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的少年 作者:江南 完整

楔子

  又是汴梁的秋天,积累了整整一个春夏的枝叶悄然凋零,几片落叶的背后,是二胡嘶哑的弦歌。

  秋天是操琴的天气。很久以前,教莫大胡琴的师傅说:“春宜绘墨,秋宜操琴。”莫大那个时候还年轻,不理解,师傅也不多解释。后来经历的风霜多了,莫大才觉得领悟了。原来春水春树这种一时繁华的东西最该入画,否则就流逝了,一时好景色,过去就追不回来。而秋愁如此,最是消磨意气,惟有以胡琴的两根枯弦唱出来才略可慰藉。所以风雅苍凉如莫大者,一到秋来时,纵然是《凤求凰》这种曲子也不由得萧瑟悲凉起来。

  不过这个观点得不到莫大师娘的首肯,根据莫大师娘的意见,莫大和他师傅都是村上有名的懒虫,春秋两季农忙的时候总是偷懒不肯下地干活,于是就会抱着胡琴跑到附近的山头上打发打发时间。而莫大师傅那句话只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和春思秋悲这种深奥的情绪扯不上半点关系。

  莫大说:“可为啥师傅一定说春天画画秋天拉琴呢?”

  师娘说:“你也学了那么多年了,怎么一点不长进?老鬼的意思是讲春天天气太湿磨墨方便,秋天琴弦比较干,拉起来高兴。”

  于是莫大很惆怅,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师娘错了。那句话的意思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当莫大想回头去找这个谜底的时候,说话的人已经死了。

  很多年以后,莫大就从江西的村头挪到汴梁的马路边,怀里不变的是那把黄杨木的老胡琴,变了的是莫大的琴声和莫大自己。有时候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莫大会想自己在学会记忆以前已经开始忘记了。也许除了老师那句话,当年有更多的东西是他应该弄清楚的,比如住在村子围堤北边的那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为什么她总是扛着一筐草安静地站在自己背后听那曲一成不变的《凤求凰》?

  莫大有时候喝了点老酒,会对后生崽子们说,年轻好啊……往往当他想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他就只能看见那些后生崽子的屁股了,所以莫大知道他们其实并不想听他说。

  后来莫大喝了酒也不多话,他只架起一条腿坐在汴京大学草地的铁栏杆上,续两根新弦,拉一曲老旧的《凤求凰》。

  大宋嘉佑元年,汴梁城西中流道北,曾经有过一个江西老头莫大拉一曲二胡,说他自己对光阴的一点感悟。而我们的故事,也是从那个时间和空间点上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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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久以前的文章了,翻出来再看一遍,也算怀旧吧santasmilesantasm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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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的少年:后记




  应出版社朋友的邀约,《此间的少年》终于能够按期完稿付梓。搁笔的一刻,感觉到久违的快乐和轻松,仿佛这些感觉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

  《此间的少年》最初是作为我练笔的一篇稿子在朋友们中流传,起因是在创作《涿鹿》的过程中读到网上一位女孩的短篇《王语嫣》。这种略带同人小说意味的方式顺从着前辈作家的思路,也悄悄背叛着幻想中的刀光剑影,把那些似曾相识的人物引入了自我的世界,一种很奇妙的温馨感油然而生。所以我开始抽空写这部同样风格的《此间的少年》,回忆一些真人真事,然后用大家熟悉的名字使这些故事朦胧起来。

  《此间》得到大范围的传播是我没有估计到的,原本我以为这种往事的回忆是很私人的事,不过看来我错了。也许世界上很多人的往事都如此相似,我涂涂写写地回忆时,我的读者也会不经意地看见他们自己的影子。

  其后,清韵书院的主编温柔、网易文化频道的主管咆哮、《申江服务导报》的编辑金颐、北京开点文化公司的颜庆胜,以及来自各地的初稿读者都给予我相当多的鼓励,也是他们共同的努力,使这部稿子得到了出版面世的机会。

  在此,向这些热情的朋友表示我真挚的感谢。

  上个世纪的最后十年中,我在北京大学度过了四年的本科生活。

  那时候六条精壮的汉子挤在一个小小宿舍里,房间里有一张书桌、一只衣柜和三架双层床。冬天下雪的时候必须用透明胶带把碎裂的玻璃粘好,夏季炎热的夜里,大家打开六张白纸扇吹侃到深夜。那时候我们数着每月的生活费过日子,却能扔出最后二十块钱在夜市上买两个人的啤酒和花生米。那时候我们用食堂的鸡腿打赌,鸡腿就像一般等价物那样代替了货币流通在宿舍的赌局上。

  那时候还有很多事情,我想我一生再也不会经历。

  就是这种不完美的日子却有人怀念,出国以后和一个年长的北大校友喝啤酒,他看着天花板说:“那时候我们没有钱……”很怀念的语气。

  正是同样的怀念在驱使我记录那时的往事,用这些故事为已经失去的时间画一幅素描。

  《此间》中使用的人名无一例外出自金庸先生的十五部武侠小说,这是初稿读者们一直争论的焦点。有的朋友非常喜爱这种人物的位移,也不乏朋友质疑这种传自日本的同人风格作品是否有足够的独创性,还有朋友进而认为故事的表皮并不重要,大家只是在阅读虚幻里真实的感动。而在我个人,我使用这些特殊的人名并无太多的构思,我只是非常喜爱金庸先生的武侠并感谢它们伴我度过了漫长的学生生涯,我也曾不止一次想过我身边的朋友是否像江湖上的某人,于是我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王语嫣》一文所使用的构思。

  在此要感谢那个不知名的女孩,是她奇妙的思想让我走出了第一步。

  但是,无论这个故事中的人物叫什么名字,他们都不再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江湖英雄和侠女,他们更贴近于曾经出现在我身边的少年朋友们,而《此间》,也是一个全新的故事。

  《此间》中的大部分故事并非出自杜撰,有我个人的经历,更多的是我从朋友那里听来的故事。大部分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北大,也有少部分来自其他的大学。而主要人物的性格,则是从我无数的朋友中提炼出来的。曾经有朋友追问我自己在这个故事中到底扮演哪个角色,我只能遗憾的说这里有我的影子,但是没有真实的我。

  故事中的“乔峰”我曾有幸见到,但那已经是在出国后。某师兄对我转述了这个故事,后来在一次会议上和“乔峰”有一面之缘。当时很想追问他那个故事有几分真实,不过看他只是淡淡地笑,我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当时作为“乔峰”原型的师兄已经结婚,不知道他的“康敏”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想起学生时代的自己,确实是轻狂和稚嫩的,许多朋友也是如此,包括我们的“乔峰”。所以失去了一些东西,结果总是不容易弥补。

  有朋友曾经将《此间》和《围城》比较,认为相比《围城》练达的文字和犀利的笔调,《此间》未免显得太天真和随意了。这个缺点我不能否认,钱先生的博学和犀利令我只有瞠乎其后的余地。不过事实上这个缺点也正是我的目的,我无意以冷静的目光去审视当年的对错,《此间》只是一个少年时代的轻狂舞蹈。在我尚未遗忘前,我用当时的心情把过去复制下来,留给多年后的朋友和自己看。

  记得大学四年级的初夏之夜,在窗前和同学说起过怀旧,窗外的布谷叫个不停。不知道那时可有一个女生抱着课本经过我们的窗下。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一切都已经是记忆中的剪影了。

  谨以此文,怀念一个不知姓名的朋友。

  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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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男人的离别

  接下来的一切如此平静,日子渐渐过去,考试越来越紧,令狐冲像一条懒了一个学期的老狗,被鞭子赶着要完成整整一个学期的任务。好在他不是孤独的,至少还有杨康老狗跟他坚强地站在同一战线上。

  “嗯嗯,这个这个,”令狐冲清了清嗓子问,“大宋当前三十年经济建设的三个中心环节是什么?”

  “简单。”杨康答,“首先是提高丝绸制品的产量和金银的开采,保证我们可以履行对金朝纳币输绢的硬性指标;其次是大力发展畜牧养殖业,争取早日改进我们大宋的战马素质,以便在和金朝的冲突中能保证战略转移的速度;最后是拓展和蒙古的经济合作来促进我们和蒙古的军事合作让蒙古去打金朝。”

  “靠,你牛。”令狐冲说,“怎么尽是蒙古去打不是我们自己去打?”

  杨康歪了歪嘴:“你要想及格就少废话,剩下的估计弄不完了,只好祭法宝出来了!”

  “你又做小条?”

  “小条?”杨康哼了一声,“小看我,这次的有一张桌面那么大!”

  “你脑子没问题吧?”

  “废话,我都刻在桌面上了,明天早晨占那张桌子就行了。嘿嘿嘿嘿。”杨康一脸狡诈的笑,“服了吧?”

  “那算什么?阿朱说去年有一门考试我们班阿紫把纸条贴在腿上,翻开裙子来看就可以了,老师也不敢查她,你这差远了……好几天没看见阿朱了……”

  杨康叹息一声:“我也想过把纸条藏在短裤里,可是裤腿太窄,翻起来看也太艰难了……”

  “铛铛铛”,有人敲门。

  令狐冲抬头,看见乔峰抱着胳膊靠在门上幸灾乐祸地笑。

  “走走走,喝酒喝酒。”乔峰说。

  “你请客啊?”令狐冲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我请客,”乔峰笑,“你小子真是个穷光蛋,我明天就走你还要我请客。”

  “明天要走?”令狐冲心里咯噔了一下。已经是七月初了,到了老生离校的时候。

  杨康本来准备熬夜再背一晚上提纲,不过这个时候没说什么,扣了书说:“走吧。”

  郭靖拎着开水回来,半路上被拉住,四个人一路推搡着去了。

  已经快半夜了,又是夏天。令狐冲想起自己小的时候躺在星空下的凉椅上,把光光的小肚皮对着天空,老爹在他的凉椅下面洒了水,水汽慢慢地挥发就有一股凉意。令狐冲看着月亮打盹,小脑袋里就有乱七八糟的念头跑来跑去。

  四个人一路晃去,有人一路晃回来,大家擦肩而过不说什么话,路上有些不同寻常的安静。微微的夜风吹来,令狐冲虽然空着肚子也舒服得想打个嗝。

  女生楼的葡萄架下倒是人头攒动,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各种荒腔走板的歌声此起彼伏。

  只见重重黑影中一个兄弟“唰”地跳上一个水泥台,拼足了力气大喊一声:“香香我爱你,可是明天我就要走了。”

  杨康看看郭靖,郭靖看看令狐冲,令狐冲再看乔峰,乔峰把脸遮上了:“真不敢想象这小子还是我们系我们级的……”

  杨康本来想笑的,可是大家都没笑,他也就没笑。而且走着走着,他也觉得其实并不好笑。杨康认识那个放声高呼的兄弟,平日是个很木讷也很老实的人。

  “我们这有套菜,‘群英会’怎么样?比点菜实惠多了。”老板说。

  乔峰摇头:“我们这狗熊多,没什么英雄,您给上桌熊掌席算了。”

  老板愣了一下,乔峰挥手笑笑:“土豆丝先上两个,其他我们再点,啤酒半箱,您这里晚上不关门吧?”

  “不关,喝到明天早上也没关系。”

  “明儿还得赶火车呢。”乔峰说。

  “这个,”杨康抓了抓脑袋说,“先敬你一杯意思一下?”

  “你一边歇着吃去吧,没事敬来敬去不烦啊?”乔峰说。

  杨康笑笑,吃菜喝酒。令狐冲说以前听说每到毕业就有人发神经,这几天总算见识了。郭靖说怎么了?乔峰说昨天一个离校的兄弟临走时候激动,在墙上拿毛笔疯狂写诗,最后被楼长抓了,报到系里记了一个处分。杨康说牛啊,我要是临走能跟他这么猛,也不枉我在汴大混了几年。乔峰说这还不算最牛,一个兄弟喝多了啤酒坐在二楼窗台上弹吉他,不小心一个跟头翻了下去,居然什么事没有掸掸灰自己又跑上来了。杨康说这个倒一般,我们老二喝醉了能从上铺一脚走下来。大家一起笑。

  这么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令狐冲明显感觉到乔峰心不在焉。乔峰漫不经心地讲别人的事情,但笑起来的时候明显有些疲倦。

  令狐冲看着窗外,是一条小路,据说前朝的官府驻在这里。而现在已经布满了小饭店,除了家常菜和便宜啤酒,这里什么也没有,不过总是学生扎堆的地方。 (作者按:该细节取材自北京大学南门外的军机处小巷,曾是清朝官家重地,如今只剩下半条巷子,多川味酒家。)这里的好处是可以打折,可以还价,如果钱没带够,还可以拿饭票充数。总之那时候令狐冲吃得自由自在,很多年以后令狐冲拿纯银的叉子叉了片三文鱼,却不得不停在嘴边去陪客户说话,就会在肚子里骂他妈的,还不如在学校后面吃日本豆腐。

  过去令狐冲也不觉得朋友有多宝贵。令狐冲对乔峰说女人是手足兄弟是衣裳。乔峰瞪着眼说,什么?令狐冲说废话,你能有一大堆衣裳,你应付得了一大堆手足么?

  那么乔峰是一件衣裳。

  令狐冲有一次喝多了酒点多了菜,兜里差出二十块钱,正在那里目瞪口呆的时候,这件衣裳跑进来喝酒,摸了二十块钱拍在令狐冲脑袋上。而从今以后,衣裳是不会及时出现借钱给他了。令狐冲想了很久,惟有这条理由让他为乔峰的离开惋惜,不过仅仅这一条理由,已经让令狐冲觉得萧索莫名。

  没有手足是很麻烦的事情,没有衣裳也很糟糕,没有人能赤身裸体的活在人群里,除了去岛上做鲁滨逊。没有衣裳,人也许会很寂寞。

  令狐冲想到“离别”两个字,男人的离别,不过就是这么简单。


4 最后一次

  乔峰给每人塞了一张名片,名片上写“苏州丐帮股份有限总公司:总经理助理”。

  令狐冲愣了一下,觉得这家丐帮总公司以前听说过。但是他喝得晕了,没有想出来。

  “以后来苏州找我好了,”乔峰说,“别跟我要房子住,我只管饭。”

  “管几个人的?”杨康笑。

  “你带老婆我就管两个,带儿子我管三个,儿子女儿都带恐怕就是计生委管你饭了。”乔峰说。

  杨康愣了一下,噗哧一声笑着把一口啤酒喷了出去。

  “别傻笑了。”乔峰懒洋洋地举了举杯子,“你小子小心,你那个性子只能做光棍,你要不改将来没人跟你。”

  “什么跟什么呀?”杨康皱了皱眉毛。

  “哼,”乔峰冷笑了一声,“你小子太狂了,别以为自己有点小本事就怎么样了,在外面没人忍你,谁看你不顺眼暗地里黑你一下,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靠!”杨康最讨厌有人指他的错,一推酒杯猛地站了起来。

  “自己长个脑子。”乔峰拍了拍杨康的肩膀,硬把他压了下去,“柳永知道吧?不想跟他一样,就趁早改。”

  乔峰喝了口啤酒:“柳永当年在我们学校可是才子,死的时候连火化的钱都没有,酒吧坐台的小姐给凑的钱。”

  乔峰没有戏谑的意思,杨康绷着脸,没有说话。

  “你呢……”乔峰开始看令狐冲。

  令狐冲哆嗦了一下:“老大,我知道错了……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相关的事情少干,真抓实干把平均分弄上去,以后好好学习番话考出国。”

  这次轮到乔峰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乔峰摇头苦笑,也拍了拍令狐冲:“其实你小子真是太聪明,就是做人太嫩了,说你能说,就怕你改不过来。”

  “下来该我了吧?”郭靖有点紧张。

  “我不说你了,”乔峰说,“你那个德性一辈子也改不过来,指着黄蓉罩你吧。”

  令狐冲嘿嘿地笑。乔峰摇头:“就怕不是都跟他一样运气好。”

  老板识相地凑上来:“要不要再加几个菜?”

  “不加了,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乔峰把剩下的啤酒匀到几个酒杯里,对所有人扬了扬酒杯,自己喝干了。

  四个人起身的时候,旁边的包厢开了,历史系一帮兄弟醉醺醺地杀了出来。当先的居然是段誉,段誉一步抢到老板面前,满面红光地喊了一声:“老板,打折吧?我们这一桌吃得那么多,不打七折么?”

  老板看着他那副流氓无产者的模样,只好点头:“七折,七折……”

  一帮人闹哄哄地去了。乔峰拿了根牙签剔牙:“段誉现在怎么这样了?”

  “王语嫣那事……”令狐冲说,“两个月前都这样了。”

  “还是孩子……”乔峰说。

  风吹到身上是凉的,乔峰没有招呼他们自己走了。

  杨康心里不痛快,冷着脸往巷子另一边走了,郭靖只好去追他。令狐冲跟在乔峰旁边,两个人默不作声地走着。

  “这两天没看见阿朱。”令狐冲说。

  乔峰一愣,说:“是啊。”

  “怎么了?”

  静了许久,乔峰转过脸对令狐冲笑了一下:“跟阿朱吵了一架,她好像退了一门考试提前回家了。”

  “不会吧?”

  “有什么不会的?”乔峰点了一根烟,转身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后面是研究生宿舍楼,楼门上的灯照在他们背后。乔峰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只有吸烟时短暂的火光明灭在他的脸上,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

  “阿朱想让我留在学校保研,我不想,跟丐帮签了三年合同,都吵了好长时间了,上个星期吵得太厉害,她就订火车票回家了。”

  “阿朱是怕以后你在苏州太远了吧?”

  “阿朱说以前去外地工作的一般都断了,”乔峰说得坦率,“她说要是我真的要去丐帮,那我们就算了。”

  “老大,那是气话吧?”令狐冲有点着急。

  “我知道,”乔峰掸了掸烟,“不过以前去外地工作的,确实基本上都断了,我又不是神仙,还能每个月往汴梁跑一次么?”

  “那你保研好了。”

  “说得容易,”乔峰摇头,“我们系本科出去还行,研究生根本找不到工作,我以后准备喝西北风混日子么?”

  “那你和阿朱怎么办?”

  “走走看了,如果真的断了……她要有什么事情你多帮着点。”乔峰说。

  “我……”

  “别废话了,”乔峰拍了拍令狐冲的背,“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哪能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说你们几个就是小孩儿。”

  “我那里还有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明天走的时候我送你们宿舍去,以前的卷子笔记什么的,要不要你自己看着办。”

  说到这里,乔峰愣了一下。令狐冲疑惑地看看他。

  “忽然想起以前有人跟我也这么说的。”乔峰说,“真他妈的有历史重演的感觉……”

  “你先走吧。”乔峰说,“我抽根烟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整好的。”

  犹豫了一下,令狐冲起身走了。走到七八米开外他回过头来:“你去的那公司我以前听说过,咱们系以前有个康敏就去的那儿吧?”

  乔峰伸出一只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令狐冲已经扭头走了。

  乔峰像一尊雕像坐在那里,直到烟烧到他的手指。手一抖,烟灰洒洒地飘在灯光里,乔峰咧咧嘴笑:“小子真狡猾。”


5 走了

  风又吹了过来,夜里的风似乎安静地走在地面上,经过花圃边小小的灌木,沙沙地吹叶。深夜寂静,乔峰第一次感觉到汴大校园里有这样自然的风声,不过也许已经是最后一次。

  有些事情乔峰毕竟也瞒了令狐冲,阿朱和他吵架的主要原因不是乔峰和丐帮签了合同,而是在少林集团和丐帮两家中,乔峰挑了丐帮。阿朱知道康敏的故事。

  乔峰并不准备否认什么,他知道少林那边开的条件也许更好,可是摸到丐帮的合同时,他的手抖了一下。

  记忆是一种控制不住的事情,乔峰做梦听见康敏在宿舍对面的楼上唱歌,对面满是朦朦的雾气,醒来之后乔峰整整一个下午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天花板。乔峰想阿朱是个很好的女孩,阿朱很聪明很漂亮很温柔,乔峰也确实喜欢阿朱……不过阿朱不是康敏。

  想到康敏的时候乔峰的心里是虚的,这个时候他才可以大概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有多深。

  而康敏已经是一个故事——故事,是一段过去的事。

  乔峰明白自己明天确实就要毕业的时候,他才有一种时间过去的感觉。以往喝多了在这条林荫道上走,乔峰甚至会有一种错觉,康敏会忽然出现在他背后拍他的肩膀,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不过以后他不会在这条路上走,所以这种错觉也会灰飞烟灭。

  乔峰终将离开自己的一切幻想,虽然他可能就快见到康敏。

  “他们两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吧?”乔峰对自己说。

  一股积淤了足足两年的强烈酸气从鼻腔一直冲上后脑,迎着风,眼眶里有一种难忍的酸涩。

  记忆里浮起那个黑衣服的女孩。她使劲跳起来,狠狠地敲在乔峰脑袋上,说:“你懂个屁!”

  然后再敲一下,又是一下……

  乔峰咧开嘴笑了,轻轻摸着似乎有点疼的脑袋。

  风不停地吹,影子终于淡去了,淡去了,直到心里空空如也。

  “给阿朱打个电话道歉吧。”乔峰想。

  研究生楼看门的大爷很惊慌,外面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门神一样拦在楼门口,整整抽了一夜的烟。

  乔峰要走了。

  在国政系整整风光了四年的乔峰走得和别人一样平淡无奇,不是没有人愿意送乔峰,是他不要。乔峰订的火车票比所有人都晚一天,在多出来的一天中,他拍遍了所有熟悉的男生甚至女生的肩膀把他们送出了校门。乔峰走的时候,送他的只有郭靖。

  走出汴大的校门,乔峰在微微有些阴暗的天空下点了一根烟。再也不会有楼长打搅他抽烟了。足足用了四年的时间,乔峰才发现,汴大其实是只很大也很多彩的笼子,他则一直是这只笼子里乐不思蜀的大狗熊。现在他彻底自由了。

  没有人希望被关在笼子里——问题是,给你一片没有边际的天空,你是不是真的敢要?

  “老彭啊!”乔峰兴头一起,跑进去和值班室里的彭莹玉握手。

  “哟,你不是那个……那个……”

  “乔峰。”乔峰拍拍胸口嘿嘿地笑笑,“就是去年冬天带国政那帮孙子帮您扫雪的那个。”

  “这怎么?毕业啦?”

  “走了走了,毕业了。”

  乔峰敬了老彭一根上好的云烟,拎起那只不大的旅行袋,离开了值班室。

  他拍了拍郭靖的肩膀,笑笑,走了。

  熙熙攘攘的校园里又有了空隙,但很快就有新的郭靖杨康们会从远处走来。郭靖默默地站在汴大校门口,第一次想到一些深邃难解的问题,在离他不远处,乔峰的背影消失在一辆出租车里。

  嘉佑三年的夏天,一个江西老头莫大在汴京大学的校门前续了两根新弦,继续拉他的《凤求凰》,长音被周围的喧嚣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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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乔峰(II)


1 毕业卖旧书

  夕阳下,乔峰守着一大摊子书在那里打磕睡。

  终于到了毕业卖旧书的时候,乔峰惊讶地发现在这方面虚竹的竞争力比他强多了。摆了一下午地摊,虚竹卖了两百多块,乔峰只卖出二十块。乔峰很不平衡,不过虚竹却晃着光头说:“我的课本比较干净嘛。”

  虚竹的书是干净,他几乎从来不用自己的书,除了专业课,他都是复印乔峰的笔记混日子。而乔峰的书上除了画满黑线红线,还有乌龟兔子米老鼠……这个壮硕如土匪的人物听课听困了就喜欢在书上即兴创作,而虚竹虽然也喜欢创作,但是从来都把想到的诗句写在厕所内侧门板上。

  “喂,同学,这本两块卖不卖?”一个穿了短裙的女生很娇俏地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前方。

  “不卖,”乔峰摇摇头,“我一百九十多斤呢,两块不卖,加点吧。”

  女生的姿势有点娇俏过头,那根白皙的手指微微翘起来,倒像点在乔峰的鼻子上。

  女生倒没有脸红。她提着一大兜子旧书,已经征战了一个下午,跟无数卖旧书的男生打过交道。事实证明顾客的服饰对书的价格有很大的影响,郭靖买起来要五块的书这个女生也许只要一块钱就可以买到了。在虚竹的摊子上,她暴露着双腿蹲在那里,虚竹就不敢直视前方。侃了五分钟的价后,虚竹无法忍受一直仰头看天的动作,于是举手认输,追赠一本《新概念波斯语》解决了自己的困境。

  “那本GRE。”女生妩媚地笑了笑,“不是说你。”

  书藏在一堆笔记里,不很显眼,但确实是乔峰书摊上看起来最体面的一本书,用那种有点古老的牛皮纸包得很整齐,虽然有点磨损,却非常干净,封面上用绿色的墨水写着书名。

  乔峰低头翻过那本书,忽然愣了。摸到封面,乔峰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他对那个女生摇了摇头:“不卖。”

  女生有点不悦:“都拿出来了你怎么又不卖了,最多算你三块,那边本来有一本只要两块的,书有点味道我才没买。”

  乔峰抄起那本书扣在摆摊的塑料布下面:“这本我拿错了。”

  “哎,怎么这样啊?”女生皱了皱眉毛,噘起嘴,穿着凉鞋的脚下意识地踩了踩地下,转身要走。这个动作看起来有点像黄蓉,乔峰摇摇头,笑了一下。

  “我这有本新的,”乔峰从自己书包里抄了一本扔给那个女生,“一样的书,版本还要新一点,我买了就没用过。”

  “你怎么两本啊?算多少钱?”女生瞅了一眼那本书,确实是一样的单词书,不过她有些犹豫,这种全新的旧书开价也不便宜,相比起来也许买那本旧一点的更实惠。

  “两块,”乔峰漫不经心地说着,“你不说两块么?”

  女生糊里糊涂地付了钱走了,走了很远又有点好奇地回头看乔峰。那个大个子和尚坐禅一样端坐在那里,手里捏着那本牛皮纸包面的单词书,看起来有些走神。

  “喂,同学,太阳下山了,卖书还不如都救济难民算了。”乔峰耳朵边上有人说。

  乔峰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手腕一翻就用手里那本旧书敲在后面那人的脑袋上:“一边歇着去,难民你还欠我一顿麦当劳呢。”

  令狐冲及时遮住了脑门:“轻点轻点,眼镜给你打碎我就完蛋了。”

  “咱们系的课本我不都扔给你了么?这些都是番话和外系的书,你要了也没屁用。”

  “我已经决定好好学习番话下个学期考GRE,以后留学西域为国争光……”

  “你小子就是他妈的废话多,”乔峰看了看天色,“你看看什么有用都拿走。”

  “哎,郭靖郭靖!”令狐冲赶快起身对远处招手。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郭靖排开人群,蹬着一辆破三轮过来了。

  乔峰目瞪口呆地看着令狐冲捋起袖子往三轮上堆书,半天才反应过来:“打劫啊……有人打劫了……”

  令狐冲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乔峰手上那本GRE单词上:“哟,这里还有一本?战利品战利品,一起扛走。”

  乔峰的手忽然缩了回去:“这本我留着有用。”

  “你又不出国,拿本单词干什么用?靠,好人做到底,一起给我算了。”令狐冲胳膊一伸就把那本单词从乔峰手上抄了过去。

  这一次乔峰是真的有些急了,令狐冲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他已经劈手把那本书夺了回去,并在令狐冲肩膀上狠狠推了一巴掌:“你小子他妈的毛病啊?”

  令狐冲认识乔峰很久了,这是乔峰第一次对他目露凶光。令狐冲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了这是?”令狐冲不好发作,嘟哝了两声。

  乔峰皱着浓黑的眉毛,冲令狐冲挥了挥手:“该干嘛干嘛去,啰嗦。”

  令狐冲肚里很不痛快,但再没说什么,扭头就走了。

  等到收罗了一圈旧书回来,乔峰居然还捏着那本书站在那里。郭靖对乔峰点点头,卖力地蹬着三轮,令狐冲懒洋洋地坐在车斗里,侧过脸没和乔峰打招呼。


2 悲欢离合

  三轮从乔峰身边擦过去的时候,令狐冲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他似乎听见乔峰微微叹了口气,叹息声在瞬间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了。

  “嗨,令狐冲。”乔峰在三轮后说,“给你算了,别他妈的给我随便扔了,拿了就要用。”

  令狐冲慌慌张张地张开胳膊在车斗里做了一个艰难的平衡动作,把那本书抱住了。这一阵慌张就让他没有看清乔峰那一瞬间的神色。乔峰嘴角歪了歪,似乎是笑了一下。

  三轮吱呀吱呀地跑远了,令狐冲掂着手上那本书,看见远处的乔峰一个人弯下腰去收拾那些旧书。令狐冲没有想去帮他,因为那时候他觉得乔峰和他的距离很遥远。

  红透了天空的夕阳下,乔峰模糊的影子半跪在那张塑料布上。周围卖旧书的队伍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只有乔峰一个人在干活。令狐冲看不见乔峰的脸。

  令狐冲觉得这不应该是乔峰做的。他印象里的乔峰是一个兜里始终有钱、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咧开嘴不是骂人就是大笑的角色,可是现在隔得远了,乔峰一米九五的大个子再也显不出来,他在夕阳下和其他学生一样忙碌。令狐冲想起进校的那天乔峰把他从派出所领出来,在远处夕阳下的一辆三轮车上大大咧咧地向他告别,摇动的手里有一只打火机。

  乔峰变了……是因为要毕业了么?

  不过乔峰终究没有让令狐冲太失望,收拾了两下后,乔峰发现自己一个人完成这件工作实在太困难,于是他起身骂了句妈妈的,扔下那堆书自己就跑掉了。

  旧书有时候会泄露一些秘密,汴大的前校长独孤求败就很清楚这一点。他年轻的时候总是钻在一堆善本里,钻研一些古得不着边的文献。有一阵子,他特别喜欢一位前朝藏书大家的藏品,四处找来拓印。事实是这位藏书大家誊写的书里总有一个很纤细的笔迹在做眉批,一言两语间,独孤求败就感到盎然古意,所以沉迷得很。可是直到某一年份以后,善本中就再也看不见这个笔迹了。独孤求败辗转思考,但始终不得其解。

  直到两年后,独孤求败在一本文人笔记中无意读到一段,说那个藏书的人四十岁上有一个姬妾被正室逼迫,投环自尽,独孤求败的疑惑才告澄清。独孤求败从来没有找到过这个姬妾的姓名,他只知道很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女子在寂静的书楼上,用纤细的笔迹写那些趣味盎然的眉批,然后在某一天投环而死。(作者按:这一段的记述缥缈不清,因为作者也忘记了这个故事的确实出处。文中所提到的藏书家和侍妾确有其人,藏书家应该是和毛晋同时代的明人,侍妾有一方小章,号“飘红女史”。有知晓该典故详情的读者请不吝赐教。)

  从那以后独孤求败再也不把自己的旧书借给别人……而且他也不给自己的老婆看……

  令狐冲当然不是傻子,他也有足够的好奇心,于是当天晚上自习的时候,他把乔峰那本GRE翻来覆去的研究了很久,希望能从中发现一些关于乔峰的蛛丝马迹。他研究的认真不下于一个武林高手研究无名秘笈,如果不是乔峰嘱咐过他,他没准会用上水淹火烧日光暴晒等等残酷手段来逼迫这本书招供。

  不过令狐冲惟一的发现是一张绿色的书签,上面有一个绿色墨水的笔迹——“折柳”。无论怎么看这细细的两个字都是女孩笔迹,乔峰写的字和乌龟爬出来的相差不远。

  有了这惟一的线索,令狐冲的想象力忽然放开了。

  前朝韩君平在安史之乱里丢了老婆柳氏,若干年后烽烟熄灭,他请人带了一袋黄金和一页诗文寻访妻子,那首就是令狐冲背过的《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而若干年后的柳氏已经削去头发做了尼姑,呜咽之余,回信是一首《杨柳枝》:“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作者按:故事本唐朝许尧佐《柳氏传》。)

  所谓悲欢离合,令狐冲似乎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拿着那页书签,想着当年送乔峰书的那个女孩,是否也是趴在汴大的某一张课桌上,郁郁地写下这两个字。思古之幽情充塞胸臆,令狐冲叹息着摇摇头,一不小心书签滑落,却看见背面还是那个可爱的绿色笔迹,这回足足六个大字——“大猪头大猪头”。

  这个新的发现让令狐冲两眼一黑,趴倒在课桌上呼呼大睡,第二天他就把一切都给忘记了。

  于是当年那个女孩写字时的心情永远都是个不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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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失望的约会

  汴梁的夏天到秋天都是多雨的,这种天气光顾花店的人很少。安静的店铺里,店员也乐于趁机打打磕睡,反正只有一个客人,而且逛来逛去没有半点要买花的意思。

  穆念慈双手抄在裙子的口袋里,看着蒙蒙细雨间静悄悄地街道。雨已经下了很久。刚开始下的时候还经常看见有人拿一份《大宋时报》遮着脑袋跑过,现在一切都被一层若有若无的浅灰色笼罩,安静得有些陌生起来。

  雨下了多久呢?她知道雨是从四点半开始下的,而她会如约等到五点十五分。

  五点五分,穆念慈看看手腕上的表,默默地伸手在玻璃上,像是要隔着玻璃去触摸很多年以前一个湿润的春天。那时候穆念慈抱着一本笔记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杨康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子上看下雨,他没有带伞。整个教室只有他们两个人。

  雨一直下,好像是不会停了。杨康终于饿了,于是他决定跑回家。杨康擅长短跑,他一边走向雨里一边计算着到底要多长时间才能跑回家。这时候一柄绿色的伞从他身边经过,穆念慈低声说:“我带伞了,我们一起走吧。”

  杨康很高兴地打伞和穆念慈一路走,庆幸自己的运气。他其实根本不用庆幸,穆念慈抱着那本笔记,已经等了他很久。

  五点十分。

  穆念慈想起杨康送过她的花。足足努力两年才考了化学竞赛二等奖的穆念慈接到平生的第一束花,是在汴大附中的报告会上杨康送的。送花的时候杨康并不代表穆念慈的朋友,他高一就开始拿奖,与穆念慈他们相比,无疑是代表汴大附中化学竞赛的前辈高人。校长指定了杨康等六个曾在竞赛获奖的学生给新的获奖者献花,当时六兄弟一字排开,杨康就对着穆念慈。

  穆念慈看见杨康在台下对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他走了过来,捧着一大束白色的鲜花。像从初次看见他的那场雨意中走出来,穆念慈的心里是惶然无措的。杨康捧着花走了过来,目光抬高二十度,这是他的习惯。话筒的电线把他狠狠地绊倒在献花的队伍里,在一片哄笑中,杨康灰头土脸从地上爬起来,一大束鲜花都摔散了。

  杨康从花束里找了一枝最好的递给穆念慈,自嘲地笑笑,然后转身下去了。据说他当时的举动颇得女生赏识,大家都说杨康的举动还是很有风度的。穆念慈却没说什么。

  那朵香水百合后来被压在字典里,很久以后打开,花瓣已经干萎,花色却还依然——正如杨康把那朵花递到她手中之日。

  “小姐,帮我拿一束花。”

  店员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是送老师还是男朋友?”

  “老师。”

  “那送康乃馨吧?香水百合也很好,今天刚进的,花期特别长,用一点盐水养起来,很久都鲜的。”

  “能养多长呢?”

  “两个星期吧。”

  买花的女孩分明沉默了一刻:“也不算很长……”

  店员小姐笑笑:“还开一辈子啊?买花是个意思,再经开的鲜花总是要谢的。”

  “是,”穆念慈从背包里拿出日记本,里面有一朵压干的花,“这好像就是香水百合吧?”

  “应该是。不过压成标本了,也不太好认。”

  “给我一束香水百合吧。”穆念慈微微牵动嘴角,笑了笑。

  看了一下表,穆念慈走进了雨幕。五点十五分。

  穆念慈没有再等杨康。她并不在乎杨康迟到,而是知道杨康根本就不会来。杨康总是耍这种花招,当他说他肯定会来的时候他尚且可能忘记,而当他提醒穆念慈他可能会忘记的时候,他只是在敷衍一个傻丫头。

  很轻松了,轻松得都有些空虚起来。沙沙的雨丝打在伞上,穆念慈的鞋跟敲打着湿漉漉的路面。某个傻兄弟刚从汴大校门里风风火火地骑车冲出来,在路过的一瞬间,他扭头去看抱着一束白色香水百合的女生在雨中走过。

  “我靠……”赞叹中那兄弟就走神了,车把一歪冲着垃圾箱去了。


8 生日快乐

  香水百合……

  已经走进教工住宅区的穆念慈猛然一惊,觉察到日记本不在自己手中。她慌慌张张地抛开雨伞去翻背包,也不在包里。她的心紧了一下,扭头顺着原路跑了回去。

  安静的花店里,店员依旧在睡觉。一推门,门上的铜风铃“叮当叮当”一阵清脆的响 声。穆念慈慌乱地给她比划着:“小姐,您看见一本日记了么?这么大,蓝色封面的。”

  “没有,”店员茫然地摇头,“我们找找看,要是丢在这儿应该还在。”

  可是终于还是找不到。花店四处都是花材,迷离万种的花色中那本蓝色的日记踪影皆无。店员摇摇头:“找不到,来来往往的,不是给谁顺手拿走了吧?”穆念慈看着店员那张老实丫头的脸,知道再问也是没有用了。

  “算了。”穆念慈低声说,黯然地抱着香水百合出去了。

  她终于还是决定算了。除了算了她又能做什么呢?那本蓝色的日记本从头到尾都是杨康的名字,从第一天穆念慈看见他懒洋洋地从楼顶高处走过,似睡似醒的眼睛扫过细雨中的操场。时间的碎片以一种只有穆念慈自己能读懂的方式组合起来,拼出来的是昨天那个蓝布裙的丑小鸭。

  那本日记是否正在某个去买花的人手中,被当作一本愚蠢可笑的休闲小说阅读着。或者看的人会大笑吧,大笑着看她心底隐藏的东西,知道世界的某个角落有这样一个大傻瓜,好在他还不知道谁是穆念慈。

  有多少年了呢?穆念慈去看阴霾的天空。快五年了吧?多少个夜晚积累起来的记忆就这样一次丢掉了。黄蓉说我从来不记日记,否则有一天被郭靖和我老爹看见了都得追着打我。穆念慈也许应该觉得轻松,她曾经想过这本日记迟早会出卖她的秘密,揭开她怯懦的愚蠢。而现在该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有过这些心思了吧?

  那个瞬间穆念慈有一种错觉,觉得从日记遗失的瞬间她已经开始遗忘。她静静地站在雨中,脑海中空空如也。

  方才骑车撞了垃圾箱的兄弟刚刚把破车推回宿舍下面,借了辆车又风风火火地蹬了出来。这一次他小心谨慎,出了校门先下车,推过那个大下坡再说。所以很幸运的,他又一次看见穆念慈的时候双脚正站在地下,所以原理上是不会有任何机会再壮丽地栽上一次。

  穆念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擦过他的身边走开。那个兄弟愣了一下,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进入了时间轨道,身边的一切都忽然可疑起来。穆念慈看他的眼神平静如恒,仿佛来自一尊凝固在时空尽头的雕塑。

  看着穆念慈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那兄弟愣愣的回头,鬼使神差地跳上车,完全忘记了他是在面对那个湿漉漉的大下坡。然后又一次撞翻了垃圾箱。

  天已经黑了。

  丘处机一边大喷烟枪,一边亲自下厨做饭。在课堂上他是威风八面,吼一声把杨康吓得盹儿都不敢打。一旦到了家里,丘处机顿时就变成了一个孙子。老婆随便把他打发进厨房去做饭,自己坐在桌子旁边和杨康瞎扯。杨康一边不停地啃丘处机炸的糯米丸子,一边听着师娘感慨万千:“唉,想起小时候你爸爸第一次带你来学校的时候还只有那么点大呢……好像昨天一样。”

  门忽然开了。穆念慈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束花,一头长发湿漉漉的,眼神有点呆。

  “哟,这孩子怎么也湿透了?没带伞啊?”师娘婆妈着,转身去拿一块干毛巾给穆念慈擦头发。杨康到的时候也是湿透,师娘刚把他的脑袋擦干,又去帮穆念慈擦。

  穆念慈摇摇头,把花递了过去:“送给您的,生日快乐。”

  “哎呀,花什么钱呢?哟……现在漂亮多了。”师娘乐呵呵地接过花,拉上穆念慈的手。

  杨康嘴里叼着一只糯米丸子,坐那里和尊神一样,含糊不清地说:“你怎么比我还晚啊?”

  “我日记本丢了。”穆念慈的回答没头没脑。

  “不是我偷的……”杨康赶快摇头。

  他的做事风格就是这样,第一步是把自己和事情脱开关系。比如郭靖问他赵志敬这几天走路怎么一瘸一拐的?杨康铁定是立刻摇头,说不是我打瘸的。

  “我丢在花店了,回去找了……”

  “找到了么?”

  穆念慈摇头:“算了。”

  “就是,你还记什么日记啊?我也就是在老秃教我们语文的时候记一点,头都给折腾大了。”杨康点头。

  “小孩子。别老管你们老师叫老秃,我年轻的时候他就秃了,也够倒霉的。”师娘笑着骂杨康,拉穆念慈到桌子边坐下,特意闪身让穆念慈和杨康坐在一起。

  “念慈,杨康最近没跟你捣蛋吧?”师娘美滋滋地看着杨康和穆念慈并肩坐在一起。这个干妈对于杨康的爱情问题很热心,虽然杨康有很多干妈,不过这个分明是最麻烦的一个。师娘没有生过孩子,每当看见杨康和穆念慈走在一起就油然而生幸福感,似乎是自己的孩子,又似乎是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和丘处机走在一起。

  穆念慈默然。

  “对了,老秃年轻时候有什么外号没有?”杨康却还兴致勃勃地记着秃笔翁。

  师娘一时高兴,捂着嘴笑了起来,忍不住露了嘴:“当然叫小秃了……”

  一片乐意融融中,穆念慈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杨康:杨康是个大坏蛋

  一只好的随身听加一首悠远的歌曲很容易在耳边制造一个寂静的空间,隔离了喧嚣和浮华,却混淆了真实和虚幻,里面有惟一的声音对你浅吟低唱。

  夜深,杨康送穆念慈回宿舍。

  杨康本来是准备立即回家睡觉的。可是师娘千叮万嘱说最近听说有个叫什么云中鹤的淫贼被刑部通缉,学校都让女生夜里避免单身外出,念慈这孩子胆小,你可一定要把她送回去。所以拎着剩余的糯米丸子,缩头缩脑准备逃跑的杨康还是被抓了壮丁。

  雨已经停了,树叶上的雨水还不停地往下打。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夏夜,穆念慈安静地走着,杨康却翻着眼睛苦着脸——冰凉的雨水总是打在他脑袋上。

  这条道路他们俩走过很多次,是高中时候回家的必经之路。那时候彭连虎和梁子翁没事就守在路边弄两个小钱花,每当杨康一脸不善地拉穆念慈走过去,彭连虎兄弟两个就会退避三舍。

  “以前放学老走这条路吧?”穆念慈一反常态地不说话,杨康只好自己说话。

  “喔。”穆念慈点头。

  “那时候雪糕才五毛一根。”杨康很是缅怀。

  “喔。”

  “穆念慈?”杨康在她面前挥挥手,“怎么啦?”

  “喔……没事,”穆念慈笑了一下,“对了,下个星期我们班出去烧烤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我靠,这可又开始了。”杨康心里嘀咕。

  “我把网球拍放在你们宿舍床底下,你知道了吧?”

  “喔。”

  “别忘记去。”

  “喔,还有么?”

  “我想想……”穆念慈停下了脚步说。

  “想不起来了,我要是想起来再提醒你吧,”穆念慈摇头,“你别送我了,学校里又没有什么事。”

  说话间已经到了学校门口。

  “杨康……”穆念慈走出几步,又回头问,“环境科学导论我有点不想选了,你有笔记么?”

  “没事儿。”杨康耸了耸肩膀,“郭靖选了,我印印他的就行了。”

  “嗯,那我回去了。”

  杨康看着穆念慈白色的背影转进了校门,他抱着自己的胳膊愣了愣神,回头走了。

  杨康渐渐发现他的生活开始变化了,他开始自己记事情——穆念慈似乎再也没有在他耳边啰嗦了。

  杨康也是在很久以后忽然发现的,同时他也想起自己很久不曾看见穆念慈了。不过杨康也很轻松,虽然没人提醒他这个那个,他至少落得安静。反正他跟穆念慈很熟了,穆念慈就在那里,又跑不了不是?杨康知道自己一个电话就可以找到穆念慈,只不过他从来不打。

  大约是两个月后,杨康又在闹哄哄的食堂里看见了穆念慈。那时候杨康正拿着一只鸡腿使劲往前面挤,后面跟着手捧免费汤的愤青。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穆念慈正怯生生地说:“对不起。”

  穆念慈刚刚把一饭盒黑米粥泼在了一个男生的胸前。那可怜的兄弟刚刚上身的白外套立刻带上了抽象艺术的风格。无法领略艺术的美感,那个男生也不管自己面对的是个女生,雷霆暴作地吼了起来:“他妈的长不长眼啊?你怎么这样的?”

  “你多不多只手啊?”杨康回头看令狐冲。

  “这里这里,”令狐冲张开大嘴。杨康把饭盆送到他嘴边让他叼好,卷了卷袖子走了过去。

  “你嘴巴干净一点行不行?没病吧?”

  眼见闯到自己面前的家伙非但高大而且目光寒冷,骂人的男生愣了一下,喉咙里的几句话就咽下去了。然后是几张钞票塞到他手里,对方瞟了他一眼:“赔你,行了吧?跟女生这个德性,老兄你这样的我在汴大还真没见过。”

  这句话很是赢得人心,周围一片好像都在点头。

  “念慈,别看了,走吧。”

  彭连虎拉了穆念慈一把,高大的身板把那个男生往旁边一挤,带着穆念慈出去了。

  杨康愣了一下,和其他人一起让开一条路,让彭连虎拉着穆念慈过去了。擦肩而过的时候,穆念慈对他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就这么过去了。

  杨康抬起头。以前也有一次,他抬起头看天空,手里拿着一支雪糕,现在他头顶尚有苍白的天花板,手中却空空如也。

  “老四……可怜我……的牙……”令狐冲从齿缝里呜呜咽咽地喊,“你鸡腿那么重……”

  杨康愣了很久都没有理他。

  所有故事都有落幕的时候,穆念慈将不会再出现在我们这个故事中。但是她还是存在于汴大校园的某个角落,她依然在,如同谢了的花融进了土里,化成灰或者泥泞。

  不过那朵花已经不在了。

  秋天,傍晚,杨康百无聊赖地吃着晚饭,靠在桌子旁边随意看向窗外。他们的窗前是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抬头看的时候,整个一片天空都是金黄的银杏叶子。(作者按:这个细节源自作者母校大量种植的银杏树,故事中主角们的宿舍在202,所以得以有一丛银杏遮掩窗棂。)

  风吹过的时候,缥缥缈缈的落叶,如滚滚而下的天空碎片。

  有人在铺满银杏叶子的路上走过,杨康眨了眨眼睛,没有看清就已经过去了。杨康忽然想到,是不是穆念慈现在就和彭连虎拉着手,走在他不知道的某个角落,走很长的路,一句话都不说。

  又是很长时间没有看见彭连虎和穆念慈了,想到这里,杨康觉得彭连虎很重色轻友。

  “老四?”令狐冲在外面喊,“晚上帮我在图书馆占个座位。”

  “靠,这次该你占座了吧?”最后看了窗外一眼,杨康收拾饭盆出去了。

  落叶纷纷,有一些落在草间,有一些吹上屋顶,还有一些洒在他们宿舍的桌子上,六个抽屉的桌子,里面有一个属于杨康,上了锁。

  落叶下那个上锁的抽屉里有一本蓝色封面的日记本,有人曾经用娟秀的字体在上面写:

  “杨康是个大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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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感情白痴

  后来穆念慈悄悄问黄蓉。黄蓉愣了一下,微微叹口气:“姐姐,我本来还以为你是装傻呢……”

  门里杨康咬着笔杆仰望天花板。

  事实上我们说杨康是个感情白痴并不很合乎他的真实形象,他只是懒惰惯了而显得有 点迟钝。他的课余爱好居然是帮人写情书。

  在这个行当,汴大也出过一些英才,以前高年级的柳永就是其中翘楚。柳永的情书以短篇诗词为主,据说当时润笔的价码一直爬到一个字一条鸡腿,经典作品不乏被校园派歌手拿吉他谱了曲子弹唱的,其中至高无上的传世之作“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吉他弹唱后来荣获汴大十佳歌手第一名。也是在那个时候,台下一众兄弟个个胆寒,女生们忽然发现她们很多人居然都收到过这篇情书。原来柳永一篇情书绝不只卖一笔鸡腿,如果放在出版界就有重复投稿的嫌疑。

  杨康也是后来居上的少年英才。他老娘包惜弱在女性作家中是响当当的人物,杨康自幼在老娘的悲情文字熏陶下成长,颇是练了些本事。杨康的情书风格以排比铺陈为能事,一篇浩浩长文写下来,字字血泪。女生们无不以为送情书的兄弟已经暗恋自己多年,有一颗经历风雨霜雪濒临破碎的心。这时候就算对方是一头猪,她们也不忍心断然拒绝了——而必然寻求委婉的拒绝方式。

  而在某一对男女花前月下的时候,杨康就啃着他的润笔等待下一笔生意上门了。

  穆念慈静悄悄地站在门外,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脚尖。白色的鞋尖干净得没有一粒尘,一看就不是劳动人民的鞋。

  穆念慈没敲门,但是她知道杨康在里面,和她只隔了一扇门。

  她和杨康在中学同窗六年,纵然没有耳鬓厮磨,也算青梅竹马。按照黄蓉的想法,就是“你给他说啊”——黄蓉觉得穆念慈和杨康之间不清不楚,没有一个人去捅破中间的纸。不过当穆念慈站在杨康宿舍的门口时,她觉得那根本不是纸,而是一扇门。门锁在里面,杨康那头如果想见到她,只要轻轻拧一下锁,而她这一侧要见到杨康,却只有去敲门或者干脆把门打碎。

  穆念慈打不碎那扇门,她只有去敲门告诉杨康她在这里。门会不会开,最终还是取决于杨康的心思。不过就像中学时候在那个岔路口,穆念慈想着要再勇敢一点。如果她不去敲门,杨康甚至根本不会知道她在这里吧?

  穆念慈犹豫着举起手,同时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这身衣服才是最让她迟疑的,一想杨康看到她这身衣服的神情,穆念慈脑袋立刻会自动休克几秒,怎么也想不下去。

  还没下手敲,门已经开了。令狐冲端着一只大茶缸准备去隔壁借水,这时候正好看见穆念慈举起手做了一个敲的姿势,好像是要扣他的脑门。

  “啊!”迟疑了几秒,令狐冲发出一声惊叫,伸手去捂嘴。他嘴张大到了极点,好像可以把自己的手和大茶缸一起吞下去。

  门在穆念慈面前忽地关上了,令狐冲贴在门背后喊:“杨康咬我一口,我不是做梦吧?”

  杨康手里的钢笔“啪”地落地,瞪圆了眼睛看着令狐冲,一片安静。令狐冲这才觉得自己过分了点,本来是想跟杨康开个玩笑,谁知道这份惊讶装起来那么逼真。

  “怎么啦?”杨康问。

  “自己过来看啊。”

  杨康走过来,疑惑地看了令狐冲一眼,拍了拍他肩膀把他推开,伸手要去开门。

  “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再开门,”令狐冲双手齐上先把自己的眼睛捂住了,“我不忍心看见你被吓得口吐白沫。”

  令狐冲和杨康穆念慈关系都很好,所以他也不怕穆念慈会生气。他捂上眼睛的时候,也真有些好奇,想知道杨康看见新版穆念慈时候的表情。

  “闪开,”杨康拉拉袖子,“我怕过什么?就算是只老虎,我也不怕!”

  门开了,杨康睁大眼睛看着穆念慈。披散一头长发的女孩对他笑了笑,不管是怎样的装束和修饰,熟悉的笑容立刻唤起了杨康的记忆。

  “不就是穆念慈啊,”杨康回头对令狐冲说,“我还以为真是老虎呢……”

  杨康说得很遗憾,也许来的是老虎他更激动些吧?

  “走了走了,快迟到了。”杨康催促着,自己先跑了出去。

  穆念慈愣在那里,还是令狐冲找不到话说,于是赞美了一句:“这么穿漂亮多了。”

  那天是高中同学的聚会,就在汴大旁边的饭店。

  饭店是号称吃翻汴大周围方圆一公里的杨康选的,组织人则是当年的班长程瑛。程瑛不但发了群组邮件,而且电话通知到班上每一个人,把聚会做得热闹非凡,连本来不是他们班的彭连虎也跑来了。

  三岁看老的说法分明不可靠,至少彭连虎十六岁的时候还拦路抢劫女同学去买两个游戏币,二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在物理系颇混出了点名堂。他托福考了满分的事情已经路人皆知,眼见去西域名牌大学读研究生是铁板钉钉了。大家不好意思再说他当年在附中吃过三次警告的事情,于是彭连虎也彻底忘记自己为非作歹的出身,不但跑来参加别班的同学聚会,而且特意站在饭店门后招呼找不到路的同学。

  彭连虎看见杨康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摇摇晃晃走来的时候,尚且能够认出是这小子当年抄了块板砖吓退他们两条好汉,所以赶快上去招呼。可是看见杨康身后盯着自己脚尖走路的穆念慈,这个从良土匪却根本忘记受害人了。

  “哟,杨康,你女朋友啊?”彭连虎惊叹,“漂亮嘛。”

  “靠,没看错吧?”不知是否对当年的事情还有介蒂,杨康冷笑了一声说,“这不是穆念慈么?”

  彭连虎恍然大悟:“穆念慈啊,四年没见……都认不出来了。”

杨康:“穆念慈”和“女朋友”

  穆念慈坐在人群中间,周围是人声鼎沸。

  四年了……这个时间概念从彭连虎嘴里无意说出,却让穆念慈有些发呆。四年过去彭连虎都成有为青年了,而她和杨康还是老样子。

  杨康说:“这不是穆念慈么?”穆念慈有些茫然,难道“穆念慈”和“女朋友”两个概念是对立的不成?如果穆念慈在杨康的心目中是永远不可能成为女朋友的一个名字,那么她到底是什么呢?

  身后是杨康拿着话筒在吼《大宋御林军军歌》——杨康的保留曲目。周围一帮兄弟和他一起吼,杨康还是一如既往地受欢迎。穆念慈有些落寞地坐在人群里,似乎是个陌生人。

  程瑛当时在电话里说:“带男朋友一起来啊。”

  于是女同学都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汴大附中送出去的女生又留在汴梁的,绝大多数都是进了汴大。而汴大一向号称出品知书达理的漂亮女生,即使不那么漂亮的女生,也沾光销得快。记得大一时候还是男女生分开坐,大二的聚会却是男女间隔着坐了。

  “穆念慈,不吃辣啊?”穆念慈的旁边居然是彭连虎。彭连虎看她一直默默喝水,给她盛了一满碗的菜,倒像是他在请客一样。

  穆念慈只好笑笑:“吃啊,不过是有点辣……”

  彭连虎看她笑了,也高兴起来,对跑堂的伙计说:“下面几个菜别加那么多辣椒,我们这边女士多,啊?再给点冰水,给女士漱口。”

  这是那时候抢自己的人么?穆念慈幽幽地叹口气。

  “怎么坐着不说话啊?”程瑛也上来拉穆念慈,她身后跟着一个男生,依稀有点杨康高中时候的感觉,清秀俊朗。

  “有点累,没事啊。”

  “那我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马上回来。”程瑛摸了摸穆念慈的额头,她和穆念慈关系不错,一直都是好朋友。

  穆念慈点点头。

  “程瑛,”那个清秀的男生有点犹豫,但还是歉然地说,“我先走了,陆无双还让我帮她写通史的论文,我晚上不写就来不及了。”

  “等一会我跟你一起走吧……”

  “你们先玩着吧,”男生说,“时间还早。”

  “喔。”程瑛淡淡地应着,穆念慈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黯然。

  “哟?有人要走?”杨康急忙把话筒往旁边的人手里一塞,一窜就过来了,“一起走吧,我也有点事情,我们快考试了。老丘逼死人了。”

  程瑛低头问穆念慈:“那你跟杨康一起走么?”

  “早着呢,菜还没上完,你们急什么?”杨康说。

  “你送穆念慈回去啊,你陪她来,哪有让女孩自己回去的?”程瑛一向是当大姐的,面面俱到。

  跟程瑛一起来的那个男生脸上有点不自然,穆念慈感觉到程瑛的手指在背后轻轻捅了捅自己。

  “没什么危险,路上刑部兵马司不是有警察巡逻么?而且晚上回汴大的多呢,”杨康说,“随便找个人送也行啊。”

  彭连虎在旁边点头:“不然我送得了。”

  “不要紧,”穆念慈笑,“没什么危险,路上刑部兵马司不是有警察巡逻么?”

  杨康和程瑛带来的男生赶快掉头跑了,如逢大赦一样。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穆念慈才发现这两个人是真的很像,连鼻子眼睛都有说不出的相似,好像一对兄弟一样。

  程瑛没有离开,她捏了捏穆念慈的手掌坐在她身边,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刚拉直的吧?你头发这个长度,拉直最好看了。”

  穆念慈愣了一下,笑了,程瑛忽地叹了口气。

  最后是程瑛送穆念慈回学校的,反正她在旁边的宋朝大学,也算顺路。

  两个女孩在路上走,一阵夜风吹过,还是有点冷,穆念慈打了个哆嗦。

  程瑛把自己的外套递给穆念慈:“春天穿成这个样子,不冷啊?为了漂亮不要命了。漂亮有什么用?你以前又不是不好看。”

  穆念慈喝了点啤酒,脑袋有点晕,可是还能听出程瑛的意思。穆念慈低了头,没说话。

  “杨康就是那样……”程瑛说。

  “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的?”穆念慈打断了她。

  “他啊?不是我男朋友,”程瑛轻轻笑了起来,“大家都带男朋友来,我也不能自己来吧?”

  “不是?”穆念慈站住了。

  “一般朋友。”程瑛淡淡地说。

  穆念慈动了动嘴,可是没说出来。

  “不信啊?”程瑛笑了,“别瞎想了,确实是一般朋友,他有女朋友了。”

  “别想了。”程瑛挽起穆念慈的胳膊,“杨康对你还不错,你高兴跟他在一起就行。他喜欢不喜欢你就是他的事情了,你也没办法。反正我从高中看你就离不了他……”

  “他不喜欢你啊?”穆念慈在一点酒意下终于问了。

  “也还行,”程瑛说,“可他不是有女朋友了么?”

  “那你以后怎么办?”

  程瑛无声地笑着:“你还以为真的谁离不了谁啊?”

  “怎么样怎么样?”回到宿舍,黄蓉立刻凑上来问。

  “没事啊,”穆念慈有一丝疲倦的笑容,“挺好的。”

  “那杨康说什么?”

  “他快考试了,回去复习了……”

  穆念慈爬到自己的上铺,躺下来看着苍白的天花板,脑子里空荡荡的,直到电话铃响了起来。不可能是找黄蓉的,因为黄蓉自己带手机,于是穆念慈下来接电话。

  只是微微的一声咳嗽,穆念慈已感到一阵战栗。仅仅一声咳嗽她就听出了杨康的声音。杨康毕竟还是打电话来了……

  “喂,”话筒对面的杨康清了清嗓子,“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你……我怕再不说就没有勇气了……”

  当时穆念慈的心里一片空旷,像一片浩瀚得可以看见地平线的荒原。眼泪好像已经滚在眼眶里了,她几乎握不住话筒,偏偏话筒对面又是久久的安静。

  然后杨康很认真地说:“我是猪!我真的是猪!”

  穆念慈还没有反应过来,段誉已经接过了话筒喊:“他是骗你的,其实我才是猪!”

  穆念慈听见隐约有杨康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杨康说:“我靠,再来再来,上一把是你们手气好。”

  说这话的时候杨康已经坐回了牌桌旁边。事实上,那天晚上他和郭靖几个在宿舍里打拱猪。他和段誉一伙,不幸败在令狐冲和郭靖联手下。起初的规定是打输的人钻到桌肚里去,后来打输的人要给随便一个熟悉的女生宿舍打电话,对接电话的女生说:“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你……我怕再不说就没有勇气了……”

  然后在女生心跳加速还来不及回答的时候大喊:“我是猪!我真的是猪!”

  而另一个输家必须在他喊完以后马上抢过话筒说:“他是骗你的,其实我才是猪!”

  事实上在对穆念慈说这句话以前,杨康已经对木婉清、王语嫣、阿紫、傻姑她们都说过了。有时候对方会噗哧一声笑出来,比如阿朱,而像阿紫那样的女生还没等他说完就会抢答:“其实你不用说了,我早就知道你是猪,当猪好可怜,你还四处宣传,真是委屈你了。”

  当杨康打电话给穆念慈她们宿舍的时候,杨康也并没有想到会是穆念慈来接电话。说完那句经典的话以后,他就急急忙忙扔下话筒去牌桌上报仇去了。穆念慈当时甚至没有机会说一句话,杨康也不曾想到话筒另一侧会有人黯然失神,而这黯然失神的人竟是穆念慈。

  穆念慈默默地把话筒挂上。黄蓉从帐子里探出脑袋,看着她呆呆站在电话旁边,许久都不曾动一下。

  黄蓉说:“姐姐,你见到鬼啦?”

  穆念慈轻轻摇头说:“我没事。”然后爬到上铺自己的帐子里,头落到枕头里的一刹那,眼泪唰地滑过了脸庞,穆念慈死死地抓着毛巾被盖住自己的脸。

  直线距离仅仅几百米外的男生宿舍,杨康依旧在一片乌烟瘴气中抓了满把的纸牌,脑袋里只有变化的红心、方块和梅花。


6 第一封情书

  彭连虎是杨康未曾想到的主顾。在聚餐上留了宿舍的号码和电话,彭连虎隔天就找上门来了。

  “听说你文采不错啊?”彭连虎满面微笑地拍了拍杨康。

  “我靠,”杨康这种角色把顾客的心理都摸透了,“看在我们兄弟当年的情份上,你 去买点啤酒来两个小炒,我帮你写一封感天动地的……”

  于是彭连虎老老实实地提了五瓶啤酒两个小炒。

  酒酣耳热的时候,杨康抓抓脑袋开始他的刀笔生涯。

  “亲爱的叉叉叉,”杨康刚写了几个字就停笔,“是叉叉,还是叉叉叉?不会是叉叉叉叉吧?”

  “什么叉叉?”彭连虎不解。

  令狐冲赶快解释:“叉叉,比如黄蓉,我们就可以以叉叉代替。不过师兄你真有这么大胆子,我们老大一定把你叉叉了。叉叉叉,比如王语嫣,你看我们老五眼睛都泛绿了,你还是别打主意的好。至于叉叉叉叉……”

  令狐冲琢磨了一下,双姓双名的实在少:“比如独孤求败……”

  “靠,”彭连虎说,“你叉叉了我得了。别叉叉了,留空白吧。”

  杨康点点头,“那你追的女生是什么类型的?”

  “你这里还分类型呐?”

  “我们规模化经营的。”令狐冲很严肃地强调,“那,我们有先锋型,裙子长度始终在膝盖上半尺,头发五颜六色,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女生适用。”

  “你见过?”

  “喔,还没有,不过按照流行趋势肯定会出现,这一款是我们开发适应未来需要的。那么还有小资型、可爱型、柔和型、忧郁型等等一堆款式……”

  “得得得,我都快晕了,别说老彭了。说你想给女生什么感觉吧,”杨康挥挥手打断令狐冲,他知道令狐冲想象力一发作就不可救药。

  “比较感人一点好。”彭连虎尴尬地笑笑。

  “嗯,那就不要太威猛太热情是吧?既然你和人家不很熟,我们可以把你写成比较沉毅雅致,还稍微有点忧郁的那种。对对,就是情圣。”

  彭连虎对这个构思满意以后,杨康就开始琢磨,琢磨一个比较沉毅雅致又略带忧郁的彭连虎该怎么对一个柔和温顺的女生说话,琢磨这个女生会喜欢什么样的词句,会被什么样的情调打动。他在自己熟悉的女生中一个一个的搜过去,寻找一个合适的范例去作参考,最后他找到了,于是乎文思泉涌。

  杨康最后这么写了那封情书:

  “你在舞台上你自己的骄傲和美丽中舞蹈,我在你舞台外寂静的黑暗中沉默。我曾愿用尽我有限的时光,就如此凝视、凝视、凝视,直到我随着时间的流水化作雕塑或者尘埃。可是当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片黑暗中的孤独和寂寞时,我拾起那束经年尚未凋谢的百合放在惟一的灯旁。

  看见这随风飘逝的花瓣么?请在最后一片花瓣零落成灰前看我的眼睛……”

  “搞定!”杨康一把把钢笔扔到了空中,兴高采烈,“文静的女生是吧?这篇专门指向文静型的,泡上了再请我一顿,写得我牙齿都酸掉了,一顿小炒也太便宜你了。”

  “真恶……”令狐冲掐着自己的脖子出去了,“等我吐习惯了再回来。”

  杨康未曾想过这封情书会落到谁手中,对方也不曾想过如此接到了杨康的情书——她一生中的第一封情书,等待了多少年?

  穆念慈的指尖扫过那些熟悉的字句。即使一个情书的天才也不可能写出无数封独一无二的情书。杨康虽然不像柳永那样一封情书卖几次,但他还是把不同的字句拆散了组合,以出产新的作品。一些经典的语句,穆念慈已经不陌生了,她甚至可以想象杨康这封信被抄写前的原本,那种飞扬跋扈的字体,题头写“亲爱的叉叉叉”……

  她的抽屉里还留着一本高中时候的练习簿,满篇满页都是这样飞扬跋扈的字体。她也知道收集这些有多么可笑,可是每当她想扔时,看见那熟悉的字体,她的手最终没能挥出去。

  眼泪打在了精致的信纸上,表达倾慕的绚丽华章在泪水润湿下模糊了,包括彭连虎和穆念慈的名字。于是这不再是一封情书,因为再也看不清楚是谁寄给谁的,只留下一种模糊而遥远的情感一丝一缕地渗进了纸张的深处。

  “杨康,”穆念慈的声音在电话那边特别的温柔,“晚上丘师母生日,你去不去?”

  喝了彭连虎五瓶啤酒的杨康正头晕脑胀,站在电话旁边摇摇晃晃:“去吧,去吧……我现在困得要死,你晚上去之前再给我打个电话叫我一声。”

  穆念慈的声音沉默了一会:“晚上我准备去给丘师母买束花,你一起来帮我挑,行吧?”

  “你自己随便选一束不就完了么?不要挑菊花别送红白玫瑰就得了,什么康乃馨象牙红马蹄莲都凑合着能用,拉我这个可怜的壮丁不是浪费人力么?”

  “我不想一个人去。”穆念慈这次竟异常的顽固。

  杨康困得恨不得拿两根火柴棒把眼皮支起来,只想着赶快应付完了去睡个回笼觉,“唉!好吧好吧,几点?我要是能记得我就去。”

  “五点吧,就在学校外面的那个花店,上次我们去的那个。”

  “喔,知道了知道了。”杨康还没忘记加一句,“我要是忘记了你就别等我了。”

  “……我等你到五点十五,你忘了我就不等你了。”

  杨康愣了一下,还没回味过穆念慈的固执,电话已经断了。

  长长的盲音显得分外单调,杨康轻轻嘟哝了一句:“这是怎么了这?”

  落地的巨大玻璃窗外,雨意空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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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选择

  杨康跟穆念慈一路回家。

  其实杨康本来是准备吃了雪糕再去学校后面吃粉丝,然后等到天快黑了再晃悠晃悠回家。不过一个很特殊的理由让杨康陪穆念慈走了很长的一路。路上穆念慈低头吃那根雪糕,杨康也只是咬着雪糕左顾右盼,彼此都没有什么话。

  直到分岔路口,杨康家和穆念慈家就不在一条路上了。杨康觉得自己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他猛地站住,用一种很小心的语气说:“穆念慈,我有件事情一直想和你说……”

  “什么事情……”穆念慈心里仿佛一窝兔子炸窝了,抬头看见杨康一双透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穆念慈不曾想过杨康那样懒散的人也会有如此认真的时候。

  “能不能把笔记借我抄一下?”杨康长叹一声,“老丘的板书和鳖爬一样,我实在是看不清楚。”

  穆念慈恍然。她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笔记给杨康。

  “好人啊,”杨康顿时笑得春光灿烂,“下堂课的笔记你也帮帮忙,行吧?”

  穆念慈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行就算了,没事没事。”杨康赶快说。

  可是穆念慈笑了一下,低声说:“好啊。”

  杨康兴高采烈地夹着笔记去复印了。他根本不曾想到,本来穆念慈已经准备退出那个竞赛辅导班了。穆念慈并不算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即使她不害怕丘处机的烟枪,她也实在无法忍受老丘把大学一个学期的课程压到一个月讲授的填鸭式攻击。那样的结果是她根本没有时间花在其他课上,如果她不能在竞赛中胜出,高考对她就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事情。

  穆念慈本来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这几乎注定了她不能去模仿杨康那种人。她就应该坚守她的普通,去学习那些适合她的普通课程,考她的高考,上某一个普通的大学。穆念慈从小就普通惯了,当她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她也并不在乎干干脆脆地承认自己就是普通。承认普通又死不了人不是?所以那天本应该是穆念慈的最后一堂辅导课。

  可是在那个岔路口,穆念慈决心要咬牙念下去——杨康等着她下一堂课的笔记。

  就是这样一个岔路口,穆念慈要选择改变自己或者继续走原来的路。

  她可以是原先那个丑小鸭一样的穆念慈,她也可以把自己变成和杨康在一起的穆念慈。但是这两种穆念慈绝不可能并存,杨康是个眼高于顶的人,能看见头顶飞过的天鹅,看不见脚下经过的小鸭。那么这只小鸭鼓振单薄的双翼,是否真的能飞过杨康的视野呢?

  做这个选择的时候,穆念慈并不知道。看着杨康高兴地夹着笔记本跑了,那夕阳下猴子般一蹦一跳的背影,穆念慈又想起某个雨意空疏的早晨,高楼上白衣少年懒洋洋的目光。

  穆念慈的一生中,曾经有一次如此勇敢。

  当穆念慈在汴大的学生宿舍里翻着自己那本蓝封面的日记本回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回忆虽然清晰却已经遥远了。穆念慈可以出一百只鸡腿和杨康打赌,说杨康不记得那一天她穿什么样的衣服。结果是毫无疑问的,杨康肯定连自己高中时候经典的白色学生装都忘记了,哪里还记得穆念慈那天穿的蓝色布裙子。

  不过那条蓝裙子还压在穆念慈衣柜的底下,虽然穆念慈再也穿不上,不过她知道它还在那里,于是就会很安心。


4 真的寂寞

  黄蓉的抽屉里是一堆一堆的“公仔”,穆念慈的抽屉却上了锁,里面有杨康借给她忘了要回的《射雕英雄传》,杨康每年圣诞送她的卡片,杨康参考她和史奴比两种造型画的漫画,某一次杨康送给她包扎伤口的手绢——连上面的星星点点的血也已经是一片苍黑了。

  此外她的长发上扎着生日时候杨康送她的头花,她的书包里放着杨康送她的镜子,杨康教过她羽毛球,她至今还称霸全班无人能敌。

  穆念慈一身都是杨康的味道,幸亏杨康的味道还不是太糟糕。

  杨康的味道是懒洋洋的。杨康不记得昨天对穆念慈说的话,杨康也不希望明天在校园的某个角落看见穆念慈。杨康希望穆念慈存在于汴大某处,一到有重要的事情,比如校友会和丘师母的生日,穆念慈会忽然跳出来抓住他如飞般赶去。而平时他喝酒的时候,打牌的时候,联机玩游戏的时候,世界上最好是没有穆念慈这个人,否则穆念慈没准就会告诉完颜洪烈,然后他的下场就会很糟糕。

  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就是个闹钟呢?

  穆念慈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很寂寞。

  “杨康那孙子怎么这样啊?”黄蓉拍桌子喊起来的时候比郭靖还有声势,穆念慈觉得自己如果给她一把菜刀,黄蓉能直接出去威胁杨康来看她。

  “别那么大声!”穆念慈吓坏了。她和黄蓉是好朋友,这件事情也只告诉过黄蓉一个人。

  “你不和他当面说他还欺负你!”黄蓉斩钉截铁地说。一旦义愤填膺起来,黄蓉就忘记了她和郭靖在图书馆那个期期艾艾欲说不得的晚上,想当然地以为天下你爱我我爱你的模式都应该是光明透亮的。杨康这时候如果不立刻操一把吉他在她们宿舍的窗下唱小夜曲,黄大小姐就有理由认为他是玩弄女同学的一等败类。

  可怜杨康也就是在跳舞的时候曾经碰过穆念慈的手,如果就因此要杨康承担责任——那他需要承担的责任未免也太多了一点。

  “又没他什么错儿……”穆念慈低声说。

  黄蓉眨巴眨巴眼睛,傻了。黄蓉一生真正应付过的男孩只有郭靖一个,而郭靖绝对跟着指挥棒转,是黄蓉叫做啥他就做啥,而黄蓉什么都不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待命。对于如何制服杨康这种棘手的货色,黄蓉还真的一点经验也没有。

  宿舍里只剩下黄蓉和穆念慈,穆念慈抱着膝盖发呆,黄蓉只好去翻翻时尚杂志解闷。

  “好办!”黄蓉用杂志卷了一个棒子打了打自己的小脑袋。

  “姐姐,你这样是不行的!”黄蓉很有经验的样子,一溜烟爬上穆念慈的上铺,捻了捻她的头发,又摸了摸她身上衣服的料子。

  穆念慈愣在那里,任黄蓉拾起一把梳子,摘下了她的头花帮她梳头。

  “你这样魅力不行,发型又单调,衣服和头发也不搭配,我们得想办法让杨康那小子自己跑你这里献殷勤,”黄蓉嘴里咬着穆念慈的发夹,一手翻阅时装杂志一手帮她梳头。

  “这种长发不行,要么剃短,要么跟我去把头发拉直。”

  “你额头比较宽,不留刘海不行,我去把我那把电梳找出来,你别跑啊。”

  “杨康送头花一点品味也没有,扔了它!我那里有一只镶烟水晶的,我借给你,反正我也不戴。”

  “得去找一条项链,圆领的裙子没有项链脖子就空了一块,不好!我去把我的玳瑁项链找出来。”

  “你好瘦哦……抹一点腮红吧……”

  黄蓉足足把穆念慈折腾了两个钟头,可是轮到黄蓉拿自己那面磨银小镜子给穆念慈看的时候,黄蓉忽然有点发愣。

  穆念慈从黄蓉手上拿过那面小镜子,静静看向镜子中另一个自己。

  看了许久,穆念慈才放下镜子,低声说:“好像……”

  “妖怪啊!!!”

  然后是以穆念慈在整个宿舍楼的楼道里追打黄蓉告终。最后正好是郭靖自习完了跑来看黄蓉,黄蓉一边笑一边挽着郭靖的胳膊躲在他背后。郭靖不知所措的张开胳膊,好像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那样把黄蓉拦在自己背后。

  就是那一刻,穆念慈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寂寞的。

  黄蓉是一个绝对的理论派,但是在实践上也很顽固。她坚信自己对穆念慈的形象设计是正确的,所以在第二天,黄蓉就把穆念慈拉到美容店去了。

  把穆念慈交给那个负责的店员时,黄蓉郑重其事地附加了一份列表,关于她对穆念慈形象改造的所有建议。

  腮红、长发、睫毛、鼻影……而黄蓉的背包里还有她给穆念慈准备的项链和头花。

  “信我的,没错,出来就不一样了。”黄蓉一边推穆念慈一边回头和经理说话,“我有会员卡,同学也打七折吧?”

  茫然的穆念慈坐在美容椅上,面对着银镜中的丑小鸭,店员小姐拿了一个喷罐微笑着说:“是帮助清洁皮肤的喷剂,没问题吧?那闭上眼睛。”

  穆念慈闭上眼睛,感觉到一阵微凉的水雾落在自己的皮肤上,店员小姐甜润的声音在耳边:“其实你可以一直闭着眼睛,一会儿睁眼就不一样了。你脸部的基础很好的……”

  穆念慈从没有这样享受过,她闭着眼睛,没过多久就睡着了。西域有一个关于阿芙罗拉公主(作者按:即《睡美人》中的公主)的传说,当她沉睡复而醒来的时候,她面前将是一位亲吻她的王子。入睡前的穆念慈想到那个公主的传说,虽然她只是一只丑小鸭,可是丑小鸭也有公主的梦想。

  这个时候远方的某处,王子正在和一个叫令狐冲的衰人练引体向上。王子猛地打了个喷嚏说:“他妈的,谁又在骂我了?”

  “别没文化,据说有人想你的时候你也会打喷嚏的。”愤青正吊在横杆上脸色血红。

  “莫非是我老娘?”杨康看着天空上的白云悠悠。

  当穆念慈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黄蓉正鼓着她的小腮帮子,嘴里含着一口辛辣的漱口水洗牙齿。她猛的看见穆念慈,把满满一口漱口水都给吞进了肚子里。“经理,我也做一下发型吧,不然郭靖看见穆念慈没准就跑了。”

  黄蓉当然相信郭靖那个傻孩子,所以她这番话其实也是说给穆念慈听的。多少有点大惊小怪的样子,不过黄蓉的惊诧也是认真的。在穆念慈走出来以前,黄蓉也没有想到这个结果会是那样惊人。

  黄蓉把穆念慈推到镜子前面,然后把项链围在她的脖子上,小心地梳理着一幅瀑布一样的青丝,把头花卡在她的长发间。

  穆念慈不知道自己是面对一张海报还是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

  长发拉得笔直,是一溪垂落的流水。穿堂的微风中,发梢婉约在她的肩上。黄蓉给配的玳瑁项链,岁月沉淀的色泽衬着她自己原本皎皎的肤色。丝绸的白色头花宛如一只大蝴蝶降落在自己头上。黄蓉说白色的衬衫很衬姐姐的脸色,于是穆念慈买了白色的衬衣。黄蓉说姐姐的腰细,腰线也高,最好穿长裙子,于是穆念慈买了亚麻色的束腰长裙。甚至连脚上镂出空花的白色袜子都是黄蓉推荐的,束着细细的脚踝,美丽得精致而优雅。

  穆念慈看着镜子里的人,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如果杨康真的喜欢这样的自己,那么杨康喜欢的会是“穆念慈”么?也许只是美丽的衣服呢?可是黄蓉说得也对,不打扮起来,杨康终不会注意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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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杨康



1 一种错觉]

  穆念慈已经记不得自己认识杨康多少年了,有时候她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从娘胎里出来就认识杨康,不过她又确实记得第一次看见杨康的情景。

  她第一次看见杨康的时候,杨康穿了一身雪白的学生装,站在教学楼的最高层。那时候穆念慈站在操场上,蒙蒙细雨中,需要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见那个一身雪白的男生捧着一只文件夹悠然走过,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整个操场。

  细雨中的杨康只是个雪白的影子,站在高天上很遥远的地方看她。

  穆念慈心里怦然动了一下,胸口一片好像空了。

  杨康当时并没有看见穆念慈。他当时刚刚考进汴大附中念高一,也刚刚被校长钦点成学生干部视察早操情况,并且给各个班级评分。穆念慈仰头看他独自在楼头走过时,他正低头俯视下面人海人山排成的大方阵,大家在操场上伸胳膊踢腿地做早操。

  杨康只是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吹了个泡泡粘在嘴上,然后刻意让脑袋麻木一会,随机的给每个班评上三到五分。他惟一开心的是这样他就不必做早操了,也不会在细雨里把他一身衣服淋湿。

  实事求是地说,杨康穿那身雪白的学生装也不是他自己愿意。从小杨康就羡慕生活颓废的同学,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穿一身运动服在学校门口的牛肉粉丝摊子上吃粉丝。虽然杨康是个眼高于顶的人,但是并不代表他会因此蔑视劳动人民,和民工吃一样的牛肉粉丝让杨康觉得很自在。杨康对整个生活都是懒洋洋的,那时候杨康还小,根本不想什么未来。他确实聪明,他爹又是完颜洪烈,这已经足以让他无忧无虑并且自甘堕落了。

  不过完颜洪烈显然不那么想,完颜洪烈的理念中,他的儿子一定要与众不同,万万不能泯然众人。完颜洪烈参考自己当年做学生时候梦想的经典装束,给杨康做了一套雪白的学生装,虽然穿在杨康身上,完颜洪烈却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风度翩翩地走在校园里。完颜洪烈一时高兴,就给杨康做了三套轮换着穿。杨康无法辜负老爹的盛情,只好偶尔脱下自己喜欢的运动服,穿上学生装去学校拽一把。

  不过就是那身雪白的学生装一直留在了穆念慈的记忆里。直到很多年以后杨康长了胡子变了相貌,穆念慈心中,“杨康”依然意味着某一个细雨朦朦的早晨,在远处经过的一个少年雪白的影子。

  高中时候的穆念慈实在是一只丑小鸭,她被公认为“清秀”已经是大学以后的事情了。即便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穆念慈也没有想过她和杨康之间会发生什么。那时候整个汴大附中有几百个穆念慈,却只有一个杨康站在高高的顶楼记录早操的成绩。

  而他们故事的最初,是杨康自己去找穆念慈的。

  从高一开始,热衷辅导生物化学竞赛的丘处机就频频光临汴大附中。丘处机也算化学界知名教授,附中方面大感荣幸,于是号召同学们都参加丘老师的竞赛辅导班。可惜号召来号召去,教室里却是越来越空。原因之一是丘处机是个大烟枪,不抽烟几乎讲不下去课。

  丘处机那时候总是找各种理由在上课的时候抽烟,比如他拿出一根香烟,在黑板上画一个尼古丁的分子结构,很严肃地说:“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一根香烟的尼古丁含量可以毒死七头骆驼?”

  大家往往悚然心惊,诧异地互相看看。

  然后丘处机会趁机解释说:“不过人体内有一种酶,可以分解尼古丁,所以它是毒不死人的。”

  同学们恍然大悟,点点头使劲写笔记。

  这时候丘处机就顺理成章地把烟叼上点火,说:“所以我抽一根是毒不死大家的……大家年轻,抵抗力比我强,我倒下以前,大家是一定安全的。”(作者按:这个故事完全取自真实,一根香烟的尼古丁也确实可以毒死七匹骆驼。故事中的教授在此讳去。)

  能经得起丘大烟枪熏上好几个月的人中,杨康是一个,穆念慈是一个。穆念慈之所以坚持下来,是因为她知道竞赛获奖以后就可以直接保送去好的大学,她的家境并不好,实在不敢想象高考失利要交培养费上学的困境。而杨康坚持下来纯粹因为他老爹和丘处机的交情,杨康但凡逃课,丘处机肯定会给完颜洪烈打电话。所以杨康宁愿在课堂上大梦周公,也要咬牙坚持下去。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杨康每堂课都坐在穆念慈的背后。可怜的穆念慈几乎每堂课都心神不宁,写笔记也总是走神,心里总觉得杨康在背后看她,自己的背心因此微微发热。而杨康这么坐惟一的理由是穆念慈上课记笔记最认真,背也挺得最直,杨康在她背后缩着脑袋趴课桌上打盹丘处机不容易看出来。对于提供了打盹屏障的穆念慈,杨康还是很感激的。

  这种感激直接促成了杨康第一次为穆念慈出头的事件。


2 第一次为穆念慈出头

  看见梁子翁和彭连虎两个拦住穆念慈的时候,杨康正在远处举着一只冰棍。辅导课总是上到下午很晚的时候,那时候汴大附中里除了杨康穆念慈等人刚从丘处机的烟枪下逃出来,也就只剩彭连虎和梁子翁这种准备找点钱花花的人。

  老实说彭连虎和梁子翁确实算不上校园暴力分子,他们在汴大附中的时候虽然携手多次,可是一是不曾带刀,二是只敢威胁看起来特别老实的单身客商,所以总数也不曾弄到两百块钱。后来梁子翁没考上大学,只好去卖假药,一笔买卖就是几万的回扣。梁子翁不由得深深后悔小时候半路拦截女同学,他倒不是良心发现,只是想拦路打劫这种买卖回报率真低啊。

  不过当时梁子翁和彭连虎两个还是努力堆起满脸横肉,做出见谁砍谁的样子说:“同学借点钱花花。”

  穆念慈满脸惊惶连连后退的时候,杨康正直愣愣地抬头去看天空。他在想到底是不是应该上去英雄一把。杨康并非什么江湖大侠,这种学校里讨小钱的买卖又是日日不绝,他也从来不曾挺身而出。不过穆念慈当时看了他一眼,所以杨康认出了她是为自己提供睡觉空间的那个女生。

  杨康那天就穿着他很有些夸张的白色学生装,即使在惊恐中,穆念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远处的人。虽然白衣少年只是呆呆地举着一只雪糕站在空荡荡的操场中央看天,穆念慈还是忍不住看着他,只是一种奇妙的心思让她不肯大喊救命。

  杨康从天空里收回视线的时候,还是拿不定主意是否为穆念慈出这个头,毕竟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这时候杨康看见远处的穆念慈依然在看他,杨康忽然迷茫起来,不知道穆念慈是否就这么一直看着他。只是一瞬间的念头,杨康回头对卖雪糕的大妈说:“大妈再来一根!”

  “他妈的快点!有钱就借来花花!”彭连虎也郁闷,心想不就是点小钱么?值得大家僵持那么久么?你给了我们不就好说好散了么?

  一根雪糕塞到了穆念慈手里,杨康忽然拦在了她和两个实习强盗的中间。

  “找死啊?没你事别他妈的掺合!”梁子翁壮起了胆子。

  杨康指着穆念慈手里的冰棍说:“看看也知道啊。”

  “看什么看?”

  “我是她同学,就是刚刚去帮她买根冰棍,你们说有没有我的事?”

  梁子翁和彭连虎对看了一眼,又一起去看冰棍,心想看来这小子还真的认识那个女生。将心比心,彭连虎和梁子翁两个虽然偶尔拦路打截几个小钱,可是从来不打班里女生的主意。如果真有外面来的实习强盗对他们本班女生下手,这两个兄弟也只有去帮认识的女生出头。从事的行业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是好歹也是男人,不能跌了男人的面子。

  所以彭连虎和梁子翁都估计杨康是不会轻易退避的了,用脚丫子想也知道,看见自己班同学被抢,杨康一定是觉得不出头丢不起那个脸。

  “我靠!”彭连虎准备最后再狠一把,瞪圆了眼睛往上逼了一步,“少他妈管闲事,我数三,你给我滚一边去。”

  杨康立刻就滚一边去了。这个变化让彭连虎两兄弟彻底愣在那里,满脸痴呆的神情,实在不明白杨康在想什么。他们只看见杨康一溜小跑到学校工地里面去了。纳闷中的彭连虎只好继续实施打劫,他刚刚把凶狠的表情恢复过来,就觉得梁子翁在扯他的胳膊:“我靠,那小子回来了。”

  彭连虎大惊抬头,远远的杨康正抄了一块板砖,一边大步走过来一边解衣服扣子。

  “我数三,你们两个他妈的放马过来。”杨康拿板砖一指彭连虎,“别没种。”

  彭连虎他们这才知道杨康是拿砖去了——如果面对这种不要命的角色他们还不知道逃跑,那么他们就只能是白痴了。

  等杨康走到穆念慈身边,板砖已经失去了用途。杨康掂了掂砖,目送夕阳下彭连虎和梁子翁兔子般的背影。杨康把板砖放低,雪糕放到嘴边,对穆念慈笑了笑:“你叫穆念慈吧,送你根雪糕。”

  平生和穆念慈说的第一句话,杨康奇迹一般报出了穆念慈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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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惟一的真实

  夜。

  曲终人散,王语嫣和段誉走在静悄悄地马路上。很晚了找不到出租,去汴大的公共汽车又已经只剩下一小时一次的夜班车了。王语嫣说我们走走吧,我有话给你说。段誉点头,却不知道说什么。

  王语嫣扶着自己那只白色的小包走在左边,而段誉隔了一米的距离在右边和她并排走。王语嫣低着头,漫漫的长发遮掩了她的神色,段誉好像等着自己被宣判一样,这个已经被囚了四个月的囚徒在等着当头一刀或者他的《天堂生活》。

  可是一路王语嫣始终没有说话,不知道多少路灯被甩在身后,车灯在路上拉出五色的流影,无数条流影消失之后,段誉只感到自己和王语嫣一直走着,是这些虚幻光影中惟一的真实。

  一路走去。似乎没有尽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段誉感到自己紧张的心情完全静了下去。好像是紧张得麻木了,又像是被永不停息的秋风吹凉了胸口,段誉只想这么走就好了。时间的概念在这里短暂的停顿,除了王语嫣之外,段誉不再感觉到四周的任何运动。好像两个人只是走在一个过去时代的城市爱情电影中,而放映机则停滞在某个夜的镜头上。

  “哈哈……”段誉忽然笑出声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有点像令狐冲说的白痴了。

  王语嫣抬头,看见那种孩子一样透明的笑容,她也笑了,说:“我们去喝茶。”

  “其实……”王语嫣说,“我们也不熟的……”

  无数洒了金粉的红色卡片和一串串金色的丝线从头顶垂下,王语嫣喝着一杯珍珠奶茶,面对着喝绿茶的段誉,终于抬起了头。

  段誉很难相信此时自己居然可以冷静下来,这虽然不是个好兆头,却是他早已经想到的。于是他点点头:“我知道啊。”

  “对不起啊。”

  “没什么啊……”段誉觉得身上忽然有点凉,于是他笑了笑。

  “我……”

  “我说吧。”花痴忽然胆大起来,有赌徒脱下裤子的孤注一掷之感,却丝毫不感到紧张。每个人的心都不是可以轻易看透的,令狐冲以为段誉兴高采烈地来赴这场约会的时候,段誉已经准备了一些话,用来结束这段没由来的爱情。

  “我暑假时候看到你的……”段誉说,“那天下雨,本来准备出去吃包子的……令狐冲,喔,是我们宿舍一个兄弟,还在睡觉……”

  王语嫣不敢看段誉的眼睛,她拉下那些红色的卡片去看里面的字。似乎以前坐过这个位置的人都给未来的人留下了一些话,祝福他们快乐,祝福他们幸运,或者希望他们珍惜时间……王语嫣可以设想那些写卡片的人嘴角唇边的笑容,人们觉得幸福的时候都不会吝啬于祝福别人……

  “最近老想老想,”段誉轻声说,“脑子都有些乱了。所以……反正也好了。”

  王语嫣感到一瞬间的虚弱,她从来不曾听见有人慢慢地给她说一段倾慕,仿佛一本爱情小说的女主角是自己,自己却无力改变那个令人厌恶的结局。

  “我不知道……”王语嫣摘了一张卡片给段誉。

  段誉看了,那张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写卡的人说:“不必担心失去的东西,因为你最终拥有的会遇见你,即使那不是你等待的”。

  段誉说:“可遇不可求,我早就知道的,可是……”

  “还是……算了吧……”王语嫣几乎要拼凑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去照亮段誉黯淡的眼神时,心里那个很野的眼神,还有另一种生活的诱惑却终于压下了她的软弱。

  “是么?”段誉站了起来,说,“我去一下厕所。”


14 一生守候

  令狐冲总是一厢情愿的以为如果他是校长,汴大立刻会一扫懒洋洋的局面。不会有那么多干吃饭不干活的人员,也不会把那点教育经费都花去撑场面了。

  等待着你

  等待你慢慢地靠近我

  陪着我长长的夜到尽头

  别让我独自守候

  等待着你

  等待你默默凝望着我

  告诉我你的未来属于我

  除了我别无所求

  你知道这一生,我只为你执着,

  不管它喜还是悲,苦还是甜,对还是错,

  你知道这一生,我只为你守侯

  我对你情那么深,意那么浓,爱那么多。(作者按:歌词出自陈淑桦《一生守候》,大宋朝月光下的王语嫣和段誉也只有在这个故事中才会听过这首歌吧。)

  当段誉回到桌边,歌声寂寞地回荡,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已经结账的单子,王语嫣喝了一半的珍珠奶茶还在桌上。段誉坐下来,他头上那些大红的纸片上依然写满了过去人的祝福,那未来的人真的会因为这些祝福而快乐么?

  段誉吸了一口冰凉的绿茶,他想王语嫣是如何走的呢?

  是一脸不屑地结账而去,不想再和他纠缠,还是毕竟有一点悲伤,正茫然数着自己的长发,在月下空旷的道路上走着?

  段誉静静地吸了一口绿茶……王语嫣扬手召了一辆TAXI远去……

  王语嫣站在三教的楼外,又是下雨,雨下得疏狂。王语嫣就这么怔怔地看着远处的篮球场,慕容复已经不在那里。王语嫣看着他在三教的灯光下起跳投篮,远远的三分命中,也看着雨来的时候他抄起外衣和场边等待的那个女生携手离去。

  这个身不由己的游戏里总是很少胜利者。王语嫣捅破了段誉的肥皂泡,谁会捅破王语嫣自己的肥皂泡呢?

  忽然有人站在了她旁边,王语嫣吃惊的回头,才发现段誉站在她旁边。

  “雨太大了。”段誉说。

  看着段誉那张孩子气的脸,王语嫣苦笑,摇了摇头:“对不起,你别管我了好不好?”

  “你没有伞吧?”经过一阵子的手足无措,段誉低着头小心地说。

  “没关系。”

  段誉从后面的令狐冲手里拿了伞,走到了王语嫣身边。

  身边不少男生女生并着一把伞跑进了雨里,王语嫣忽然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别再跟着我了!”似乎是一生中第一次,王语嫣如此失态的对别人大喊。

  “我只是碰巧……”段誉把伞塞到了王语嫣手里,然后一声不吭地自己走进了外面的大雨里,连串的雨水好像无数长鞭抽打下来,打得段誉身上都有些痛了。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皱着眉毛看了看阴沉的天空,然后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就像一个做错了事而不敢回家的孩子那样,在雨里散步一样走远了。

  王语嫣忽然有一种感觉,段誉不会再走回她身边。

  “你也不至于连我一起虐待吧,”令狐冲伸出去阻拦段誉的手最终只好停在半空中。

  “唉,”令狐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那边城门失火,我老老实实在池子里游泳凭什么倒霉啊?”

  虽然他是去接段誉的,不过可怜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只有一把伞。

  这个时候赵敏拎着把雨伞出现在门口。令狐冲急忙凑上去,一脸特恳切的笑容:“哟,赵敏,你也跑来自习啊……”

  赵敏咬着舌尖,露出了她很经典的微笑:“下面你要说你没有带伞是不是啊?”

  “就是就是,”令狐冲急忙点头,“赵敏你那么急公好义的人,总不忍心看我淋成一只汤鸡嘛。”

  赵敏居然点了点头:“是喔是喔,我当然关心你喽,怎么忍心看你冒雨回家呢?”

  “啊?”令狐冲眉开眼笑,“那我来打伞吧?”

  一把黑色的雨伞忽然横在赵敏和令狐冲之间,张无忌刚从厕所里窜出来,急忙说:“我们正好多一把呢。”

  “看看,看看,”令狐冲很无辜的样子说,“把我当坏人了吧?我只是景仰我们主席嘛,顺带想蹭把伞回家而已。没有别的企图,没有别的企图。”

  张无忌愣了一下,还没反应回来,赵敏倒笑了,拿起张无忌手里的雨伞敲了令狐冲脑袋一下。雨伞到了令狐冲手里,赵敏很小鸟依人地靠在张无忌肩膀上共打一把伞出门去了。

  “靠。”令狐冲说,“不但没有英雄救美的机会,连美救英雄的机会都不给一个,老天何其不公啊!”

  “公平公平,绝对公平!”忽然有人在令狐冲背后说。

  令狐冲回过头,乔峰正站在他背后笑得开心:“美人,给你救英雄的机会,来来来,我来打伞。”

  两条汉子罩在那把小黑伞下走进了雨里,远远还传来如下对话:

  “靠,老大,你伞打低一点行不行?”

  “我个子高你妒忌啊?哪来那么多废话?”

  “你个子高没关系,拜托你别老去健身馆练,你那两块胸肌都快把我挤到伞外面去了。”

  “小看我!挤你一块就够了,哪用得着两块?”

  “……”

  “……”

  直到转过了一个拐角,令狐冲才歪着嘴笑了笑:“完蛋了,我的麦当劳。”

  远处的赵敏和张无忌肩贴着肩走在一张伞下,前面的段誉走在雨地里,后面的王语嫣默默地站在台阶上。

  “这么就完蛋了?”乔峰嘟哝了一句,“走眼走眼,这大家都是孤男寡女,怎么就不成呢?”

  “靠。”令狐冲说,“我要是丘比特就拿那厮的金箭狂射,见人就给他们一箭,保证个个都爱得死去活来的。”

  乔峰笑了,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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