好痛,紫语咬着牙,却控制不住不断往下坠落的泪水,她又做错了什么?上回是一道她事先不知情的圣旨,这回呢?她弹错了曲子?凡是欲加之罪,皆何患无辞呀!
  
  “你哑了吗?”他手一拨,把她的白玉筝给摔落地面,白玉筝应声断成两截。
  
  她好心疼,那是爹爹托人自西域带回来的啊!她想蹲下身拾起断琴,却又被他牢牢箍住,动弹不得。
  
  “再不说话,断的不会只是一把琴,还有你的手。”他语带恐吓。
  
  “我是端康紫语,也是你新入门的结发妻子。”这个事实够不够可笑?成亲一个月,丈夫竟不识得妻子?说什么结发妻?恐怕他已忘记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物!她的心好苦好涩……
  
  “你的‘爹’就是端康王爷?什么时候起,满人也模仿起汉人喊爹娘,不喊阿玛额娘了?”
  
  “如果你是为这件事生气,我很抱歉。”她的泪不曾止住过,一颗颗、一串串顺着颊边滑落,忘记停歇。
  
  他狠狠地瞪住她,尽管知道她真实身份是端康紫语,她的泪仍然影响了他的心、他的情绪。
  
  见他不说话,紫语连动也不敢动一下,深怕他发火,真会卸下她的手骨。现下的他,对她而言太陌生。
  
  “走,进屋去!把你的东西收一收。”他拉起她往屋里走。
  
  他要赶她走了?他要休了她这个“妒妇”?不要啊!这样子要阿玛的面子往哪儿放?额娘的心要伤成怎生模样?“我又做错了什么?请你告诉我,我会改,请不要赶我走。”她的泪掉得更凶了。
  
  “我没说你做错事情,我只是要你收拾东西搬离开这里,以免打扰我的爹娘。”她的泪收服了他的心、他的情绪,不知不觉地,他缓和了口吻。
  
  打扰他的爹娘?是了!梅园的一个角落有垄坟土,坟上有碑,碑上面刻着一男一女的名讳,那就是她的公婆?她早该联想到的。
  
  “知道了,你放开我,我马上去整理。”她顺从回应。
  
  手被解套后,紫语默默蹲下身,拾起白玉琴,缓缓走入屋内。
  
  勖恺瞪着她的背影,一颗心还没自乍见到紫儿的翻腾中脱身……
  
  “唉呦!”
  
  一声惊呼打断他的思绪,勖恺飞快冲进屋里,却发现里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更别说知道她到底发生啥事。
  
  “该死的!为什么不点上烛火?”他怒声问。
  
  “很抱歉,我没有蜡烛。”她唯唯诺诺地回话。
  
  说得好!堂堂的将军府居然供不起将军夫人一根蜡烛?他冷哼一声。
  
  “你给我好好待着,不准动!”
  
  说完,他走出门外。
  
  紫语缓缓地摸上床,端坐在床沿,乖乖地“不准动”。
  
  等他再度回来,房里燃起暖暖烛火,温柔的火光驱走了每一寸黑暗。
  
  “你们在外面候着!”对门外男丁说完,他转过身打量她,多日不见,她已憔悴至此?纤弱的身子更不盈一握,是他的关系吗?
  
  “说!”他刻意武装自己,不让心疼流泄出心房。
  
  紫语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老要她说话?搓搓冻僵的双手,她把披风拉得更紧一些。“你想听什么?”
  
  “这屋子里为什么没有升火?”
  
  “我不会升……”也没炉炭啊!怕冷,缩缩手、缩缩脚,棉被一盖也就撑过漫漫长夜。
  
  “你的丫头在做什么?”他怒瞪着双眼,吓得她噤声。“难不成提水洗衣,都要你这位尊贵的格格亲自动手?”
  
  “我没有带随身丫头进将军府。”他凭什么这样生气,错不在她,错在他这个失职夫君啊!
  
  “端康王爷已经穷到,连送一个丫环给出阁女儿都舍不得了?”他讥诮地勾起嘴角。

  “我以为,你不会喜欢我从王爷府带来任何东西,包括‘格格的身份。”她的话几乎是顶撞了。
  
  “前些日子在厨房进进出出的那个丫头呢?”
  
  他猛地一拍桌,吓得她惊跳起身。下意识揉揉刚被他扯出青紫的手腕。他……好吓人……
  
  “我说过没有丫头,那个人……就是我……”她怯怯地缩往屋角,只盼能离他远远的。
  
  “这算什么?标新立异吗?一个将军夫人要装扮成丫头,谁骗下人?”
  
  “我不是……”想争辩,却又想起,她是隐藏自己的身份没错。
  
  他要怎么说全随他去吧,反正他误会她、欺侮她,哪一项少过了?她不介意多加上几桩。
  
  低下头,不再说话,她合著泪不落,委屈地从他身边快步走过,往屋外去。
  
  “你又要做什么?”他大喝一声,喝止了她的脚步。
  
  “收衣服,你刚刚要我整好东西迁出梅园……”紫语一边擦泪、一边回话,不要又说她做错事,她真的尽力了呀!
  
  天!她的泪水还真多!勖恺别过头不想被她惹人怜爱的娇颜影响。
  
  “明天再搬!”留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他走了?梅园又剩下她孤单一人,冷清又如往常,一古脑儿地侵上这里的每一寸空间。傻瓜!怎会以为他回来了,一切将会不同?他仍旧是他、她也依然是那个拿圣旨压他的狭心格格。这段日子下来,她要是还学不会死心,未免太愚蠢。
  
  紫语呆呆地坐着,任泪水一颗颗掉落,总要泪尽情逝才会停止哭泣吧!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四章



  满园荒凉,野草蔓生,一堵黄土墙、一座低矮的茅屋、屋外的桑榆和几竿竹子还绿意盎然地向上伸展,丝毫不受凄凉影响,右手边的荒地看得出那里曾是一畦畦菜园。她的新落脚处还真是……“朴实”。
  
  她苦笑地看着满室蛛网,想来他是恨她入骨了。他要她知难而退吗?可惜,他估错了,就算她知难,却是如何都不能退步。
  
  她宁可老死在将军府也不肯领下一纸休书回家去享福,她要替阿玛、额娘还有全家人设想啊!当初是她想嫁给他,悲苦愁闷都该是她自己承受,不能牵连到家人头上。
  
  不过,往好处想,他至少让人照三餐送来饭菜,不必她再老远去寻来吃食。
  
  紫语认命地走到室外,取桶在井里打水,打了几次,好不容易才打满一桶。擦擦洗洗弄了一整天,整个屋子总算勉强能住进人。
  
  眼角扫过墙上的几条蛛丝,她拉高袖口露出两条藕臂,抬来椅子站上去,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勾住丝网往下扯。
  
  她不能小心一点吗?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他的心也跟着摆荡。她的裙子有一大半都湿透了,本就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更是乱得离谱,几撮乌丝黏在颈边,却是更显风情……他站在屋外,自窗口望进那窄小的屋内。
  
  不想再看见她、不想再让她的影子压制他想报仇的决心,可是,他的脚仍然自作主张地往这里挪移。
  
  为什么?想看看她安置得如何,毕竟她是他的妻子不!这借口太差劲,连自己的心都欺瞒不了。
  
  他故意把她挪到这幢下人房、这幢破旧到不能遮风避雨、连下人都不住的小房子,目的就是要她彻底死心,也让自己更坚定复仇意志。那么,他现在的举动又算什么?他越来越不懂自己了。
  
  看着她纤细的手臂,他竟浮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欲望,怎会这样?是太久没有女人?不!应该说,从没有女人能如她这般轻易地勾起他的欲望。他太明白紫儿对他的影响,每多接近她一分,他的意志就随着崩塌瓦解一分。
  
  终于,她平安着地,他松口气正准备悄然离去时,却看见她一旋身撞上了木凳子。难道她不会谨慎一些吗?谁让她爬那么高?谁要她去弄那些蛛网?它碍着她啦?
  
  她痛得扑簌簌地掉下眼泪,蜷起身子、弯着腰跪坐在地上,这一跪整件糯裙湿得更彻底。
  
  勖恺的拳头松了又紧。这白痴女人连转个身、走个路都会撞成这副光景,要是把她外放到野地去,不早一命呜呼?他紧紧锁着自己的脚步,不让自己走入小屋内。
  
  哭了许久许久,痛觉渐失,紫语这才抬起头来,抹去眼泪,连看也没看看自己伤得怎样,又缓慢地站起身,去捡拾掉在地上的抹布。
  
  她不知道不痛了并不代表没有伤口吗?再也看不下去,这种生活低能儿,居然敢只身嫁人将军府,不怕被生吞活剥?转过身,勖恺怀着满腹无可发泄的怒气,大步走出这里。
  
  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曾来过,只是一味地埋怨自己。笨紫儿!你哭、你伤心不过是多余,你早已离开阿玛额娘,再也没人会心疼你的泪水,你又何必让泪水泛滥成灾?她拼命想止住泪,却一如往常,越想喊停,泪水只会越掉越多……

  算了!不管了!她捞起抹布,一遍一遍擦洗着地板,随着每个擦拭动作,她都在心里喊一声“认命”,但愿……擦过这一大块地后,她便能真正学会认命。
  
  紫语看看满地湿水,和半干的桌面,她真的很缺乏做家事的能力,要是嫁给平民百姓,怕不到三天,公公婆婆就要发疯了。
  
  转身走到屋外,她把一大桶水浇到“菜园”中,没料到一大半的水全浇进自己的绣花鞋里。她无奈地叹口气,恐怕要她适应“未来”,还有一段好长的路要走。
  
  扑哧一声,娇笑从身后传来,紫语迅速转过身,看见小容正站在她身后。
  
  “我知道我很落魄……”想到这层,她又想哭了,两颗泪应要求顺颊滑下。倘若阿玛知道她在将军府过这种日子,不心疼死了。
  
  “你这夫人都没有一点夫人架子,活该被人欺负。”小容歪歪嘴,一脸不以为然。“那天,你要是敢当着大家的面说我就是你们口中的吃人格格,我保证马上有人吓得跪地求饶。”
  
  “我又不喜欢有人跪地求我……”她笑了,颊边还存着几颗晶莹泪。
  
  “没关系,等我回去告诉大家,你就是格格了,我看立刻会有人过来巴结。”
  
  “我有什么好巴结的,她们没说错啊!一个不受宠的新妇哪有地位可言?”
  
  “也是哦!我想你真的把将军给惹火了,不然他也不会在大婚之夜就往康园跑,这会儿好不容易回了家,又命人到风月楼去找那些下流女人来。”
  
  “你是说他……”算了,还能计较吗?他都存心把她打入冷宫了,再去想谁将要躺在他床边,不嫌太愚昧。
  
  “是啊!刚刚总管到下人房找人来服侍你,再要人到风月楼去找几个姑娘。”
  
  他要人来服侍她?难道这是关心?不!她想太多了,充其量是……“不落人口实”罢了。
  
  “夫人,我让人烧来热水,你洗一个澡好好休息,其他的我来就行了。”
  
  “好,谢谢你。”
  
  “不用谢我,这是当丫头应该做的呀!”她对着紫儿笑一笑,回身往外跑,那阳光笑颜像极了嫣语。
  
  不知道阿玛、额娘、嫣语和睿儿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会牵挂她吗?她该修封家书报报平安吗?报平安?她用了好奇怪的字眼,难道她在这里很不平安?
  
  不想、不想……她不要想了,至少她是渐入佳境,至少有人会为她送来三餐,也有专人来服侍她了,对于当个冷宫夫人,她实在不该再要求太多。
  
  倚着门外的绿竹,望向天边夕阳余晖,她的泪又默默垂落。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不正巧是她的写照吗?只可惜她从来未曾当过“新人”,就成了鄙屐。
  
     
  
           ☆        ☆        ☆
  
     
  小容她天天往书斋跑,再回来告诉紫语,将军的一日活动,她催促紫儿缝制新衣裳,好送给将军穿。她硬是要帮紫语扭转这种恶劣情势,让她当上名副其实的“夫人”。
  
  从没想过小容的积极对自己有无帮助,至少在她的大力鼓吹下,仆人们对紫语的印象大大改观了,偶尔,她们闲来无事会晃进她的房里聊聊;偶尔,她们会拿着信来央求她帮忙看……渐渐地,大家不再避她如蛇蝎,反而多了份同情和怜惜。
  
  像现在,林大婶和王嬷嬷就坐在她的小木凳上,拿着一包种子教她如何播种。
  
  “记得哦,洒完种要覆上土,不然那些机灵的小鸟没两天,就会把种子全吃光了。”
  
  “我知道了。”紫语感激地收下种子,在她的妆奁里寻出一块金锁片。“王嬷嬷,昨日我听小容说,您的媳妇儿给您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这金锁片给他,保佑他长命百岁。”
  
  “夫人,有您的金口,这小子就算有福气了,他哪配有这种好东西。”
  
  “别这样说,新生命的诞生总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留着它,将来好叫他做个纪念。”她径自把金锁片放入王嬷嬷的手中。
  
  “夫人,真谢谢您了。”
  
  “要说谢谢,我才真要对夫人说呢!”林大婶立刻接口说。“上回我那口子跌断了脚,成天不上工,闲来没事晃到赌场去欠下一屁股债,要不是夫人出手解危,我看我早成了寡妇。”这事若真闹到总管那里去,她和阿郎就不能留在将军府工作,因为将军早明令大家不准沾上个赌字。
  
  “反正……我留着这些,也没多大用处。”她心酸地想。
  
  如果这些能换得一丝丈夫的宠爱,她不会吝惜一分一毫,而今,既然它们帮不了自己,不如就拿去给那些能帮得上忙的人吧!
  
  “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拼死拼活,就为了攒足银子做棺材本。是夫人好命,嫁了个好夫婿,从此锦衣玉食……”林大婶忙推推王嬷嬷,示意她别再说话。
  
  王嬷嬷见夫人红了眼眶,猛止住口,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打得啪啪响。
  
  “都怪我这张坏嘴惹您伤心,您别多想,您这么善良慈悲、温柔贤慧,将军大人迟早会知道您的好,会回心转意喜欢上您的。”
  
  “是啊!大伙全在总管面前说您的好话,将军早晚会知道,自己娶了一个多贤淑的妻子。”林大婶也忙着帮衬。
  
  “没事的,只是眼睛进了沙子。”紫语忙用手绢拭去眼泪。
  
  “那我们先告退,下回有空我们再来看看夫人。”她们起身告退后,紫语再不用瞒着自己的情绪,让泪水痛痛快快滴落。
  
  “夫人,快!我弄了糕点,这是将军最爱吃的荷花饼,你给他送去吧!”小容自屋外兴冲冲地走进来。

  “我……”
  
  “你又哭了?早告诉你几百次,掉眼泪没有用,要想掳获男人的心,就要放大胆量,主动黏上去。你看风月楼那些姑娘,哪个有你一半漂亮,她们只是够不要脸,才会得到将军大人的青睐。”
  
  紫语被她夸张的模样逗笑。擦去泪,让小容帮她重新上妆,她告诉自己要勇敢,未来会怎样没有人知道,但起码她要站到他面前,仔仔细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介意他纳妾,她能容得下那个和他相恋相爱了五年的媚湘姑娘。
  
  为了成就自己的爱情,去斩断别人的情丝,换了任何男人都要憎恨起她这种肚量狭小的女人,他的恨有理啊!
  
  想和他把事情谈开,并不是指望他会解开心结,从此拿她当妻子看待,而是心疼那个在康园里,和她一样夜夜拥被自泣的女子,也是心疼那个夜夜笙歌、怀念旧情的男人。
  
  既知他们郎情妹意,她又何苦卡在中间作梗?她还不起媚湘一个“将军夫人”的名分,那就让她把“将军大人”还给她吧!
  
  含悲衔泪,她端着小容带回来的糕点,慢慢走向他居住的咏絮楼。

  站在门外,她让门口的侍卫给挡了下来。
  
  “夫人,请稍等一下,将军大人正在办事。”
  
  紫语点点头,站在门外等候。一阵阵淫秽的字句冲入她的耳膜,她咬住唇,不教自己哭出声。他怎可以这样,大白天这样明目张胆,他可曾把她放在眼里?
  
  这问话,问出一肚心酸。是啊!他几时把她放在眼里过?嫁入将军府两个多月,她只在那晚见过他。她怎能指望这样的丈夫会把她放在眼里?
  
  紫语转过身,对侍卫低言:“我先到亭子里等候,若将军忙完了,请转告将军一声。麻烦您了!”她无力地端起盘子,走向亭旁的水池边。
  
  手捻起一块小点心,掐碎了丢进池里,看着鱼群纷纷游来抢食……若人是鱼就好了,没有太多的情绪,就没有太多的伤心……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
  
    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
  
    双鬟不整云憔悴,泪丫红抹胸。
  
    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她等过一刻一刻,等得落英沾满髻发,始终等不到召唤,轻风拂过,吹干她满颊泪湿,难道她要等到了白头,或是入了黄泉,他才肯见她一面吗?
  
  他的恨和他的爱是旗鼓相当的吗?他爱媚湘姑娘多深,就恨自己多浓?
  
  若是这样,就请你开开门,让我把你的爱寻回来,让我的罪孽少一点吧!
  
  至于……她自己的爱,她该拿把剪子,狠狠地把那满腹情丝切断,断了妄想,死了心,往后她才能在那个僻静的小屋子里安度余生……
  
  她站起身迎向门前侍卫,等过许久,他才懒懒地唤她进屋。
  
  手上没了糕饼,没了小容给的借口,她准备开门见山把事情一口气说完,然后,把他在她脑海里的身影,连同那个下午的美好回忆一并拔除。
  
  门开,她走进去,垂头细数着自己的步子……
  
  “你都敢走入咏絮楼来,怎不敢抬头看我?”
  
  他冷冷的声音让她全身泛起疙瘩。深吸口气,她仰起头,落入眼帘的一幕叫她张口结舌说不出半句话。
  
  他身上坐着一个半裸女子,淫荡地扭动着下半身,口中还不断逸出让人不解的呻吟。而他的手正在她胸前摩掌搓揉……
  
  他竟这般糟蹋她?她的心是肉做的啊!怎禁得起他一再的伤害?终有一天,她的心会破碎得再也缝补不起呵……“怎么?看不下去了?是啊,她们不过是低贱下流的女子,哪及得上你这冰清玉洁、贞雅高贵的格格?”
  
  他讥讽的笑,酸了她的心。“为什么要这么做?好歹……我是你的妻子啊!”她虚弱地问。
  
  “我哪里做错了?你在指控我宁可和妓女行鱼水之欢,却不愿和高贵的格格行夫妻之实?”他刻意扭曲她的话。她频频摇头,泪水漫过双颊直落云肩,他眼中的恨昭然若揭,真是阿玛的私心维护害了她吗?给她说话机会,她可以解释清楚的啊!
  
  “你忘记了吗?你是尊贵的格格啊!我这种‘贱民’怎高攀得上?”
  
  “格格是人、青楼女子也是人,你怎可以这样作贱我们?她有自尊,我也有啊!你要她当着我的面做这些事,你到底把我们看成什么?”
  
  “好个正义凛然!不愧是格格,有知识、有道德、有涵养。”
  
  他用力推开身上的女人,女人就这么滚落地面,紫语下意识奔过去扶起她。
  
  “尽管这社会上男子占尽优势,可不管男人或女人都是人生父母养,都是一条该被尊重的生命啊!想想,若是你的女儿或是妹妹被人这样欺侮,你心中作何感想?还会这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吗?”
  
  “我没要求你站在这里接受我的欺侮,你大可留在自己的地盘,过自己的日子,永远都别来招惹我。而她……”他粗鲁地环过女子的腰,把她刚整好的衣服褪下腰间,用力在她颈边吮吻出一个鲜红印子。
  
  “你看不出,她是心甘情愿被我‘欺侮’吗?”
  
  像是附和他的话般,女子的两只手臂立刻像章鱼般,紧盘住他,把自己整个人送进他怀中。
  
  “你……简直……”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无耻吗?我不在乎你的任何看法。”他轻嗤一声。
  
  “我承认自己做错,不该一厢情愿想嫁给‘卓大将军’,却拆散您的鸳鸯情梦。今日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不要管那道圣旨,不要担心皇帝哥哥的想法,你尽管去把媚湘姑娘接回将军府。”
  
  她真的后悔,若是她终身不嫁,或嫁予他人,最少,她还可以怀抱着对他的思念和美好回忆度过此生,不似现在,一场婚姻扎扎实实地粉碎了她的爱恋。
  
  “是吗?你该不会是想把敌人放在身边就近看管,然后趁机歼灭吧!女人的嫉妒心,可不是常人所能消受的。”他放掉身上女人,挥手要她离去。
  
  只见她不依地嘟嘴瞪了紫语一眼,扭着屁股走进内室。
  
  “你恨我!是因为媚湘姑娘吗?”
  
  她仰起头,无辜地望着他的眼睛,望出他浓烈的罪恶感。
  
  他猛甩头,甩脱这不该有的念头。
  
  “不因为媚湘、不因为其他女人,我恨你就因为你是端康紫语、是语歆格格——
  
  一个让人讨厌到极点的女人。我后悔娶你、憎恶娶你,但不管如何,你已经是我这辈子再也挣脱不掉的恶梦了。”话未歇口,他已经后悔,然而话已出口,再也收不回。
  
  她的脸色蒙上一层灰黯,心房开了口子,汩汩流出鲜血。
  
  她归纳了他的话,原来……是阿玛额娘疼惜,才会把她当掌上明珠哄着、疼着,褪下那层保护膜,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她只是一个教人讨厌的娇贵格格,而这一切,不关圣旨、不关其他人,单纯是他讨厌她。
  
  “你肯放了我吗?你肯领一纸休书回家当你的格格吗?我想你不会肯的,所以,我们只能这样继续耗下去,哪一天你再也受不住委屈,我不介意你回家诉苦。”
  
  如果他不能休了她,那就让端康晋颜面尽失、让他在其他皇族面前抬不起头来,就让他为女儿的抱怨、委屈而难受吧!
  
  她踉跄了一步,凄楚地垂下双肩。“我们之间永远都不可能了吗?”
  
  说不定只要你肯试着接受我,就会发现,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惹人厌,或者我可以努力让自己变得可爱一点,让自己不再是你的恶梦。
  
  她肯努力的,真的!只不过……他不要她的努力……
  
  “是的,除非哪一天你不再是端康紫语!”他说得绝然,脸上再无一丝表情。
  
  他的话断了紫语最后一丝希望,心好沉好痛,再隐藏不住伤心,她颤抖着身子、抢住被揪得疼痛的胸口,夺门而出。
  
  望着她的背影,勖恺的心被她的泪牵扯得好痛……能留住她吗?不行!这是他们的宿命!


  看见一路狂奔而返的紫语,小容心里隐隐觉得不对,站起身迎出去,却发现她泪留满腮。
  
  “夫人,你怎么了?”她走近,欲相携扶,紫语却退步闪过。
  
  “我没事,请你让我静一静。”她将门掩起,落了闩,把小容挡在门外。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告诉我啊!让小容帮你分担,不要一个人躲起来伤心啊!”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和平易近人的紫语结下手足情。
  
  “我真的没事,给我一点时间独处,拜托……”她靠着门,缓缓弯下身子,泣不成声。
  
  “好、好,我给你一个人静一静,可是我就在门外,哪儿也不去,你一有事就喊我,小容随时都在你身边……”
  
  小容的声音隐去,紫语颓然地倚在门边,双脚再也撑不住全身重量。
  
  不明自己是哪里不好,不明白该怎样做才会讨人喜欢,可是她真的尽力了呀!她放下身段和每个下人相处,她努力褪除小姐的娇气,她想让将军府里的每个人都喜欢她啊!谁知,不管怎么做都是错……
  
  一直以为那个下午,他对她有心,她才会忝不知耻地向皇太后要求赐婚,岂知这一切都只是自己会错意。他不但无心、更是无情啊……
  
  她的爱换不来他的怜惜,她的爱对他而言是无义、是可笑更是可悲……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怪得了谁?谁也怪不得,只能怪自己无聊的单相思,怪自己的一厢情愿啊……
  
  人最难勉强的是感觉,他不喜欢她,不管她多努力改变,他仍旧不会喜欢,就算她从不曾做错过,他依旧憎厌她。
  
  紫语放任自己大哭,放任自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哭完这一次,她立誓再不为这种她改变不来的情形掉下一滴泪。
  
  今日的苦就算是她做下错误决定的报应,人总是该对自己负责任啊!而他……就算他倒霉,受自己牵连,被婚姻枷锁捆绑得动弹不得,但她已改变不来现状,欠他的就留待下辈子再偿吧!
  
  这一场,她从白天哭到黄昏,从月眉初升哭到星子渐稀,然后……她擦干泪痕,站起身走到门外。
  
  门外,小容靠在门板上睡着了。她推推小容的肩膀,把她唤醒。
  
  “夫人,你好了?”她揉揉惺忪睡眼。
  
  “嗯!”是的,她好了!她在心的外面加上盔甲,再没人可以影响她。
  
  “是不是因为我要你去见主子,你才会被欺负的?今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不可以告诉小容,让小容帮你分担。”她真诚的脸上写着焦忧。
  
  “今天……不,昨天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不想再谈,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我再也不会让你替我操心了。”这将军府,只有小容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了……
  
  “好吧,往后要是你想哭,就抱着我哭,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偷偷伤心。”
  
  “好!我答应你上她看着远方鱼肚渐白的天际,又是崭新的一天……往后,日出日落对她再无意义,生活只是一种等待,等待终点来临的无趣过程……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五章


  
  自那次过后,紫语绝口不提勖恺,不管小容再如何怂恿,紫语都不踏出她的“冷宫”半步。
  
  不去想他、不去思念、不去回忆,彻彻底底断了对他所有的念头。
  
  表面上她努力让自己活得怡然,跟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但她自己明白,这辈于,再不可能发自真心快乐起来,无妨,至少她不再落泪、不再被他的一举一动刺得伤痕累累。
  
  “姐姐……嫣儿来看你了!”人未到,声先传。
  
  紫语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是思念过头,幻想随之产生?放下针黹,她走出门外……
  
  在看到嫣儿的刹那间,她的泪滚滚落下……奔向前,两个女孩紧紧抱在一起。分别多日能再相聚,是多大的幸福……
  
  “姐姐,你怎不回王府呢?你可知道祖奶奶、阿玛、额娘,都好想好想你。”
  
  “没办法啊!将军大人公务繁忙,抽不出时间陪我回门,也许……再过一阵子……”她支吾不成句。
  
  别说过一阵子,恐怕这一生……都不可能了……不!难得相聚,她怎能让悲伤去浪费。
  
  “等你将来也嫁了人,就知道不能老往娘家跑!”她笑说。
  
  “你的说法和额娘都一样,可依我说啊!将来我夫君要是敢限制我回娘家,我一定二话不说就把他休掉。”她嘟起嘴,娇俏地说。
  
  紫语推开她,才发现嫣语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他斯文儒雅的笑容淡淡挂着,愿长的身形在嫣儿身上投落一道黑影。
  
  “这位公子,请问您是……”
  
  “他是你小叔——卓学恺,不会吧?!你连他都不认识?”嫣语怀疑地看住姐姐不自然的神情。
  
  学恺见状,忙出言帮她解困。“我不常在家,今儿个是首次见到嫂嫂。学恺向嫂嫂请安。”
  
  他一作揖,紫语忙欠身一福。
  
  她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大哥怎会不对她动心,还处处刁难?莫非他硬是要落实他的复仇计划?就算是要复仇,对这样一个纤弱女子,大哥怎狠得下心?
  
  “说!你又是怎么认识我小叔的?”她笑望着妹妹满颊桃红。
  
  “哪有怎么认识?他是个蒙古大夫,我肚子痛自然找上他。”嫣儿赶忙转移话题。“姐姐,这将军府大得很,我刚一路走来处处雕栏玉砌,华丽富贵,不比咱们王府差,你怎么会住在这种鬼地方?”嫣语看着她身后的茅屋,满腹疑虑。“这……”要她如何出口解释,这是勖恺专为她设的“冷宫”?
  
  突然,她看到小容自外面回来,连忙招手唤住她,把她拉到嫣语面前。
  
  “来见见我的新朋友,她叫小容,人很好,我刚嫁过来将军府什么都不懂,是她一直帮着我,这里是她的屋子,我一有空就会跑来这里找她聊天儿。”
  
  紫语的大力掩护,让学恺心里泛起一阵感动,大哥的行为已不是一句“可恶”能够形容。自刚刚从下人口中听到的,紫语早有充足的理由一状告到她的皇帝哥哥那里,让皇帝亲自落罪卓家。
  
  而她不但没有,还处处袒护,这些大哥从没看见吗?
  
  “哦!你不住这里,那你住哪儿?带我去参观参观吧!”嫣语摇着姐姐的手笑说。
  
  “我……”紫语迟疑。
  
  “怎么?不行吗?”
  
  “当然不行!”学恺再次解救。“现在你姐姐是和我大哥住一起,早不是她一个人的闺房,万一我大哥在家,被你这黄花大闺女撞上了什么尴尬场面,可怎么办?”
  
  嫣儿歪过头想想,也是!
  
  “好吧!那你至少陪我四处走走看看,至少阿玛、额娘问起你过得怎样,我才有话可回呀!”
  
  “你回去告诉祖奶奶、阿玛和额娘,就说紫儿过得很好,将军大人诚心相待,下人们也都竭心扶持,再过一阵子,等紫儿适应了将军府的生活,一定会回府去探望他们老人家。”
  
  “不多谈这些,我和大嫂陪你四处看看。”学恺很喜欢这个没有城府的“亲家”。
  
  “嗯!”他们三人走出黄土墙,沿着曲径向前走,却迎面看见勖恺笔直走来。

  “姐姐,姐夫亲自来寻你了,看来你们果真鹳蝶情深,才不过分开一下下,姐夫都会舍不得。”她暧昧地推推姐姐,把她推向勖恺身边。
  
  见到他的身影,紫语的脸色倏地泛白,他怎来了?她尴尬地离他两步。
  
  不敢靠近他?把他当恶虎了?勖恺满心不悦,脸上瞬地结冻成冰。
  
  “姐夫,你最近拨个空带姐姐回一趟王府好吗?祖奶奶、阿玛、额娘都好想姐姐。”
  
  “脚长在她身上,我从没限制过她不能回王府。”
  
  他话一出,紫语的心抖然落地。他的恨还是那么多?想摆脱她的心意还是那么浓?她该如何自处?
  
  嫣儿怀疑地来回看着两人,眼光里透露着古怪。她拉过姐姐,在她耳边低问:“姐,你和姐夫吵架了吗?”
  
  紫语苦笑,不知该如何启口。难不成要她亲口承认,她的婚姻是个错误?
  
  “夫妻间的事,咱们插不上口的。”学恺拉拉嫣语的衣服,忙把她带开。
  
  “他们感情很不好吗?”嫣语喃喃地问。
  
  “感情事不能勉强。”学恺叹口气,对着嫣儿语带双关地回答。
  
  见他们走远了,紫语对他屈膝一福,准备进屋。
  
  “麻烦转告令妹,卓家有一个格格已经够‘荣耀’了,招待不起第二个格格。”他挑衅地望向她。
  
  只见她低头,小声地回了一句:“知道了!”就不再多说,缓步走回茅屋。
  
  她是学够了教训,不敢再让自己多存一点幻想。
  
  她的柔顺让他哑口无言,她已经不再反抗?不再拿大道理和他辩驳了?这样的她,反而让他心里升起一抹惆怅……
  
     
  
           ☆        ☆        ☆
  
     
  
  入冬了,枯黄的落叶掉满地,园中一片寂寥景象。
  
  她抱着古筝,走到枝头上早空无一叶的桑树下。她的白玉筝早被勖恺摔坏了,这把筝是小容托园里的长工外出时买回来的,木质不好,音质也差,但总聊胜于无。对生活,她早学会不抱持任何期待。
  
  一挑一拨,清脆的旋律自弦中逸出,宛转动人的歌声蛊惑着人心,总让每个自黄土墙外走过的人,忍不住驻足倾听。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挂红杏蕊。
  
    门鸦栏杆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好一个终日望君君不至,我还以为当格格的娇贵千金,都是想要什么都能要得到手,永远的‘心想事成’呢!”媚湘从墙外走入,暗地打量紫语的长相。
  
  好一双灵活秀眼,两弯柳叶眉,腮凝新荔,美得恍若神妃仙子,这一打量,让她的心存了警戒。这一副好模样,勖恺的心迟早要陷落。
  
  紫语停下筝乐站起身。“不知姐姐……”
  
  “瞧!这小嘴儿多甜,多会笼络人心,难怪府里的下人全站到你这边来了。”
  
  紫语沉默,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女子句句尖锐,戳得人无处可躲。
  
  “我是媚湘,虚长你几岁,若按年龄计数自该是受你一声姐姐,但若以身份地位来评,反倒是该我喊你一声姐姐了。”她眼角含春,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近紫语。
  
  知道来人身份,紫语的心不由得一阵抽痛。
  
  他还是把她迎回将军府了?早立过誓,再不让他的事情扰乱她平静心湖,怎知……摇摇头,她逼自己镇定。
  
  “不知媚湘姑娘今回来访,有何事?”咬咬唇,咬出满口酸涩。
  
  “不肯喊我一声妹妹?看来姐姐还是不能接纳我这个薄命女子,既是如此又何必故作大方,让将军大人迎我回府,这样不嫌太过矫情。”
  
  紫语没回话,垂下眼帘,盼她自觉无趣,转身离去。
  
  “不过想来也是!一个堂堂的大清格格嫁到将军府来,却不受夫君疼爱,心里头苦在所难免,我是女人自然懂得这种悲哀。不过放眼天下,哪个有能力、有魄力的男子,不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女人啊!别太斤斤计较……”
  
  没人阻止她,她越说越起劲,再也停不住口。
  
  “你今天来,纯粹为了挑衅吗?”紫语启唇轻问。
  
  “您说得严重了,我不过是想,按照礼仪嘛,人都回来一、两个月了,总该来拜会一下‘姐姐’,哪里知道府里每栋楼都寻遍了,却找不到姐姐的踪影,原来姐姐性情恬静,喜欢这幽静的竹篱茅屋。要不是下人告诉我,我到现在还寻不到您的芳踪呢!”
  
  她目光扫过,见这里一片凄凉,想来勖恺比她预测的更讨厌她,既是如此,不如让自己助他一臂之力,把这个惹人生厌的“格格”,彻底赶离将军府。念头一过,她的计划已然成形。
  
  “好了!你的礼数已尽到,可以请回了!”紫语已不耐和她周旋。
  
  “这么急着赶我走,不怕传出去,人家会说将军府的妻妾心地狭窄、相处不来?”她故意挨着紫语,大大方方地在石椅下坐定。“何况,我今回来还要来跟你讨个赏呢!”
  
  紫语再不说话,任由她自己去演戏。
  
  “听说您出手大方,上回王嬷嬷的媳妇儿生个胖小子,你送上金锁片庆祝,现在,不知姐姐要给我肚子里的小子什么礼?来表现身为‘大娘’的慷慨?”她夸耀般地挺挺肚子。
  
  “你肚子里……”他……已经有了延续生命的下一代……值得恭贺不是吗?为什么她的心会如重槌击过,再寻不出完整?

  “是啊!初搬进康园时就有了,那几夜将军好勇猛呢!害我差点儿受不住,要是当时姐姐在,也可以帮我解点劳,说不定,现在您也身怀六甲了呢!”她捂嘴轻笑。
  
  紫语不说话,回想那一夜冷清的新房,回想那时她甜蜜的憧憬,现今想来,竟成讽刺。站起身,她抱着筝欲往屋里走,却被媚湘一把抓住。
  
  “姐姐,你都不说话,是不是不喜欢媚湘?还是媚湘哪里得罪你了却不自知,媚湘不懂事,你要教导我啊!”她假意攀问。
  
  “你有将军宠爱还不够吗?”语毕,她的手轻轻一拨,媚湘顺势往后倒,本想轻轻卧倒在地,却没想到弄假成真,绊到地上的大石头,狠狠地垂直掉落地面。这一撞,撞得她整张脸紧皱成团,血色倏地自脸上抽离。
  
  “救命啊……救救我的孩子……”她拔尖的嗓子引来了小容和几个下人,他们急匆匆地跑进墙内,看到一脸忧心的紫语和血流满地的媚湘,慌得不知所措。
  
  “你再恨……也不该拿琴……打我,孩子无辜……”她断断续续的指控,引导了大家的想法,大伙儿全把不谅解的眼光投向她。
  
  紫语瑟缩了一下。不是她……她什么也没做啊!为什么要冤枉她?
  
  “快!救人要紧,大家帮帮忙,把媚湘姐姐送回去啊!”小容这一叫,叫醒了大家呆愣的意识,一会儿整园的人全走得干干净净,各自为救人奔忙。
  
  小容走到紫语身边,摇着失魂落魄的她。“夫人,我知道你有好多好多委屈,可这不干媚湘姐姐的事啊!你不该牵怒。何况孩子是大人的亲骨血……你这么做,不是把自己逼到绝境,再不留后路?”
  
  连小容也认定是自己?看来再没人肯信她了……
  
  她凄苦一笑,不明自己都已经躲到这个角落,不争不抢、再也伤害不了任何人了,为什么他们还不叫她好好过日。
  
  她只想苟延残喘度日,这愿望很奢侈吗?!
  
     
  
           ☆        ☆        ☆
  
     
  
  “夫人还是同日前一般,闲来抚筝看书,偶尔椅窗而坐,眺望远处,心中不知想些什么。”总管把这几天夫人的居家情况报告出。
  
  “我不要听这些,我要知道她有没有派人出府,帮她传信送讯。”
  
  “报告将军,都没有。只有前几日,小容托园里长工替她上街,买一把筝回来,除此之外,她和外面都没了联系。”“除此之外,再没其他?”他冷着声问。
  
  “再没其他。”
  
  “好了!你下去吧!”勖恺起身走至窗边,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回家投诉他的不堪对待?说不定皇太后一作主,他们之间的情势立刻大逆转。
  
  走到现在,他的复仇成了笑话,一个深居简出的妻子真能填补他满腹的怨气?他不知道,只晓得下人之间传着闲话,说紫语居住的园子叫作冷宫,说紫语美得太过,他害怕红颜祸水,故不敢亲近她,甚而有人已经在私底下喊她狐狸精。
  
  虽说,之前有几个厨娘跟她交好,但这段日子在媚湘施压下,再没人敢走进她的园子一步。
  
  几个夜深人静的夜里,他在她的房前,凭窗伫立。看到她翻来覆去极不安稳的睡姿,看到她缩在被中颤抖的蜷缩模样,是床板太硬?还是寒风太冷?好几次,他有了冲动想把她抱回他的房中,却总在想起多年前与娘诀别的情景后,飞身离去。
  
  她应该惆怅哀怨,应该凄清孤苦,她有权抗议,为什么却不抗不争?
  
  她到底还能忍耐多久?他在等她动作,只要她一个举动,他就能自鸡蛋中挑出骨头,寻出她的碴,顺理成章的把她赶出府,让端康王爷面上无光、无地自处。
  
  偏偏她这样安于现状,不对旁人诉一句苦,这样的她,连恨意坚强的自己都狠不下心再欺。
  
  “大哥。”学恺自门外走入,俊朗的脸上挂着忧虑。
  
  “怎么了?”勖恺走向前,拍拍他的肩。
  
  “你记不记得上回你带人,挑了京城附近匪窝的事。”
  
  “记得。”
  
  “当时你并没有一网打尽,几个逃脱的盗匪近日聚集起来,打着为死去的弟兄报仇的旗帜,结合了附近一些流寇,以你为目标,来势汹汹。”
  
  “你听察尔端说的?这家伙真是多事。”察尔端是御前三品带刀护卫,素日与卓家两兄弟交好。
  
  “你不要怪察尔大哥,他听得消息,得知那群亡命之徒将在近日举事,可是察尔大哥有要事,必须离开京城数日,他怕到时赶不回来,不能助你一臂之力,所以要我特别提醒你,不可大意。”
  
  “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何惧之有?”他轻蔑一笑。

  “大哥,你不要轻忽地们,当一个人连命都不要的时候,你很难知道他会采取什么激烈做法。”
  
  “好!我答应你留心就是了。”他笑着点点头,在许多时候,他觉得这个小弟比自己更沉稳。
  
  “这样就好,那我先回去,回春堂里还有事等着我处理。”
  
  “好!别忙坏自己的身子。”勖恺叮咛一声。
  
  “你也是。”说完,他退出大门。
  
  勖恺凝望着弟弟的背影。好快,十年在弹指间就过了……那年,他以为自己再捱不过丧亲之痛,然,为了双亲的托负,为了教养弟弟,他撑过来了。
  
  一步一步走来,他把恨埋在心间胸口,越埋恨越多,现在,弟弟已长大成人!他责任已了,可以心无阻碍地专心对付他的仇家,不管他的势力再庞大,他都要他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谁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心,包括端康紫语!
  
  “报告将军!”门前侍卫来报。
  
  “进来!”
  
  “将军,下人说夫人和媚湘姑娘起了争执,夫人一不小心将媚湘姑娘推倒在地。”
  
  “然后呢?”他锐眼一扫,射向来人,吓得侍卫冷汗涔涔,话说不流畅。
  
  “媚、媚湘姑娘……恐、恐怕是小……产了。”
  
  “该死!她现在人呢?”他大喝一声。
  
  “已请大夫来看,服过药,人无大碍,已经睡下了。”另一名侍卫接口。
  
  “我不是问媚湘,我是问夫人在哪里?”
  
  “夫人还在自己房里,听说她没踏出房门一步……”
  
  “在等我发落是吗?好!我现在就去‘发落’她!你和王凯跟着我来。”他怒气冲冲地领头走出去。
  
  很好!这次你倒是送了根相当大的骨头让我来挑。他掀掀唇,也许所有的事可以在今天告个段落。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六章



  “你有什么话说?”他用力一劈,木桌瞬地断成两截,桌上的琴筝也应声掉落。
  
  又坏了……他为什么总要和她的琴过不去?她心疼地欺下身去捡。
  
  “一条人命居然比不上一把烂琴?端康紫语你看事情的方式真是特别。”
  
  “我说过,这件事不是我的错。”她的脸上毫无惧色。
  
  “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你以为光是辩驳就能扭曲真相?”
  
  “他们没有亲眼看见我拿筝打人!只是听见媚湘姑娘对我的诬陷。”
  
  “那你说,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人到你这里来,会被抬着回去?!”
  
  “这问题你该问她,为什么要假戏真做?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激烈的手段赶我离开?”
  
  她不想面对他,早说好不再为了他的任何事心酸心涩,却在见到他时,一颗心又不肯受控地狂然猛跳,难道说这辈子她再也无法逃离他的影响?
  
  “你说她假戏真做只为了把你逼出将军府?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指控!她逼走你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说过,这件事的始末,你该去问她而不是问我。”
  
  “果然是个知书达理的格格,连推卸责任都推得这么高明漂亮。”他讽刺地朝她贴近。
  
  “你已经先存了主观想法,认定我就是凶手,那么我说再多,也只是越描越黑。”她退几步,却始终退不出他的影响范围。
  
  “这下子,错的不只是媚湘,连我也做错了,错在不该存了主观想法,不该把罪怪在你头上?”他节节逼近,她身上的幽香直直闯进他的知觉,造成他半晌的迷惑。
  
  “你既已相信你所认定的,再来质问我不是多此一举?”
  
  “说得好!好一个多此一举!王爷府教育出来的格格果然不同凡响,胆子够大、辩才够好、思路够清晰。”他手一抓,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她腕间再度制造出一圈青紫。
  
  他又使用暴力了,紫语闭起嘴巴不再说话,这时的他像一头猛狮,危险、恐怖,教人望而生畏。
  
  “继续说啊,我倒想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必须让一个无辜的生命替我受过!”他讥诮地望住她的双瞳。
  
  那双秋波流转的明眸,一直紧紧扣住他的心,从不曾自他的心中消失过,谁知道,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竟是“不可能”,要怪苍天捉弄,还是怨恨彼此缘分浅薄?他不知道,只是坚持地认定他要复仇。
  
  “我还能说什么?你直接定我的罪吧!”她摇摇头,绝望已是她的家常便饭,就算再多增添上一桩,也无所谓了。“好!这是你说的,我就送你回王爷府,请端康王爷好好教导你为人妻的道理。”
  
  “不要!”她触电般地弹跳了起来。“我接受你所有的惩罚,就是不要教我回王爷府。”
  
  “为什么?你不想找群人替你出头吗?说不定事情一闹到皇宫,连皇太后都会站出来,替你委屈,顺便把、假戏真做。的媚湘判处极刑,你说这样不好吗?”
  
  “我不想要家人替我担心,我阿玛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请你不要刺激他。”她的音调软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她一直没有回家门告状的原因,他计划了所有事情,却没把她的“孝顺”给占进去。“端康王爷身体不好?该不是早年纵欲过度,以致亏了身吧!”
  
  “你有什么权利说他,你自己又好过他几分?说不定你早已病根深植而不自知。”听到别人侮辱父亲,紫语立即跳出来捍卫。
  
  “你暗喻我……不行了……”
  
  他似笑非笑地偎近她,可她退不了了,她的背已抵住墙再无退路。
  
  她哪里听得出他暧昧不明的语意,只是被他吓人的表情惊出一身冷汗。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放开我啊!”
  
  她的挣扎让他更放不下手。他反身把门闩上,抱起紫语往床铺走去。
  
  “你做什么?放开我!”
  
  “你马上会知道我行不行!”一用力,他把她的衣服撕开,露出里面秋香色的肚兜。
  
  他低头封住她吵嚷的嘴巴,在上面用力吮吻,吻得她双唇胀痛。她伸出双手拼命捶打,可不论她怎生反抗,都推不开他壮硕的胸膛。
  
  “你这野蛮人,到底在做什么?”她的嘴一获得释放,立刻出声抗议。
  
  “我在做你一直想要我做,我却迟迟没对你做的事。”说完,他再度吻上她的唇,不过这回他的动作添加了温柔。他轻轻地帮她除去身上衣物,双手缓慢地在她细致的肌肤上摩掌轻揉,耐心地抚触,挑起她阵阵心悸。
  
  “我不懂……”她双眼迷蒙地看着他。
  
  “做这种事不用懂,只要用心感受。”他轻笑一声。
  
  唇刷过她的颈间,他在她的颈窝处流连……嗅闻着她淡淡的体香,他的欲望随之勃发。这次他不要再压抑自己,他要“恣意而为”!
  
  他的手落在她丰白如凝脂的双乳上,轻轻搓、慢慢揉,让她全身细胞为他欢唱,而她不断颤栗,他慢慢地吮吻,让初经人事的紫语沉沦堕落……
  
  他的手从前胸转至腰腹,他缓慢地轻划着她细腻皙白的肌肤,顺着她纤美的线条,轻轻按摩,让她放松……
  
  热潮从腹间慢慢向上传导,控制着她的身、她的心……她再也无法多想,只想紧紧地攀住他,不叫他的温暖离去。
  
  他的双眸如黑夜星子,闪烁着醉人光茫,紫语醉了,醉在他的温柔陷阱中。
  
  他把自己置身她的身体中间,抵着她,然后,一挺身,把自己没入她的身体中。
  
  “好痛……”她的小脸扭成一团,痛楚在她的双腿间慢慢扩散,那种撕裂般的疼痛,是她从未承受过的。
  
  “不要、请你停下来……”
  
  她的哀求没有落入他的耳中。他仍然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着男女间亘古以来不断重复上演的欢爱。
  
  慢慢地,她习惯了痛楚,然后……一点一滴的,她加入他的节奏……随着他的摇摆找到了让人雀跃的快感……
  
  最终,一道热流伴随着紧绷,进入她的体内……
  
  他抱着她,两具喘息连连的身体紧紧相依恋……
  
  然后,他恢复清醒,粗暴地推开她,坐起身为自己套上衣服。
  
  看着他的动作和满面怒容,紫语手足无措地蜷缩起身体,用棉被紧紧裹住自己,不懂自己又犯了哪条滔天大罪。
  
  穿好衣物,他倚在床侧,嘲讽地说:“原来,尊贵的格格一躺上床,和那些送往迎来的妓女一样淫荡。”
  
  “你……”她受伤了,伤得很重,早约定好的眼泪失了约,又自眼中刷下。

  “两条路,你自己选择,回王府或到柴房去面壁思过。”他说得不带一丝感情。
  
  “我还能选择其他吗?你把我关到柴房去好了。”
  
  她不是早无所谓了?她不是早习惯绝望,那么对这一切对待,她早该甘之如饴啊!不哭、不哭,端康紫语你不要哭啊!哭只是代表示弱,哭只会教他更加看不起你啊!偏偏失了约的泪再也听不进她的要求,自顾自地落个不停……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坐着不动?难不成你要把自己的胴体分享给府中侍卫?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不会有意见。来人啊!”
  
  “不!请你等一等。”她难堪地站起身到衣柜里取出衣裳,刚刚的衣服已让他破坏。
  
  脚间的疼痛让她滞碍难行,咬住牙根,她强迫自己忍耐。
  
  “能不能请你转过身去?”她气虚地哀求。
  
  “现在才来故作矜持,不嫌太慢?”他双手横胸,嘲讽的表情叫人刺目。
  
  算了!紫语摇摇头,褪下棉被,背过他换着衣服。
  
  看着她无力的动作,他的心升起一股怜惜……
  
  他这是在做什么?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满足自己的报仇之念?娘不是她带走的,为什么要她来承受这一切?第一次,他对自己的做法产生了质疑。



          ☆        ☆        ☆

  
  “勖恺……你还是送我回康园吧!在这里……我不知道……”话未说完,她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她已经得到应得的惩罚。”他不耐地回了她。
  
  “你怎么可以惩罚她?她是高高在上的格格,是皇亲国戚。我知道你心疼媚湘,但是,我不愿你为我得罪皇上、不愿你为我得罪端康王爷啊!”她扯住他的袖子泪不歇止,娇柔的模样让人忍不住要心疼。
  
  可……他无心无情,一心记挂着柴房里的紫儿。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杀了我卓家血脉,难道不该付出代价?”
  
  “可……她是格格啊!万一……”她泣不成句。
  
  “是格格又如何?”他冷哼一声。
  
  “我怕连累你,如果格格真容不下我,我愿意待在康园默默等待你,在你想起我的时候就来看看我,其他时间……我无所谓……”她低下头,小脸上净是委屈。
  
  “你连累不了我,她要真容不下你,该走的人是她、不是你!”他冷声说。
  
  “可是……求你告诉我,格格现在人在哪里?”
  
  “知道这个对你有何益处?”他冷眼旁观。
  
  “若是你把她关起来,我当然要去把她放出来,我怎忍心你为了我去得罪皇亲?你的前途要紧啊!况且,我真不乐意,为了我伤害你们夫妻感情,往后你们还要过上一辈子,这样子……怎么好?
  
  以前,我极力反对你娶她入门,是因为你对她没有感情,强迫两个没有感情的人共同生活一辈子,简直是种折磨,但不管如何,你们已经成了亲,再不好,也要共同生活几十年,千万不要为了媚湘害了你们往后的日子呀!”
  
  她句句说得剖心置腹,让一向无情的积恺有了感动。
  
  “她可不会感激你对她做的这些。”
  
  “我不要她的感激,我只要你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度过一生,有几个传家的子嗣,像所有家庭一样和乐安祥,那我心愿足矣。”她说得委曲求全。
  
  “媚湘,这不关你的事,不论我和她相处得如何,都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与你无关,你只要安心养病,其他的不用多想。”他拍拍她的肩,转身走去。
  
  在门关上的刹那,媚湘露出一抹诡笑,看来这次又是她棋高一着!
  
  门突地又被打开,她忙敛去笑容,装出一脸哀戚。等看清来人,轻蔑的笑意随之浮起。
  
  “你来做什么?”她高高在上地望着脚边的男人。
  
  “我来帮你的忙啊!”车夫阿黄凑近她,暧昧地闻了闻她体香。
  
  “走开!”她嫌恶地把他的脸推开。
  
  “怎么?过河拆桥吗?想想,要不是靠我的帮忙,你怎能怀上孩子?要不是靠着这个李代桃僵的孩子,你哪能母凭子贵!”
  
  他的每句话在在挑起了她的怒气。
  
  “你给我住嘴!”媚湘大喝一声。
  
  “住嘴?行啊!最近手头不太方便,可不可以请媚湘姑娘行个方便?”他厚颜无耻地朝她伸出手。
  
  “你趁机勒索!”她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咬下他的肉、抽出他的筋。
  
  “勒索?说得太严重了吧!我只不过害怕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害怕一个不小心,把将军大人、没种。的消息透露出去……”他越说越兴起。
  
  “够了!”
  
  “怎么会够?我都还没说到媚湘姑娘跟将军大人,努力拼命了五年,始终大不了肚子,要不是我阿黄功力好,一举成功……”
  
  “我说够了!你到底要多少银子?!”
  
  听到“银子”两个字,他的眼睛亮了。“不多、不多!就一百两。”
  
  “你!简直是恶鬼!”
  
  “才一百两就把我批评成这样,若是旁人知道,将军大人整整三个月都没碰我们这位香喷喷的媚湘姑娘,可她居然怀了孩子回将军府,不知道……”
  
  “我给!”忍住气,她出言止住了他的话,转身自柜子里取出银票递给他。
  
  “早这么干脆不就好了,害我浪费了这么多口舌。”
  
  “钱拿到手,可以走人了!”
  
  “当然、当然,不过……孩子没了,步上青云的机会不免少了些,你若是还要再制造出一个孩子,我……很乐意再出、那话儿。相助!”他干笑两声,拍拍手上的银票。
  
  “我说走!”媚湘气得浑身发抖,握住拳拼命喘息。
  
  阿黄识趣地挥挥手,走出门外,消失在她的视线外。
  
  媚湘瞪着他的背影,恨极怒极。早知道他是这样恐怖的男人,当时就不该利用他,到最后竟成了自已被利用。
  
  好!要比狠是吗?等她身子全好了,他就等着被“斩草除根”吧!


          ☆        ☆        ☆

  斜倚在柴堆上,紫语两手紧紧环住自己,可是不管怎样,她还是觉得好冷好冷……风在门外呼啸而过,她的心结成了冰……
  
  睁开迷蒙的双眼,仿佛……在墙的那一角,她看到额娘在刺绣,额娘一面绣还一面叨念着:“嫣儿你要学学姐姐,不要成天舞刀弄剑的,好不吓人。”
  
  嫣儿不以为然地嘟起嘴。“才不呢!像姐姐这么柔弱很容易让人欺负的。姐姐,你记得要是嫁过去,那个将军姐夫敢欺负你,就写封信来,我马上杀到将军府去解救你。”
  
  “乱说话,你姐姐那么温柔,将军大人一定会以真心相待……”
  
  蓦地额娘、嫣儿的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阿玛的身影……
  
  “乖女儿,记不记得小时候你问过阿玛,婚姻对女人来说,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公平,阿玛已经让你的皇帝哥哥下旨,不准我未来的女婿纳妾,他将永远专属于你,但愿这份、公平。会让你幸福终老……”
  
  阿玛……额娘……你们都期待着我幸福、费尽心思让我幸福,我怎舍得让你们知道我的不幸?我但愿自己多可爱一些,让他不讨厌,可……我真不知该怎么做啊!
  
  她泪眼模糊,蒙朦胧胧间又入了梦,这回她的梦中有盆暖暖的炉火、有满桌的精致美食、有琼浆玉液、有筝有歌,有她生命中前半段里所有的东西。
  
  小容提着食篮进来,发现中午的饭菜还在地上,连动都没有动过。
  
  “夫人,你醒醒,你一定要吃点东西,不行一直睡啊!”连着两天了,夫人没吃进一点点食物,这样子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会受不了的。
  
  紫语摇摇头,轻轻一笑。
  
  “含笑,让我再多睡一会儿,昨夜我画图画得好晚呢!”她喜欢在梦里,在那里只有甜蜜回忆,没有不堪和羞辱……
  
  “夫人!你醒醒,我不是含笑,我是小容啊!你喝点水,精神就会好多了。”
  
  “阿玛,紫儿不爱练拳,你让嫣儿去吧!”她摇摇头,把自己缩得更紧。
  
  “这可怎么好?”她拍拍紫语的脸颊,这才发现她的肌肤烫得吓人。“夫人,你别吓小容啊!醒醒、快醒醒!”
  
  “额娘……女人的命都是这样的吗?总是得依附着男人才能生存吗?额娘您教教我啊……”她投入小容怀中嘤嘤哭泣起来。
  
  眼看情况不对,小容心慌意乱。
  
  “不行啊!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夫人你等等我,我去找人来帮忙。”语毕,她跑出柴房求救。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

第七章



  紫语双眸缓缓开启,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勖恺憔悴的脸庞,和关怀的眼神。她还在做梦吗?是了,一定是,这样温柔的他,只有在梦中才有缘得见……
  
  “你好些了吗?”他拍拍她的小脸,想起两天前学恺的警告,他的心狠狠地揪成一团。
  
  如果,这真是自己所谓的“报复”,那他算是成功了,他在短短的三个月内,成功地把一个女人逼得濒临疯狂,他成功地让她一脚踏入阎王殿,可是他非但没有报复的快感!心反而还重重受创,难道说……情况已不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内了?
  
  “我……我不好吗?”她摇摇浑沌的脑袋,弄不清现在究竟是梦是真。
  
  床上的被子是那么柔软,房里的空气是那么暖和,他的脸看起来是那么忧愁哀伤……这个表情她见过,在哪里?上一世吗?好熟悉、好熟悉的表情,她觉得自已被满满的爱包围,再大的痛苦也伤不了她。她直觉地伸出小手,想抚掉他居上的皱折。
  
  她的手在半空中被他的大掌拦截下来,热热的掌心把体温送进她冷冷的心里,好真实的梦、好叫人舍不得清醒的梦。
  
  “你生病了,很严重,所以要好好休养。”他言简意赅。
  
  “噢!因为生病,你才会到我身边来,因为生病,我才可以住进这么暖和的房间吗?”她问得天真,没办法,做梦的人有权天真。
  
  “我该拿你怎么办?”明知道该在她清醒的那一瞬间转身离去,明知道该坚持自己的复仇意志,可……他就是连一步也离不开。
  
  “不要讨厌我,不要恨我,也许我不够讨人喜欢,但我会拼命、拼命去当一个符合你理想的妻子,真的,我会好努力、好努力的。”现实中,她不敢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他,至少,在梦中让自己勇敢一点吧,
  
  “你已经很好了。”他长声叹息。
  
  “但不够好到让你喜欢我,你不知道,从第一次见过你之后,我就好喜欢你,喜欢到忘记害羞,央求皇太后将自己许配于你……”想起那天,她的脸倏地飞红。
  
  嫣语说她的行径已在贝勒、格格间传开,人人都说她勇于追求幸福,勇气可佳呢!
  
  是她将自己许配给他的?不关官场的权力扩充?勖恺的心因她的话而澎湃翻涌,原来……她和自己的心思一般……原来……他们的心早已互属,只不过……环境现实不允许……
  
  “对不起!”他在她耳际轻语。
  
  深吸口气,他决定了,他要亲自上王爷府去,和端康王爷把当年的事,用男人的方法面对面解决,不让紫语卡在他们当中,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这个想法一旦成形,他的心顿时松懈下来,原来压在他胸口的疼痛并不因当年的恨,而是来自复仇的心。原来,他用怎样的心情看待世界,世界就用怎样的心情对待他。
  
  “我好渴……”她伸出舌头,舔舔干燥的唇,不解地皱起眉头。“好奇怪,做梦也会觉得渴?”
  
  “傻女孩,你不是在做梦。”他倒来温水让她润喉。
  
  她瞠大眼瞪着他,质疑他话中的真实性。
  
  望着她一脸的狐疑,他把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问:“现在你还认为自己是在做梦吗?”
  
  她用力地闭起眼睛,然后再用力睁开,他仍然在……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那刚刚那句“对不起”……不是幻觉?
  
  他莞尔一笑,俯下身吻上她干干的唇瓣。他的吻细腻绵密,湿湿暖暖,带着专属于他的浓浓气息……和那个……那个让人害羞的记忆一样。
  
  想起那天、那个下午,他对她做的“洞房花烛夜”,她羞得双颊红透。
  
  他结束了吻,发觉她脸色呈现不正常的绯红,他忙伸过手碰碰她额际,不会又发烧了吧!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急问。
  
  “没有……”她猛摇头,想把那些恼人画面自脑中驱走。“我可以问你一个小小、小小的问题吗?”
  
  “你说。”他好笑地把她抱到自己膝间,环住她的腰际。
  
  “你不是很讨厌我吗?”女人善变,男人也善变吗?他是吃错了药,还是被她的病吓昏了心志?
  
  噢!女人追根究底的精神真让人头痛。勖恺苦笑地把头埋进她的颈窝。
  
  “现在不讨厌了!”他的答案给得真敷衍。
  
  “为什么?我还是我,没有变得比较让人喜爱啊!”
  
  “因为你刚刚说你喜欢我,我是个强调公平的人,既然你喜欢我,我自然会‘努力’让自己也喜欢上你。”他盗用她的话。
  
  “因为我说了我喜欢你,所以你也要努力让自己喜欢上我?那……我好笨、笨极啦,怎么不要早一点告诉你?我已经喜欢你好久好久了啊!”
  
  是啊!她真笨,那么多日的委屈居然全是白受的,想来岂不是太冤枉,伤了那么多次的心,流了那么多回的泪水,她……好傻……好蠢……好呆……
  
  他没回话,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学恺在救她的过程中,他才真正正视自己的感觉,才承认自己强烈地想要她;是守在她身边的这些日子,他反复思量才决定用另一种方法解决他的“家仇”。
  
  可……往后,她会原谅他的“复仇”吗?如果他的手段强烈到要手刃仇敌,她还会像现在一样躺在他的胸前,安安稳稳地听取他的心跳吗?
  
  不管了!想再多都只是多想。抱住她,他尽情享受这片刻温存……
  
  “勖恺……我可以这样唤你吗?”
  
  “可以。”他的额头靠上她的。很好!没有发烧了。
  
  “勖恺,我真的没有推打媚湘姑娘,是她自己跌倒的。”
  
  “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提。”
  
  不想再谈,是不忍她为了讨好自己而说谎,然而……他的体贴却造就了她的难堪。
  
  他仍旧不相信她?紫语苦笑,他对她的好是因为她的病吗?说不定等她病一好,他又会恢复以往的模样……那时,她是不是又要回到她的“冷宫”,朝朝暮蓦地思念这一段甜蜜?
  
  埋在他胸前,她拼命汲取他的气息,若这一切都将是回忆,那么就让她多收集一些吧!
  
     
  
           ☆        ☆        ☆
  
     
  清晨,他摘下几枝新绽的梅花,插在瓶里。
  
  他回过头,取来毛裘为她披上。
  
  “真不乖!病还没全好就下床,不怕病又加重了?”他爱怜地为她拂去额间青丝。
  
  “病早好了,学恺的药灵得很。”她没抬头径自忙着。
  
  “你在做什么?”他靠近她。
  
  “画我自己啊!你说我漂亮,所以我要把自己画起来送给你,等哪一天,我变老、变丑了,你就可以拿起画来看看、回忆回忆。”
  
  “在我眼中,你永远不会变丑。”他站起身从瓶中取出一枝梅花,对着她说,“这像你,清新、傲骨而纯洁。”
  
  紫语也起身,走到水盆边掬起一捧清水,“这是你,滋润、延续、丰富了我的生命!”说完,把水浇在瓶中。
  
  他忙拿来手巾,为她擦去满手湿,然后把那双小手捧在嘴巴前,拼命呵着气。“天那么冷,还去碰冰水,笨!”
  
  “我不笨,因为我知道你会温暖我的手。”是啊!她是有恃无恐,依恃着他的疼爱,爬上他的心窝。
  
  他笑着抱住她、偎近她,在她甜甜的体香中,他的心找到最初的宁静。
  
  这些年,他时时刻刻被仇恨纠缠不得解脱,他怨天尤人、愤世嫉俗,他冷观旁观,不投注太多感情、不投注爱,冷然地站在人世间,恨尽世上不公。而今,他坚硬的心变得柔软,他的恨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滴消失。
  
  终有一天,他将卸下恨,和她一样,用天真热忱的心看待世间。到时……
  
  不行!他猛地觉醒,他怎可以放着父母的仇不报,沉溺于男女情爱间?他怎可以忘记父母死前的哀戚悲愤?不行、不行!他不可以放纵自己,坐直了身,脸部线条变得僵硬。
  
  “你在想什么?”敏感的紫语感受到了,她仰起头看着他,一脸惶惑。她现在就像惊弓鸟,害怕在毫无预警中,他又变回那个冷酷无情的勖恺。
  
  他想问,若他杀了她父亲,她还愿跟随他一生一世吗?不过,这问题问得太可笑,他都不可能为了爱情放弃寻仇,怎能奢望她为了爱情,假装不知他是杀父仇人?他反射地回答:“没事!”
  
  “真没事吗?那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紫语问。
  
  “想出去玩?”
  
  “不是!”她咬住下唇,摇摇头。
  
  “饿了、渴了、想睡了?”他连声迭问。
  
  “你以为我是小孩子吗?除了吃喝睡玩,没别的了?”她嘟嘴不依。
  
  “要猜女人的心思,太难!”
  
  “太难?是你太不懂我。”
  
  “是我还没有时间懂你,等我把你‘读透’了,你的心思就一点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那太恐怖了,到时我想施点小坏都施不出来,生活岂不太无趣。”
  
  “没关系,关于这点,我可以纵容你,你想使坏时先对我眨个眼,预先知会过我,我就当场让自己变傻。”
  
  他的“纵容”让紫语窝心极了,反手抱住他的腰,她贴着他心窝说:“怎么办?我越来越爱你了!连一刻都不能没有你,要是有一天,你不再要我了,依赖你的我该怎么活下去?”

  “我不会不要你!除非你不再要我,否则紫儿的身边永道都会有一个卓勖恺候着。”
  
  “谢谢你、谢谢你,真的好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肯爱我,谢谢你不再计较皇帝哥哥的圣旨,谢谢你不再生气我拆散你和媚湘姑娘,谢谢你的一切一切……”
  
  他好喜欢她眼里的纯真善良,是这一点吸引了他吗?不知道也不想去理清,他只想这样子一真直抱住她,再不肯放手。
  
  门响,媚湘推门进来。
  
  “对不起,打扰你们,我是来道歉的,上一回我自己不小心跌倒,还害得姐姐为我受累,媚湘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她的语气谦卑温和,和那天的盛气凌人判若两人。
  
  “紫儿,对这件事,我要你向媚湘道歉。”勖恺说道。
  
  “我说过,我没有错,她也承认是自己不小心,为什么还要我道歉?”
  
  “你害她小产,而这些天你病了,我陪着你养病都没时间去看她,于情于理你都该对她说声抱歉。”
  
  “就算不是我的错,我都要说对不起吗?”

  “是的!不要再闹大小姐脾气了。”
  
  她哪有闹大小姐脾气,这样说她太不公平。
  
  “很坚持吗?”她想讨价还价,却见他面容变得严肃,吞了声忍下气,她开口言道,“好!我说这声对不起,是因为你要我说,而不是我做错事!”
  
  她侧过脸,快速地说:“对不起,媚湘姑娘,我为那天自己不当的态度跟你说声对不起。”
  
  “姐姐,你还是不肯承认我是妹妹吗?若是如此……媚湘愿意回康园……”
  
  她说得委屈,让勖恺忍不住跳出来为她说话。
  
  “紫儿,是你要我让媚湘回来,怎能出尔反尔?”
  
  “我……没有啊!我只是、只是不习惯喊她妹妹。”这样又错了吗?一扬眼,看见媚湘那带着胜利的挑衅微笑,她觉得自己又被整了。
  
  “没关系,您是高高在上的格格,是媚湘不懂事妄想高攀,请格格恕罪。”她一屈膝,跪了下来。
  
  “我……”气死人了,鼓起腮帮子,这女人呵!怎地这般可恨。
  
  “格格,请别生气,往后媚湘会认清自己的身份,不再说那些教格格不愉快的话……”
  
  “够了!我们这个家只有姐姐、妹妹,没有什么格格之类的人物,你身体还没好,这样又跪又哭的,要是又病了,往后怎么办?”勖恺扶起她,媚湘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
  
  “你看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再说这些,走!我送你回房。”他一把抱起媚湘走出门外。
  
  随着他的脚步远去,紫语的一颗心也跟着直直坠落,这就是心碎、就是嫉妒吗?
  
  在爱情里,女人是不是永远都无法和男人站上同一条线?
  
     
  
           ☆        ☆        ☆
  
  勖恺终于肯带着她回王爷府,紫语一路上不停地掀帘往外望,扳动手指一算,四个月了!好久好久没看到家人,她忍不住满心欢喜,脸上的酒涡不时跳跃。
  
  勖恺望着她稚气的举动,不禁愁了心,他连想都不敢多预想一分,过了今日,他还能和他的紫儿共聚白首吗?
  
  想到这里,他不禁伸过手,紧紧地把她抱在胸前。
  
  她伸出食指,顺顺他纠结的眉心。
  
  “不要烦,如果你不喜欢到王爷府,以后我自己回去好了,今天你忍耐一下,我不会停留太久的。”她猜错他的意。“其实我祖奶奶、阿玛和额娘,人很好的。他们不像一般贵族,会把眼睛摆在头顶上,瞧不起人。”
  
  “我知道。”他志下心不安,终于要面对端康王爷,面对他在心中记了十几年的仇恨,他不敢预测自己会不会偏激张狂。
  
  他寻到了她的唇,在她的唇齿间烙下他的印记。浅浅的啄、深深的吻,他吻进她心深处、吻进她的灵魂……
  
  窝在他的胸口,倾听着他的心跳,她好喜欢这种归属感。他是她的,他慢慢喜欢上自己了,他并没有因为她的病好了而改变……
  
  虽然,他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人不解,但……那又何妨?只要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就够了……他们要这样一真直喜欢对方、爱着彼此……到天荒到地老,到海枯到石烂……
  
  “将军、夫人,王爷府到了。”车夫在外面唤着。
  
  这声招呼,让勖恺的情绪落到谷底。紫语看出他的愁眉不展,用自己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给他全力的支持。
  
     
  
           ☆        ☆        ☆
  
  “姐姐,你回来了!”紫语最小的弟弟端康睿迎上前,喜极地抱住她。
  
  勖恺不着痕迹地将二人分开,虽说他只是个“小”男人,毕竟也沾个“男”字,他可容不下任何一个异性在她身边大演亲热戏。
  
  看见他的占有欲,端康王爷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下了。自那天嫣儿回来没头没脑的形容,让一家长者都挂上了心,担忧着紫儿在将军府的处境,今日见小俩口的亲密,才松了一口气。
  
  “祖奶奶,我回来了。”紫语走到奶奶身边屈膝一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拍拍孙女的手,满心喜乐。
  
  “额娘、阿玛,紫儿跟你们请安,这段日子让你们担心了。” “姐,那个酷姐夫还有没有欺侮你?”嫣儿大咧咧地说,丝毫不顾虑紫语和勖恺的尴尬。
  
  “姐夫哪有欺负我,你别胡说啊!”她一跺脚,小女儿娇态尽现。
  
  那是勖恺从没见过的模样,是不是他太欺负她,让她的生活里只有委屈,没有人可以撒娇?往后……要是他们还有往后、还有未来,他愿意提供自己的胸膛让她撒娇。
  
  “没事、没事,大家都别听嫣儿丫头胡说,大家坐下来叙叙旧。”祖奶奶忙打圆场。“前一阵子皇太后还问起你,她要勖儿有空带你进宫逛逛走走。”
  
  “各位,我想先和端康王爷单独一谈。”勖恺面色凝重地站起来,打断祖奶奶说话。
  
  他突如其来的话让大家都怔了怔,不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勖恺……”紫语忧心地拉拉他的袖子。
  
  “没事的,是公事。”勖恺安抚地拍拍紫语的肩膀。心想先欺瞒过她,剩下的以后再谈。
  
  “本来就没事,傻女儿,你在担心什么?”端康晋也笑着对女儿说。“走吧!好女婿,我们到后头去说话,让我额娘和紫儿说些贴心话。”
  
  他领身往前走,勖恺一握紫语的手,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然后跟随王爷走出大门。

  王爷的身影在一处楼阁前停住,勖恺也随之止住步伐。
  
  “说吧!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我。”端康晋先开了口,慈蔼的笑容不曾自脸上褪去,对这个女婿他满意到极点。
  
  “王爷可记得卓柴屏?”勖恺的声音冰寒森冷,让人听了不禁泛起一阵颤栗。
  
  “卓柴屏?我该认得她吗?”勖恺突然改变的态度,让端康晋眼里透着疑惑,不理解他眼中恨意从何而来。
  
  “十年前,梅花镇前的溪边。”他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几个字。
  
  “十年前梅花镇前的溪边……”他喃喃自问。“我想起来了,那年我南下办事,回程时碰到一名女子,她温婉柔顺,清丽动人……”
  
  “于是王爷就把她带回府中,完全不顾她家中尚有重病丈夫和待哺幼儿。”他一步步迫近,恨不得立时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可是……我有印象,后来我并无侵犯于她,还派人送她回家。”
  
  “可惜,她返回家中后,看到丈夫因知道她卖身为自己求药,羞愤之下急怒攻心而亡,她满怀愧疚也投环相随,一对恩爱夫妻因你的好色,黄泉相随……”
  
  “她死了?你怎么知道?莫非你是她的儿子?”
  
  “是的!今天我来,为家仇、为父母恨!端康王爷,你欠我一个交代。”他缓缓抽出腰间配剑,直指向他的颈间。
  
  “我是欠你一个交代,但在你动手前我有话要说,等我说完后,你若仍认为我罪重及死,我绝不多说一句话。”
  
  “你说!”
  
  “那一年,我在溪边碰到你的母亲,就如我刚才所说——一见惊艳,便起了将她带回王府中的想法,可是在当下,她理智地退回了我所赠的明珠,告诉我她已有夫君、孩儿,我百般无奈,只好独自离去。”
  
  “既是如此,我娘怎又会到王爷府来?”哼!这种谎话只能骗骗三岁孩童。
  
  “当夜,我住在县太爷官邸,半夜有一个叫阿三的猥琐男子,前来官邸访我,本以为他有冤屈,要我帮他平反,没想到他的来意居然是告诉我,我日里碰上的那位小娘子家境贫寒、夫君病重,她自愿卖身救夫,若我肯出纹银二百两,既可挽救她的困境,也可解我的相思愁。当时,他虽说得猥亵粗鄙,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动了心,于是,当场拿出二百两给他。第二天,他果真把人给带到府里来。”他把往事娓娓道来。
  
  “不!事情不是这样,那天,阿三到我家里指责我娘不该到溪边洗衣,不该四处勾引男人心。他说要是我娘不肯收下一百两银子,待天亮,知府派人来,随便诬告一个罪名给爹爹,到时,我们不但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到,还会闹出大事,爹死在牢里也罢了,说不定连我和弟弟都会被发配边疆,他好言劝尽,告诉我们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到最后娘不得已只好收下银子,随他而去。”
  
  “看来,我们两个都被人给挑弄了,没关系,我发出公文,天涯海角也要把这个叫作阿三的男人找出来对质。”端康晋一掌袭上身旁树干,激愤之情昭然可见。
  
  “你句句属实?”勖恺不相信、一句话都不信,他只是为求脱罪,认为自己永远也找不到阿三来对质。
  
  “绝无半句虚假!”他敢指天为誓。
  
  “好!我知道他在哪里。要是你所言属实,我定会亲手取下阿三的性命。否则……”
  
  “我仰不愧天,俯不作地,有什么好不敢的?难道你不相信我?”
  
  “你说呢?你刚说,你并没有侵犯我娘,这太不合常理。毕竟,你花了二百两银子。”勖恺实说。
  
  “不要说你,我也很难相信自己会这么做,在你娘之前,除了紫语的额娘外,我还有四个妾室。我还记得那是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兴冲冲地到情楼去会见我新买来的‘五姨娘’,却没想到在那里碰上了紫语。我一向是宠孩子甚于任何事务,那一天我抱起她,忘记等在一旁的美娇娘。
  
  她用一首李殉的《酒泉子》劝醒了我,她指责我舍不得芙蓉帐里的夜夜春宵,却舍了结发情深,她用了重话说一句——殊不知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她问我,为什么我有权制造人世间的遗憾,是因为我身为男子,还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她还要我为她和嫣儿、睿儿积福……”
  
  想起这些旧时事,他不禁微笑。“你相信吗?那年她才十岁,谁敢说她才情不好?”他有身为父亲的骄傲。
  
  “因为这样,你就放了我娘?”
  
  “当年紫儿还说了一句话,重重的敲醒了我。因为那句话,我不但请人把你母亲送回去,也把其他小妾全都见得好人家,送出王府,也因此,我和紫儿她额娘才能重新回到新婚时的鹣鲽情深。”
  
  “哪一句话?!”他兴起了好奇心。
  
  “她问我,婚姻对女人是永远的不公平吗?那么她情愿终生茹素,常伴青灯古佛。这句话让我想起,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父亲捧在手心珍惜的女儿,我疼女儿别人又何尝不是,我不忍心自己的女儿被‘不公平’对待,怎能用‘不公平’去对待别人?因此,我才会要求皇上在圣旨上加了一道‘婚后不准迎妾’的要求。我知道这个要求过分了,可是请体谅一个为父的心啊!”
  
  勖恺点点头,努力消化他所听到的消息,没想到他存了多年的仇恨,竟一下子被推翻……父亲、母亲的死太不值得……
  
  不!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还有疑点,他不能这么轻易就信了他,不能叫爹娘的冤从此不见天日。
  
     
  
           ☆        ☆        ☆
  
  紫儿等了好久,始终没见勖恺和阿玛回到厅堂中,她坐立不安,频频瞧向门外,猜测着阿玛和节恺谈什么事,会谈这么久?她一颗心忐忑不安、狂跳不止。终于,她等不住了,向祖奶奶和额娘告了退。
  
  “祖奶奶、额娘,我想去看看含笑。”
  
  “也好,祖奶奶也累了,你去吧!”
  
  领了命,她摆脱掉嫣儿,一个人到后院寻人。
  
  远远的,紫语看见勖恺和阿玛,她想躲起来吓唬他们,于是伏身走到树后。
  
  “勖恺,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都是我负欠你,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件事我难辞其咎。”阿玛叹了口长气。

  阿玛做了什么对不起勖恺的事,见他面色凝重,紫语不禁也跟着皱起眉头。
  
  “我是恨你,若不是你,我爹娘不会英年早逝;若不是你,我们家不会支离破碎。我恨不得毁了你!”这股恨藏在心里十年了,整整十年,而十年后他居然告诉他事情不如他当年所想……他的心难以平衡啊!
  
  “也想毁了紫儿吗?你会答应娶紫儿就是想报复我,是不是?”
  
  阿玛到底和勖恺有什么深仇大恨?紫语吓得全身缩起,为了报复而娶她?怎么会是这样?
  
  是啊!也唯有这样,所有的事才解释得通,因此在新婚夜新郎会失踪,因此满府的下人都对她存有敌意,因此她被放逐冷宫,因此对她,他总有若有似无的恨意……即使在两情缱绻时,他也会在有意无意中流露出矛盾……
  
  “我是这么想过,我想伤害她来让你痛苦,就如你伤害我母亲,让我全家痛苦。我恨不得你也亲尝这种滋味,可是我没料到,紫儿会为了不让你们担心,把所有苦全往肚里吞,她宁愿自己苦、自己熬,也不让你们多心疼一点点。她的心思、她的孝顺,让我再狠不下心对她残忍。”
  
  “所以,嫣儿说的话是真的,她说紫儿在将军府过得并不好,她说紫儿神情憔悴苍白,神情间总在掩饰些什么。”
  
  不行,他得想个法子把紫儿从将军府接回来,再不让她搅进这场仇恨中,只是深爱眼前这男子的女儿愿意离开他、愿意接受他的安排吗?
  
  “没错!”
  
  “你怎可把我的罪加诸到紫儿身上,她什么都不知情啊!”
  
  勖恺别过脸不回答他的问话。
  
  “你想杀了我吗?”端康晋再问。
  
  “是!这是你欠我的!”他说得斩钉截铁。只不过,他现在要先找到另一个男人,把事情始末再理清一次。“等我找到阿三,我会再回来向你讨这笔血债。”
  
  血债?阿玛欠下的是他爹娘两条性命的血债?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好!我等你。”他相信勖恺不是不是非不明的人,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杀了我,你自己也得赔上一条性命?”
  
  “要是怕,就不会来了。”
  
  “好!那么我只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若你决定要杀我,就把紫儿还给我,让她能在王府里安安稳稳的过完下半生。不要让她变成罪臣之妻,流离颠沛一世……”
  
  到这时阿玛心里挂念的仍然是她……她怎能不感动?
  
  “你可以选择先下手为强,先下手杀了我,就不会有人再上门寻仇。”他寒着脸说。
  
  “你以为我欠下两条命还不够吗?何况,我怎忍心杀你,你是紫儿最爱的男人,要我杀了你,不等于要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他向来心慈,宁人负他,不愿他负人。
  
  此刻紫语的心乱成一团,她想哭却哭不成声……乱糟糟的心,理不出头绪……
  
  是不是除了以血偿命之外,再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解开他们之间的仇恨?是不是可以让她请求勖恺让她以自己的命来换取阿玛的命?是不是……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