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堡：“麻将”展评论

eastmann

希客的麻将牌

白版

希客确是位希客，这个鬼老儿 Uli Sigg 是前瑞士驻中国大使，却有着大量的中国当代艺术收藏，其数量和影响力在全世界乃至这些艺术品的诞生地中国都是罕见。他攥着一手好牌，还一肚子鬼主意，我一不留神栽进了他的陷阱。
伴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不断传出中国当代艺术家蜚声国际的消息。一次次轰动的展览，万人瞩目的演出，惊人的拍卖价格震撼着全球。中国全方位崛起让老外看得目瞪口呆。作为一个海外中国人怎能不骄傲自豪？希客的收藏展《麻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汉堡中国时代活动的重头戏开幕了，据说又是轰动德国。
我对现代艺术迟来的兴趣是在90年代末，可当时现代艺术在中国已形成规模，相信日后公认改写美术史的画家、评论家那时早已出现，而且已经走上国际舞台。但在本土，却难得一见。因为这些多半是官方艺术的对立面，仍处于地下、半地下状态。这次有机会在德国亲眼目瞩我久仰大名的艺术家原作令我兴奋不已。
我满腔热情地来到汉堡，刚出火车站便发现中国味四处迷蔓，场面相当热闹，那真是“红旗招展，鼓乐喧天”，仿佛一下子迈入了中国时代。来到展馆才发现好事多磨：展厅的布局很气人，想去看《麻将》展的人必先穿过西方战后艺术展厅。这就好比赴宴之前被强迫先吃一顿，很不合理，简直就是反常。无奈经典的魅力由不得你选择，即使我一颗红心，仍拒绝不了先来的诱惑。这战后艺术可不得了，具有划时代意义，西方文化引领着世界迈入了后现代时期。后面目的地展厅传来的就是落伍者狂追的脚步声。
事后发现不一样的是，战后大厅作品少，参观者少，气氛宁静，展示从容，独立的作品氛围互不影响。相映之下，中国当代艺术的上千件展品拥堵了整整三层大厅，楼道也不放过。仿佛暗示着，人口优势此时显出的是生存质量的劣势。一些体积庞大的作品单独就占据了一间展厅，若大的当代艺术馆展壁被布置得体无完肤，这还不是希客的全部收藏。真不知没展览的时候，他怎么摆放他的宝贝儿﹖
老房东的藏书票上印着“看看你的藏书”，我便说出你是谁。看着希客汗牛充栋的收藏品，我看到了一个富有的、对中国有巨大好奇心的外国人。不过说实话，数量是足够的多，其中也确实有中国当代力作，但整体上艺术水准参差不齐，摆放混乱。同一画家、同一时期的作品有时却分置两处，时而在显赫的大厅，时而在几角旮旯，轻率得难以领略其魅力。甚至部分展区如同跳市的杂货摊。有一件作品是用影星梦露的五官与毛的脸型套印在一起，这个创意是我已见过的第三位画家这么画，天晓得谁抄谁？
如此看来，希客是个没有品味附庸风雅的收藏家吗？那你可上当了，他可没我们想的那么单纯，我们大大低估了他的智商。看看他的主题分类吧：文革、85新思潮、毛泽东、天安门、消费狂潮、城乡差异、民工大潮、三家之口、西化影响、古老传说、传统文化……这涵盖并超出了我所能想到的范围，其全面客观令人惊讶。我恍然大悟，自己才是当局者迷，人家早不是简单好奇的小儿科了。正如他所说：“即使是作为外交官，我也试图从其他的角度去了解中国。我尝试以第三只眼睛——也就是现代艺术的角度去了解中国，对于我来说更为重要的是，去理解艺术家所反映的中国”。一语道破天机，这不是个艺术展，这是打着艺术旗号的“中国展”。艺术在这里被虚化了。难怪和我的预期如此不同，因为展览走的完全是另一条主线“看中国”，而非看艺术。“主题性”在这里超越了“艺术性”。
伟人讲过，艺术源于生活，西方人正好由此窥见中国人的生活。这就不难理解中国艺术厅为何充斥着噪动喧嚣的气氛。艺术大旗下，媚外者有之，雷同者有之，甚至还有边唱日本卡通插曲、边玩裸体游戏的新人类。是否有艺术性无从争论，但肯定客观展示了今日中国，这正是希客所喜闻乐见的。隔壁讲厅中传来的阵阵掌声根本不是为中国艺术喝彩，而是为西方人透彻审视的喝彩。而我们仿佛被扒光了衣服，任人尽情参观，其间尽是连自己都羞见的私处。才发现人家是觉你好玩，不是因为你好看。咱还跟着瞎起什么劲，还喊什么“内容精彩，请勿错过”呢？
并非我被人看羞了，看怕了，我不是讳疾忌医，遮羞掩饰，而是发现轰动人家的和我们自豪的竟是南辕北辙。西方人的评价替代不了我们自己的感受。人家叫好，我们别瞎起哄。因为展览内外让所有观众，无论中国人、外国人，看的是怎样的中国，怎样的中国人。
文革艺术因时间性而成了展览的登场大戏，这曾经是官方艺术极盛期的代表，对今天仍有巨大影响，但再也不官方了，毕竟时过境迁。很多人希望陈封往事，可事与愿违，历史偏偏总是纠缠不放，现在又在海内外陈渣泛起，兴起了文革热。谁曾想到，这曾经绝对的官方艺术现在被官方抛弃，和当代地下艺术一起站在汉堡现代艺术厅的聚光灯下。60年代歌颂毛的形象不远处，又站着90年代恶搞毛的形象。变化苍桑，世态炎凉，历史多么无情与残忍。不同的价值评判显示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即使否定了的也不等于不存在过，因为这已成为挥之不去、不可逆改的历史。人们不顾一切夙求的价值观，却告诉后人他们是谁。今天的评判也不例外，显示着我们的聪明或是愚蠢。欣赏此刻反成创造，创造解读着你自己，即使袖手旁观者也不敢信口开河了吧。
不久前我们的艺术家还争先恐后地感激这位西方收藏家的知遇之恩，为他所给予的精神与物质鼓励而沾沾自喜。而今希客微笑着站在麻将桌旁摊开了他的牌，自信地要玩明打，而此刻我们手中也有一副好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