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公馆 作者:又梦江南 (完整版)

序幕 火葬
  
   一声大吼,八条精壮汉子齐齐挺直了腰,那口惨白的棺木离了地,微微晃动了几下。
  
   天色向晚,残阳最后的余晖照着老塔山下这支奇特的送葬队伍。
  
   引领这支送葬队伍的是寨子里的端公杨七老爹,他一身黑色裤褂,手中敲击着一面羊皮鼓,脚下是一种轻快而又奇特的舞步,前三步,后三步,同时口中似念似唱,显得中气十足。杨七老爹后面就是那口棺材,棺材里是当地女知青竹叶,再后面,表情肃穆而敬畏的,是寨中几乎一半的男人。许多男人肩后探出一支枪管,寨中的火枪——村民们也称之为老铜炮——大约全数在此了。
  
   照相机,夹克,石语的装束与众不同,显示他是个外来人。但是队伍中每一个人他都认识,包括棺材里的竹叶。四、五年之前,他也是芒果寨的村民。四周的群山,水田,甘蔗地,芭蕉和竹林掩映中的茅草屋顶仍旧是当年的模样,人还是当年的人,不过身处熟悉的一切之中,石语却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环顾四周,石语怅然若失,有些东西是再也追不回来了。昨天晚间,火塘中的陶罐散发出熟悉的焦香,主人将开水注入,噗噗地升腾出一股蒸汽。坐在谷凳上的石语手捂着茶盅,生怕烤茶的香气散失。这一刻,他又恍如回到几年前那多少个同样的夜晚。只是同样的人,却没有了当年的坦然和随意。村民们缩在谷凳上,拘谨和客气摆在脸上和话语中,有时谁都不做声,只听得水烟筒在呼噜作响。于是,石语听见自己的语气也拘谨起来。
  
   得知竹叶的噩耗时,他甚至有点后悔回到寨子里来。
  
   他曾在这个寨里插队,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杂志社当摄影记者,这次回到芒果寨,本想一了怀旧之情,却发现,种种感觉都留在昨天,实在难以追觅了。天边的残阳渐渐西沉,他似觉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手指机械地按动着相机快门,只是出于职业的本能。
  
   离寨子越来越远,两边的芭蕉树、木瓜树和竹林渐渐变成了灌木丛和荒草丛,还有些零星的杂树,脚下的土路蜿蜒起伏,向前方渐浓的暮色延伸。
  
   走到一处坡上,随着端公老爹的一个手势,送葬队伍停了下来。
  长风吹过,荒草摇曳不定,众人鸦雀无声,却不约而同地望着道旁的茅草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响起一声长嗥,石语不由得浑身一震。茅草丛剧烈摇晃一阵,随即一个身影从中窜出,不等石语回过神来,那身影已在棺材前立定。
  
   血红色的斗篷,看不清脸,斗篷下是一片黑灰,西斜的夕阳竟然一点都勾画不出那人的五官。从斗篷下缓缓伸出一口长刀,接着是握着刀的手。

  刀锋在余晖中一闪,重重劈在棺木上,发出闷浊的声响。一刀,再一刀,第三刀。刀刃嵌入棺盖盈寸,红衣人双手握着刀把,手上青筋暴突了几回,刀子方才拔了出来。
  
   和来时一样迅疾,茅草丛晃动几下,红衣人已踪迹杳然。

  看一行村民,都长出一口气。端公老爹一声令下,棺木上肩,众人继续前行。
  
   石语想问些什么,只是此时的村民,个个面色凝重,不作一声。

  石语拿起照相机过卷,悻悻地摇摇头。事起突然,当时他只是下意识地对准劈棺的红衣人按下快门,光线不好,也来不及对焦,红衣人能在画面中就算不错了。他对自己刚才的惊惶有点不好意思。当然,红衣人不是鬼魅,刚才那一幕显然和当地习俗有关,本来自己此行还带着采风的计划,居然会面对这么一个精彩的题材措手不及,遗憾。

  他赶了几步,拍了一下歪嘴李二的肩膀:“刚才那个人是谁?”
  
   李二是石语的老朋友了,大概只有他没将石语当作外人。和当年一样,李二一背上老火枪,便觉得自己是个重要人物,这时见石语求教,难掩得意,把火枪换了个肩,拿着腔调说:“他你都认不得?死鬼竹叶的男人,供销社的杨在明,公社杨主任的儿子。”

  杨在明,当然认得,当年他爹还是大队革委会主任时石语就认得他。不过刚才他那一番装神弄鬼算是干什么呢?
  
   李二一副“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的表情,咳嗽了一声,反问道:“你可晓得,天下的每一对夫妻中间都有一根红线牵着?”
  
   “听说过,不是有月下老人栓红线的说法嘛。”
  
   “月……老人?我只晓得,那根红线栓住了夫妻两个,是断不了的,就是人死了也不得断。杨在明在棺材上砍的三刀,就是斩断红线,红线一断,杨在明就可以再讨婆娘了。”
  
   那么急吼吼?石语又问:“那他蒙着个头,涂个大黑脸又是为什么?”
  
   “涂黑了脸,死鬼就认不得他是哪个,不会再跟着他不放了。唉,这两个人结婚几年,吵吵闹闹,从来就没好好过日子。”
  
   石语愕然。
  
   已是暮色苍茫,有人打起了几个火把。晚间的风在树梢草丛间飞旋萦绕,弄出些似悲鸣又似长吟的动静来。石语感到身子渐渐被一股寒意缠绕。不知为何,他觉得那悲鸣的风声似乎是从棺木中发出的。

  竹叶死前已经怀孕三四个月了。早上,有人发现她摔死在寨后老塔山的陡崖下。
  
   当地有一个说法,死在外面的孕妇必定化为厉鬼,是不可以再抬回家的,不然的话鬼魂会作祟,闹得家宅不宁,四邻都要跟着遭殃,只有尽快点一把火烧了,才可保一方平安。


  毕竟是杨主任家的丧事,寨子里主事的队干部加上对丧事最热心的端公杨七老爹之类筹划一番,很快,这支送葬队伍就组成了。只是棺材没有现成的,便将李二家中一口尚未上漆的白木棺材借了来。非常时期,一切从简,这场丧事关乎避凶趋吉,办得越快越好。
  
   竹叶算不算是当地插队知青?好像谁都说不清。八九年前竹叶的父母被下放到芒果寨时,竹叶还在县里上中学,毕业后自然就来到芒果寨父母身边。本来,当地城镇的学生毕业后未必要下乡务农,边疆地区缺的是读书人,学生家里若是如老乡说的是“吃国家大米的”话,找一门工作并不难。然而竹叶的父亲早年就被戴上右派帽子,后来一家被赶到乡下务农,国家大米早吃不成了,靠田里做活路弄些苞谷糯米吃,竹叶也就只能跟着务农了。
  
  石语随着送葬的队伍机械地走着,已经提不起兴趣拍照了。眼前这具晃动着的棺木,竹叶生前的脸和死后的脸交替叠印在上头。

  白天石语见到竹叶尸体时,她刚被抬回离寨子不远的一个伙房,那是在田边供村民休息用的草棚。围观的村民嗟叹着竹叶的不幸。竹叶和唐大卫的往事再次被人们提起,接着是和杨在明的婚姻,从新婚第一晚杨在明就被竹叶从洞房里踹了出来,到竹叶不时咬牙切齿地扬言,杨在明休想指望她给杨家传宗接代……
  
  石语有些不解。看来竹叶的这场婚姻是很糟糕的。但是昨天他在寨外和竹叶相遇,竹叶惊喜地向他打招呼,依然如多年前俏丽活泼的样子,虽然没提起眼下的家庭和丈夫,但脸上的快乐和红润是装不出的。当时石语的感觉,眼前是个幸福的少妇。
  
  躺在伙房里的竹叶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她双眼紧闭,脸上一片死灰,微张着嘴,上牙微露,似带着一种古怪的笑,一缕褐色的血迹凝结在嘴边。
  
  石语实在不能想像,多年前那个青春清纯的女孩,昨天俏丽红润的少妇,居然和眼前的这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是同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石语看见竹叶的眼睛微微张开,毫无生气的眼神似乎投向了自己。这时,又一缕鲜血从竹叶口中流出,掩盖了干涸的血迹。石语背上陡然升起一股凉气。
  
  一帮黑布缠头的老婆娘拿着几件齐整的女装走来,挥手把围观的村民们驱散。石语跟着村民们走开时,身后飘来一声叹息:“小唐把竹叶接走了……”
  
  石语心中一凛,回头望去,却看不出是谁说了这句话。
  
  小唐,那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年轻人, 三里地外垭口寨中绰号“小开”的上海知青唐大卫。竹叶嫁给杨主任的儿子杨在明之前,曾和唐大卫相恋。
  
  石语和他并不熟。唐大卫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物,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留给石语的印象只是一头似卷非卷的头发和时时扬起下巴颏的样子。至于他的长相,这些年过去,都已经模糊了。唐大卫下乡那么些年,居然在同来的知青中没有一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大家都说是小开架子大得豁边,难相处。但是一向低调的唐小开居然接连几件事做得轰轰烈烈:和小刮刀一伙的斗殴是一件;和竹叶的恋情算一件;最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七一年,唐大卫第一次越境跑到缅甸。
  
  这里和缅甸的果敢一带接壤,连语言都一样,跑出去并不难。在云南各地,虽说知青跑出去当缅共的大有人在,但周围几个县里唐大卫却是第一个。县里大为不满,很快就把他弄回来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唐小开越境成了当地知青的话题。偷越国境加上家庭出身,招工上学自然没有他的份。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就在那段日子里,唐大卫和竹叶好上了。这又成为了话题,因为周遭几个寨子加上农场的连队,那些上海、四川的女学生,长相气质很难找得出能和竹叶比肩的。明里暗里追求竹叶的人不少,居然是唐小开这号人物捷足先登,让多少人为之气结。
  
  谁都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唐大卫再次出境。这次,接到通报的境外武装找到的只是唐大卫的尸体。他误入佤山中,被野佧佤砍了脑袋祭谷子,据说情形相当凄惨。

消息传来,当地所剩不多的上海知青中一片愁云惨雾,竹叶伤心欲绝。
  
  不久石语就接到了入学通知。
  
  石语忘不了那一天。
  
  ……也是同样的暮色中,石语走近公社的雕花楼,他是拿着入学通知来办手续的。雕花楼里有位康文书,长得像电影《刘三姐》中的地主管家一样,他主管一应户口粮油证明之类。也许是过于兴奋,石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围绕这座小楼的传说和楼里人的活动规律,日暮时分,除非有会议之类的集体活动,是不会有人留在小楼里的。
  
  刚到这里不久,知青们便对公社这座小楼发生了兴趣。小楼坐落在离公路不远的山坡上,被茂密的树丛遮掩着,从远处望去,只能看到小楼的一角。小楼建造的年月已无从查考,总归是很久远了。已经看不出小楼原来的色彩,从门窗梁柱间残存的漆片可以知道,早先的小楼应该是很绚丽的。漫长的日子里,小楼自然修过几回,但不曾再给它上过漆。曾经是精致的雕花门窗还在遮风挡雨,却没有人说得清门窗背后发生过的故事。小楼的历史和原来的面目都湮没在岁月中,留下的只是传说。
  
  不远处的山坡上,萋萋荒草下掩着几排荒坟,墓碑上刻的前清纪年和墓主人的身份,还有芒果寨后的老塔山上那座废圮的魁星塔说明了这一带也曾经是人烟稠密的地方。
  
  后来,似乎是战争,好像还有瘟疫,几番沧桑,只将一座废塔,几处荒坟遗落在枯藤老树、衰草流萤之间。当然,还有那座雕花楼。

  这里的汉族寨子,都是五十年代末修公路的山区移民建起的,村民说起当地的历史典故,自然是语焉不详,实际上,连“雕花楼”的名称也是移民们叫出来的。
  
  只是,在村民们的口中,雕花楼是个去不得的地方。据说,一到有雨的黄昏,楼中就会有灯光隐现,是坟墓中的鬼魂回到雕花楼来,到处游荡,歌吟,哭泣,宴饮。这个传说是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不过不管相信或是不信,谁都不会在日暮以后去那个地方。虽然后来雕花楼被公社作为一处办公地点,但一近日落,干部们便会走得一干二净。
  
  知青们曾经打赌,看谁敢在日落后去一趟雕花楼,结果是号称胆大包天的小刮刀去了。他回来时脸色苍白,一语不发。他在雕花楼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问。以后,没有哪一个知青在暮色降临后接近过雕花楼。但是夜幕下那里隐隐露出的灯光,听说有的知青远远见过,清冷而游移不定,时隐时现。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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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石语兴冲冲来到雕花楼时,已是人去楼空。
  
   雕花楼前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青树,五六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树的年龄比小楼都大,矗立在那里不知有几百年。这时,巨大的树冠挡住了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暮归的老鸹在树顶上盘旋咶噪,小楼被阴影笼罩着。
  
   石语忽然停住脚步,定了定神,也许那位地主管家模样的康文书还没有走,毕竟天色还不算太晚。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那扇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楼门,久未上油的门轴发出呻吟似的声响,在寂静中分外刺耳。不大的门厅已经是一片昏暗,他绊在什么东西上面,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却是一堆行李。
  
   小开唐大卫的遗物。石语马上反应过来了。一只皮箱加上一只樟木箱,铺盖,还有脸盆等一些零碎。即使在昏暗中,石语也能看得出这些物品的精致,不可能是当地老乡的,甚至也不是一般上海知青用的。想必是得知唐大卫死讯后,垭口寨子里的人把他遗留的物件收拾了送来。
  
   石语弯下腰,从脸盆中捡起一只相框。相框是银制的,镌刻着细密的百合花纹,显然年代久远,色泽已经黯淡;照片中,是竹叶在静静微笑。石语顿时觉得不自在,随手把相框放在铺盖卷上。铺盖上还有一个布面的画夹,暗中看去,不知是绿是蓝。他顺手抽出一张画,一尺见方,厚厚的画纸,却是唐大卫的自画头像,微微有几分光泽,似乎是幅油画。画中的唐大卫,头发微卷,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石语。想到这个头颅现如今正挂在境外某个部落的木桩上腐烂,石语心中不舒服起来,便有一些虫蚁从背脊上爬过的感觉。他把画像放下,绕过那堆行李,又忍不住侧脸看去,画像上唐大卫的目光还在注视着他。他左右挪动几步,画中人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怎么也摆脱不了。
  
   天色越发昏暗。石语心中忐忑不安,索性转过脸去,张开口喊:“康文书!康文书!你个老狗日的,还在吗?”
  
   黑暗中有嗡嗡的回音,却没有人回答,楼上却似有些许动静。石语站在暗中,忽觉楼里不是他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楼梯吱哑作响,又不像是发自他脚下踩的那级。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他怎么总觉得黑暗中有一道目光,阴冷的,从烂成空洞的眼眶中盯着他?

  石语再也不敢往上走了,慢慢退了下来。屋里有股看不见的气息在流淌,阴丝丝地拂过他的脸。他一时不敢回头,生怕看见什么景象,阴丝丝的感觉,从脸上渐渐扩展到头上。
  
  侧耳倾听,总像有些动静,似无似有的絮语,还是叹息?哪里在沙沙作响,持续不断的……或者是楼上有人(是人吗?)在悄悄行走。周围是什么在弥漫、流动,他难以形容。有谁想向他诉说什么?暗中还是有一道目光注视着他,石语怎么都摆脱不了这种感觉。
  
  他退到唐大卫的遗物边,站在那里,心头突突乱撞。天色越来越暗,他却觉得那堆东西反而更加触目,似乎有物体在上面蠕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益发明显了,楼里不只是他一个人。但是那是什么……东西?
  
  石语机械地向门边慢慢挪动脚步,随即又停住,他小心回避着铺盖卷上的画像,生怕和画中的死者目光相接。
  
  唐大卫,为什么他盯住自己不放?石语的思绪已有些混乱。小开,卷毛,不合群,目光冰冷,竹叶……真是因为竹叶?
  
  突然石语看见脚下有无数黑黝黝的东西在四下逃窜,有好几只爬过他的脚面,黑暗中仍能见到那甲壳上的些微光泽。那是蟑螂,当地人叫做螬马虮的,成百上千,四散逃去,如恶梦中的情形一般。
  
  石语已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雕花楼的,模模糊糊的印象是在极度惊恐中下意识地向那幅画像投去了最后一瞥。
  
  画纸上空空如也,唐大卫的形象凭空消失。
  
  石语身上一颤,从回忆中醒来。这些年,他把这次经历埋藏在心底,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
  
  在他上大二时,得到了竹叶嫁给杨在明的消息。他觉得这很正常,竹叶不能老沉溺在和唐大卫的那段感情中,总要有自己的生活。何况杨是当年追求竹叶最卖力的人之一,至少竹叶出嫁后,她家的境遇会大大改善。昨天竹叶告诉他,她家里人都已经回城了。
  
  石语发现,送葬的队伍中没有竹叶娘家的人,甚至夫家的人都没有。奇怪,莫非这里也有什么讲究。他觉得几年过去,芒果寨变得陌生而神秘了,那些习俗他过去从未听过。或者,这个地方本来就是这样,他其实从未融入到当地的人群中去。群山环抱的滇西,从远古至今,种种神秘的传说和习俗仿佛都在云里雾里,对外人来说,永远有一层坚固的堤坝相隔,难以逾越,难以触及。
  
  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呢?

  石语放慢脚步,只想离棺木越远越好。这时他的脚也感到有点痛。他有点后悔:白在这里过了这些年,为什么没想到把皮鞋换下呢?

  抬棺的人一再轮换,现在李二已经走在抬棺的队列中,他的火枪交给了小蚱螂背着。
  
   蚱螂身边好奇地摸着火枪的,是上海来的男孩小同。小同的哥哥大同是寨子里最后剩下的上海知青,最近把弟弟接到这里来度寒假。

  大同的经历颇有戏剧性。他父母曾身居高位,自然文革那几年也几经沉浮。于是他先是和大家一块儿下乡插队,接着又只身去了部队当兵,随着他父母再次被打倒关押,他被指定复员,而且必须回到芒果寨,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因此寨里的干部很是困惑了一阵:大同到底算是插队知青,还是算回乡的复员军人?不过很快就没人为这件事操心了,毕竟这些年千奇百怪的事太多,寨子里出去的两个军官不也不明不白复员回来当农民了?芒果寨的人厚道,对谁都一样接纳。下放来的竹叶父母也好,别的四类分子也好,都没有人去打搅他们。大家都是一样干活路,挣工分吃饭。这里四季如春,有种不完的田地和茶山,众人至少都能填饱肚子,至于身份之类的问题,还是让吃国家大米的人去操心。
  
   大同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呆到他父母再次出山。等他回家住了几个月,再回芒果寨时,剩下的事就是办手续离开了。这是一九七九年初,全国知青回城的大潮正在云南开始掀起了第一波浪涌,芒果寨周围农场里的上海、四川知青,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大同不知道,不管他的父母境遇怎样,他都可以离开这里,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这次大同把弟弟小同也带来了。小同还在上初中,一直纠缠着大同要到云南玩;他们的老爹也觉得,让小儿子接触一下社会底层,接受教育,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在老爹一番谆谆教导之后,兄弟两人一同上路了。
  
   谁都预料不到,此行将会给他们家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石语没见到大同。他到寨子时,大同已去县上办理手续了,由于身份问题有点复杂,各部门之间的公文来往,需要耽搁几天。这样,小同就独自留在端公杨七老爹家。
  
   小同走在队伍中,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伤感和沉重,心中只有好奇。
  
   这些天玩得实在痛快,满山遍野疯跑,采菌子,砸蚂蚁窝,然后和当地老乡一样,敲开最后一块土疙瘩,把拖着一肚子蚁卵的蚁后一口吞下。最好玩的是猎鸟。晚上带一张弩,一枝竹箭,一个手电筒,钻到树丛中搜寻。被手电光照到的斑鸠之类呆呆的,扳动弩机,一箭一只。他实在佩服杨七老爹的小儿子芋头,真正是百发百中,箭无虚发。要知道,只有一枝竹箭,若是一箭落空,那是再也找不回来的。遗憾的是自己只能白天射射芭蕉树什么的。就是弩子上弦实在太吃力……要是能端起老铜炮打上一枪就更来劲了。回到上海后,把在这里的经历说给同学们听,他们一定会眼睛发直。
  
   小同看见了石语,跑上前去,拿出一件东西在石语眼前一晃,又迅速藏到身后:“知道我拿的是什么?”
  
   石语放慢脚步,强打起精神,瞥了小同一眼,说:“不知道。你告诉我。”
  
   “不说,你猜!”小同得意地盯着石语。
  
   石语漫不经心地随便说了几样。小同哪里忍得住,一下子把手伸到石语鼻子前:“知道你猜不着。看!”
  
   那是一把带鞘的匕首,这里的汉子几乎人手一把。石语接过来,抽出一看,普普通通的,牛角刀柄,刀身带着几道血槽,却没有开刃。倒是刀鞘蛮精致,和寨里汉子们用的不同,光滑的褐色牛皮做的,显然用油仔细上过光,还压了花,有“腾冲皮件社”几个字,也是压出来的。最特别的是刀鞘上还嵌了一颗紫红色的宝石。
  
   “你看这宝石是真的吗?”
  
   “假的吧。谁送你的?”
  
   “杨在明送的。”小同有些失望,随即又释然说道:“如果是真宝石,我就不好要了,大同会骂我的。”
  
   小同一把抓过匕首,转身又不知蹿到哪儿去了。
  
   石语倒是挺喜欢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子。上次见到他是哪一年?记不得了,反正是在他们家的小洋房里,这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呢。
  
   队伍中,无论是空身的还是负重的,众人都已觉劳累,队伍渐渐拉长,唯有端公老爹一个人仍不知疲倦地跳着神秘的巫舞。当然,虽说是跳,其实就是走出一些奇怪的步伐而已。
  
   石语觉得这支队伍中还少了一个人。
  
   小刮刀。他不久前刚刑满释放回芒果寨。
  
   难道坐了几年牢,小刮刀已经不喜欢凑热闹了?

  对了,他应该是不会参加的。
  
  终于,队伍在一处山谷里停住了。白天已经有人先来堆起了柴垛,几条汉子将棺木放上去,掀开了棺盖。
  
  端公老爹缓缓扬起面孔,伴着单调的鼓声,朝着天空喃喃念着什么,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谁也听不懂。汉子们又将敬畏堆在脸上,鸦雀无声。
  
  晚风掠过山谷,人们手中的火把忽明忽暗,火焰摇曳不定。
  
  一声长长的拖腔后,端公老爹的吟唱戛然而止。手持火把的汉子立时精神起来,注视着端公老爹的举动。老爹鸡爪般干枯的手忽然伸向夜空,随即划出道弧线,直指棺木,又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尖利的呼喝。
  
  汉子们手中的火把齐齐指向柴垛下面,一阵轻微的噼啪声响过,火把慢慢挪开时,几处火苗已在柴垛下部窜起。原来柴垛下方堆着的是用来引火的明子,就是浸透了松脂的松木,遇火便着。
  
  很快,大块的劈柴也着了,火焰渐渐舔噬到棺木底部。
  
  现场的人群似乎稀疏了许多,大概都知道接下去的场面不会令人愉快,不少人悄悄回去了。但那些火枪手们都还在。李二没有收回蚱螂手中的枪,因为他发现有个更为露脸的差使值得去做,那便是替石语拿闪光灯。
  
  晚间在野外拍摄,单灯难以胜任,石语把两个闪光灯都带了出来。石语似乎是只为了对自己有个交代,一次次按动快门;李二手中的灯受同步控制频频闪光,令他感到新奇,一脸得意。
  
  下面的柴垛渐渐烧空,在一片惊呼声中突然垮榻,燃烧着的棺木跟着落下来两尺多,无数火星向四处飞溅,一股浓烟升上空中。杨七老爹指挥几条汉子用木头叉子迅速调整木柴的位置,并往火堆里添柴。棺木被火堆包围着,越烧越旺,炽热带着一阵难以名状的焦糊味升腾起来,逼得人们后退。人们想站在上风位置,避开那气味。但平地刮起一阵旋风,哪里去找上风头。
  
  晚间的山风加上旋风将浓烟越卷越高,向周围山上的原始森林飘去。
  
  夜色渐浓,无星无月,只有那堆火焰在飞腾。杨七老爹紧闭双目,又开始喃喃念诵。山风的呼号变得凄厉,伴着端公悲吟般的咒语经文,像是夜空中有无数冤魂厉鬼在哀嚎。这时已经没人敢离开,谁都不愿在浓重的夜色中独自面对回寨的路程。

  不知什么时候,山风停了,杨七老爹的念诵也停了,一片寂静中,只有火堆中不时传来噼啪的爆裂声。
  
   哪座山头上,响起一声野兽的长嗥。接着,周围山上一阵阵的长嗥遥相呼应。
  
   “老灰——那是老灰在叫。这个,这个是豹子……”李二语不成声地对石语说,歪嘴不住颤抖。
  
   不知是谁,突然扣动了火枪扳机,一声震耳的枪声响起。犹犹豫豫的,第二枪,第三枪,此起彼伏,一道道火舌喷出枪口,又迅疾在夜空中熄灭。
  
   石语清醒过来,早把相机装在三脚架上,换上广角镜,按下B门,用胶布封住快门线,夺下面无人色的李二手中的灯,连跑几个位置,双灯频频闪光。
  
   一双双粗大的手颤抖着往枪口中装填火药、铁砂或铅条。只有一双手小而粗糙,属于刚打出平生第一枪的蚱螂。
  
   野兽们几乎在同一刻停止了嗥叫。又是寂静,不祥的寂静。
  
   忽然,汉子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一个方向上,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空气仿佛在这瞬间凝住。
  
   随着一阵木柴的爆裂声,燃烧着的棺中缓缓坐起一个身影。
  
   所有的人惊怖地睁大双眼,梦魇一般看着曾经是竹叶的那具焦黑的躯体慢慢坐起。众人干张着嘴,却没有人能叫出来。
  
   在那一瞬间,石语最后一次按下了闪光灯钮。他觉得看到了竹叶在笑,恐怖到极点的笑,还有烧焦的脸上,无法形容的狰狞。在那空洞的眼睛后射出的目光让他全身血液近乎冻结之前,他隐约听得耳边有个声音:“下一个轮到谁?”
  
   震耳欲聋的一声爆响,炸破了凝固的空气,那是蚱螂梦游一般抬起枪,对着火中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站在另一端的小同眼睁睁地看着穿过火焰的弹道,带着绝非人间所有的诡异色彩,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悄然无声,缓缓射中了自己的前胸。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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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八年后(上) 
  
  一个白影从火堆中升起,缓缓飘过来。白影没有脸,从头到脚都似裹在白绫中,却分明有着笑容——死人的笑。
  
  小刮刀听得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每跳一下都带着痛楚。想喘气,空气却是粘稠的;想伸手去抓什么,手也如陷在一种粘稠的物体里面,动弹不得。
  
  白影渐近,终于变成松软的,粘稠的什么东西包围着他,那阴森的笑容往他嘴里灌,往鼻子、耳朵里灌。他想挣扎,想叫喊,都无能为力。窒息……
  
  梦,十几年挥之不去的噩梦。他大喘着气醒来,身上一片冰凉粘湿,那死人笑容的霉腐味道还在他咽喉中凝结不去。心仍在狂跳,渐渐变成了钝痛。
  
  口干舌燥。他伸手去拿床边桌上的水杯,手发软颤抖,却触在一面阴湿的墙上。这是在什么地方?身上居然没有被子,不是在床上……
  
  身下是水泥地。四周一片黑暗。
  
  意识渐渐清醒。他想起的第一件事是昨天晚上喝的是一瓶七宝大曲,没有喝完,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事……
  
  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虽然酒楼还没有打烊,但不会有小刮刀多少事了。即便有属夜游神的客人来消夜,让厨师去挑鱼好了,明朝再算帐。我小刮刀做生意一向上路,爽气,不斤斤计较。这么想着,小刮刀便有几分得意。他从几排玻璃渔缸旁站了起来,拎着酒瓶走向楼梯时,脚下已有点轻飘飘。
  
  小刮刀在“公馆人家”卖水产品,已经好几个月了,从酒楼刚开张那天他就坐在后门里的鱼缸边。荣福里37号要开酒楼的消息刚传出来,便有一干鱼贩找上门来要求包下水产供货,个个都是红眉毛绿眼睛,说话时大拇指翘翘的角色。这时的上海滩餐饮业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点规模的酒楼门前或门后必有一名鱼贩摆开玻璃缸供吃客挑选鱼鳖虾蟹。而鱼贩们也有一大半是所谓“山上”下来即吃过官司的。以这家酒楼的档次和品味,似乎不该落这俗套,但主人王老板讲究实际,居然也答应了小刮刀设摊的要求。别人知难而退,在这一带的鱼贩子,谁不知道小刮刀的名声?没有人敢去跟他争。
  
  王老板为人海派,爽气,我小刮刀做事也上路;你“挑”我赚钞票,我也帮你摆平那些不识相的吃客。最近王老板嫌后门的摊头设得难看相,没档次,要把新开的大门边上的小平房装修一下给小刮刀用。小刮刀开心,觉得王老板会做人。
  
  小刮刀摇摇晃晃爬上三楼。三楼没有装修,充斥着一种老房子特有的气味。过道上的灯坏了,脚下不稳的小刮刀肩膀重重撞在墙上,他到现在还不能适应这层楼别扭的布局。王老板就是这点不好,营业区修得那么高档,其他地方就不管了。换只灯泡要几个铜钱?到底是生意人,精怪得不得了。揉揉肩膀,低声骂了一句,他竭力想在暗中辨清自己的房门。
  
  黑暗,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楼梯口被二层楼漏出的灯光蒙上了一片灰白,才使小刮刀觉得自己眼睛没有瞎。
  
  慢慢的,小刮刀认为自己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了,因为他看见在前方也有一道灰白色。只是——那灰白色像是缓缓从墙里钻出来的,渐渐变得像个人影。

  小刮刀第一个念头是有小偷。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强盗碰到贼伯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但是,那白影居然飘飘荡荡的向他移来,那双脚好似浮在空中。想都不想,他举起酒瓶向白影猛砸过去。酒瓶穿过白影,却在墙上砸出破碎的声响。白影轻轻飘过他身边时,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白影飘下楼梯。小刮刀转身扑到楼梯栏杆上,握住栏杆的手满是冷汗。眼看着白影在楼梯拐角出消失,不知为什么,他旋即决定冲下二楼,在二楼听得似乎在楼下飘来一声阴阴的笑。他在底楼看见白影一闪,消失在一侧的过道里。那是无人居住也不属于酒楼的地方,没有灯光,弥漫着尘土味和湿湿的陈年霉味。小刮刀在这里一时失去了追赶目标,停住脚步,双拳紧握直到指关节咯咯作响,并屏气凝神在暗中察看。
  
   这里好像只有黑暗和寂静,外带那股久久不散的陈腐气味。
  
   忽觉得边上有什么东西,扭过头,一张脸在黑暗中浮出来,惨绿的,笑得阴沉,再看,却不见五官。又觉脚边有物件蠕动,低头看去,也是一张脸,笑得暴突了两排牙,又分明没有下颚。他蛮劲已经上来,于是抬脚猛踩,只觉脚踝生疼,抬眼看两张脸却又在前方凭空浮着。待他追过去,绿脸又向后退缩。小刮刀气急败坏,挥掌狠击,一块木板似的东西荡了开去,伸手一摸,原来是扇门,手中粘粘滑滑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小刮刀推开门,走到一片空地上,也不见白影,也不见鬼脸。一阵冷风吹过,只觉得腹中难受,翻江倒海般吐上一回,顿时酒也醒了一半。回想方才情景,便有些恍惚起来,吃饱老酒时的事情,作不得真。但真是酒后的错觉吗?他也不敢肯定。他转过墙角,前面一排小平房,边上是新大门,灯火通明,顿觉安心了许多。
  
   这时,小刮刀见到小平房窗中有灯光隐现,闪闪烁烁,飘忽不定,这情景有点眼熟,好像什么时候遇到过。他想起什么,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把黄铜钥匙。虽说王老板答应把小平房划给他用,但现在有机会,为啥不把老头子留下的钥匙派上用场呢?他早探过了,小平房的门锁是旧的,没有换过。
  
   他蹑手蹑脚摸到那栋小平房门口,开了锁走进去。不见灯火,只有外面的灯光反射进来,勉强看得见房中的情形,黑黝黝似是几件桌椅。他慢慢挪动脚步,伸手摸索着。好像听见有声音,长长的,丝丝作响,不是人的呼吸。他心里终觉有些发毛,边挪脚边用目光扫视房里。一抬头,忽见前面站着个人影,离自己不到两尺,惊骇之中他立刻伸手去推,那黑影便直直扑向他。一阵乱响,小刮刀鼻中充满尘土味,几声咳呛之后,方明白是一个旧的立式衣帽架连同挂着的旧衣服倒了下来。小刮刀这才将心稍稍放平,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的眼睛已能适应房中的昏暗,便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一件东西。那东西触手冰凉,摸了几下,这形状好生熟悉,待凑到窗前的微光下看时,顿时把他惊呆了。
  
   这时他耳边响起轻轻的语声:“轮到你了。”
  
   魂不附体的他转过脸来,屋里已是或站或坐,影影绰绰的有几个人形笼罩在朦胧惨淡的光影中,看不清面目。两个身影慢慢移到他跟前,他看不清却能能感觉到面容的狞厉。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对了,这里就是小平房,梦中的霉腐味就是这屋子散发着的味道,这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双肘支撑着地面,头抬起,挺一下腰,想坐起来,却觉得臂膀一软,又躺下了,双肘和后脑都碰得很痛。
  
   胸前的钝痛似稍减轻了一些。他深深呼吸,静静躺着,希冀恢复一下体力再起身。以后酒要少吃点,他思忖。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天亮以后——自己还会看到天亮吗?心又不规则地跳了几下,痛。不知怎么无端地涌上这么不吉利的念头,他摇了摇头。
  
   小平房……想起过世的老爹说的那些话,他现在但愿从来没听说过,希望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夜,从此远离唐公馆,老老实实在小菜场摆鱼摊。现在想来,喧闹而充满鱼腥味的小菜场,要比这座阴森的老公馆强上千万倍。
  
   雕花楼。他脑中浮现出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一直不愿去回忆的。当年的情景一幕幕的,似乎就在眼前。雕花楼的凄冷的灯光,还有……十八年前,崖上坠落的身影,惨叫,她微睁的眼睛,流出嘴角的血,那块石头,昨天夜里又见到摸到的石头,火中坐起的尸体,那缠绕他十八年的恶梦……
  
   小刮刀听老人说过,人临死前,过去经历的事情会桩桩件件在心里过一遍,像放电影一样。难道自己也……冤孽,报应。他嘴里喃喃念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这是他面对着对手常常发出的威胁。现在,是自己的“十五”到了?
  
   刚想到这里,便听得轻轻的,怪异的一缕声音隐隐传来,辨不清方向,却有着节奏,似脚步,似叹息,又似悲啼,似惨笑,越来越近。
  
   突然想起这座老宅的种种传说,往往都是以神秘阴森的声音开始的。难道传说是真的?他宁可自己仍在恶梦中,脑子却分明清醒得很。
  
   终于来了。
  
   向来桀骜不驯的小刮刀真的感到了头皮阵阵发麻,恐怖,还有绝望。这里离开大房子没有几米远,就是隔了一个大天井。小刮刀没有听说过“咫尺天涯”这么个说法,但是现在却有这种感觉。大房子里有人,好几个人,逃过去就有救;小平房里只有他一个,孤独无助,等着被什么东西吞噬。他还是想挣扎起来,但这时臂膀连一动都不能动,有什么东西把他束缚住,冰冰凉的。他想喊出来,却是喉咙里挤不出一点声音,如同梦魇一般——虽然小刮刀也不会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异声忽远忽近,缥缈难辨,一时似乎消失了。
  
   万籁俱寂。
  
   小刮刀已感觉不到心头的钝痛,一道冰凉从体内向四肢扩展,他瞪大眼睛,预感到自己将会看见什么——
  
   他看到了。
  
   最后的惊呼在他喉咙中凝结住。


  一天后,江南月塘小镇,小同或一个自称小同的人又把石语带回了十八年前那个恐怖的夜晚。
  
   石语在镇上养病。
  
   月塘和无数江南古镇一样,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沿河堆砌,展示着它们的陈旧和破败,黑色的房瓦间探出几株闲花野草,青黑色的霉斑爬上了墙面,墙脚下则是已经和青砖浑然一体的青苔在蔓延。这些文人们称之为充满沧桑感的旧宅,其中一座不知怎么传到石语他老爹手中,于是他临时住了进去。
  
   究竟是什么病,连石语自己都说不清。疲劳,沮丧,还是别的什么。
  
   别人看来,石语这些年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前几年,他曾背一个摄影包走南闯北,披星戴月、纵横江湖的生涯,留下了数不清的照片,也替他在圈内搏得了名声。如今,他在上海西区的高尚街区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影楼,老婆陪着在澳大利亚读书的儿子……但是突然间,某一天早晨醒来,石语对身边的一切感到厌倦了,只觉心力交瘁,难以支撑,便一头扎进月塘小镇,隐居起来。
  
   这里远离大都会的喧嚣,楼窗下小河、石桥和老街终年发散出慵懒和悠闲。月塘多的是水,又多雨,青石铺就的街巷常常是洗得一片水色。若遇晴日,天也如洗过,清清亮亮。石语日日对着房前的河水,只觉眼中也是一片清亮,渐渐的,也便亮到心头。
  
   他喜欢徜徉于古镇的街巷之中,穿街过桥,在雨中看脚前的石板一点点濡湿,听雨点落在油纸伞上渐紧渐密。晴天就雇一条船,摇出镇去,从河畔春日的柳枝新绿,直看到深秋的野菊绽黄。
  
   老街的茶楼酒肆,仍是旧时的格局,出入其中的茶客酒徒,似是有小镇以来便是这般模样。石语喜欢慢慢踱进去,坐在方凳上,端一盏清茶,轻轻啜一口,立时有一片清爽缓缓在齿颊间散开,几盏过后,便觉爽到了肺腑。这时斜倚着八仙桌,似睡似醒间,耳边有吴侬软语伴着丝弦唱出一段古人的悲欢离合。腹中空了,叫一碗焖肉面,那滋味却是儿时记忆中的。
  
   有时石语也拖一张竹躺椅,终日在河边懒懒地闲坐,听凭落叶在衣衫上洒几片金黄。午后的秋阳,令身上平添几分暖意,渐渐便昏昏欲睡,于是索性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抬头已见天边霞染。
  
   晚间推开楼窗,烫一壶酒,独自对着窗下的桨声灯影,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这如多年寻觅不得的一个梦,模模糊糊地记得不太真切;又如自己前世便是这梦中的人,今生只是和小镇再续前缘。
  
   这样的日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终日在红尘中,却又觉离红尘甚远。石语在病愈之后竟懒懒的不肯离去,直到有一个雨夜……
  
   那晚停电,他斜倚床上,在烛光下看书。江南秋雨中秉烛夜读,似乎也是梦的一部分,他喜欢这种氛围。书和屋里的家具一样,不知是什么年代留下的,发黄的纸页,带着久远年代的霉味,看起来有点吃力。

  秋雨淅沥,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屋外的石板路和小河上,一片单调凄凉的声响。湿湿的寒气穿过窗棂,吹得烛光摇曳而又迷离。石语把身上的薄丝绵袄裹紧了一些,抿了一口黄酒,只觉有点朦胧的感觉,那本陈旧的线装书上的字显得越发模糊。
  
   慢慢便觉一阵睡意连着醉意袭来。石语心想,该睡了。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街门没关?这么晚还有谁来?小镇上的人颇有古风,讲究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从石语来到后,从来没人在晚上八点钟以后上门。
  
   石语正狐疑间,脚步声停止在卧室外,来客敲响了房门。
  
   石语下得床来,脚下有些踉跄,似乎还没有触到房门,门就已经开了。挟着微微的寒气,一个黑影缓缓移了进来。
  
   直到今天,石语还是想不明白来客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毕竟,除了自己的老爹外,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处,包括他影楼的雇员和合伙人、经纪人。至于当时没有怀疑到来客找他的原因,是由于自己那时在微醉之中,还是思维受到了某种控制?反正,当时石语马上就认定或者说来客使石语认定他就是二十年前认识的那个少年——小同。
  
   最近石语问起小同那晚在小镇相见的情景,尽管只过去了一年,小同竟也是一片茫然,似乎觉得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好像从未到过那个小镇——但是他也不敢确定,因为他对这许多年来所有的事都不能确定。这都是后话了。
  
   小同,或者说那个很像小同的黑影慢慢在一把很有年头的椅子上坐下。隔着十八年的岁月,醉眼迷离中,石语觉得还是认出了当年那个十多岁的少年,他记得小同眼角边小小的黑痣。
  
   石语和小同的哥哥大同是一个学校的,大同比石语高一年级。那一年,他们的父母终于复出之后,大同把正在上初中的弟弟接到了滇西他插队的那个山寨。石语那年他也回到了寨子,见到了这个活泼而又精力过剩的小子。石语回想起那时和小同上山采鸡枞,一块儿砸开坚硬的蚂蚁堆,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小子像当地老乡一样从最后一片硬土块中找出蚁后,张嘴吞下手指粗的蚁卵……
  
   后来就是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那以后,小同曾长期昏睡在床,久久不愈。石语一直有点内疚,虽说没人在那时将小同托付给他照顾,但是,在那个诡异万分的火葬仪式上,小同毕竟是在他身边倒下的。
  
   再后来,四处游荡的石语和大同失去了联系
  
   这时,石语手忙脚乱地拿杯子,倒茶,温酒。
  
   难得风雨故人来。但是在那么一个偏僻的小镇,一个十八年未见面,生死不知的故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真难以令石语感到欣喜。
  
   不速之客。石语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名字。
  
   不祥的预感,莫名的恐慌同时涌上心头。
  
   但他也没有流露出不速之客的到来给他带来的震惊。本来,他以为暝色里的雕花楼,死去的竹叶,诡异的火焰,不堪回首的种种往事,这一切早已过去,尘封在七千里关山,十八年岁月之外。现在,小同的出现,又生生把那一幕幕场景拉回到石语眼前。
  
   小同坐在摇曳的烛影中,在石语的一阵忙乱和客套之后沉默着,场面有点尴尬。石语想再仔细看看他现在的长相,但他的脸一直处在阴影中,始终是朦朦胧胧的。
  
   “还记得小刮刀吗?”小同突然开口
  
   石语当然记得。那也是芒果寨里的知青,体魄强健,面容阴沉,属于不良分子之列,牵涉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案子,从监狱出来后回到上海,摆鱼摊为生。石语去年还在集市上见过他几回,他身边除了几个装着鱼的大塑料盆外,总有一瓶白酒,目光依旧阴沉。
  
   “小刮刀已经死了。”
  
   石语双眉扬起,唇中发出一种咝咝声,表示惊讶和惋惜的意思。其实这个人的生死,他并不关心。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昔日认识的人总有几个离世的,很正常,不必感慨。小同雨夜来访,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
  
   阴影中的小同挪了下身子,换了一种姿势坐。不知怎么,石语觉得那隐于暗中的脸有一丝诡秘的笑。或许,只是感觉而已。石语觉得心里不舒服。
  
   “他死得不明不白,很蹊跷。”
  
   石语忽然觉得有点渴。酒喝多了?他拿起茶杯,把下午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眼前的小同变得陌生起来。石语思忖,自己在小同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他,十八年前也见过他,共同经历了那一晚。但是,那时的小同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天真,好动,精力充沛。石语怎么也难以将记忆中的小同和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访客联系起来。小同如今该有三十岁了吧。的确,十八年岁月形成的陌生感,如一条鸿沟横在石语面前,难以越过。
  
   “我哥哥大同也遇到了一些怪事。”小同忽然转移了话题。
  
   “怪事?”
  
   小同伸手到怀中,这时石语方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深色西服,连衬衫也是深色的,烛光黯淡,看不出衣服真正的颜色是什么。小同从衣服里拿出一张五吋的彩照递到石语手中。
  
   石语把照片拿到烛光下。可以看出,这是暮色中的上海老式里弄。照片右侧是一排石库门房子,往弄堂深处延伸,中间有几根晾衣服竹竿,挂着被称作“万国旗”的形形式式衣物,下面是三五个行人。
  
   胶卷是业余负片。曝光不足。焦点不实。用光太平。色彩还原差。画面凌乱,没有主体,完全没有考虑构图。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这是石语看到照片后在第一秒钟的反应。但是——
  
   但是小同不会是让他看这些。
  
   “你看看这个人……”小同的声音有些异样,说到“人”字前停顿了一下。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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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他的指点,石语看到了——
  
   照片上那个回首一瞥的女子。
  
   竹叶。分明是她。
  
   石语立时感到一股阴冷之气从头罩下,方才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照片上,竹叶的眼神带着幽怨,正从另一个世界望过来。

  石语眼前如天旋地转,立时浮现出十八年前,火堆里坐起那具焦黑的尸体,带着的狰狞神情——如果死人也有表情的话。想不到十八年后,那已经在烈焰中消失的面容和躯体却在一张新拍的照片中出现。石语不知道哪一种情形更可怖:是十八年前葬仪上的那一幕,还是眼前照片上来自阴间——他几乎确信那是来自阴间——的目光。
  
   他又想起另一张画像。二十多年前那个黄昏,在雕花楼里,一张画中,也是一个死者阴冷的目光向他射来。但是,那毕竟是死者生前的画像,而眼前这张——
  
   “你相信死人会回到人间吗?”小同的轻轻的语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不相信。石语想说,但没发出声来。
  
   恶梦,一个缠绕了他多年的恶梦又回来了,而他本来以为已经摆脱它了。那么,对眼前的小同来说,当年的恶梦不是更加可怕,更加刻骨铭心吗?为什么?为什么小同要给他看这个?
  
   “你猜,小刮刀死在哪里?”
  
   这句话应该让石语想起早年的小同,那个在芒果寨外的山路上,把一把小刀藏在背后,孩子气地说“你猜”的小同。但是两个“你猜”的语气是那样不同,眼下的这句让石语不寒而栗。
  
   不等石语开口,小同就接着说下去:“他死在唐公馆,小开唐大卫的家。”
  
   石语觉得头上如被什么东西重捶了一下。
  
   “再看看这张照片,是在什么地方拍的?你应该认得出。”
  
   石语再次拿起那张照片,徒劳地掩饰着手的颤抖。他预料到答案是什么。
  
   照片左侧的建筑,拍到的不多,只有窄窄一条,但是这已经足以唤起石语近三十年前的记忆。
  
   唐公馆,小开唐大卫的家。
  
   石语合上眼镇定了一下,默默运了一会儿气。渐渐的,紧绷的身体松弛了,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他脑中出现了一位老者,胡须斑白,斜倚在一张竹榻上,漫不经心地说着什么。竹榻上方是敞开的一扇窗,窗外摇曳着几株翠竹。跟这幕情景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还有一个孩童,心境平和的孩童。那孩童就是我,石语明白。等他睁开眼睛,心境也已经平和了。
  
   石语暗叹,自己的定力呢?让这场病消磨了,还是被江南小镇的悠闲气氛消磨掉了。
  
   阴影中的小同动了一下。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石语却仍能感到,他有点惊异,因为自己情绪的突然平静。
  
   “我不明白,你让我看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石语听到自己用淡漠的语气对小同说。
  
   小同端起茶杯,却没往嘴边送,稍顷说:“你真认不出照片上的人是谁?在什么地方拍的?”
  
   “认不出。”石语面不改色地答道。
  
   小同似有些无奈,把杯子缓缓放下,然后说道:“大同现在做房地产生意,走过一些地方习惯拍几张照片,主要是积累资料,看这些地块有没有开发的可能。前几天从荣福里穿过,拍了这张照片。没想到印出来后大吃了一惊。”
  
   小同停顿了一下。石语默不作声。
  
   小同接着说:“大同发现,照片上多出了一个人,他肯定,拍照时肯定没有她……”


  小同慢慢道来。
  
   大同是偶然经过荣福里。因为马路拓宽,隔壁的几条弄堂已经开始拆了,而荣福里一点没有拆的意思。大同想到隔壁弄堂一拆,荣福里一带就成了街面房子,而这一片的房子都太老旧了,不知有没有开发的机会。于是他随手拿出照相机,一路拍了几张,当时弄堂里没有几个行人。大同也会习惯地在取景时避开近处的人,因为近处的人物会挡住他想拍的东西。他快走到37号唐公馆时按下了快门,随后对唐公馆又拍了一张。两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间隔不会超过10秒。当他取回扩印的照片时,意外地发现,那张照片上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影像。
  
   小同说着掏出了第二张照片,那是唐公馆的大门和边上的一段砖墙,没有人物。
  
   石语看了看两张照片,右下角印的时间都是同一天的17点28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拍摄角度不同,所以即便是在同一个地方拍的,也不一定拍到相同的内容。
  
   “但是大同赌咒发誓说他拍的时候在这个距离上绝对没有人。”
  
   画面上的竹叶的目光仍然在注视着石语。石语再次让自己定下神来,仔细端详照片。这次他不会觉得画面中没有主体了,竹叶就是主体。
  
   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没有拼铁暗房处理的痕迹。或许是电脑做的?也不像。竹叶的衣服,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件没有特色的衬衣,二十年前的人可以穿,现在的进城民工保姆乃至节俭的城市老人也可以穿。
  
   眼见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出什么名堂,石语放下了照片。他仍觉有些恍惚。酒还没醒的人不该去伤这个脑筋……只是照片中竹叶的眼光总是像在他眼前晃动。他在眼前挥了挥手,没用。
  
   “小刮刀的死,医生的结论是酒精中毒、心力衰竭还是心耕什么的一套。不过照店里一些人的说法,他是被吓死的。对了,忘记告诉你,37号现在开了一家酒楼,招牌就叫‘公馆人家’。小刮刀嘛,说得好听点是酒楼的水产供应商,实际上就是在37号摆摊头卖鱼。”
  
   石语身上一震。小开唐大卫,竹叶,小刮刀,这些人物——不,应该说是死人——都和37号唐公馆搭上了。
  
   小同似乎是猜到了石语心里在想什么

“小刮刀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要进唐公馆。命中注定,这一劫他逃不过。”
  
   石语抬起头,盯着阴影中的小同:“你的意思是小刮刀的死是冤冤相报,鬼魂索命?”
  
   说着敲了敲那张照片。
  
   “不,不!我不是指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小同忙不迭地拿起照片,回答道:“不会是她。再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石语发现,两人都在回避“竹叶”二字,彼此间心照不宣吧。他淡淡一笑:“你还读《论语》?‘子不语’,好。”
  
   沉默了一会儿,小同的手握住茶杯又松开,似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石语靠着桌子,以手支颐,默默想着心事。
  
   “不过,有些事情太巧了。小刮刀死在唐大卫家里,他们两个是冤家对头,这个你知道。小刮刀死的现场就很可疑,临死之前又说了些话,店里人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但是在芒果寨呆过的人听了就会觉得蹊跷了。”
  
   小同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见石语没有反应,便接着说:“毕竟……毕竟十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你我都在场,一直到今天,种种怪事都难以解释。大同出国前让我找到你商量一下,他说你是很有办法的一个人。”
  
   “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是那种‘怪力乱神’的事,我无能为力;如果你怀疑是人为的作怪,应该去找警察。”
  
   “找警察?就凭小刮刀死在37号,还是他神志不清时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医院诊断的死因明摆在那里,我要是告诉警察小刮刀是因为……因为某种非自然因素死的,大概警察会当我神经搭错了。”小同好像有些无奈。
  
   “可是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究竟小刮刀的死有什么蹊跷的地方,还有他死前说了些什么?另外你希望我做些什么?”石语也是无奈,其实这几个问题他一个都不想问。
  
   石语预感到他的武陵源行将消失,不管他是否应小同的要求去做些什么,从今天晚上开始,往事又将缠绕住自己。他愿意付出无论多少代价,只要能留住眼下的田园牧歌,他就如一个落水者,眼睁睁看着方才还载着自己的那一叶小舟在水中渐行渐远,而他却要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浪,不知被命运带向何方。
  
   “小刮刀死在37号的一间小平房里,而那间小平房五十年前就是他父亲的住处——他父亲是唐家的包车夫。”小同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考虑怎么措辞。石语觉得他似乎有些吞吞吐吐,想隐瞒什么。
  
   “他身边有一把小平房的钥匙,估计是他老爹留下的。唐家的房子用料考究,大部分门锁七十年没有换过。只是那间小平房本来就准备交给他摆鱼缸的,他半夜里偷偷跑进去做啥?店里有人看见他从楼上跑下来时样子就不正常,好像在追什么人,而谁都没看见有其他人。他在三楼墙壁上砸碎一瓶酒,在底层门外呕吐过一次,那一边的房子多年没有人住了,据说一直——不干净。”小同意味深长地说出“不干净”几个字,石语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早上有人发现他躺在平房地上,人已经不行了,面孔煞白,表情极恐怖,好像被什么给吓的。他胆量怎么样,你比我清楚。”
  
   这人胆子是不小,但是石语知道他也曾有过一次脸色煞白的情景。
  
   “救护车来以前,他在半昏迷中说了几句话,听不太清楚,听起来像是‘轮到我……石头……小开……’,还有——”
  
   小同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什么‘作孽’。我也是听弄堂里人说的,那里都传开了。大同让我找你,他说你从小练过什么佛家的气功,还很有名……”
  
   脑海中又浮现出竹榻上的老者、檀香味、翠竹,石语哑然失笑:“我这个功夫,无非是身心调节罢了,你以为是什么‘九天伏魔神功’、‘五雷天心正法’一类?这种事情,找端公杨七老爹或者龙虎山张天师去合适。”
  
   小同正色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有些超自然的事,谁都说不清。有句话叫‘在劫难逃’,我告诉你,十八年前,蚱螂在竹叶火化后的第二天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你应该记得,那一枪是他打的。”
  说着,小同指了指自己心口。
  
   石语发现小同终于说出“竹叶”二字了。他指着小同手中的照片:“你的意思还是说,她找了蚱螂,十八年后又找到了小刮刀?下一个轮到谁?”
  
   阴影中小同似乎笑了笑,有点阴森:“下一个轮到谁?想一想,这句话你在什么场合听到过?蚱螂、小刮刀死以前都说过差不多的话。”
  
   石语浑身一震,那是他下意识地说出来的。这么说,十八年前,当火堆中那具焦黑的躯体坐起来时,他耳边确确实实听到了有人说“下一个轮到谁”,而不是极度惊怖中的幻听。
  
   “我希望你不要置身事外,这些事实在太过怪异,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你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怎么……”
  
   小同打断石语的话:“我说了,我不是指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他扬起手中的照片。“但是,唐公馆这个地方多少年来就有不干净的名声,它又是唐大卫的家,这几天发生的事,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想法?”
  
   “超自然的事,我还是不大相信。”石语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小同站起来,诡秘地笑笑:“你会相信的。”说着伸出手去,石语握着,其冷如冰。
  
   小同告辞出门,门开处,一阵冷风卷过,吹熄了蜡烛。
  
   石语点燃蜡烛,发现桌上有张照片。是小同忘记拿走了?他拿起照片,浑身如触电般猛的一抖。
  
   照片上的竹叶,笑靥如花,如在二十多年前雕花楼里一般看着他。那时,照片镶在一个镌刻着百合花纹的银质镜框里,再早些,是石语亲手按动快门,拍了这张照片。
  
   石语猛扑到窗前,只见老街上三五盏路灯仍然亮着,黯淡的光晕里,唯有冷雨如丝,两端的石板路上,哪有小同的身影,他好像蒸发在秋雨中了。

石语心乱如麻。荒唐,整件事荒唐到极点,毫无逻辑可言。唐大卫、竹叶,还有神神秘秘的小同,那个更加神秘的唐公馆……
  
   凄风苦雨,伴石语一夜无眠。他一合眼,便有唐大卫或竹叶的面容浮现,接着是小刮刀的。
  
   天还黑着,身边多日不响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石语先是心头突突乱跳,伸手欲接,又缩了回去,最后咬牙拿起来看了一下屏幕,竟是他的经纪人钱剥皮的来电。他的心立刻欢快地跳起来。月塘小镇这个世外桃源,犹如镜花水月,经过这个秋雨夜,业已一去不返了,他早就应该明白它不属于自己,他有自己的生活。电话响了,让他去哪里?慕士塔格峰?南极?他马上就走!让那一干冤魂怨鬼离自己远远的!
  
   “喂!你不看看现在几点?我不是说了,除非上海滩地震海啸你们家房子天火烧,不要给我打电话!”
  
   “地震海啸?差不多。告诉你,马上滚回上海来。你猜得到吗?我接到谁的传真了?”
  
   “不会是人家任命你当联合国秘书长了吧?或者得诺贝尔奖了?”
  
   “《时尚圣经》约稿!我的天哪,《时尚圣经》啊!”石语感到电话那头的钱剥皮喘不过气来了。
  
   如果是一天以前,石语会毫不犹豫地回绝;而现在,哪怕是八卦小报的约稿他也接。
  
   《时尚圣经》?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脑中一亮,他明白钱剥皮为什么激动了。
  
   “好吧。说,什么题材。”
   
   突然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
  
   “你老窝那一带,荣福里37号,‘公馆人家’,酒家或者餐馆,随便你怎么称呼。”
  
   石语一时无语。
  
   天数。天数!
  
   (第一章完)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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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蛛丝马迹
  
  厨工阿林匆匆回到“公馆人家”时,已是掌灯时分。阿林的老爹生病住院,他回去了几天,现在老爹出院了,他心情也大为舒畅,于是背了一篓螃蟹回到上海。他在厨房外卸下行装,歇了一会儿,喝了杯茶。正是酒楼最忙的时候,来去匆匆的同事谁也没有注意他。阿林听到二厨在大声指挥哪个厨工:“你去金宝酒家借四只龙虾来,还要几斤带子。要快,骑我的车子去!”
  
  生意太好。阿林想这个月又要多几个钱进帐了。他拿着背包上了三楼,进了自己的宿舍。
  
  房间里只有小刮刀一个人,照例拿着瓶酒,慢慢地往杯子里倒,很享受这个过程的样子。
  
  阿林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换来小刮刀鼻子里哼了一声。
  
  阿林又讨好地说:“我带回来一篓蟹,明朝烧了,大家聚聚,你也来一道吃吧。”随即又想到,自己有点饭店门口摆粥摊的味道,卖水产的小刮刀,会看得上几只崇明蟹?
  
  果然小刮刀抬头盯着阿林,很怪异地笑了笑。在日光灯下,他的眼圈和牙龈成了古怪的黑色,让阿林心里直发毛。
  
  阿林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下头好像龙虾和带子用光了,你生意好吧……”
  
  “关你屁事。”小刮刀说着把酒瓶放下,站起来向门外走去。阿林松了口气。
  
  “你跟我一起下去?”走到门边的小刮刀突然转过头来笑了一下,很邪的样子。
  
  “不了,今天我不上班。你慢走,慢——”阿林受宠若惊,放下拉开一半的背包,直起腰来回答。但是小刮刀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厨工小黑走到门口:“阿林,回来了?大厨叫你下去帮忙,今天太忙,人手不够。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算你晦气。刚才你跟谁说话?”小黑环顾四周。
  
  “还有谁?你过来面对面的没看见?小刮刀刚刚出去。”阿林不悦地说。他有点沮丧,今天晚上歇不成了。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小黑的龅牙看着触气,好像比平常更大,连日光灯都暗淡了许多。
  
  “啥?小刮刀?”小黑声音都变了。
  
  阿林看着小黑惊骇的样子大惑不解:“怎么啦?”
  
  小黑面孔变得刷白,扶住门框使自己不至于倒下,嘴唇颤抖而语不成声:“小……小刮刀,昨天……昨天上午,就……死了……”
  
  阿林比他倒得更快。


  傍晚斜射的阳光在青石地上留下了老房长长的阴影。
   
  石语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踏进这条被遗弃的弄堂。他就出生在这一带,在这里长大,直到在彭浦火车站踏上南去的列车。
  
  石语对这一片曾经很熟悉,但现在和这个城市的许多地方一样,马路拓宽,居民动迁,把这一处地方弄得几乎面目全非了。
  
  原来沿马路是一条条弄堂和成片的石库门房子,现在旧房开始拆除,但大部分房子还矗立着,只是无人居住。
  
  这大概是上海弄堂里最后的青石地面了,石语想。这二三十年中,一块块青石先是缩到了路两边,然后是完全被水泥路面取代,再后来,连弄堂都一条条消失了。
  
  穿过无人的弄堂小径,石语始终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一片死寂中,门窗洞开,房中泛黄或发黑的陈旧墙壁上,每一处斑驳的痕迹都在无声地讲述着往昔的故事。仿佛随时都会从某一扇油漆剥落的木门后走出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影,或者会有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从黑暗的窗洞里穿过七十年的岁月望过来。如果张爱玲笔下的什么人此刻从一道后门里踱出,似乎比此刻的石语更能与周围的环境谐调。
  
  老弄堂一旦没有了人,立时变得益发老旧,让人感到时光在这里停滞,永远停在弄堂口水泥塑成的数字“1925”那个时代。在这种氛围下,石语怀念起这里挤满居民的时光。从黑漆大门后走出的张家阿姨或者亭子间好婆拎着菜篮,高声谈论着眼下的菜价;前楼的无线电送出评弹的三弦声;磨刀人阿四掮着长凳,满怀希望地吆喝着“削刀——磨剪刀”;谁家的油镬毕剥作响,飘出煎带鱼的香气;稀稀落落的雨点中,是孩童兴高采烈的儿歌:“落雨喽,打烊喽,小八腊子开会喽“……
  
  石语走在这儿,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感觉慢慢渗入体内,很复杂,不知是留恋,怀旧,惆怅,还是别的。
  
  他总觉得不自在,周围寂静得怕人,好像背后有些动静,待转过头来,又什么都没发现,唯有斜阳中旧房的阴影交织纽结在一起,斑驳而杂乱。
  
  他有些后悔,不该抄近路走这条弄堂。

  咪咪加大了油门,弄堂里空无一人的感觉真好,她可以放纵一下,飞一下车。不过,小小助动车飞得起来吗?她不禁笑出声来,不管怎么说,反正挺好玩的。
  
  她决定去和老爸谈判,让他给自己买辆汽车,老爸自然不会答应,那么退而求其次,就得让她在唐公馆住上几天,老爸再不答应就说不过去了吧。这叫谈判艺术。好像谁说过,你要在屋里开扇窗,就得先提出要把房顶掀掉。谁说的?不记得了。对书本上的东西,咪咪总是糊里糊涂的。咪咪觉得自己是谈判高手,很是得意,于是高兴地伸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碎砖。
  
  借着助动车的冲力,砖头飞得很远,从石语身边掠过。
  
  吓了一跳的石语一扭头,只见闪过一道红色的影子,人是红的,车也是红的,飘散的长发之下,转过一张女孩的脸,眼睛笑成一对弯月牙。
  
  随着像是表示歉意的一挥手,红影转进一条夹弄不见了。
  
  石语也随之笑起来,心情轻松了许多。
  
  终于,石语在一片断壁残垣和瓦砾堆中看见了新开出的一条路,一头连着南面的马路,一头通往那家颇有点名气的餐馆“公馆人家”,也就是石语今天要去的地方。
  
  其实这个地方,石语小时候就进去过。
  
  过去那是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邸。石语记得,虽然宅邸的主人不过是上海滩上的一个普通商人,但大家都把这所房子叫做“唐公馆”。因为宅邸内部空间颇大,过去常常被居委会借来用作公用场所。唐家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但不便拒绝是无疑的。因此有时里面是假期的“少年之家”,有时又是普选时的选举站,文革中主人唐老头的批斗会场也顺理成章地设在这儿。石语在这里借过书,打过乒乓球,也看过批斗会。
  
  唐公馆的外形和周围的石库门房子不一样,它是一座三层楼房,占了相当于四五幢普通石库门的地盘。
  
  石语记得原先的大门开在隔壁的荣福里,位置在房子东侧,黑漆铁皮大门朝北,一条平整宽阔的花岗石通道从大门往南延伸二十来米,倒像一条夹弄,走到头右手又是一道门,进去是同样花岗石铺地的天井,当然比一般石库门房子的天井大许多。房子的大厅朝南,一排镶嵌彩色玻璃的落地长窗,有几格台阶,东西两侧是厢房。朝北的墙上寥寥几扇窗,居然还装着生锈的花式铁窗栏。石语小时候曾诧异这些栏杆怎么没在58年大炼钢铁时被拆掉,那时候,连各家大门上的铁门环都换成了木把手。
  
  如今新开大门的所在,过去是一堵墙,墙那边就是石语刚走过的弄堂,一旁还有一栋供下人居住的小平房,现在紧靠着新大门。


  石语走到大厅前,那排记忆中的落地长窗还在,过去地上铺着广东风格的彩色地砖换成了深色的地板,看上去有点陌生感。大厅和厢房都摆着仿红木的餐桌和靠背椅,风格老旧,和大厅正面靠墙摆放着的雕工精美的硕大的红木条案倒还算协调。石语隐约记得那条案是唐家的原物,当年曾滑稽地和一张乒乓球台摆放一处——当然乒乓球台不是唐家的。
  
  石语站在台阶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一时思绪回到几十年前,像在月塘小镇时一样,有点时光倒流的感觉。
  
  据说,旧上海的精魂不但在灯红酒绿的南京路、霞飞路游荡,而且隐现在散落各处的一幢幢昔日的豪宅公馆之中。那些精魂,融入了巴洛克式的华丽和壮观,在哥特式的奇突里闪动着彩色玻璃梦幻般的绚丽斑斓,把握着洛可可风格的纤细精致和优雅,在那些年代里,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海上旧梦。
  
  虽然,常春藤掩盖了科林斯柱,青铜的玫瑰花饰长满了铜锈,穹隆拱门已然不复当年风采,但精魂还在,隐匿于荒废的花园,老旧的宅邸中,只等前世今生和它们有缘分的人穿越时空来探访相会。
  
  如果说房子会说话,这座老式公馆里里外外的每一块砖就都写满了故事,一种怀旧的气氛夹杂着几分神秘和阴沉,把活脱脱的一座旧上海老式公馆呈现在各路喜好怀旧的人物面前。
  
  “是石先生吗?”石语的思绪被迎上前来的主人打断。
  
  餐馆主人王老板是个粗壮的中年人,和石语年龄相仿,西装笔挺,腰板也笔挺,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王老板实在高兴不起来,虽然不久以前他还意气风发,雄心勃勃。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上海滩怀旧之风刮了起来,附庸风雅的老板、小资白领、港客、台湾人、西洋人甚至还有东洋人似乎都要来领略一下旧上海的味道。于是,一处处主题餐馆应运而生——包括王老板的“公馆人家”。
  
  他是从日本“洋插队”回来的,口袋里装了几个钱,踌躇满志,想做大生意,很快就敏锐地发现了唐公馆这座“金矿”。不费多少功夫,他就租到这座房子,自己觉得是捡了个大便宜:租金是照弄堂房子的住宅标准算的,至于改作餐馆,将“有关部门”的人摆平就行。王老板是场面上的人,“烫盘子”的功夫仿佛与生俱来。比起在乍浦路黄河路经营餐饮业的同行,他这点场地成本只好算毛毛雨!
  
  王老板把底层和二层的几间房辟成高档餐厅后,居然口碑甚佳。他觉得自己不但提供美食,更是在提供历史,提供氛围。旧上海老式公馆的卖点,吸引腰包鼓鼓的食客纷至沓来,让他觉得自己是最精明的商人,前一段日子真是赚到笑不动,只愁地方还不够,一心筹划着扩大经营规模,直到那一天为止……

  现在又接到一个电话,好像是什么著名杂志看中他的酒楼了,要给他拍照片登出来。据说经那家杂志评鉴过后,酒楼立刻会身价百倍。谁知道呢,也许是借机拉广告的。等人来了再说。
  
  女儿咪咪也来轧闹猛,居然要在公馆住几天!小姑娘神经搭错了,这种时候……他想起昨晚两个厨工失魂落魄的样子。阿林到现在还在医院观察,小黑吓得要辞工,而自己焦头烂额之际,还要和咪咪搞脑子,是前世欠她的?
  
  他默默念叨,小刮刀,我老王待你不薄,不要来捣乱了,做七时我给你烧锡箔。
  
  对了,还没到“回煞”的日子,他刚死一天就来闹鬼了,可见这老房子邪气太重,小刮刀煞气太重,做人凶,做了鬼也凶。要不要请几个道士来驱鬼避邪?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站在厅前的石语。
  
  
  石语对《时尚圣经》的看法和钱剥皮大相径庭。钱剥皮要提升他经纪公司的形象,世界著名杂志是他求之不得的客户;石语以艺术摄影成名,以他的身份,需要权衡利弊,低调行事,以免被贴上“商业”标签。但是,石语还是接受了这次约稿,说服自己的理由是杂志的品味极高。不过,这真是唯一的理由吗?在内心深处,他本能地避开这一点。
  
  王老板是个“拎得清”的人,反应很快,一听石语的介绍,马上明白了《时尚圣经》的推介对酒楼的重要性。他看了一下石语带来的传真复印件,仔细读了中文译稿,略一沉吟,抬头说:“好吧,先谈谈条件。”
  
  石语笑了,看王老板此时一脸精悍之气,分明是商业谈判的老手。不过这件事无需谈判。
  
  “《时尚圣经》不接受报道对象提供的资金和赞助,完全客观、独立地作出有关评价。”
  
  石语见王老板的疑虑还没有打消,又补充说:“至于我,由杂志支付稿酬,相当高的。当然,或许你能为我提供一些便利,譬如……”

  王老板完全放松下来,往沙发上一靠:“这是理所当然的,没有问题。”
  
  “我还需要有关的背景资料,譬如说吧,房子的历史,主人家族的兴衰,家具陈设的特点之类。因为这是一家以怀旧为标榜的主题餐馆,这些内容都是重点,所以你们最好能尽可能详细地介绍一下,主要是比较能吸引读者的一些方面。”
  
  王老板轻轻敲了敲额头,便挥手招来一名服务生:“你叫一下老克勒凯文。”
  
  王老板随即回头对石语说:“老克勒是唐家的亲戚,现在也算我的一只‘招牌菜’吧,让他来给你介绍应该是最合适不过了。不过这人的脾气——”
  
  凯文拖着脚步慢慢走过来。瘦削的他约莫五十多岁,额角已见秃,不多的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身上是一套蛋青的中式衫裤。他在桌前站下,对着王老板,眉毛询问似地往上一扬,也不说话。
  
  王老板指指椅子:“凯文,坐,坐。”
  
  凯文还是不言声,也不坐。
  
  “这位是《时尚圣经》的石先生——”王老板介绍说。

  但是凯文却没有看石语一眼。王老板干咳一声,像是没注意到凯文的态度,把石语来意叙述了一番,最后说:“怎么样?你来介绍最合适了。只要——”
  
  凯文打断王老板的话:“对不住,我晓得的事情不算多,嘴巴也笨,没啥好讲的。”不等王老板说话,他便转过身去,仍是拖着脚步慢慢走开,始终没有正眼看一眼石语。
  
  但是凯文却没有看石语一眼。王老板干咳一声,像是没注意到凯文的态度,把石语来意叙述了一番,最后说:“怎么样?你来介绍最合适了。只要——”
  
  凯文打断王老板的话:“对不住,我晓得的事情不算多,嘴巴也笨,没啥好讲的。”不等王老板说话,他便转过身去,仍是拖着脚步慢慢走开,始终没有正眼看一眼石语。
  
  王老板两手一摊,无奈地转向石语:“没办法,这人就是那样,死样怪气。他当他是谁,唐家大老爷?这个老克勒,总是让我头大,要不是看在我们认识三十多年的面子上,我老早请他走路了。”
  
  石语忍住笑:“这位是——”
  
  “他是唐师母的外甥。我小时候,我娘经常来唐公馆做事,有时候带着我,凯文也经常来走动,一来二去就认得了。从前他不是这副腔调的,蛮四海的,样样东西懂一点,加上能说会道,所以这里一帮年轻朋友称他‘老克勒’。前几个月他来找我,说是想寻份差使,我一想正好,老克勒,唐家亲戚,现成活招牌。来了也不要他做别的——他也做不来——就管管领座、茶水吧。他的身份不说了,卖相也是老上海的,算是店里揽客的一块招牌。效果也不好说没有,真有客人吃这套,欢喜跟他搭讪,还有的客人要问清楚凯文在店里才来用餐。不过他犟头倔脑的狗脾气,也会得罪客人。看他刚才的腔调,搭啥豆腐架子!我算请来一个祖宗供着。”
  
  王老板还在愤愤然。石语想,唐师母的外甥,就是唐大卫的表哥吧。
  
  “我原来的想法是给他一只位置,挂个经理之类,至少当个领班吧,面子上也好看点,也配他的身份——到底是老大学生。不过他实在是捧不起的刘阿斗。看他也是心理不平衡,从前我们这种人是没办法和他比,现在嘛——不谈了。”
  
  石语想,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也不是谁都当得来的。如凯文那样,既要赚那五斗米,又要维持自己的面子,这使他很难给自己在社会中准确定位,心理和行为产生了矛盾。要是换了他表弟唐大卫,会怎么样?估计和他差不多。
  
  凯文又拖拖拉拉走来,不声不响给石语添上茶。石语颔首示谢。

  “有的时候老克勒也蛮会看山水,自己的事情倒是想得起来去做,也算难为他了。”王老板觉得有了个台阶下。
  
  “房间的装饰布置我请了人设计,家具有新做的,也有唐家的留下的。我给你约一约那个设计师,请他介绍吧。我是讲不出什么名堂。”
  
  石语点点头,又说:“我想在这里住几天,熟悉一下。因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光线下拍摄,同样的拍摄对象会呈现不同的效果,需要……”
  
  本来石语觉得不大好解释,但王老板似乎明白了:“这我知道,当年我在吉林插队的时候,画报记者来拍照,也住了七八天,搞什么‘三同’。不过,现在这里出了点事,不大方便。”
  
  王老板说着叹了口气。
  
  石语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看来小同说的不假。
  
  “是不是小刮刀的事?”石语干脆单刀直入。
  
  “你怎么知道?”王老板一脸惊讶,转而变为戒备。
  
  “他是我同学,插队也在一起。”石语认为不用多说,答复越简单越好。
  
  这时门口有人插话:“石老师,你不是来捉鬼的吧?”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都说小刮刀是被吓死的。我还听弄堂里的人说,这座房子过去莫名其妙死的人不少,阴气太重——阴气太重是什么意思啊?”咪咪回头问老爸。
  
  “瞎三话四!什么阴气不阴气的。咪咪你还相信这一套,大学里怎么学的?石先生,这小姑娘说话不托下巴,不要理她。”
  
  王老板真有点恼怒了。要是《时尚圣经》把这些内容“客观、独立”地捅出去怎么办?这就成了羊肉没吃着惹一身骚,谁会到一座有阴森森名声的房子里品味海上旧梦?主题餐厅的主题要改成“鬼屋”了。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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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语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像是没看到王老板发急:“看来王老板是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的。我也不相信。这样吧,最好给我安排一间房间,我明天搬过来。我的器材不少,你见过照相馆里那堆东西吧?我的也差不多,总不能天天搬来搬去吧?真的,我一点都不忌讳。我知道王老板你是好意,我心领了。”
  
  王老板自以为是老江湖,现在发现石语比自己更江湖,玩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招数。都是场面上的人,既然自己棋错一着,再推搪就显得不上路了。反正事已至此,让他搬过来,自己的处境还能坏到哪里去?绝对不能开罪这个姓石的。王老板是生意人,孰轻孰重,他拎得清。
  
  顺水推舟,王老板就应承下来了。
  
  “那我呢?石老师能搬进来,我为啥不能?”
  
  “石先生是工作,你算是干什么?影响酒楼的工作?我赚不到钞票,你吃什么?”
  
  “我能影响你什么?你不是嫌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吗?好,你人手紧,我来这里给你打工,洗碗、端盘子、擦台子、杀猪都行!”
  
  咪咪摆出一副决战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
  
  王老板想像不出在唐公馆杀猪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只觉头大如斗,挥了挥手,照例败下阵来。
  
  咪咪站在老爸身后,朝石语得意一笑,然后在老爸头上做了个V型手势。石语看过去,好像王老板脑袋上长出了一对角。
  
  吃饭时,石语吃得很少,喝得更少。王老板两杯下肚,已经开始直呼石语姓名,等到耳朵开始发红时,王老板终于谈起烦扰他的那些怪事。
  
  酒楼虽说生意兴隆,但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旧日的阴影笼罩在不祥之中。
  
  这是一所旧宅,老主人唐老头在文革中跳苏州河自杀了,唐老太也莫名其妙地死了,两人都是死不见尸。他们的孙子在云南插队时逃到外国去,死得很惨。
  
  文革中这里有那么几个月成了一个什么造反司令部,常在夜里抓了人来拷打,周围居民常在月黑风高之夜听到惨叫声,听说有人被逼死在这里。很快这个野鸡司令部被更大的造反派组织灭了,头头也神秘地死在大门后的通道里。那时,周围邻居有说看见唐老头在屋顶上现身的,有说听见神秘哭声的。总之,好似总有一片神秘凄惨的迷雾笼罩着公馆。
  
  文革后,原来的主人唐老头的儿子倒是太太平平住了几年,然后去了香港,房子留给一家亲戚住着。那家人却不知怎么突然买房搬了出去,将这座房子租赁给了现在餐馆的王老板。
  
  王老板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
  
  后来才知道,多年来被人们传说“不干净”的唐公馆,清静一些年后,又开始出现异常现象。李家——就是看房子的唐家亲戚,更准确地说是唐家二老爷他老婆娘家亲戚——常常会听到令他们毛骨悚然的异声,看见一些更可怕的影像。据说夜半时分,时有一条白影在楼上楼下飘荡,女主人因此吓出神经官能症。
  
  “我搬进来之后,才听隔壁邻舍们吞吞吐吐说起这些事。当时和李家讲斤头借房子,因为实在太便宜了,我有点疑心,把房契、委托书、公证书什么仔仔细细调查了几遍,一点问题没有。我觉得李家是瘟生,不斩这种猪头三,我就是猪头三。后来我进一步开条件,说是租一半,什么天井、走道啥的面积一概不算,只算房间面积,他们居然全盘吃进。讲是只能租唐家二房的房产,大房的是不出租的,实际他们从来没分过哪层哪间是谁的,房契都只有一张。李家只要脱手,算面积瞎淘浆糊,唐家大房里没死的都在香港,谁会来管?所以后来37号只有一小半没租下来。等我晓得李家急急脱手的真相,长期合同老早签好了。不过我也不当一桩事,谁相信那些?
  
  装修辰光太太平平,等到开业个把月以后,怪事就来了。”
  
  ……那一天夜里,厨师老关走出卫生间,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发现灯光暗淡的走廊里,看哪扇门都一样。好像还要转个弯?他记不清楚。
  
  为啥不装个门牌号码?这房子也是,看看不大,一层到三层格局都不一样,古怪得很。老关困倦得很,只想快点找到房间继续睡觉。“公馆人家”的饭碗不好端,工钱是比别处高,做起来也比别处辛苦,他似乎没那么疲倦过。一间间去敲门,半夜三更洋相出足?老关新来的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的,不能给人当笑话。再说这些房间也不是都有人住,有空关的。敲开门是人还算好,最多被人说几句,万一开门出来一个什么东西……老关想到这一节,身上便沁出冷汗来。昨天就听阿林讲起这幢房子一直有不干净的名声,当时只当故事听听,但夜深人静之际想起来,真有点汗毛凛凛。
  
  老关正在忐忑不安,却看见卫生间出来一个身影,一喜之下,马上求助:“我和阿林一个房间,从厕所出来就辨不出房门了……”
  
  那人笑笑,指了一指前面的一扇门。老关看此人总觉有些不妥,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便转身推门,却不料踩个空,一跤跌到楼梯拐角处。老关跌得七荤八素,待起身挣扎上楼后,忽然想起自己分明推的是门,如何会跌下楼梯?再想那人笑的样子,就有些害怕起来。
  
  被惊醒的众人将老关扶回房中,老关哪里睡得着?
  
  第二天便有议论,都说是老关老酒吃饱,自己跌倒,却又编一套话来掩饰。老关大叫冤枉,说是自己生来滴酒不沾。于是又有怀疑是贼骨头的,也有道酒楼同事戏弄新来的老关的,众说纷纭。
  
  大厨愤愤不平,吃定有人恶作剧,就叫老关指认。老关说是一年轻人,长相如何如何,众人听了便有些面面相觑的样子。厨工阿林迟疑半晌,去杂物间翻出一张照片来,上面分明是一家四口,父母及子女的合影,看那装束神态,应该是文革期间的。
  
  老关毫不犹豫指向那个年轻男子:“就是他!”回头看大家的神态,却一个个白了脸。
  
  大厨小心翼翼地问:“你认准了?”
  
  老关点头:“不会有错,年龄相貌都一样。”
  
  “那么,这张照片拍了快三十年了,他现在还会那么年轻?”
  
  老关有些不知所措,自己似乎说错什么了,大家的样子都怪怪的。
  
  “这是唐家小辈,唐老头的孙子,死了总有二十几年了吧。”大厨用手掌在颈边比划:“咔!头没了。”
  
  这下轮到老关脸色大变了。
  
  两天后,夜里当班的两个女服务员忽然杀猪一样大叫起来。众人先是以为她们碰到强盗了,都奋不顾身拿着菜刀扫帚擀面杖冲将出来,但二楼走道上只有两位花容失色的小姐。见到大家,惊魂未定的小姐们指指点点,据说也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虽然老关说得活灵活现,众人还是不大相信,谁知道他是不是白相大家呢?说出唐家孙子的相貌不算希奇,毕竟那个什么大伟或者大卫的面孔太大众化了,何况阿林的照片又有暗示诱供的嫌疑。那两个小姑娘有点痴头怪脑,十三点兮兮,说话更作不得真。但还是有几个人辞职走了,其中包括老关。
  
  王老板到今天提起这件事还是唉声叹气:“要培养一个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人不容易啊。现在的服务员小姐差不多都是后招的,小黑、凯文他们也是。”
  
  说完,下巴颏一仰,半杯啤酒下肚。
  
  这些话显然咪咪也是第一次听到,眼睛睁得大大的,手中的筷子已停了许久。
  
  石语从这顿便饭的种种细节上体会到,这家餐厅的确不俗,人员素质相当高。看来,王老板在日本没有白当店长。
  
   “现在又是小刮刀。”王老板情绪低落地接着说下去。
  
   现在做水产生意的不少是从‘山上’下来的,不知怎么这帮吃过官司的朋友就是欢喜做这一行。一有不大不小的餐馆开张,自有那帮红眉毛绿眼睛的人物上门,要包下水产供应,好像成了行规。一般说来,餐馆老板不会也不敢拒绝。于是在餐馆前门或者后门,便会出现成排的玻璃缸或水盆,鱼鳖虾蟹游弋其中,等着被食客看中下锅。
  
   小刮刀就是在“旧公馆”刚开始装修时找上门来的。
  
   “我跟他讲好斤头,让他在后门摆开摊子。我店里的鱼虾都在他那儿买,过秤记帐,每日结算。他做生意还算规矩,价钱和分量都说得过去,旁边的住家和小饭店来买的也不少。”
  
   王老板喝了口茶,叹了口气。
  
   “不要说,像他这种人有时还真派得上用场。店里经常有日本客人来,我在日本呆了不少年,晓得东洋人有种毛病,不要看他们平时一本三正经,到饭店里几杯酒下去,一个个都变得恶形恶状的,对女招待不二不三,动手动脚。这又不是在日本,我这里用的都是上海妹妹,哪个吃得消!弄得这帮小姑娘都不敢去招呼日本人了。
  
   “那生意总要做吧?这时小刮刀就有用了,妹妹出去招待日本人,让他后头跟着当保镖,面孔铁板,一副狠三狠四的腔调,日本人一看,暴力团的干活!马上规规矩矩。
  
   “我还给他买了一身西装撑门面,他穿上身,看起来更加像日本黑社会的——不过本来他就是这票货色,不用装的。”
  
   石语会心一笑,王老板不愧是个生意人。
  
   “到底年纪一把了,小刮刀平常也不惹事,只有一点不好,欢喜吃老酒,每日至少一瓶硬货,雷打不动,有时到夜里就有点酒水糊涂了……”

  餐厅半夜才关门,为了方便,给小刮刀在三楼留了一只铺,跟两个厨工住在一起,有生意就叫醒他。后来大家熟了,夜间要鱼虾也懒得找他,厨师自己过秤,记帐。这样,小刮刀常常回家去睡,那张铺就成了他醉酒后的留宿之处。
  
  那天晚上,厨工小黑十二点多回到宿舍,看到小刮刀的床上被褥未动,人不在,当时也没在意,自顾自睡了。等第二天早上在小平房发现小刮刀时,他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救护车来之前,小刮刀神情恐惧,半昏迷中的呓语,又搅得餐厅谣言四起,似乎公馆上下到处鬼影憧憧。
  
  “我就弄不懂他去平房做啥,本来就准备装修了给他用的,何必这样贼头贼脑呢?还有他的几把钥匙哪里来的?看样子不像是原配,估计是他爹——从前是唐家的包车夫——偷配的,钥匙的坯子也是老货。这里的门锁大多数没换过,老牌的‘司必林’锁是经用。”
  
  现在王老板操心的是谁来接小刮刀这只摊子,鱼贩们已开始探头探脑了。还有,小刮刀家人吵吵闹闹寻王老板麻烦。
  
  王老板又一口喝下半杯啤酒。
  
  王老板没有陪石语吃完,他太忙了,尤其是现在,餐厅上客的高峰时间。反正大家都是讲实际的人,不必拘泥于虚礼。
  
  咪咪似乎也对吃饭失去了兴趣。等王老板走开后,她轻轻离座,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
  
  石语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么神秘做啥?”
  
  咪咪得意地举起手,手上是一串钥匙:“知道这是什么?”
  
  “小刮刀留下的钥匙。”
  
  “好,反应不慢。我从老爸那里偷来的。想去小平房看看吗?”
  
  
  石语不知道自己想在小平房里找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应该来看一下。
  
  小平房里很黑,只有咪咪的手电筒的光晕在游动。房间里除了霉味,还有尘土味往鼻子里钻。出现在光晕里的,是一些旧桌椅,一个歪歪斜斜的衣帽架,还有墙上斑驳的痕迹。
  
  想到小刮刀曾在这里迎来他的死亡,也许还经历了某种恐怖的体验,石语有点感慨。
  
  兴致勃勃的咪咪觉得自己像一名向导,引领石语在作一次探险。但是在尘土中打了两个喷嚏后,她觉得不好玩了:“没意思,一点都不刺激,就是些烂凳子破桌子。石老师,我们出去好吗?”
  
  说着她拿手电筒对墙上一阵乱晃。
  
  石语抬手挡住手电筒:“慢。你照照这里。”
  
  光晕中是一张积满尘土的桌面,尘土中有一处浅浅的长方形压痕,显然放过什么很轻的东西;压痕边缘有几道杂乱的手印,显示那东西被人拿走了。
  
  既然拿走东西时在桌面留下手印,那东西一定很薄。
  
  石语心里一动,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取出一张照片——月塘的那个雨夜,小同走后,他在桌上发现的。
  
  竹叶的照片。
  
  石语拿惯照相机的手,稳稳拿着照片,小心翼翼地对着压痕放下去。
  
  严丝合缝。
  
  惊奇,兴奋,咪咪激动地叫起来:“哇噻!福尔摩斯!”
  
  
  王老板站在西厢房的窗前,注视着一老一小的身影走出小平房。
  
  这姓石的究竟是个什么路子?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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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惊悚夜
  
  石语走出“公馆人家”时,不知是几点钟,他的手表停了。
  
  现在知道了小同留下的竹叶照片是哪里来的,石语反而觉得心定了许多。有人在小平房里留下了照片,又有人得到了它。是谁,姑且不论,至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灵异成分。
  
  小同的叙述是不尽不实。他又是怎么得到照片的?肯定不会如他所说,他是听弄堂里的人谈论才知道现场情况的。他好像真的在那一晚于秋雨中蒸发,这几天音信全无。石语后悔当时没有留下小同的联系方法。
  
  想起小同提到小刮刀弥留时说的“作孽“两字,石语又有了新的解读——那应该是“竹叶”。上海话里,“竹叶”和“作孽”的发音很接近,小同也应该很清楚这点,因此,他提到这两字时犹豫了一下。小同执意要自己介入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意图?
  
  我何必要卷进去?石语认为最明智的做法是离得远远的。他隐隐嗅出这里头有股异味,但又不是原先所显现的那种非理性超自然的表象。
  
  “公馆人家”雇员们的话,可信程度不高,他了解那一类人。
  
  两张照片,两张竹叶的照片。竹叶显灵,小刮刀毙命,这两者真会有什么联系吗?还是有谁故意要给人造成这种印象?那又是谁,出于什么目的?
  
  其实,那张弄堂里的竹叶照片,可以找出一百种解释,其中,石语最不愿相信的就是所谓的灵异现象。可惜那张照片没留下,否则,自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心平气和地分析它,在照片上做的任何手脚都瞒不过资深摄影师石语。
  
  不过,既然要抽身退却,又何必去分析那张照片?
  
  从内心深处,石语并不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现象存在。他经历过一些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经过心平气和地思索分析,他曾经认为能给出合理地解释。
  
  二十多年前的雕花楼惊魂,他认为只是有多年的传说先入为主,加上当时当地的环境氛围造成的心理作用。阴暗的门厅、死者的遗物和古老的传说共同作用,是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让他感到被什么神秘可怕的东西包围、窥视。只是凭空消失的图像至今无法解释。
  
  十八年前的竹叶葬礼,不过是视觉上的强大冲击,同样是加上环境的烘托,包括杨七老爹和杨在明的装神弄鬼,如同集体催眠,将在场的人带进恐怖的气氛中。小同的中枪,是蚱螂被吓昏头的结果。事实上蚱螂的枪中只有火药而没有枪弹、铁砂,否则小同不死也是重伤。而小同长期不正常的昏睡,也是受惊吓引发的癔病,毕竟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说服了自己,主意拿定,石语顿觉轻松了许多。
  
  可是——他真的说服了自己?他心中隐隐觉得有某些事不对头,但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或许是内心深处不愿去面对,也许只是现在他集中不了注意力。
  
  愿多想,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环境。
  
  王老板真可谓神通广大,除了在断壁残垣间修了一条路外,居然还在路旁装上了路灯,灯杆矮矮的,老旧的煤气灯样式,光线弄得昏黄朦胧,大约是他特意弄出来的所谓怀旧气氛。
  
  石语走着,觉得脚步有点发飘,头有点晕。平时自己有三五瓶啤酒的量,今天不过喝了一杯,怎么就有醉意了?是被王老板讲述的那些怪异事件搅得心神不定?不像,自己不过姑妄听之,不曾信他,何况刚才已打定注意不理会了,再说以自己一向的定力,当不至此。
  
  模模糊糊的月亮,看不见星星。路灯昏黄的光晕外,就是那些已经拆到一半和还没有拆的旧房,默默立在黑暗中,淡淡的的月光勾勒出支离破碎的轮廓。
  
  “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眼泪,陈旧而迷糊。”有人这样描写月亮,是谁?好像是张爱玲。今天的月亮就是这样的。
  
  那是年轻人眼中的月亮,三十年前的月亮……自己怎么一下子小资起来了?石语闪了一下这个念头。
  
  一阵冷风从那边死寂的黑暗中卷了出来,绕着石语脚边旋转着,还带着碎纸屑一类的东西。忽有片纸飞至,竟贴在脸上,顺手拈来,分明是一张冥币。石语心中一惊,手便不由得一抖,倏忽间,那纸钱又随风飘进黑暗之中。耳边听得幽幽一缕语音:“多谢……”,飘飘忽忽,又似在地下流出。停步侧耳,却再也难辨声音的由来。
  
  立时便觉身上透出一丝寒意,从脚跟起来,顺着皮肤向上延伸,迅即扩展到全身,一直到发梢,头发随之一根根竖了起来。再抬眼看去,两边的路灯变得益发昏暗,朦胧的光晕笼罩在浓稠的雾气中,缓慢而诡异地变换着形状,路两边那些旧房子的阴影随着雾气在聚拢,在蠕动,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种邪恶的意味,慢慢地挤压过来。石语下意识地想退回唐公馆,回头却只看到形状莫名的一团雾气连着夜色,既不见大门也不见楼房。一时间,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陌生起来,这已经不是石语来时的路,也不是刚才从酒家出来时的路。
  
  实在太过怪异,石语使劲摇了摇头,挣扎着想加快步子离开这个地方,却如在梦中一般迈不开步子。
  
  周围的雾气退下去一些,那股阴寒之气却还在慢慢穿透肌肤,在身上各处游走,往心胸中间慢慢压迫。石语想挣脱雾气寒气的网罗,又觉手脚竟无所知觉,眼前却朦胧看到几缕雾气在缓缓汇聚,心中隐隐感到,这是要聚成一种令人极度惊怖的异形,等异形聚拢,自己将无处遁身。

  无助,绝望,心在狂跳,莫名的恐怖慢慢在控制石语的意识。石语不想看到那白蒙蒙聚起的形状有多可怕,偏偏眼睛却越睁越大。
  
  随着心跳,发现心头一丝热气尚在盘绕挣扎。
  
  热气如檀香烟雾,淡淡的,若有若无。檀香的一缕青烟带出了那个摇曳着几支翠竹的小院,还有,心平气和的老者和孩童。石语心中一动,久已不念的九字真言不由自主跃上舌端,随着每一字的吐出,心头的热气便将寒气顶出一分。逐渐挣扎起来的一缕热气在腹中盘旋,渐渐分左中右游走到身上各处,将那寒气顶住。先前听到过的阴恻恻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说了什么,只是此时石语已是心无旁骛,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连那异形已聚成什么样子亦不管了。
  
  那阴寒之气似是又往里压迫了一些,石语便又加力催导身上各处游走的热气,终于热气走得畅通,稍顷四肢便觉有几分暖意,忽然间就能活动了。此时石语不由自主地抬手结成手印,最后一字真言甫一吐出,就听见近处清脆的玻璃破裂声,心中立觉清明。定睛看去,眼前哪有什么雾气、异形,分明是一个市井老者,正疑惑地看着他。
  
  星月在天,秋风习习,路是路,灯是灯,夜色清朗。
  
  “哇啦哇啦做啥?玻璃都震碎了。”老者不悦地说。
  
  石语惊魂未定,也不搭话,拔腿就走。
  
  “……有毛病。”身后飘来一句。
  
  三步并作两步,石语终于走出这片废弃的弄堂,来到马路边上。腿一软,便在上街沿的花坛栏杆上坐下。晚风吹来,他感到阵阵凉意,才发现身上已被冷汗湿透。调息良久,他才慢慢定下神来。
  
  夜风中飘来哪处大排挡的炒菜香味,伴着镬铲撞击的叮当声。来往的车辆毫无顾忌地鸣着喇叭。缺了笔画的霓虹灯闪个不停。一群年轻人大声嬉笑着走过,有人的腿撞着了石语,却让他感到一阵兴奋。一向总令人有些心烦意乱的上海旧城区夜景,这时令石语感到无比亲切,一切都生气勃勃,适才在废墟间的惊恐绝望已恍如隔世,现在他只想向每一个路人致意。
  
  惊悚过去,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底部被捅出一个窟窿的水桶,身上的力气如水一般的从那个窟窿流出,已经流干了。疲惫,伴随他的只有极度的疲惫。
  
  等他稍定下心来,首先出现在脑中的是他走出唐公馆大门时的那些念头,刚说服自己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现象存在,就迎来了那么一场惊恐。他是做了一个恶梦?真是梦倒好,可惜没有比那幕场景更不像梦的了。
  
  他经历了,感到了那一切。那块石头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踢到了他——贝克莱主教的观念:“存在即被感知。”
  
  那么,他方才“感知”的那一幕,应该是存在了?
  
  有点可笑,如果他还笑得出的话。要是有哪个熟人知道他坐在上海旧城区的一条破破烂烂的街边,几乎就要在炒菜的油烟味中成为贝克莱大主教的信徒,不知会做何感想。
  
  此刻,他心中还在挣扎。这一切不是真的。
  
  出租汽车司机看石语时的神情好像见了鬼,也许是把他当成从精神病院开小差的,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怕他付不出车钱。石语不管这些,上车就仰头紧靠着座椅,想恢复一下体力,顺便恢复正常思考的能力。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被驴踩过,不但一阵阵的痛而且思维混乱得很,各种念头纷至沓来,零乱,不连贯,毫无逻辑。但是走出唐公馆大门后那种有什么地方不妥的感觉一直缠绕着他。要不是后来遭了一场惊恐,他应该早就想出来是哪里有问题了。算了,以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作这种思索显然是徒劳,索性不去想它,先睡一觉,把头脑调整过来再说。
  
  石语下得车来,不等他把车门关好,出租车就窜了出去,把他闪了个趔趄。他摇摇头,自己不至于那么吓人吧。
  
  石语走向公寓大门时,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那么迫切想回家的心情。
  
  走进浴室,石语双手支撑在盥洗台上,他的双腿仍在发软。大理石台面的凉意让他舒服了一点。想起出租车司机的眼神,石语在镜子前犹豫了一下。在镜子里会看到什么?自己的形象一定很难看,也许像个疯子,或者更糟糕,看上去像钱剥皮。不知为什么现在会想起钱剥皮,也许是因为他接的这一单生意让自己不情愿地走进唐公馆,无端遭了那么一番惊恐。然而比类似钱剥皮的形象更糟的是什么?是在镜子里看到一张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脸,或者在自己身后多出一张脸,或者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不知听谁说过,午夜千万不要独自照镜子。
  
  可笑。石语发现自己的头脑还没有清醒过来,居然会害怕一面镜子,而且是自己照过无数遍的镜子。不过在度过了如此一个晚上后,有什么念头都不奇怪。
  
  还好,镜子里是石语自己的脸,不过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头发竖着,乱蓬蓬地扭结在一起,两眼通红,嘴边竟有一缕血痕——这大概是叫出租车司机吃惊的原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一点都没觉得疼痛。
  
  语放了一浴缸热水,躺了进去。热水包围着肌肤的感觉真好,他想像着在热水的浸泡下,今晚的惊恐慢慢地从每个毛孔里排出去,溶化在水中,然后打开浴缸底部的塞子,把那缸混水连同自己的不安、困惑一股脑儿放进下水道,不管冲向哪里,总之离自己越远越好。他在蒸腾的水汽中闭上双眼,试图去感受一分热水带来的惬意。据说浴盐能使人放松,尽管他从来不用那东西,这次却在水里放了不少。
  
  然而,直到石语放完了那缸水,穿着睡袍来到客厅里,他的头脑仍然是一片混乱,还夹杂着几许茫然。他站在大玻璃窗前望过去,窗外是大上海的夜景。站在高楼上俯瞰上海夜色,灯火璀璨之中带着几分繁华、又透着几分妖异。看风景的人心境不同,对上海夜色的感受也会迥然不同。
  
  石语年轻时曾向往着这样的意境:在大都会的夜色中,对窗远眺,灯光朦胧里,一曲蓝调悠然响起,独自沉醉其中。是受哪部外国影片还是文学作品的影响?他记不真切。后来,这真的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沙滩上的寄居蟹,时时会钻到一个螺壳里去躲避现实,有时是因为觉得危险来临,更多时是因为心烦意乱。高楼上的红酒、蓝调是他的一个壳,月塘小镇是他的另一个壳。但同寄居蟹一样,那个硬壳不是他自己的,当浪潮卷来时,海滩上的螺壳会被卷走。现在,月塘的那个壳已经破碎,他需要借助红酒和音乐来逃避下一个浪花。真的能躲开吗?他不去考虑这点。
  
  石语走到唱机前,按下放音键,迈尔斯•戴维斯的小号声缓缓响起。他给自己倒了半杯红葡萄酒,关上了吊灯,只留下一盏落地灯照得客厅半明半暗。
  
  然后他斜躺在长沙发上。
  
  举起高脚酒杯,灯光透过,杯中酒晶莹透亮。轻轻一晃,那红宝石一般的液体在杯中打着回旋,便有一缕清香溢出。他微闭双目,缓缓将那缕酒香吸入肺腑。那是什么香味?夏日清晨,屋前带着露珠绽放的第一朵玫瑰。花街巧克力——马车上,年轻英俊的法国军官为女友打开了糖盒。阴沉的初冬午后,从南京西路“凯司令”咖啡馆门前走过。芒果寨外,清澈的小河边,似有似无的芬芳如从蓝得令人心醉的天边轻轻飘来……
  
  石语心头一颤,红酒从喉头滑过,微微有点酸涩,如同自己的初恋。杯中酒一时变得索然无味,他将酒杯放下。
  
  周围轻柔回荡着的已经是德斯特•戈登的萨克斯风。晚上,有一点点风,淡淡的月色,孤寂地在街上走,湿漉漉的街石反射着路灯的微光。
  
  疲惫的行路人回到家了,要睡了。石语朦胧中想着,睡意渐浓。就这样坠入黑甜乡中,再好不过,他企盼一夜无梦的酣睡。
  
  他忽然感到似乎有谁站在沙发前俯身注视着自己,像多年前雕花楼里的感觉一样。
  
  睁开眼,只看见前边架子上功放的电子管灯丝幽幽地闪着微光。
  
  他觉得不自在,不对劲,暗叹一口气,睡意在瞬间离他而去。他又端起酒杯,站起,缓步走到窗前。
  
  窗外有一张脸,模糊,惨白,浮现在十九层的空中。
  
  看不清那张脸上的眼睛,似乎只是一对空洞。但石语依稀认出,这是小开唐大卫的容貌。
  
  一时,涌上石语心头的已不是惊怖,他实在有些麻木了,现在,他只觉得无可奈何。
  
  窗外的景色完全变了,不再是霓虹闪烁的不夜城,而是漆黑一片,仿佛被愁云惨雾笼罩着。
  
  石语弄不清哪一幕场景是真实的:是适才红酒加爵士乐编织出的温馨舒适,还是眼前窗外这副嘴脸。或许自己已经在音乐中睡着了,现在正处在恶梦之中。
  
  但是不像。他咬到了早先咬破的下唇,又感到一阵疼痛。
  
  既来之,则安之,石语逼视着那对空洞的眼睛,举起酒杯,轻轻道一声 “A Votre Santé”。
  
  那张脸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如在水中起伏一番,忽然变得似竹叶的容颜。石语心中微颤,踌躇间,见那脸又变回唐大卫模样。
  
  石语将杯中酒猛的泼过去。殷红的酒液从玻璃上缓缓流下,衬着那张惨白的脸,看去如血从那眼中鼻中慢慢淌出。
  
  石语冷冷地与那死沉沉的目光对视。
  
  不管是谁,他们——或者说它们——毁了石语的生活方式,又砸碎了他的一个螺壳。石语明白自己不会再逃避,他会奋起迎击,这由不得他选择,他是被逼应战的。
  
  音乐还在回荡,但听上去已不是原来的韵味。
  
  那张像唐大卫的脸似乎在石语的逼视下退缩了,一下子消失在夜空中,无影无踪。窗外依然是上海迷人的夜景,有几分繁华,带几分妖异。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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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咪咪今天很兴奋,没想到遇到石语这么个人物。这个石语很有意思,说是摄影师,却好像对唐公馆神神鬼鬼的传说更感兴趣,居然和自己一起夜探小平房,还发现了桌上的痕迹是一张照片留下的。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张照片现在竟在石语身上。
  
  这好像是福尔摩斯常玩的手法,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人物,神秘,故弄玄虚什么的。咪咪觉得自己也很了不起,如果说石语是福尔摩斯或者波洛,那自己怎么也算得上是华生医生、黑斯廷斯上尉那类角色。当然,这个老家伙也很有型,穿着件阿玛尼,时尚,到底是为《时尚圣经》工作的,不像老爸,整天穿那几件日本西装,人弄得一副板板六十四的腔调。
  
  战胜老爸也是今天的收获。石语走后,老爸用尽了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的手段,也没让自己屈服,终于住到唐公馆来了。这事把老爸气得发昏,那也没办法。
  
  咪咪的房间在三楼,和两个女孩住在一起。那两个女孩看咪咪住进来,非常高兴,原因吗,无非是人多胆子大。

  两个女孩一个叫小雅,一个叫真真,都是餐厅的服务员,二十来岁,都长得端正俏丽,气质也不错。咪咪发现,老爸的餐馆用人标准不低,尤其是门面上的,一点都不马虎、将就。
  
  年龄相仿的女孩很容易就混熟了,何况咪咪是典型的“人来疯”。叽叽喳喳说了一通,两人帮咪咪安置下来就下楼继续上班,同时叮嘱咪咪千万要锁上门。
  
  咪咪在房里来回走了几圈,按捺不住兴奋:终于住下了。“千万要锁上门!”方才小雅和真真两人说这句话时一脸神秘带恐慌的神态让咪咪觉得自己的决定绝对正确,今夜肯定很刺激。刚才和石语侦察小平房已经够刺激的了,下面该干嘛呢?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想过住进来后该干些什么。这也不是第一回了,老爸老说她“脱头落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她打量了一下房间,小雅和真真的床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她们床头没有长毛绒动物玩具,没有时尚有趣的卡通装饰品。
  
  两张床间的桌上有一盏台灯,几样大路货化妆品,两个相框里显然是她们家人的照片,都是穿着土土的衣服,带几分拘谨的笑容。她们都是知青子女,父母还在外地的哪个小城生活着,为了女儿的前途,把她们送回自己出生的这个大都会寻找机会。
  
   怪不得她们的上海话听上去不怎么地道,咪咪想。不过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上海滩上的小青年,上海话灵光的不要太少哦,大概比大熊猫还要少。
  
   房间不知有多年没有装修了,四十年?还是五十年?墙壁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隐隐约约似乎布满了规则的印花。墙上有两盏同样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壁灯,当然不会有灯头。
  
   咪咪走到窗前,从这里俯瞰天井和大门。两排煤气灯式的路灯之外,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是那些已拆和待拆的老房子。外面开始起雾了,是上海深秋晚间特有的,薄薄的那种雾,贴着地面,低低慢慢地飘荡,弥漫,渐渐充塞了每一个角落。于是路灯的光晕变得朦胧起来,远处的那几盏 只能见到一团混沌的光影,冷冷的。出没灯下的身影也是朦朦胧胧,时隐时现,如在雾中飘浮。在咪咪想像中,那是些六十年前老公馆旧客的幽灵,如今旧地重游。她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 影影绰绰的,在灯影中逡巡不前。那是哪家的闺秀,在等着自己的男友一同步入唐公馆吧?这个时候,公馆的大厅里,应该已是灯火辉煌,高朋满座……浮想联翩的咪咪忽然发现那个身影消失了。她去哪儿了?咪咪有点扫兴,离开窗户,坐到自己的床上。
  
   对面还空着一张床,那是老关事件后吓跑的某位小姐留下的。自己则占了昨天辞职的那一位的铺位。小雅她们为什么不走?她相信是老爸的一番话起了作用。

  听真真说,小刮刀死后,阿林吓昏,马上就弄得人心惶惶。王老板见状立刻召集全体员工训话。据真真绘声绘色地描述,王老板在痛斥谣言,要大家坚持唯物主义世界观后说:“……谁想辞职,马上提出,我现在就给你结帐!不过你们要拎清,凭你们的本事,在上海滩拿得到这里那么高的工钱吗?我话摆在这里,哪个能在别地方拿到同样的工钱,我把王字颠倒过来写!”
  
   据说这一下子就打消了大多数想走的人的念头。
  
   “倒不是怕他王字颠倒过来,想想这话是有道理。”小雅叹口气,“像我们这种‘知青回沪子女’,又能去什么地方?不要说这样水平的工资赚不到,住处也难找。到亲眷家去寄人篱下,看人家脸色?算了吧。”
  
   自己算是“回沪知青子女”吧?没想到几个字的位置换一下,人的境遇竟是如此不同。可是像这种餐厅工作又能做几年,以后她们怎么办?这个城市确实五光十色,充满诱惑,似乎也到处是机会,但是像她们这样虽然有了一个上海户口,却在这里没有什么根基的人生存也是很艰辛的。咪咪觉得小雅她们真是过得挺不容易。难怪老爸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王”字颠倒过来算是什么字?咪咪伸手在空中写了一遍。要是说老爸有幽默感,那好比说公鸡会下蛋,狗头上能长角,多半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现在咪咪有点后悔留下了,这里无聊得很,连电视都没有。算了,还是先睡觉。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留宿权利只是为了睡觉?明天到学校说给跟屁虫听,能笑掉他的大牙。那就不提呗,只讲跟石语当侦探的事……对了,见到石语怎么说?就说我在睡大觉?好没面子。
  
   咪咪不甘心地关了顶灯,只留下真真床头那盏节能台灯亮着,钻进了被窝。
  
   迷迷糊糊中,似听得门外不时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是公馆幽灵在游荡,还是下班的员工回宿舍?咪咪也懒得去弄明白,因为浓浓的睡意袭来,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咪咪突然从梦中醒来。
  
   床前有人。
  
   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咪咪刚睁开眼睛时的感觉。渐渐看得清楚起来,那像是一个老妪。身影背后惨白的台灯光,衬出几缕乱蓬蓬的白发散落在两肩,也勾勒出一袭白袍的轮廓。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刚醒来的咪咪脑子还有点发木,也不知道害怕,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那人怎么进的门。
  
   老妪不答,只是死死盯着咪咪。咪咪看不到老妪的眼神,但是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目光中的怨毒。空气中有一股蜡烛油的味道。
  
  咪咪不知所措,只会反复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
  
  少顷,一个低沉的声音开始在房中响起。
  
  “老爷回来了,太太回来了,大卫也回来了……你不要阴魂不散,走吧。人死了就死了,不要再来作怪……”
  
  沙哑的语音带着难以形容的怨毒和阴沉,从老妪的牙齿缝里挤出来。
  
  夜深人静,面对此情此景,一向不知有“害怕”两字的咪咪也觉得毛骨悚然。听这意思,对方竟像是对着一个死人或者是冤魂说话。咪咪一时觉得糊涂了,到底谁是鬼?是那老太婆还是自己?或者自己仍在梦中?她掐了一下臂膀,很痛,说明自己活得好好的,也没在做梦。
  
  老妪突然一手捏住自己的脖子,身体痉挛起来,脑袋忽而后仰,忽而前俯,极度痛苦的样子,好像在拼命挣扎,喉咙里呜呜作响,似是一口气堵住出不来,一头白发随着头的剧烈摆动散乱地舞动飞扬。
  
  在老妪的头转向一旁时,咪咪看见她的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衬着背后惨淡的台灯光,显得分外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老妪虽然还在痉挛挣扎,却能出声了:“你不要来缠我呀,我没有害死你……你有冤找你的对头去,饶了我吧……多少年我一直在超度你,给你烧锡箔,做羹饭啊……”
  
  声音凄厉恐怖,房内顿时如卷起了阵阵阴风,似有多少冤魂怨鬼将她缠定,向她索命。
  
  咪咪的感觉却是老妪身后好像还有个影子,在掐着她的脖子,在狞笑。待她竭力睁大眼睛看去,却只有那个扭动不止的老太婆。暗淡的台灯光中,只有老妪的身影在扭曲、蠕动。
  
  不过毕竟是奇出怪样的大小姐咪咪,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这老妪是不是急病发作了。她早忘了害怕,赶忙问:“你怎么了?要紧吗?”说着一骨碌翻身坐起,只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跟发作时一样突然,老妪一下就停止挣扎,呼呼喘了一会儿粗气,转过身去,慢慢走向房门。临出门前,她转过脸来。虽然灯光暗淡,咪咪还是看到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怨毒的神情。
  
  咪咪发了会儿愣,想起什么,跳起来向门外追去。她跌跌撞撞奔到后楼梯口,只见老妪已经走到下面楼梯转角处,手中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支蜡烛。听到楼上的动静,老妪转脸向上望,咪咪看见她上半部分脸处在阴影中,显得分外阴森。
  
  看着老妪缓步走下楼梯,咪咪站在那里发楞。
  
  突然,她身边有人说话:“没有吓着你吧?”
  
  咪咪吓了一跳,见身旁站了一名男子,却看不清面目,因为楼道的灯还没换上。
  
  她不悦地说:“是你吓着我了。你是谁?”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唐家的房客,确切地说,是金嫂的房客。金嫂就是刚才那个老太婆,唐家大房里的老佣人。你叫我友松好了。”
  
  接着楼梯下微弱的反光,咪咪发现那男子正在打量自己,便有些不悦。毕竟自己只穿着睡衣,照外国规矩,和光着身子差不多。咪咪可不是外面的市井女人,会穿着睡衣随便上街。这会儿居然有个大男人盯着自己看,咪咪觉得有些难堪,于是不由自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友松似乎没有注意到咪咪的不悦,继续说:“金嫂脑子不对,有点老年痴呆症,经常半夜三更在楼里乱窜。刚才我看她又跑出来,就跟着她,怕她又吓着谁。这楼里没她就已经够乱的了。对了,我没见过你。你是……”
  
  “我姓王。”咪咪对眼前这个人还存有几分戒心,不想和他多说。这时她听得楼下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回宿舍了,就探出头去,正好看见小雅,便扬手招呼了一声。
  
  小雅答应着,和真真一起往上走着,后面跟着领班小陈。
  
  “哦哟,你胆子真大,一个人敢站在这里!”真真大惊小怪地嚷嚷。
  
  “不是还有一个——”咪咪转过脸看友松,但是,他已经不见了。
  
  听完咪咪的叙述,小雅有点着恼:“又是这个死老太婆,吓我们好几回了!自己有毛病,还要把别人吓出神经病来。你锁门也没有用,全楼的钥匙她都有,只有几间换了锁的房间她进不去。还有那个友松,神出鬼没的,租了房间也没见他住过几天,倒是几次看见他晚上瞎窜。”
  
  旁边的小陈说了话:“小姐,你们动作快点好吗?我当保镖也不能站一夜呀。”
  
  小雅真真一起瞪了他一眼,拉着咪咪进了门。真真飞起一脚,房门对着小陈的鼻子重重关上。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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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当天边透出第一线曙光时,石语心中也忽然一亮,困扰他一夜的问题是——竹叶的照片!那张竹叶的头像出现的时机,似乎总是伴随着愁云惨雾,伴随着不幸。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在雕花楼里唐大卫的遗物中,见到了那个银相框,里面就是这张照片。他的意识中,早已把那堆东西看作是一种象征,一个符号,它们就代表着死去的唐大卫。鬼使神差,他当时拿出来的两件东西,一件是竹叶的照片,另一件就是唐大卫的画像。他还记得那时的感受:唐大卫的遗物仿佛是有意识的,涌动着一种邪恶,又好像要诉说什么。
  
  接着,是十八年前竹叶的死。在竹叶死后一个多月,石语去探视小同时,和小同的哥哥大同交谈过。大同在捶胸顿足自责一番之后,说起他后来听说的一些事。
  
  竹叶的死是一早上山挑柴的蚱螂发现的。他先是发现了散落在山坡上的一些衣物,接着很诧异地看见了一张竹叶的照片掉在山崖上,马上觉得是竹叶出事了。当他捡起照片装进口袋后,看到了躺在崖下的竹叶。寨里人据此判断,竹叶是在和杨在明吵架后回娘家,抄近道走老塔山,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第二天夜里,蚱螂神秘死亡。
  
  石语心头大震。
  
  唐大卫是第一个,竹叶的照片出现在他的遗物中;竹叶是第二个,照片出现在她的死亡现场;蚱螂是第三个,他检到了那张照片。

  接着,是小刮刀。
  
  居然每一次死亡都和照片联系在一起!
  
  然后,前几天,那个雨夜,神秘的小同把小刮刀身边的那张照片留在石语房间里。
  
  石语是下一个?
  
  很可能。昨天晚上要不是——要不是什么?九字真言?太可笑了。石语想起在淡淡的檀香味里,那位老者对他说的话:“若以此来弑神役鬼,后果自负。”说完老头还挤眼一笑。不管九字真言是否真有什么“弑神役鬼”的功效,石语当时是学来玩的,只是后来在念的时候,渐渐觉得这能使自己集中意念,就把它作为身心调节的又一法门了。
  
  然而,虽说真相还是如在云里雾里,并未明朗,但石语已隐隐感到,竹叶之死决不寻常,其中必有隐情。否则,照片的前几次出现可以说是巧合,但在小刮刀和自己身边的出现绝对是有意为之。
  
  石语用手支着额头,种种往事在心头涌现。
  
  他不用拿出照片,照片上的所有细节他都了然于胸。
  
  那也许就是他的初恋,也是竹叶的初恋,尽管一切还没有开头就已经结束。照那样说来,竹叶的第一个恋人也许并不能算是唐大卫。
  
  石语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红酒中闻到那仿佛来自天边的芬芳了。
  
  河滩边上有一片不大却茂密的芭蕉林,林子边上是一道陡坡,种着成片的竹子。叶子密而细碎的是凤尾竹,竹节多多;粗大挺拔的是龙竹,直直地指向天空。晴朗的下午,那些蕉叶竹叶便把阳光撕碎,斑斑驳驳洒了一地。高原的阳光强烈却不炽热,走进树荫,会感到一阵清凉轻轻拂过,此时就算有几分燥热,片时即可消去。哪天石语不想出工,就会来到蕉林里躺下,望着头上的蕉叶。阳光透过的那片,是一抹透明的绿色,令人有投入进去的冲动;几片交叠一处的蕉叶,绿得深沉,忧郁,看着,便会生出一丝淡淡的愁绪。
  
  林中一片静谧,惟有时时在蕉叶深处传出的鸟鸣,间或也有鸟儿的振翅声在哪里响起,抬眼望去,却寻觅不到踪迹。偶尔眼前有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飞过,便是一番意外的惊喜。
  
  石语可以在这里躺很久,懒懒地不愿意起身。他只是躺着听鸟儿地啼鸣,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常常就这样进入梦乡。他喜欢这里,这片芭蕉林总能给他带来片刻的宁静。
  
  隔着河是寨子里的菜地,竹叶就在那里干活。有时看到石语进了芭蕉林,她也会抽个空过河来找他玩。旱季里,虽然河滩宽阔,这条河流却只是从沙砾上淌过的一股涓涓细流,一步可以跨过,即使踩进去,水深也不过刚没脚面。
  
  大概芒果寨一带方圆十里内的男孩都会因为得到竹叶的青睐而感到受宠若惊,因此当笑语嫣然的竹叶出现在芭蕉林里时,石语立刻把幽林鸟语之类的白日梦抛到九霄云外。
  
  竹叶多半会缠着石语唱歌给她听。和别的知青一样,石语唱《喀秋莎》,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敖包相会》,还有《宝贝》、《哎哟妈妈》什么的。这些歌,知青们唱了好几年,但对刚来芒果寨不久的竹叶来说,却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完全是种全新的体验。于是,石语从竹叶清澈的眼睛里读到了仰慕,心中不免得意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如同就在昨天,芭蕉林外,河岸被雨季的洪水冲刷得峻峭陡直,他和竹叶并肩坐在芭蕉树下,腿悬在河岸边。对着开阔的河滩,还有对岸的水田、甘蔗林和山丘,他一句一句教竹叶唱歌。
  
   “在遥远的地方,
   那里云雾在荡漾。
   微风轻轻吹来,
   掀起一片麦浪。
   在可爱的故乡,
   在草原的小丘旁,
   你同从前一样,
   时刻怀念着我。
   你是每日每夜里
   永远不断地盼望,
   盼望远方的友人
   寄来珍贵信息……”
  
  那时,仿佛从天边飘来的淡淡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至今石语都不知道那是什么香气。天空蓝得无法形容,没有一丝云彩。小河静静流淌,闪烁着鳞鳞波光。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阳光灿烂的岁月,这一刻的芳香、歌声、蓝天就被珍藏在石语的内心深处。

  石语当时只是朦胧地觉得竹叶喜欢和自己接近,他也喜欢和竹叶在一起的感觉。
  
  云南的天黑得晚,天黑前后的那段时间,就是寨子里男女青年幽会的大好时光。但是,石语记得自己和竹叶从来没有约会过,也从来没有向对方表示过什么,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有时是一个眼神,有时是一个笑容,好像许多想说的话就在里边了。晚上,他们会有意无意地走到一块儿。竹叶有时从家里带来两个糯苞谷,或者带来一个在菜地伙房里放熟的木瓜;石语呢,也许拿上几个芭蕉,也许是一把家中寄来的太妃糖。两个人,常常还有别的年轻人,在一起聊天、唱歌、欢笑。往往是蓦然举首,见月上竹梢,方才知道时间已经很晚,意犹未尽的他们只得分手。当石语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总是充满愉悦,又开始期待明天的聚首……
  
  多年以后,石语经历了两场恋爱,终于娶了现在的妻子,回想往事,他自然已经明白那就是相恋时的心情,然而又是那么朦胧,却又有几分清新,应该算是初恋吧?以后他再也没有过那种纯真的感觉了。
  
  竹叶那张回眸一笑的照片,是石语亲手拍的,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一个难得的休息天,大同离开芒果寨当兵前夕,大家决定找几处景色怡人的地方照相留念。当然,石语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带上竹叶。竹叶是永远受欢迎的,谁都没想到石语有什么“私心杂念”。在滇西群山怀抱之中的芒果寨一带,照相是件大事,即便是这些知识青年,对这难得的机会也是很在意的。大家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尤其是几个上海知青,和平时相比,仿佛换了个人。但是,当随意穿着一件浅蓝衬衣的竹叶出现时,众人都觉眼前一亮。竹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清纯韵味,竟然令那几个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自惭形秽,暗自感慨。
  
  竹叶的那张照片是在粮仓边拍的。当竹叶兴奋地笑着站到相机前时,石语似乎是不经意地将照相机从大同手中拿走。
  
  石语记得那是大同带来的日本雅西卡120照相机,双镜头反光,带测光功能。
  
  竹叶右边是一片幽暗的竹林,背后是仓库的白色墙壁,她很自然地迎着阳光站着。石语却站到她左侧,伸出手在自己手背上测了下光,调整好光圈、速度和焦距,然后叫了竹叶一声。就在竹叶把脸转向他时,他按下了快门。
  
  当天夜里,胶卷冲了出来。第二天晚上,他们又聚在石语的小屋里。石语把煤油灯拧暗当安全灯,将手电筒用来曝光,印出了前一天拍的照片。当石语把竹叶那张照片从定影液中夹出,拧亮煤油灯观看时,身边的大同发出一声惊叹:“真漂亮!”
  
  大同的意思是,照片拍得漂亮,人也漂亮。
  
  照片上,竹叶回眸一笑,明亮的阳光在她飞扬的短发和脸庞边,以及线条柔美的胸脯上勾勒出了轮廓光,白墙的反光正好照亮了她的脸部,背景却是深色的竹林。
  
  石语很高兴地看到了自己作品的成功,这张侧逆光下拍的照片,从高亮部位到暗部,层次丰富,而竹叶笑靥如花的神态也自然得恰到好处。这以后,他越发信奉摄影师要对自己的拍摄对象有所了解,才能拍好照片的理论。美中不足的是120相片的正方形画面。
  
  第二天白天,石语把底片和两张印出来的照片交给竹叶时,说了一句,这张照片剪裁一下放大,那就更好了。
  
  是的,石语最后在唐大卫的遗物中发现的那张照片,以及现在他自己身边的这张,都是经过仔细剪裁放大的。从上面照相馆的标志来看,应该是唐大卫寄到上海完成的。
  
  石语走到卫生间,从揉皱的外衣里拿出那张照片,放在茶几上。即使以他如今的职业摄影师眼光来看,这照片也不失为一张不错的业余作品。然而,它如今竟然会代表着不祥,代表着一种凶兆,这是石语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眼前的这张青春靓丽的脸孔,竟然和十八年前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张焦黑狰狞的脸同属一个人,那更让石语难以接受。
  
  今天再回想起年轻时和竹叶的那段往事,石语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确实,他们之间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那是一个有着很好月色的夜晚,附近农场放电影,石语和竹叶都去看了。第一场是《列宁在十月》,他们都看过好几遍;第二部是《地道战》,他们更是看过无数遍。在第一场放完后,两人决定回寨子去。
  
  走在月光下,两人很少说话,只是默默感受着周围的宁静。看着身边的女孩,石语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他忽然觉得今晚上会发生些什么。远处山上传来声声长嗥,竹叶轻声惊呼,抓住了石语的胳膊。石语说:“那是野狼,这里老乡叫它老灰。远得很,不用怕。”但是竹叶仍抓着他不放手。石语被她抓得有点疼,于是就笑话她的胆小。竹叶听了却更是狠狠地捏住石语的胳膊。
  
  竹叶的性格中有股狠劲,往往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这让石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为什么不安,年轻的他没有多想过。后来他听说了竹叶出嫁后对她丈夫杨在明的种种举动,并不感到意外,对竹叶的性格,他多少有些了解。
  
  石语当下只好忍着,继续和竹叶走在公路上。当走到雕花楼所在的山坡前,两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
  
  雕花楼的窗户中,有灯光在闪烁。有关雕花楼的种种可怕的传说,都是以夜色中明灭不定的灯火开始的。
  
  竹叶浑身一颤,惊呼着扑到石语怀中,紧紧抱住他。这一瞬间,石语把雕花楼的灯光全然抛在脑后,对他来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怀中的竹叶。
  
  和寨子里的少男少女交往的方式不同,他们两人从来就没有过有意识的亲昵接触,别说拥抱亲吻,连拉拉手都不曾有过。这一次竹叶的突然举动,虽然是因受惊吓而起,却让石语一时不知所措。
  
  不知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石语觉得怀中的竹叶也起了变化,身子从一开始因受惊而僵硬到逐渐变得柔软、温热。石语还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搭在在竹叶的背上。
  
  把石语从温柔乡中唤醒的是一声咳嗽。两人闪电般的迅疾分开。
  
  七八步外站着一个人,山坡上还有几个人影在往下走,可以看到他们手中晃动的手电光。
  
  “是石语吗?”
  
  石语马上听出来说话的是大队革委会杨主任,也就是后来的公社杨副主任,杨在明的父亲。石语有些尴尬,马上说,见到雕花楼的灯火,竹叶受了惊吓。
  
  杨主任有些不悦地说:“那是我们在开会。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还相信这些瞎话?”
  
  那个夜晚就那么结束了,石语、竹叶跟杨主任一起下了公路过河回到芒果寨,一路无话。石语想不到的是,他和竹叶之间有可能进一步发展的关系如同一条抛物线,在这一晚达到的最高点上迅速下落。
  
  当天晚上,杨主任就在石语住处跟他进行了一场谈话,从知青的前途谈起,说到竹叶的家庭情况。石语听出他话里有话,便不安地说:“其实我和她之间一点事都没有,最普通的关系……”
  
  杨主任盯着石语看了一阵,方才说:“没什么最好。你好好把握自己,不要影响到前途。小石,我是真心为你着想,就是不谈竹叶的出身,你将来总要参加工作,或者去上学,在农村有一个对象就麻烦了,这种问题很难处理的。你太年轻,有的问题要考虑周全。”
  
  当时的石语很感激杨主任的苦口婆心,只是几年以后,他听说竹叶终于嫁给了杨主任的儿子,再回想这番谈话,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第二天下午,生产队通知他去参加县里的一个水利工程。几个月后当他回到芒果寨时,竹叶已经和唐大卫好上了。这中间他见过竹叶一次,但竹叶没有见到他。就是那一次,他已经有了预感,唐大卫将取代自己的位置。但是谈得上“取代”吗?毕竟,他和竹叶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互相之间的好感只是朦朦胧胧的,虽然美好,却一直觉得不真切,要不是杨主任郑重其事地点出,石语会真正认真考虑和竹叶的关系吗?他自己也不敢肯定。没有开始就结束,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因此,当他听到唐大卫和竹叶的事后,也只在心中泛起一个小小的涟漪,略有些酸酸的、惆怅的感觉,仅此而已。再见到竹叶,两人间竟无任何尴尬,只是再也不复往日的亲密了。他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坦然地拿唐大卫和竹叶开玩笑。
  
  照片,石语的思绪又回到那张照片上来,他现在的感受是但愿二十多年前他根本就没拍过这张不祥的照片。他凭什么被卷进这神秘而恐怖的事件中?他无论如何想不出原因。他只觉背后有一个可怖的阴影在操纵整个事件,但他却全然看不见,摸不着。
  
  还有谁有这张照片?石语苦苦回忆。对了,一个几乎忘怀的名字跳了出来:唐若琴。

  那也是芒果寨的一个上海女知青。石语还记得她是个孤儿,跟着外公外婆长大。若论长相,她眉眼也算长得不错,但却没有竹叶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大概是她身上的市民气比较明显吧。那天石语把几张照片交给竹叶时,她也在边上,一手拿着自己的照片。她当时对竹叶说:“拍得真好,你真好看!给我一张留作纪念怎么样?”
  
  不知怎么,石语听得她话里有股酸味。但竹叶却很高兴地递给她一张,哪个女孩不喜欢被人夸赞呢?
  
  其实唐若琴自己在同样的位置也拍了一张,只是神态绝对没有竹叶那样生动,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两人的气质高下立判。印出来后,听到大同称赞竹叶的那张,当下唐若琴表情就有些怪怪的。
  
  几年后,早已离开芒果寨去县城工作的她做了竹叶和杨在明之间的媒人。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那张照片会给她带来不幸吗?石语想。是不是和她联系一下,让她小心一些?
  
  石语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怎么和她说?就说那张照片会给她带来灾祸?唐若琴会怎么想,可想而知,多半是会觉得石语神经搭错了。不过要说不警告她一下,石语总觉得心中不安。
  
  
  天终于大亮了。清晨的阳光明媚清新,透过窗户洒满窗台,让石语感到昨夜的那一切恍然若梦,是那么的不真实。他推开窗户,清风拂面,立时心情便轻松了许多,窗外早起的鸟儿清脆的鸣叫声更令他渐渐恢复了精神。面对一个清爽的早晨,一切都好像又变得美好起来,充满希望。石语发现,夜间和早晨,人的情绪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今天要开始工作了,不但是在37号摄影,还有等待解开的唐公馆“幽灵”之谜。无论如何,石语要对付那个向他步步进逼的阴影,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
  
  石语来到唐公馆时,时间还早,只有几个当班的厨工在做准备。
  
  厨工小黑已经不提辞职的事了。经过前两天晚上的一场惊恐,他变得话特别多,唠唠叨叨逢人便讲那晚的遭遇,只是故事的内容已经一再更新,从听说阿林见鬼变成他自己见到小刮刀的鬼魂,最新版本是他本人和小刮刀的鬼魂搭讪。石语听了只有苦笑,思忖他们这些人说的话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
  
  厨工们说起杂物间里有几张掉在抽屉夹缝里的唐家旧照片,石语三言两语套出了那间房的位置,就借熟悉拍摄现场为名慢慢踱了开去,趁四下无人闪进杂物间。尽管他不管要拍多少张照片也不会拍到那间房,却还是拿出了今天专门带来的“米诺克斯”相机——世界著名的间谍相机,如今通常只是收藏者的玩物。
  
  这间房可能过去就是储藏室,现在堆了几件从别的屋里搬出的旧家具,还有一些餐馆或唐家的杂物,有一股呛人的尘土味。这些家具多半不是精品,但也有两三件很精致的,岁月和尘土都不能掩盖它们昔日曾经有过的光彩,只是都已经损坏严重了。石语很容易地就从一张破写字台的抽屉里翻出了那些照片。
  
  一张是唐大卫和他父母一起照的。唐大卫即便在照相馆也是冷冷的样子,现在的说法叫“酷”。他父母衣着式样普通却剪裁得体,熨烫平整,把良好的教养摆在脸上。显然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六十年代,多半就是吓着厨师老关的那张。画面上还有一个女孩,应该是唐大卫的妹妹。
  
  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上是一对中年男女,式样陈旧而考究的衣裳, 表情有点老派人物在镜头前的拘谨,八成是有名的唐公馆主人唐老头夫妇。
  
  但是另一张泛黄且破碎的照片主人公是谁?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发式是四十年代的,头发在头顶两边翘起,有点像马鞍的形状,深色带花的旗袍领中间是一只翡翠别针,眉毛描得细细的,唇膏显然抹了不少,在黑白照片里,嘴唇就显得黑黑的——石语不知是该怪摄影师的无能还是相中人不怎么高明的浓妆艳抹。她眼神迷蒙,斜视着镜头,笑得有点过,不含蓄,更谈不上优雅,虽然面容算是比较漂亮的。那女人有种烟视媚行的味道,或者说带点风尘气,不管是打扮还是气质,和另几张照片上唐家女人格格不入。
  
  这会是谁?石语一时觉得这女人的神态或者面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种错觉,在这间老旧而满是尘土的房子里,在老旧家具堆砌的阴影中,面对着另一个年代人物的目光,这气氛就很怪异,很容易产生错觉。
  
  石语一边看着,一边在电灯下摆开照片,用他的微型照相机一一拍下,谁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照片就会派上用场呢。他庆幸自己在相机里装的是快片,否则在这种光线下就不好拍了。
  
  收起相机,石语现在想做的就是向附近的老住户了解有关37号的种种往事和传闻,以便从中找出解开一团乱麻的线索。在刚才和厨工的闲谈中,他听说了贴隔壁的老爷叔有一肚皮的唐公馆陈年旧事。
  
  老爷叔?石语当时就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同学阿龙。阿龙爱撒野,偷懒,考卷上屡屡红灯高挂,只有石语耐得住性子与他交往,当然是奉老师之命。
  
  阿龙楼下就是那位老爷叔的家。
  
  其实那座房子不属于荣福里,而是隔壁弄堂的。上海的石库门房子往往是前后门分开在两条弄堂里,而居民常年进出最多的是后门,经常活动的地盘也是后门口。石语还记得那里从后门水斗里、排水沟里终年散发的潮湿气,永远混杂着洗衣皂的味道。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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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穿一身旧的卡中山装的老爷叔躺在一张陈旧的躺椅上,旁边方凳上是茶杯和一包“大前门”香烟。一只菜篮放在地上,靠着一张颜色已经变得棕红的小竹椅,椅子脚的开裂处用麻线缠着。石语相信自己认识那张旧竹椅,也认出老爷叔正是昨晚上在隔壁废弃的弄堂里说他“有毛病”的那个老头。几十年过去,老爷叔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面容苍老而干瘦,只有一双老眼虽然混浊昏花却仍不失狡黠。老爷叔手中捧着一台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半导体,上面用橡皮膏贴了几道,一根耳机线垂在他耳朵下方。

  石语立即上前打招呼:“老爷叔,早!”
  
  老爷叔乜斜着眼睛打量着石语:“你是谁?”
  
  “我是楼上阿龙的同学,小时候经常来玩。”
  
  “阿龙一家老早搬出去了。”老爷叔冷淡地说。
  
  “你不记得我了?我姓石,住在德兴坊的,那时听你讲过马永贞的故事……”
  
  马永贞当然记得——老爷叔心想这是自己仅有的几个保留节目之一——你我就不记得了。
  
  石语似乎没注意老爷叔的态度,拿出一包“三五”香烟,打开盒盖,熟练地在盒底一弹,便有一支烟跳出一截。他将烟递过去,老爷叔对他望望,终于没能抵御住“三五”的诱惑,伸手抽出那支烟。
  
  石语自己叼上一支,掏出打火机先给老爷叔点上,然后再点着自己那支。
  
  老爷叔认为既然有得“三五”牌可以呼呼,便记得你又何妨。于是取出塞在耳中的耳机,在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烟后开言道:“哦,马永贞……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你们一帮小鬼——”
  
  石语暗笑。哪里来的一帮小鬼?以阿龙的人缘,也就是自己会上他的门。不管怎么样,跟老头搭上话了。他假装也在抽烟,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是往外吹气,偶尔吸进一口,在口腔里转过一圈,便夸张地吐将出来。香烟对石语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道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吸烟等于自戕,这是石语的养身之道且坚持多年,自觉行之有效。
  
  “老太婆,泡杯茶!”老爷叔对着门里招呼,然后回过头来指着小竹椅:“坐,坐。你现在在啥地方工作?”
  
  “我在照相馆做,这两天给37号拍照。”石语尽量简单地挑老爷叔们能理解的话说。
  
  “37号?”老爷叔鼻子里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两条烟柱随之而出:“你怎么也来轧闹猛?”
  
  石语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37号有啥闹猛?我只管拍照,其它事情和我不搭界。”
  
  说着他就转移了话题,从老爷叔当年的马永贞故事到他目前的健康状况,还打听了楼上阿龙乔迁的日子,就是不提37号。然后看看手表,好像很忙的样子。
  
  “你多坐一歇,老太婆茶还没泡出来。”看到石语似乎对37号有什么“闹猛”之处毫不理会,老爷叔有点沉不住气:“你在37号没听到啥新闻?”
  
  “有啥新闻?就是王老板开了一家餐厅,生意蛮好。”
  
  “这几个月37号出了那么多事,你不晓得?真是的。多少年来,37号一向‘不干净’,你小时候没听阿龙讲过?”
  
  “陈年八股的事,他怎么会知道?再说,唐家的事情——37号那家人是姓唐吧——外人谁弄得清楚?”石语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就清楚!”老爷叔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伸手拍拍石语的腿,又拍拍自己胸脯:“我在这里住了七十年,看唐家造起房子,看着唐德鸿——就是唐老头——怎么发财,怎么吃官司,最后跳苏州河。唐家狗皮倒灶的那些事,我件件晓得。”
  
  看石语似信非信的样子,老爷叔觉得一定要让他听听唐家的陈年旧事。最近37号又出新闻,是荣福里的头等大事,老爷叔正喉咙发痒,要找听众诉说那一肚子往事,无奈那些老话荣福里老人都知道,年轻人可以听家里的老人说,老爷叔还真无处可卖弄。今朝从37号出来一个外人,送上门来的,老爷叔岂能轻易放过?更何况这人口袋里装着的“三五”牌,老爷叔正在品尝,味道不要太好!
  
  这时老爷叔的妻子端着茶出来,放在方凳上,石语谢过。
  
  老爷叔指着石语说:“这是楼上阿龙的同学,叫……”
  
  “石语。”
  
  “记得记得,那时你来帮阿龙补功课。阿龙这只留级坯,后来考得蛮好,他爷娘开心得来……”老太太记性比老爷叔好多了。
  
  老爷叔高兴了:“看见吧,老太婆还记得你!不要走,吃杯茶再说。”
  
  随着石语无奈地靠上竹椅背,老爷叔看到了第二支“三五”牌的希望。
  
  “前几天37号死了一个卖鱼的,你听说了吗?”
  
  “知道,他是我同学,一道插过队。”
  
  老爷叔有点扫兴。不过这个新信息别人不知道,他可以跟邻居们吹一下:37号请的照相馆师傅,是卖鱼的死鬼的同学。
  
  “37号这种怪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几十年前,就……”老爷叔几乎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了。
  
  在老爷叔口中,37号唐公馆似乎是个鬼影憧憧的地方,总之从开始造房子起,此地就开始不太平。
  
  唐老头唐德鸿实际上是和他老爹唐老太爷及兄弟唐德鹄一道造的37号。当年唐老太爷就是开营造行的,只是规模一向不大,到唐德鸿出道后,年轻人头子活络,业务迅速扩大,从邻省做到了上海,弄起了德鸿记营造公司。终于,到了为自己营造一所公馆的时候了。要说唐德鸿这人,的确精刮得不得了,他在一条普通弄堂里造如此规模的宅邸,交的地界税要远低于在街面上造的。
  
  造房前,唐家请风水先生来看过风水,据说来一个摇头,来两个三个接着摇头。结果在奠基前,唐家不知从哪里请了一位高人,神神秘秘装神弄鬼了几天,似乎是有了镇邪祟的高招,房子终于开始动工了。
  
  老爷叔看了看手中的烟蒂,停止了叙述。
  
  石语见状迅速打开烟盒:“老爷叔,来,接一支。”
  
  老爷叔用手中的烟蒂点燃了第二支“三五”,然后把烟蒂扔到地上伸脚碾碎。
  
  “三五牌,从前有种听装的,也是黄颜色,只是盖头是蓝莹莹的……”老爷叔在表示他当年也是吃“三五”的档次后,又把话题转回37号。
  
  房子造到一半,一天不知怎么摔死了一名泥水匠。实际上唐家的房子不算高,要摔死人还真不容易。立刻就有风言风语出来,都说37号的工程撞了邪了。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工程停了下来,工匠全部遣散。但是,37号似乎还在施工,尤其是晚上,房子里总有灯火明灭不定,还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传出,至天明方才停歇。于是,有说是摔死的工人来寻替身的,有说是他来讨羹饭的。
  
  “那个时候,弄堂里的人,晚上都不敢从37号边上路过,像我们家这种隔壁邻舍,想躲都躲不过。”老爷叔感慨地停下话,从香烟过滤嘴里抽出一点纤维,熟练地放在烟头上,噘起嘴轻轻吹着气,然后满意地看着纤维冒了一缕青烟,随即化作灰烬。
  
  石语听起来,好像老爷叔是在说七千里地以外的雕花楼,似乎到处都会有这类传说,又似乎自己命中注定要被这类事件缠身,难以解脱。
  

  老爷叔接着往下说。
  
  最后是唐家请和尚道士们大大做了一场法事。这边是木鱼和铃杵齐鸣,和尚发牒请佛;那厢见符篆与咒语共出,道士踏罡步斗。37号香烟缭绕,锡箔冥币烧了一堆,方才不见夜间的动静,而接班的工匠们也进了工地。
  
  也有说是唐家人故弄玄虚的,借摔死人的机会将第一帮工匠遣散后自己家人带几个亲信偷偷施工,不知搞些什么隐秘勾当,所谓闹鬼和做法事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唐家的事,谁弄得清?”老爷叔说得兴起,早忘了先前他自己拍胸脯说唐家的事他最清楚的话了。
  
  终于37号唐公馆竣工,大吹大擂,大宴宾客,着实热闹了几天。
  
  长话短说。后来唐家生意兴隆,唐老二一直在外地拓展业务,很少回唐公馆住;唐老太爷享了一些年清福,寿终正寝;唐德鸿从唐大少爷熬成了唐老爷,尔后成了唐老头。
  
  唐德鸿事业成就以后,就开始出花头了,他以唐家一脉单传,子息不旺为由,娶了一房姨太太进门。照老爷叔的观点,唐家倒霉就从讨进这位姨太太开始。
  
  “你晓得唐德鸿的姨太太是啥角色?”
  
  老爷叔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两眼盯着石语。不等回答,他又摆出个姿势,右臂在胸前作怀抱状,鸡爪般的左手扬起,像轻轻捏着什么:“她本来是在‘仙乐斯’里‘蓬嚓嚓’的。”
  
  “舞女?”石语知道,“仙乐斯”是旧上海著名舞厅之一。
  
  “舞女。不过她当然不是啥头牌、红舞女的档次,有时候也要摆摆‘测字摊’的。‘测字摊’你懂吗?没有多少生意的舞女坐在那里,像摆摊头一样。还好曼卿——这是她在‘仙乐斯’用的名字——有唐德鸿经常帮衬。唐德鸿门槛多精?捧红舞女开销吓煞人,别的不说,坐起台来,白兰地、Dry Gin啪啪开几瓶,洋钱‘麦克麦克’出去,这种瘟生只有一帮小开去做,靠爷娘的钞票扎台型,用起来一点也不肉痛。唐德鸿精刮得不得了的角色,讲得好听点,钞票是他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讲难听的铜钿就是他挖空心思抢来的,自然不会去当这种猪头三。”
  
  老爷叔说到这里,探头看看门里边,没见到老太婆的身影,便转过脸压低声音对石语说:“不瞒你讲,我也在她身上用掉过几张舞票。这种地方档次高了一点,进门就要几块银洋钱……”
  
  石语不禁对老爷叔刮目相看,看来他也是属于老克勒一类。本来也是,这里的两条弄堂,从前住得起的都是“先生”以上的档次。印象中好像老爷叔从来没有当过写字间先生或者做过什么生意,大约也是靠父兄的牌头过了几年好日子。
  
  果然,老爷叔抬头看看房子,感慨地说:“从前我家里也风光过的,我老爹‘顶’下来这幢房子,用掉十根条子呢,都是大黄鱼。”
  
  石语知道,“大黄鱼”是指十两一根的金条。现在,杂物堆里照片上那个带着风尘气的女子是谁,石语已经基本上明白了。
  
  “唐德鸿建筑材料买便宜货,造房子偷工减料已经习惯了,当然自己的房子除外。这次讨曼卿做小老婆也是捡便宜货,没想到做了笔蚀本生意。这种舞女做梦也想给老板们做小,只是没几个如愿的。就是红舞女,头牌,嫁名门小开,嫁大亨,也只好做做姨太太。本来大家想曼卿差不多是落脚货了,进唐公馆当姨太太还不像中了头彩一样,有啥‘标劲’好摆的?谁料得到曼卿进门没几天就开始作天作地,头一桩是在做衣裳上头发作。”
  
  老爷叔端起茶杯吃一口茶,清了清喉咙。石语又递上一支香烟,这次老爷叔把它夹在了右耳上。
  
  “唐德鸿想拍新姨太马屁,过门后带她去‘朋街’做了一批衣裳,结果马屁拍到马脚上。照理说‘朋街’名气算是响的,开始她也蛮开心,谁知道后来看到唐家少奶奶到静安寺路Green House去做衣裳,立时就对唐德鸿‘上腔’,吵得天翻地覆。曼卿啥辰光穿过这种上档子的货色?只是做舞女的,好货见识过不少——当然是人家身上的。”

  老爷叔停下,示意妻子给两人的茶杯里添上水。老太太放下个小凳子开始拣菜。
   
  “唐德鸿的儿子唐泽元年纪和曼卿差不多,凭空给他添个小娘,再加上曼卿一进门就‘上腔’,借的因头还是泽元老婆做衣裳——本来这是和她浑身不搭界的事情,你讲胸闷吧?当时泽元太太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又是圣玛利亚毕业的,和舞女姨娘寻相骂还觉得自己跌身份,干脆避避开。泽元本来脾气蛮好,这次也火大了,他不和姨娘吵,跑到老爹老娘面前去发脾气。
  
  “唐家说起来是大户人家,到底发达没多少年,规矩也不大,这种时候就更加没啥规矩好讲了。大太太心痛儿子,再加本来就对唐德鸿讨小老婆一肚皮气,立时借题发挥,说她自己也只在‘朋街’做做出客衣裳,曼卿有啥好作的?做儿媳妇的是好人家出身,娘家带来的嫁妆铜钱也好,自己的私房钱也好,在啥地方做衣裳和曼卿搭界吗?
  “曼卿是什么角色?她觉得大太太说别人‘好人家出身’是话里带骨头,暗指自己出身低贱,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场气得双脚跳,寻死觅活。
   
  “大太太又骂唐德鸿老不正经,娶进门一个扫帚星。唐德鸿是两头受气,精明一世的人,对两个老婆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家下人也是势利眼,辨得出哪边势力大,原先肚皮里就对舞女姨太太看不起,现在看见主人家的态度,更是对姨太太轻慢起来,私下里还拿曼卿不上台面的举止当笑话谈,走出37号就对隔壁邻舍讲,巴不得全上海的人都晓得。唐家佣人里金嫂算是个角色,从她爷娘开始就在唐家做,一直到今天她还在37号,唐家从香港给她寄钞票。实际上金嫂从前就等于是唐家的管家,太太面前得宠得不得了,权力不小。她也会看山水,一向照大太太意思行事,晓得应该巴结谁,怠慢谁。唐家亲戚朋友不少,对哪家热络,对哪家冷淡,她最拎得清,所以一班穷亲眷也要看她脸色。
   
  “曼卿这人就有点拎不清,也算是小人得志吧,进了唐公馆就当自己是主人了,只要唐德鸿宠她就可以作天作地。不过金嫂她们不买帐,从来不真正拿她当主人家待,在背后金嫂对曼卿的称呼是‘仙乐斯的’。明里暗里,曼卿经常被金嫂一帮弄得没有落场势——当然背后是大太太撑腰。”
   
  石语不失时机地给老爷叔点燃第四根香烟,好像没看到他耳朵上还夹着一支。老爷叔讲得有点吃力,便一口烟一口茶,稍稍休息片刻。

  石语能想象得出曼卿在唐家的处境。这个货腰女郎出身的姨太太,嫁进唐公馆后竭力想争得自己的地位,维护自己的面子,却以最没道理的方式挑选了一个最不合式的理由发难,反而令自己的处境越发艰难,而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这该怪她咎由自取。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她的教养,还有一向所处的环境,她还能用什么方式来适应这个新的身份呢?
  
  他仿佛看到照片上那个烟视媚行的女子,穿一袭花色艳丽的旗袍,鞋跟细而长的皮鞋上夸张地缀着水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缕淡淡的青烟升起在她指缝间的香烟上,高高的颧骨上方那一对眼睛中,流露出的是风尘、市井和戾气。
  
  老爷叔说出的是一个老式大户人家钩心斗角的故事,姨太太受大太太气,受下人气,纷争不断,老爷在中间受夹板气,于是把心思都放在外面生意上,对家事就假痴假呆。
  
  姨太太曼卿盼望给唐家生一个儿子,这样她的地位可以大幅度提高,不料最后生了一个女儿,对她的处境没有什么帮助。解放后,实行一夫一妻制,姨太太的存在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大太太自然是新政策的衷心拥护者,借这个由头,更是冷言冷语不断。终于有一天出了大事。先是唐德鸿出了事,做生意一向不规矩的他马失前蹄,被捉将进去。没有了这个缓冲地带,公馆冲突里的姨太太全无招架之力,在一次大闹之后,曼卿又遭到了金嫂们的简慢,于是使出最后一招——上吊。

  不知是时间没有卡准,还是在曼卿多次扬言上吊之后出现的“狼来了”效应,公馆里没人注意到她的举动,总之是弄假成真。在那个阴雨的黄昏,姨太太曼卿被人发现高高悬在三楼唐德鸿的卧室内,慢慢地在天花板下旋转,微微露着牙齿,脸上是一种古怪的笑容。第一个面对这个笑容的正是金嫂,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后,她昏倒在曼卿悬空的脚下。当人们蜂拥而至时,看到的是高挂的死者仍在转动,地上金嫂的脸比绷直的绳索下那张脸还要惨白。一时没有人敢上前,因为死者突出的眼睛虽然已经全无生气,却好似随着身子缓慢的转动在轮流扫视着每一个人。当时,胆小的人都吓得嚎啕大哭。
  
  传说曼卿在上楼投环前,用怨毒的目光一个个将眼前的仇敌扫了一遍,从牙齿缝里挤出的话语是:“我就是做了鬼,也会回来寻你们的。”语音凄厉,而当时大太太的反应是打了个呵欠,金嫂则是轻蔑地把嘴扭曲了一下。
  
  后来,在黄昏的阴影里,当姨太太曼卿以死人的眼神俯视着脚下唐公馆的一干人等时,人们马上想起了她生前最后的那句话,都觉得脚下一股寒意升起,慢慢向脊背扩展。此时的大太太已经浑身颤抖,紧紧抓住身边一名女仆的手腕不放。第二天女仆检视自己的手腕,看见上下有五道青紫的痕迹。
  
  荣福里流传的说法是,在当天晚上的阴雨中,唐公馆无人入眠。曼卿的尸体是派出所来人解下的,当晚就停放在三楼。没有人敢上去。大太太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金嫂睡在一间房里,出诊的医生走后,所有的男女下人分别在房内外陪护。他们赌咒发誓,当夜深人静时,听到了楼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慢慢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一步一步向下,停住,又一步一步往上,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在另一处响起。
   
  那是五十年代第一次传出37号闹鬼的新闻。
  
  因为姨太太的死,唐家大太太又恢复了唐太太的称呼,但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并不因此而高兴。
  
  据说姨太太曼卿的鬼魂一直在37号内游荡。唐太太午夜梦回,睁开眼就会看到一个朦胧的白影站在床前,微微露着牙齿,带着一副古怪的笑容。是否真有其事,只有太太自己清楚。但是有一个37号佣人们众口一词肯定的情节,那就是曼卿死后,太太就让一个年轻的女仆夜里在她房里搭床睡觉,夜里醒来,她不敢睁眼,必定要先将女仆叫醒,确认没有什么异样才将眼睁开。甚至起夜,也要女仆陪在卫生间里。这个措施一直持续到唐德鸿被释放回家。那些天,陪伴太太的女仆是否见过什么异样的东西,或者听到过什么动静,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金嫂,这场惊吓的后果持续了多年。似乎在37号,金嫂无论走在哪里,都会感到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夜间如此,连没有阳光的白天也如此。金嫂不敢在晚上接近窗户,因为她会看到窗外有一个惨白露齿的古怪笑容;她不敢在晚上照镜子,因为镜子里可能出现另一张脸;甚至晚上睡觉不敢将头、手露在被子外,她怕在半夜里,有一只冰凉的不属于人间的手会搭在自己的手上,更可怕的,是伸到自己的头颈上。公馆里的人,会随时听到金嫂发出非人的尖叫,看到她颤抖的手指指点着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颤声呜咽着:“她……她在那里……”。她甚至会自己掐住喉咙,挣扎,惨叫,透不过气来。有时她独自对天喃喃自语,据听到的人说,那是在哀求曼卿的冤魂不要缠住她,不要向她索命。一段时间里,她放弃了有着铜床和打蜡地板的卧室,宁可和干粗活的张妈挤在斗室里睡觉,直到她被男人老金带回家乡调养。
  
  公馆里的佣人私下说,太太、金嫂那是得到了报应,姨太太曼卿就是她们逼死的,冤魂不找她们找谁?何况曼卿死前有言在先,死后是要寻她们算帐的。佣人们在说这些话时,似乎都忘记了他们往日曾和金嫂一起在背后取笑曼卿,甚至当面怠慢她,让她下不来台。
  
  唐家唯一在家的男子唐泽元,则是曼卿死的当天就携太太去了丈人家,一应后事都让两个男佣人去办,他偶尔回来一趟,大部分时间用电话遥控指挥。
  
  那时的37号,三层楼没人敢住。幸亏公馆里房子多,唐家二老爷唐德鹄全家都在香港,倒也不愁没地方可睡。但照公馆里传出来的说法,不干净的地方并不限于三层楼,在公馆任何一处都感到阴气逼人,都可能有死去的姨太太的面容隐现,每当听到楼梯吱嘎作响,就会有人心惊胆颤地小声说,是不是“那个东西”又出来了……
  
  唐家的下人数目是在那段时间开始减少的,一般的说法是唐德鸿吃官司,家里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因此要紧缩开支,但老爷叔却认为是曼卿的死弄得公馆上下人心惶惶,胆子小一点的情愿这份工钱不赚了,趁早滑脚离开,免得触霉头。
  
  在弄堂里,向来会有一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一干闲人吃饱了没事可干,一旦哪家有人遭横死,便会有人舌头根发痒,什么故事都编出来了。石语对那类市井传说太熟悉,事隔多年再听到,若是一周前,他会笑得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但是现在,他只是低头思忖着什么,然后抬起头来问:“那姨太太生的女儿呢?”
  
  “出事以后,曼卿娘家人自然来唐公馆大闹,她娘家这种档次的人会有啥腔调,你想也想得到。唐德鸿不在,没人应付得了,唐泽元小开一个,这种时候只会当缩头乌龟。后来唐家还是赔了不少钞票来摆平这桩事。那个女儿嘛,曼卿娘家人领回去了,唐家出生活费养着。本来大太太看见她就触气,人家要抱走,真是求之不得。后来唐德鸿出来也无话可说,毕竟吃这场官司是他自己惹的祸,家里天翻地覆,他好怪谁?回来说话也没底气,姨太太上吊,女儿被领走,都只好捏鼻子吃进。”
  
  当老爷叔另一只耳朵也夹上一支“三五”时,他说:“唐家碰到曼卿这个丧门星,霉运只是刚刚开始。”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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