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副书记看看时间,说:“我们当然希望情况如此。这样吧,你回去以后,把今天
向我们谈的情况写个报告给我。给你两天时间,够了吧?”朱怀镜没想到还要写个报告,
心里不太情愿,也只好接受了。说得好听些是写报告,其实就是写交代反省材料。
    朱怀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才猛烈地意识到今天是自己这辈子最
屈辱的日子。朱怀镜同玉琴到底不是可以大白于天下的事,别人可以代表组织一本正经
地先教训你一通,然后马上跑去同他自己的情妇幽会。谁叫你背时倒运?朱怀镜准备快
些写好给纪检委的报告,早些交差早些了却心事。可是打开微机,真不知怎么写了。关
于同玉琴的事,怕白纸黑字让人抓住铁的把柄;关于同皮杰的事,也怕措词不注意让人
钻了空子。两桩事情都很简单,本来两三千宇就可以交代清楚,他却一稿再稿,反复斟
酌,仔细推敲。直到深夜两点多钟,这份三千来字的报告才让自己满意。打印一份出来,
再仔细检查一次,觉得已经过得去了,便将微机里的原稿删除了。望着微机屏幕上一片
空白,仍是疑神疑鬼,便又删除了备份文件,心里这才安稳。找来信封封好报告,放进
自己的公文包里。一个人睡觉。被子冷得像泼了水,朱怀镜缩作一团,忍不住轻声地嗨
嗨叫唤。被窝慢慢暖和了,才好不容易睡去。
    第二天醒来,感觉头痛脑热。他知道自己病了。他不想让香妹知道,想勉强撑着起
来。可是,在他下床穿裤子时,突然两眼一黑,重重地栽了下去。香妹听得响声不对劲,
忙赶了过来。其实摔下去以后也就清醒了,朱怀镜却闭着眼睛不想马上起来。香妹没说
话,蹲下来扶他。摸着他的身子,烫得像炭火似的。香妹也就不再赌气了,说:“你是
病了。感觉怎么样?”朱怀镜说:“没什么,可能只是感冒。”说着就让香妹扶着起来
了。他还想穿好衣服,香妹一再坚持要去医院,朱怀镜也就同意了。他也正想躺在那里
好好休息几天。香妹打了个电话,小陈马上开车赶了过来。
    走的时候,朱怀镜让小陈把公文包带上。去医院一检查,他患的是重感冒,高烧四
十一度。医生说朱厅长体质好,耐热,要不一般人到这么高的体温,早发狂了。朱怀镜
勉强笑笑,感觉却是越来越不行了,发现眼前的人都有几个脑袋。诊断完了,医务人员
都走了,香妹也去了医生值班室。朱怀镜叫过小陈,“我公文包里有个信封,麻烦你送
到纪检委去,交给明副书记。你说我病了,住院了,就不亲自送了。”小陈走后,朱怀
镜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朱怀镜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他体内的感冒病毒慢慢清除了,而关于他的一些谣言
却像暴发性传染病的病毒,在以几何倍数裂变。几乎全厅上下都在交头接耳,说朱厅长
被检察院和纪检委找去谈了话,他的问题很严重。至于什么问题,自然有很多种说法。
说法再多,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无非金钱和女人。种种源自财政厅的消息,在外面打了
一个转,就丰富多了。最精彩的说法是朱怀镜被关起来了,被逮捕时的情节很有戏剧性。
    朱怀镜自然听不到关于他的种种谣言。他这次虽是小病一场,人却像从另外一个世
界回来的。他有种不好准确表达的感受,好像一切都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包括部下
的笑容和眼神。他把这种感觉深藏起来,脸上依然是和蔼的微笑。人们又在电视里看见
了朱怀镜,仍然器宇轩昂的样子。有人便以为原来关于朱怀镜的种种说法都是谣言。有
人却说朱怀镜不是没问题,只是一时弄不倒他。只要有靠山,再大的问题都会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香妹在他住院的时候对他还算体贴,自他出了院,她又冷冷的了。这些天,
香妹想必又在外面听说什么话了,回家以后脸色更是难看,只是照样不太同朱怀镜搭腔。
从厅长和几位副厅长的脸上他是不可能看出什么的,他们都是道行深厚的人,轻易不会
让人看破半点玄机。可是他无论置身何处,似乎空气里都弥漫着某种怪异的东西,叫他
浑身不舒畅。
    终于有一天,皮市长打电话请他上家里去一趟。仍然是在皮市长的书房里,皮市长
接见了他:“怀镜,因为我家的事,让你受委屈了。”皮市长满脸歉疚。朱怀镜第一次
发现皮市长的脸上又多了三块老年斑,两边太阳穴各一块,右边耳根下还有一块。朱怀
镜说:“哪里呢?皮市长对我的知遇之恩,栽培之德,我从没报答过啊。我只是如实反
映情况,没有顺着他们的意思为你栽赃而已。”皮市长叹道:“情况我都知道了,你是
承受了不少压力的。有人想把我整倒啊!怪只怪我有养无教啊!没有皮杰的事,谁想弄
我也弄不倒。告诉你,最近市里的班子会有变动。我会去政协担任主席。市长由司马同
志接任。人大李主任退休,政协张主席去人大负责。他们没有完全弄倒我,但也总算可
以满意了。”朱怀镜很气愤:“怎么会这样安排!”皮市长笑了笑,很放达的样子,
“也好啊,我正想好好休息休息了。这么多年,一直忙忙碌碌,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
你不同啊,怀镜,你还年轻,很有前程,一定要继续努力,不可以学我这么消极。”朱
怀镜很不理解:“怎么会是司马出任市长呢?他在现任政府班子中排在后面啊。”皮市
长说:“司马能力强,组织上任用他我是从内心里服从的。怀镜,今后多向司马同志汇
报啊。”朱怀镜感觉到皮市长这是在试探他,便说:“皮市长,我想,你到政协去以后,
干脆把我也调去,任个政协副秘书长,也好继续为你服务。”皮市长连连摆手,“绝对
不可以。你还没到休息的年龄,怎么想着去政协呢?我说怀镜,你要向方明远学习。方
明远比你就活多了,他任财贸处长后,同司马同志关系搞得很不差。现在司马要当市长
了,方明远很快会上去的。”朱怀镜琢磨皮市长的话,觉得他对方明远也许是有看法了。
难怪皮市长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明远从没露过面!朱怀镜万般感慨地说:“皮市长,
我一个农家子弟,自小吃苦。参加工作这么些年,干到了副厅级,满足了。别说我胸无
大志,我没野心。市长你别说我这人狂妄,再大的领导,也还得有个我是否看得起的问
题。我最看不起那种从后面搞人家的人。”皮市长点点头说:“怀镜,我就看重你的仁
义和忠厚。但是,怀镜,你还年轻,不要全由着性子,要讲策略。你记住我的一句话:
为官之道,贵在用忍。怀镜,我了解你这个人就行了,在外面没有必要强作一头,灵活
些吧。皮杰没有下落,他们三个人的案子就结不了。看来是场马拉松了。所以说,怀镜,
事情还没有过去啊。”朱怀镜听懂了皮市长的意思,便说:“皮市长放心,无论怎样,
我都是那些话。实事求是嘛!”
    朱怀镜告辞的时候,王姨亲自为他开门。临出门,王姨拉着他的手,很是动情,像
位慈母,“怀镜,你要好自为之啊!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做
事。老皮和王姨我对你都是抱有很大期望的,你要好好干啊!”听着王姨这番话,朱怀
镜鼻子都有些发酸了。
    过了几天,朱怀镜接到通知,去中央党校学习半年。现在皮市长也左右不了朱怀镜
的命运了,只叫他学会进退揖让之道。

    朱怀镜从党校学习回来,正是盛夏季节,荆都闷热得像个火炉子。他的心情比这天
气还要坏上十倍。他原来分管的工作早已分解给其他各位副厅长了,现在重新安排他分
管机关工会和离退休工作。他原来大权在握,现在只是摆样儿了,走在财政厅的办公大
楼,人都像矮了半截。也没有从前那么忙了,呆在办公室里,成天只是读书看报而已。
人也慵懒了,总想打瞌睡。不需要经常出去应酬,下班便呆在家里。香妹就像过早地到
了更年期,脾气躁得很。两人偶尔睡在一起,也是公事公办。没有玉琴的消息,就连演
义色彩的街头传闻都听不到,不知她变成什么样儿了。朱怀镜原来觉得朋友很多,现在
他们都很忙,没时间同他见面了。只有裴大年来看过他,是想咨询一件事。裴大年问他,
到底当人大代表好,还是当政协委员好,因为人大和政协都想吸收他。朱怀镜说都无所
谓,哪样都行,因为做生意的,只是为了有个政治身份,有时候方便些。裴大年硬要他
拿个倾向性意见,朱怀镜就说,反正都一样,你就不如当政协委员算了,因为皮主席对
你到底了解些,说不定还可以给你个政协常委。裴大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说干脆
当政协委员算了。
    四毛不再在政府维修队做事了,因为韩长兴不再是行政处长了。这天晚上,四毛找
上门来,先是问他哥哥的生态农业园还要不要搞下去。朱怀镜现在听起来简直是件滑稽
的事。他说就算了吧,上半年收成,请你哥哥算个账,我按正常收成补差价。他说到这
里停了一下,看看四毛是否客气几句。见四毛点着头不做声,他的话也就硬了起来,说
从下半年起,他自己爱种什么种什么吧。四毛说那就这样吧,语气就像在外交谈判桌上,
全然没有从前的那种敬畏。朱怀镜便在心里冷笑,暗想如今就连四毛也可以随便对他怎
样了。他不想再同四毛多说一句话,准备下逐客令了。不曾想四毛还有话说。他说他自
己现在没事做了,想在荆都租个门面做生意,只是手头钱不够,想问表姐、姐夫借些钱。
香妹问他要借多少?四毛支吾半天,说还差十四五万,想问表姐借十万块钱算了。香妹
听了嘴巴张得天大,望着朱怀镜。朱怀镜一听就明白了,四毛是想要回他先后给他们的
十万块钱。朱怀镜真后悔自己帮了这个小人。他说了声你问你表姐有没有钱借吧,便起
身去了书房。四毛没有从香妹手上借到钱,说了些难听的话走了。朱怀镜一个人呆在书
房里生气。可他没法去说香妹什么,都怪他自己现在落魄了。
    日子看不到任何起色,朱怀镜真有些心如死灰了。他去过皮家几次,每次都碰上皮
主席在研习书法。皮主席总是有意回避谈论任何实际话题,他对朱怀镜已不可能有什么
庇护。围绕权力人物,都会形成一个生态圈,衍生各类物种。权力人物一旦失势,生态
圈就不复存在了,那些赖以生存的物种就会退化、变种、迁徒、绝迹。其实也没有必要
描述得这么复杂,老话一句就够了:树倒猢狲散。听说陈雁在荆都不太好呆了,也就不
做记者了,成了袁小奇的秘书,常随着袁老板满世界飞。记得袁小奇曾经给陈雁看过骨
相,说她今生必将大富大贵。她现在跟了袁小奇是否就是大富大贵了?她富肯定早富了,
贵却未必。原来乌县送给皮主席家的保姆小马也走了,据说乌县给她安排了个正式工作。
王姨说自己现在也还动得了,不用再请保姆了。只有圆真大师还经常往皮主席那里去坐
坐,陪皮主席谈佛论道。皮主席现在多过问宗教工作,倒也是业务对口了。荆山寺有些
重大佛事活动,皮主席总是欣然前往。最近还出任了“荆山寺敬造释迦牟尼佛功德委员
会”名誉主任。
    偌大一个世界,如今似乎只有书房属于朱怀镜了。每当他独坐在书桌前,总感觉这
逼仄的书房容不下他内心里疯长的孤独。一天深夜,他突然从似睡非睡中惊起,莫名其
妙地感觉到了某种希望。他马上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原来的工作日志,那是别人看不懂
的密电码,是他精心编制的“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一个一个人琢磨,一次一次摇头,
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帮他走出困境的人。原来因为皮德求的原因,这套系统崩溃了,就
像电脑出现了病毒。但他仍不死心,后来一连几个夜晚都在研究这套瘫痪的系统,可总
是令他沮丧。最后,他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张天奇身上。
    倒霉的倒霉了,走运的照样在走运。张天奇新近又有高就,调荆南市任市委书记。
荆南市是荆都市的南大门,那里出过好几位大干部,是块风水宝地。大凡调往那里任一
把手的,别人都会刮目相看。张天奇调任新职,也没有给朱怀镜打个电话。朱怀镜犹豫
再三给张天奇打了电话去祝贺。张天奇却是满口哈哈腔,说难哪,这里工作基础好,要
开创新局面,有压力啊!朱怀镜知道张天奇说荆南工作基础好,其实是因为前任书记刚
被提拔为荆都市的副市长,接替司马市长管财贸。朱怀镜不得不佩服张天奇,人家原来
不光同皮德求处得好,同市里的其他领导都处得好,不至于像他朱怀镜,只紧跟一个人,
太不保险了。
    这几天召开市委全会,张天奇开会来了,朱怀镜想见见他。朱怀镜帮过他太多的忙
了,现在自己陷入僵局了,他也应该帮忙斡旋一下。他相信凭张天奇现在的地位和能量,
完全可以帮帮他。可是朱怀镜仍有些矜持,不想显得太没有面子。会议头三天,朱怀镜
按兵不动,想看看张天奇是否会打个电话来。只有四天会议,直到第三天下午,仍不见
张天奇打个电话来。朱怀镜便有些心寒了,想这世态人情真是没法说去。他晚饭都没胃
口吃,一个人在书房里长吁短叹。时间一分一分钟过去,他感觉心窝里的肉在一块一块
地掉。思量再三,硬着头皮去了张天奇下榻的宾馆。
    敲门进去,张天奇热情地站起来同他握手,笑道:“好久不见了,怀镜越来越精神
了。”这几个月,朱怀镜经常可以听到别人说他越来越精神了,其实是他比原来瘦多了。
他心里苦涩难言,脸上却灿烂得很,“哪里啊,倒是张书记你越发显得年轻了。”张天
奇笑道:“我长你好几岁啊,还年轻?”朱怀镜说:“你不光年龄年轻,政治生命更年
轻。你是地市领导中惟一有硕士文凭的知识型领导,前程不可限量啊。”张天奇显然爱
听这话,却谦虚地点着朱怀镜摇头而笑,然后又说正准备读博士。朱怀镜很是佩服的样
子,说张书记的好学精神太可嘉了。张天奇自然是说哪里哪里,似乎从来没有过朱怀镜
替他捉刀硕士毕业论文的事。
    两人客气话说了一大堆了,张天奇端起茶杯喝茶,才记起应给朱怀镜倒茶。朱怀镜
摆手说不用了,要喝自己来。张天奇到底觉得不倒茶太失礼,硬是倒了杯茶。张天奇说
“怀镜啊,我新到荆南,困难很多,还要你们财政厅多多支持啊!”朱怀镜很难为情的
样子,笑笑说:“张书记,这话你早几个月说,我朱怀镜做得到,现在,情况不同了。”
朱怀镜猜想张天奇装糊涂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这事说来的确不是味道,可朱怀镜今天
打算厚着脸皮了,便拉开了话题,把自己现在的处境道了个明明白白。张天奇低头听着,
不时感叹一句:“怎么这样?”朱怀镜说完了,张天奇便豪气冲天地安慰道:“怀镜,
没关系的,目前情况只是暂时的。你还年轻,一定会柳暗花明。”
    朱怀镜需要的不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但又不好贸然求他,便先试探道:“张书
记,以你的意见,我现在该怎样办?”张天奇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说:“韬光养晦,
伺机而起。”朱怀镜听着身上便起鸡皮疙瘩,心想这哪是什么高见?朱怀镜今天是下了
很大决心才来的,不肯轻易罢手,便只好直话直说了:“张书记,老弟正是落难的时候,
还指望你提携啊!”朱怀镜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张天奇却仍装糊涂,只当这是客气话,
哈哈一笑说:“老弟真会开玩笑,你是市委管的干部啊,我怎么去提携你?”朱怀镜笑
道:“张书记,谁不知道你在上面的面子?你是说得上话的。”张天奇仍是推脱,“怀
镜,慢慢来吧。只要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
    张天奇开了这张空头支票,朱怀镜暗自咬牙。口上不再提这事,只再同他聊些别的
话。两人正漫不经心地聊着,朱怀镜突然说:“上次处理那件事的时候,龙文带了个笔
记本来见我,上面记载着他给你活动经费的情况,金额、时间、地点、你说了什么、他
说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前后一百三十五多万。我当然不相信他的,怕他带着到关键时候
给你添麻烦,就请他把本子放在了我手里。哪天有时间,我还是把它找出来给你吧,万
一弄丢了就不好了。”
    张天奇的脸色早已红黑如枣了,听朱怀镜说完,他便很是冤枉的样子,非常气愤地
说:“这个龙文,没想到他也从中捞了这么多!当初真该让他陪着向吉富一道去了算了。
现在向吉富是死口无对了,也没办法对龙文怎么样了。只怪我识人不准啊!怀镜,感谢
你啊。你找到那个本子,就把它交给我吧。”朱怀镜答道:“行。”
    张天奇的语气体贴多了,却仍绕了个弯子,不让自己显得像是被朱怀镜吓唬了:
“怀镜,你自己有个具体设想吗?我想你要在市直厅局里面回旋,可能难度大些。你可
以考虑到地市去任个职嘛。”朱怀镜早就想过干脆趁自己年轻,到地市去干几年。换个
环境,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不过这会儿张天奇说出来了,他也不想表现得很愿意,
倒显得穷途末路似的。他仰天长叹一声,说:“实在不行,也只好这样了。”张天奇便
说:“你如果愿意去地市,我倒可以做做工作。不过你也不要太急。我知道你受了些牵
连,尽管没你的事,影响肯定是有的。这就需要冷却一段,让人们淡忘那些事情。再就
是还有个运作过程。我想至少要六七个月吧。你还年轻,再委屈个半年没问题的。我是
你这年纪,还只是正处级哩。”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聊到很晚,尽兴方散。
    朱怀镜回家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忍不住发笑。只好这么卑鄙了,谁让张天奇是这
种货色呢?洗澡完了,仍是去了书房。他找出龙文的那个本子,翻开看了看,感觉就像
玄奘从西天取回的原版经书,太珍贵了。拿着这个本子仔细玩味一番,再用个牛皮纸信
封小心装好,锁进柜子里。
    运作过程漫长而复杂,颇多周折曲直。直到次年二月,朱怀镜听到准确的佳音:市
委准备安排他去梅次地区任地委副书记。财政厅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厅长,他专门跑
到朱怀镜办公室,神秘兮兮地祝贺了一通,又真诚地表示了遗憾,说不能同这样一位好
同志共事了。过后几天,几乎全厅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因为朱怀镜感觉部下们的表情有
了些微妙的变化。
    香妹仍是不见欢颜。有天夜里,朱怀镜正在书房里整理书籍,香妹进来了,冷冷地
说:“你又开始走运了,祝贺你。”朱怀镜听她的语气有些怪,问:“你今天怎么了?”
香妹说:“这一年多,你不太顺,我如果离开你,别人还以为我这人没良心。现在你时
来运转了,我俩好好商量一下吧。”朱怀镜说:“商量什么?已经过了一年多,还计较
什么?”香妹说:“我是没什么同你计较的了。你一个人去当你的官,我一个人带着儿
子过。”朱怀镜有些急了:“你怎么这么犟呢?发生过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这两年
对我的教训太大了。你还担心什么呢?”香妹却很冷静:“不同你在一起,我就没什么
担心了。”这个晚上,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说了个通宵,总是这些话,没有个结果。
    三月初,朱怀镜的正式任命通知下来了,香妹就下了最后通牒,说要是协议离婚不
成,她就单独向法院递状子。朱怀镜便只好采用缓兵之计,说他现在刚刚接到任命通知,
就忙着办离婚,说来不像话。等他正式上任以后,两人再作商量。香妹只好答应了。
    最近组织部的几位部长很忙,一时抽不出人送朱怀镜去报到,他便在家静候。自然
又有朋友要设宴为朱怀镜饯行。那些很忙的朋友,现在又有空闲了。有了这番经历,朱
怀镜不太愿意应付这些场面了,越发觉得自己同玉琴、李明溪、曾俚、卜未之几位感情
的珍贵。可他们如今死的死了,疯的疯了,走的走了,落难的落难了。每念及此,朱怀
镜总百般感怀。每天晚上都有人来拜访。上门来的多是从梅次专门赶过来的地直部门和
县市领导。对这些未来的部下,朱怀镜倒十分客气。每次送走客人,朱怀镜都要把他们
的名片拿出来再细细看一次,一个个再对一次号,回忆一下谁是谁。这很重要。下次碰
上,能一口叫出他们的名字,会让他们受宠若惊的。香妹只要有人上门来,总把苦脸扮
作笑脸,看座倒茶很是周全。每次几乎让朱怀镜产生错觉,以为香妹不再赌气了。可是
等客人一走,香妹又是个冰人儿了。
    有天晚上,张天奇专门打电话来,问朱怀镜东西找到了没有。朱怀镜说早就找到了,
因为考虑一时碰不了你的面,就把它烧了。张天奇沉默了几秒钟,才问,烧了?马上就
对朱怀镜表示了感谢。朱怀镜感觉出了张天奇的怀疑,他拿不准那玩意儿是否真的化为
灰烬了。朱怀镜需要的就是张天奇的怀疑。接完电话,朱怀镜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
觉悟起来,好像没有必要躲着那些要宴请他的人。他似乎对朋友的含义有了全新的诠释。
这回没有张天奇这样的朋友,他是翻不了身的。第二天,倒是他自己打电话约了柳子风、
严尚明、宋达清、方明远、黄达洪、裴大年等各位,在天元摆了一桌,说是感谢各位领
导、各位兄弟长期以来的关照。朱怀镜这一桌摆了,下面的宴请就接着来了,自然是朋
友们逐个儿轮流做东。朱怀镜便又成天云里雾里了。醉眼朦胧间,朱怀镜感觉朋友们胸
前挂着的高级领带随时会变成一柄剑,飞将过来。
    宋达清请客那天,他亲自开车来接朱怀镜。车上没有别人,宋达清问朱怀镜想不想
见一见玉琴?朱怀镜早已不再为这事难堪了,只是长叹一声,说怎么见得了她?宋达清
说他可以安排。朱怀镜说那就明天去吧,他现在随时都可能离开荆都去梅次。
    要去见玉琴,朱怀镜有种想哭的感觉。回到家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痛痛快快地
让眼泪流了个淋漓尽致。第二天,宋达清来接他驱车去了看守所。朱怀镜在一个小会议
室里等候。这里当然不是探视室,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加上宋达清的帮忙,朱怀镜享受
着特别待遇。没等多久,门开了,玉琴进来了。门被人拉上了,玉琴站在那里不动,很
陌生地望着他。她头发理成了短短的西瓜皮,脸蜡黄而浮肿,眼睛像小了许多,身上的
蓝棉袄显得臃肿。朱怀镜从来没有想到玉琴会成这个样子。他想象她只会是瘦了,而不
是全身浮肿。他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就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她的手冰凉。朱怀镜
伸手摸摸玉琴的脸,像摸着晒得半干的蔫萝卜。他本来早想好了许多话,这会儿都说不
出来了。他的浪漫在顷刻间被堵在喉头下面了。没有比玉琴现在这番模样更能让人害怕
生活的真实和残酷了。两人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捏。当玉琴让人领
走时,望着她那有些佝偻的背影,朱怀镜感觉是在同她永诀。巨大的悲怆叫他浑身冷飕
飕地发麻。
    开车出来,朱怀镜靠在座椅里半天不说话。宋达清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只是让他
想开些。朱怀镜在宋达清的膝头上拍了几下:“达清,能不能把车借我用一会儿?”宋
达清望了一眼朱怀镜,说:“你这状态,开车行吗?”朱怀镜说:“没问题,我只要静
一静。”宋达清便说:“那好,你小心点。我就在这里下车。你别管我,我有办法回
去。”
    宋达清下了车,朱怀镜掉过车头开到荆水河边,然后沿河溯水而上。车开得很慢,
就像散步。这些日子,他的命运出现了转机,一年多的郁闷总算到了头,可他的心情仍
然复杂得像这个纷乱的世界。有时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他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其实早
就沉沦了,可在世人眼里,他依然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香妹提出离婚,他烦恼了几日,
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担心闹起来影响不好。今天见玉琴成了这番模样,他内
心感到了真正的痛楚。在最倒霉的日子里,他甚至想过自己落到这步田地,是不是老天
对他的报应?
    这时,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长发披肩,穿着宽大得不合身的羽绒中褛,背着画夹,
低着头,一偏一偏,踽踽而行。朱怀镜身子不由得沉了一下。是李明溪!朱怀镜加快车
速,开到李明溪身边停下,上前重重地拍了他一板。回过头的是一张陌生的脸,白了他
一眼。等这人绷着脸甩开他,低头走了,他又依稀觉得这张脸真在哪里见过。朱怀镜抬
起头,望着炫目的太阳,恍恍惚惚,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于长沙韭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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