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三百三十二年,子鉴日,那战亲自封死广寒宫密道影殿七十八处,增建哨岗廷卫十七处,让秘密永远成了他心中将随时间流逝的一点尘沙。那段时日,广寒宫里夜夜回荡着毁墙填道的吭吭声,像是预警一般,封死了每个人动荡的心。

  在关影宫院子里的解马树已经长到超过膝盖的时候,云沛封关。

  无人可以进城,亦无人可以出境。

  风很冷,吹秃了摇曳生姿的树儿,却吹不干覆在树干上冰冷的寒雨。是夜,却可以清楚地看到从鹄劾出来,一路往北的长长驼队。队伍的正前方,是天都有名的大将军机华,他粗糙的脸上,还落着几滴雨水,却依旧目光深沉地看着前方,在漫漫长路的那一头,就是他情人一般的故乡。

  鹄劾边城麦卡,这几天就像是云沛的广寒宫一样嘈杂,靖天王软禁国王古查以后,开始向天都输入鹄劾的物资,一点一点掏空了这座有一百七十年历史的政权大国。

  天都的镇南军每天都在麦卡城的大街上往来,持刀衣铠,神情肃穆,铿锵凿凿的步伐深深地凝结了这个冬季里最残酷的一阵北风。天兵入城军令第一条,不准对无反抗的贫民下手,违反者死。然而,在旁人看来,这也不过是世上存在的另种一种虚伪,既然是贫民,你收了他的财产,又如何叫他不反抗?天底下染血的鞋子,都穿在拼了命想活下来的人脚上。

  每当鹄劾一个无辜的百姓哭丧,天都就会多一个同样无辜的百姓谢恩。

  此时,擎云坐在麦卡王宫的大殿上,依旧穿着黑色的锦袍,深灰色的眼睛,全是轻浮的迷离,酒宴上,还坐着史记叟容豁及辽震等几位大将军。他们却是毫无欣赏面前轻歌艳舞的心思,只见辽震豪饮一杯,干燥的声音混着焦急,“陛下,为何还要给鹄劾留这么多东西!”

  这一问,却没有坏了擎云的雅兴,他笑道,“容先生!您说呢?”

  容豁看着面前的酒菜,点点头,神情凄伤,“全都拿走,鹄劾人就会彻底造反!留下半口残粮,就等于压住了这根神经!”

  擎云闷哼一声,喝下一口酒,“知天下者莫过先生!”

  容豁却一阵怪笑,“公子请放心,容豁若能活到最后,必将把公子白马易人这等奇事好好记上一笔,保证即使过了一千年,也不会有人遗忘。”容豁言辞不无讥讽,靖天王风流一世,如今却在这儿女之事上栽下如此跟头,倒让人出气,想到这里,他举茶将饮。

  “大胆!”却见辽震怒发冲冠,一把大刀,削下他头顶花髻,瞬间,一撮撮银丝落在了菜肴里。容豁呆住,还未回过头,另一位前锋大将索匝拿也上前一枪,缴下容豁披身华衣。这两人对付容豁这样的酸叟自然是像老鹰捉小鸡一般,玩弄得他直到他没了力气,一身狼狈地坐在堂下。

  嘻!忽闻一声沉笑,一直坐在大椅上看好戏的擎云终于开了口,“退下!”说着,小泯一口霸酒,唇边沁着冰冷的水光。“先生很喜欢自讨没趣呀!怕死又为何频频挑衅呢?”他那持杯的右手背上,还深深印着一道快剑红疤。

  容豁爬起来,披头散发,没了外衣,更是抵不住这寒宵凉风,不由一阵抖,坐在桌边猛打喷嚏,“公子若是受不得挑衅的人,容豁早就没命了!”想来还是知道要说些好话讨好面前的主子,这叟低着头没再敢看擎云一眼。

  “先生放心吧!某种程度上来说,留一个先生这样的人在身边,我的头脑会更清醒一些!”擎云没作计较,只是轻笑,“再说,我也想看看,最后在史记上,先生会如何记上我这一笔!”说完,便起身,他一站起来,在座其他将领都赶紧站起,齐齐看着他,可见训练有素。擎云回头一眼,“你们自便!”即后转身。

  “陛下!”却见坐在他桌边的一位美姬叫住他,“今晚……”

  擎云眼光一冷,“滚!”

  这般森冷吓得众人一怔,陛下已经很久没有宠幸任何女人了。

  其实,擎云不是不想要女人,只是起码现在不愿意要,他不想在忘不了她的时候要女人,因为那只会让他更加愤怒,更加乖戾,更加忘不了她的羞辱和无情。她并不是葡萄架上摘不下来的那一挂,不是吗?他又何必拿别的女人代替,这样无聊的自欺欺人向来不在他行事的准则当中。

  那战也好,皇北霜也好,都不可能拦下他踏平宁广四十二洲,一统天下的铁骑。

  终有一天,在那广寒宫中,他会还给她十倍。

  人醒不醒,酒醉不醉,早就都无所谓,只要那口烈酒还烧在胸口,他就不会回头。

  我有白马名飞踏,乘风来相伴;

  你有蓄云冰玉环,对月照酒盏;

  尤记嫦娥玲珑身,夜夜梦中缠,

  如今花痕伤在手,次次握拳难。

  醉后已无愁,酒中再无欢,

  赔尽心中一池春,尝尽霜冷一点半!

  终一日,此将还!

  终一日,此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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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过了一个月。

  很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天都没有兵临城下,事实上,那也不可能。云沛作为大漠上最大的一个国家,拥有四十二个大型绿洲,呈鱼型相扣,间距不过十里,卫国兵众十七万,据守要塞三处,坚如铜墙铁壁。

  那战履行承诺,派兵三千,至北漠接厄娜泣族入关。已十七日,尚无消息。

  广寒宫里,依旧常有箫声起,只是稍一有人出现叨扰,便会嘎然而止,那吹箫的单薄身影总在院子里徘徊,似笑似哭地看着一排排逐渐长起的解马树。

  这一天,如常,又不如常。

  那战站在皇北霜寝宫窗前,面带犹豫地说,“天都扣下了我派去的兵马,以及你所有的族人,修书要求你亲自求和!”

  皇北霜蹲在一颗解马树旁,平静的一笑,“陛下,这是对您的直接挑衅,却为何还不见您还击?”

  那战烦恼地叹口气,“如果你有办法弄来你的族人,我一定会实现承诺。”

  这是麻烦的事,天都太远,在中漠还有一个臣国鹄劾,要云沛为了北漠自身的纷争介入战争,那是不可能的。不到逼不得已,那战不会出兵。从一开始就该知道是这结果!

  皇北霜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看着今早由暗人丢进来的白纸团,上面依旧字迹潦草,排成四列:天都缴粮,同洲十四族,独圈厄娜泣,九日内饿死四百人。

  擎云,你未免太狠心。

  折下一片解马树芽幼嫩的黄叶,皇北霜神目清冷。

  “陛下,明天请派出两千人马随我一道,迎接我的族人入关!”

  “迎接?”

  “是的!”

  “从靖天王手上?”

  “是的!”

  “如果你投降,我会不惜出兵宣战!”那战沉声。

  皇北霜闻言一笑,“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留在这里!”无奈叹息一声,见那战离去,皇北霜伸手摸了摸依旧刺痛不止的耳垂,那伤,还在!

  酒醒了,人醉了……

  酒厌了,人困了……

  酒淡了,人倦了……

  知否?知否?

  三千离人泪,相思不相随!

  知否,知否……

  田地里的蔬菜上还有冷冷的寒露,已是黄昏时刻,农场边一排排木屋相继亮起幽暗的橙黄灯光,几抹身影疲惫的在窗纸上晃动。农家人过冬,无非靠着勤耕实作,祖祖辈辈传下的地,不就是为了活下子孙后代!如果知道先人苦心,也就自当兢兢业业过下去吧!对他们来说,一块地就跟一个国家一样宝贵。

  翌日,皇北霜穿上了红色的嫁衣,华丽的金线刺绣布满袖褴和裙摆,凤花雪珠沿着领口排开,微光闪动。这裙衣的剪裁十分精致,紧紧收起的腰带,显出她匀称的玲珑曲线,胸口的似水肌肤在红纱下像在流动般地暧昧,再配上一枚灰亮的乌晶翡翠,出落得绝色倾城。

  最后,夜佩为她戴上了红色霞冠,额前,坠着一排晶莹的宝石。

  “走吧!”皇北霜对着镜子看了良久,然后,三名婢女为她拉开了寝宫的大门,门外,八将肃然,装兵着甲,见了主子出来,随即为其开道。

  广寒宫外阅兵场上,两千精兵整装以待,皇北霜一行步伐铿锵地穿过三宫六院,豪不在意无数投向她们的惊叹不解的目光,霜妃入宫三月,从未见其艳比今朝。只见她往令军台上一站,廉幻随即喊道,“友兵双千,分列两队,击鼓出行!”

  随着震天动地,越来越快的擂鼓声,两千人随着皇北霜出城,万人侧目,叹声似海。

  雪原以北,鹄劾以南,北靖天王霍擎云,身着黑色锦衣,腹背雕龙,率众一万,马蹄跺跺地站在沙丘之上,少倾,他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红色身影,目光一沉。

  她令他生气,她的轻易放手,以及当莽流的人截住那战派出的三千骑兵,他知道了她不离开那战的原因,的确,那是天都所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他更不甘心,更咽不下这口气。可当他收到了她的信:“明见,如初!”只有短短四字,他却又忍不住地慰笑,右手背上,还绕着那块曾与她痴缠的冰玉环。他无法不想着她。

  皇北霜一行到了对面的沙丘上,两千人的阵势,没有辱没她高傲的自尊。只见她柔柔一笑,果真如初,曾予他十水那日,她穿着红色的嫁衣,他穿着黑色的战袍。

  “来接我吗?”她的声音依旧清灵。

  擎云不由一笑,腿一蹬,架!只见白马飞踏瞬身奔去,站到了皇北霜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搂她同骑。

  擎云身后率兵一万的左将军辽震见此心中大奇,从没见过有其他的人能骑坐在王的白马上,这女子是何人?

  皇北霜靠在他怀里,眼里雾气丛丛,擎云低头一看,“怎么哭了?”他道,一手为她拭泪,就在这时,廉幻当弓一箭,射向擎云,似乎有意射偏,仅仅迫得他下马,擎云避箭着地,手一挥,辽震列兵,万箭待发。

  “住手!”却在这时,皇北霜驰马离开擎云一百步。“放下箭!”对着辽震下令。

  擎云扶剑,不解地看着她。

  皇北霜一咬牙,一手拿着一把白光闪闪的匕首,对他道,“放我厄娜泣族人民及那战友兵,否则我就杀了飞踏!”说着,匕首立在飞踏额上,随时可以狠心锥刺。而那白马却象是知道还她泽命之恩,竟是一反常态地不见动弹。皇北霜一手摸着马鬃,悄声道,“好马儿,对不起!”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擎云。

  他站在那里,愤怒,已经成了他眼里唯一的讯息。

  人是不可以太孤独的,所以总是交朋友。

  人又是不可以太愚蠢的,所以总是求一颗真心。

  然而,真心在何处,各人不相仿,有时,甚至会出人意料……

  例如现在,在众人心里,以马换人,根本是场儿戏。

  却偏偏,它扎上了那人孤独的心头。

  “放人!”一声令下,辽震领命,一万站兵分道两边,从后面,蝼蚁般走出厄娜泣的族人,以及那战的迎兵。

  擎云阴森地看着皇北霜,此时她给他的伤,已经不止是自尊与骄傲的挫败,还有她那明知不可行而行的冷酷。皇北霜今天的一切,他都将永远牢记,她穿着他们邂逅时的衣裳,她笑着对他承诺如初,竟然都是为了让他毫无戒备任凭玩弄。江山借在英雄手,偏偏难过美人关!

  皇北霜看着他,当真还是忍住了眼中狂奔的泪水,她不哭,起码现在不哭。

  擎云怒吼一声,左手抽剑,右手当空,只见白光一闪,冰玉环断成两段,落在了黄土上,他的右手背,躺下殷红的血,如同那夜她的耳垂。

  皇北霜看着逐渐被风沙掩埋的玉环,面色惨白,却是沉默地带着七千多族人,五千多士兵不徐不患,步步为营地撤退。

  留下背对一万人,伤怒难平的公子擎云……

  一直到深夜,皇北霜一行人才穿过了雪原,到达云沛边城广平。让廉幻夜佩安排众人歇息,皇北霜没有见她那厄袖兄长,就独自一人驱马到关口,她忧伤地摸着飞踏,“对不起!”然后撤缰放马,任它飞身而去。

  飞踏一直回奔着,奔向那个依旧独自站在大漠里,无比孤独的身影。

  白马易人七千三,一剑反目斩玉环!

  从今以后,谁也不欠谁!

  皇北霜那日一回来就常是昏昏沉沉的睡着,醒又不醒,膳食也进得少,总是一幅涣散神情,似乎谁也不想搭理。第三天,她们十一人及五千短兵先行回到了广寒宫。厄娜泣七千族人暂时驻扎在广平城。

  她的凯旋,早已在王宫里传成一片,回宫后更是常有妃子聚首闲谈,讪笑天都君主居然为马所困,个个猜想着那北靖天王定是人头猪脑,奇丑无比的怪胎。

  想来这一次,当真折了擎云的名声,不几日,已然贻笑天下,是人皆知。

  然而这天,广寒宫议政殿,一等大臣二十七人,与国王那战共同商定了一件整个云沛国人民都想不到的决定。

  “陛下,霜妃睡了!”再萍跪在门边,拦住了那战。

  “胡说,我听到她的萧声了!”那战微有不悦。“让开!”

  皇北霜此时正坐在床头,听到门外声响,立刻收起玉萧,那战大步而来,坐在床边。“自从那天回来,你就天天这么睡着,会生病的!”他看着她消瘦的脸。

  “陛下费心了!”皇北霜的回话带着些感动,从入广寒宫的那天,他就一直善待她。嫣然一笑,她道,“陛下是否该履行当初的承诺了?”

  见她起了头,那战倒是顺题,“当然,不过,有件事要先告诉你!”

  皇北霜平淡地问,“何事?”

  那战定定看着她,“立你为后!”

  此话一出,站在床边伺候的再萍、夜佩猛惊,差点弄翻端上来的消夜。

  “陛下在开玩笑?”皇北霜没有什么反应。

  那战一哼,“没有!”

  “太子生母的妤妃,以及身怀六甲的佳嫔都不会同意。”

  “你同意就可以了。”

  皇北霜闻言一笑,“凭什么您认为我会同意?”

  那战拿起一道点心,甜孜孜吃了两口,回道,“你是个有权利欲的女人,而且你的权利欲包含着你对自己人民的责任和怜悯,你有资格做王后。”他说着,又吃了一口,“此外,现在这大漠,即将硝烟四起,其中两股势力都和你有瓜葛,你觉得还回避得了吗?”

  知皇北霜者莫过那战,这胸怀天下的国王,深深了解那种为政为民,可以不顾一切的感觉,如她。

  “你爱我?”皇北霜问。

  “不爱!你不是我的女人!”那战答道,声音豪不犹豫。

  “你不会碰我?”她又问。

  “不会,除非你主动。”他笑。

  “……”她沉默下来。

  “行?”

  “行!”

  没有温存,却有种知己相逢一言解的默契。求婚,竟可以这样平淡,是因为没有爱吗?有爱,人才会痴狂难解。皇北霜看着那战,莞然一笑,在他的面前,她从未脑海一片空白。

  醒了,那么多天,没有见到你,所以我醒了,因为梦里没有你!

  醉了,那么多夜,没有见到你,所以我醉了,因为身边没有你!

  冷酒欺唇,我知你的伤痛还在,

  所以,我连想你,都不敢了……

  皇北霜,族姓厄娜泣,位称娜袖,公元三百三十一年,秋至,入云沛和亲,展王初见,喜其貌,即封霜妃;其后不足四月,赞其贤,终至广寒立后,赐号关影,于公元三百三十一年深冬,断亥日,正式册封,诏告天下,大赦三洲。又七日,展王为悦其心,俱收北漠厄娜泣族七千余人入关,另辟疆土,破田建居,置其,博得关后一笑。

  浩大的册封典礼,预示着皇北霜正式站上大漠历史的舞台。

  予我长袖,我必善舞!

  要说一个人如果伤害了另一个人后,就非要也伤害自己来获得平静,那只能说明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情感上的依赖,而为了保持这种依赖不被淡化,人就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现在的皇北霜。

  “霜妃,真要这样吗?”夜佩忧心的说,“万一让人看见了,不成了天下的笑柄?”

  皇北霜一笑,“那就让人笑呗!”声音里不无寂寞。

  “那我真点了!”夜佩紧张地确认道。

  “点吧!”

  “我点了!”说着,夜佩拿起一支毫笔,往茶几上的一个小贝盒里蘸了许久,笔头上染上了朱红浓稠的液体,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她对着皇北霜藕白纤细的臂膀忧郁再三,终于在上面点下了一朵三瓣芙蓉。

  “好了,什么感觉?”点完了,她忍不住问。

  皇北霜小心地放下衣袖,才轻道,“傻丫头,又不是毒药,能有什么感觉?”

  夜佩舒了口气,“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东西!奴婢真是惊讶!”

  皇北霜道,“除了弥赞,生活在黄沙乱土中的女人,一女几夫,兄妻弟占都很正常,贞洁并不是十分重要,所以没有人会点守宫砂!”

  “陛下知道了会不高兴吧!”夜佩十分担心。“王后是处子,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

  “我会小心不被人发现的,别多心了!再说,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守宫砂。”皇北霜讪笑起来,扭头看着窗外的解马树,又长高一些了,开春以后,就会开满白色的花儿吧。

  点上了守宫砂,莫非她想证明什么吗?她不知道,只觉得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虚伪和贪婪,她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自己。

  “再萍,把我的萧拿来吧!”皇北霜走到窗边,若有所思。

  “凉萧伤神,您今天就好好休息一晚吧!”再萍回道。

  皇北霜却叹口气,“不行呀!我平静不下来!”

  “怎么平静不下来了?”

  孰料,那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棋盘,“睡不着的话,下盘棋如何?”说着,将棋盘摆上了茶几。

  皇北霜微怔,“陛下,我并不善弈!”立后之起,她与他以你我相称。

  那战一笑,“别太好胜!只是放松一下,让你三子。”说着,已然摆好了棋,待她坐下。

  皇北霜无奈坐下,一手持棋先下。“陛下是否太自信,让我三子可不是轻松的事!”

  说着,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一心投到了棋盘上。

  房间里很安静,过了一个时辰。

  “如何?”那战问。

  “甘拜下锋!”皇北霜回答得很艰难,她输得很惨,从未这么惨。“陛下棋艺超群,怕是从未输过棋吧!”

  那战笑起来,“输过,在互开的情况下,输给一个小我八岁的少年!”

  说完,他开始收拾棋子,忽悠轻道,“想知道吗?靖天王的事!想知道的话,就再下一盘吧,你能坚持多久,我就说多少。”

  乍听这个梦里呢喃无数次的名字,皇北霜不由心一跳,她犹豫了一下,在棋盘上轻轻放下三子。

  “不知道他是谁,却喜欢他,为什么?”那战落下一子。

  “有的人,处了一辈子也不能令你动心,有的人,只消一眼,就能将你尽收掌间。”皇北霜落子。

  那战看着棋面,目光悠然,“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东漠要塞准城召开的国王议会上,那时他十八岁,怎么看都是一个清冷的美少年,那一年也是他最后一次亲自出席外交会议,最令人注目的,就是他带了两位王后同行!”说到这里,那战又落下一子。

  皇北霜持棋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铿锵落子。

  “十五岁就立下两位倾国倾城的王后,没收侧室,却有很多的女人自愿无名无份为他侍寝!”那战夹起一子,在棋盘上一点,“擎云就是这样的男人!”

  皇北霜定了一定,感觉手臂上的莲花像烧开的水一样滚烫。稍久,她勉强落子。

  那战一笑,“那天我与他下棋,输得比今天的你还惨!”话毕,那战落子,死死杀掉皇北霜糟糕的棋面布局。

  皇北霜停了下来,“您恼了吗?输棋。”

  那战看着她,“恼了,于是把棋都扔到他脸上。”说着,还轻轻笑了两声,想他那时已经二十六岁,有五位王子和两位公主,从小善棋的他,第一次中盘认输,输得撤头撤尾。

  皇北霜闻言一惊,“后来呢?”

  那战却是要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该你了!”

  皇北霜落子。

  “后来他一剑斩了棋盘,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关于他的消息,多是从莽流那里得到的。”那战再落子。

  “莽流?”皇北霜在棋盘上找了半天,急急又下一子。

  那战看着她落子的地方,“你这样乱,可会坚持不下去!”说着,他下了一手杀棋,“莽流是一个间谍组织,常年贩卖各国政治机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消息是怎么来的,但确实很准。”

  “和天都有关?”皇北霜又一乱子。

  “我一直都在怀疑,莽流就是天都的影子,自若问建立汾天打乱大漠格局以来,这个猜测已经毋庸置疑。”说完,那战落子,“你要输了。”

  皇北霜闻言,干脆胡乱下子,“最后,陛下要告诉我什么?”

  那战一笑,“男人有男人的尊严,你该明白,以后广寒宫再不会是能他能来去自如的地方。”说完,落子收棋。

  他是她的夫,却从未听过她落在枕边的耳语,

  她是他的妻,却从未见过他烙在胸口的伤痕,

  他知她的意,她了他的心,

  他们是向着南北绽开的两片花瓣,

  开在同一朵花上,却尝着不同的露滴。

  广寒宫建筑复杂庞大,除大堂正殿,妃宫庭院外,还有不少密道隐宫,可以想象,一个历史悠久的王族能有多少舍不下的秘密,藏不完的把柄。所谓谋者多虑,思者多心,在那些阴冷无人知道的宫道上,又必是留下过怎样的苦恼和惆怅。权者最奇怪的地方,莫过于永远都放不下担忧的心。然而,事实上,也正是那些为了保护自己秘密的而存在地方,成了窥探者理所当然的目标,就好象是放在桌子上,一杯清清楚楚的美酒。

  如果那战会为了这杯酒而烦恼,那么擎云则是那个神出鬼没的饮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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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恋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只可惜情欲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出生在政治环境下的擎云,皇北霜,那战,都深谙其中道理,也因为这样,这三人都做不到若问那般的嚣狂自在。
  此时再看汾天,已然政权大定,若问手握狂兵五千,建军十万,意气风发站在和烟皇宫眺看着根本就看不到的云沛,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陛下,蛮狐大将求见!”一名清瘦的婢女向他躬身道,却还没见若问回答,蛮狐粗犷的声音已经破殿而入,“首领!首领!”听来好不卤莽。

  若问挥了挥手,那婢女赶紧退下。

  在汾天,只有黄天狂兵团的人依旧称呼他为首领,这是特许的,虽不知意欲为何,但也让那四千追随他的死士十分受用,也为了这些特殊的待遇,在这个能者居上,强者夺位的汾天,进入黄天狂兵团成了至高无上的荣誉。

  “首领,咱们给你弄了一好东西,保证你喜欢!”蛮狐高兴地不行,一脸拿定了领赏的兴奋。这么一看,他的身材与占别有一比,都是背宽肩厚,有双善弓远射之臂。

  “什么鬼东西?”若问懒懒问道。

  “女人!很不错的女人!”蛮狐的声音几乎尖得有点拉不上去。

  若问闻言大笑,这时他身后走出两个赤裸的妖艳美人,浑身青紫一片,可见一翻怎样的蹂躏。然而蛮狐见了却一点也不惊讶,更不避嫌,只是干笑两声。

  那两个美人当然就是一冷一热的若岚和绯问,她们慵懒地拾起散在地上的衣衫,才见绯问戏噱地问道,“蛮狐大哥!什么女人这么好,让你激动成这样?比我们还好吗?”

  蛮狐讥笑起来,大手一拍,“带进来!”

  不一会,四个侍卫推着三个衣衫破烂的女人走进来,看上去很脏,满脸是灰,身上到处是结痂的黑色伤疤,若问挑眉一看,倒真是一惊,他猛得一步上前,剐起中间那女的下巴,才沉声问道,“哪来的?”

  蛮狐见他反应,兴奋不已,“今早跟狼头到和烟山后的陵墓群挖宝贝,没想到找着这三个火葬后幸存下来的女人,如何,是不是很像?像那个皇北霜!”

  若问一笑,又扔下了手中的少女,“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看起来十八九岁,与皇北霜年龄相仿,一双灰蓝清澄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若问,回答的声音坚定清晰,“我是格心薇!”

  前麻随王国,雨族王姓木各,第四十一代国王格尔劲勤膝下无子,无奈顺列其十三个兄妹为王位继承人,其中第九公主格心薇,继承权顺排最后。年十九,庶出,常受姊妹轻视,兄弟虐待。公元三百三十一年,秋深,黄祸来袭,雨族灭门,大火烧尽贵族陵寝十三日,生灵涂炭,汾天陡建。又一月,唯一大难不死的九公主及其两名婢女被捕,献于汾天狂血王若问帐下。未斩,缘由成谜。

  莽莽大漠的世界是红色的,沙也好,云也好,只要烈日出迎,就会红得像烧着的木头,散发着扭曲空间的无法看见的硝烟,在那里,人不能呼吸。然而世界也是蓝色的,沙也好,云也好,只要凉月上天,就会蓝得像冰冻的利剑,映照着冷彻心扉的岁月离恨,在那里,人依旧不能呼吸。

  是夜,广寒宫,越见清冷。

  那战躺在真渠幼佳的怀里,任凭她用温柔的锦绸包住他疲惫的身躯,感受着她母亲一般的温暖,终于不再惦着怀月阁中,没有答案的别离。幼佳微笑着看着睡着的国王,神情无比温润,即使理智如那战,也不会知道,如果一个女人爱你,她可以成为你的妻,如果一个女人爱你,她还可以成为你的母亲,给你要的,想你想的。

  虽然他不知道,但他还是会很珍惜。

  怀月阁上,没有萧声,皇北霜坐在亭边,看着正为她戴上一对珍珠耳环的擎云,他的手很轻,而她的心却很沉。

  “雪的颜色,果然很适合你!”擎云道。

  皇北霜一笑,转身坐在一边。

  “沉默代表什么?”擎云没有得到预期的热情回应,果然冷了下来,抱剑靠在亭柱上,沉声一问。

  “我不走!”皇北霜艰难地答道。

  “再说一遍?”擎云森冷。

  “不说!”她回道,她根本说不出第二遍,因为第一遍,他们都已经清楚地听见。

  “你知道我是谁?”他看着她。

  “刚知道!”

  “为什么不走!”擎云问。

  “离开那战,他会出兵讨伐厄娜泣!”她想了一下,才回他的话。

  擎云嘴角一挑,“笑话,北漠是我的天下,云沛再强,也别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何况……”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他早慢了我一步,鹄劾已向天都称臣!在这种情况下,出兵横渡大漠,只为讨伐一个七千多人的民族,这不可能!”

  皇北霜一惊,随尔才道,“就算有你保护,厄娜泣也会不得安宁,我不能走!”

  擎云一冷,他的自尊不容许她一再的拒绝,“你发誓,不走就是因为这个。”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然而那里果真没有半分慌乱,“我发誓!”她说。

  短短三个字,带来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沉默,“你伤了我!”许久,擎云站了起来,他看着这个已经不愿回视她的女人,“你伤了我!我以为我们的感情是最直接的,但我错了,女人是这样的吗?光用温柔,只能得到对方视若草履的回应?”

  说完,他没有再问什么,一把搂起她,逼她看向自己,“看着我,别想忘了这张脸,皇北霜,对你,我从不吝啬温柔,但如果武力可以征服你,我也会毫不犹豫!”他一话尽,大手用力捧起皇北霜的脸,拇指与食指掐住为她戴上的珍珠耳环,微一用力,只听她吃痛地叫出声,耳垂上,幽冥的银色珠光染上了暗红的鲜血,与月色争艳。

  落下重重一吻,顿闻擎云一声低吼,“不放你!”然后,他已决然转身离开。

  那夜,怀月阁的月亮躲进了云里,昏暗的四角亭,只剩一抹孤单的剪影。

  是对还是错?是贪心还是难过?不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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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战讪笑起来,知道这美丽的女人已经开始考虑他的条件,才欣然回道,“我是个信天命的人,按照惯例,你本该与离族最近的天都和亲,却因为擎云锁国,拒绝所有和亲请求,所以才选择了云沛,一路上,就连若问这样的虎狼之师都拦不住你到我身边。这难道不是天意,而我,需要你的襄助!”

  皇北霜闻言,心里不禁莞尔,越广大的国家,越悠久的历史,那人民,便越相信天神命定之说,这是为何?回过头,她终于恢复往日的淡然,平静地说道,“陛下,即使我留下,也不可能阻止他引兵南下,更何况,我也有可能会背叛你!这个赌,是否太危险。”

  那战苦笑,“如果我有那么多时间,当然不会下这赌注。”

  皇北霜一疑,“陛下?”

  那战看着她,一手轻轻摸上她的脸,她依旧本能地一颤,“你爱他吗?”他问。

  “我的爱会影响您的赌注吗?”

  那战唇一冰,嘶哑道,“不会!”

  皇北霜轻轻一退,让他的手落在了空中,“爱!”

  那战嗖地起身,“那么,我永远也不会碰你!”说完,转身离去。

  身后,只有一句皇北霜清幽的回话,“谢陛下!”

  冬天果真是来了,那么酷寒,好象霜雪生在了骨头上,无论穿上多少衣,喝下多少酒,却依旧是那么那么冰,那么那么冷。皇北霜看着手里的地图,那樱血红圈好象捉鸡的簸箕,将她牢牢困在了里面,令她不得不想起她为何会到云沛,令她不得不想起她那来得快又突然的爱……

  那一天,难得在清晨,冬日无眠,尽洒大地的时候,听到一阵阵悲哀无奈的箫声,而那箫声叫醒了贪睡的幼佳美人,叫醒了院子里二十一颗开始发芽的奇树解马,独独叫不醒吹萧人痴缠的心。

  广寒萧音愁人曲,

  几回风雨美人吟;

  却不道多情刻骨是何必,

  却不道冷暖花开两不离。

  声渐消,梦渐醒,

  倚望凉夜影长席。

  广寒风,箫声起,

  几回相逢都别离;

  愁人曲,愁人唱,

  轮番咽泪难相忘。

  天苍茫,地空旷,

  唯有萧声解惆怅,

  唇落空,情难偿。

  ……

  ——《落萧》

  擎云,你是否会伤心……

  即使你不会,我也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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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前,这里还是一片寂寥,二十日内,莽流以其迅速的行动力,竟是建了这么一个近两里横行的低身城堡,它蛰伏在沙丘与沙丘之间,不常有人发现。入夜,更加鬼魅森冉。

  “陛下,暗探消息,鹄劾大使已在三天前到达云沛,目前那战还没有正式接见!”恭敬地半跪于前,一位黑衣干将向着坐在桌边正浏览地图的擎云汇报。

  “哼!那战十之八九不会出兵!”擎云道。

  “陛下何出此言!”

  擎云一笑,“若问根本就不会攻打鹄劾!”

  黑衣人疑至,沉声问道,“不攻打鹄劾,难道攻打云沛?也太大胆了吧,云沛可不是麻随,那战的红衣骑兵也不是纸娃娃一群!”

  擎云放下手中的兽皮地图,起身道,“机华将军,今夜你就以天都援兵为由,率军进驻鹄劾,如能兵不血刃,那是最好!”

  机华闻言身型一整,回道,“请陛下放心!”说完,起身就要离去。

  “慢着!”擎云却叫住了他,机华又回地跪下。

  “广寒宫……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擎云说着,又拿起那地图来佯阅一番,这动作看上去竟有些孩子气。

  机华木然一怔,回道,“没有,就听说那战专宠一个女人,闹了场华宫三谴!”

  擎云闻言眉毛一挑,又问,“哪族的女人?”

  机华暗忖,陛下怎么关心起那战的床事,心中虽觉蹊跷,但他依旧如实回话,“说是真渠送去的!”

  “独宠?”擎云竟是有些似笑不笑地追问。

  “啊!是这么说的!”机华惊讶不已,以为国王还要说什么。

  擎云却手一挥,“行了,下去吧!”

  机华退下,房间里只剩下擎云深思的暗影,黑色的眼眸中映着桌上跳动的灯火。

  不一会儿,擎云又看向桌子上的地图,仔细一瞧,竟然就是广寒宫的建筑全貌详图,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和旁记。

  这恐怕就是容豁降伏后所泄露的有关那战的第一个秘密。

  那战其人。

  公元三百一十八年,云沛第三十四代国王那景猝死,其父太上王那启达弥留病榻,望尽跪地送行之十七嫡孙,钦点那战为王,密授锦卷,委以重任。那战继位,弱冠十九称霸,广治天下。宁都智叟名其尊号——展王,赠偈言两句,是为“血不拦命,民不顺亡!”

  展王亲政十三年,云沛显盛世之象,孤王承诺立后,举国注目,和亲之约倍增。

  皇北霜那夜回宫后果真着了凉,却依旧不肯乖乖修养,天天跑到院子里翻土种树,弄得身体更加虚弱。三个奴婢着急不已,然而甚知主子脾气,也只好帮着一并折腾。

  皇北霜在自己的寝宫后面种上了二十一棵解马树,按五叶花的形状排布。夜佩三人曾问什么是解马树,她只是嫣然一笑:待到花开时节,卿等自会知道。

  这日,她倚在床前,让再萍逼着灌下一碗苦药,摇头笑道,“这般折磨主子?”

  夜佩看着她微白的脸,心疼地回道,“主子身体好了,怎么报复奴婢都可以!”边说着边坐在床边为她反复拭汗。

  皇北霜舒服地靠在枕上,闭目问道,“夜佩,有话想问吗?”

  夜佩知道主子细心,从不把她们当外人,于是直言回道,“霜妃与陛下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初夜以后,陛下再也没有点召霜妃。”那日皇北霜以来潮为由,婉言拒绝了国王的临幸,本只是想拖延些时间收拾心情,却没想到那战此后再无求欢举动。

  皇北霜悠然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床架,“陛下这人心高气傲,恐怕在我主动投怀送抱之前,不会再有逾越之举。比对红粉美人花前月下,他概是更需要一个托心的知己吧!”

  夜佩听了她这么说,才点点头,“是了,那‘华宫三谴’还不是您出的主意?这几日,老将军终是服老,没再大闹三军;常王爷也没到宫里到处借花献佛,结党营私。就是不知那云沛大使,霜妃为何要将他软禁?”

  皇北霜叹了口气,“不软禁他,他无功回国只有死路一条!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

  夜佩问道,“陛下为什么不出兵?”

  皇北霜思索许久,才幽然回道,“我也不知道,陛下好象有事瞒我,在这宫里,消息来源甚少,我猜想应是五国有变。不过咱们厄娜泣族远在北边,应是不会搅进去!”

  次晚,依旧是云沛宫。寒风徘徊在金石门外,赫赫呼啸。

  那战没有点召任何妃嫔,只在寝宫召见了大将军巫季海,两人清酒相敬,乘兴对奕。

  只见巫季海在棋盘上一点,“陛下,您今天可慢了一步!臣将夺你大盘!”耿直的巫季海与国王下棋从不讨好相让,事实上,象今天这样抓到机会嬴棋实是万中存一,他抬头看着那战。“陛下,您在想什么!”

  那战此时表情有些恍惚,唯将清酒入肠,少时,才笑着叹口气道,“哎!的确是晚了一步!这结局终会怎样?”

  听着他语带双关的话,掌管十七万卫国军的巫季海沉默下来。

  窗外,是一片巍峨山峦,隐约还能看到那最高一处露的出凉亭尖角,风一吹,更冷了,巫季海起身关窗。

  此时的凉月阁里,又见玉萧冻手,身影单薄。

  皇北霜独坐其中,沿路纵排的八将三婢在离亭数百丈守侯,留她一片清幽。

  身体见好一些的她,面容逐渐红润,她望着皎洁的月亮,忽然又想起那日,红色的嫁衣如飞舞的蝴蝶,那双漆黑的眼睛,将她的心深深地震动,每当再想起,她都有种心潮澎湃,压抑不住的悸痛,停下萧音,她不自觉喃道,“擎云……”。

  “叫我吗?”

  不料,擎云浑厚的声音竟贴耳传来,真假难辨,皇北霜心一紧,正要回头看个究竟,却被猛力一抱,与之深深相吻,湿热的唇舌纠缠不休,待皇北霜看清来人容颜,更是跌进了一场午夜梦回的思念。许久,他放开她。

  皇北霜这下受惊不少,以为自己入了梦,但是左看看右看看这里明明就是广寒宫,寒风还依旧吹动,月儿依旧明亮,她摸了摸红肿的唇,“我的天,你怎么会在这里?”

  擎云淡笑,转身拿起石桌上的糕点咬上一口,“恩,还不错!”

  皇北霜紧张地四处张望,“你不是广寒宫的人!你怎么上来的?”

  “哦?”擎云却是一声轻问,一手依旧揽住她的腰,一手在她脸颊上流连,眼神充满柔情,“你怎么判定我不是广寒宫的人!”他的问话,嘶哑中带着蠢蠢欲动。

  “那战不是瞎子,你若是广寒宫的人,必是个万人景仰的人物!”

  “呵呵!”他拉她搂在怀里,“你这么肯定?”

  她脸上一热,好象这几日的思念和压抑都是春水一汪,全被他乱了平静。

  “你总是,让我脑海一片空白!”皇北霜靠在他胸口,深吸着他身上那股奇特的酒香。“在你面前,我不是我!”

  擎云闻言讪笑三声,更用力地搂紧她的双肩,再一次与她无休地激吻。他进,她就退;她逃,他就追!无论皇北霜怎样回避,似乎都无法离开他的怀抱半分,只能由得他吻至昏厥。她闭上眼,仿佛看到更加朦胧的月。

  “那就空白一辈子吧,让我牵着你走!”缠绵中,擎云悠然的声音忽远忽近。

  两人这么抱着,好象为了抱住对方,就算精疲力竭都不愿松开一点。

  良久,他才笑道,“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让我如入无人之境,广寒宫如此,你的心亦如此!”他说得理所当然,霸道又不讲理。

  听在皇北霜心中却更是动情,难道痴恋一人,真的能带走她一生的尊严和骄傲?她的心,在他面前,果真是一片朝圣般的虔诚呀!

  那夜,与擎云一直抚萧相对,笑谈天下风云,直到天边破晓,旭日出稍,皇北霜才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她还是没有问出他为什么会到这里。好象在她的意识中,他本就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人,踪迹难寻。

  “三天后,我再来看你!”

  回想起他说的话,皇北霜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夜佩三人见她又在独自偷笑,赶紧提醒道,“孀妃,再这么笑,国王会发现的!”

  昨晚,她们三人守在路边,见皇北霜久不离亭,惊警地跑去一看,却见到一幕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对于擎云的出现,好象期待已久般,三人对看一眼,识趣地退开。

  这世上总有些等待是不由自主的,

  它可以让你的理智与情感各站一边,

  它可以让你的聪明与迟钝交错混乱,

  终于,在那个等待中,

  你想不起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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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三百三十一年,云沛宁都。
  冬至,祭酉节。

  斜阳未泯,广寒宫像沐浴在火光中的凤凰,华丽的建筑群傲然栖息在嫦蛾山上,有些奇幻朦胧,而那灰色的雕着复杂花纹的台阶,每踏上一步就更将卑微的人心内推动一下,站在高大雄伟的宫殿圆柱边,往里一看,恐怕是谁也免不了一阵情潮澎湃,只为了这无法言语的恢弘和庄严。五国分疆以来,只有云沛真正达到了人文艺术上的顶峰,从雕刻、绘画、歌舞等各方面来说,在在都展现着繁盛景象。而这一切,在那战亲政后只进不退。十四年来,对于南漠民众而言,那战已如一帝。

  占别有些心急如焚地站在广寒大殿的堂前,虎背熊腰的身形令同样站在他一左一右等候召见的两人不时侧目,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女婢小跑出来,对着三人挨个点头行礼。

  三人赶紧窝身问道,“陛下呢?”竟是异口同声。

  孰料此女一震,表情十分慌张,哽了好一会儿才支吾道,“回三位爷,陛下正在华玉宫与佳嫔娘娘欣赏落霞!”

  按照云沛传统,国王后宫中凡是赐了宫号的妃嫔都将列入史册,做为正记。所以可以想见,真渠幼佳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

  然而,这并没有吓阻求见国王陛下的三人,尤其是其中一位半老大汉,胡须虽已花白,但身体四平八稳,一看就知是个习武之人。这人声带愠怒地吼道,“什么女人天天都要陛下陪着赏落日!再去传一次,老朽今日不见陛下绝不罢休。”

  占别两人见此附议。

  女婢闻言赶紧退了回去。

  却没一会,那女婢又出来了,这回面带少许蔑视,定了身子站在三人面前才道,“桦老将军,佳嫔娘娘着我传话如下,您年纪不小了,退役多年,就该享享清福,还望不要倚老卖老,动辄到宫里来扰人清梦,终有一日会坏了您拿命打下的名声!”

  她一说完,这桦老将军面色猛沉,雪眉纠结,为这毫不掩饰的羞辱而气得有点站不住。

  占别两人还来不及看他,就闻这女婢又道,“常王爷,佳嫔娘娘说了,您是皇姓贵族,时不时到后宫溜达终究不大好,流言蜚语惹着陛下不悦,对您的前途也有影响,还请谨言慎行!”同样她一话尽,那位看上去风流倜傥的常王爷也不由往后一退,面泛菜色!

  此时,占别焦急地看着那女婢,“那我呢?陛下看了我的信吗?”

  女婢这才回望向他,微一鞠躬,“佳嫔娘娘说,您的信陛下会看的,大使远道而来,大可好生歇息,陪着陛下看够了落霞,总会有见你的时日,不必焦急!”

  听着这翻戏屑言辞,占别如同五雷轰顶,神色终如前两位那般窘迫。稍后,只是灵魂脱鞘一般任凭那女婢领去休息,好象大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那日之起,广寒华玉宫的佳嫔瞬间成了民间争相闲谈的话题,“华宫三谴”也成了宁都王城附近各茶楼酒馆说事人的热门。

  其后不见多久,华玉宫开始门庭若市,来访者络绎不绝。国王那战连日独宠的消息更是不径而走,终于众人皆知。而一个女人的风光,很快,就为她的娘家带来了无上的好处,漠南真渠民族仗着云沛支持,一举驱离炙垦,夺得垂怜已久的一块小小绿洲。尽管,在那战眼中,那不过指甲缝里一点泥土的价值。

  那战宠爱这个女人,因为她的身心都为他而来,她的纯洁,傲慢,她的别样风情都配得上与他风流一世,于是他夜夜钦点,与她缠绵不休。这么说来,在广寒宫里,她应是独霸三千粉戴,人人望而生畏吧!然而全不是这样,因为她心中有一根刺,那刺的名字叫皇北霜。

  风,一直在吹,却吹不走飘荡在嫦娥山上悠然的萧声,那么清澄,那么平静,连花草都沙沙做响,相和起舞。

  怀月阁,位于嫦娥山顶,只是一个小小的四角凉亭,无墙隔风,四下浸草,然而每当天苍穹暗之时,却有美月相邀,星光抚慰。逢这干冷季节,只消冰酒一盏,高歌一段,就可以惹得忧伤哭尽天下悲欢。

  “让开!”这声音带着冷酷的警告,说话的人显然怒气难抑。

  然而,跪在地上的八个侍卫以廉幻为首,雷打不动。三个婢女不刻闻声而至,生怕这边的闹腾搅了自家主子的雅兴,夜佩好声回道,“参见佳嫔!”三人朝前一跪,毫不在意石阶上的碎石乱渣刺破薄纱轻衣后的膝盖。

  真渠幼佳秀眉微拧,不无厌烦,站在她身旁几位贵妇赶紧抓着机会讨好地斥道,“娘娘今日要在怀月阁请客赏月,你们这帮奴才借了狗胆?竟敢拦娘娘在此!”

  却见夜佩依旧跪地未起,平和地回道,“请娘娘恕罪,我家霜妃正在怀月阁抚萧,还望佳嫔体谅思乡之情,换个地方赏月吧!”

  此言一出,幼佳身后几位贵妇不禁大笑,一脚踢倒夜佩,还好廉幻手快,大手一拉,没让她滚到小路边的草丛里去,夜佩在廉幻怀里擦了擦唇边流出的一点血,又好生跪在一边,神情冷漠,“还请娘娘转道!”她说。

  幼佳沉默地看着跪在地上,即不反抗,也不多语的十将三婢,心中异想难平,三宫六院中,不管哪一个妃嫔的奴才也不会像这十一人一般,恭谦有礼,却又气势迫人。

  “哎呀!还铁了心不让路是不?真是命贱,区区霜妃,连宫号都没有,竟敢不自量力阻挡华宫贵架!”狐假虎威的例子大约就是这样,幼佳身边出头的贵妇说着就要再踢一脚,廉幻警戒,嗖地拽起夜佩,让那凶妇踢了个空。

  “你还敢躲?没教养的东西!”那妇怒道。

  “谁没教养?”却听见一管清冷的声音传来,瞬间令这半山众人息声。皇北霜拉了拉衣襟,好象有些着凉,单薄的身影莲步而至,站在幼佳面前。刚要说话,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婢女再萍赶紧接过她手中的玉箫,让道秋为她披上一件狐裘。

  “见过佳嫔姐姐!”她盈盈一笑,好似月上眉稍,温冷的气息洗去了一干俗妇的珠光宝气。好一会了,才有人回神,正要开口发难,却见皇北霜身后徐徐走出一人。定睛一看,众人猛得跪地,包括真渠幼佳。

  “陛下万安!”声之凿凿,回荡在嫦娥山涧。

  那战看着皇北霜道,“歇着吧!改日再与你说话!”。

  皇北霜点点头,径直离了去,十一人紧随其后。

  是夜,一片悄然,无人言语,直到皇北霜走远了,那战转而扶起地上的幼佳,笑道,“月儿正在等你呢!爱妃!”说着,就牵起她的手,一干人影上了方才曾经凉萧奏鸣的四角方亭,没一会,就可听见莺声燕语,好不欢欣……

  红颜常是神韵美!

  月上苍天那时,

  见你与萧相吻,孤影欲飞,

  我才发现,

  人海茫茫,却没有一处是天堂。

  而寂寞,早已至高无上!

  在云沛绿洲上看见的月亮是那么柔和,在大漠离原上看见的月亮却被凉云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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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风光总是难以琢磨的迷幻,尤其当风不莽,日不烈的时候,层层霞云与赤红浪沙在地平线处纠缠而去,而形状精奇的旱地植物也在黄土上投下诡异的暗影,像是跪了一地的妖怪,等待着圣魔降临。此刻轻轻的季风却是少有的温柔,似已当真厌倦了孤独的飘泊,非要撵起地面上最松软的一层薄沙与自己旖旎缠绵,映着红色的阳光,在空中斯磨闪烁,却是越看越教人寂寞的晶莹……

  大漠里常有诗人将这种景象叫做“魔神泪”,当然,这断也只是自我安慰罢了,面对芸芸众生,神也好,魔也好,是不会流泪的,绝然不会。

  离开雪原往北七千里,此时正是一片红色漠海,层层月浪一望无遗,没有绿洲,只在天际处隐约看到一排黄土垒起的城堡,似条休憩的大蛇,纵然安静,也依旧透着狂莽气息。

  城堡的门口看得见一片一片黑色俯地的身影,近了一瞧,竟果真是跪了一地的“妖怪”,概数约五千,个个身形壮硕,气息森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怪面具,穿着黑色的夜行服。他们跪在地上,为了显示自己的忠诚,几乎将整个上半身贴在沙土里,然后,就听到一阵如浪似海的呼喊,“恭迎陛下回城!”

  连续三次,浩瀚的声浪再一次拽开了容豁疲乏的神经,他满头乱发,浑身酸疼地站在飞踏旁边,只听得擎云大手一提,飞踏立身叫嚣起来,“驾!”然后这驰马潇影便如雷鸣飞进了城堡里。只留下容豁呆滞地面对这一群异样的黑色妖魔。

  北靖天王霍擎云!

  靖者,安也,无治亦无安。靖天者,王也,定天之轨。

  公元三百二十年,天都皇姓霍氏,第七子擎云,年十四,继薨王之位,于首都怀柔冰刺宫登基,万人朝拜,亲卓霸酒一坛,一饮而尽,普天狂欢。

  巫祭师魂冉称其天降大任,孤星入命,预言其终生无妻。

  新王定北塞宗室之乱,此后再无皇族死于毒杀,亲政之日订立锁国政策,天都瞬隐。

  王母授其尊号,靖天王。

  三天了,沙从红到蓝,从热到冷,反复着,煎熬着。

  容豁被关在城堡门口的兽笼里,未尽粒米,只是每日月上凉空,会有人送上苦香茶一壶,慰藉饥肠。昏厥般的鬼饿折磨着老迈的容豁,终于在第三天,他被连同兽笼一起,被抬到了城堡的大堂上。

  简单朴素的内堂尽管少了华丽贵气,却依然弥漫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庄严肃杀。正前方,是一把象征无上地位的大椅,擎云,正不无慵懒地坐在上面,象一只乖戾的雄师,目光幽暗。

  “容先生,这几日可好?”他笑道。

  容豁靠在笼子的围栏上,有些奄奄一息,他抬起一只手轻轻一挥,才艰难地说道,“托福,老骨头我从没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耐力,早死早投胎怕是更好!”

  擎云咯咯笑起来,华冷的嗓音,凝结了堂里的空气。容豁终是清醒了一些,缓缓抬头看着他。

  啪啪,只见擎云击掌两下,两名素衣少女抬出了一桌佳肴放在中间。

  容豁闻着那诱人的油米酥香,顿时觉得腹腔翻腾,脑海一片轰鸣。只消一眼就知道,那桌子上的三碟菜——凤凰血鸡,白露雪鱼,花田百合,全都是容豁亡妻的拿手好菜。

  “公子不是这样残忍吧!难不成要在我这饿成白骨的老叟面前吃下这大餐?老爷子宁可撞阑自尽也不受这般折腾!”

  擎云闻言却是一声闷哼,拿起手边的一把匕首把玩起来,“先生太让人失望了,一个想守住秘密的人,却连这点折腾都接不下,居然也好意思开口闭口妄言生死!”说着,他双目一聚,手中飞刀瞬间冲向兽笼,镪地一声,短刀断开了笼上的锁链,然后掉在土地上,只听到闷响三下。

  “出来吧!这桌佳肴是为先生洗尘准备的!”擎云笑看着从笼子里爬出来的容豁,“不过,前提是先喝了那三杯接风酒!”

  容豁站在桌边,狼狈不堪,他低头看着面前的三个小杯酒,晕光之下,杯口闪动着莫测的光芒。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心想如今已是饥饿至极,还管他酒里有毒没毒,于是嗖地就是一口下去。

  坐在一边的擎云看着他那速饮的样子,却是讪笑起来。

  呜!只是一杯酒,不像有毒,却令容豁顿然愣住,少顷,他已然满脸通红,浑身抖动不止,终于不支倒地。

  “酒中霸?纯酿?”他不可思意地问道。

  “对!就是我每天喝的!”擎云道。“还剩下两杯,先生!”

  容豁惊惧地看着第二杯酒,眼神已十分涣散,他从没有喝过纯度的霸酒,霸酒之烈,无人能抵,所以向来都是调和饮用。

  容豁呼吸困难地撑起身子,望着桌上的菜肴好一会,终于勉强拿起了第二杯酒,咕噜一下,酒入咽喉。扑通!只见他再度坠地,双手使劲捂着鼻息,却依旧见着鲜红的血液流了一地。他一边咳嗽,一边看着冷漠的擎云。

  “还有一杯,先生!”擎云笑着。

  容豁止不住鼻血泻流,手上的皮肤开始泛出青色的死光,他满头大汗,在地上痛苦地滚动,好一会了,却是听到他断断续续的碎语,“我……认了!”

  擎云闻言大笑,“容老先生,你果真只是个酸酸的文人呀,一杯酒就能让你认输,你还有何资格同我耍脾气?”说着,挥手招来几个婢女,给容豁喂下解酒药,容豁晕沉沉地醒来,一脸伤痛。

  坐定后,他边流泪边大口吃起桌上的菜肴,滑进枯肠的的油香带着他咸涩的哽咽,三十年了,从亡妻离开至今,他再没好生吃过这三道菜,他吃不下,因为吃一口,就听到亡妻一声娇吟,吃两口,就见到亡妻一脸痴笑,吃三口,却再也看不见亡妻音容笑貌,那般的苦他不想再承受。然而今天,仿佛荏苒时光已然带走那刻骨的忧伤,只剩些破碎的思念缭绕身旁,如今,吃几口都无所谓了,吃几口都可以了。

  人的感情如同某一个秘密,有一天会突然转变,虽然,你依旧无法否认它的重要,却也同样无法决然坚持。所以,如果爱可以变成怀念,那么,秘密同样也可以变成交易。

  擎云悠闲地踱到容豁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拿起剩下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容豁呆滞地看着他。

  “先生知道为什么它叫霸酒吗?”擎云问。

  “因为霸酒之烈甚至不与任何毒品相融,它的辛辣不仅可以杀死嗜酒之人,还可以挥发一切入酒毒素。”容豁看着那空荡的酒杯才道,“公元一百一十四年到三百二十年,天都冰刺宫因酒中毒的国王超过三十个,直到公子继位,才止住那惯例一样的毒杀!全因为公子素饮霸酒,下毒无用。”在容豁看来,天都许多历史都从靖天王开始改写了。

  “史记叟果然名副其实。”擎云坐下来,也看着空空的酒杯,闲聊一般说道,“在北漠,酒是友善的东西,因为它可以帮助无数人抵御北方的酷寒,所以,在天都,无论是何原由,饮酒而死都是耻辱的,国王尤甚!”他说着,撩起酒杯放在嘴边一点,一滴霸酒余露落下,滑进了他的咽喉。看上去,好不风流。

  “十四岁时,我对自己说,宁可被饭菜毒死,也绝不被酒毒死,然后,我做到了,酒乱消弭,再无耻事!”

  容豁听到这里却是一问,“但是果真有人转而在饭菜里下毒吧。”

  “对,却没有成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常饮霸酒者,可以百毒不侵!”擎云站起来,俯视着依旧号啕大吃的容豁,转身离去,就在身影即将消失在转角的时,又听得他道,“然而如今,霸酒的辛烈早已在我心中烧成了一片火光,每喝一口,那火就更炙更狂。先生,如果你不想也被烧成灰烬,最好乖乖听话,那战的秘密,并不是什么天大的责任,你不说,只能代表你愚蠢。我不会每次都这么好心对你,还望珍重。”

  说完,擎云魁梧的身影没入黑暗,容豁惊恐回看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

  只余半分残阳霞光射进。

  红莲之火,早已烧遍五脏六腑,

  我还如何能够回避?

  乱世枭雄,谁人知晓天意?

  我命由我,众生之命亦由我。

  天不仁,我亦可不仁!

  天不易,我心亦不易!

  有剑在手,何需迷离?

  长啸一声,只待人间一记。

  容豁呆坐在桌前,吃得饱了,思绪终于逐渐清晰,他摇摇头叹道,“公子,你操纵莽流玩弄大漠各国,难道只是想燃尽胸中那口苦闷的烈酒吗?”

  是夜,残影斜射,黄窗微断,容豁坐在擎云给他安排的房间里,望着照空白月,不住声声叹息。


[ 本帖最后由 九尾 于 2007-10-30 16:4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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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

  天都之建距今三百余年,是唯一与云沛历史相当的政权民族,由于领土位于比较贫瘠的北方,其整体势力较弱,同时也是五大国中,王位交替最快的一个国家,至今已经有过七十多个国王及代政王。至公元三百二十年,第七十四个国王北靖天王霍擎云继位以来,逐渐开始了闭关政策,除了每年派出代表参与政权民族议会以外,少有外交安排,更是拒绝所有奴隶民族的和亲请求,十年来,俨然已成为大漠里最为神秘的一个国家。

  擎云转头看着身边枯萎的老叟,却是又一杯酒尽。

  “莽流的人果然不同凡响,居然才两天就找到我,还劳您这样的人物亲自驾临!老头子我也算够脸面。”容豁看着擎云,将杯中苦茶一饮而尽。

  “你想说什么?”擎云终于应了应,嘴角依旧带着淡淡的讪笑。

  “公子呀,天都与莽流的关系,世上总有聪明人看得见!”容豁道。

  “又如何?”孰料,擎云却是不怒反笑。眼神散发着清冷的讥讽,“先生也是聪明人,又见如何了?”

  容豁被他这一问,方才一股挑唆之劲顿时萎靡下来,的确,知道又如何?知道不如何。

  对他这把老骨头而言,敌者擎云,胜者亦擎云。

  “先生如此排斥我,因为认定我是反派是吗?”擎云看着沉默的容豁,轻轻泯上一口酒。“先生觉得我到漠中来必然搅乱云沛定疆三百年来的格局,战乱将起,民生将乱对吗?”

  容豁闻言不由一震,听他一语道破心中所想,目光确有些难言的惧怕,他悠悠叹了口气,好象感觉口中枯涩的茶香正一点一滴叫醒他的灵魂,叫醒他尽览漠世变迁,豪记天下春秋的灵魂。

  “公子,世人只道那战之强无人能敌,若问之狠望风披靡,却不知道这强这狠都在你的掌心上转悠,容豁尽知这大漠离国七八分,却偏不解十年来的北领天都……你一手创建间谍组织莽流,玩弄诸国于手,容豁知道,公子必将制霸四方。但容豁也知道,漠南也因为公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黄天狂兵团杀了多少人,公子是否知道?鸪劾活埋多少难民,公子又否知道?难道这些无辜百姓,活该了成为公子的牺牲品吗?”

  容豁说着,眼角难忍地蓄起了泪水,他干瘪的身体也因思及数日所见的人间地狱而轻轻颤抖。那根本是一片痛彻心扉的悲哀!莫怪人人都想功成名就,区区贫民百姓,常是死了也不知为何!本份地活着,谁也没得罪不是?!

  听了容豁的话,擎云却不见一点儿动摇,只是把酒一杯,放在唇边轻嗅,好一会了,才徐徐道,“容先生说自己是半个圣人,那容先生可知道什么才是天道?”

  容豁回道,“茫茫大地,本就无人能将之统一,生廖之地有限,在上者占优渥之地,在下者退寂寥之处,无可均分,虽战无成!所以天道,在于不战!”

  闻言,擎云竟是一阵狂笑,声之大引得酒店过客纷纷侧目。

  “先生呀,如您所说,云沛镇住南漠三百年,占据最为优渥的绿洲资源,生养人民一千七百万,补给邻近国民一千多万,同时为了保证自己的资源储藏,频频以军事支持为交换条件要求其他奴隶民族,游历民族定期向自己送出贡品,以及和亲使团,在您看来,这就是天道吗?象个吸血水蛭一样,吸取了大漠里最好的资源养着自己就是天道?!”

  “最起码,这能令近三千多万人过上和平生活!”容豁回道。

  擎云一笑,“那么,另外的六千万呢?我们北漠的人民呢?活该生活在贫瘠的北方?活该任人宰割?容老先生,你说的不是天道,天道是冷酷的,它不会管谁死谁活。今生为人,能做的不过是拼死争取。世间风水轮流转,现在,已轮到我天都称霸!”

  说完,他仰头再饮一口,好似啖尽心中万丈豪情。

  此时容豁却是哑口无言,记忆中,兄长容若也曾对他说过,天道是无情的,只会任这红尘辗转,人世沧桑。而所谓圣人,常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懂得历史上的任何一次变迁,都是由人决定,战者可行,不战亦可行,胜者未必正,败者未必邪。所以,容若撕去了那启达写在《大漠集卷》最后一页上的一字天机。

  他认为那不是天机,因为天机是公平的。

  咚咚!

  擎云敲了敲桌上的黑色酒坛,声音听来十分清脆。

  “喝完了!”他说,“先生,走吧!”

  放下一锭金叶子,在小二得意得差点昏过去的时候,容豁和擎云离开了酒店。

  擎云拍了拍守在门口的飞踏,忽悠就跃了上去,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容豁,嘴角边又散开稍前那种清冷的讪笑,“先生,就委屈你徒步走一段了!”

  容豁仰头看着擎云孤高的身影,果真就一步一蹒跚地跟在了白马飞踏后面,他边走边垂了垂自己的腰杆,怕是因为方才在台上说事儿,惹得身子很是乏,他好垂了一会,才又看着擎云的背影道,“公子,你抓我也没用,你想知道的事,就是死,我也不会说的!”

  然而,擎云并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雪原蜿蜒大路的尽头,像是已然忘记容豁的存在,那般的孑然。

  斜阳下,两抹身影天差地别地前行着,天的那一方,红霞如血,奇云滚动,就象在恭迎新的世纪一般,那么恢弘,又那么哀伤……

  若说人间离别恨,不比当初不相逢,

  若说尘世血肉苦,不比当初不出生。

  烽火溅天天不应,干戈涂地地不理,

  不知生前在何方,欠得人家拿命尝。

  苦茶香,香茶苦,

  是冤枉,不冤枉。

  还望生灵几世回,

  轮渡天涯追一追。

  若冤枉,怎冤枉,

  前人扁担后人扛,

  前生夙债今生偿。

  是冤枉,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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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一层层丝绸般被轻风撩起,好象还带着点破碎的思念,温柔地落在孤独的大漠旅人脸上。占别裹着布满灰尘的头巾,弓着身体曲步前行,太阳晒着他干枯分叉的头发,看起来有些凌乱,又有些孤单。可以预见,走了一天两夜,再怎么健壮的莽汉此刻也必得是口唇干裂,粗气喘喘。
  占别一手甩去额间浑浊的积汗,抬起头前面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绿洲,脸上幽幽浮现出欣慰的笑……

  终于到雪原了,他想,过了雪原,离云沛就只有半天的路程。三天之期,他定能完成!

  雪原,立云沛之北,鹄劾之南,为其间要塞。纵宽四千七百坪,混族杂居。本地民众仅四百户,户户为商,旅店、酒馆、商铺、妓院、拍卖所等不一而足,奴隶贸易昌盛。游记人那启达描述其为无民族之义,无政治之定,就地交易,生活自理,筑城格局简单,一巷贯穿,望之左边为货,右边为人。贸易无需纳税,入关无需文书,往来自由。建成约为两百年,民风淳朴,约定俗成,相互制衡,故少有偷盗抢劫发生。

  雪原广眺茶楼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干瘦老人单薄地站在门槛处,满脸深浅不一的皱纹好象地图一样将他分割,给人感觉这人老得有些糊涂了,却见其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清澄地映着世间一切。他靠在门边,声音洪亮地喊到,“各位大爷,今儿老爷子要讲的东西可绝对是天机呐!要听不!不听是损失哟,只要赏壶茶就够了,划算得很!”

  他这一喊,确是引了不少人向他看过来,不过,都只是看着而已,没有人出声应他。

  一会儿,茶楼的小二出来了,好象有些忙,但表情看来还和气,他一笑,“老家伙,你又来啦!这几天天天都来这说事儿,可没见多少人给您捧场勒!你还是去别的店子说吧!”

  这老人却是赖皮地抓着小二的袖子,“小哥,你不知道,我这走了一辈子的路,到哪都只喝一种茶,苦香茶,雪原这么小,只有你这儿才有哇。不然我何苦每日说事儿说上几个小时,只为讨你这儿一壶茶!”

  “那何必呀,你老还走半天路,到了云沛不就有得喝啦!在那边,这种茶便宜得很,几乎家家都有。”小二热心地提醒。

  “哈哈!我才不会进云沛,你瞅着吧,不出两个月,云沛必然封关。”

  没料这老人此言一出,茶楼里上百双眼睛嗖地就看了过来,想当然,这些都是商贾之徒,周围几个大国的行关趋势必在他们关心范围,而这些信息悠关着物价的浮动。

  却不知这老人所说有何根据,只是看样子也俨然是随口糊诹引人入瓮。

  “哦?老人家何出此言?”

  众人正一片呆滞,猜疑不断的时候,忽闻一声磁性的询问传来,来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相貌十分出众,眉宇间透着一点玩世不恭,他牵着一披壮硕的白马,有些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小二也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回神,赶紧屁颠儿地小跑过去,“哟!公子这边请!”他接过马绳,将白马栓在了门口,就为这黑衣公子开了一桌席。

  黑衣公子朝门边的老人深深看了一眼,转而对店小二说,“给我一坛酒中霸,几道你们这儿的招牌菜,另外再来一壶苦香茶。”

  小二逐个点头,“公子,霸酒太烈,您这要是喝一坛,可就得住店了!要不我再给您安排个房间?”他这问话确实也带着些关心,毕竟霸酒的浓度相当高,从来都是调和着饮用,少有人一点就要一坛的。

  这黑衣公子却皱眉瞥了小二一眼,没再说什么。小二一悚,顿然发觉这人十分贵气,浑身都带着一种莫测的妖娆。他点点头,赶紧退了下去,在酒店里干活,见惯各类人色,知道有些是非同一般的,想必这就是一例吧。

  黑衣公子抬头看着门边的老人,嘴角戏屑地一笑,意有深意地对他勾了勾手指,然而,老人却只是站在门口看了良久,似乎不打算过去,正要转身离开,小二却端着一壶茶一坛酒上来了,老人扭头看了看桌上的茶,挣扎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嘴馋,象赴死一样跑到黑衣公子的桌边坐下。

  黑衣公子一笑,为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啖茗许久,却没做交谈。

  店里的客人都时不时看他们一眼,闹不清这是哪出戏。

  丁玲,过了一会儿,店门上的风铃响了,进来的客官必然是身形高大,五尺有余,不然怎会碰到那串铃?小二望门口一看,那人满脸是灰,神情疲惫,微略带点兴奋。

  “大哥。这边请!”小二给他安排了黑衣公子后边的桌位,那位子靠着墙角,很是偏。

  来人正是占别,他一坐下就道,“给我一碗面,一壶沙酒!上快点,正赶时间。”

  “您稍等。”小二应应就下去了。

  占别摸了摸怀里的信,小小舒了口气,心里依旧十分警戒,没到达云沛,他始终是不能安心的,想着,便四处张望了一下,这店十分嘈杂,各路商旅齐聚,不少人身着奇装异服,喝多了的,还少不了一场闹腾。不过,最吸引占别视线的,还是旁边这桌,那气质凛然的黑衣公子和衣褴破烂的古稀老人。

  只见这公子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动作看来刚中带柔,气息吞吐均匀,散发着淡淡的令占别不是太确定的杀气。而那老人,只是顾着品茗,对身边的一切疑惑眼光不予理会。

  “老家伙,都有茶喝了,就说说吧!你所谓的天机?”

  “就是!这光喝茶去,别喝多连那点小秘密都尿出来咯!”

  “人家公子都请你喝茶了,你还装孙子!快说事儿吧!”

  “就是!快说事儿让爷们下酒!”

  这会,却是店里几个嘴快的人先支声撩拨起这老人,稍时,应和的人也越来越多,占别不禁好奇地看着,不知这老人是何来历。

  “好吧!老爷子今儿就说说,就说说吧!搞不好,这将是咱的最后一说了。”

  须臾,老人喝足了茶,一拐一拐地走到茶楼靠南墙的台子上,身体看来有些颤,面容却一反少前讨茶时的苍瘁,此刻红光焕发,神采奕奕。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看着这奇怪的老人。

  老人右手一震,左手徐徐捋动胡须须,双目炳炳看着台下,声音抑扬开去。

  “咱要说的是,谁是这乱世霸主!要知道,大漠离离,分布民族三百有余,合计人口约共九千万九百万,一族最多人数不过一千万,最少也只有千百来人。五大政权民族,成王字形分别占据漠北、漠中、漠南。其中云沛、天都分列两头,鸪劾、麻随、弥赞成横断排在中间。”

  “废话!老头子,这谁不知道啊?”

  众人听到这里一阵喧哗,好象很不满意这老人的演说,唏嘘声此起彼伏。却见这老人也没在意,又捋了捋胡须问道,“好吧!我就来问问,五大政权民族,何方最为强大!”

  “废话!当然是云沛!”

  “何方最为保守?”

  “这个……,应该是弥赞吧。他们毕竟是宗教国家。”

  “恩……,那么,谁最荒诞?”老人身子朝抬下一探,象要摔下台一样,众人一惊。

  “老爷子,你慢着点儿,别摔死咯。”小二不由念叨着。

  “哪有最荒诞一说呀。”众人思吟片刻,终于暴出冷门。

  老人听了却是一声干笑,“哈哈,傻小子诶,你小子怕是有几个月没离过这雪原了吧,外面的事能知道多少?”老人精神抖擞地数落怨声最大的一个年轻人,然后眼珠一转,看向坐在墙角的占别,“那位汉子,别只顾着吃面,你刚进城吧。来给咱这傻小子说说,现在这外面是个啥样?”

  占别一愣,才发现自己已是万众之的,不得已抹了抹嘴角,才站起来道,“这……现在不太安宁,北边的强盗军团已经杀到漠中,前几日已将麻随团团围住,如果这里有麻随来的官爷,这会也就别回去了,那边乱得很。”

  他一说完,众人一片沉寂,老人却在台上一跳,“汉子,你这消息也过时了。”

  占别闻言一惊,口里的面也掉了下来,他看着老人,老人依旧一阵笑,“天下荒唐之事莫过于此,老爷子我生平从未见此,这店子里也有个别人是知晓吧。如今……麻随已灭!”

  寂静,无人相声的寂静,众人无论如何醉酒,也在这青天霹雳一般的消息下,猝然呆住,当然,其中最震惊的当数占别,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才出城一天两夜,那个至少本该撑过六七天的邻国竟然已经覆灭。不知为何,他脑海里瞬间闪过黄天狂兵团诡异的锦旗和红蓝舞姬的身影,太可怕了,他头冒冷汗,忽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黄天狂兵团,这名字应该不少人听过吧!信也好,不信也好,建朝两百年的大国麻随已经改朝换代,匪王获政,国号改为汾天!”老人看着台下安静的人群,徐徐道来,“其首领若问,发迹于北漠,猖獗三千里,为土匪中的霸王,每月劫掠物资数量可以供一个小民族十年的生计,后来逐渐南至,沿途壮大,因为走直线过来,遇到的第一个政权民族便是麻随,此竟能以四千人众驰骋麻随边境,十日即令和烟沦落,邻国连救援的时间都没有。”

  老人说到这里,顿下来咳嗽了几下,看下边儿也没人再支声,才缓缓地叹了口气,“哎……如今到汾天去,就象到这雪原一样,不需要什么通行证,也不管你打哪来要干吗,只要够胆,豁出了命就行。从汾天建立到今天不过一天时光,已经有不少人辗转入关,想去淘金哪。在那里,看上的就可以抢,要是打不过还可以偷,就算害死人也不犯法。”老人说着,接过在一边小二递上的茶。哆了几口,才接着道,“别问老爷子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天下之事,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个旁观客,看得尽兴,说得高兴就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雏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雏狗。这是先贤的话,老爷子我今儿就把自个儿当半个圣人,要是你们有问题,别问天神,别问地鬼,往这儿一坐,端上一壶热苦香,我史记叟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人说完,又悠闲地喝起茶,好似方才讲的灭国惨案不过清风一阵。

  “您就是史记叟?”

  “史记叟容豁?”

  几个有见识客官发出讶异询问。

  而这广眺的老板也是个广交天下的豪客,见着容豁这样的无人不知的人物竟是连续七天在门前乞茶之人,心头一震,赶紧亲自端了壶好茶出来贡着。

  “早就听过您的大名了,只知您四处游历,没想您这等奇人也会光临小店!这是极品苦香茶,您好生品足!”

  容豁与容若系出同门,都曾效力于云沛第三十三代国王那启达,从那启达开始云游大漠到其回到云沛皇宫,间或二十余年,此三人足迹踏遍天下,著成奇书《大漠集卷》,记载天下大成,论尽乱世烽火,并另以五万字概书一千年前存在于这片大地上的王朝历史,因为千年以后,大地演变成旱沙一片,故称其为漠上天朝。

  那启达死后,容若、容豁两兄弟相继离开云沛,云游四方,不到两年,容若离世,于是能胸藏天下历史的只剩容豁。估其已年过古稀,广称“史记叟”。

  容豁站在台子上,表面看起来十分自在,眼睛却不时瞟了瞟坐在中间的黑衣公子,那公子依旧面带讥笑,目光清冷,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霸酒,那等烈酒两杯已可放倒一名大汉,如今约已酒过十盏,黑衣公子的脸上却没一点醉红,他依然身稳气沉,如泰山在前。

  容豁眼睑稍稍垂下一点,不一会,又提气说起事来。

  “咱这就继续说吧。各位现在也知道荒唐之极者是为汾天,名为若问者,又岂可看作一般匪类?没有邪魔般的森狠,如何能镇住自家麾下如狼似虎的猛将?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看着容豁,不少人默认地点了点头。

  容豁满意地笑了笑,又习惯性地捋着胡须,“那我就要问了,各位说不说得出何人能与之敌?”

  众人闻言,皆眉头一皱,“云沛国王那战?”他们只想得到这一个答案。

  扑哧,容豁却是夸张地吐笑起来,险些没喷出先前喝的苦香茶。

  “所以说商人都没啥新鲜见识,光知道看短期内的力量对比,要老家伙我说,能敌最狂之人者,必是最霸之人!”

  此言一出,众人好一阵喧哗,那战还不是最霸之人?

  而占别在角落里听着这老人说事儿,心里却是一惊盖过一惊,少年轻狂者如他,怎么会知道天下之乱,其后多少阴谋诡计和复杂联系。他同其他客官一样,此时不无严肃地听着史记叟的话,生怕落下一言半字。

  容豁吸了吸鼻子,眼睛直直看着坐在大堂中间的黑衣公子,象是对着他说话一般。

  “客观们,天乱不过风雨一场,人乱却是醉权成痴,利益也好,霸权也好,终是有人得有人失。容豁今天是说不了太多了,就只提醒一句,莽流之心起于北漠,天都之兵绝无正义!”

  说完这句,容豁就下了台子,不顾人声抱怨,却是再无多言,他一拐一拐又回到了黑衣公子身边坐下!

  然而,对他这说辞最无法接受的却是占别,他激动不已,猛得冲过去抓起老叟,“你胡说。天都派兵来救援鸪劾,灭黄祸之乱,怎会是不义之师?”

  容豁虽被他捏住肩膀,神情却是镇定无比,他只是看着黑衣公子。

  好一会了,没人再说什么,占别心里一凉,思绪忽尔茫然起来,发觉自己竟是在此地浪费时间,他突兀地放开容豁,赶紧扔下几锭银子,“小二,结帐!”说着,人就飞奔了出去。

  他得快点到达云沛,漠中之乱根本超出国王古查的想象,如果能早点见到那战,或许平乱机会更大。母亲还在鸪劾,如今麻随灭了,鸪劾果真万分危险,想着,他跑得更快,恨不能立刻现身在云沛广寒宫。

  “傻孩子!”

  容豁看已无占别身影的门口,嘴里却自嘲般地喃喃起来,“傻孩子,若不是天都放任不管,黄天狂兵团怎么可能一路杀到麻随?”说完又回头看着黑衣公子,他嗤笑两声,才又道,“你说是不是?北靖天王——霍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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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随权贵将近三千人,迁进了和烟山后的贵族陵墓群。

  一时,林间无鸟飞越,溪中无鱼畅游。

  几位大臣扶着双眼被缴的国王住进了中间最大的王陵。

  只见格尔劲勤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嘴唇泛黑,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手里,却死死抱着国王玉玺,梦呓不断。

  “无贵甚于雨族……玉玺……在手,天下大……顺,以……此……为鉴,吾……吾必为王!”他反复叨着这几句话,应是在登基之日的召文!

  叹口气,众臣在一边心酸无比,旦夕之间,改朝换代,虽是历史上屡见不鲜的事情,却有几个如今日麻随这般,遇此天魔大劫,十日之间,王宫易主。

  说出去,谁人能信,偏又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这夜,和烟山后出现少有的灯火通明之景。陵墓包周围遍地跪着白色人影。还能是什么?麻随诸侯将相,曾经何等风光无限,然而却落个扰乱祖先魂灵,竟与祖先同寝而作,这是怎样的罪孽!

  三千众人,批麻戴孝,跪在自家陵墓前三叩九拜,哭求先祖原谅。

  冷彻心扉,最是一翻号啕此起彼伏,招魂归天!

  “火!不好了!火!”

  正是一翻伤心深处,却听得林边一声尖叫。

  白影纷纷站起身来,四处惊看,却是赫然发现陵墓群已经被围,围者皆手持火把,火箭,眼神凶煞!白衣们慌乱地聚在一起。千双眼睛看着来人,蛮狐坐在马上,脸上闪动着狂跳的火光!

  “烧了!”他一声令下,顷刻间万箭齐发,火海滔天。

  被围在火圈中的麻随王族后裔惨叫连连。

  “若问!若问!你违反约定,你不得好死!”

  烈火上身的麻随老臣们已经彻底绝望,他们对着蛮狐厉声高喊。

  “若问!你这无义之徒!终将天诛地灭,尸骨无存!”

  “黄祸小儿!即使到了阴间,我也要睁眼看着,看着你的血肉成浆,白骨成灰!今日你灭我族,他日别族灭你!世间何其轮回!岂能容你狂诡!”

  “哈哈哈!若问无问!若问无回!我等着……”

  他们喊着,却见蛮狐一冷,眼光蛰霾,“射死他们!”

  他令道。

  瞬间,只见火葬之时,凡高喊赌咒之人无不万箭穿心,死状凄惨。

  火与血的洗礼仿如前世硝烟,借着若问之狠重回人间!

  蛮狐看着这片悲惨景况却是表情兴奋,显然十分满意。

  见这一片焦林已成灰尽,无人再继哀号。

  他才用语带随意地说道。

  “有本事做了鬼再来!老子要是怕你,就把裤子倒过来穿!他娘的!上至天神,下至地鬼,有谁能够拿首领奈何?世间本无约定,何须遵守!想要的就抢,要你娘的玉玺有屁用!玉玺能挡我喋血骑兵?玉玺能拦我破关入殿?哼!不自量力!”

  翌日,还是和烟王宫。

  此刻坐在王位之上的,已然换人。

  若问神情讥诮,看着堂下跪拜众人。不禁冷笑,双目一凝,示意诚象宣读赦文。

  诚象少咳几下,权当润声,才后朗朗道来。

  “麻随今灭,新王入主!定黄天狂兵团为国军,国号汾天,和烟王宫为政殿,颁布九赦一斩是为国义——

  一、杀人无罪,二、斗殴无罪,

  三、暗算无罪,四、抢劫无罪,

  五、欺诈无罪,六、强奸无罪,

  七、敛财无罪,八、陷害无罪,

  九、偷盗无罪,此为九赦!

  十、无欲者斩!此为一斩!

  其后之定,唯新王若问是瞻!众人此听,如有不满,即刻上前挑战!”

  语毕,朝堂一片欢呼,何人敢与之战。

  若问嗖然起身,风姿已是说不出的霸道潇洒,续尔道,“汾天之定,不与其周协,自转自息,和烟之义堕成欲望之都,从今百无禁忌!”

  广袤天空之下,是一阵冲天狂气。

  繁华宫殿,如今人声鼎沸,呼应着兵荒马乱之后无可阻挡的霸势。

  汾天。苍然独立,于暗漠中心之处,傲然而据!

  鸪劾皇宫……

  已然只剩无日无夜的焦急,麻随覆灭,若问亦无修好之意,大敌当前,人心无安。

  却在这时,边城守将罗积克达翩然回报,看上去兴奋不已。

  “陛下,臣已经派人去弥赞求援,此外我国边守已经安排妥当,十万大军必阻狂人于关外,刚才又接到消息,天都援兵已到,概数五万,鸪劾此劫必渡。陛下大可安心休寝!”

  他此言一出,众人一片感叹,多是松了口气。尤其是国王古查,更是不自禁的抚上胸口,嘴里喃喃自语,“哎……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还有一天,想必占别也要到达云沛了吧!我鸪劾终是有惊无险。只可惜了麻随,没能挨到最后。”

  是夜!

  宫峨悄然,静静等待着天降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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