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 [历史随笔]无字的袁(世凯)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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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年砍柴

　　2003年的冬天，一个雾锁中原的上午。安阳的小屯村，在当地朋友的陪伴下，我匆匆忙忙地到甲骨文博物馆一游。
　　小屯出土甲骨文的废墟，说实话没什么可看的，真正的殷商时代的龟甲，不是因为国运多蹇时流落异邦，就是束之高阁，供有学问的人去研究。在历史研究方面，谁能多占有甚至是垄断材料，谁就容易出名。这方面机缘巧合很难几句话说清楚，所谓的天资，很多人都具有，但机缘却不是有天资的人都能碰到的。
　　离小屯不远的袁陵，倒很有看头。这里埋葬了民国初年的枭雄，中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孙文是战时推选出来的，产生程序上并不很让人信服），最后一任皇帝袁世凯。袁陵占地很广，现在残留的部分都有十余亩，甬道、享亭、配殿以及甬道两旁的石人石马，完全是帝王建制，埋葬老袁的大坟包，很有气势，被现在的人用铁栏杆圈了起来。与寻常帝陵不一样的是，几乎看不到当时政要的题词，没有介绍生平的碑文，也没有门生故吏的颂扬之词。我想这是和他在悔恨、焦虑和国人唾骂中死去有关吧。他的皇帝龙椅，屁股还没有坐热就死翘翘了，留下了一个群雄割据的中国，有如汉末董卓死后的天下之势。当时称霸一方的武夫，大多和他有渊源，不少人受其恩惠才羽翼丰满的。包括段祺瑞、冯国璋、曹琨等等，他们在袁氏死后占据要津。尽管当时袁氏的形象很为不堪，但毕竟老袁做过他们的老大，做过统领四万万黄炎子孙的大总统，做过八十三天皇帝。葬他以帝王之礼，也算是尊重历史吧。至于对他的评价，只能交给后人。从这点来看，民初政坛人物，还是有点人文精神的，对于死者有一种源于传统礼仪的尊重，不管此人的功过是非，他当过什么就以什么礼仪埋葬他。汉献帝被废后，若干年死去后，曹魏葬其以天子之礼；崇祯自缢于煤山，满人入关后，也以天子之礼葬他。——当然这包含满族皇室收买天下人心的考虑，但从这点可看出，文化不发达的“蛮夷”，一入中原就守这个规矩。这是不是我们喊了很多年的“历史唯物主义”呢？
　　到后来，这种规矩作为封建遗毒给废了，一个人的丧葬也极度地政治化。如果说他是叛徒、内奸、人民公敌，不管他身前地位曾多么荣耀，死了还不如一条狗；有些人早死了，也不得安宁，会被人掘坟鞭尸。——在这样的政治文化中，不留骨灰倒是明智的选择。过去皇权时代，新朝用武力取代了旧朝，江山改姓后，新主子大多是很保护前朝帝王的陵寝的，只有一个朝代例外，蒙古人当家的元朝，任凭总揽东南僧尼的杨琏真伽掘了宋代的皇陵。——这种朝代定鼎多年后，还不脱野蛮气，即使武力再强大，终归短命而亡。
　　袁世凯为什么没有葬回老家项城，而是葬在安阳的洹水之滨，有人说是因为这个地方是他的福地，宣统登基后，摄政王载沣差点杀了袁世凯为哥哥光绪报仇，袁世凯使出浑身解数，得以免祸，贬为平民来到这地方“养病”，在此蛰伏几年后，武昌一声炮响，给他带来了好运气，从这里重新出山，收拾一统山河。还有人说另一种原因，是因为项城老家是他的伤心地。他是小老婆生的，在他做到直隶总督时，生母去世，回家奔丧。他请求嫡出的大哥，能不能让他的生母也葬在父亲的身旁，他大哥说，自古没有小妾和丈夫葬在一起的道理，一口回绝，根本不给他这个权倾天下的弟弟面子。从此他发誓不再回老家。妾，在过去大家庭中根本没有地位，仅仅是男人的性工具和生于机器，如果自己命好，生的儿子争气，做了官，自己的晚景还不至于太差。《红楼梦》中的赵姨娘在凄凉中死去，周姨娘做狐悲之叹，说人家有一儿一女，死时尚且如此，自己没有生育，将来死的惨状可想而知。
　　小老婆生的儿子，由于在大家庭中和嫡生相比，他们处于弱势。过去娶大老婆总是门当户对的，妾则多是贫寒家庭的女儿。自己的生母地位低，自己的外公舅舅没有权势，——舅族的地位在大家庭中很重要。因此庶出的儿子往往很要强，做事刻苦坚毅，处事机敏练达，往往比大老婆生的更有出息，而内心大约总有种自卑情结。袁世凯是典型的小老婆生的杰出者，可他那种庶出心态也很微妙，我觉得几乎伴随他一生。在家里他觉得比大哥低一头。出去做官后，由于没有中举，这在科举时代是男人最大的遗憾，在满朝大多有功名的官员中，恐怕心里也不很舒服，只能用拼命做事来弥补。民国建元后，当了个大总统，可那些国民党的人，要玩什么内阁制，搞政党竞选、议会监督等等，想把一个大总统弄成“虚君”。搞这些西方传来的政治游戏，他老袁显然是外行，好像又被人捉弄，看着宋教仁这些人搞起议会政治如鱼得水的样子，他的心理恐怕又有“小老婆生的”醋意，只有当了皇帝，位于九五之尊，受天下臣民跪拜，才能最终克服庶出的自卑心理？——这姑且算我的一种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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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袁无疑是一个悲剧人物，简单地将他说成“窃国大盗”是一种脸谱化的历史观。中国几千年，几乎所有的朝代，不是抢来的就是偷来的，这偷盗比抢劫的技术含量总要高一些，对民生的破坏也要小一些吧。你可以说老袁玩旧上海“两头敲”的游戏，忽悠了清室后又忽悠了革命党，可他让政权和平更替，少了多少人流血！没有他的居中调停，哄着清室退位，凭孙、黄那搞搞爆炸、暗杀的两下子，能打得赢装备精良的北洋新军？广州黄花岗一役，连孙文都悲叹，党内精英牺牲大部，有点心灰意冷。武昌起义，只是满清败亡的大趋势中的偶发事件而已，最后引起连锁反应。是谁窃取了辛亥武昌首义的果实？是袁世凯还是孙文。老袁一生忽悠别人，因为心中又贼，晚年让人给忽悠了，留下千古骂名。本来可以当中国的华盛顿，最后做了末代的王莽。“假使当年身先死，一身真伪有谁知”！
　　对袁世凯的悲剧之因果，唐德刚先生已多有论及。唐先生认为今天来分析袁世凯的不智，有点事后诸葛亮的味道。确实，以老袁的见识、他所处的时代，要想乾纲独断，老子一个人说了算，他只能从那些在酱缸里泡了几千年的中国古书中寻找资源，除了当皇帝他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那时候，离“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还有几年，希特勒、墨索里尼搞党。。国式的独裁则更晚了，老袁不知道世上还一种更美妙的法子，用代表人民和民族利益的大褂罩在皇袍的外面，同样有称孤道寡之实，老百姓喊“万岁万岁万万岁”，搞“无限忠于无限热爱”之类的把戏比哪个王朝还要热闹。这没有皇帝名号的帝王感觉，比那些历史上的皇帝还要过瘾。到了今天，人家阿萨德可以把总统的职位传给儿子，老袁当年代表宗主国监政的半岛上，不是还有把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主体思想，要通过血脉世世代代传下去的壮举么？老袁呀，老袁，你晚生些年头多好。那杨度算什么旷代逸才，就会到故纸堆里修炼帝王学，不会“冷眼向洋看世界”，去五大洲寻找与时俱进的帝王术。不过老袁的下场也不能毫无意义，至少给后来的独裁者一个前车之鉴，皇帝是可以当的，但皇帝的名号是千万不能要的。——真是牺牲我一个，幸福后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