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9.24,
  宁歌仰面躺在水泥地上,头发被在脑后,眉毛高高扬起,舒开手臂和腿,就像一扇洞开
的门,放灵魂自由出入。她静静睁着眼,那眼睛淡泊黯然像黎明的星。她如释重负地欢欣地
不做任何表情,好像刚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失恋是太胖,寂寞是太胖。胖是万能错误的主宰,胖是全世界女人及其情人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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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9.29.
  考得不理想。大约我行我素得太久,不能再适应龙中的风格了。我心里充满了悔恨和恐
惧,我怎么办怎么办?何老师的眼睛像焦雷一样打过来,我真怕她再找我谈话,真怕看到知
道我分数的任何人。好在是星期六,趁何老师还没来得及找我,我匆匆收好书包就回家去。
经过门房时,我想到大青蛙的信,但不敢多留,一切欲望全被这般的惧怕淹没了。快到家才
安静下来。
  街上到处挂着月饼的广告,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团圆的日子。在我家的概念,大约是我
和妈妈一起好好吃一顿饭。我很想吃红烧肉了,平时在学校看见肉很想买两块,但又不好意
思,回到家,可以好好吃一顿,小时候我并不馋,现在吃得真多,胃口好得有时候都不好意
思。希望妈妈能含笑等在家里,一进门就替我拿下书包。让我好好松松脑筋吧,以后我拼命
考好。我现在从心里感到疲劳。
  走进村庄一样的弄堂,看到夕阳红红的光芒照在我很熟悉的那一堆悠久的废墟上,薄薄
的一片土上开满紫色的小花,我心里一松,觉得非常非常亲切。
  突然看到童家阿婆在水龙头那儿皱着眉头对家里点点戳戳,好像在骂人。一阵惊慌烦躁
袭上心头。童家阿婆看到我了,她冲我摇摇头,说:“只可怜了你这孩子。”
  听到屋里有奇怪的响动,哗啦哗啦地响。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舅妈说的话,你妈妈是烂
货,妈妈她在家做什么?暗娼像闪电一样在昏暗混乱的思绪里闪过。心里抖得厉害。屋里传
来哗的一声,像有人清脆地拍了一下桌子,那是本来我想象会放着一碗红烧肉的桌子。有男
人的笑声,咳嗽声,浑浊,好像不只一个。又听到陌生女人的咒骂,骂得粗鲁极了。最后,
闻到妈妈的劣质烟味,辛辣地浸过来。
  曹家阿婆狠狠地关上门,薄薄的木头在门框里直哆嗦。
  果真是赌钱。家里一个多余的钱都没有了,妈妈还要赌!从前默默无声但刚强不屈的妈
妈到哪儿去了?从前像男人一样养家糊口从不低三下四的妈妈到哪儿去了?自从没有了工
作,妈妈像泥浸上了水,一下子塌了,塌了就再也直不起来。我真希望妈妈是爱上了什么人,
为了爱情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妈妈是在家做这种事这种事!难怪她不再去工地上班,钱也
常不翼而飞,甚至连舅舅也常嚷嚷丢了钱!这就是我妈妈,我一路向往着能像蓝衣仙女一样
对我温柔而安慰地微笑一下的妈妈。
  童家阿婆开门出来,向我招招手,她会留我到她家吃饭,从小就这样,我嗅到她大襟上
厨房里的油气,小时候我常闻着它委屈得一声不哭地听舅妈骂,听妈妈怨。刚进龙中时,回
家来猛一闻到阿婆身上这气味,心还呼地颤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这感觉渐渐淡去,我更
留恋章老师身上飘散的淡淡清香,那种从宽大裙裾里散出的温馨,也怀念安静得足以使人沉
思的寝室,灯上丁丁挂了一个日本的木偶娃娃,很别致好看。我向董家阿婆摇摇头,我不想
去。
  门里有拖凳子的声音,我拔脚就往外跑,实在不敢面对此时此刻的妈妈。我怕再站下去
会听到妈妈像那嗓音沙哑的女人那样写出一句什么。迈出巷口时,看见小烟纸店里也挂了一
盒月饼做广告,我忍不住回头望一眼,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没关紧的水龙头在滴水,屋顶
上还有像人的眼睛一样知情知底凝视着我的老猫。它的背后,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天色还没
有黑尽,月亮像一张透明的薄纸。可是那样圆。
  这会儿大家都急着往家里赶,去郊外的车空极了,前面只有一个老太太守着几个空篮子,
大概是卖完鸡蛋赶回家去的吧。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啊。司机急得要命,每站都不停,惹得车
站上零零落落,心急火燎的等车人气得跳脚。他们都有个温暖的,需要他们,盼望他们回去
的家。
  校园里空荡荡的。树和楼在夜色里高了。从铁栅栏里望过去,四周洒满雪样的月光,像
奇异的童话世界。我心里也一片冰凉。
  看门老头来打开门,看到我,递给我一封信,大青蛙的。
  跑到寝室里打开门,才发现信又是用绿笔写来的,绿笔象征着生长着的爱情,我听到过
外国有这种习惯,这一纸的绿色像他模糊的仅极其亲切的微笑。世界上到底还有一个记得我
的人,我心里充满了温热的感谢,我看着自己的手,就是这只手曾让他握过,手心里还有洗
不掉的皮肤相触的感觉。只有他没有忘记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我和他接受一个月亮的光芒。
  信纸在我手里亲切地悉悉作响,像他在对我诉说什么。我关上灯,月光立刻扑进屋里。
明亮得不可思议的月光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巨大的窗棂,黑色的树叶在中间摆个不停。月光简
直给人一种梦幻气氛,四处静得没有人声,窗下秋虫清亮地叫着叫着,我手里珍贵的信纸沙
沙地向我寂寞的心唱着歌。
  我肚子饿了。他在信上说,今天你一定被爸爸妈妈围在中间,你大约要忘了我。他怎么
会知道我多感谢他这封绿色的信,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过中秋。他怎么会知道我多饿,多想吃
一块热的肉。我忍不住了,我看见那灰白的小路。我听见猫叫。
  那女人说过,我反正活不到十七岁。
失恋是太胖,寂寞是太胖。胖是万能错误的主宰,胖是全世界女人及其情人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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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10.2.
  寝室里打算再聚一次餐,宁歌无论如何不肯参加。向何老师开了出门条,到校外去了。
海伦沮丧地说,“真扫兴!这人脾气真怪,又没说让她一定带东西来。”庄庆丢下筷子,偷偷
跑出来找宁歌,发现她在一家小小的面铺里吃面条。
  宁歌谈谈地说:“你怎么来了?”
  庄庆小心翼翼地看看宁歌的脸,这个单纯的少女只是觉得宁歌可怜,宁歌聪明,宁歌独
立的性格像一块奇异的颜色了样吸引着她,可她总不能理解她。她陪着宁歌走出来。
  庄庆陪着宁歌在郊外路上走,远处成熟了的麦田像呼吸一样地起伏。庄庆肚子咕地一叫,
饿了,可宁歌问她饱不饱,她说是。想起海伦那句话又说:“不高兴再吃大鱼大肉,倒很想
吃光面解解油腻。”她的肚子咕咕地叫,连忙屏住呼吸。
  她们一路走回教室,校园里夜色如水。刚总测验完,又要面临统考,趁这功课量低谷,
大家都拼命地吃吃玩玩。宿舍楼灯火通明,遥遥传过来琴声笑声叫声,从夜色里看去,像飘
浮在海上的大轮船。教学楼却死静死静,像扔掉的旧鞋。
  宁歌打开教室的灯,目光灼灼地说:“咱们来玩一个新游戏,写遗书,再交换!”庄庆差
点没听明白。
  庄庆写:“要是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洒在复旦的校园里,我喜欢做那里的学生。请爸
爸妈妈给我供一点栗子蛋糕,我喜欢吃这种蛋糕。”
  宁歌写:“生命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除了我的灵魂是自己造就的,其他都不属于我。
现在我发现生命束缚了我自己的灵魂,所以我要把它丢掉。活着对我来说是服苦役,仿佛是
在那个世界里我犯了什么罪,因此判处我这几十年的苦役,我切切地盼望刑满的那一天。这
一天一直不来,所以我只好鼓足勇气越狱了。我丢开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对不起了,母亲
和老师。
  我死后,希望母亲能重新生活,舅舅不要再和舅妈离婚,舅妈脾气不好,但对舅舅是好
的。作为一个妻子这样就行了,看见舅舅有心脏病但没人照顾,孤零零的,心里好难过。大
家都不要为我难过,只当我从没活到过这个世界上。我想那个世界一定很美,要不死去的人
怎么没一个肯回来呢?我的恩人我现在再不能报答了,待来世衔草相报吧。”
  庄庆看着宁歌,在灯下她的脸红得像罂粟花,眼睛黑得要命,亮得要命,像让一束阳光
照亮的花一样光彩夺目仅十分不祥,庄庆吓住了,她轻轻把纸放在桌面上向宁歌推过去;“是
你写的?”
  宁歌咯咯笑起来:“怎样?”
  庄庆瞪大眼睛:“宁歌你不要吓人。”她突然为宁歌感到心酸,她觉得自己又惊又难过,
嗓子里像塞了什么东西。
  宁歌深深看了她一眼,扑地笑了:“你那傻样,我是抄来的,怎么这么多情啊?”
  庄庆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受了戏弄,站起来就走,回到宿舍,一连吃了两大块蛋糕,海
伦说她完全彻底像饿死鬼。
   1985.10.24.
  统考的紧张气氛又像从魔瓶里放出的巨大妖怪一样威胁着埋头读书的人们。我心里总有
说不出的烦乱和不愉快,感到压抑。遥望树后图书馆的红砖墙,心里特别想念在那儿愉快地
读书的情景。
  我努力盯着老师上课。但没有用处,每当他们嘴里出现考和复习的字眼,我便不自主地
要走神,这样下去分数不会好的!这种没落的惧怕和烦躁一直折磨着我,我怕是发疯了。
  下午,去上体直课时,路过礼堂,突然发现红墙上贴了一张可爱的粉红色的纸,说今晚
礼堂放黄山的音乐风光片。我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温柔地亮了一下,这是真的,我又可以看黄
山了。但明天一早就要数学统考了。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要选择的时刻,我真想大吼一声。
我看到何老师厚厚的翘起的上嘴唇又排列了一些亮晶晶的泡,真不敢再看一看她的眼睛,但
在心的深处,我听见有声音唤我,说不出的声音,山的声音,树的声音,云的声音,还有怎
么也分辨不真的他的声音。
  我冲回寝室里脱掉鞋,脱掉袜子,光着脚站在刚拖干净的地板上,不知道再干什么好。
宿舍楼这会儿寂静无声,只听得走廊尽头的厕所水箱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大家都在教室里拼
命。五个脚趾自由地撑开,心里一阵愉快。不论什么东西,都不希望有东西束缚着啊!何况
心里的愿望!我像一个雇农,在母亲、老师和社会舆论的土地上耕耘,把青春和心血都付诸
于这土地,还要抛弃自我,换得别人刮目相看,但这一切对完善自我又有什么用?失去这些,
我还是我。
  我下决心要去看望我的黄山!
  电影刚刚开始,我仿佛又看到天天都去的那有明亮水洼的小树林了,可突然潮水样淌来
的音乐停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息影的剧场里叫我的名字,让我出去,说有人找。
  礼堂外面的昏灯下,站着脸全扭歪了的何老师。她刀身后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有点光
秃的树枝像张牙舞爪的妖怪。我止也止不住膝盖上的哆嗦,我想吐,恶心极了,唾沫都发酸。
  她看了我好久,眼光恶狠狠的,她压低哆嗦的声音说:“我真想打你,要是你是我的女
儿,我绝不饶你,你的成绩自己还没数!”
  我也盯着她看,她有什么权利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我不及格管她什么事?我喜欢不及
格,喜欢做全班最差的学生!上帝知道我聪明就行了,用不着她管!
  她说:“你必须跟我回教室里去。”
  我冲口而出:“就不去。”
  她喷到我脸上的鼻息烫得厉害。在路灯下她的身体显得那么矮小,她的头发在头上乍着,
十二分的像妖怪,她说:“你不要这样,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觉得我对她微笑了一下,我一定要气她,她敢打我吗?她敢把我拖回教室去吗?我比
她年轻,我打得过她呢!我是龙中骄傲的叛逆者!我把头扭开,看也不看她,偏不!
  她说:“好了,你看电影去吧。”我看看她,她已经转向龙门楼,我知道她想我会在她无
声的威逼下跟她走。但我却轻描淡写地说:“好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电影院。让她暴跳
如雷去吧!
  电影变成了一个发出酸味的西瓜。
  这整整一夜我都没睡好。我倚在床架上,听着她们静静的呼吸。窗外的树在风里落了整
整一夜黑色的叶。朝月光的一边,变成了银色。当叶从枝上落下,它的灵魂从枝上升天的时
候,落叶坠下,随清凉的晚风悠然起舞,何等翩翩!升到空中去的灵魂一定会惊喜地发现,
当生命消失的时候,躯体和灵魂都能如何自由优美地舞蹈,这在生前是绝不可想象的。我突
然觉得我就要站起来,就要大声地呼喊,就要奔跑,大家都将被吵醒,惊奇得要命地看着我,
但我不管。可实际上,只是一个幻觉。在心里翻腾如潮如海时,我的呼吸和她们一样平静。
失恋是太胖,寂寞是太胖。胖是万能错误的主宰,胖是全世界女人及其情人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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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12.6.
  何老师认认真真地在公安局治安队的褐色办公桌上写陈述词,她写下三点:
  1.宁歌时常拖欠伙食费,每每屡次催问才能交上。11月的伙食费至今未交。
  2.学习一般。
  3死前未发现异常。
  想想,又加上一句,我平时对她督促不够。有一滴泪在她眼睛里转了转,没落下来
失恋是太胖,寂寞是太胖。胖是万能错误的主宰,胖是全世界女人及其情人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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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11.8.
  刚端上饭碗,丁丁过来说门口带了话来,外面有人找。我放下碗,疑惑而急不可待地向
门口跑过去,高高的铁栅栏旁边站着他!风尘仆仆地,旁边放着个大旅行包。我脸刷地红了,
他的脸也红了。看门老头看看我又看看他。
  “你怎么来了?”我问,见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才知道自已问了一句多么不近情理的
话,连忙说,“欢迎。”立刻又觉得这话说得像接待站的工作人员,于是,羞愧地闭住嘴。
  他才说到上海来是为买新的照相机。他的眼睛在闪闪的镜片后面腼腆自尊又亲切欢喜地
闪着光。我觉得我伤害他了,那美丽的铁皮小屋啊。我忍不住拉了他一把,引他到校门口的
几棵发红的水杉树下,我轻轻对他说:“咱们去玩吧,星期天我有空!”我对他仰起脸来时,
感到额头上有一片温暖阳光,他咧开嘴笑,真好!他说:“我算准了,该你过生日了吧!我
们来庆祝。”天蓝得多么厉害!蓝得让人心碎!
  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呜咽了。校门口走过两个高中的女生,她们打量完了我又去打量他。
他紧张起来,把手紧紧背在身后,挺直脊背。
  我连忙安慰他:“不要紧张,她们就喜欢显得不可一世。”
  他冲我笑笑,表示没有关系。她们走过去以后,他随着她们的背影打量龙门楼和龙门楼
前头的汽车道,从门口看,龙门楼很有气派报威严,地地道道的学府气度,他满意地吁了口
气,说:“在我想象里你的学校和同学就应该是这样。”
  我点点头,不自主地也显出高中女生的样子,扬起下巴。但愿他的眼里我永远是龙中的
优等生。
  龙门楼里突然出现了端着碗的庄庆,远远招呼我:“这面条快泡成糊啦,宁歌。”大青蛙
连忙提起灰扑扑的旅行包要走,我问了一声:“你吃饭了吗?”他连声说不要紧,我不要紧,
你快吃了饭去上课,别误了你上课。我太渴望能跟他一起走出校门,到整洁如家的面铺里去,
让他吃得饱饱的。听人家说男孩吃不饱饭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下,悄悄
提起脚,把鞋在裤脚上抹抹,说:“不要紧的,你好好上课,星期天我在江边的石柱路灯下
等你。”
  我对他点头。
  庄庆还远远站在那儿,端着那碗面条。我把面条端到教室里,但一口也吃不下,人像坠
入云中雾中。
  下午的课只见老师的嘴
失恋是太胖,寂寞是太胖。胖是万能错误的主宰,胖是全世界女人及其情人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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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11.8.
  吃完晚饭又到门口去,发红的杉树在紫色的暮霭里安静地站着,在那儿我好像又看见大
青蛙,我迎上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似的转过身来的样子。昏昏然,我将会迎来什么呢?
  铁栅栏的门房里突然走出来何老师,我刚想避开,她叫住了我。
  “听说你妈妈晚上也不回家?”
  我头嗡的一声大了,我妈妈?为什么?还知道了些什么?要干什么?
  她说:“我找了你母亲四个星期,就是找不到,你母亲在忙些什么?你国庆节不是带信
回去了吗?怎么还不肯和我联系一下,你母亲应该稍微关心一下你的起居学习。”
  我心里充满了屈辱和恐惧。
  “我打电话到你家去了,只好再麻烦传呼电话的老大爷了。”
  妈妈能把我撕下一层皮来,加上何老师,我怎么抵抗得了!
  静静的暮色里传来电话铃声,何老师低声叫起来:“好容易等来了!”
  看她飘着一头白发而去,想到她和妈妈见面闻到妈妈一身的烟味,再想到她会对妈妈说
起我两次统考,还有影院里的事,这都是妈妈不能容忍的。但这一切都是无法阻止的!这次
没联系上,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真恨啊!
  这种莫名其妙,残酷的人生,对我有什么意思!
  我要逃到我来的那个世界里,到那里能摆脱掉这一切,这才能得到自由和安静。十五岁
生日时候了结就不算太短促。我星期天一定要和他见面,感谢他给我带来的欢乐,最后体验
一下这美好纯洁的感情,这是爱情吗?对中学生来说这种感情犯法吗?十五岁留着多少不明
白的问题啊!什么都不明白。我去探索冥界,这是一次冒险,从前我一直想当冒险家来着,
但这次付出的代价是生命,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一点。
失恋是太胖,寂寞是太胖。胖是万能错误的主宰,胖是全世界女人及其情人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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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4.1.
  记者实在觉得自己天真。
  部主任说:“通讯里充满了人道主义的气味!特别是那么温情地写那要不得的孩子,充
满小资情调,布尔乔亚得厉害。人家会问我们的报纸,到底要把少年读者往什么路上引?我
们诱导他们绝望自杀吗?我们把新一代的,就是八十年代的青少年就写得一团漆黑吗?”
  记者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浓浓的心酸和温情,看着部主任被细细的皱纹包围着的眼睛,她
突然有了无论如何要说说清楚的愿望。
  人怎么能误解到这种程度?
  她看到部主任吃惊而愤怒地把稿子顿在桌上,在那页上,她写:宁歌,当你怀疑世界不
属于你的时候,当你那么孤独,孤独得想逃的时候,真应该再想一想你对父亲说的话:只要
说一个词,这世界就是我的了。如果你肯去找同学谈一谈,你就会发现当大家坦诚地敞开彼
此的心的时候,是多么美丽的时刻,同学们其实都爱你。只要你坦诚地说一个词,世界也会
属于你。这一段被部主任划了个铅笔的问号,这是她认为是谬论的标志。
  少年是无忧无虑的,是祖国的花朵,纯洁美好。少女的世界山青水绿,风和日丽,美,
写她们内心有风暴,太灰,对她们心灵的健康成长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部主任的声音松弛清
亮,宛如少女。
  记者想起小时候,从小听着这山青水绿,长大,有一天突然感到受了大人的愚弄,再听
山青水绿,心里无比憎恶。一个孩子对快乐有天生的感受力,不需要书来教他怎么把嘴咧开
做出笑容,到忧伤的时候就需要书来帮他了。在四周满是山青水绿的歌谣声中独自忍受着内
心的风暴,这也许是少年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记者从部主任头顶上望过去,宽大的窗外有一
片绿树,褐色的悬铃晃啊晃啊。她想到自己年少时分,一直盼望着一个睿智的谁,能对她谈
谈生活,谈谈遇到不幸和困难怎么办,谈谈心头淤塞的事,那是万般情绪初次喷涌的时刻。
那时她独自一人面对对她来说不可收拾的心潮,她在同学们劫后的竹制书架上拼命寻找这样
一本书,但没有。
失恋是太胖,寂寞是太胖。胖是万能错误的主宰,胖是全世界女人及其情人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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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11.8.
  他们走到不远处的另一盏路灯下,对背起来,背书的声音高一阵低一阵传来。我突然想
到如果我这样死了,一定会引起全校性的骚动,我们班级的同学一定会因此分心。我担心会
因此使他们考试成绩不理想。初三的期中考,关键啊!若我影响了他们的成绩,怎么忍心!
他们也是牺牲了十五岁所有的欢乐和热情、梦想才换取的啊。实在要影响的话宁可让他们尽
情享受青春的影响,这对他们来说才公平。
  我站起来,踏平小坟基,取出手绢来,手绢上一股股潮湿的土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
气息。黑暗的树后天我又看见了黑裙女人,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看不见的水洼旁,猫一样的
眼睛看着我说:“你活不到十七岁。”
  我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失恋是太胖,寂寞是太胖。胖是万能错误的主宰,胖是全世界女人及其情人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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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12.10.
  北风扑打窗户,哗啦啦地响。何老师等晚自习的铃声过去以后,走上讲台,她悲伤但莫
名其妙地看着宁歌空出来的位置。就要大考了,她又满嘴作疼,这次宁歌不是逃到影院里,
而是跑到她不能去追的地方了。
   她说:“大考马上要开始,怕误了复习进度,今天下午宁歌同学的追悼会没通知大家
参加。你们大家都能考出好成绩,我相信这也是宁歌同学对大家最后的希望。如果不是社会
和家庭的原因,她今天也会坐在这儿复习,准备直升。”
  庄庆哇地哭出了声,何老师感到有一滴烫烫的眼泪打在眼镜上,溅到眼窝里。朦胧中她
看到陆海明乘别人不注意飞快地抹去鼻子上的什么。
  何老师请全班同学起立,为宁歌同学默哀三分钟。她眼前森森站起一班高大起来丰满起
来的同学。她实在不明白宁歌凭什么要自杀,生活在龙中,在她这连年都是模范班主任的班
上,又不是不关心她,何老师能说她在宁歌身上花的精力最多了,可她竟毅然决然地死了。
  丁丁哭了。王学明哭了。渐渐教室里响起了抽泣。
  第二天,每个到教室来的老师都看见在宁歌空下的课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圈。
失恋是太胖,寂寞是太胖。胖是万能错误的主宰,胖是全世界女人及其情人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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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11.10.
  一早妈妈端来一碗排骨面,说:“你十五岁了。”排骨油汪汪的,好看极了。虽然没有新
衣服和蜡烛,但我还是高兴的。妈妈又拿出二十四元钱,说:“拿去交吧,老师大概又要催
命了。”我笑笑没说话。
  妈妈今天总想和我说话,我用破布擦鞋时,她站在一边默默地用心地打量我,我装没看
见,我可真怕她问什么。
  趁她不注意我走出家门,来到早晨干净又很安静的马路上,秋天的阳光好像是一些清脆
的声音,干净又快活!死的念头一下甩得远远的!
  他站在灰色的灯柱下,显得人又瘦又高。江边净是一对对的恋人,走在中间,我很害羞,
他一声不吭地把我领到一段没有树也没有堤的江岸,江水扑打着几块大石头,显得很野,很
安静,不远的地方停着一条船,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在船舱里爬进爬出。这时候他才说:
“怎么样,不难为情了吧?”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怎么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说:“你脸红过一下。”我抬头看看他,
他正斜下眼睛来显得很温和又很聪明地看我,我感觉脸又红了,说:“热也会红,风吹得厉
害也会红。”他笑了,过了一会儿说:“因为我也觉得很别扭,是看他们好还是不看好呢?”
对极了!
  我们俩笑起来,我听到自己的笑声了,那么响,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要给我照相,这是他这次赚了钱新买的照相机,他说很棒,我这才发现他背了一个很
重的大包,里面全是红镜头黄镜头,大约他准备大显身手了。我就是不愿意照,彩色照片很
贵,我不想让他花钱,花了钱我用什么东西还这人情呢?他默默看我,打开盖的镜头像遗憾
的眼睛一样看我,又生气又无可奈何。我说我就不。
  从来没这样娇气地对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做一个这样的娇姑娘实在心里
是甜甜的。因为只有在明知道有人愿意宠爱自己的时候,才会这样说话。对妈妈就不敢这样。
他笑了,说:“让你妈妈爸爸惯坏了,真厉害。”我说:“暧!”
  看他把照相机放进包里,我又觉得他挺委屈,白白背来。我拉住他:“我给你拍一张。”
他又高兴起来,咧开嘴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烟味,我不像电影上那些女人横竖都要反对男人
吸烟,我喜欢看人吸烟,这多像个男人!在镜头里我又看见他,宽宽的额头,肩膀很宽,真
漂亮!他一定以为我没注意到他的眼睛,他也正在打量我,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从来没
人这样看过我,我晕乎乎的,又高兴又害怕。他问:“怎么不拍?”我一下慌了,以为他看
出我在打量他,我连忙说:“你没到最佳表情嘛!”他奋力笑笑,我按了快门。这是我第一次,
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感到我长大了,长得很高贵很纯洁。
  他接过照相机的时候碰到我的手,我心为这小小的接触狠狠震了一下。他很快地瞥了我
一眼,埋头装照相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要把这张照片放到最大,挂在小屋里,还
记得我那铁皮小屋吗?”
  我点点头,他以为我忘记了,怎么会!他说:“我把它漆成绿的了。”
  那一定非常美,浅绿的尖顶小屋!可惜我看不到它,如果我还能坐在里面,和他一块听
外面风声,看竹林里的缕缕阳光和山谷里浮上来的朵朵白云,多么好啊!
  抬起头,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看我,我有点窘,赶紧说:“干啥?”他说:“我后来一路过
崖,就觉得你在那儿,傻乎乎地看着云雾。”我不敢再看他,装着去注意那条船,红衣裳的
小姑娘又爬出来了,拿了一张红玻璃纸盖在脸上看天。江上远处有一个东西白乎乎地飞过来,
定睛~看,才发现那就是在许多诗里看到过,但从来没真的看到过的海鸥啊!我拉住大青蛙
叫起来,多么美丽的鸟儿啊!那翅膀就像古代舞女的两只长袖。突然我背上掠过一阵舒服的
热流,一直冲到脸上,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了。他轻轻说:“你冷了。”他木知道我是紧张。
害怕的紧张、高兴的紧张。多少次我想念和渴望过这个时刻,它终于来了。我明白自从看到
大青蛙,我心里直冒泡泡的那莫名的骚动,便是要把手放在他宽大温暖的手里,让他把我的
手整个捂起来。我觉得他的手使了使劲,我愈发不敢看他,但又怕他知道我心里的喜欢和害
怕,笑话我封建,笑话我对拉拉手也认真。我命令自己显得不在乎,但我又不知怎么办好。
我昏头昏脑地说:“这次统考我考到前十名。”说了这话,我才乘机抬头来看他,他信任地对
我笑笑:“我早猜出你能考第一名。”
  那小姑娘又爬进船舱里去了,空荡荡的甲板上停了一只海鸥,这才发现它是浅灰色的,
就像我在水洼边看到那黑裙女人画的第一朵云。漂亮极了。
  他手心里出汗了,我也出汗了,真想擦一下,但又舍不得松开手。
  很快到了中午,我要回家,大青蛙说:“就陪我在外面再玩一会儿吧,我还没给你庆祝
生日呢。”
  我听不得他这央告,点点头,他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我们拉着手走到一家大饭店门
口,门口站了许多打扮得好看极了的人,大约有好几个是新娘,不知我将来当新娘时能不能
长得像她们一样美丽。但我绝不会愿意,也没有这胆量站在饭店门口让大家都来瞻仰。大青
蛙要进去,我不愿意,这得花好多钱!我最恨那种和男孩出来玩是为了花钱的女孩。我如果
有钱,宁可全部是我出。但这怎么和他说?他又拉了我一把,路边有人看我们。我只好跟进
去。坐在雪白雪白的桌布旁边,我心里很不自在。大青蛙轻轻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真高
兴,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看看他盛满笑容的眼睛,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也对他笑。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花
一样,慢慢地,不可阻挡地开了。
失恋是太胖,寂寞是太胖。胖是万能错误的主宰,胖是全世界女人及其情人的公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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