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晴番外篇之一 盼雪

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想,雨停后要去哪里了。”

  “我想看雪。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雪呢……”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日本、瑞士,去所有看得到雪的国家。”

  二ΟΟ三年的七月七日,她的二十七岁生日。

  雨停了,天空放晴了,她的愿望终于要实现……

  给亲爱的读者:

  套一句楼雨晴在后记说的话:“意外!这绝对是意外!”

  最初,《七月七日晴番外篇》只是作者的一时兴起,

  没想到写了之后越来越投入,自已哭得比读者还惨;  

  我们看了,也觉得这么优的东西,

  不跟所有喜爱楼雨晴的朋友分享,实在是良心不安!

  于是,我们将这个“意外”化为实质的惊喜,

  回馈给读者朋友,当作最好的新年礼物。

  在欣喜于新书《如果我们不曾相遇》上市的同时,

  也邀请你再一次重温《七月七日晴》浓郁的心酸与甜美。

  之一  盼雪

  壁炉的火光燃烧著,她偏头,侧耳聆听燃烧所发出的细微声响,听著听著,倒也听出乐趣来,唇畔勾起浅浅的、恬适的微笑。

  屋子的另一个角落,坐著她心之所系的那个人,他静静看著书,而她寻著生活中细微的小乐趣,不需交谈,也不需任何肢体接触,只要知道他与她就在同一个空间中,心就能感到踏实。

  这就是她所寻的幸福,很平凡,很简单。

  “笑什么?”柔沈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沈瀚宇倒掉冷却的茶水,重新注入他要的温度,放回掌心让她暖手,不忘轻声叮咛:“小心烫。”

  “有旋律。”她轻轻地回了他一句。

  “什么?”

  “哔哔剥剥的,像不像一只顽皮的精灵在火光中跳跃舞蹈?哥,你听,它还有规律的节奏哦——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呀行呀行,呀静呀静……像不像你以前常唱给我听的那首歌?”

  沈瀚宇停顿了三秒,才领悟她指的是壁炉的声响。

  像吗?

  他跟著细细聆听了一会儿,什么旋律都串连不起来,却不忍戳破她的想像。

  双目失明,再加上行动不便,她能做的事已经很有限了,但她似乎并不困扰,随时随地都能自得其乐,或许是不想造成他的负担,也或许她真的适应愉快,充分享受平凡中的温馨。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值得你笑得那么甜?”他占据她身旁的沙发空位,同时将她搂进胸怀的空位。

  那么小的生活琐事,她却像发现天大秘密,露出那么愉悦的笑意。

  “那是你跟我记忆中最珍贵的一部份啊!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你常常抱著我,哼这首太湖船,特别是睡前,还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找不到任何比这更美的旋律。”也或许她念念不忘的,并不是歌曲本身,而是那种被人哄著宠著的感觉,让她始终忘不掉那道动人的音律,从此拿命去眷著、恋著声音的主人。

  这,就是让她唇角挂著温柔甜笑的原因。

  沈瀚宇眸光热了。因为失去目视的权利,所以她没能见到他眼中浓得几乎揉痛心扉的爱恋。  

  沈天晴放下茶杯,双臂缠抱而去,寻著温暖的角落,安心栖憩。“好久没听你唱这首歌了,你还记得怎么唱吗?”

  “那么久的事,都快忘得差不多了。”心中长年以来的缺口填平了,他收拢双臂,怀抱中的充实,令他幸福得想叹息。

  曾经,那段属于他与她的过去,被他刻意地压抑与遗忘,久了,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的忘了。

  “试试看好不好?我想听。”

  他张口正要说什么,门铃声传来。

  “我去看看。”沈瀚宇放开她,起身应门。

  耳边传来对话声,哥的态度仍是一贯的温淡有礼,她隐约认出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最初来到瑞士时,他毫不犹豫地舍市区而在这不知名的小城镇落脚,虽然偏远了点,但是环境幽静,适合她养病。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他是这么说的。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带她远离尘嚣了。

  他们的隔壁,住著一对退休的老夫妇,以及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儿,巧的是,他们也是台湾人。

  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刚来时,哥怕有时他要出门,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得做必要性的敦亲睦邻,好有个照应。

  前头谈话到了一个段落,沈瀚宇回到她身边。

  “什么事吗?”

  “隔壁姓方的夫妇多烤了些糕饼,要他们的女儿拿些过来给我们。”

  “那饼呢?”她伸手要,沈瀚宇挑了块她偏爱的口味放到她手中。

  尝了口,是薰衣草饼干。

  她轻笑。“从三餐到点心都关照到了,想得真周全。他们应该是看你一个大男人照顾我很辛苦吧!”  

  “嗯哼。”他淡哼一声。

  “怎么了?哥,你不高兴吗?”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她还是灵敏地察觉到了。

  “你告诉他们,我们是兄妹?”他声音有些闷。

  她恍悟,扬唇笑问:“哥,方小姐漂亮吗?”

  “非常漂亮,你有什么意见?”他凉凉哼道。

  “那真是恭喜你了。齐哥说得没错,你女人缘很好,走到哪里都一样。”  

  “沈天晴,你皮在痒吗?”既然知道方家夫妇的意图,她为何还要说?  

  最初,方家人当他们是对小夫妻,也就不会有太多心思。她知不知道她这一说,他会有多麻烦?

  以前不知道便罢,现在知道了,还能不当一回事吗?

  人情债好还,感情债却难还,这点没人会比他更清楚了。

  “我们本来就是兄妹啊,这样说有什么不对?”

  “……”他张口,无法应对,胸口翻搅著难言的沉闷。

  “哥——”她撒娇地伸手,寻著他的所在位置靠去,他满心不情愿,双手还是自动自发地圈搂住她。

  她将吃了一口的饼干递去,他张口,帮她解决她吃不完的另一半。

  “我想睡了,你还没唱歌给我听哦!”

  “你几岁了?还要听安眠曲!”心情还是有点不爽。

  “因为是你啊,独一无二的你。”

  三言两语,抚平他内心的郁结。

  他懂了。

  在她眼中,他就是他,独一无二的沈瀚宇,不管别人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附加身分是情侣、夫妻,抑或兄妹都改变不了什么,那已不再困扰她。

  她看起来,适应得比他更快。

  他轻叹,垂眸凝视她的眼神放柔。“太久没唱了,走音别怪我。”

  “不会。”

  他柔抚著她,轻轻哼唱,那是最温柔怜惜的旋律。

  她温存倚偎,细细聆听,心湖荡开最柔软的情潮。

  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

  一首民谣,简单串起的旋律,却代表了他与她,永不褪色的纯净情感。

  “哥,你说,明天会下雪吗?”

  “应该会吧!”将她泛凉的小手收拢在掌中,他颊畔摩挲著她的发顶心。  

  “那,明天早上如果下雪了,你要记得叫醒我哦!”

  “会的,你安心睡。”

  “嗯。”她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怀抱之中不再传来一丁点声响,她的表情太安详,静得恍如……死去。

  他屏息,将手贴上她胸口,感觉到浅浅的律动,这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几乎每夜,他都要重复著同样的动作,才能确定她是真的安好地睡著,没有离他而去。

  最初的那几夜,他几乎夜夜惊醒,醒来后就只能看著她沉睡的面容,再也无法睡去。后来,她发现了,便拉来他的手贴在胸前,感受它的跳动,让他可以放心地睡。

  而她,会将头枕在他的胸前,靠近心脏的地方。

  “因为我只要听著你的心跳声,就会走不开。”她是这么说的。

  他相信她,真的,他相信,只要他的心脏努力跳著,她就走不开。

  下雪了。

  一早醒来,天际飘下片片雪花,她就一直待在窗边玩雪,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

  “把窗户关上,小心感冒。”厨房中熬煮浓汤的沈瀚宇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说道。

  “再一下下。”伸手承接细雪,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入掌心,果然和她想像的一样。


  她这句话已经说第五遍了。

  沈瀚宇关掉炉火,索性自己过来关窗,将轮椅推回屋内,不让她再去玩窗台上厚厚的积雪。

  伸手拂去她发上的雪花,掌下触到的肌肤被冻得一片冰凉,他将小手包覆在掌中搓暖,再绕回厨房盛了热汤过来。

  “哥,我们等一下可不可以出去?”她仰脸,口吻满是期待。

  “先喝完这碗汤再说。”舀了一匙,稍稍吹凉递到她嘴边。

  “我自己喝。”

  “好,那你小心烫。”将碗放进她手中,他回房确认资料及证件是否齐全,今天她得回医院复诊。

  等他出来时,她已经喝完汤,乖巧地在一旁等待。

  “可以了吗?”她侧耳,听到他出房门的脚步声。

  谁不晓得她想去玩雪。

  “再等一下。”他将由房中顺手带出来的围巾往她脖子上绕,再帮她穿上手套、毛帽、大衣,由头到脚审视一遍,确保她没有一丝受寒的可能性。  

  “我快被你包成小企鹅了。”她喃喃嘟囔。

  “少啰嗦!”

  做完定期追踪检查与治疗,沈瀚宇在外头和医生讨论完病况,回病房的途中,脑中一直重复医生说过的话……

  “状况比之前更不乐观,她最近抽筋、疼痛的次数应该增加了吧?”

  “……没有。”他一次都没有看到!

  她定时吃药,乖乖接受治疗,他一直以为,她病情稳定许多了……

  医生了然地笑笑。“或许是不想让你担心吧!”

  一记重击敲进心坎。是啊,这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因为知道,当她被病痛折磨时,他会比她更痛,所以她会自己躲起来,不让他看见,只把最美的笑容留给他。

  “令妹很坚强,我从没见过患了硬化症的病人,还能笑得这么开心满足。”

  “……她是骗子。”他却笨得老是被她骗倒。

  “好吧,那我们建议最好让这个骗子入院接受完整治疗,不能在拖了。”

  已经……这么糟糕了吗?他却一点也不知情……

  心绪恍惚地回到病房,没看到她的人,转而问一旁收拾点滴空瓶的护士∶“她人呢?”

  护士指了指长廊尽头。“说是想去看雪,要你回来时到外面找她。”

  沈瀚宇二话不说,快步往外走。

  尽头的那一端,她沉静的身影静候著,他的心柔软了,步伐不自觉放慢,无声走近她。

  她双手伸向屋檐外承接雪花,似有若无地哼吟著他不熟悉的旋律。

  “你在哼哼唉唉的念什么经?”

  他回来了。沈天晴欣喜地笑开,将手伸向声音的发源处。“等你好久了。你和那个老古董都说了什么?真多话可聊。”

  什么老古董,里昂医生只是不理会她的抗议,多扎了她一针而已,她就记恨到现在。

  他目光定在她完美得毫无破绽的笑颜上,决定不说破。“也没什么,就随便聊聊,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合作的病人,如果你可以不要再叫他老古董会更好。”

  愉快的笑声轻轻逸出。“我也喜欢他,但是如果他能够不要每次见到我就说服我住院的话,我会更喜欢他。”

  他沉默了下。“为什么不住院?”

  她笑容僵了僵,旋即又若无其事地指著外头的雪景。“哥,现在整个世界都被白雪覆盖,举目望去,是不是一片白皑皑的,有没有很漂亮?”  

  “嗯,很漂亮,我现在看到的,是白色的树、白色的屋宇、白色的世界。”  

  “呵,我就知道。”她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像是也亲眼看到了一般。“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带我来看雪吗?”

  他没说话,她静了下,冒出一句∶“哥,我唱歌给你听。”

  她柔柔哼唱,片片段段柔婉旋律飘出唇畔,飘进他来不及关闭的酸楚心扉。

  说了再见是否就能不再想念 说了抱歉是否就能理解了一切

  眼泪代替你亲吻我的脸 我的世界忽然冰天白雪

  五指之间还残留你的昨天 一片一片怎么拼贴完全

  七月七日晴 忽然下起了大雪 不敢睁开眼 希望是我的幻觉

  我站在地球边 眼睁睁看著雪 覆盖你来的那条街

七月七日晴 黑夜忽然变白天 我失去知觉 看见相爱的极限

  我望著地平线 天空无际无边 听不见你道别……

  “……好凄凉的旋律。”那年,她就是抱著这样的心情与他分离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唱这首歌给你听吗?”

  他拉回视线,将她随风轻扬的长发拨到耳后,指掌轻抚她略略冰凉的脸蛋,低应了声∶“嗯。”  

  “你不在的那几年,每次听到这首歌就会想起你,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七月七日真的不再下雨,我会要你陪我来看雪。”

  因为,这首歌唱出她的心境,她藏在心底,无法宣之于口的酸楚心情……

  沈瀚宇深深凝视著她。她,看见相爱的极限了吗?

  他与她,冰天雪地之下的爱情极限……

  “为什么不住院?”他又问了一次。

  这回,她没再企图扯开话题,沉默了好久好久——

  “哥,我想回家了。”

  他眸光一荡,清楚她指的,不单单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累了,我好想家,好想爸妈。哥,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沈瀚宇鼻头一酸,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好,回家,回我们的家。”

  今天,是他们在瑞士的最后一晚,天一亮,他们就要搭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台湾。

  半夜醒来,发现怀抱一片空虚,他坐起身,冷风由窗口灌进房内,他转头看去,沈天晴跌坐在地面上,抱膝缩成一团,下唇咬得死白。

  外头气温低得冻人,她却不合常理地流了一身冷汗。

  他下了床,取出医院配给的药剂帮她注射,动作沉稳、冷静。

  “……哥?”她吓了一跳。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帮她的双脚按摩,舒缓疼痛。

  “……你早就知道了?”她感觉出异样。他是几时发现?又是怎么发现的?她一直以为她隐藏得很好……

  他还是不说话。

  “哥?”沈天晴心慌地摸索他的所在位置。

  他蓦地张手用力抱紧她,闷声道∶“你应该让我知道的。”

  她任他抱著,紧得有点疼,但她无意挣开。

  过了许久,她低低问了出口。“哥,你其实很清楚,我为什么不住院的,对不对?”

  他身子一颤,抿紧了唇不愿意回答,假装这样也可以不去面对。

  沈天晴无声叹息。

  她的时间不多了,剩下的日子太珍贵,她不想把光阴浪费在医院及无谓的治疗上,她要把握与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所以,她要回家,那个他与她共同成长的地方,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在那里,最甜美的回忆也在那里,回到她最熟悉的土地上,身边伴著她最眷恋的人,她这一生就没有遗憾了……

  你懂我,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也一定懂的,对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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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54

补述
在那之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沈天晴是否仍活着,成了众人心中解不开的谜。

  整整半年,刘心苹寻着丈夫的足迹与讯息,始终没有着落。

  直到隔年初春,她收到一封远方背来的消息,信中,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今生,我欠你。
  我与她,生死缠绵。

  没有称谓,没有署名,就像他们留下来的那幅画以及手稿。爱情至此,很多事反而不需要说得太清楚了。

  她循着信中邮戳的发信地,来到了屏东一处淳朴乡居,只找到一座新坟,上头,有他的名字,以及他挚爱了一辈子的那个女孩。

  她不晓得,埋葬在里头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绝望的心,死去的爱情?

  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她知道,这不只是一座坟,同时也代表了他的重生,这一生,他们都爱得太苦太累太煎熬,至少,他们不需要再去顾忌世俗与道德的谴责,他和她,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她终于看清,有些爱情是超越生命的,在参与了这样一段爱情之后,她还有什么好拘泥的呢?许多事她已释怀,这份爱情从来就不属于她,一路走来,她战战兢兢,握紧了,怕捏碎;握松了,怕失去。她也倦了,不属于她的,就放掉吧,他们的解脱,同时也是她的。

  为他们点上三炷清香,同时,将沈天晴的手稿一张张地焚烧,凝视着火光一寸寸带走他们的深情。

  如果  我还能再多活一天
  我要勇敢告诉你——我爱你
  将我最后的  仅有的  二十四小时的美丽献给你
  等待来生  化为秋蝉  为你吟唱一个夏季的缠绵

  属于他们的。全还给他们吧!她还他们,相爱的自由。

  她相信,真正的爱情并不会随着生命的终止而消失,它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再度抽芽,茁壮。

  离去前,耳边传来蝉声唧唧,像是温柔凄美的情缠旋律,吟咏着不为人知的永恒爱情。

  秋蝉,秋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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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53

「看见了。」树影之下,沐浴在月光中的男人与女人倚偎亲吻,女孩胸前,静静躺着双心项链,交融着吻与泪,凄伤却也甜蜜。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情感纪录,在他新婚那一夜。

  「可惜的是……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我现在却连笔都握不牢了……」

  「例如——光与影,昼与夜,潺潺流光的轮替?」

  「你看到了?」

  「嗯。」他轻应。「我来替你补上,好吗?」

  「好。」

  得到她的许可,他拿起笔,凝思了一会儿,在一旁轻轻写下:

  偷  一晌贪欢
  换  一世情怀
  从此  南方北方
  地球的两端
  聚也相思  离也相思

  「天堂地狱,爱情天平的两端,永不交集的你和我」,不该是他们的结局,这,才是他要的。

  「你写了什么?」

  「不告诉你,这是惩罚。」

  「哥!」她抗议。

  「晴,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对不对?」

  她静默了下。他继续又道:「我们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了,是不是兄妹又如何?有没有血缘又如何?我们之间亲密的从来就不是肉体,你那些画想告诉我的,不就是这些吗?那么,世俗的规范又有什么关系呢?看了你的画之后,我一直在回想你十五岁以前的日子,同样是你,同样是我,为什么要有差别?人类的生命是那么脆弱,这一次,我想放纵自己,只要我的心没变,你的心也没变,这样不就好了吗?」  

  「哥!」可以吗?真的可以这样吗?

  当一个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许多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她想把握住仅剩的生命,为他燃烧最后的光热。

  轻轻地,她笑了,她想,这会是她这辈子最美的笑容。靠在他臂弯,低声问:「哥,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打死我都不敢忘。」

  「外面……是不是又在下雨?」她听到雨声,也闻到泥土的湿气。

  「没关系,很快就会停的。」

  「那,等雨停了,你不可以食言哦!」

  「放心,我这不就赶回来了吗?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想,雨停后要去哪里了。」

  「我想看雪。感觉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掌心里,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雪呢,可惜这个时候,台湾看不到雪……」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日本、去瑞士,去所有看得到雪的国家,保证让你看到一大片皑皑白雪。」  

  「可是,我现在看不见了……」

  「你可以感觉。」

  「我的脚,没有知觉,不能走了……」

  「我可以抱你、背你、帮你推轮椅,办法多得是。」

  「我体力大不如前,很容易疲倦,走不远。」

  「那就不要走远,等你累了,随时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我体力比你好。」

  「我会抽筋、疼痛,像针刺一样难受。」

   「我帮你按摩,做物理治疗,别忘了,我是医生,懂得怎么照顾你。」  

  「我会拖累你……」

  「胡说,你只会给我快乐。」

  她说一句,他答一句,终于,她展颜笑了。

  「真的吗?那,哥,你快帮我祈祷,让雨早点停。」她已经等好多年了,这也许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生日,再等不到,她恐怕……再也没力气继续等下去了。  

  「好。」他轻道,喉间涌出的酸意,强自咽下。

  「哥,你窗户没关好是不是?雨水打进来了。」她摸了摸脸上的湿意,一颗、两颗,滴在她脸上。雨水,是温热的吗?

  「对不起,我立刻关上。」他忍住哽咽,胡乱抹去脸上的泪。

  「不用了,你不要走。我好累,你抱着我,让我睡一下好不好?」她疲倦地沉下眼皮。

  「好,你睡,我一步都不会走开。」他小心搂抱住她,轻轻拍抚。

  「嗯,你说的哦?不可以不见,不可以再让我找不到你了哦!」

  「谁会像你这么皮啊!从小到大,每次乱跑的都是你,要我满村子找人,把你拎回家。」不论过去、现在,他一直都在原地守候,不曾走开过一步。

  「呵——」她相信,不管她躲到什么地方,他一定找得到她的。她安心地闭上眼,声音逐渐模糊!「哥,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一句话了……」

  「什么话?」

  「等我醒来……等我醒来后,一定告诉你……」

  「好,我等你。」他轻声承诺。

  微风吹动未完成的素描手稿,一页页随风翻飞,定在其中一张凌乱的字迹上——

  如果  我还能再多活一天
  我要勇敢告诉你——我爱你
  将我最后的  仅有的  二十四小时的美丽献给你
  等待来生  化为秋蝉  为你吟唱一个夏季的缠绵

  风乍停,窗外纷飞细雨止息。

  二○○三年七月七日,天空,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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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52

七月七日晴-52
2007-04-15 02:47:43 / 个人分类:心情

想说情也来不及了,在问出医院的地址后,他把齐光彦揍到必须去医院挂急诊的地步。

  「看护小姐,麻烦你扶我起来,我有点渴,想喝水。」

  他倒来半杯水,插上吸管,伸手扶她。正欲接过杯子的她一顿,怔然松了手,水杯掉在地上,荡出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哥……?」

  他抿紧唇,咬牙不吭声。

  「哥,是你对不对?我感觉得出是你……」他的气息、还有被他碰触的感觉,她到死都不会忘记!  

  她迫切地探向身后贴靠的胸膛,顺着肩膀往上移,找到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她贪渴地抚摸着,以指掌记忆着深深爱恋的俊貌,然后牢牢搂住他的脖子,喊出声:「哥,我好想你!」  

  「你还有脸说,沈天晴,你这个大骗子!」沈瀚宇喑哑地低吼,用力回搂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伴随着泪痕,死命地纠缠。

  「来不及了!我说过,你要是欺骗我,我绝对不会原谅你,我们这笔帐有得算了!等你好起来,还有商量的余地,否则,你就给我走着瞧!」他眸中也有泪,说着狠话时,怀中的身躯却不舍得稍放。

  才离开多久,她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他果然不该离开她!十八岁时离开,让她受尽苦楚,二十七岁时离开她,竟然是躺在病床,连命都快没了,而她还可恶的打算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

  他就知道不该轻易相信她的保证,一辈子没当过童子军的人会有什么童子军人格?他真是笨得该死!

  「哥,你不要生气,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我真的好想你哦,你不要一回来就凶我,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你的手足之情。」她软声低哝,鼻尖依恋地轻赠他颈肤。

  「少来!撒娇也没用了,谁稀罕跟一个把我要得团团转的人有手足之情!」说是这样说,双手仍是忙不迭地在她身上游移。她瘦了好多,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他用力抱着,位于心脏的地方狠狠抽痛。

  稍稍松了手,他上下打量她。「来,让哥好好看看你。」

  「我现在……变得很丑吧?」怎么也没想到,分开这么久,一回来竟然让他看见她病得最憔悴的模样,他会不会很失望?本来还曾经在心中仿真过无数个见面时的可能性,她要打扮得美美的去迎接他,现在全毁了。

  「不会。」他声音沙哑地回答,五指轻轻梳顺她的发,他还看过她流着两管鼻水。头发都没长齐的样子,在他心目中,晴就是晴,从来就没有美丑之分。

  「可惜,我现在看不见你了……」她好想、好想看看他。三十岁的他,一定更有成熟男子的魅力。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他脸上,低声说:「你可以感觉我。」

  纤细的手指开始在他脸上滑动,看不见之后,触感反而更加敏锐。「和我想的一样,还是那么帅,一定有更多女人被你迷倒了,对吧?」

  「我不知道。」那从来就不是他关心的重点。「想知道的话,自己争气点,赶快好起来,就可以亲眼看到我了。」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会。我会在你身边,看着你好起来。」

  可能吗?他也是医生,应该比谁都清楚,这种病是好不起来的……

  「哥,你知道吗?在我知道自己的病之后,我并不难过,只是担心而已,我担心你不能承受。光彦、心苹姊、还有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会伤心,不过那总会过去,可是你不一样,我不要你在我身边,看着我被病痛折磨,然后残忍地要你目睹我的死亡,我知道那会让你崩溃,所以我歪让任何人告诉你,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没日没夜地记录着我们的过去,我交代他们,将这些画全留给你,日后你要是看到,就会明白,我掏尽生命中最后的光热,把毕生的感情都留给你,而这些足够支撑你熬过所有的悲伤……

  「我拚命地画、拚命地想你,不断和时间赛跑,争取每分每秒,一直到看不见、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之前,我手里都还拿着画笔,看见角落那幅画了吗?那是我画的最后一幅画,也是最舍不得与人分享的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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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51

七月七日晴-51
2007-04-15 02:46:21 / 个人分类:心情

你说得好复杂,我听不太懂。」

  他浅笑。「简单的说,当这些髓鞘被破坏之后,神经讯号的传导就会变慢,甚至停止,然后出现不同症状,而这些症状是因人而异的,一般多发生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女性比例又高出男性两倍,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为求保险起见,最好也去检查一下。」

  说完,他起身倒水,顺口间:「怎么?你认识的人有这方面的困扰吗?我唯一能给的建议,就是叫病人的亲友多陪陪他吧,目前为止,多发性硬化症的成因还不清楚,所以至今尚未研发出能根治的办法,干扰素算是目前经临床研究证实,可以延缓恶化的有效药物,也就是说——」他摇摇头,给了她一记「懂了吧」的眼神。

  「会……会死?!」是这样吗?她吓到了。  

  沈瀚宇点头。「失明、残废,甚至于死亡,都有可能。」

  「那……」她欲言又止,思忖着,她该说吗?见不到亲人最后一面,应该会很难过吧?

  他喝了口水,停下来看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先生在台湾的妹妹……」

  一不留神,水杯掉落地面,尖锐的瓷器碎裂声,划过惶然跳动的心。他弯身去捡,怔忡抬眸。「晴?」

  「对,好像是这个名字,那天打扫时,听到太太在讲越洋电话,好像就是说硬化症,还有那个叫什么晴的女孩……」

  雪白的瓷器碎片染上殷红,艳色血河顺着掌心往下滑,汇成弯流,一滴、两滴……永恒
这是一个名为「回忆」的展览。

  一展出便造成轰动,掳获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站在每一幅画前,每一个人都屏息着,被画中所流露的强烈情感震慑,没人舍得移目。

  从年幼时,杨桃树下捧着书本的沈静男孩和他怀申恬然安睡的女孩;到少年时,斜雨窗下并着肩,温柔俊秀的少年与纯情无邪的小小少女,没有人会怀疑,画中男女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有时,也看得见稍稍年长的妇人与男子穿梭其间,威严的面容,慈祥的眼神……像是一部成长记录片,记录着最幸福的年少时光。

  一名没没无闻的年轻画者,一夕之间备受瞩目,各大报艺文版争相报导,将其誉为最有潜力的明日之星。

  这是一个成功的画展,同时,也是最深情的画展。  

  在画展展出的第六天,一名男子伫立在某张画前,整整三个小时。

  画中,绘出男子的侧影,迎着光,模糊的轮廓隐约勾勒出绝俊容颜,半敛的眼眉,藏住深潭里的沉晦心事,身处阳光中,背景却是一片黑暗。矛盾,却也强烈。

  那张画名为「光与影」。

  画名之下的简介,只写了几行娟秀的字体——

  光与影  昼与夜  潺潺流光的轮替
  男与女  生与死  爱情天平的两端
  天堂  地狱  永不交集的  你和我

  男子沉然而立,良久、良久——

  没有人留意到,两颗清泪悄悄自他的眼角滑落。

 
  病房的门轻轻开启,床上安睡的女孩立刻醒来。

  「看护小姐,是你回来了吗?」

  来人一步步轻缓地走上前,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在她眼前轻晃了两下,锁不住焦距,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他压抑地转过身,用颤抖的双手,将带来的花插上。

  「我闻到野姜花的香味了。你终于买对一次花束,我很喜欢野姜花的香味哦!」她浅笑,下意识地伸手抚向胸前,触不到本该存在的东西,笑意一收,她惊慌地摸索。「看护小姐,麻烦你帮我找找看,我挂在身上的那条链子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那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它——」

  他回眸,目光搜寻到落在枕边的炼坠,拾起放回她手中。

  她抚触着坠饰的轮廓,收进掌心,然后松了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这么宝贝这条链子,它看起来价值不高。其实你错了,它对我来说,意义等同于生命,因为这是我很重要的一个人送的,是他爱过我的见证。他长得很帅哦,如果你见过他,就不会老是问我,像齐先生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我不接受他了。生命中有了他,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对任何男人动心。  

  「可是,我把他赶走了。我说,我不需要他了;我说,我要重新开始;我说,他的存在会阻碍我得到幸福……其实,那些全都是骗他的,我只是想放他自由,失去他之后,我生命中已经没有幸福了……」

  她吸了吸鼻子,逼回眸底的泪,挤出酸到不能再酸的笑容。「看,我很厉害吧,他一点都没有怀疑哦,亏他还那么了解我,有时想想都好佩服自己,居然能够成功瞒过他,而且一瞒就是三年,他要是知道一定会气死,呵呵!反正我也等不到这一天,他就算不原谅我也无所谓,可是……可是……我好想他……好想、好想再见他一面……」再也撑不住颤抖的笑容,她哽咽地说出口。

  「所以,每次想他想到承受不住时,我就会紧紧握着这条项链,感觉他还在我身边,它是我寄托思念的依靠,这样,我就有勇气继续撑下去……」

  他双手紧握住桌沿,怕自己会失控地冲上前,不是狠狠痛揍她一顿,就是紧紧拥抱到揉碎她。

  眨去眼角的泪光,她动手想将项链戴上,扣了几次没成功,她羞涩地笑笑。「可能又要麻烦你了,帮我把链子戴上好不好?我看不到!」

  他吸了吸气,咽回喉间酸涩,二度帮她系上这条同心链。

  「呃,还有,我这么久没写信给我哥,他会担心,可不可以麻烦你写下我念的内容,用计算机印出来,不然他会认出笔迹。我不想再麻烦光彦了,我每次都做让他很为难的事情,这次要他帮我隐瞒我哥,我哥知道后,一定会揍掉他半条命,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帮他说情了,真的对他感到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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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50

七月七日晴-50
2007-04-15 02:44:27 / 个人分类:心情

她很认真地告诉眼前的齐光彦:「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对我的用心,我都感受到了。对不起,我的心太满,已经没有空间容纳你了,如果我先遇到你,一定会爱上你的。」  

  「笨蛋!不必这么早就交代遗言!」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她掉泪。

  他看起来比她还无法接受她的病情,他说,她这辈子不曾快乐过,老天爷一直在玩弄她的人生,他替她不平。

  谁说的呢?她快乐过啊,认识了哥,就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她从来就不曾后悔走过这一段。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没有多余的时间沉浸在悲伤和怨天尤人当中,她要趁还能画的时候,好好将生命中最美的那一段记录下来,因为有一天,她会连画笔都拿不起来……

  别人或许不懂,但是哥,他一定会懂的。

  她希望他看到这些画之后,能够支撑着他熬过失去她的悲伤。

  生命会结束,但是这一段段最美的回忆、最纯净的感情,却留了下来,陪伴着他。他不需要难过,因为他们亲密的从来就不是肉体,所以不管他们人是不是在一起,灵魂始终不曾分离过,这一点,他与她都很清楚,摆脱了肉体与世俗的规范,超然的心能够更自由的爱他。

  这或许是上天赐予她,最后的慈悲……

  英国.伦敦

  沈瀚宇站在窗前,观赏窗外丝丝细雨。

  多雨的伦敦,一年四季少有晴天,他怀念台湾的阳光,以及——他生命中那片小小晴空。

  晴!她现在还好吗?

  他无时无刻都有飞奔回台湾的冲动,但是她说,她要过新生活,他的存在会阻碍到她追求幸福的脚步……

  就为了这句话,他压抑着,不敢任性。如果这样能让她平静,他是该走得远远的,小心收拾好满溢的思念,不能、也不该再去干扰她。

  近来的阴雨绵绵,让他想起她的生日又要到了。台湾的天气如何呢?依往年经验去猜,十之八九又在下雨了吧?

  她老是在盼着天晴,让他带她出去游玩,度过最快乐的生日。现在呢?她还在期待吗?还是现在已经有另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她早忘了那个最原始纯真的期盼?

  是啊,光彦会陪着她的,她会有一个最甜蜜的生日,不需他操心了……

  回过身,目光定在桌面上的信件,他敛眉凝思。

  她答应过,每个月一封信,近三年来,固定会在十五号收到她的信,从没有例外过,这个月却整整迟了一个礼拜,是她忘了吗?

  他挑了几封观看。每次收到她的信,总要反复读上数十次,内容早已倒背如流。晴的字体很漂亮,工整娟秀,看得出她一笔一划很用心地在写这些信,可是近几个月,字体愈来愈潦草,最后的两封还是用计算机打字。  

  她说,是因为最近太忙了。办画展的事,她很得意地告诉了他,然而太多事令她焦头烂额,觉得二十四小时不够用,如果不是怕他飞回台湾扁人,还真想写E-mail比较快,省时省力又省邮费……

  她一直想让他觉得,她日子过得很充实、愉快。

  他回信时,特别叮咛她别累坏了自己。

  可是,真的有这么忙吗?忙到连写信给他的时间都没有?

  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心中已经逐渐淡去?

  最近老是心神不宁,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他将信折好放回信封。「进来。」

  钟点女佣看了看他。「先生……又在看妹妹的信了?」

  「嗯。」他淡应。「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那个……嗯……有件事,可不可以问你?」他看起来很重视这名亲人……

  他疑惑挑眉。「问吧!」

  「先生是学医的,那,你知道什么是Multiplo Sclerosis吗?」

  「Multiplo Sclerosis?!」收好信,他偏头回视。「多发性硬化症,这病很麻烦哦,它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因为我们神经纤维的外层叫『髓鞘』的物质受到破坏而引起的;也算是自体免疫系统疾病,由于免疫系统无法分辨自体细胞与外来侵犯物而攻击身体内的组织,白血球会通过血脑障蔽进入中枢神经系统中攻击髓鞘,造成髓鞘和神经的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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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49

现在的他们只是朋友,她清楚地告诉过他,不想再和任何人在感情上有交集。但是他说,他答应过哥哥要照顾她,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

  虽然他嘴里不说,但是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吃过饭后,他们兴之所至地逛街,她想起要买些绘图颜料,顺路绕到美术用品社,在过马路时,双腿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气,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跌了下去。

  「小晴,你没事吧?」

  「我……」那一瞬间,视线是模糊的,只有一片雾蒙蒙的白光,她伸手摸索他的位置,找到他伸出来的手,靠着他的力量站起。

  「小晴?」他觉得怪怪的,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要晃了,再晃还是五根手指头。」视线恢复清明,她轻轻吐出口气。感觉双脚比较使得上力。「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只是最近太累,有点体力不支而已,忙完这一阵子我会好好休息的。」

  齐光彦摇头。「我看不妥当,医院就在前面,去检查一下好了。」

  「不要啦,又没怎样,你不要浪费医疗资源。」

  「大不了我出钱,确定没事不是更放心吗?你要再有意见,我直接打电话向你哥告状,说你不乖。」

  一搬出沈瀚宇,她只能乖乖闭嘴。  

  没办法,这三个字是她的死穴。

  
  「Multiple Sclerosis?」  

  坐在一旁陪她等报告出炉的齐光彦,乍然听到陌生名词,抓了抓头发,一脸茫然。这什么东西啊?听都没听过。

  「中文名称叫多发性硬化症。」

  还是不懂。「那会怎样?和感冒差不多吗?吃药多久会好?」

  「呃?」医生满脸黑线条。

  光看医生的表情,他就知道他问了个蠢问题。

  好啦好啦,他承认他孤陋寡闻,他又不是学医的,哪会知道Multiplo Sclerosis是什么鬼东西?今天要是沈瀚宇在,大概就不会问这么白痴的问题了。

  回头看见沈天晴茫然失神的表情,他问:「看来你听过,要不要解释一下?」

  「基本上,多发性硬化症算不上是遗传疾病,但是可能和基因有关,也就是说,亲族中有人患过此病,机率会比较高。」医生发挥专业素养,向他解释。

  沈天晴恍惚地点了下头。「我爸!就是死于多发性硬化症。」

  「什么?会死人?」唬、唬烂他的吧?「那、那她……」

  「不一定,视个人状况而定。有些人会头晕、疲劳、抽筋、视力模糊,吞咽困难,四肢无力,更糟一点,可能会下半身瘫痪,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这得看她病情控制得如何。」

  这么严重?!齐光彦傻眼,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们要先有心理准备,有什么事没做的,把握机会,目前这种疾病还没有找到根治的方法,所以,我们也不能保证——」

  「妈的,什么叫不能保证?!」齐光彦火爆地拍桌叫喝。这蒙古大夫的意思是说她会死吗?

  「光彦——」她神色空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事?小晴。」他赶紧绕回她面前。

  「不要……」

  「什么?」他倾耳,捕捉她轻细的音浪。

  「都这时候了,你还满脑子只顾着他!」齐光彦不由得火大起来。她能不能自私一点、多爱自己一点啊!她这个样子……真他妈的让人心痛!

  「不要告诉哥……」她喃喃重复。「拜托,不要让他知道……我不要……耽误池……」微弱的力道揪扯着他的衣服,心慌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好,我不说、我不说,你不要紧张!」他一张手,用力抱住她。

  她松了口气,挤出虚弱的笑花。「他好不容易,可以过平静的生活,我不要……不要再成为他的负累……不可以……」

  她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在床上睡了一整天,齐光彦也在她身边陪了她一整天,寸步不离。

  那些绝症病患在得知自己病情时都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无从得知,奇怪的是,睡醒之后的她,居然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思绪从来不曾如此清明过,许多以前没想过的事,全都浮上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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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48

思念
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沈天晴送走了生命中最亲、也最爱的男人,从此,独自过回一个人的生活。

  临上飞机前,沈瀚宇将她的手放到前来送机的齐光彦手中,对他说:「我把妹妹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我回来时。她要是少根寒毛,你小心我的拳头!」

  齐光彦点头允诺。

  她目送着他一步步走出她的生命,直到再也看不见,她轻轻抽回手,向齐光彦轻轻说了声谢谢,率先走出机场。

  他懂她的意思,谢谢他的配合,沈瀚宇走了,他们也不需要再演戏了。

  她会和他同进同出,也只是想让沈瀚宇安心而已,她从来就没有打算抛弃那段感情,她骗了沈瀚宇,骗了所有的人,为的只是让他能够放心地走,开创他全新的人生,而她,在没有他的余生,默默追忆。  

  所有人,包括齐光彦、甚至是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大概都料不到吧,她对他竟用情如此之深。

  没有沈瀚宇的日子很平静,没有什么大风大浪,几乎可以说是平淡到几近无趣了,只有每次坐在书桌前写信给他时,才能感觉到心的起伏与跳动,但是她又不敢把信寄得太频繁,怕流泄出思念的痕迹让他察觉。

  哥,我好想你。

  这一句话,只能一遍遍在心里低回,不曾化诸文字。

  满篇的家书,谨慎地挑着日常琐事来写,告诉他,她日子过得有多精彩、多快乐,要他别挂心,从不敢任性地诉说思念。

  一年、两年过去了,除了每年农历春节来去匆匆外,只能靠书信与电话联系。

  毕业之后,她在美术馆找到一份待遇不差的工作,但他还是定时汇来生活费,她抗议过,但他不为所动,说她要是嫌钱太多,可以存下来当嫁妆。

  不知他是否曾留意到,他们的分离与相聚,都以三年为重要数据。

  十五岁那年,他们分离;十八岁那年,她去见他;二十一岁那年,母亲辞世,他归来;二十四岁这年,他结婚,带着新婚妻子远赴重洋……

  今年,她二十六岁了,再等一年,她可以期待另一次刻骨铭心的重逢吗?

  现在,她偶尔也会提笔画点东西。去年他的生日,她就是画了一幅记忆中的画面,寄给他当生日礼物,画中,他与她背靠着背坐在窗边,窗外细雨斜阳……

  他说,这样的雨后会有彩虹。

  最后是不是有彩虹,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就是在那一天……吻了他。  

  好奇怪,她发现年纪愈长,反而愈常想起以前的事,尤其是那一段在乡下,有他相伴的日子,纯真,无忧。

  只要想起他,她就会有满满的冲动,想提笔将它记录下来。或许是害怕吧,怕她有一天会老得什么都记不起来,所以她要趁还记得的时候,将它保留下来。

  有人说,因为心中的感动很满很满,所以用文章浑洒满篇感动,现在,她终于懂了这种感觉,她现在就是有很满很满的感动,所以用图画表达。

  就这样,关于年少记忆的作品愈来愈多,一幅幅全是绕着那个温柔男孩打转。直到有一天,馆里办展览,馆长与她约好到家里讨论细节,不经意发现了那些图,惊为天人。

  「我不晓得你有这么高的绘画天分,在我馆里当个小职员实在太埋没你的天分了。」馆长抓着其中一张油彩画左瞧右看。「画中这个俊俏的男孩,是你很重要的人吧?我看你每一张图都是以他为主轴。」  

  她只是浅笑不语。

  后来也不晓得是怎么演变的,馆长为她引荐国内知名画家,积极帮她筹备举办展览事宜……

  一直到现在。她都还很茫然。她从不以为自己的画有什么特别值得注目的地方,更不曾想过绘画天分这回事,但是他们说,她的画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因子,她挥洒在纸墨上的不是色彩,是情感,所以他们看到的也不是画,是深沉的情感。

  这阵子为了展览的事,有许多细节要忙,还要交出足够的作品,令她严重睡眠不足,有几次画到一半,视线突然一阵模糊,她想应该是太累了,休息一阵子就会没事。

  这一天,接到齐光彦的电话,想起好一阵子没见面,约了一起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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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47

刘心苹摇头,苦涩一笑。「我明知道情况是这样,还是决定要嫁他,就没什么好怨的了,我早就做好包容一切的准备。」  

  「不会更糟的,我会说服哥,让你和他到另一个没有我的地方重新开始。但是你一定要相信哥,我和他没有开始,也不需要结束,丈夫是你的,没人抢得走,就算是我也一样,能够给他幸福的人只有你,我是这样认为的,你也必须如此深信才可以。」

  「小晴……」在她温柔宽容的眼神下,刘心苹在她面前感到自惭形秽,头一回觉得自己好狭隘肤浅。她怎么可以怨怼小晴故意霸住沈瀚宇的心,让他走不开呢?她一定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今天才会对她说这番话吧?

  沈天晴浅浅笑了。「请你让哥快乐,这是我唯一要求的。」说完,她转身离开厨房。

  刘心苹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瞬间恍然明白——

  原来——小晴才是那个最爱沈瀚宇的人!虽然她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他,但是对他的感情,从来就不比任何人少,甚至,就算是她这个当妻子的也一样!

  如果不是血缘开了他们一个大玩笑,今天,他们应该会是世上最幸福、最相爱的一对吧?

  那天,他们经历了一场争执。

  她要他好好考虑自己的前途,但是对他而言,再美好的前途,都不及一个她重要。

  「我答应过爸,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好好照顾你!」一直到后来,他逐一回想,才明白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父亲语重心长对他说的那些话背后的深意。

  在当时,他以为那是托付终身,后来才知道,是父亲清楚自己的健康出了问题,也预料到这个家早晚会容不下晴,在父亲走后,他就是她唯一的血亲了,才会要他好好保护她。

  可是他却因为身世的冲击,选择一走了之,让她平白受了太多委屈,他绝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因为他无法预料,这次要是再离开她,下次回来,看到的会是怎样的她!

  她这个人就算受了苦,为了不为难他,也会隐忍着不说,他永远记得母亲去世时,与她重逢的情景,这种感觉,一次就够痛到骨子里了,他绝对不要再来一次,绝不!

  「我这么大了,不需要你照顾啦!就算要照顾,也还有齐哥啊!大不了我答应你,每个月定期写信,有事一定打电话告诉你,行了吧?」

  「我不相信你。」他完全不给面子。

  「你!」她为之气结。「沈瀚宇,你不要逼我生气哦!」

  「我就是逼你生气又怎样?」他是哥哥,她能教训他不成?

  可——恶!她火大,抓起枕头朝他砸去。

  被砸个正着,沈瀚宇怒瞪着她。「沈天晴,你!」

  她不驯地昂首,回瞪他。

  一秒、两秒、三秒。他叹了口气。「没有用的,你就算逼我生气,我还是不会去。」

  她深吸了口气。「好,那我们谁都别生气,冷静下来谈。你要我怎样保证才肯去?」

  「你怎样保证我都不会去。」抓来看到一半的书,懒得和她多费唇舌。

  她随后抽掉书,扔在旁边。「好,你不走,那换我走,下学期我就申请看看学校有没有什么交换学生的,万一我客死异乡,罪过你要背。」

  「你再说一遍。」沈瀚宇站了起来,一拳重重捶上桌面。

  「说一百遍都没问题,你敢揍我吗?」

  剑拔弩张的气氛持续半晌——

  沈瀚宇泄气地揉揉额际。「你难得回来一趟,就为了赶我走吗?我这么碍你的眼?」他很受伤。

  「对,你就碍了我的眼。你不知道我也很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过我精彩的人生吗?你时时在我眼前晃,要我怎么重新开始?我想要一个全新的人生,而那个人生,不需要你。」

  明知她只是在用话激他,但他还是被打击到了。

  她,不需要他,所以,她要他走。

  他在她的人生中,已经是多余的了……


   「你确定吗?」真的……再也不要了吗?

  「原谅我这样说,但这是事实,而我也不想看到你为了我耽误自己的前途,那是没有意义的,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多为大嫂想想吗?可是我看到的并不是这样。哥,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说话要算话,不要让我对你失望。」

  「……」沈瀚宇背过身去,看着窗外不说话。

  「哥?」

  「我还能说什么?」她都说成这样了。

  她是他的致命伤,一旦她铁了心要说服他,他是无力招架的。

  「你真的——会过得很好吗?」

  「我以童子军的名誉发誓!」她举出三根手指头。

  「省省吧,你从来就不是童子军,拿别人的名誉发誓,算什么好汉。」

  「反正你相信我嘛!」

  「一个月一封信,两个月最少一通电话,我会算时间,迟了我会立刻回台湾。做不做得到?」

  「没问题!」她连连点头。

  他忍不住又是一阵叹息。「你倒很潇洒,一点都不难过。」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啊,又不是生离死别,你还会再回来的嘛,不要一副见不到我最后一面的样子好不好——」

  「不要乱讲!」他惊斥!说不上来为什么,在这时听到这句话,让他心惊胆跳,有股很强烈的不祥预感……是心理作用吗?

  「我随口说说的,你不要紧张啦!」她感到歉疚,伸手安抚地握住他。他一反掌,拉过她紧紧抱住,脸颊摩挲着她的发顶。

  「不要骗我,知道吗?不然,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嗯。」她轻轻点头。

  其实,他错了,她不是不难过,只是把泪流在心底,不敢让他看见。

  失落的叹息悄悄吞回腹中,他这一走,今年她的生日,他又得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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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46

七月七日晴-46
2007-04-15 02:36:19 / 个人分类:心情

但,她是看在眼里的,她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阻碍,尽管心苹姊什么都没说,默默包容。她比谁都清楚,只要她还在的一天,他们就永远没有办法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于是,在下一个学期开始时,她告诉沈瀚宇,她要去学校住宿。

  「家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去学校宿舍?住在外面多不方便。」

  「我在家里,你更不方便吧?」她眨眨眼,若有所指地轻笑。「家里隔音效果实在不太好,我搬出去以后,就不用再让大嫂『消音』了。」

  沈瀚宇不为所动,眉头皱起。「不要跟我嘻皮笑脸,我不是不了解你。」笑得那么假,她是在骗谁?  

  她放弃撑得牵强的笑容,叹了口气。「不然你要我怎样?待在这里,对我真的就比较好吗?答案你很清楚!既然早晚都要放手让我走,你现在还在拘泥什么?」

  「我……」他被问住了,答不上话来。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她补上一句。

  「一定得这样吗?」能割舍的,已经什么都割舍了,他只是想看着她,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而已,连这样都不行吗?

  「如果你真的为我了,就让我去,好不好?」见他愁郁不语,她又道:「而且我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寒暑假我还是会回来住啊,到时可能又要委屈你禁欲了,我要求良好的睡眠品质。」

  她都说成这样了,他再不愿,也只能放手。

  事情成了定局,但是交换条件是要她辞去原来的打工职务。现在的他收入稳定,经济状况许可,没必要让她这么辛苦。

  就这样,她搬去学校宿舍,开始她单纯的学生生涯,和同学上图书馆找资料,聊聊校园八卦,偶尔也看得到她和齐光彦牵着手一同出现,等到假日空闲时,回家陪兄嫂吃顿饭,知道他们过得好,才能真正放心。

  大三下学期,期中考刚考完,一时兴起,回家绕绕,放松紧绷的心情。

  「嫂,你在煮什么?大老远就闻到香味了。」一进门,她将钥匙搁在茶几上,丢开背包往厨房钻。

  「小晴,吃过饭没?」刘心苹一边洗菜,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开玩笑,都要回家了,当然是打算空着肚子来吃垮哥。」

  刘心苹轻笑。「吃不垮的,你哥还求之不得呢!」

  「我知道啊!」她挽起袖子。「你在煮什么?我来帮忙。」

  「不用了,这里我来就行,你去陪你哥聊聊。」  

  她停下准备切菜的手,关心地问:「大嫂,你和哥——还好吗?」

  刘心苹扯了扯唇角。「还好啊!你有空也多回来走走,瀚宇很挂念你。」

  「可是我觉得你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不要瞒我。」总觉得今天大嫂心事重重的……

  刘心苹顿了顿,关掉水龙头。「学术研究的事,你哥有告诉你吗?」

  她一愣,摇头。「什么学术研究?」

  「国外有个医学机构在邀约,原本的人选并不是他,后来听说那位医师为了女朋友而放弃,院方希望他去,但是他说,他没必要顶替别人不要的,沾这种光并不值得骄傲。其实,他根本不是会拘泥这种小节的人,谁都知道那只是借口,他是放不下你。」

  「你跟他谈过吗?」

  「谈过,但是他根本听不进去。」刘心苹叹了口气,眉心淡颦。「你们的感情有多深厚,我很清楚,他放不下你也是人之常情,我只是……替他惋惜。」

  「你们吵架了?」

  「这一去,多少年很难预估,有你在,他怎么可能走得开?他的心情和那个放弃机会的医师是一样的,结果,我一碰到他的致命伤,他就动怒了……」

  说到底,又是因为她吗?

  她心情沉重,问出口:「你要我去劝他,是吗?」

  「对不起,小晴,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自私,但是现在只有你能说服他了,这个机会真的很难得,多少人抢破了头,他却说放弃就放弃……」

  「不要这样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们也不会闹得不愉快,该说抱歉的人是我。」要不是她,大嫂可以得到更完整的丈夫,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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