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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事出有因
咪咪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大亮,枕头边上的呼机正在肆无忌惮地大叫。她一把抓过呼机按下显示纽,待看清是谁发的信息后气呼呼地嘟囔:“跟屁虫,等会儿跟你算帐。”
被搅了美梦的咪咪情绪不佳,愣了一会儿神,方才想起跟屁虫的信息是自己昨天预定的Morning Call,因为自己如果没人招呼,不到中午是不会醒的,而给呼机设置定时闹钟,是大小姐咪咪从来不愿费神去学做的事。觉是睡不成了。她看了看真真和小雅,两个人像猫似的蜷作一团,睡得正酣。咪咪颇为羡慕,现在只要是能够高卧不起的人都比她幸福,至于那两个女孩昨晚几点才下的班,却不在她的思考范围内。
今天头两节没有课,却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咪咪不情愿地起身走到窗前,刚将窗帘拉开一半,想起屋里还有两个睡觉的,一伸舌头又将窗帘拉上,这份细心在咪咪大小姐身上也是难得一见。
昨天夜里兴冲冲地留下,却什么收获都没有,只是让金嫂这个老太婆吓了一跳,怎么对石语说呢?跟屁虫那边倒没关系,借给他八个胆,谅他也不敢对咪咪有一点不敬的意思。咪咪觉得华生或者黑斯廷斯的角色确实不好扮演,怪不得在书里面他们比傻瓜强不了多少。
但是总不能让石语笑话呀,咪咪决定今天宁可不吃早点心,也要先做出一番成绩来,不能让石语小看了。石语昨天晚上离开小平房时告诫咪咪不要插手,语气坚决,一副不容反驳的架势。真是个过河拆桥的家伙,他不想想小平房的钥匙是谁给他弄到的!他还居然绝口不提照片上那个漂亮妹妹的身份,让咪咪心里痒痒。先从哪里下手呢?咪咪发现动脑子真不是自己的强项。
今天早上,伤脑筋的不止咪咪一个,在城市的另一边,经纪公司的钱经理——圈里人更熟悉的称呼是“钱剥皮”——正对着一份来自巴黎的电子邮件头疼。
在上海滩的经纪人、代理人圈子里,小钱绝对是个另类。当地做生意的风气,是讲究“游戏规则”,有时不免失之于死板或太拘泥于细节。而小钱不是这样,他喜欢自己家乡的做买卖风格,讲的是巧取豪夺把对方坑到家一次赚个够,最大的成就感来自“空手套白狼”——上海人称为“空麻袋背米”。不同的是在小钱他们看来,这是做买卖的最高境界,而在上海滩,商人那样做的后果是名声扫地,被视为强盗小偷娼妓一流——至少表面上如此。如今入乡随俗的小钱很遗憾地放弃了自己的信念,却很技巧地游离于两者之间,胆子大,敢冒风险,总是打几个擦边球,空手道玩到最后自己吃饱喝足之余也会让对方有点甜头,慢慢在此地也闯出个名头来。虽然因为上家下家通吃、贪得无厌加锱铢必较的作风为他赢得了“钱剥皮”的雅号,但若和他一旦把条件谈妥,他也会摆出令人放心的姿态。这时候他就会拍着对方的肩膀和自己的胸脯,说几句“咱哥俩谁跟谁”之类,一副慷慨激昂的架势,然后就是“喝一杯去”,当然他在买单时嚷嚷“谁不让我买单我跟谁急”,却永远在掏钱包时慢两拍。
他在收到《时尚圣经》的传真后,便通知了石语,然后做起了美梦。长期以来,他就一直努力争取《时尚圣经》的业务,但总是没有实质性进展。他知道,有了这么一个客户,可以大大提升自己公司的知名度,这就如同一个炫目的广告,能吸引多少潜在客户的眼球。然而等一时的激动过后,他又感到了迷惑,《时尚圣经》发来的是一份皮埃尔先生署名的英文传真,而自己一向联系的却是拉法兰夫人。另外,双方都是通过电子邮件联系,而且,用的都是法文。
于是他多了一份心眼,给拉法兰夫人发了一份邮件,没有正面提约稿的事,却谈起了怀旧主题餐厅的题材,还含糊地提到了一位皮埃尔先生。
拉法兰夫人在回信中以近乎外交词令的语言表示对选题的赞赏,同时很遗憾地告诉小钱,《时尚圣经》的皮埃尔先生已经在两周前去世了。
小钱收到的是一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传真。
不知道皮埃尔先生如今是在天国还是在地狱,但以小钱眼下的心情,真希望皮埃尔先生是在地狱里,而且是中国人说的十八层地狱里。
他不知道是谁搞了这么一个恶作剧,不知道那个家伙的用意何在,更不知道该怎么向石语交代。石语已经进了那个“公馆人家”坐准备工作了,这个老江湖可不是一盏省油灯,他要是知道了事实真相,还不活活地剥了小钱的皮。
是商业对手的圈套?如果是那样,传出去他小钱可栽到家了……
小钱知道在什么时候装孙子,他对上海滩最欣赏的是那个当年黑社会下层的江湖诀:“大丈夫能屈能伸,龙门能跳,狗洞能钻”。但是面对石语这类讲究实际的老江湖,装孙子也混不过去。
“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小钱喃喃自语。一遇到棘手的事,他心中总会蹦出一些警句来,以英语为多,有时候也会是法语甚至是汉语。一切事情的发生皆有其理由,这是小钱现在想到的。但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个理由来。他看到了逼近他的可怕的阴影,却不知道阴影来自何方。
难道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小钱觉得毛发直竖。
“我他妈招谁惹谁啦?”小钱冲着天花板嚷嚷起来,把身边正埋头苦干的雇员吓了一跳。他们知道,老板这回真急了。
不能坐以待毙,尽管事情不会严重到要小钱命的程度,只是他的信誉将会大大受损。他要扭转局势,作为警句爱好者和京剧票友,他记得《沙家浜》里有那么一句戏词,好像是引用哪位大人物的话:“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小钱决定要努力,要再坚持一下,不是为了石语,而是为了自己。
老爷叔说着说着有了中气不足的感觉,咳嗽了几声,吃一口茶后,连连喘气。老太太见状急忙上前帮他捶胸抚背:“老头子闲话介多!寻死啊?少讲两句吧!”
老爷叔摆摆手:“老太婆少罗嗦,不要紧的。”
石语正想说什么,只见隔壁37号走出了意气风发的咪咪,推着她的助动车,一头长发在早晨的阳光里飘动。
咪咪见石语竟然坐在隔壁的后门口,笃悠悠地和一对老头老太喝茶闲聊,大感意外,她原先以为最早要今天傍晚才能见到石语。咪咪主动举手招呼:“嗨!”
石语笑笑,也挥了下手:“上课去?看你好像有什么开心事?”
咪咪发现自己真的藏不住心事,一切都放在脸上。本来想见到石语先要神神秘秘地表示自己手中已经有线索,然后摆出奇货可居的架势,提出交换条件,逼石语就范,方才把刺探到的情况拿出来。出门前,她想像着石语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态,正在自得其乐,没想到石语就懒洋洋地坐在门外,一下子便看出她的得意表情。
略有点扫兴,咪咪说:“高兴?那当然。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知道。”石语轻轻的就把咪咪的攻势消弭于无形之中。
咪咪感觉嗓子里好像突然塞进一个鸡蛋,一下子被噎住了。
石语指指弄堂口方向:“快点走吧,不要迟到了。那边有个小朋友已经恭候多时,是在等你吧?”
咪顺着石语所指的方向望去,见真有个推着跑车的年轻人在弄堂口探头探脑。她生气地一跺脚:“这个跟屁虫,真是阴魂不散!谁让他等我的!”
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的老太太忽然开口:“妹妹,这种话不好随便讲的,啥阴魂不散,不吉利的。”
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咪咪笑得弯下腰来。老爷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张嘴想说什么,向老太太看了一眼,嘴又闭上了,却伸手摸向耳边的香烟。
“跟屁虫?那是什么人?”石语笑言道。
“跟屁虫就是魏永成,魏永成就是跟屁虫。石老师,你什么时候把那张照片的故事告诉我,我也把我知道的说出来,怎么样?公平交易,平等互利。”
石语无奈地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先看看清楚照片上还有些什么东西。”咪咪还是忍不住透露了一点,然后就推车往外走:“我要看看跟屁虫怎么用自行车跟助动车。累死他!”
石语心中一动,别看咪咪大大咧咧的,居然也注意到了照片上遗留的痕迹,而且显然找到了一点线索。他对着咪咪的背影说:“上课专心些,不要为那几个指纹操心。”
咪咪可真的扫兴了,什么都瞒不过他,真跟小说里一样,每当华生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线索时,总会发现福尔摩斯早就知道了。她转过头来,夸张地装出一脸失望,然后回头发动车子。石语看到弄堂口的那小子立刻活跃了起来,不禁莞尔。
老爷叔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把手中的火柴梗扔下,转脸对着石语:“看看现在的小姑娘,一点规矩都没有。她就是王老板的女儿咪咪吧?我看着她老爹从小跟了他娘到37号去——他娘是住家裁缝,每年要到唐家做生活。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阿王竟然像煞有介事当起老板来,唐公馆变成他的了。看不懂!”老爷叔连连摇头。
石语知道,住家裁缝的职业就是轮流到居民家中摆开台板做活,一般是做棉袄棉裤及一些不讲究的衣服,说是住家,其实并不住在客户家里,只是饭要在那里吃。女主人通常陪在边上帮帮忙,一起家长里短说不完的闲话,倒也其乐融融。
原来昨天王老板说的他娘去唐家“做事”就是做裁缝。
老爷叔舒服地吐出一口烟,问石语:“刚刚咪咪说的照片是——”
石语略一沉吟,便掏出笔记本,把那张竹叶的照片递过去:“照片上这个人,你们见到过吗?”
老爷叔接过照片,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端详起来“嚯,一张face倒蛮嗲的……”他很快就抬起头来:“昨日夜里我就看见过她。”
石语立刻张着嘴愣在那里。
老爷叔没注意石语的失态,接着说:“昨日我从外头回来,走过隔壁弄堂,想从37号穿过来,走到那条新路上,就看见她站在那里。因为当时想到她怎么胆子那么大,走这地方我老头子当然不怕,她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在那么冷清的地方,真有点奇怪,因此多看了她几眼。好像——好像她年纪比照片上要大几岁。”
石语想,竹叶拍这张照时是十七岁,死时大约是二十三、四岁。
“我当时是有点为她担心。”老爷叔继续说:“旁边夹弄里就有一个戆棺材,一边哇啦哇啦叫,一边练野路子拳脚,不晓得是啥路道。”
石语知道,老爷叔口中的“戆棺材”就是指自己,虽说被他指着和尚骂贼秃,却也不好声张。
老太太伸手要过照片,拿得远远的仔细观看,然后不太肯定地说:“好像看见过……对了,前几天下午,天暗暗的,她就在门口走过。我还想这是哪家的女孩……”
此时石语感到昨天晚上包围自己的雾气,浮动的影子,侵入全身的阴寒,心中的恐怖和绝望感觉,甚至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都再次浮现。昨晚在唐公馆外面,自己陷入如此诡异的境地,而死去十八年的竹叶居然在那时出现在他的身边,要说这中间没有关系,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刚才咪咪说了什么?阴魂不散。真的是阴魂不散吗?竹叶若九泉有知,即使有什么冤情,也不应该找到自己头上。石语自忖和竹叶的关系,虽然曾经比较密切,甚至可以说擦出了一点火花,但后来只是有点疏远的熟人,直到竹叶死前一天两人相遇,总的来说处得还是不错的。这件事无法解释,没有逻辑可言,竹叶或曰竹叶的幽灵,频频现身唐公馆附近,又为了什么?由于和唐大卫的两年苦恋而这里是唐大卫的老家?那真有点匪夷所思。
小同说的话,甚至拿出竹叶的照片都可以有别的解释,可以说成是恶作剧、圈套、阴谋,甚至是精神错乱——听说小同中枪后一直不正常。但老爷叔夫妇的话却不容置疑,他们和芒果寨、竹叶、小同乃至石语都毫不相干,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夜间石语被迫决定要反击,可是全然不知对手是谁,这一切的发生到底是由于什么缘故,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感觉如同身处重重迷雾中,欲伸手去拨开雾气,但迷雾外面还是迷雾。神秘的小同为什么竭力拉他趟这滩混水?奇怪的是他这几天一直没有出现。石语断定他知道的远比说的要多,尤其是自己已经发现他留下的照片来自小平房,小刮刀倒下的地方,至少对于石语来说,眼下他是解开谜团的关键人物。
一定要找到小同。不过石语有种预感,小同会主动来找他。
老爷叔又说了些什么,石语是听而不闻,只看到他嘴唇在翕动。努力定下神来,石语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听唐家的历史,他需要独自一个人冷静地把这些天的经历梳理一下。他掏出烟盒,再次递给老头一支后,自己也叼了一支,狠狠吸了起来。
告别老两口,石语回到37号,坐在大厅里,慢慢回想着这几天的见闻,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第一天晚上,小刮刀失踪。
第二天,小刮刀死。
当天夜里,小同出现在月塘小镇,报告了小刮刀的死讯,出示了一张几天前竹叶出现在唐公馆外的照片(旁证是刚才老爷叔妻子的叙述),怂恿石语插手此事,并留下一张竹叶早年的照片。
天亮前,钱剥皮来电,告知《时尚圣经》约稿,题材就是开在唐公馆的餐厅“公馆人家”。
先是小同,紧接着是《时尚圣经》,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非要把石语推进这个漩涡里。
第三天晚上,不知道小刮刀已死的厨工阿林声称在37号的三层楼见到小刮刀并与之交谈。
第四天下午,石语来到唐公馆,和王老板敲定摄影的事,又听王老板叙述了李家和厨师老关等人在37号的怪异经历。
晚上,他在咪咪陪同下探查小平房,发现了小同留下的照片在小平房出现过。
紧接着,石语离开唐公馆,在废墟附近的遭遇离奇而诡异,且极为恐怖,而老爷叔当时亲眼目睹竹叶在附近现身。
夜间,石语似看到两张像是唐大卫和竹叶的脸相继出现在公寓的窗外。他发现竹叶旧照的出现每次都伴随着死亡,而现在照片辗转落到自己手中,另外想起竹叶的照片还有另一个拥有者唐若琴。
今天即第五天,老爷叔叙述几十年前唐家的异闻、变故,姨太太曼卿之死及其后的灵异传说,最重要的,是证实了最近竹叶在唐公馆周围出没。
对了,今天还有咪咪,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和照片上的痕迹有关。
石语立刻又拿出照片仔细察看。照片上的痕迹其实是几个清楚或模糊的手指印,棕色,以石语的眼光,马上看出是新印上去的。就是这张照片让石语联想到它似乎二十多年来伴随了几次离奇的死亡事件。然而,这张照片真是出现在濒死的小刮刀身边吗?若这点被否定,那么他的联想就站不住脚了。严格说来,现在最多只能认定照片和临死的小刮刀都出现在同一现场,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照片和小刮刀出现在同一个时间。照片可以是在小刮刀死前在小平房的桌上放过,也可能是在他死后出现,只是桌子上尘土中的压痕表明,时间不会太早,应该是最近的事。但不管怎么说,竹叶的照片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儿,必定是有原因的。从逻辑上来说,如果能证明那几个指纹属于小刮刀,就可以肯定照片和他的死亡有关;若不是他的指纹,却不能否定这中间的关联。
是他的指纹怎么办?石语认为那就应该多操心自己的生死,应该警告一下拥有同一张照片的唐若琴——但愿她早就把照片弄丢了。其他的,
最简单的莫过于找到小刮刀的指纹比对一下。这个念头在石语地脑中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发现自己已不能有条理地去分析其他现象。但是本来这就是最现实的途径,总比去寻找那些虚幻的线索强吧。可是从哪儿着手去找?石语想,除非是有阿林那样的遭遇。但旋即又发现自己已经在胡思乱想了,鬼魂有指纹吗?小刮刀生前当然在37号留下无数指纹,可怎么去采集?求助于公安部门?那会像小同说的,人家肯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尤其是你还搬出一堆灵异传说,告诉人家亡灵重返人间,死人们都跑到37号来了。死人——对了,死人也有指纹。只是小刮刀死了好几天,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两天应该已经火化了。
石语大伤脑筋,但已然陷进去了,就必须想办法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同风车作战固然可笑,但毕竟面对的是现实世界的物体;自己呢,根本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东西,若说是超自然的,他还是感到难以接受,挣扎着从内心深处不愿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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