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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06-7-28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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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灾
“你们村前段不是发生火灾了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看起来“火灾”两个字让他慌张到极点,他猛然发力,挣脱了我的手,朝远处跑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追他。眼见他一溜烟跑没了踪影,我心里的疑惑,如同雪球越滚越大。
沿着山脚的小路,我在村里随意地走动着,不时有些村民慌张地从我身边闪过,瞟我的眼光里都充满了惶惑。我只觉得郁闷难当。
早晨的太阳是淡淡的,照在田间未消尽的白霜上,那霜便抹上了淡金,一簇簇短小的稻茬,被冻得如针般耸立,尖端处毫光闪耀。山上的枞树依旧是郁郁青青,针状的叶子油油地亮着,在延绵柔和的山中涂抹出无限生机。那山如同一条长长的绿带,随意挽在村庄周围,上方围出一片碧青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天下笼着一窝格子似的田地,绿边黄里,中间一些小人在活动,倘若从高空俯瞰,俨然一个巨大的象棋盘。这种农村景象一向令我心旷神怡,如果不是这村子如此怪异,我一定要好好欣赏欣赏这里的景色。然而此时,我却满心烦乱。在村子里行走了一阵,很想找个人问些情况,却始终没有机会,没有人肯让我靠近,似乎我身上带着可怕的病菌,看见我,他们就远远地绕弯子躲开了。比较起来,金叔的笑容实在可贵。
正郁闷时,一个高大的青年人朝我走过来。实际上,他已经远远地看了我好一阵。我望着他,不知他是只经过我身边,还是的确来找我的。
他笔直地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这让我有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在三石村,这是第一个主动来到我面前的人。
“你是外地人?”他问我。
我点点头,将我告诉村长的那番话又告诉了他一遍,他边听边点头,等我说完,笑了笑道:“你还是回去吧,我们村没什么事可以让你写的。”
我看着他:“我不能回去,我必须完成采访任务,不然会被辞退的,我家里很穷。”说这些话时我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村子的人,都仿佛被看不见的铁幕遮得严严实实,不轻易将他们的内心展示给人看,如果我不这样说,恐怕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不知是不是我这番话起到了作用,那汉子眯缝了一下眼睛,望了望周围的其他村民。那些人装作不在意地在我们四周走动,但是我注意到他们警惕的眼神,不时从远处瞟过来,仿佛是在监视着我们。
汉子犹豫一下,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人忽然大声到:“大林,你不去淋菜,在这里说什么空话?懒骨头!”说着便迈步过来,要将大林拉走。
“爹爹,他是记者,不相干的。”大林站得笔直,望着我,焦急地跟那人解释。
我听得他叫“爹爹”,不由诧异地看了那人几眼——大林看来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那人也顶多三十五六岁,怎么竟然是他爹爹?看来这人保养得倒是不错。
那人一听我是记者,眼睛里越发溢出敌意来,死命地拉着大林,发着倔脾气,一张黑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露,几巴掌扇在大林身上,大声咒骂着他。大林不情不愿地被他拖出好远,只听得他们在不断低声争执,两个人用乡下方言飞快地说着,虽然这种方言我大致听得懂,但是速度一快、声音一低,在我听来,就无异于鸟语了。两人叽里咕噜一阵,那人终于被大林说服,放开了他。
“记者,我带你看你要看的东西。”大林朝我走过来,犹豫一下,“你看完就走是吧?”
我点点头。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跟他说的采访目的,是要针对消防写一些事实报道,正好他们村里的祠堂大火是个极好的例子。这个借口,跟昨天对村长说的不一样,不过现在村长不在这里,也就由得我胡说了。至于看过祠堂以后我是不是立刻就走,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大林带着我沿着山路绕行,其间我几次找他说话,他都不理我,有时候山路狭窄,我朝他身边靠近一点,他都似乎受惊了一般,立即跳得老远,让我分外诧异。
似乎这村里的人都不喜欢被人碰触。
一路上遇见不少人,见了我,都是警惕的表情,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特务,而大林则是汉奸。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又气又笑,大林也是一脸无奈,只是反复对那些人说:“你去问我爹爹去,你去问我爹爹去……”
绕过了半座山,一片空地豁然出现在面前,让人眼前一惊。
这是一片焦土。
当年祠堂的地基上,还残留着半片土砖的墙,上面支棱着几根烧焦的梁,墙被烧得漆黑,四周一地都是稻草和木头的残余,一片黑色狼藉,风吹过时,偶尔还会荡起一些黑色的灰尘。在那些烧成炭的长木头中间,有一些深黑潮湿的印记格外醒目。那是一些人形的痕迹,一个个,有大有小,横七竖八,布满了地面,看得我背上一凉——我想起赵春山说过,当时全村的人都在祠堂里吃饭,突然火就起来了,那样大的火,谁也逃不出去;据三娃临死前的说法,全村的人都被烧死了——现在看到这满地的人体痕迹,我仿佛见到了当时的惨状,看来赵春山说得没错,这样大的火,不说全村人都烧死,至少是要死上几十个人才是。我在遍地残迹中小心地迈步,不时要避开一些支在一起的木头。随着深入火场,地上人体的痕迹越来越多,我大致数了数,已经数出了100多人,这个数字让我十分吃惊。根据政府的调查,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死,甚至连受伤的人也没有,但是地上这些分明的烧焦的人形,又是如何来的呢?根据我有限的消防常识,人如果被烧得能在地上留下这样的痕迹,大约这条命也就差不多了。
这100多条人命,居然全部都丝毫未损?
我摇摇头,这绝对不可能。
没来由的,忽然一阵心悸,我打了个寒噤。望望身边一言不发的大林,不知他当时是否也在火场里?
不知这些烧焦的人形中,是否就有大林?
这种想法让我又打了个寒噤。我不自觉地离他远一点,四面看看,这里背靠着山,远处有几个人在那里,都是三石村的村民,太阳虽然照着,光线却并不强烈。
假如真如赵春山所说,这村里的人,实际上都已经死了,那么,我所见到的这些人,就都不是人?!
如果是这样,我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一阵微风拂过我的脸,我感到自己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完了?”大林突然出声,吓了我一大跳。
“没有,还要再看看。”我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在火场里慢慢踱步。
从现场的痕迹可以看出祠堂的大致构造,这祠堂占地面积十分大,却似乎只有一个门,并且门还不大,这从烧得只剩中间一小块的门扇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结构有点不合常理。这里农村的房子,讲究通达豁朗,通常房子正面就是两道大门,一道门朝堂屋,一道门朝灶屋,两道门都有两米高,比城市里的大门要宽一倍,侧面还有通往猪舍、茅房的小门,屋子后面有后门,侧面有侧门,总之一句话,整栋房子到处都是门。如今虽然学着城里的样式建造了许多楼房,对门的偏爱略微减低,但是也至少是有前门和后门的,何况这祠堂自建国前造好之后,就一直不曾动过,依旧维持着旧时的结构,无论如何不应该只有一扇门。
“怎么这祠堂只有一道门?”我问大林。
“啊?还不是要改建成实验室,将其他的门都封了。”大林随口答道,刚说完,仿佛意识到什么,立即住口,尴尬地看看我,将眼光移到别处。
“实验室?什么实验室?”我追问道。
他脸红了,低着头,用脚踢着一块石头,不肯说。
我又再问了一遍,他摇摇头:“什么实验室?我没说啊。”他是个老实人,说这一句话已经让他脸涨得通红。我有些不忍,然而这件事一定有古怪,便继续追问。我站到他面前,直盯着他。
江阔天以前曾经告诉过我,他审犯人的时候,最厉害的一招就是“鹰眼”。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能够长时间盯着一个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再厉害的犯人在他的眼睛面前都难免心虚。我曾经尝试和他对视,结果我盯得双目流泪,他却依旧是目光炯炯。他告诉我,眼睛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心,如果一个人不敢和你对视,那么那人一定有问题。
现在,我就将这招用在了大林身上。我虽然没有江阔天的“鹰眼”,但是大林也不是狡猾的罪犯,在我这样的逼视下,很快就受不了了,大声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所以说人老实有时候并不一定会吃亏。大林如果跟我斗心眼、耍花招,说不定我还能套出点话来,然而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反而让我无从下手了。我只得放弃这个问题,继续在火场里转,脑子却一刻没停。
大林说的实验室,指的是什么?这么一个偏僻的乡村,会需要什么实验室?
如果真有一个实验室,那个实验室中进行的是什么实验?那种实验,是否跟发生的这些事情有关?
我仿佛又闻到那种奇异芬芳的香气,那种从来不曾见识过的香气,莫非就是一种实验的产物?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之前始终将香气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是不是可以说,实际上与死亡相联系的,并不是香气,而是产生这种香气的实验?
那会是怎样的实验呢?
“那种香气是怎么来的?”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大林是个朴实的人,看来脑子也比其他人要慢半拍,他一听我问,下意识地便答道:“是血……”说出这个字,他立即反应过来,用大巴掌捂着自己的嘴,吃惊地望着我。
我没有再追问,既然他已经意识到,我再追问也是没用的。
血!
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血,在这一系列案件中,一直都是一个奇怪的角色。通常的凶杀案中,血是必然会出现的角色,而在郭德昌他们的死亡事件中,一切凶杀的元素都具备了,独独缺了血。不但没有那种鲜血流溢的可怕场面,甚至连死者身体里的血,也全都流失了。
大林所说的那个“血”字,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的含义?但是这含义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疑惑地看看大林,他扭头避开我的眼光,催促道:“好了吧?好了就走吧。”
现场已经一片焦土,再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我却不能就这么走了。看大林的意思,如果我在这里调查完,他恐怕就要送我出村子了。到那时候,整个村子的人只怕都会站在他那一边,我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而我却不想这么快就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调查些什么,只是隐隐感到这个村子有些古怪的地方,除了赵春山跟我说过的那些,似乎还有古怪的地方。
是什么呢?
我装作搜索火场里的东西,在地面上走来走去,大林盯着我看了一阵,便不耐烦的靠在一株树下睡了起来。这让我有机会思索一下遇到的事情。
这个村子,每个人都似乎排斥我的到来,这我早就知道了,赵春山也早告诉我了,让我感到奇怪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些别的什么。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你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是却无法立刻捕捉,一丝一缕在脑海里飘来荡去,捉不住,放不开,煞是苦恼。
茫然思考中,我的目光越过面前黑色的火场,朝远处看去。三石村的人果然不少,来来往往的,一些忙碌的身影,像蜜蜂一样匆忙。这种情形,在其他村庄也曾见到过,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是哪里不同?
我苦苦思索着。
没错,赵春山说的那些都没错,村子里的人,的确都穿得鼓鼓的,现在是冬天,穿得鼓一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里的人一个个武装到牙齿,不仅是衣服鞋子又厚又结实,每个人都还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帽子底下一副皮耳套——这在南方的农村,是绝对没有见过的。这里气候并不十分严寒,那种大皮帽子和耳套,通常只有赶时髦的学生们才戴来游戏,平常人是不戴的。除此之外,这里的村民,手上都戴着厚厚的皮手套——除了一张脸还露在外头,几乎再没露出一寸肌肤,这点和赵春山说的十分符合,也的确十分古怪。
而狗也的确不见一只。
整个村庄都极其安静,没有狗的吠叫,农村仿佛失去了生机。
不对!
想到这里,我蓦然睁大眼睛。
正是这点不对!
怎么会如此安静?
不应该如此安静!
农村里的人,一向喜欢高声谈笑,有谁见过这样安静的农村?
我终于发现,从我离开金叔的祠堂到现在,我甚至没有听见一声村民们之间互相说话的声音。
莫非他们互相都不说话?
这不可能。
我认为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住在一个村子里的人,怎么可能互相不说话呢?
为了证实这个想法,我刻意地观察那些在金色土地上走来走去的人们,想知道我的猜测是否错了。
那些勤劳朴实的人们,依照千百年来的传统,早早地起了床,即使地里没什么事,也忍不住出来转转,这里望望,那里看看,有的人在挑水浇菜,有的人在田地里烧稻草肥田,而有的人则呆呆地站在田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风景,我看了许久,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的场面。
每一个人都是独自行动,与周边的人至少相距两米,互相之间没有协作,更不用说言语的交流了。
不仅如此,当他们在狭窄的田垄或山路上相逢时,都是小心地互相让开,依旧是无声无息,而眼光,却在一刹那亮了一下。
那眼光,和他们看我时的眼光一样,闪亮,警惕,怀疑,胆怯!
我看到那种眼光,心中疑云荡起:这里的村民之间,为什么也互相戒备?
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似乎在村民之间,产生了互相排斥的磁场,每当他们距离不小心靠近一点,总有一方会自觉地朝旁边闪一闪,以保持“安全距离”——安全距离到底是多长?我苦笑一下,莫非整个村子的人都疯了?
怪不得我心里总有些古怪的感觉,原来如此。原来这村里的人,不仅仅是排斥外人,连他们自己,也互相排斥。
想到这里,似乎一阵寒流涌过心底——生活在这样的氛围下,该是怎样的痛苦?
我看看大林,他靠着树,睡得十分香甜,一缕晶亮的口水沿着嘴角淌下来,打湿了他的厚棉袄。这个淳朴的青年,心地似乎十分单纯,但是对人的戒备之深,我也是见识过的。到现在为止,他一直小心地不让我们之间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
望望天色,估计大约是十点多了。我想再去其他地方看看,犹豫了一下,决心不叫醒大林,免得节外生枝。他虽然单纯,但是单纯的人倔起来,比那些心机深沉的人还难对付。
我蹑手蹑脚地离开了火场,大林依旧在酣睡。
我怕被大林的父亲发现——如果没估计错,他一定在原来我遇见大林的地方警惕地守的候——我转朝另一边走去。
这回走的是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小道,在两座山间一转,田地与村庄便消失了,只余山野茫茫。越走越深,满目都是枞树的针状叶子。山上看来久无人去,满山都长着半人高的柴草,密密层层,阻隔着人的脚步。我走了一段,发现不对路,正转身要走了,眼角一闪,似乎瞥见山上有一个什么东西。
我站住了。
那东西是一个小小的土包,掩盖在柴草丛中,轻易看不见,只是偶尔风吹开柴草,才能勉强看见土包一闪。那种土包,我也十分熟悉,在乡下,这种馒头一样的黄土堆,就是坟墓。这种小坟在乡下是很常见的,所以我看了一眼,便打算继续朝回走。
一个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你冷不冷?”
那声音远远的、低低的,似乎是从那座坟的方向传来的。我一时有些怀疑,那到底是人的声音,还是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呜咽。
仿佛是为了解答我的疑惑,那声音又道:“还不醒呀?好几天了啊。”
这回听得真切,那是个孩子的声音,借着风势飞到我耳朵里,我仔细一听,那孩子似乎还在说着些什么,只是呢呢喃喃,听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的声音,竟然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不知自己这种古怪的反应因何而起,只得暗自嘲笑自己被最近发生的事情弄得有些神经质了。
我现在站的地方,只有一条小路通往村里,且四面是山,看不见人影,看来平常也是不大有人来的,显得分外寂静。我虽然胆子不小,但也不大,既然心里有了怯意,不如早走为妙。这种寂静的山岭,就算没事也能让人想出许多可怕的事来。
我朝回走时,那孩子的呢喃之声,仿佛魔咒,忽强忽弱,总在耳边萦绕,让我心里越发地空起来,不觉有些后悔,不该自己独自跑到这里来,三石村里的人虽然古怪,好歹总算是活人;现在在这里,冷气森森,来时短短的小路,忽然变得漫长了。
走了几步,我停了下来。
到三石村这么久,昨天晚上到现在,在村子里转悠了半天,我竟然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这在农村,绝对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农村里的壮年男人,通常是不带孩子的,但是那些女人们,她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是怀里抱着一个,或者手里牵着一个学龄前的孩子,这是农村特殊的风景。乡下通常都没有幼儿园,孩子们不上幼儿园,母亲或者祖父母就承担了幼儿学前教育的责任。所以,在农村里,孩子和妇女老人,几乎是捆绑在一起的风景。
而三石村却一个孩子也没有。
不仅仅是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
刚才在火场时我曾经仔细观察过,我所见到的人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壮年男女,当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村民之间那种互相排斥的神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让我并未多想这件事。现在听到这个山里孩子的声音,我才发觉,原来这也是不正常的,一个乡村里,没有老人和孩子,是绝对不正常的。
莫非那些老人和孩子们,都留在家里?事实上,现在在这山上就有一个孩子,虽然我没有看到他或者她的脸,但是听声音,是个孩子无疑。
留在家里吗?我摇摇头,谁曾见过乡村里的老人如城市里老人一般颐养天年?除非是老得不能动了,这些勤劳了一辈子的人,始终会坚持他们的劳动习惯。何况,待在家里,他们也耐不得寂寞。
这件事情,越想就越觉得古怪,倘若只是单纯的一件事,或许还不会让我多么感兴趣,但是三石村,已经有太多古怪的事,何况还与尸体人有关!
我沉吟至此,咬咬牙,回转身,先抬头望望天,阳光依旧灿烂,这让我心里有了些安慰。沿着那条少有人行的山路,一路行至那座传来孩子声音的山前,现在,那声音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草丛里的坟堆,在高低起伏的茂盛柴草间,如同波浪间的小船,时隐时现。我四面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上山的路,但是有几处坡面上,灌木纷纷折断,形成一片倒伏的凹面,看来是有人曾经从这里走过。我拨开及腰的灌木,对准了那坟堆的方向,蜿蜒向上,不时有树枝横空而来,沾了我一头一脸满身的树皮碎屑。深柴中望不见的藤蔓纠缠着腿足,半天拔不出来。幸好是冬天,否则这样深的柴草丛,真怕会有蛇。那些灌木经历过繁盛的夏秋季节之后,终于在冬天失去了活力,轻轻一碰,就是一片噼啪的脆响,颓然倒向两边。偶尔有些干枯的荆棘沾在衣服上,只得停下来,用手指小心地拈去,稍一大意,便在皮肤上刺出一个痒痛的红点。枞树苍翠的枝叶交叠在头顶,阳光被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眼前一片阴暗,而从树与草中间传来的冷湿之气,沿着裤管与袖管一路攀升,辐射到全身,让人阵阵发冷。虽然山不高,但这样障碍重重,仿佛走了许久,抬头一看,头顶依旧是重重叠翠,顶端似乎遥不可及。
而那孩子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你死了比活着还漂亮。”说完这句,那孩子便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这笑声滚过我的心头,让我的心一跳一跳,赶紧加快脚步。
你死了比活着还漂亮?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对谁说话?我不敢多想这个问题,想太多,会让我失去勇气。我只有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迈步,再迈步……而那孩子欢快的笑声,始终跟随着我,终于让我发现,那笑声,赫然竟是来自我的身边。
仿佛就在我的身边!
一发现这点,我头顶一炸,立即转头,左顾右盼,却只见山深林密,满山的树木在风中点头,不见一个人影。我怀疑那孩子身量矮小,被层层灌木遮掩,便留神细看。然而无论怎样仔细,山中依旧是只有我一个人。
笑声渐渐低了,那孩子叹了一口气,这口气似乎就在我耳边。我只觉得脖子一凉,猛然一缩头,仰头望去,一点枞叶从我头上弹开。
刚才那一点幽凉,究竟是枞叶在我脖子里扇的风,还是……我不愿再想下去,心中虽然毛毛的发虚,却又有几分兴奋——从另一方面来说,事情越是离奇古怪,就越是有线索可寻,倘若再不发生古怪的事情,那反而令人头疼了。我加快脚步,灌木的噼啪声更加清脆频繁,一路上无数的荆棘挂在我身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那孩子幽幽地道。如果说他先前说的话还是对另一个人说的,这句话却是分明针对了我。
我蓦然停下脚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我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只兽,在警惕地打量着危机四伏的四周。所谓物极必反,或许是过于紧张,我反而笑了起来。
我定了定神,对着山顶的方向,大声道:“谁在这里啊?”声音在林中蓦然响起,倒有几分吓人。我等了一阵,没有得到回音,便不再多问,继续朝前走。
先前在山下看时,那座小坟隐藏在山顶中,现在离山顶还有一半距离,看来还有颇长的路要走。我心中焦躁,又想到大林或许已经醒来,而金叔和村长或许也正在到处找我,我却在这里耽误时间,或许这座坟和这个孩子,跟整件事并无瓜葛。
刚一这样想,一阵风适时而来,我这才发现,那座小坟,就在我左边不到两米的地方。原来它并不在山顶之上,而是被重重灌木遮掩着,到了近旁,我才发觉。
发现了坟墓。我赶紧走了过去。
走近一瞧,这似乎是个孩子的坟。坟堆很小,只有寻常土堆的一半大,土还是新的,看来掩埋没多久,坟堆上的土新鲜而潮湿,隐藏在灌木丛中,的确很难让人发现。这座坟并不是孤立的,朝四周一看,有几十座同样大小的坟墓被起伏的灌木遮盖着,如果不是离的如此之近,谁也看不出这里有一个坟墓群。这些坟墓看起来都很新,而且都非常小。这让我感到十分疑惑,在短时间内这样大批的死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我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脑海里仿佛有雷声滚动,许多事情联系起来,让我思绪纷繁。只觉得似乎这一切都有了明确的解释,却因为线索太多,反而无从捉摸,需要好好整理,才能理得清头绪。我暂时先将那些抛开一边,专心地查看起这些坟墓来。
这些显然都是孩子的坟墓,如此之小,又如此之多,似乎全村子的孩子都埋葬在这里了。这个想法让我心中颇为不安——刚才在村子里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若是说全村的孩子都死光了,倒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刚才那个说话的孩子哪去了?他好像忽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偌大一个山林,只有我一个人在灌木间艰难行走,穿梭于一个又一个坟头。那些坟墓看起来一模一样,并且都没有墓碑。这让我很疑惑,没有墓碑,死者的家属如何来辨识不同的坟墓呢?
一阵风吹来,灌木在风中高低起伏,恍惚间那些坟墓似乎都活动起来。我虽然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却仍旧头皮发麻。举目望去,新坟遍地,为了让自己狂跳的心安静下来,我开始点数坟墓的数量。这项工作枯燥乏味,但是正好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联想。
没想到这么一数,居然又数出古怪来。
乍一看来,这些坟墓散落在灌木丛中,似乎无规律可循,然而仔细一瞧,就发现它们呈现出一种有序状态,依照这个内在的顺序点下去,便不会出现重复点数的问题。无论什么地方,坟墓多了,墓群都会有一定的排列规律,公墓尤其整齐。因此这些坟墓排列呈现有序状态,一开始并没有让我觉得突兀,反倒让我十分高兴,自觉可以省时省力,然而数了一阵,猛然发觉这种顺序的形态,不由寒从脚起,全身冰凉,恐惧如毛发在心头悄悄滋长起来。
这些坟墓的排列,是一环一环的圆形,中间以一座坟墓为中心,第一层圆环上是两座坟,第二层四座,第三层八座,第四层尚未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形,目前只有十一座坟,依照规律来看自然应当是十六座才对——这种形状我曾经在叔父的一本书里看到过,是一种根据五行八卦原理衍生而成的阵法,名唤“八卦破煞阵”。这种阵法,一般坟墓群很少用到。叔父曾经告诉我,这种阵法,对寻常孤魂野鬼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对僵尸却有拘束作用,可以使僵尸起立后,困于阵中,不能出阵伤人,坟墓越多,阵势越强。根据叔父的说法,这种阵法,其实毫无根据,完全是二三流的道士编造出的玩意,纯粹用来糊弄无知的人,不要说世界上本没有僵尸,就算真有僵尸,这种阵法也是中看不中用的,所以一般道士虽然知道,却很少使用,即使使用,也没有这么大规模的墓地来排布阵列,顶多弄些石头充数罢了。
让我感到恐惧的,正是这种阵法的独特作用。这里不单有足够多的坟墓形成一个阵,并且这些坟墓都如此新鲜,让我想起叔父跟我说过的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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