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衣裳

第1节                             
  陆雅晴在街上闲荡。这决不是一个适宜于压马路的日子,天气好热,太阳好大,晒得人头昏昏,脖子后面全是汗。偏偏这种不适宜出门的下午,却又有那么多的人不肯待在家里,都跑到街上来穿来穿去,把整个西门町都挤得人碰人,人挨人。连想看看橱窗都看不清楚。真搞不懂这些台北市的人,好端端的为什么都从家里往外跑?总不成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家里有个和她同年龄的“继母”?唉!想起李曼如,陆雅晴就忍不住叹了口气。曼如不是坏女孩,她善良真挚聪明而美丽。问题只在于,天下漂亮的小伙子那么多,她都不嫁,偏偏选择了雅晴的父亲。这时代是怎么啦?少女不爱少男,却爱中年男人。可是,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怪曼如,父亲才四十二岁,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又高又帅又文质彬彬。有成熟的韵味,有人生的经验,有事业的基础……难怪曼如会为父亲倾倒,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的嫁进陆家。对父亲来说,这婚姻是个充满柔情蜜意,炽烈热情的第二个春天,因为他已经整整鳏居了八年了。可是,对雅晴来说,却有一肚子苦水,不知能向何人诉说?
  家里忽然多了个“小妈妈”,小到当雅晴的姐姐都不够大。她连称呼李曼如都成了问题,当然不能叫妈妈,叫阿姨也不成,最后变成了没有称呼,见了面彼此“客客气气”的瞪眼睛虚伪的强笑,然后没话找话说。父亲在场的时候更尴尬,曼如常常忘形的和父亲亲热,雅晴看在眼里,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父亲注意到她的“别扭”,就也一脸的不自在。忽然间,雅晴就了解到一件事实,以前父女相依为命的日子已成过去,自从曼如进门,她在家里的地位已成多余。这个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雅晴并不怪父亲,也不怪曼如,不知从何时开始,雅晴就成了个“宿命论者”。她相信每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斗不过命。而且,在心底的底层,她虽然懊恼父亲的婚姻,却也有些同情父亲和曼如。她知道他们两个都急于要讨她的好,又不知从何着手。她知道父亲对她有歉意,其实是不必须的。曼如对她也同样有种不必须的歉意。不管怎样,这种情绪上的问题使他们越来越隔阂,也越来越难处了。
  这个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尤其,是发生今天的事以后。今天的事是怎样发生的呢?
  陆雅晴停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外面,瞪视着橱窗里几件最流行的时装。她微歪着头,心不在焉的沉思着。她手里拎了个有长带子的帆布手袋,橱窗里也有这种手袋,和衣服配色应用。感谢父亲在事业上的成功,使她的服装用品也都走在时代的前端。真的,感谢!她咬咬牙蓦然把手袋用力一甩,甩到背上去。手袋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弧度,打在后面一个人的身上,才落在自己的肩头。后面的人叽咕了一句什么,她回头看看,轻蹙着眉,那是个好年轻的男人!她把已到嘴边的道歉又咽了回去。没好气的猛一甩头,男人看什么女人服装?是的,今天的事就出在女人的时装上。
  父亲去欧洲一星期,今晨才到家,箱子一打开,雅晴已经习惯性的冲过去又翻又挑又看,一大堆真丝的衬衫和肩头吊带的洋装使她欣喜如狂,她抱起那些衣服就大喊大叫的嚷开了:“爸!你真好!你的眼光是第一流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她猛然抬头,才发现父亲又僵又古怪的表情,和曼如那一脸的委屈。突然,她明白了。今年不是去年,不是前年,不是以往那许许多多父亲出国归来的日子。这不是买给她的!顿时间,她觉得一股热潮直冲上脸庞,连胸口都发热了。她仓促的站起身,抛下那堆衣服,就直冲进自己的卧室。她听到父亲在身后一迭连声的呼喊着:
  “雅晴,是给你的呢!怎么啦?真的是给你的呢!爸给你挑的呢!”如果父亲不这样“特别”的解释,她还会相信总有几件属于自己,但是,父亲越说,她越不愿去碰那些衣服了。尤其,曼如是那样沉默在自己的委屈中。她几乎可以代曼如“受伤”了,“受伤”在父亲这几句情急的“呼喊”里。一时间,她为自己难过,为曼如难过,也为父亲难过了。
  总之,这个家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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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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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葬礼已经过去了。奶奶被安葬在阳明山的公墓里。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生命就是这样,永远在一代又一代的替换。从葬礼上回
来后,雅晴就在房间里,把她的皮箱摊开在床上,她开始慢慢的、慢慢的把自己的衣服,一
件件叠好放到箱子里去。她房里有架小电视机,打开电视,她让荧光幕上的戏演着,她并不
看,只埋头做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事。她的戏已经演完了,她该回去了。她住了手,忽然
陷入某种沉思中。是她的戏吗?不,是奶奶的戏演完了。或者,每个人都一生下地,就开始
扮演自己的角色,直到死亡,角色才算演完。奶奶,她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一个大时代中
的小女人,像大海中的一个小泡沫,没有人注意它的升起,也没有人注意它的消失。在我们
这个时代里,有多少这种默默而生,默默而去的人呢?
    她摇摇头,明知道奶奶的去只是迟早的问题,她仍然满怀酸楚。在这一刻,她才更深的
体会到,自己有多深的爱着奶奶,事实上,在她见奶奶的第一面时,她就已经爱上这个满怀
创伤,却仍坚强屹立的老人。她爱她,她真的爱她……把衣服堆在床上,她默默的拭去颊边
的泪水。
    楼下还有很多客人,李医生夫妇、宜娟的父母、和一些尔旋父执辈的朋友们,正在客厅
里谈着话,谈一些久远以前的过去,一些老太太的善举,一些历史的陈迹。尔旋、尔凯、兰
姑、纪妈、宜娟……都在客厅里招呼着。雅晴重新从衣橱里取出衣服,没有人注意她的离
开,大家并不太热心于从美国归来的小妹妹。明天,尔旋可以很自然的告诉那些亲友们,小
妹又回到美国念硕士去了。不久,大家就会把桑桑完全淡忘了。这社会就是这样的,人人都
忙,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剧和悲剧,再也没时间去注意别人家的事情。小桑子,她也只是沧海
一粟而已。她再擦擦眼睛回想起来,奶奶是多么坚强!小桑子、宝贝儿、桑丫头……她却明
知道眼前是个冒牌货!为了让尔凯尔旋兰姑纪妈高兴,她把所有的悲哀都隐藏在内心深处,
将计就计的跟着大家演戏,甚至,她并没有因为雅晴不是桑桑而少爱她一点。当她生病时,
她照样不眠不休的守候在她身边。奶奶!奶奶!奶奶!她心里在低唤着,下意识的看看窗外
的天空,湖对面的树林后面,正有一缕炊烟在袅袅升起。她望向天上的白云,奶奶,你在天
有灵,会不会想到,现在最强烈的想念着你的人,是那个在你生命最后的六个月中,闯进来
的陌生女孩。有人敲门,她来不及回答,门开了。尔旋走了进来。他一面进门,一面说:
“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楼来了……”
    他忽然住了口,呆呆的望着床上的衣服和皮箱。“你要做什么?”他问。
    “戏演完了,曲终人散,我也该走了。”她凄苦的说,仍然在想着奶奶,想着那最后的
一个耶诞夜,大家跳“狄斯可”,奶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他们取悦了奶奶,还是奶奶取
悦了他们?尔旋大踏步的走了过来,把箱子用力阖上。
    “你发疯吗?”他急促的说:“这儿就是你的家,你还要走到哪里去?”“不。”她着
他:“我必须回到陆家去。”
    “你还是要回来的,是不是?”他盯着她。“我们何必多此一举?本省人说,结婚要在
热孝里,否则要等三年。大哥已经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这件事了。我们也速战速决吧,怎
样?”
    “不管怎样,我要先回到陆家。”
    他走近她,注意到她的泪痕了。
    “你又哭过了。”他怜惜的说,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今天,你比我们谁都哭得多。”
“我很爱哭。”她说,把头埋进了他的肩膀里,泪水又来了。“噢,尔旋,你们不知道奶奶
有多伟大,你们不知道!”她热烈的喊着。“傻瓜!”尔旋的鼻子也酸了,声音也哑了。
“我们不知道吗?我们总比你知道得更多!否则,也不会安排你来我家了。”他忽然推开
她,正色看她:“雅晴,你有没有想过,冥冥中的命运到底在安排些什么?我们的相遇相
恋,完全因奶奶而起,严格说起来,她老人家在不知不觉中,给我们牵了红线了。”
    “在有知有觉中,”雅晴低哼着:“她又何尝不在牵红线呢?”她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
才听得见。
    “你在说什么?”他问。
    “没有说什么,”她慌忙说:“我只是想奶奶,我好想好想她,想起以后再也听不见她
叫宝贝儿、桑丫头、小桑子……我就觉得心都扭起来了。”
    “雅晴!”他又怜又爱又感动的低唤了一声。
    然后,在那相同的悲切里,在那彼此的需要里,在那相惜相怜的情绪里,他们又拥吻在
一起了。一个细腻的、温柔的、深情的吻,是彼此的安慰,是彼此的奉献,是彼此的怜惜,
也是彼此的热爱……。而雅晴,她更深切的在献出自己的心灵——为了奶奶。她深信,奶奶
在云端里俯视着他们,奶奶在揉眼睛,奶奶在笑了。她几乎看到奶奶的笑容,漾在眉端眼角
的每条皱纹中……房门蓦然被冲开,宜娟喜悦的呼叫声同时传来:
    “桑桑!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伴娘……”
    她骤然停口,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室内。雅晴慌忙和尔旋分开,也
睁大眼睛望着宜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解释。然后,宜娟的身子往后退,嘴里喃喃的说
着:“我早就觉得不对劲,我……真没想到你们这么……这么病态,你们……你们应该都关
到疯人院去!”
    说完,她掉转身子,就疯狂的往楼下奔去。雅晴愣了愣,才回过神来,她喊着说:“尔
旋,你还不去拉住她!她以为我们是精神病了!以为我们兄妹在……”
    迟了。他们已经听到,宜娟在神经质的大叫着:
    “尔凯!我受不了你家的事!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他们……他们……他们在亲
热……”
    要命!宜娟啊!你真是个鲁莽的小三八!雅晴推推尔旋,尔旋立即做了个最后的决定,
他返身拉着雅晴的手,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楼梯口去,站在楼梯口,他对楼下的人郑重宣布:
    “让我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不是桑桑,我的妹妹桑桑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了,这位是陆雅
晴,因为她有些像桑桑,我们请她来哄了奶奶大半年……”
    楼下一片哗然。在喧哗、惊奇、与纷纷私语中,只有李大夫恍然大悟的拊着手掌,笑了
起来:
    “怪不得!”他大声说。
    “什么怪不得?”他太太在问。
    “我一直觉得她不像桑桑,可是不敢说呀。这年头流行整容,鼻子垫高一点儿,下巴弄
尖一点儿,化妆再改变一点儿……人就换了样子。可是,上次她生病了,老太太把我找来,
我给她打针,发现她有块很明显的胎记不见了。我心里就纳闷,这年头,怎么整容整到这个
位置来了?……如果胎记在脸上,除去还有道理,在……”
    “咳咳咳,”李太太慌忙咳嗽,拍着李医生的肩:“你也老了,看把人家孩子脸都说红
了!还不住口呢!”
    纪妈用手蒙着嘴,第一个忍不住笑了出来。跟着,更多的人笑了出来。连尔凯也笑了出
来,兰姑也笑了出来。丧礼后的悲剧气氛已荡然无存,室内洋溢着惊奇与喜悦。雅晴的脸一
直红到脖子上。心想:好哇!你们兄弟们千算万算,要我背家谱看照片看幻灯片,复习再复
习。你们却不知道桑桑屁股上有块胎记!在大家含笑的、好奇的、惊异的注视与打量中,她
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件展览品了。大羞之下,她转身就跑,尔旋回头要追,追以前,居然没忘
记对大家再交代了一句:“还有,我和这位陆小姐已经订婚了,欢迎各位来喝喜酒!”大家
哄然了。又笑又鼓掌又叫好。这不是办丧事的日子。这简直是宣布喜事的日子。或者,奶奶
的意思就是如此吧!雅晴想着,心里又温暖又酸楚,却已不再悲哀。她确信,奶奶不会希望
大家悲哀的,假若她能看到这种热闹的场面,相信她也会加入一角。噢!她确实加入了,雅
晴想,她何曾离开过呢?她的精神,她的影响力,她的影子,不是一直在桑家每个角落里
吗?她冲进了房间,小电视机仍然开着,荧光幕上,有个美丽的女歌星在唱《流水年华》。
流水年华,年华似水,总有一天,这歌星也将变老,变得和奶奶一样老,满头白发,满脸皱
纹。那时,剩下的只有回忆。那时,你也能像奶奶一样洒脱吗?你也能像奶奶一样坚强吗?
你也能像奶奶一样充满了爱心和体贴吗?她看得出神了,想得出神了。然后,由歌星身上,
她想到自己:陆雅晴,你有一天也会老,当你年老的时候,别忘了奶奶是怎样的!
    尔旋关上房门,把楼下的喧闹和欢笑声关住了。他走过来,从她身后抱住了她的腰,把
下巴贴在她耳边,他低声问:
    “这电视就这么好看吗?”“不要闹!”她忽然说,背脊陡然又僵直了。荧光幕上,有
个久违了的人出现了。依然是满头乱发,依然是一身随随便便的服装,依然一脸的桀骜不
驯,依然有闪亮的眼睛依然有那份孤独与高傲,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把吉他。有种遗世
独立的超然,有种飘然出尘的韵味,有种坚定自负的信念,有种“鹤立鸡群”的出众………
那是万皓然!节目主持人在报告了:
    “今天,我们非常意外而荣幸,能请到最好的吉他歌手万皓然,到我们的节目中来!大
家都知道,万皓然有编曲作词、即兴而歌的天才,深受一般年轻朋友的崇拜,他的歌有乡村
歌曲的意味,有校园歌曲的风雅……这种天才,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主持人还说
了些什么,雅晴已经听不见了。她只是瞪视着万皓然。然后,主持人下去了。场景也换了。
万皓然坐在一架水车的前面,那水车在不停的转动,一叶叶的木片运转着,运转着,像在运
转时间,运转命运,运转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万皓然抱着吉他,坐在那儿,四周有轻微的
烟雾,把万皓然烘托在烟雾中。“我要为各位唱一支我自己写的歌,”万皓然柔声说:“这
支歌是为了纪念一个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然后,他开始唱了:“水车它不停不停不
停的转动,
    将那流水不停不停的送进田中。
    荒芜的田园得到了灌溉,
    禾苗儿不停不停不停的迎风飘动。
    我曾有多少多少多少不同的梦,
    都早已被命运的轮子辗碎播弄,
    有个女孩从阳光中向我奔来,
    送我一架水车要我好好珍重!
    我把水车不停不停不停的踩动,
    看那流水将荒芜的沙漠变成田垅。
    梦儿又一个一个一个重新苏醒,
    就像那禾苗儿不停不停的迎风飘动。”
    歌声重复了两次,然后停了。万皓然的头低俯着,镜头推向水车,水车在不停不停的转
动,配合着水声的琮琮。雅晴的眼眶湿了,她从没听过他唱得这么动人。即使在“寒星”,
他也没有唱出这么多的感情,和这么深刻的韵味。在一阵疯狂的掌声以后,万皓然抬起头来
了,他的眼睛闪亮如星辰,他的脸上有着阳光,他拨弄着吉他,在弦声里,他开始说话:
“许多人以为做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寻梦就更加荒唐了。可是,我们谁没有梦呢?曾经有
人对我说,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的生命也没有意义了。所以,我唱了刚刚那支歌,送
给相信有梦,或者不相信有梦的朋友们,也送给愿意追求梦想或不愿意追求梦想的人。现
在,我要为各位再唱一支歌,也是关于梦的。歌词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写的,歌名叫《梦的衣
裳》!”他又开始唱了:
    qwer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
    青春是它的锦缎,欢笑是它的装潢,柔情是它的点缀,
    我再用那无尽无尽的思量,
    把它仔仔细细的刺绣和精镶。
    每当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万物都为我改了模样,
    秋天,我在树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变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园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着吉他到处流浪,
    只因为他眼中闪耀的光彩,
    我献上了我那件梦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间,在那一瞬间,
    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为他的光芒而欢乐,
    我对他只有一句叮咛:
    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
    poiu
    他唱完了,他的头从吉他上抬起来,眼睛炯炯发光,现场观众掌声雷动。他一直等掌声
停了,才静静的站了起来,挺直了背脊,深刻的、从容的说:
    “如果你们喜欢我的歌,那是因为我披着一件梦的衣裳,这衣裳会让每个人发亮发光,
希望你们,也都能有属于自己的那件梦的衣裳!”观众又疯狂的鼓掌了。镜头拉远,画面淡
出,另一个歌星出来了。雅晴伸出手去,关掉了电视。她回过头来,眼睛湿漉漉的,她看着
尔旋。“尔旋,你知道吗?他已经成为了一颗‘巨星’!”
    他面容感动,眼光却深深的停驻在她脸上。
    “我想,”他沉吟的说:“是你送了他一架水车,是吗?”
    “是。”她坦率的回答。
    “你不怕我吃醋?”“你已经有了水车!”“在哪里?”“这里!”她把自己投入他怀
中。
    他抱紧她,感动而震撼。“你送他的,绝不是同一架吧?”他提心吊胆的问。
    她笑了,把头埋在他怀里,她轻声叽咕:
    “奶奶说你会是个好丈夫,我看,你会是个又多心,又嫉妒,又爱吃醋的丈夫!”“你
在叽咕些什么?”他推开她的身子,看她的脸:“我听不清楚。”“没什么。”她微笑着,
望向窗外的天空。“我在想桑桑和她那件梦的衣裳!唉,好一句梦的衣裳!你知道吗?我也
有一件梦的衣裳,用青春、欢笑、柔情……编织出来的衣裳!”
    “是吗?”他问。“是的!”“你的那件衣裳在哪儿?”
    她故作惊讶状的抬头看他。
    “怎么?你没看见吗?我早就把它送给了你,现在,不正好端端的披在你肩膀上吗?”
    他笑了,拥她入怀。夜色正缓慢的布开,夜雾从窗口涌进来,在室内静悄悄的弥漫徘
徊。晚风穿过树梢,奏着和谐的乐音,像支美好的歌。这样的夜晚,该是寻梦的好时间吧!
不管你相信有梦,或者不相信有梦,不管你愿意寻梦,或者不愿意寻梦!每个人总有一件梦
的衣裳,在那儿闪闪发光。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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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晴的心脏怦然一跳,几乎跳到了喉咙口。她瞪视着奶奶,相信自己的脸色变白了。
    “奶奶,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她说。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肯不肯帮我守秘密?”她忽然问。
    “肯。”雅晴点点头。“我们今天晚上的谈话,你肯不肯不告诉那兄弟两个?也不告诉
兰丫头和纪妈?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不好?宝贝儿?”“好。”她被动的点头,心里
有些七上八下。
    “你发誓吗?”她认真的再问。
    “我发誓。”她认真的回答。
    “那么,孩子,你听我说,你不是桑桑!”
    她惊跳,脸更白了,眼睛睁得更大了。
    “奶奶!”她惊喊着。“别慌,宝贝儿!”奶奶把她拖近身边,用手慈祥的、安慰的、
爱抚的摸着她的手,和她的头发。“你费了那么大力气来演这场戏,孩子们费了那么多心血
来导演和配合这场戏,我本来应该装糊涂就装到底了……可是,奶奶不说出来,心里总是憋
得慌。而且,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孩子,”她诚挚的看她。“你总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了吧?”
    “我……我……”她嗫嚅着,心里乱糟糟的,简直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滋味,她垂下头
去,蚊子叫般的轻哼出来:“我姓陆,叫陆雅晴。”“说大声点儿,奶奶耳朵真的不行了。”
    “陆雅晴。”她重复了一遍。“大陆的陆,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陆雅晴,”奶奶
念叨着,微笑的。“你有个很好的名字。”
    “奶奶!”她振作了一下,竭力让自己从惊慌和混乱中恢复过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
是冒充的吗?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演戏吗?”“不。”奶奶低语。“你确实骗过了我。”
    “那么,我什么时候穿帮的?”
    奶奶微笑了一下,眼光又温柔又疼爱又亲切又慈祥的停驻在雅晴脸上。“让我告诉你,
孩子。我早就猜到桑桑已经不在了,在你出现以前,我就猜到了。”她的声音低柔,眼光有
些迷蒙起来。“当那兄弟两个急匆匆的赶去美国,我就知道不对劲了,很少有事情能让他们
兄弟两个都放下工作,一起在国外跑的。而且,桑丫头那副拗脾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兄
弟俩从国外回来,编了一大套话告诉我,我也半信半疑,但是,从此,桑桑只写信回来,而
不打电话了。唉!你想,桑桑怎么可能一连三年之间,连个长途电话都舍不得打呀?”
    雅晴呆望着奶奶,心里又迷糊又茫然又惆怅。她想着那兄弟两个,想着兰姑纪妈,他们
千算万算,毕竟有算不到的事情!“而且,”奶奶继续说了下去。“我经过了太多的变故,
太多的生离死别,我比任何人都敏感。宝贝儿,你奶奶虽然老了,并不糊涂。再加上,祖孙
之间,天生有种血缘关系,有种心灵感应。我猜到她去了,不管是怎么去的,她一定不在
了。可是,孩子们既然那么刻意的瞒我,我也就装聋作哑,反正,奶奶也这么一大把年纪
了。总有一天,我也会去那儿,去和他们团聚。”“奶奶!”雅晴喊。“好,”奶奶笑了
笑,握紧雅晴的手。“咱们不说那些伤感情的事。让我告诉你吧,你那天猛然出现在我面
前,确实把我吓了好大一跳!你那么像桑桑,说话、举动、又哭又笑又闹的劲儿……噢,孩
子,你真的骗过了我,我以为我错了,我的桑桑并没有死,她回来了。哦,我真的好开心好
开心哇!你怎么演得那样真呀?你怎么会扑在我怀里哭呀?”
    “我没演,奶奶,”雅晴认真的说:“我一见到您,那么慈祥,那么敦厚,那么可爱的
样儿,我的眼泪就自然而然的来了,我是真的哭了。”“好孩子,”奶奶用手摸着她的颈
项。“你是又善良又好心又热情的女孩。只有你这么好的孩子,才会接受这兄弟两个荒谬的
提议……”“还有兰姑。”雅晴说。
    “唉,兰丫头!”奶奶叹着气,忽然一本正经的对雅晴说:“答应我,你以后要特别对
你兰姑孝顺点儿,这孩子为了桑家的老的和小的,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牺牲了!”
    “奶奶!”她再喊,心里更迷糊了。
    “我告诉你吧,”奶奶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是骗了我一阵子,什么吉他风波啦,什么
永远不唱歌啦,哎,你真把老奶奶哄得团团转。可是,后来,我越想越不对了,越想越不可
能。但是,你又活生生是我的桑丫头!我心里知道总有些不对劲。然后,有一天,我在尔凯
的抽屉里发现一封信,一封他假装桑丫头写给我的家书,一定因为及时发现了你,这封信也
忘了毁掉。我不服气了,再继续找,于是,我找到了一些全是洋文的信件,我到了一趟台北
邮局,请那儿一位好心的小姐帮我翻译出来,所以,孩子,我都知道了,我的桑丫头是真的
不在了。”雅晴呆望着奶奶,眼里顿时涌上了泪水。
    “对不起,”她哽塞的说:“对不起,奶奶,我不是恶意要来欺骗你的。”“别哭别
哭”奶奶慌忙说,像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用衣袖去擦拭着她的眼睛,一面急急的说:
“你可不能掉眼泪,你如果掉眼泪,奶奶也要哭了哇!”
    “好!我不哭。”她擦干了泪痕,再望向奶奶。“你回家居然没有说!”“唉!孩子们
用了那么多心机来让我开心,如果我说穿了,会多伤他们的心呢!而且,说真的,我当时并
没有不开心,我反而很高兴。桑桑去了,是我老早就怀疑的事,也是件不能改的事实……我
有没有告诉过你,如果去哀悼已经失去的人,不如把这份感情用来怜取眼前的人?”
    “是的,你说过!”“记住这句话!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失去一些的!记住它,对
你将来也会有很大的帮助。”奶奶说得口都干了,雅晴端了杯水,送到她面前,让她喝了两
口,然后,奶奶又说了下去。“事实上,真正穿帮的并不是你,最引起我怀疑的是尔旋,他
行动古怪,整天那两个眼珠子,就跟着你转。哎,宝贝儿,奶奶是老了,人越老,经验也越
多了。那孩子是着了迷呢!几时听说过,哥哥会对妹妹着迷的呀?”
    雅晴的脸发热了。“奶奶,你什么时候证实我是假的了?”
    “九月中。”“噢,”她愣住了,“这么说来,你老早老早就已经知道了?”
    “是的。”雅晴扬着睫毛,定定的看着奶奶,心里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这些日子
来,她演戏,尔旋演戏,尔凯演戏,兰姑和纪妈统统联合起来演戏……她却再也没想到,这
里面戏演得最成功的,居然是奶奶!大家都没骗倒老奶奶,而奶奶却把每个人都骗了!她望
着奶奶,看得发呆了。
    “怎么了?”奶奶推推她。“我在想……我们……都不是你老人家的对手。”
    奶奶居然笑了起来。“让我告诉你,装糊涂比什么都容易。”
    “那么,奶奶,为什么你不继续装下去呀?让我也得意一下,我演得好用功啊!”“宝
贝儿,”奶奶收起了笑,郑重而又诚恳的说:“我可以对他们再装下去,让他们开心,对
你,我不能再装了。奶奶有些知心话非跟你说不可,你也知道,我已经多拖了好些日子,我
怕再拖不了多久,奶奶就没机会跟你说了!”
    “奶奶!”她再度惊叫。
    “哦,是的,奶奶也知道,”她了解的看着雅晴。
    “李医生跟他们联合起来骗我,其实,我心里都有数!”
    雅晴目瞪口呆,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让我快些说吧!”奶奶拉着她的手。“否则,他们会怀疑奶奶为什么把你留了那么
久。听我说,宝贝儿,你有次生病了,尔旋有次撞车了,我不再追问你什么。当你生病的时
候,尔旋那个呆子就坐在你房门口扯头发……宝贝儿,我知道你遇到了万皓然。那姓万的孩
子和我们桑家像是结了不解之缘。以前是桑桑,现在是你。”
    雅晴怔怔的坐着,不说话。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事情,是这个老太太所不知道的。
    “你明白,桑桑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桑桑对我有任何要求,我几乎是有求必
应。只有一次,我反对了她,就是她和万皓然的婚事。”奶奶深切的凝视着雅晴。“当年桑
桑太小,她不能了解。现在呢,你也卷进去了。知道吗?当年,我见过万老太太。”
“哦?”“我和万老太太谈了很久,我也见过万皓然。你必须明白,万皓然确实非常可爱,
他有股魔力,他有男子汉的气概,他会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但是,会是世界上最令人痛苦
的丈夫!”雅晴听得痴了。“他是一只鹤。一只孤独的鹤。你当然听过鹤立鸡群那句话,他
和别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就比别人出色,这种男人,哪一个少女会不爱他呢?但是,他不会
被婚姻拴住的,当他真正恋爱的时候,他不争取,反而逃避,他怕爱情,怕婚姻……他从来
没有要娶过桑桑!我想,他也没有要娶过你!孩子,”奶奶柔声的问:“他向你求过婚吗?”
    雅晴摇头。“你瞧!这就是他!老实说,我很欣赏那孩子!我相信,全世界没有一个女
人能拴住这匹野马!这种性格,也是相当让人服气的。好了,宝贝,我长话短说,”她把雅
晴更近的拉到自己面前。“你会走进桑家来,你会让我叫了你这么久的宝贝儿,你会姓了咱
们家的姓,你会叫了我大半年的奶奶,你会——让我那个傻呼呼的孙子坐在你房门口扯头
发——总算你和我们桑家有缘。孩子,我今天给你挂了一块有‘桑’字的金牌,我跟你说了
这么多,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真正做我们桑家的人?”雅晴满脸通红,低低的唤了
一声:
    “奶奶!”“你知道,我很害怕吗?”奶奶说。
    “怕什么?”她不解的。
    “万皓然。”奶奶坦率的说了出来:“怕他在你心里的份量超过了尔旋……会吗?”
“奶奶!”她低下头去,有些羞涩,有些矫情。
    奶奶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仔细看她。
    “你真像桑桑。”“我保证,奶奶,”她含糊的说:“我不会像桑桑那样做傻事,我毕
竟不是桑桑。”奶奶的眼睛亮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奶奶的声音低哑而温柔。
“我打心眼儿里爱你疼你,当你生病那段日子,我真是急坏了。哎,宝贝,不是我做奶奶的
夸自己的孙儿,相信我,尔旋会做一个好丈夫。我看着这孩子长大,从没见过他这样失魂落
魄,他一向也是骄傲的,也是有个性的,我还怕他永远讨不到老婆呢!但是,他对你,
哎!”奶奶深深叹息。“他那么爱你,这份爱也值得珍惜吧!”“奶奶!”她的脸更红了。
她轻轻把面颊靠在奶奶胸前。“我珍惜的,我一直很珍惜的!”
    “那么,你要真正做我们家的人了?”奶奶问,微笑起来,似乎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
“奶奶老了,对人世已经没有什么希求了,但是,如果知道你会嫁给尔旋,我想,我就再也
没什么遗憾了!”“奶奶!”她责备的喊,面颊红得像五月的石榴花。“不要这样说,不要
讲那些丧气话,让我告诉你吧,我为万皓然动过心,可是,我想,我一直爱着尔旋。您放
心!”她压低声音:“我会嫁他的!”“说清楚一点,”奶奶兴奋的:“别忘了奶奶的耳朵
已经聋了呀!”“奶奶,”雅晴提高了一些声音,热烈的低喊:“你的耳朵根本不聋,你的
眼睛看得比谁都清楚,你的心智明白,你的脑筋是第一流的……不过,你一定要逼我再说一
次,我就再说一次:你是我的好奶奶!我答应你,我会嫁给他的,嫁给桑尔旋!行了吗?我
的老祖宗?”
    奶奶笑了。那笑容又幸福,又满足,又欣慰,又快活,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笑了。三天
以后,奶奶在睡眠中与世长辞,唇边还带着笑容,眼角还充满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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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耶诞节来了。在桑家,耶诞节依然有它欢乐的气氛与意味,装饰得十分漂亮的耶诞树耸立在客厅中,上面装满了发光的、五颜六色的小球,和成串成串一闪一闪的小灯泡。耶诞树下堆满了礼物,包装得华丽讲究,饰着一朵朵的缎带花。奶奶、兰姑、纪妈、尔凯、尔旋、宜娟、雅晴……大家都待在家里,拆礼物,看礼物,惊叫,欢笑,彼此拥抱道谢,居然也闹得天翻地覆。奶奶像个孩子,每看一件礼物,就欢呼一声。然后,她披着雅晴送的披肩,挂着兰姑送的玉坠子,穿着纪妈送的小棉袄,裹着尔凯送的长围巾,穿着宜娟送的绣花拖鞋,再套上尔旋送的一对金镯子,她拖拖拉拉,叮叮当当的走来走去,弄得雅晴笑弯了腰,她抱着奶奶,把头埋在奶奶怀中,边笑边说:“奶奶,你简直像个吉卜赛的算命女人了。”

  “就缺一个水晶球!”尔旋嚷着。

  奶奶开心得用手擦眼泪,她抚摸雅晴的头发,和那光滑洁润的颈项,弄得雅晴浑身痒酥酥的。她笑着说:

  “奶奶是会算命,信不信?”“不信!”雅晴笑嚷着。

  “不信吗?”奶奶扶起雅晴的头,装模作样的。“咱们家明年要办喜事,宜娟和尔凯当然要结婚了。宝贝儿,我看你最近喜上眉梢,大概也好事已近了。”

  雅晴一惊,就扭股糖似的在奶奶身上又揉又腻起来,嘴里乱七八糟的大嚷着:“奶奶,不来了,不来了!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来的喜事?而且,我也不嫁哩,我跟着奶奶,要嫁吗——

  除非奶奶跟我一起嫁!”“听听这丫头,什么话呀?”奶奶笑得打颤,浑身那些叮叮当当拖拖拉拉的玩意儿就都发出了响声。她宠爱的抱着雅晴的头,宠爱的环室四顾,叹口满足的气,她说:“我实在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婆,是不是呀?孩子们,今晚你们怎么不去跳那个什么阿哥哥阿弟弟的舞呀?还有什么弟是哥的玩意儿呀?”“弟是哥?”宜娟诧异的睁大眼汇“奶奶,什么叫弟是哥呀?”“我也不懂哇!”奶奶喊:“那天电视里不是还在介绍吗?尔旋,你不是说还要做个专集吗?那种舞好好玩哇,跳起来就像手脚都抽了筋一样!”

  “狄斯可!”雅晴喊。“奶奶是说狄斯可呀!”

  “狄斯可!”尔凯难得一笑的,也被逗乐了。“奶奶,你真错得离谱!”“洋名字我说不来,会咬舌头!”奶奶说:“我还在迷糊呢,大概是双胞胎搞不清楚,兄弟两个反正长得差不多,所以就变成‘弟是哥’了!”“哇呀!”雅晴笑得坐到地毯上去了,脑袋直往奶奶怀里钻。“奶奶,你要笑死我,笑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满屋子里,大家都笑成了一团。奶奶揉揉眼睛,抓着雅晴的衣服喊:“桑丫头,你怎么又成了麦芽糖了?你再钻啊,就要钻进我肚子里去了。我看啊,你越活越小了。”

  大家又笑。奶奶边笑边说:

  “你们有谁会跳那个‘弟是哥’哇?跳给奶奶看看,让我这个老太婆也开开眼界!上次电视里放出来都是花花绿绿的,我这老花眼不中用,看起来一片模模糊糊的!”

  “我会跳!”雅晴跳了起来,满屋子没有附议的。

  “大哥!”雅晴大叫着:“音乐!”

  尔凯慌忙选了张狄斯可的唱片,放在唱机上,立刻,满屋子都响起了狄斯可那节奏明快的、充满喜悦和青春气息的音乐声。雅晴立刻跳起来,边跳边舞向尔凯,她嚷着:

  “还不来和我一起跳!大哥,宜娟,你们别躲在那儿装傻,谁不知道你们也会跳!”她拉起了宜娟,捉过来尔旋,又对尔凯瞪眼睛。于是,尔凯、尔旋,和宜娟都站了起来。音乐是有感染力的,欢乐气息更是有感染力的,何况,桑家兄弟们都知道,奶奶过完今年的耶诞节,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年?他们跳了起来,简直是一场“表演”,两对都又卖力又认真,和着拍子,他们轻快的舞动,每一旋转,每一扭动,每一起伏,每一动作,无不配合得恰到好处。他们边跳边笑,有时还和着拍子鼓掌。雅晴更是花样百出,她跳花步,各种各样的花步,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左右摇摆着身子,双腿下弯到不可能的程度。尔旋为了和她配合,只好见样学样,跳得他腰酸背痛,气喘如牛。当他们贴近时,他悄问雅晴:

  “好小姐,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花样?”

  “告诉你一个秘密,”雅晴和他手勾手的旋转着,在他耳边悄悄说:“我根本不会跳,从来没学过!好在奶奶也看不懂!”

  尔旋目瞪口呆,看她一脸天真的笑,跳得那么有板有眼,一副专家模样,心想,约翰屈佛塔看了,大概也得心服口服吧!房间里是热闹极了,音乐喧嚣的响着,两对年轻人跳得连空气都热了。奶奶叹为观止,对每个动作都感兴趣,不停的笑。兰姑和纪妈也分享了喜悦,跟着奶奶笑,跟着奶奶又摇头又点头又赞美又叹气。耶诞树上闪烁的小灯更增加了气氛,屋子里简直要被歌声、笑声、舞声、鼓掌声闹翻了天。最后,一张唱片终于放完了,两对年轻人都已精疲力竭,跳得大汗淋漓。雅晴首先就往地毯上一躺,四仰八叉的伸展着四肢,嘴里乱七八糟的叫着:

  “奶奶!都是你闹的!好好的要看什么弟是哥,把我可给累坏了。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奶奶可心疼坏了。一面笑,她一面推着兰姑,叫着纪妈:

  “兰丫头,快去把那孩子给我扶起来!纪妈!纪妈!咱们不是有冰镇酸梅汤吗,给他们一人一碗,可别累坏了。敢请这就是弟是哥哇,我看,干脆改个名儿,叫‘累死我’好了!”

  大家又哄然大笑了起来,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就有这么多笑料,不知怎么就有这么浓郁的欢乐气息。当然,那晚,雅晴也收到很多耶诞礼物,都是又名贵又可爱的,从红宝石别针到珊瑚耳环,应有尽有。奶奶给了她一个金链子,下面是块锁片,镜片上镂着一个“桑”字。尔旋呢?尔旋的礼物用个很考究的盒子装着,当她要拆封时,尔旋乘混乱中,在她耳边说了句:“回房间再看!”她识相的没打开。后来,她把礼物抱回房去,才飞快的拆开了尔旋的包装纸,她发现里面是个考究的盒子,她好奇的打开盒子,有片绿油油的桑叶放在红丝绒的衬里上,她拾起桑叶,才发现是片薄翡翠镌出来的,居然镌成一片心形。桑叶下面,是张小笺,写着:

  “送上一片小小的桑叶,

  附上我那悠悠的未来!”

  她阖上盒子,收好桑叶,再下楼的时候,她的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而尔旋的眼光,就一直跟着她转。使她不得不扑到奶奶怀里去撒娇撒痴,以逃避尔旋那露骨的逼视。

  那晚,他们一直闹到夜深。当大钟敲了十二下,奶奶伸了个懒腰,满足的叹了口长气,说:

  “不行了,奶奶的老骨头受不了了。桑丫头,你扶我回房去睡觉吧!”“好的,奶奶。”雅晴搀扶着奶奶,一步步走上楼,奶奶回头对楼下笑着:“你们要玩就继续玩啊,别让我扫你们的兴。”

  走进奶奶的房间,雅晴服侍奶奶脱下了那满身乱七八糟的衣服和叮叮当当的首饰,服侍奶奶洗了澡,换上睡衣,又服侍奶奶上了床。奶奶拥被而坐,虽然闹了整整一个晚上,她仍然精神良好,她坐在那儿,忽然紧紧拉住了雅晴的手,怜爱而慈祥的说:“宝贝儿,坐下来,奶奶有些话想跟你说!”

  雅晴有些意外,却顺从的坐在奶奶的床沿上。奶奶用枕头垫在腰后面,她注视着雅晴,虽然老眼昏花,却依旧闪着光彩。她的手紧握着雅晴的手,唇边含着个微笑,她对雅晴注视了好半天,终于开了口:

  “孩子,”她柔声问:“他们把你从什么地方找来的?”

  雅晴的心脏怦然一跳,几乎跳到了喉咙口。她瞪视着奶奶,相信自己的脸色变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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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出来,”他说:“你有点儿小虐待狂,你在折磨那个男孩子,是不?”她也笑了。“我不知道。”她起脚尖,吻了吻父亲的面颊,忽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的、严肃的、郑重的说:“爸,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有多爱你。”“哦?”陆士达感动的凝视她。  “你瞧,我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了你。你知道吗?根据调查,大部份的儿女都不会把心事告诉父母,而宁可告诉朋友。”她顿了顿,又说:“我为前一段时间的事道歉,我高兴你娶了——
  曼如,我叫她名字,希望你不生气,因为她那么小。哦,爸爸,你娶她要有相当勇气吧?是不是?要应付她的父母,还要应付你那个有点儿虐待狂的女儿?你确实需要勇气!”
  陆士达笑笑,不知说什么好。
  “我为你的勇气而更爱你,爸。”雅晴温柔的说:“这就是——爱情。无论什么东西都阻碍不了你们要结合的决心,这种勇气,就是爱情。”从陆家出来,已经是黄昏了。落日挂在天边,又圆又大,彩霞把整个天空都烧红了。雅晴坐上了尔旋的车子,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她一直哼着歌,虽然哼得荒腔走板,她仍然自顾自的哼着。尔旋开着车,一面悄眼看她。除了她那闪亮的眼睛那红润的双颊之外,他只看出她的喜悦。他很怀疑,什么事使她这样兴奋,这样快活呢?终于,他忍不住的问了出来:
  “你和你爸爸关在房间里,谈了好久好久,差点害我在外面闷出病来。你们都谈些什么?”
  “真的要知道?”她问。声调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尔旋更加疑心了。“真的要知道!”“你敢听?不后悔?”“帮帮忙,”他喊:“不要卖关子吧!”
  “我问我爸爸,有关我的终身大事!”她面不改色的说。
  “呃!”他一惊,车子和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卡车擦身而过。雅晴拍拍他的膝:“小心开车。”“你爸怎么说?”他掩饰不住自己的紧张。
  “你应该先问我,我怎么跟我爸说?”
  “好吧!”他咬牙,“你怎么跟你爸说?”
  “我说——”她拉长了声音,眼睛瞪着车窗外面。“如果我要嫁给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你会不会吓一跳?”
  车子滑出了车道,差点撞上了路边的一棵大树。尔旋紧急煞车,车子发出“吱”的一声尖响,车轮摩擦得冒出烟来。尔旋干脆熄了火,雅晴正用手拍着胸口,一股天真无邪相,嚷着说:“你怎么啦?叫你小心开车!”
  他瞪着她,恨不得咬下她一块肉来。
  “你骗人!”他说:“你不可能对你父亲那么说!”
  “我发誓!”她一本正经的举起手来:“如果我不是这么问的,我马上给车撞死!给雷劈死!”
  他的脸色阴暗了下去,眼光阴郁而怀疑。
  “你爸怎么回答?”他再问。
  “我爸说,当杀人犯的儿子并没有罪,有罪的只是杀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优秀而有前途的,自然可以嫁。”她回过头来,注视着他,扬起了眉毛。“你看,我爸多开明多讲理,他绝不像你家那样,先考虑人家的身分背景出身……”
  他的手握紧了方向盘,手指因用力而骨节都凸了出来。他仔细看她,阴沉沉的说:“你有没有撒谎?”“我说过,我绝没撒谎!”她正色说:“我们一直在谈他,谈万皓然,我告诉他我对万皓然的感情……谈了很多很多,我想,不必一一转述给你听!结论是,我告诉爸爸,万皓然一定会成功!”他咬紧牙关,闷不开腔。车子里有一阵短暂的沉寂。落日已经很快的坠下了,天边还剩下最后的一抹霞光。他忽然发动了车子,前进又倒退,速度快得惊人。她慌忙抓住他的手,说:“停住车子,我还没说完呢!”
  “不想听了!”他继续发动车子。
  “你会想听的!”她叫着。“停好车,我们谈完再走!停车!我还有话说!”他停住车,瞪着她,呼吸急促。
  “说吧!”他按捺着自己,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不能再开玩笑了。雅晴看着他,不能再“虐待”他了。陆雅晴啊,你是个小虐待狂!
  “这是我们父女之间第一次沟通,你信吗?”她认真的说,面色凝重而诚恳,声音低柔而清晰:“我们谈了很多,大部份时间是我在说,他在听。当我讲完了万皓然,他才问我,你是怎样的人?我告诉他——”她的眼光幽柔而专注的停在他脸上。“你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你需要用心灵来体会。”她悄悄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小心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尔旋,我有时是很糊涂的,我有时不太弄得清自己的感情,不过,我分析过,当初引诱我走进桑园的最大魔力,是——你。尔旋,”她再叫,眼光更柔了,声音更低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已经——得到我了?”
  他屏息片刻,眼光不信任的,闪烁的,深幽的盯在她脸上。他的呼吸更急促了,浑身的肌肉都僵了,他的手指痉挛的抓着方向盘。“雅晴,你的意思是……”
  “傻瓜!”她叫了出来:“我爱你!我一直爱的就是你!”
  他定定的坐了两秒钟,然后,他扑向她,一下子就把她拉进了怀中,他疯狂的吻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面颊,她的下巴,她的脖子……她挣扎着,叫着:“别闹,尔旋,车子外面有人在看呢!”
  “让他们看去!”他喊着,终于把嘴唇移往她的嘴唇:“如果他们从没看过男女相爱,那么,就让他们开开眼界吧!”
  他把炙热的唇盖在她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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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13节[/url]                               
  冬天来了。耶诞节转眼就要来临,桑家的宗教观是古怪的,佛诞节要庆祝,生了病要去庙里烧香,但是,外国人的耶诞日,他们也照样庆祝,奶奶的理由很简单:
  “那耶诞树花花绿绿的,挂满了小球又挂满了小灯,实在是好看呀!”桑家兄弟早已过惯了中西合璧的生活,他们也热心的布置耶诞树,也忙着购买耶诞礼物。雅晴屈指一算,她到桑家来,居然已经整整六个月了。奶奶度过了最初的三个月,又度过了李医生再次所说的“五个月”。尔旋私下对雅晴说:
  “相信精神治疗的魔力吗?如果我们要为她庆祝八十一岁的大寿,我并不觉得是件意外。”
  “你预备再从什么地方,找一件礼物来作为奶奶八十一岁的寿礼?”雅晴笑着问。尔旋呆了呆,忽然悄悄低问:
  “一次婚礼,怎样?”“尔凯和宜娟的婚礼吗?”
  “不。”尔旋直盯着她。“我和你!”“哇!”她大叫:“你昏了头!那岂不是穿帮了?你要让奶奶以为我们兄妹乱伦吗?你……”
  尔旋的眼珠闪烁的凝视她,一个神秘的喜悦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雅晴立刻发现她上了当。她等于招认了,如果不是为了“穿帮”,她是会嫁他的了。她蓦然满脸绯红,又龇牙又咧嘴又挑眉毛,她逃开了,边跑边说:
  “你这人太坏!太坏!太坏!”
  他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捉住了她,他们隐在树后的阴影里。一片心形的叶片落在她肩上,他拾了起来,沉思的看着树叶,看着她,又抬头看看梧桐。
  “我不知道梧桐叶是心形的。”他说。
  “事实上,心形的叶片很多。”
  “是吗?”他握着她的双肩,一直望进她眼睛深处去。“我以为只有一种树的叶子是心形的。”
  “什么树?”“桑树!”“胡说,桑叶并不是心形……”
  “只要你把它旋转修理一下,是标准的心形!而你,是很会修理人的!”她愣了愣,恍悟他是把“桑尔旋”三个字嵌进句子里去了。她的脸就更红了,呼吸更急促了。尔旋瞪着她,看到她那面泛桃红的双颊,看到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看到她那红滟滟的唇……他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俯过身去,他吻住了她。她恍恍惚惚的,在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相处里,她不能否认自己是一日比一日更受他的吸引和感动。桑尔旋,她心里想着他的名字。只要你把它旋转修理一下,是标准的心形!她想着他那绕着弯的“明示”。尔旋就是你转,像跳快华尔滋,许久以前他说过。她闭着眼睛阳光从梧桐树的隙缝里射下来,幻变成无数光点,洒在她头上、身上、衣服上,她的心在“旋转”着。耳边似乎响起了快华尔滋的音乐,砰咔咔,砰咔咔,砰咔咔……她的心也在跳快华尔滋了,是轻快、美妙、疯狂的旋转……在这一刻,什么都不存在了,没有寒星,没有万皓然,没有桑桑……她忽然惊觉的推开他,慌张的四面观望:
  “你疯了?如果给奶奶撞到了……”
  “我是疯了。”他叹口气,眩惑的瞪着她。“天知道,我多为你发疯!”他抓住她的手。“走吧,我们上街去给奶奶选耶诞礼物。”他们坐车进了城,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礼物。雅晴给奶奶选了一条毛线披肩,给兰姑选了一件薄呢外套,给纪妈选了一件非常可爱的围裙,给宜娟选了瓶名贵香水,给尔凯选了对金笔……尔旋忙着帮她捧那些大包小包,一面不住口的问:“你想当耶诞老公公吗?”
  “我还没买完呢!”她在百货公司中转着,一面笑着问:“你不买样东西送我吗?”“我早就买了!”“哦?”她有些惊奇,望着他:“你什么时候买的?是什么?可不可以预先告诉我?”“不行。”他微笑着:“天机不可泄露。”
  她歪歪头,做了个鬼脸。猜想他很可能去订做了件什么名贵的首饰之类。她不再问了。在百货公司又转了半天,她再选了一个很漂亮的红木烟斗,和一串珍珠项炼。尔旋惊奇的望着她,问:“这又是送谁的?”她看着他,叹口气:“别忘了,我姓陆呵!”她说:“这是送爸爸和曼如的。今天,我要回去一趟。”“好,”他说:“我送你回去,我早就该去拜见你父亲了。”他忽然有些紧张:“我也该买样东西送你父亲,给我出点主意,该送什么?哦,对了,你看我会不会穿得太随便了?我是不是该穿西装打领带……”她正眼看他。“你该穿燕尾服!”她说:“再戴顶高帽子,拿一把金拐免……”“这算干什么?”“你是个魔术师!”“我不懂。”他皱眉。“这是恭维还是讽刺?”
  “你——改变了我的生命。我一度认为,只有魔术师才能改变我的生命。你使我觉得,我活着,有我的价值,为了奶奶,我延长了她的生命,是不是?”
  “还有我的生命!”他正色说:“我不是魔术师,雅晴,我只是个小人物。一个小人物,有天无意走上了一座天桥,发现有个女孩站在阳光底下,从此……世界就变了。雅晴,你对我来说,是命运安排的奇迹!”
  雅晴在他那诚挚的眼光下融化了。
  于是,这天,他们回到了陆家。
  陆士达正好在家,他用又惊又喜又紧张又复杂的情绪来接见了桑尔旋。他拉着雅晴的手,左看右看,高兴的说:
  “你看来容光焕发,有天兰姑打电话来说你病了,害我急得要命,好在,两天后她又打电话告诉我你好了。怎样?孩子,你是不是都好?”他看了桑尔旋一眼。“你让桑家满意吗?你那个拗脾气,有没有使桑家头痛?”
  “他们头痛极了。”雅晴笑着说,也转头去看尔旋。“我让你们满意吗?”她问。“这是该我来问的问题。”桑尔旋一语双关。“陆伯伯,我正努力在让雅晴满意………”
  “咳!”雅晴咳嗽了,转开眼光去找曼如,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喂,爸,怎么没有看到曼……曼……噢,我是说,我那位小妈妈呀?”陆士达不安的动了动身子。房门开了,曼如云鬓微乱的走了出来,雅晴张大了眼睛惊奇的发现,她的腹部隆起,一件宽松的孕妇装已遮不住她的肚子。雅晴回头看着陆士达,不知是喜是惊,她愕然的微喟了一声,终于吐出了一句:
  “恭喜你,爸爸。”曼如有些羞涩,她看看雅晴又看看尔旋,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雅晴跳起身子,她热烈的握住了曼如的手,及时解除了她的窘迫。“我真太开心了,太开心了。”雅晴嚷着说:“我希望你生个小弟弟,我爸一直没儿子,他虽然不说,我知道他一定挺遗憾的。噢,你要生个小弟弟!”“这可不一定呢。”曼如红着脸说。
  “没关系,万一是个女娃娃,你还可以再生!”她笑着,拥抱了一下曼如,低声说:“我真的高兴,这下子,你会有个孩子,血管里流着和我相同的血。我再也不能跟你怄气了,小妈妈。”曼如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上。
  陆士达惊奇的看着这一幕,他感动而欣慰。他再转头看桑尔旋,发现后者那对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雅晴的脸,那深邃而乌黑的眸子里明显的闪烁着爱情。于是,陆士达悄悄把雅晴拉进卧房,私下问她:
  “有什么事想告诉爸爸的吗?”
  雅晴故作天真状的睁大眼睛摇摇头。
  “不要掩饰了!”陆士达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我打赌,外面那个年轻人并没有把你当妹妹看!”
  雅晴笑了,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她忽然一本正经的、深思的说:“爸,你知道这半年多以来,我认识了许多不同的人,过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想起万皓然。“爸,如果我嫁给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你会矚会吓一大跳?”
  陆士达盯着她。“是认真的问题吗?”“是。”她点点头。他沉思了一会儿。“当杀人犯的儿子并没有罪,”他说:“有罪的只是杀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优秀而有前途的,自然可以嫁。”他凝视她,稍稍有些担心了。“你并不要外面那个年轻人吗?”他问:“你真要嫁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差一点。”她说,眼里掠过一丝成熟的忧郁。“那是个好男孩,爸,我想,我差一点爱上了他,或者可以说,几乎爱上了他。但是,他不要我。他爱自由更甚于爱任何女孩,那是个天生的孤独者,也是个奇怪的天才。”她眼里那丝忧郁很快的消失了,抬起头来,她微笑的看着陆士达,眼中重新流露出青春的光彩。“人,是为被爱而爱的。是为被需要而爱的。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自己成为一个男人的羁绊和累赘。爱是双方面的事,要彼此付出彼此吸收。我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了解到一件事,崇拜、欣赏、同情………都不是爱情。狄更斯笔下的《双城记》只是小说,爱情本身是自私的。要彼此占有,彼此倾慕,彼此关怀,彼此强烈的想结成一体。所以,古人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把爱情形容得最好。而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是自我安慰的好词而已。如果每对相爱的人,都不在乎朝朝暮暮,人类就不需要婚姻了。”陆士达怜惜的用手抚摸雅晴的头发,深刻的看着她的眼眉鼻子和嘴。他低语着:“雅晴,你成熟了。”“我付出过代价,”她看着父亲。“我曾经痛苦过一阵子,认为自己简直是被遗弃了。”她想起万皓然,把吉他潇洒的往背上一摔,头也不回的走往他的“未来”。
  “为了那个杀人犯的儿子?”
  “是的。但是,后来我想通了。那男孩面前有一长串的挑战,这些挑战才是他的爱人。事实上,他欣赏我,喜欢我,离开我对他可能是痛苦的,这痛苦本身也变成一种挑战,他必须克服,他不能被任何女孩拴住,不论是桑桑,或是雅晴。”她又笑了,眼光明亮。“爸,他有一天会很成功。”
  “我相信。”陆士达说。“你谈了很多那个杀人犯的儿子,你是不是该谈谈外面的年轻人了?”
  “尔旋吗?”她长叹了一声,扬起睫毛,眼睛变得迷迷蒙蒙的,柔得像水,甜得像梦。“我没有办法形容他,爸。他不是言语可以描述得出来的人,也不是文字可以写得出来的人,他需要你用心灵去体会。”
  “你体会了吗?”“是的。”“怎样呢?”她眼里的雾气更重了,她唇边的笑纹更深了,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是一声又满足、又幸福、又欣慰、又热情的叹息。于是,陆士达知道,他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这孩子在恋爱,她每根纤维,每个细胞都在爱与被爱的喜悦中。他温柔的扶着女儿的肩,低声问:“他知道你这么爱他吗?”
  “不。只有你知道。”她说:“我在他面前,是很骄傲很矜持的。而且,我自己也才在这几天的日子里,才弄清楚的。”
  他笑了。用手指滑过她小巧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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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会儿,她哭停了。经过这样一次大恸,她觉得心里反而舒服多了。这些日子来,一直堵塞在那儿的一口怨气,似乎舒散开来了。他低头看着她,用手扶着她的头,然后,他热烈而激动的轻喊了一声:  “雅晴!”俯下头来,他想吻她。她立即把头一偏,闪开了。他眼里掠过了一抹受伤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声问:“还在恨我?不肯原谅我?还是——我仍然不算得到了你?”她躺回床上,转开了头,拒绝回答。
  他叹了口长气。“我又错了。”他说:“我不问你,不逼迫你,不再给你任何压力。”他拉上棉被,盖好她,温柔的凝视她。“我能不能在这儿陪着你?”她轻轻摇头,伸手去轻触他的面颊。
  “你瘦了。”她低语。“你该睡觉!”
  他眼里闪过一道光彩,因她的“关怀”而满心感动了。他不由自主的侧过头去,吻了她的指尖。
  “你——也瘦了。”他说:“不过,我要让你很快胖起来。雅晴,快些好起来吧!”他紧握住她的手。“你把大家都急坏了。奶奶去庙里给你烧香,她坚持你是冲犯了什么鬼神。”
  “奶奶——”她怯怯的问:“怀疑了吗?我有没有穿帮?”
  他摇摇头。“你没穿帮,我却差点穿帮了。”
  “怎么?”“有天晚上,你病得很厉害,我坐在你房门口扯头发,被奶奶撞到了。”“哦?”她惊愕而担忧:“奶奶说了什么吗?”
  “她说:傻小子,扯光头发也治不好病!你回房间去睡觉,你妹妹会好起来的。她很感动,因为我们‘手足情深’!”
  她忍不住笑了笑。他死盯着她,眼眶湿了。
  “怎么了?”她不解的问。
  “你笑了。”他屏息说。“你不知道这笑容对我的意义!”他跳起来,因为自己流露的热情而狼狈了。“我听你的话,我去睡觉。可是,你也要睡,好好的、甜甜的睡一觉,明天就可以下床了。嗯?”他望着她。
  她含笑又含泪的点头。他转身想走,又回过头来,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小心翼翼的俯下头来,在她额上印下了轻轻一吻,他耳语般的、飞快的说了几句:
  “希望这不算是冒犯你!不管时机到了还是没到,我必须让你了解,我爱你,雅晴。”
  站起来,他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间。
  她却躺在那儿,清醒而感动,心酸而欣慰。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情绪算是什么。但,她在这一瞬间,深深体会到一件事,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爱”,你最起码该了解什么叫“被爱”。她闭上眼睛满胸怀都为这“被爱”的“喜悦”而涨满了。
  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第二天,她已经下床了。第三天,她已楼上楼下的奔跑了。第四天,她在花园里采花捉蝴蝶了。奶奶笑着揉眼睛把她搂在怀里,又摸她头发又摸她脖子又摸她面颊:“整整瘦掉一圈了!”奶奶说,又唉声叹气起来:“唉唉,你们这些让人操心的孩子,一会儿撞车了,一会儿又生病了!把我这几根老骨头都快折腾断了!”
  雅晴忍不住搂着奶奶的脖子,吻着她那满是皱纹的面颊,郑重的、发誓的说:“保证不再生病了!”“傻孩子!”奶奶笑弯了腰,一面笑一面忙着叫纪妈,给桑丫头炖鸡汤,煮当归鸭,好好的“补一补”。
  生活又恢复常态了,两兄弟也开始上班忙碌了。雅晴一连三天都听到吉他声,像一种呼唤,一种魔咒,使她心慌意乱而精神不集中。可是,她固执的不理会这吉他声,在经过那小木屋前的折辱之后,她不能再理会那个人了,不管他是流氓或是天才!于是,有一天,当桑尔凯和桑尔旋刚出门不久,门铃就响了,纪妈急急的来找她:
  “楼下有人找你!”“是谁?”“一个女孩子,我看……很像是万家的女孩!”
  万洁然!她奔下楼,在花园门口看到了万洁然,她站在铁门外,一身素净的白衣服,头上戴着朵小白花。她有些迷惑,看着万洁然,问:“怎么了?”“我妈死了。”万洁然说:“一个星期以前的事。”
  “哦?”她很同情,但,万洁然脸上并没有悲哀。
  “她总算走完了她这痛苦的一生,对她来说,死亡是个喜剧而不是悲剧,自从父亲犯案入狱,她就没有笑过,现在,她总算解脱了。”她抬眼看她。“我哥哥要我来找你,他说,他在梧桐树下面等你!”她的心脏不规则的乱跳起来。
  “我不去。”她咬牙说:“请转告他我不去!”
  “他说,如果你不去,他就找上门来了。不管会不会再和桑家兄弟打架,也不管会不会拆穿你的底牌。你知道,他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这简直是威胁,但,她了解万皓然,如果他这样说了,他真会做到。于是,她去了梧桐树下。
  这是从小屋前吵架分手后,一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再见面。他坐在梧桐树下的横木上面,正在弹着吉他,弹着一支她从没听过的、陌生的曲子。调子很缓慢,很哀怨,很凄凉。他缓缓的弹着,对于她的走近,似乎根本没有注意。短短一个月,他唇边多了两条深深的刻痕,他瘦削而憔悴,浓黑的头发杂乱的竖着。他仍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仍然傲慢而目中无人。她站着,等待着他把一曲弹完,终于,他弹完了,抬起头来。他问:“知道这支曲子吗?听过吗?”
  “不,没听过。”“这就是《梦的衣裳》!”他说:“我并不喜欢这些做梦呀,衣裳呀的歌词,太女性化了,但是,我承认它很美。尤其最后两句: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无梦也无情的!”她说,冷冷的看着他,想着那个被驱逐的下雨天。“你也不会去珍藏一件梦的衣裳!”
  “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我想,我应该学着去寻梦,去追求一些东西!也珍藏一些东西!”他把双手伸给她,命令的说:“过来!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会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听说了你母亲的事,”她说:“我很遗憾。”
  他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动作突兀而野蛮。她吓了好大一跳,但,她已被他牢牢的握住了。“我不想谈我母亲!”他粗鲁而喑哑的说。
  “那么,就不要谈吧!”她说,突然体会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着多么深切的悲哀。
  “我曾经想让她过几天好日子,”他自己谈了起来。“曾经想闯一番事业,打一个天下送给她,曾经希望有一天,人人都会尊敬的对她脱帽鞠躬,喊一声:万老太太,您好!可是,她——没有等我。”他的头垂着,眼睛注视着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哑的说:“我并不是没有梦,我也有。只因为那个梦太遥远,我就必须用粗鲁野蛮和放浪形骸来伪装自己。”
  她不说话,她不敢也不能说话,她发现他第一次这样坦率的剖白自己。这使她感动,使她充满了怜恤与同情。下雨天的争执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像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几乎不复记忆了。她举起手来,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就像奶奶常常抚摸自己的头发一样。
  “我听说你病了一场,”他继续说,仍然没有抬头看她。“我想,我要负一些责任。我曾经坐在这儿连夜弹琴给你听,我不知道你听见没有?这两天,我天天在这儿弹,只希望能让你见我一面。你不来,那么,你是不愿意见我了?我本可以直接闯到桑家去,但,我不想惊吓奶奶………那是个几乎和我母亲一样伟大的女人。所以,我就让洁然去了。我在走以前必须见你一面,雅晴。”
  “在走以前?”她一惊,在他身边坐了下去,她伸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问,寻找着他的眼光。“去追求我的前途,”他迎视着她的眼光。清晰的说:“我不想再做个飘荡的游魂。这些年来,从没有人用这种棒子来敲醒我,除了你,雅晴。”
  “你预备怎么开始?”“首先离开那个木屋区,然后我要去唱歌,我从不认为歌唱是个男人的职业,尤其像我这种男人!所以,那是个过渡时期,我要好好的、认真的唱一段时间。你信吗?如果我认真而努力,我会成为一颗‘巨星’!”
  “我相信。”她诚挚的说。
  “等我赚到一些钱,我要去办个牧场,或是农场。今天,我在报上看到任显群办农场的经过,我很感动,不论他做错过些什么,他从一个显赫的大官变成个开垦的农夫,这需要毅力和勇气,是不是?”她默默点头。“我妈死了,洁然早就有了男朋友,只为了妈和我才拖延着婚事,现在,她也该嫁了。我已经一无牵挂,除了——你。”他深刻的凝视着她了,眼底的神情非常古怪。“不,”他又说:“你也不会成为我的牵挂。”
  她仍然不说话,只是瞅着他。
  “我有一条遥远的路要走,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如何,这可能是条漫长而辛苦的道路,我必须自己去走!我不能让你来扶我……”她轻轻的扬着睫毛,轻轻的笑了。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不能有任何牵累。”她说,温柔的望进他眼睛深处。“我想,我终于有些了解你了。有些男人,生来就属于孤独,生来就不是家庭的附属品。你就是那种男人,所以,当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结婚。虽然你很爱她。”
  “是的,我不知道这样会杀了桑桑。”
  “放心,”她低语:“我不是桑桑。”
  “你确实不是,”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桑桑爱我,你并不爱我。”
  她惊愕的瞪他。“你怎么知道?”她坦率的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如果你被爱过,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爱。”他说:“桑桑永远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对她的呼唤,桑桑会追随我到海角天涯,桑桑跟我生气顶多只能维持三分钟……最主要的,如果我叫桑桑跟我走,她不会扑向别的男人!”
  她深深的看着他,发现他说得非常冷静,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他的眼神第一次这样清爽明亮,而不带丝毫凌厉与阴沉。“我刚刚坐在这儿弹《梦的衣裳》,我在凭吊桑桑。你知道桑桑为什么自杀吗?因为她知道我是个情场上的逃兵,她一直知道。所以她有‘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的句子。雅晴,”他看她:“你不知道,她是多么纯洁而深情的女孩!”“我想,我知道。”她低声说。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谢谢你!”他忽然说。
  “谢我什么?”她迷糊的问。
  “谢你很多很多东西,谢谢你骂我,谢谢你恨我,谢谢你披满了阳光走向我………你永远不会懂得,你对我的意义。”他站起身来,低头看她,他眼里掠过一抹更加怪异的神色。“我要走了,台湾很小,说不定哪天我们又见面了,希望再见面时,我不是个飘荡的游魂!雅——晴——”他拉长了声音:“祝你幸福!”她坐在那儿不动,呆呆的抬着头,呆呆的仰望着他,到这时,才明确的了解,这是一次诀别的见面。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不知怎的,她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喉中有个坚硬的硬块。但,他挺立在那儿,高大、潇洒、自负而坚强。坚强——他是真正的坚强了。不再出于伪装,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他是真正的坚强了。
  她茫然的站起身来,立即,他拥抱住她,紧紧的抱住,他并没有吻她,只是把她紧拥在胸前,紧紧的,紧紧的。她被动的站着,被动的贴着他,被他那强壮的胳膊拥抱得不能喘气了。他猝然放开了她,转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
  “再见!”他说,把吉他非常潇洒的往肩上一摔,他背着吉他,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的走了。他的脚步坚定而踏实,背脊挺拔……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树木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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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12节[/url]                               
  雅晴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奇怪的是,从小她就结实而健康,从不知道什么叫晕倒,什么叫休克,连伤风感冒都难得害一次。而现在,病势却来势汹汹。有好几天的日子,她都陷在半昏迷的状况里。隐隐约约的,她也知道自己床边来来往往穿梭着人群。奶奶、纪妈、李医生、尔凯、尔旋、宜娟……是的,尔旋也来过,她确定这一点。但是,在那周身烧灼似的痛楚,和脑袋里撕裂般的疼痛中,她一直在哭着,喊着,说着,说些什么,喊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一忽儿像沉溺在几千万丈深的冰渊里,一忽儿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使她不自禁的哭出来,叫出来: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奶奶,他们烧我,撕碎我,冰冻我,他们两个!奶奶……让我走,我要去找爸爸,不,不,他也不要我,没有人要我,没有人……”
  她哭着,说着,汗水湿透了头发和衣襟。
  然后,她慢慢的清醒了。
  随着这份清醒,她惊惧而担忧,她想,她穿帮了。她叫过爸爸,不是吗?她一定穿帮了。可是,奶奶抚摸着她的时候只有怜爱,只有深切的关怀和心疼,她把她拥在怀中,摇撼着,像摇撼一个小婴儿,嘴里喃喃的、不停的念叨着:
  “好了,宝贝儿,你瞧,病来得凶,去得快,你没事了。我让纪妈喂鸡汤给你喝。宝贝儿,你好好的哇,别吓坏你奶奶哇!有谁让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是尔旋,是吗?奶奶帮你出气,奶奶一定帮你出气!”
  于是,她知道,她并没有穿帮。奶奶一定把她那些话当作病中的“呓语”。她没穿帮,所以,她这场戏还要演下去。在奶奶那宠爱与怜惜下,这戏也不能不演。她不能把一切搅得乱七八糟之后,就摔开手不管了!尔旋说的。她不能没有责任感,没有道义,没有感情……残忍而冷酷!尔旋说的。于是,她心灰意冷的躺在床上,不想动,不想说话,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思想是个无孔不入的敌人,你永远逃不开它。她的神志一旦恢复,她就能清楚记起从打架以后发生的每件事。她无法把那两个男人的影像从她脑子里剔除。桑尔旋和万皓然!奇怪,这些迷乱的日子里,她从没有好好的分析过自己的感情,到底桑尔旋和万皓然那一个在她心里的比重大?她从不愿想,从不去想,她只知道,尔旋使她亲切,安定,满怀充满了柔情。这份感情像涓涓细流,潺□轻柔而美丽。万皓然却使她窒息,燃烧,激动而兴奋,像一场在黑夜中燃烧的大火,强烈炙热而带着烧灼的痛楚。雅晴从没恋爱过,她不知道爱是什么,也不知道哪一份感情是正常的。可是,她却清楚的明白,她喜欢他们两个……可是,她也失去了他们两个!
  躺在那儿,她的病已经没什么了。她却不愿下床来,在内心的底层,她深切的体会到自己的落寞、失意、沮丧与悲哀。她很消沉,消沉到再也提不起往日的活力,她不想笑,不想说话,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做。李医生曾笑着拍打她的肩膀:“怎么?病好了还想赖床啊?又不是小时候要逃学!你必须起床活动活动,要不然,你会越睡越没精神!”
  李医生走出去,关上房门后,她就听到李医生在对兰姑他们说:“不要告诉奶奶。你们必须设法振作起这孩子的精神。她真正生病的不是肉体,她受了打击。她非常消沉,所以,她不想吃也不想动,再这样下去,情况会变得很严重,我建议……”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雅晴听不到了,她也不想听。在这种彻底的消沉和绝望里,她认为什么事都不重要。她脑子里始终回荡着尔旋对她说的话:
  “……我想,我已经认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来烦我,从此,你只是我雇用的一个职员……”
  然后,就是万皓然的话:
  “……我们之间完了,你为什么还要缠住我?你是白痴吗?你看不出来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她闭紧眼睛把脸埋在枕头里。她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女孩曾像她这样受尽屈辱!她恨这两个人!她恨透了这两个人!她希望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两个人!她昏昏沉沉的躺着!有些时候,她会觉得听到吉他声,她就愤怒得要发狂。也有些时候,她听到桑尔旋在低呼她的名字,她就把整个棉被蒙住头,让自己几乎窒息而死。
  可是,即使她能逃开万皓然,她也绝逃不开桑尔旋。
  一天深夜,她从那一直在吞噬着她的冰流中醒过来,茫然的皱着眉头,寒颤着想攀援一件比较温暖的东西,她总觉得冷,在高烧之后,她总是冷,那冷气从内心深处冒出来,扩散到四肢百骸去,她快被冻死了。她听到床边有声音,她伸手抓着,嘴里讷讷的说着:
  “兰姑,我很冷。”她的手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一惊,迅速的睁开眼睛于是,她看到桑尔旋正握紧了她的手,用他那大而温暖的双手紧捧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那冰凉冰凉的手。她环室四顾,房里没有人,只有她和尔旋!这一定是兰姑刻意安排的。她惊慌的要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心里在发疯般的狂喊着: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一个轻视我,侮辱我,咒骂我的男人!我不要!她挣扎着,身子往床里退缩,眼睛大大的瞪着他,里面明显的流露着惊慌与抗拒。他把她握得牢牢的,他的眼光紧盯着她,里面盛满了祈谅、求恕、痛苦,与怜惜。
  “雅晴,”他低唤着:“不要退开,不要躲我,你知道我多么困难才能避开奶奶,和你见面。你知道我在你门外守过多少夜,在你床前站过多少时间……不要闭上眼睛!我知道你很清醒。听我,雅晴,我一生没有如此真心的向人道歉……”他把她的手送到唇边,用嘴唇压着,他的眼睛闭了闭,再张开的时候,那眼里竟闪着泪光。“原谅我!雅晴。如果你不能原谅,你骂我,诅咒我……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停止折磨你自己。”她咬嘴唇,头转向床内,她恨自己,因为眼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他放开她的手,立刻扶住她的头,用手帕去擦拭她的泪痕。她挣扎着往床里躲去,低哑的嚷着:
  “不许碰我!”他立即缩回手去,含泪看着她。他眼里有着忍耐与顺从,懊恼与哀愁。“好好,”他急促的说:“我不碰你,只请求你听我解释……”“我不听!”她啜泣着说:“我不听!当我要向别人解释的时候,也没人听过我!所以,我不听!你走!你也不要再来烦我,反正我只是你雇用的一个职员!……你走,不要来烦我!”他盯着她,脸色苍白。他看来又憔悴又绝望。
  “你知道什么叫嫉妒吗?”他忽然问。
  她瞪着他。“你知道我已经被嫉妒烧昏了头吗?你知道如果我能少爱你一点,我就不会说那些话吗?你知道我已经为这些话付出了代价吗?……”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苍白的脸因激动而发红了。“当他们告诉我你病了,当我在你床前看到你在高烧中昏迷呓语,你一直说:我恨他们两个,我恨他们两个!我……我真想给自己一耳光。我真想……代你生病,代你痛苦,代你发烧,只要你能复元过来,恢复你的活泼天真,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一直想起你站在天桥上对电影看板龇牙咧嘴的样子,想起你在花树对侍者瞪着眼睛说:你没见过不节食的人吗?那时你虽然烦躁不安,却那么天真,那么自由,那么充满了青春与活力。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他轻轻的用手抚摸她披在枕上的发丝,却不敢去“碰”她。“我给了你那么多压力,要你扮演桑桑,又爱上你,在你还弄不清楚爱情是什么的时候,我又打架,闹事,受伤……还把这一切责任归诸于你。骂你,责备你,诅咒你,发疯般的说些莫名其妙的混帐话……哦,雅晴,”他热烈的低喊:“我受过惩罚了。这些日子,不管我在你身边或不在你身边,我都痛苦得快死了。”他再度扑向她,尝试的去握她的手。
  她想抽回手来,她想给他一耳光,她想叫他滚出去……但是,她什么都没做。他那些话,那些充满感情、歉疚、热爱和痛楚的话……使她内心全被酸楚所涨满了,使她喉咙哽塞而泪雾模糊了。她终于哭了出来,眼泪一发而不可止,她啜泣着,求助的把手放在他的胸前,嘴里却仍然在喃喃的、叽哩咕噜的说着:“我不要听你!我不要听你……你好坏好坏,你故意说这些,你故意把我弄哭……我不要听你,我不要!我不要……”她泣不成声了。“好,不听我!不要听我!”他哽塞的说,一下子就把她的头抱在胸口,她紧贴着他,把眼泪鼻涕弄了他一身。他抱紧她的头,不停的说:“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我太坏了!我是天下最坏最笨最该死的人!那晚你拚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来包扎我的伤口……而我,我用什么来回报了你?我是太坏了,太坏了,坏得不可原谅……”
  她哭得更伤心了。原来,任何人内心深处的委屈,一旦被说破了,了解了,会使人真正放声一恸的。她就“放声一恸”了。甚至顾不得会不会惊动奶奶。他让她耍不住的用手帕去擦她的眼泪,她的泪水那么多,使那条小手帕简直不管用了。于是,他一任她把眼泪沾湿在他的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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