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奶奶说话了。她说:去找那男孩子来谈,我们要了解他,帮助他,如果桑桑一定要嫁给他,我们最起码该给他机会。于是,有个晚上,我和尔凯去到万家的小木屋,去找万皓然,那一区全是违章建筑,又脏又乱又人口密集,我们的心先就寒了,搞不懂如何能把桑桑嫁到这种地方来。好戏还在后面呢,我们找到了那小子,他正和一个工厂里的女孩躺在床上,小木屋既不隔音,也没关好门,我们推门进去,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雅晴睁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气。
  “我不相信!”她简单的说。
  他注视着她,眼底有层深刻的沮丧和怒气。
  “不相信?去问万皓然!”他低吼着。“这家伙有一项优点,他从不撒谎!去问他去!”
  雅晴颓然的垂下了眼睛望着茶杯。
  “后来呢?”她低问。“我当场就和万皓然打了一架,我把他把床上揪下来,两个人打得天翻地覆,然后,我问他,怎么可能一方面和我妹妹谈婚嫁,一方面和别的女人睡觉!大哥也气疯了,他一直在旁边喊: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然后,万皓然大笑了起来,他笑着对我们兄弟两个说:‘老天!谁说过要娶你妹妹?她只是个梦娃娃,谁会要娶一个梦娃娃?”
  “梦娃娃?”她怔了怔。
  “是的,他这样称呼桑桑,我想,他的意思是,桑桑只是个会做梦的小娃娃,有件梦的衣裳的小娃娃,他根本没有对桑桑认真。然后,他说了许许多多话,最主要的,是说,这是个误会。他说,他不过是吻了桑桑,如果他吻过的女孩他都要娶,他可以娶一百个太太!他又说:‘你看我像个会结婚的人吗?只有疯子才结婚,结婚是另外一种监牢,我有个坐牢的父亲已经够了,我不会再去坐牢的!”
  雅晴打了个冷战。尔旋定定的望着她。“故事的后一半你应该可以猜到了,我们回家来,悄悄的把情况告诉了奶奶和兰姑,我们不敢对桑桑实话实说,怕伤了她的自尊。于是,大哥决定把她送到国外去,认为再深的爱情也禁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何况桑桑只有十九岁?我们兄弟两个费了很大力气,才给她办出应聘护照,把她押到美国,告诉她,如果两年之内,她还爱万皓然,万皓然也不变心,大家就同意他们结婚。我们回来了,一个月以后,接到一通长途电话,幸好奶奶不懂英文,我们赶到美国,桑桑已经自杀而死。她留下了一封遗书,里面只有一首歌词:《梦的衣裳》!是她生前最爱唱的一支歌。”
  雅晴呆望着尔旋。“这支歌——”她慢吞吞的问:“是万皓然写的吗?”
  “不。是桑桑写的。桑桑写了,万皓然给它谱上曲,桑桑认为这是他们合作的歌,而爱之如狂。梦娃娃!”他长叹了一声。“做梦的年龄,梦样的歌词,你知道那里面有两句话吗: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
  “我知道。”她喃喃的说。
  “也是——万皓然告诉你的?”他尖锐的问。
  “不。是我在桑桑的乐谱里找到的。”她抬头凝视着尔旋。“所以,你们不愿意谈桑桑的爱情,不愿意提万皓然,你们怕我知道——桑桑只是单相思?”
  “我们——宁愿你认为桑桑是为一份值得她去死的爱情而死。”尔旋说,又轻轻的加了一句:“而且,我们一家人是多么高傲,我们耻于承认这事实——桑桑爱上了一份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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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8节[/url]                               
  一清早,雅晴才下楼,就发现尔旋坐在客厅里等着她。奶奶还没起床,纪妈在擦桌子,兰姑把从花园里剪下来的鲜花,正一枝枝插到花瓶里去。尔凯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正在看刚送来的报纸。表面上看来,这一天和往日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雅晴却可以嗅出空气里某种不寻常的紧张,说不定,他们已经开过一个“凌晨会议”,因为大家的神情都怪怪的,都沉默得出奇。她才走下楼梯,尔旋立刻熄掉了手里的烟蒂,他跳起来,不由分说的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往花园里拖去,一面回头对兰姑说:“兰姑,纪妈,告诉奶奶,桑桑搭我的车子进城去买点东西!”她往后退缩,想挣出这只手。尔旋紧拉着她,一口气把她拖向了车库,他轻声而恳切的说:
  “给我一点时间,有话要和你谈!”
  她无言的上了车,心里有些不满,她不喜欢这种“强制执行”的作风。车子开出了桑园,开到马路上,向台北的方向疾驰。雅晴看看尔旋,他紧闭着嘴,眼睛定定的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他既然不说话,雅晴也不想开口。车子进入市区,停在尔旋的办公大楼前面。
  她又走进了尔旋那间私人办公厅,在这儿,他们曾经开过好几次会,来决定雅晴能否冒充桑桑。他们来得太早,外间的大办公厅里,只到了寥寥可数的两三个职员,其中一个为他们送上了两杯茶,尔旋就把房门紧紧的关上了。他燃起了一支烟,心神不宁的在室内踱着步子。雅晴沉默的站在那儿,沉默的瞪着他。“好了!”半晌,她开了口:“你说有话说,就快些说吧!”
  他停下来,凝神看她。
  “你相当不友善,”他说:“为什么?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生气吗?”“我不喜欢像个手提袋一样被人拎来拎去!”她闷闷的说,心里也涌上了一阵困惑,她知道这理由有些勉强,却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对尔旋,忽然间就生出某种逃避的情绪。你对他认识还不够深,她对自己说,你要保持距离,你要维持你女性的矜持,不要让他轻易就捉住你……何况,他是你的二哥!“让我们来谈谈万皓然,好不好?”桑尔旋忽然站在她身边,开门见山的说,他的一只手温和的搭在她的肩上。
  “你们不是一直避免谈他吗?”她问。“你们不是认为我没必要知道这段故事吗?你不是‘保证’万皓然不会成为我们这场戏中的障碍吗?为什么你又要谈他了?”
  “我们错了,行吗?”他闷声说,喷着烟颜“最起码,我承认,我错了。行吗?我们一开始就该告诉你有关万皓然的一切,而不该隐瞒许多事情!”他把她推到沙发边,声音放和缓了,他柔声说:“坐下吧,雅晴。”
  她坐下来,端着茶杯,很好的绿茶,茶叶半漂浮在杯子里,像湖面的一叶小舟。湖面?她又记起那湖水,那梧桐,那落叶,那粗犷狂野的吻……
  “雅晴!”他喊。“嗯?”她一怔,抬起头来,仿佛大梦初醒。
  “你心不在焉。”她振作了一下,啜了口茶,挺直了肩膀。
  “我在听。”她说:“你要告诉我万皓然的事。”
  “……是的。”尔旋沉吟着:“万皓然和我同年,我们曾经是小学同学,又是中学同学。”
  “哦?”她集中精神,有兴趣了。
  “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工人,我们骗了你。”
  “我知道,”雅晴接口:“他是个杀人犯,判了终身监禁,关在牢里。”他惊奇的抬起头来,诧异的看她:
  “谁告诉你的?”“万皓然。”他咬了咬牙眉头微蹙了一下。
  “看样子,你们昨晚谈了很多?”
  “并不多。”她坦白的说:“除了这一点,我并不比以前多知道任何事。”他仔细看她,点了点头。
  “你瞧!”他说:“这就是万皓然,他从不隐瞒自己的一切。他父亲是在他六岁那年犯案的,本来,他父亲也做得很好,是家小工厂的主持人,学问不错,人也长得英俊潇洒,可是,他出了事,连带把万皓然的前途也全毁掉了。”
  “那案子一定是件……不得已的案子吧!例如,他被坏人迫害,被敲诈,他一时无法控制,就失手杀了人。或者,他陷入了圈套……”他深深的看了她一会儿。
  “你对《警网双雄》、《檀岛警骑》……这类影集一定很迷吧?”他说:“事实上,这不是个好故事,没有圈套,没有坏人,万皓然的父亲爱上了一个酒女,在争风吃醋中,他杀掉了他的情敌和那个酒女,警方判决是蓄意杀人。最不可原谅的,他家里有个很漂亮的太太,有个六岁的儿子,和才满一岁的女儿。”“噢,万皓然还有个妹妹?”
  “是的,她叫万洁然,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尔旋靠在桌背上,望着她。“万家一出事,家产、工厂、朋友……全都没有了,他们全家搬到内湖的工厂区,一间违章建筑的木屋里,万皓然的母亲给那些工人洗衣服……来维持一儿一女的生活。于是,万皓然成了我们的邻居。”
  “你们都看不起他,因为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不要说‘你们’,我和万皓然一直很陌生,我们不同班,从来没有机会成为朋友或是敌人。但是,万皓然确实在歧视和屈辱下长大,他没有朋友,他受尽嘲笑……这养成了他愤世嫉俗仇恨一切的个性,不到十二岁,他已经被送进少年组管训了好几次,十五岁,他长得又高又大又结实,他学会了唱歌,弹一手好吉他。十八岁,他用拳头去闯天下,他被高中开除,闯了一大堆祸,包括——使一个十六岁的小女生怀了孕……”“我不相信!”雅晴打断了他。“你把他说成了一个地痞流氓!但是,他不是的,他有感情有思想有深度,你们没有一个人尝试过去了解他!”尔旋住了嘴,他注视她,好深切好深切的注视她,他的眼神怪异而脸色阴沉,半晌,他叹了口气,低沉而沙哑的说:
  “你真的像桑桑!这句话,桑桑也对我说过!”
  “所以他爱桑桑,所以他对桑桑不能忘情,因为桑桑是惟一一个不歧视他而了解他的人。但是,你们扮演了上帝,你们拆散了他们!逼死了桑桑。你曾经说,万皓然已经结婚了,事实上,万皓然并没有结婚,对不对?”
  他继续盯着她。“不错,万皓然没有结婚。”他沉声说:“你到底要不要听那个故事?”“好,”她忍耐的握着茶杯。“你说吧!”
  “万皓然提前入伍当了兵,从军队里回来,他晒得更黑,身体更壮,性格更坚定,吉他弹得更加出神入化。他去一家小俱乐部弹琴唱歌,风靡了无数的女孩子。如果他好好的向娱乐事业上走,他可能已经成为一颗超级巨星。但是,他没有。他从来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连续工作两个月以上,他不敬业,不爱工作,他认为工作本身,就是一个‘监牢’,只要他赚够了吃饭钱,他就开始游手好闲……不,雅晴,别打断我。我无意于攻击万皓然,他有他的哲学,他的人生观,他的生活方式。我们根本无权说他是对或是错。在另一方面,他侍母至孝,他不许他母亲再工作,他奉养她,早上给她的钱,晚上又拿走了………因为他自己用钱如水,他母亲只得瞒着他,仍然给人洗衣服。”“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桑桑和他恋爱之后,我们不能不调查他。”
  “好吧,说下去!”“桑桑十六岁那年认识了他。他教桑桑弹吉他,教她唱歌,教她认识音乐,教她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桑桑迷上了吉他,迷上了音乐,迷上了歌唱,最后,是疯狂的迷上了万皓然。”
  雅晴专心的倾听着,专心的看着尔旋。
  “桑桑高中毕业,就向全家宣布,她要嫁给万皓然,这对我们全家来说,都是一颗不大不小的炸弹。我们反对万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家庭背景,主要是,他和桑桑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桑桑是被宠坏的小公主,万皓然是桀骜不驯的流浪汉,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怎么可能幸福?但是,桑桑执迷不悟,在家里又哭又叫又闹……说我们对他有成见,说我们歧视他,说我们不了解他……就像你刚刚说的。”他停了停,雅晴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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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点头,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否则,她怎能冒充桑桑。“你知道是谁害死了桑桑?”他咬牙问。

  “是她的家人,她的大哥,他们不该狠心的拆散你们!”她从内心深处说了出来。“不。”他又在磨牙齿。“是我。”

  “你?”她困惑而不解。

  “我不该让她陷那么深,我不该让她爱上我,我不该任凭这段感情发展下去……”他盯着她,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雅晴。”她用舌头润着嘴唇,喉咙里又干又涩。“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雅晴,”他念着她的名字,又一遍说:“你很像桑桑,非常像。”“我知道。”“你不止长得像她,你的个性也像。凶猛的时候是只豹,温柔的时候是只小猫。你善良热情而任性,只凭你的直觉去做事,不管是对或是错。”

  她不语。“所以,雅晴,”他的语气变了,变得深沉而迫切。“永远不要去热爱别人,你付出越多,你的痛苦越深,爱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它有时比恨更能伤人。”他松开了手,眼光恢复了他的冷漠和坚强:“现在,你走吧!回到桑家去!”

  她站着不动,傻傻的看着他。

  “你为什么还不走?”他怒声问。

  “这儿不是你买下来的地方吧?”她说。

  他掉头去看湖水,不再理会她,好像她已经不存在。“桑家为什么反对你?”她问。

  “去问他们!”他闷声说,头也不回。

  “我问过,他们说因为你父亲是个挑土工。他们认为门不当户不对。”“谁说的?”他仍然没回头。

  “桑尔凯。”“桑尔凯!哼!”他冷哼着。“这就叫做君子,这一家人都是君子,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帮我掩饰!”

  “掩饰什么?”他回过头来了,定定的看着她。

  “我父亲不是挑土工,如果是挑土工,他们也不会在乎。我父亲是个杀人犯,被判了终身监禁。”

  “哦?”她瞪大眼睛张大了嘴。

  “而我——”他冷笑了,眼角流露出阴狠与冷酷:“我从小受够了歧视,我是个不务正业的流氓,我只有一项特长……”“弹吉他!”她接口。他瞪着她。“你知道得不少,你该走了。”他冷冷的说:“你再不走,桑家全家都会出动来找你,奶奶不会愿意知道,桑桑又和万皓然——那个杀人犯的儿子混在一起!”

  真的!她惊觉的看看天空,月亮都偏西了,夜色已经好深好深了,她确实该回去了。但是,她就是不想走,她觉得有好多的困惑,好多的不解,好多的问题,她要问他,她要跟他谈——桑桑,谈他们的恋爱,他们的吉他,他们的歌——《梦的衣裳》。张着嘴,她还想说话,他已经蓦然间旋转身子,大踏步的走了,踩着那父父的落叶,他很快就隐进了密林深处。她在湖边又呆站了片刻,听着风声、树声、虫声、蛙声,和水底鱼儿偶然冒出的气泡声,终于,她知道,那个人确实走了,不会再回转来了。她拾起地上的披肩,很快的向桑园奔去。回到桑园,尔旋正在边门处焦灼的等着她。一眼看到她,他冒火的把她拉进花园,懊恼而急促的说:

  “你疯了吗?深更半夜一个人往外跑?你不怕碰到坏人,碰到流氓?晚上,这儿附近全是山野,你以为是很好玩的是不是?”她一句话也不说,迳直走进了客厅。客厅里空空荡荡的,显然全家人都睡了。她想往楼上走,尔旋伸手拉住了她,从她头发上摘下一片枯叶,又从她披肩上再摘下一片枯叶,他瞪视着手心里的枯叶,问: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想谈今晚的事,不想谈万皓然。你们一直不肯谈这个人,你们一直避讳谈桑桑的爱情,现在我也不谈,她想着,一语不发,转身又要往楼上走。尔旋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腕,把她直拉进他的书房,关上了房门,他瞪着她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想说,但是她却说了:

  “我遇见了万皓然。”

  他大大一震,迅速的扬起睫毛,脸色变了。

  “哦?”他询问的。“怎样呢?”

  “他把我当成桑桑,”她说,不明白为什么要说出来,她的喉咙仍然又干又涩。“他强吻了我,发现我是个冒牌,他打了我一耳光,我咬了他一口。”

  他的脸色变白,他的眼珠黑幽幽的盯着她。然后,他一转身就往外走,她抓住了他。

  “你去哪儿?”她问。“去找万皓然。”他僵硬的说。

  “找他干什么?”她立即接口:“我已经跟他谈过了,我告诉他桑桑死了。他不会来揭穿我,你们——对他的认识太少,他绝不会来揭穿这一切,他也不——怨你们。”

  他死盯着她,他眼里明显的流露出恐惧和担心。

  “你——怕什么?”她问。

  “失去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然后,他俯下头来,想找她的嘴唇。她闪开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她,她很快的说:“你不算得到过我,对于你没得到的东西,你也根本谈不上失去!”她打开门,飞快的冲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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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下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下”。因为他的“命令”?因为他是“万皓然”?因为他浑身上下迸射出来的那股奇异的力量?因为他是“桑桑”的男友?因为他是一个故事的“谜底”?因为他披着件“梦的衣裳”?总之,她坐下了,坐在那儿气呼呼的着他。“我打了你一耳光,你咬了我一口,”他说,耸了耸肩。“我们算是扯平了。现在,你好好的告诉我,你怎么会来到桑园?怎么变成了桑桑?”她了他一眼,现在,月光正斜射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非常清晰,他有张轮廓很深的脸,好像一个雕刻家雕出的初坯,还没经过细工琢磨似的。这是张有棱有角的脸,线条明显的脸。眉毛又粗又浓,鼻子挺直,下巴坚硬……他的眼神相当凌厉,几乎有些凶恶……她吸了口气,转了转眼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还没从愤怒中恢复过来。而且,她还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转头看她,眼中流露出一种特殊的光,一种让她害怕的光,那样森冷而狞恶,她几乎感到背上在发冷
  “你最好告诉我!”他简单的说,那种“威力”充溢在他眉梢眼底和声音里。“否则,我也有办法让你说!”“我……”她再吸了口气,觉得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根本无力于反抗。“我被桑家兄弟找来,冒充几个月桑桑,因为老太太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她简短的说。
  “她居然没看出来?”他不信任的。
  “她几乎半瞎了。”他点了点头,锐利的看她。一瞬也不瞬,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那么,桑桑呢?还在美国?”
  她觉得自己的膝盖在发抖,很不争气,她确实在发抖。她迎视着这对深刻的眼光,想着刚刚那强暴而炙烈的吻,她不知道如果她说出来了,他的反应会怎样。
  “为什么不说?”他催促着,不耐的。
  “她死了!”她冲口而出,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人催眠了。他会让她说出所有的实话。“三年前就死了。”
  他瞪了她一会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怎么死的?”他从齿缝里问。
  “他们告诉我,她在美国切腕自杀的。”
  他死死的看了她好几分钟,这几分钟真像好几百个世纪。然后,他转开了头,望着湖面。再然后,他把头埋在弓起的膝盖里,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变成了化石。
  她望着他的背脊,那宽厚的背脊,几乎可以感觉他那结实有力的肌肉,他的头发又浓又黑又密,他的身子僵硬,双手紧紧的抱着膝。他就这样坐着,不动,也不再说话。她有些心慌,有些害怕,然后,她想逃走了。不知怎的,她怕这个人,怕他身上那种威力,怕他的狂热,怕他的狰狞,也怕他的冷漠。她移动了一下身子,刚刚想站起来,她就听到了他的声音,短促的、命令的、压抑的声音。由于他的头仍然埋在膝上,他的语音有些低闷,但却相当清晰:
  “请你走开!”“好的。”她说,站起了身子,她本来就想走了。她想,能从这怪物身边走开是件她求之不得的事了。
  但是,她没有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晓得她忽然就折回到这男人面前,她跪下来,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几乎是片空白,像是一种直接的反应,一种本能,她伸出手去,非常温柔非常温柔的把他那满头乱发的脑袋揽进了怀里。她用自己的下巴贴着他的鬓边,她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
  “你为什么不哭”她低声说:“如果你哭一次,会舒服很多,为失去一个最心爱的人掉眼泪,并不丢脸。”
  他猛然抬起头来,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心脏,他面孔发白而眼睛血红,他的脸色狰狞而可怖,额上青筋暴起,嘴唇发青。“滚开!”他低吼着。“是。”她低语,从他面前站起身子,她转身欲去,他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站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来,他仍然坐在那儿,微仰着头,凝视她。他的眼光里并没有悲切和愁苦,只有一抹深刻的阴鸷和某种固执的刚强。
  “你很像她。”他说,声音稳定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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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痴立在那梧桐树下,任何预感都没有,忽然间,她听到身后有某种声音,她还来不及回头,就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两只强而有力的胳膊牢牢的抱住了。她想喊,来不及了,那胳膊巧妙的把她转了个方向,她连对方是个什么人都没看清楚,就觉得有两片火热的嘴唇,像燃烧般紧贴住了她的。她想挣扎,对方只轻轻一推,她就倒在那松软的落叶堆中了,她趁倒下的片刻,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这袭击自己的人物,想尖叫救命,但,对方发出了一声热烈的的低语:  “桑桑,你终于来了!”
  她及时咽下了已到喉咙口的尖叫。那男人对她压了下来,她被动的睁大眼睛只看到对方那狂野的眸子,闪着某种野性的、炙热的、燃烧着火焰似的光。这光使她惊惧,使她心慌,使她紧张而失措。那两片嘴唇重新贴住了她的。她感到他呼吸的热气吹在自己脸上,他的嘴唇带着强力的需索,她想闭紧牙关,可是,她做不到。他的吻不像尔旋,尔旋细腻温存,他却是粗犷激烈而狂暴的。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像着火似的燃烧起来了,连思想都烧起来了,因为她根本不能思想了……但是,他猝然放开了她,抬起头来,他用手一把拂开她额前的短发,把她粗鲁的移到树叶阴影的外面,让月光直射向她,他冷冰冰的开了口: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桑桑?”
  她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但是,那人用双手压住她的双手,使她躺在那儿根本无法移动,他紧盯着她,声音粗鲁狂暴而愤怒,他再重复了一句: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桑桑?”
  她明白这是谁了。事实上,在她被袭击的那一刹那,她就应该知道这是谁了。她开始恢复思想,只是,还没有完全从那震惊中清醒过来。“放开我,万皓然。”她说。
  “不。”他压紧她。那对燃烧的眼睛里充满了怒气和野性,他像个被激怒的野兽,他似乎想吃掉她。他磨着牙齿,使她初次了解什么叫“咬牙切齿”。他从齿缝里迸出一串话来:
  “你戏弄我,你这个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面前,故意让我看到你,你引诱我到这儿来等你,你却迟迟不露面,好不容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一个冒充货!”
  他举起手来,在她的惊愕与完全意外之下,他毫不思索的给了她狠狠一个耳光。她被打得头偏了过去,面颊上火辣辣的作痛,眼睛里直冒金星。这是她这一生里第一次挨耳光。立刻,愤怒、惊恐、委屈、疼痛……使她把所有的理智都赶跑了,她大叫了起来:“你这个疯子!你凭什么打我?放开我!我不是你的桑桑,我没有安心要在你面前冒充她!我只是倒了十八辈子霉,会无意间走到这儿来!你放开我,你才是混蛋!难道因为我不是桑桑,你就可以打我?那么你去打全天下的女人?放开我!”她狂怒的挣扎,狂怒的叫:“你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你这个野人!你这个笨蛋……”他仍然压着她,但是,他的浓眉紧锁着,似乎在“思索”她的话。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他压住她的那只手似乎有几千斤的力量,她就是挣不开他。在狂怒和报复的情绪下,她侧过头去,忽然用力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他大惊,慌忙缩回手,又甩又跳。她乘机跳起身子,回头就跑,她才起步,他一把拉住她的腿,她摔下去了,他把她用力拖回到身边,她气得简直要发疯了。
  “你干什么?”她怒声问:“我已经承认我不是桑桑,你为什么不放我走?”“坐下来!”他命令的说,声音里竟有股强大的力量。仿佛他是专司发令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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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7节[/url]                               
  有好几天,雅晴都有些精神恍惚,总觉得自己的神志不能集中,内心深处,像有一道潜伏的激流,正在体内缓缓的宣泄开来。她仍然成功的扮演着桑桑,原来任何事情,都难在一个开始,一旦纳入轨道,什么都变得顺理成章了。奶奶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怀疑过桑桑的真实性,即使雅晴有什么和桑桑不同的小习惯,奶奶也会自然而然的把它归之于:
  “到底在外面住了三年呢!”
  一句话遮掉了所有破绽,雅晴认为不可能再出错了,除非是尔旋。尔旋确实越来越变得危险而不稳定了,他眼底经常流露出过多的感情,常常燃起一支烟,就对着雅晴呆呆痴望,一任那香烟几乎燃到手指。以至于“桑桑”确实在小心的避开尔旋了。但是,她的人是避开了,她的心却甜蜜的,像发酵的酒般冒着泡泡,每个泡泡里都醉意醺然。
  好在,尔旋的工作很忙。尔凯接收了父亲遗留下来的大部份事业,一家成功的贸易公司和好几家外国名厂的代理商。尔旋却开了家传播公司,包了好几个电视台的节目和时段,因此,他不止上班的时间忙,连晚上和深夜,他都经常不在家,要不就是和客户应酬,要不然就在录影棚里。尔凯的忙碌也不比尔旋差,但是,兄弟两个显然都有默契,他们尽量抽空回家,每晚总有一个是留在家里的。他们都了解一点,奶奶的岁月已经无多,而竭力在争取能相聚的每分每秒。
  宜娟在三天后就和尔凯讲和了,雅晴看得出来,软化的不是尔凯,而是宜娟,她照旧来桑家,小心的讨好奶奶,也讨好“桑桑”,绝口不提“吉他事件”。兰姑私下告诉雅晴,她已经对宜娟解释过了,桑桑曾受过感情上的创伤,而不愿再弹吉他。也在那次私下谈话里,雅晴问过兰姑:
  “当初桑桑引起家庭大战时,你和奶奶是站在桑桑一边呢?还是站在尔凯一边?”
  兰姑沉默了片刻,然后抬头坦白的回答。
  “尔凯一边。”“奶奶也是?”“是的。”“尔旋呢?”“也是。只不过不像尔凯那样激烈。”
  那么,当初的桑桑,是处在孤立状况下了。雅晴沉思着,她还想问一些细节,兰姑已机警的避开了。怎么,他们全家对这件往事,都如此讳莫如深呵!
  这天晚上,奶奶又犯了心脏痛的老毛病,李医生来打过针,告诉兰姑没有关系,老人需要休息。奶奶很早就睡了。尔凯和宜娟关在他的书房里——在这家庭中,大约空房间太多了,尔凯和尔旋都豪华到除卧房之外,还在楼下各有一间书房。尔凯小两口在书房中静无声响,大约在喁喁谈情吧。兰姑和纪妈早就成了闺中知己,都在厨房里料理第二天的菜肴,一面聊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尔旋——尔旋那晚偏偏不在家,他有应酬,晚上还要去摄影棚,安排一位影星上节目,他刚包下一家电影公司的全部宣传工作。
  雅晴忽然觉得很寂寞,很无聊。这是来到桑家之后,第一次有这种寥落感。她在自己的屋里待了好一会儿,倚窗而立,她看到皓月当空,窗外月明如昼。依稀彷佛,她又听到山里传来的梵唱和钟声……她一时兴起,拿了一件兰姑为她钩织的紫色披肩,她下了楼,走到花园里。
  没有人注意她。她在花园里走了走,摘下一串茑萝,在梧桐树下拾起一片心形叶片,有没有人注意过,梧桐叶子是心形的?她想起《梦的衣裳》中的两句:秋天,我在树林中散步,秋雨梧桐也变成了歌唱。那么,桑桑或者注意过了?
  花园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很无聊!她走向大门,打开边门,她走出了“桑园”。顺着脚步,她往“桑园”后面的小径走去,这条路尔旋带她走过,可以直通湖畔,也可以绕到山上的小庙。她裹着披肩,夜色凉如水,夜色确实凉如水!她慢慢的,并没有一定的目标,只是顺着小径往前走,路边有许多野草,草丛里,流萤在闪烁着。她不知不觉就走到湖边来了,地上很乾燥,连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小径两边有合抱的大树,叫不出树名,却落了一地松脆的树叶。她踩着那树叶,又软又脆,作声,给了她一种又静谧又温馨又恬然的感觉。好极了,这样的夜,这样的湖水!
  然后,她发现了一棵梧桐树,又高又大的梧桐树,她好惊奇,因为台湾的梧桐树是很少的。于是,她想起兰姑告诉过她的话,他们建造桑园时,保留了原来的一些树木,那么,这棵梧桐和桑园里的梧桐是同样很早就存在了。她走到梧桐树下,树下铺了一层落叶。梧桐是最会落叶的树。她站在那儿,双手交叉的抱在胸前,拉着披肩的角。她看着湖面,月光在湖上闪亮,像许多闪光的小飞鱼,在水面跳舞,她看得出神了。无意间,她抬起头来,想看月亮,却一眼看到耸立在湖对面的“桑园”,她怔了怔,从她所站立的这个角度,却正好看到桑家楼上面湖的窗子,有一扇窗内亮着幽柔的、浅紫色的丕她几乎可以看到那紫色的窗帘,在风中摇曳。她呆望着,轻蹙着眉梢,她的思想在飞驰着;脑海里闪过一些闪丕又很快的熄灭了。梧桐树、窗子、心形叶片、梦的衣裳……她面前好像放着一盘七巧板,她却拼凑不起来,只知道一件事,从这个角度,从这棵梧桐树下,可以看到自己的窗子。那么,从她的窗口,是不是也可以看到这儿呢?不。她看过,湖的对面只是一片幢幢树影,如果没有光源,你绝对不可能看到湖对面的东西!何况,她也没必要去找湖对面的一棵梧桐树!
  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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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闹大了。雅晴求助的看了兰姑和尔旋一眼,就松开奶奶的手,冲出房门,直往楼下跑去。到了楼下,她正好看到宜娟冲出大门,她也往大门跑,一面直着喉咙喊:

  “宜娟!宜娟!不要生气,宜娟……”

  “让她去!”尔凯在后面怒气冲冲的喊。“不要理她!让她去!”雅晴回过头来,瞪视着尔凯。

  “你疯了吗?桑尔凯!”她低低的说:“你还不去把她追回来?”“让她去!”尔凯跌坐在沙发里,用手痛苦的抱住了头。“这是报应。我逼走桑桑,桑桑再逼走宜娟,这是报应。”

  雅晴目瞪口呆的看着尔凯,这是演戏呀,难道你也演糊涂了?她张着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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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乱动,奶奶还看着呢!”  她真的不敢动了,躺在那儿,贴在他那男性的胸怀里,闻着他身上那股男性的气息,她又有那种迷乱而昏沉的感觉,又有那种懒洋洋、软绵绵的醉意。老天,这段路怎么这样长,她觉得自己的面孔在发热,由微微的发热逐渐变成滚烫了。她相信他也感受到她身上的热力,因为……要命!他把她抱得更紧更紧了。终于走进了她的房间,他一直把她抱到床边去,轻轻的,很不情愿似的,把她放在床上。她正想从床上跳起来,他已经警告的把手压在她身上。她只得躺着,侧耳听着门外的声音。尔旋把一个手指压在她唇上,然后,他转开去,走到门口,他细心的对门外张望了一下,就关上了房门,而且上了锁。他走回床边。她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瞪视着尔旋。
  “很好,”她憋着气说:“我们的戏越演越精彩了!”
  “是的,越来越精彩了。”
  他说,坐在床沿上。俯下头来,他第二次吻住了她。
  她的心跳加速,所有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去。他的嘴唇湿润温柔而细腻,辗转的压在她的唇上。她的头更昏了,心更乱了。理智和思想都飘离了躯壳,钻到窗外的夜空里去了。她不知不觉的抬起手来,环抱住了他的脖子。不知不觉的把他拉向自己。不知不觉的用唇和心灵反应着他,好久好久,几个世纪,不,或者只有几秒钟,他的头抬起来了,他的眼睛那么亮,他的脸孔发红,他的呼吸急促……,她躺在那儿,仍然不想动,只是默默的望着他,静静的着他。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来桑园,为什么她会去花树,为什么她注定在那个下午要遇到他,为什么她甘心冒充桑桑……因为这个男人!命中早已注定,她会遇到这个男人!
  尔旋用手指轻轻的抚摸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和她那尖尖的小下巴。“天知道,”他哑声说:“我每天要用多大的力量,克制自己不要太接近你!天知道你对我的吸引力有多强!天知道你使我多迷惑或多感动多震撼!你的机智,你的聪明你的善良,你的伶俐,你的随机应变……老天!”他大大喘气,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拉进了他的怀中。他用双臂紧箍着她,而再度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片刻之后,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她听到他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听着!雅晴,”他热烈的低语。“你要设法距离我远一点,否则,你不会穿帮,我会穿帮了!”
  她多喜欢听这声音呀!她多喜欢听这心跳呀!她多想就这样赖在这怀里,再也不要离开……噢,我们的合同里没有这个!噢……我却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她悄悄的笑了,羞涩的笑了。原来,这就是爱情!原来,这就是让桑桑宁可放弃生命而要追寻的东西……桑桑,她一震,理智回来了,思想也回来了,她赶快推开他,急促的说:“你还不下楼去!你会引起怀疑了!”
  “我知道。”他说,却没有移动。
  “你们害我差点出丑,知道吗?你应该告诉我桑桑和万皓然的故事,还有那支《梦的衣裳》!”
  “我知道。”他再说,仍然热烈的盯着她。
  “什么时候告诉我?”“改天。”他轻轻的拂开她面颊上的发丝。紧紧的注视她的眼汇“答复我一个问题!”他说。
  “什么?”“有一天,当你不需要当桑桑的时候,你还愿意姓桑吗?”
  她转开头去,悄笑着。
  “到时候再说!”“现在!”他命令的。“不!我不知道。”他温柔的用胳膊搂着她。
  “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连串的低哼着,有三分羞涩,有七分矫情。他的胳膊加重了压力。
  “你敢再说不知道,我就又要吻你了!”他威胁着。
  “不……”他闪电般的用唇堵住她的嘴。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飞快的分开了,他惊跳起来,她立刻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挥手叫他离开。尔旋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兰姑正搀着奶奶,在门外探头探脑呢。“她怎么样?”奶奶关怀的问。
  “劝了她半天,总算把她安抚下来了。”尔旋说。
  雅晴躺在床上,闪动眼睑,想笑。她只好一翻身,把头埋进枕头里去了。“我没想到,隔了三年多了……”奶奶感叹着:“这孩子还没有忘记万皓然啊?”“嘘!”尔旋警告的嘘着奶奶。“拜托拜托,我的老祖宗,你可千万别提这个名字!”
  “哦,哦,哦,”奶奶结舌的:“我实在是个老糊涂了,我知道,我知道,不提,以后绝对不提。”她伸头对床上张望,雅晴正在那儿不安静的左翻腾右翻腾,天知道!你怎么可能刚听到一个男人对你示爱以后,还能静静的“装睡”呢?“她没有睡着啊?”奶奶问,一向耳朵不灵,怎么偏偏又听见了。
  雅晴干脆打床上一翻身,坐起来了。
  “奶奶!”她叫。“哟!”奶奶立刻走了进来,坐在床边望着她,伸手怜惜的摸她的面颊。“小桑子,你没睡着呀!”
  “奶奶,”她扭着身子,脸上红潮未褪,呼吸仍然急促,情绪仍然高昂……奶奶,如果她姓桑,这声奶奶可真是应该叫的啊!她想着,脸就更红了。
  “怎么,”奶奶摸她的脸,又摸她的额。“好像有些发烧呢!尔旋,我实在不放心,你还是打个电话,请李大夫来给她看看吧!”“哎呀!”雅晴叫了一声,打床上跳到地上来了。“不要小题大作,好不好?我没事了!我只是……只是……”她转动眼珠,噘起了嘴:“我刚刚好丢人,是不是?”她委委屈屈的问:“我一定把大家都吓坏了,是不是?哎呀!”她真的想起来了。“宜娟呢?”“在楼下哭呢!”兰姑说。
  “哦!”她闪着眼睫毛,看着奶奶。“我……我并不想惹她伤心的!奶奶,我闯祸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奶奶拍抚着她的手。“不怪你,谁教她毛毛躁躁冒冒失失的送东西来?”
  “奶奶!”雅晴不安的耸耸肩:“人家又不是恶意,我……我……”她认真的握紧奶奶的手,认真的看着奶奶,认真的说:“我不能再弹吉他了,奶奶。”她哀伤的说:“我受不了!我也……再不能唱歌了!”
  “我懂我懂,”奶奶慌忙接口。“忘记这些事,宝贝儿!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她如释重负。转过头去,她看到尔旋和兰姑,兰姑正对她悄悄的、赞美的含笑点头。尔旋呢?尔旋那对闪亮的眼睛是多么灼灼逼人啊!她转开眼珠,依稀听到楼下传来宜娟的哭声和尔凯的说话声。尔凯有罪受了,她想。她听到宜娟哭着在喊:“……你骂我笨蛋!你凶得像个鬼!谁知道你妹妹是神经病!”“你再叫!你再叫!”尔凯低吼着:“给奶奶听到了有你受的!”“你家老的是老祖宗,小的是小祖宗,我不会伺候,”宜娟哭叫着:“干脆咱们分手!”“分手就分手!”尔凯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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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是由曹宜娟带来的,雅晴相信,宜娟决无任何恶意,怪只怪她对桑桑的事了解得太少又太多,显然尔凯很避讳和她谈桑桑,宜娟对桑桑的过去完全不知道。奶奶在寂寞和怀念中,一定又对宜娟谈了太多的桑桑,因而宜娟竟知道了桑桑的爱好与特长。晚上,大家都坐在客厅里东拉西扯,听“桑桑”叙述她在洛杉矶 “亲眼目睹”的一场“警匪追逐战”。她正说得有声有色时,宜娟来了。近来,宜娟有些刻意模仿“桑桑”的打扮,她穿了件宽松上衣,和一条紧身的AB裤。只是,因为她属于丰满型,不像雅晴那么苗条,这打扮并不非常适合她,但足见她“用心良苦”。她进了门,笑嘻嘻的,手里抱着一件又高又大的东西,是一个崭新的吉他盒子!

  “瞧!桑桑!”她讨好的、兴奋的、快乐的笑着。“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奶奶和兰姑都告诉过我,你的吉他弹得棒透了!我猜,你的吉他一定丢在美国没带回来,这些日子你也忙得没时间出去买,我就去帮你买了一个!”她打开琴盒,心无城府的取出那副吉他,吉他上居然还用小亮片,饰上“S·S·”两个字母,来代表“桑桑”。她举起吉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室内空气的紧张和僵硬,她一直把吉他送到“桑桑”面前去。“快,桑桑,你一定要弹一支歌给我们听!唱那支《梦的衣裳》,好吗?”雅晴僵住了。飞快的,她抬起睫毛来扫了尔旋尔凯兄弟两个一眼,两兄弟都又紧张又苍白。她心中涌起一股怒气,气这兄弟两个!他们该告诉她有关吉他和《梦的衣裳》的故事,他们该防备宜娟这一手。现在,这场戏如何唱下去?她生气了。真的生气而且不知所措了。掉头望着奶奶,奶奶正微张着嘴,着了魔似的看着那吉他,她竟看不出奶奶对这事的反应。她急了,怔了,想向兰姑求救,但是,来不及了,宜娟又把吉他往她面前送:“桑桑!”她妩媚的笑着, “拿去呀!你调调音看,不知道声音调好了没有!”“宜娟!”骤然间,尔凯爆发似的大吼了一句,怒不可遏的大叫:“拿开那个东西!你这个笨蛋!”

  这一吼,把雅晴给惊醒了。顿时间,她做了个冒险的决定,她只能“歇斯底里”的发作一番,管他对还是不对!她倒退着身子,一直往楼梯的方向退去,她相信不用伪装,自己的脸色也够苍白了,因为,她的心脏正擂鼓似的狂跳着,跳得快从喉咙口跑出来了。她开始摇头,嘴里喃喃的、呐呐的、不清不楚的喊着: “不!不!不!不要吉他!不要吉他!不要吉他!”

  她抬眼看奶奶,她的头摇得更凶了,摇得头发都披到脸上来了。她重重的咬了一下舌头,痛得逼出了眼泪,她哭着抓住楼梯扶手,尖声哭叫:

  “不要!奶奶!我不要吉他!我不会弹吉他!我不会唱歌!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拿开那个!奶奶!奶奶!奶奶呀!”

  第一个向她扑过来的是兰姑,她一把抱住雅晴的身子,大声的嚷着:“桑桑!小桑桑!没有人要你弹吉他,没有人要你唱歌,你瞧,没有吉他,根本没有吉他!”她俯下身子,假装要安定她,而飞快的附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演得好,继续演下去!”

  得到了鼓励,雅晴身上所有的演戏细胞都在活跃了,她把整个身子伏在楼梯扶手上,让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她似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你告诉他们……你告诉他们……我不要弹吉他!我不要!奶奶……”奶奶颤巍巍的过来了,她那满是皱纹的、粗糙的手摸上了雅晴的头发,她的胳膊环绕住了雅晴的头,她的声音抖抖索索,充满了焦灼、怜惜、心疼与关切的响了起来:

  “我告诉他们,我告诉他们,宝贝儿,别要别哭我告诉他们!”奶奶含泪回视,怒声吼着:“谁说桑桑要弹吉他?我们家永远不许有吉他!纪妈,把那把吉他拿去烧掉!快!”

  纪妈“噢”了一声,大梦初醒般,从宜娟手里夺下吉他,真的拿到厨房里去烧起来了。宜娟愣愣的站在那儿,像个石膏像,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雅晴的“戏”不能不继续演下去,事实上,她也不明白该演到怎样的程度再收场。她软软的在楼梯上坐了下来,身子干脆伏到楼梯上去了。她哭得一直抽搐,嘴里叽哩咕噜的在说些她仅有的“资料”:

  “我恨大哥!我恨大哥!没有衣裳……没有梦,我什么都没有……我恨大哥!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没有……梦的衣裳……”她呜咽着,悲鸣着,挖空心思想下面的“台词”:“奶奶,我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奶奶,我不弹吉他了,不唱歌了,自从到美国,我就……不唱歌了。我只有奶奶,没有梦也没有歌了……”好一句“没有梦也没有歌”,这不知道是哪本小说里念来的句子。她心里暗叫惭愧。而奶奶,却已经感动得泪眼婆娑。她坐在雅晴身边,用手不住抚摸她,不停的点着头,不停的擦眼泪,不停的应着:“是啊!是啊!奶奶懂,奶奶完全懂!好孩子,宝贝儿,桑丫头……奶奶知道,奶奶都知道。……”

  雅晴仍然伏在楼梯上喘气,桑尔旋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低头望着雅晴,他简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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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6节[/url]                               
  接下来的好几天,日子过得又甜蜜又快活,一切顺利得不能再顺利,奶奶从早到晚的笑逐颜开。所有的心思全放在“桑桑”身上,桑桑要吃这个,桑桑要吃那个,桑桑的房里要有花,桑桑的小花猫要洗干净,桑桑的衣服要烫平,桑桑的被单要天天换……老天,难道这桑桑又是美食主义者,又有洁癖?当她悄问兰姑时,兰姑才笑着说:
  “什么洁癖?桑桑席地就能坐,大树也能爬!这都是奶奶,她心目里的小桑桑,等于是个公主。十二层垫被下放了颗小豆子,也能把她的小桑桑闹得睡不着觉!”
  不管怎样,雅晴热中的扮演了桑桑,也成功的扮演了桑桑。一个星期来,她除了和尔旋出去到附近的湖边散散步,到小山林里走走。她发现山上还有个小庙,居然香火鼎盛,怪不得她常听见钟声。几乎就没出过大门。当然,她和父亲联系过了,趁奶奶睡午觉时,她和父亲通过电话,父亲笑得好亲切好开心:“我以你为荣,雅晴,祝你好运!”
  好运?我确实有好运!她想,有三个女人宠她,有两个男人尊重她,在桑家,似乎比在陆家好了几百倍!不生气,不小心眼,不懊恼……每一个新的日子,是一项新的挑战。每晚,她躺在床上,会对着天花板悄悄低语:
  “我愿意这样子,我愿意这种日子一直延续下去!”
  有天下午,李医生带着他的医药箱来了。他是桑家将近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幸好雅晴早就在照片上认识了他。李医生看到雅晴那一刹那,雅晴知道自己真正面临考验了,尔凯尔旋兄弟把桑桑的死讯保密得十分彻底,连李医生都不知道。雅晴站在客厅中间,笑望着李医生。
  “您看!”她扬眉毛,瞪大眼珠。“是谁回来了?”
  李医生一怔,推了推眼镜片。希望你的近视加深了,雅晴想着。希望你也老花了,要不然,就有些散付这时代,又是电视又是书籍又是科学仪器,人类的眼睛最难保护。李医生的视力一定不是很好,因为,他一下子就笑开了,在雅晴肩上轻拍了一下,他大声说:
  “好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奶奶笑得又幸福又欣慰又骄傲:
  “你瞧,咱们的小桑桑变了没有?”
  李医生一本正经的看了看“桑桑”。
  “白了点儿,胖了点儿,外国食物营养高……”
  “算了算了!”雅晴一迭连声的嚷:“什么外国食物啊?都是奶奶、兰姑、和纪妈三个人联合起来喂我,李大夫,你趁早告诉奶奶,有种病叫营养过剩症,她们再这样强迫我吃东西,非把我喂出毛病来不可!”
  “真的……”李大夫笑着才开口。
  “别听她!”奶奶已经打断了李大夫。“刚回来那两天,你不知道,身上就没几两肉,你想,咱们家的孩子怎么吃得来生牛肉、生菜、生猪排、生鱼生虾……的,外国人到底没开化,什么都吃生的!有次尔凯兄弟两个强迫我去吃西餐,哇呀,牛肉还带着血,八成刚从牛身上切下来的,我看得直恶心,一个月都不想吃肉!啧啧,”奶奶又摇头又笑又叹气:“想到桑丫头在国外吃了三年生肉,我就心都扭起来了。”
  全家人都笑了,李医生也笑了,“桑桑”也笑了,一面笑,一面对李医生咧着嘴伸舌头作鬼脸。
  那天,李医生给奶奶详细检查了身体。尔凯尔旋两兄弟争着送他出去,李医生在大门外,对两兄弟奇怪的说:
  “怪不怪?她在进步!”
  尔旋深吸了口气。“并不怪,我知道精神治疗有时会造成奇迹!”
  “是的。”李医生深思的说:“桑桑比什么药方都好,到底是孝顺孩子,她的硕士学位怎样了?”
  “放弃了。”尔凯答得流利。“奶奶和学位比起来,当然是奶奶重要。”他盯着李医生,正色问:“她有起色了,是不是?她会好起来吗?”“尔凯,”李医生深深的看他,语气郑重而温柔。“奶奶的整个身体,已经是一部老机器了,这么些年来,这老机器已尽了它每一分力量,现在,每个螺丝钉都锈了都松了,马达也转不动了。对生命来说,新陈代谢,是找不到奇迹的。”
  “那么,”尔旋悲哀的问:“她还有多久?”
  “上次我诊断她,认为不会超过三个月,现在,我认为,可能还有五个月。”“下次,你说不定会认为还有一年。”尔旋满怀希冀的说。
  “我希望如此!”李医生感动的微笑着。“尽量让她快乐吧!当了四十年医生,我惟一省悟出来的道理,人生什么都不重要,快乐最重要。”医生走了。雅晴在尔旋兄弟两个脸上看到了真切的感激,她知道,自己这场戏有了代价!望向奶奶,噢!她在心底热烈而期盼的狂喊着:但愿奶奶长命百岁,但愿奶奶水远不死!
  戏是演得顺利极了。只是,这天晚上,却出了一件意外,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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