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下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下”。因为他的“命令”?因为他是“万皓然”?因为他浑身上下迸射出来的那股奇异的力量?因为他是“桑桑”的男友?因为他是一个故事的“谜底”?因为他披着件“梦的衣裳”?总之,她坐下了,坐在那儿气呼呼的着他。“我打了你一耳光,你咬了我一口,”他说,耸了耸肩。“我们算是扯平了。现在,你好好的告诉我,你怎么会来到桑园?怎么变成了桑桑?”她了他一眼,现在,月光正斜射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非常清晰,他有张轮廓很深的脸,好像一个雕刻家雕出的初坯,还没经过细工琢磨似的。这是张有棱有角的脸,线条明显的脸。眉毛又粗又浓,鼻子挺直,下巴坚硬……他的眼神相当凌厉,几乎有些凶恶……她吸了口气,转了转眼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还没从愤怒中恢复过来。而且,她还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转头看她,眼中流露出一种特殊的光,一种让她害怕的光,那样森冷而狞恶,她几乎感到背上在发冷
  “你最好告诉我!”他简单的说,那种“威力”充溢在他眉梢眼底和声音里。“否则,我也有办法让你说!”“我……”她再吸了口气,觉得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根本无力于反抗。“我被桑家兄弟找来,冒充几个月桑桑,因为老太太只有几个月的寿命了。”她简短的说。
  “她居然没看出来?”他不信任的。
  “她几乎半瞎了。”他点了点头,锐利的看她。一瞬也不瞬,一个字一个字的问:“那么,桑桑呢?还在美国?”
  她觉得自己的膝盖在发抖,很不争气,她确实在发抖。她迎视着这对深刻的眼光,想着刚刚那强暴而炙烈的吻,她不知道如果她说出来了,他的反应会怎样。
  “为什么不说?”他催促着,不耐的。
  “她死了!”她冲口而出,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人催眠了。他会让她说出所有的实话。“三年前就死了。”
  他瞪了她一会儿,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怎么死的?”他从齿缝里问。
  “他们告诉我,她在美国切腕自杀的。”
  他死死的看了她好几分钟,这几分钟真像好几百个世纪。然后,他转开了头,望着湖面。再然后,他把头埋在弓起的膝盖里,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变成了化石。
  她望着他的背脊,那宽厚的背脊,几乎可以感觉他那结实有力的肌肉,他的头发又浓又黑又密,他的身子僵硬,双手紧紧的抱着膝。他就这样坐着,不动,也不再说话。她有些心慌,有些害怕,然后,她想逃走了。不知怎的,她怕这个人,怕他身上那种威力,怕他的狂热,怕他的狰狞,也怕他的冷漠。她移动了一下身子,刚刚想站起来,她就听到了他的声音,短促的、命令的、压抑的声音。由于他的头仍然埋在膝上,他的语音有些低闷,但却相当清晰:
  “请你走开!”“好的。”她说,站起了身子,她本来就想走了。她想,能从这怪物身边走开是件她求之不得的事了。
  但是,她没有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晓得她忽然就折回到这男人面前,她跪下来,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几乎是片空白,像是一种直接的反应,一种本能,她伸出手去,非常温柔非常温柔的把他那满头乱发的脑袋揽进了怀里。她用自己的下巴贴着他的鬓边,她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
  “你为什么不哭”她低声说:“如果你哭一次,会舒服很多,为失去一个最心爱的人掉眼泪,并不丢脸。”
  他猛然抬起头来,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心脏,他面孔发白而眼睛血红,他的脸色狰狞而可怖,额上青筋暴起,嘴唇发青。“滚开!”他低吼着。“是。”她低语,从他面前站起身子,她转身欲去,他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她站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来,他仍然坐在那儿,微仰着头,凝视她。他的眼光里并没有悲切和愁苦,只有一抹深刻的阴鸷和某种固执的刚强。
  “你很像她。”他说,声音稳定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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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点头,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否则,她怎能冒充桑桑。“你知道是谁害死了桑桑?”他咬牙问。

  “是她的家人,她的大哥,他们不该狠心的拆散你们!”她从内心深处说了出来。“不。”他又在磨牙齿。“是我。”

  “你?”她困惑而不解。

  “我不该让她陷那么深,我不该让她爱上我,我不该任凭这段感情发展下去……”他盯着她,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陆雅晴。”她用舌头润着嘴唇,喉咙里又干又涩。“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雅晴,”他念着她的名字,又一遍说:“你很像桑桑,非常像。”“我知道。”“你不止长得像她,你的个性也像。凶猛的时候是只豹,温柔的时候是只小猫。你善良热情而任性,只凭你的直觉去做事,不管是对或是错。”

  她不语。“所以,雅晴,”他的语气变了,变得深沉而迫切。“永远不要去热爱别人,你付出越多,你的痛苦越深,爱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它有时比恨更能伤人。”他松开了手,眼光恢复了他的冷漠和坚强:“现在,你走吧!回到桑家去!”

  她站着不动,傻傻的看着他。

  “你为什么还不走?”他怒声问。

  “这儿不是你买下来的地方吧?”她说。

  他掉头去看湖水,不再理会她,好像她已经不存在。“桑家为什么反对你?”她问。

  “去问他们!”他闷声说,头也不回。

  “我问过,他们说因为你父亲是个挑土工。他们认为门不当户不对。”“谁说的?”他仍然没回头。

  “桑尔凯。”“桑尔凯!哼!”他冷哼着。“这就叫做君子,这一家人都是君子,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帮我掩饰!”

  “掩饰什么?”他回过头来了,定定的看着她。

  “我父亲不是挑土工,如果是挑土工,他们也不会在乎。我父亲是个杀人犯,被判了终身监禁。”

  “哦?”她瞪大眼睛张大了嘴。

  “而我——”他冷笑了,眼角流露出阴狠与冷酷:“我从小受够了歧视,我是个不务正业的流氓,我只有一项特长……”“弹吉他!”她接口。他瞪着她。“你知道得不少,你该走了。”他冷冷的说:“你再不走,桑家全家都会出动来找你,奶奶不会愿意知道,桑桑又和万皓然——那个杀人犯的儿子混在一起!”

  真的!她惊觉的看看天空,月亮都偏西了,夜色已经好深好深了,她确实该回去了。但是,她就是不想走,她觉得有好多的困惑,好多的不解,好多的问题,她要问他,她要跟他谈——桑桑,谈他们的恋爱,他们的吉他,他们的歌——《梦的衣裳》。张着嘴,她还想说话,他已经蓦然间旋转身子,大踏步的走了,踩着那父父的落叶,他很快就隐进了密林深处。她在湖边又呆站了片刻,听着风声、树声、虫声、蛙声,和水底鱼儿偶然冒出的气泡声,终于,她知道,那个人确实走了,不会再回转来了。她拾起地上的披肩,很快的向桑园奔去。回到桑园,尔旋正在边门处焦灼的等着她。一眼看到她,他冒火的把她拉进花园,懊恼而急促的说:

  “你疯了吗?深更半夜一个人往外跑?你不怕碰到坏人,碰到流氓?晚上,这儿附近全是山野,你以为是很好玩的是不是?”她一句话也不说,迳直走进了客厅。客厅里空空荡荡的,显然全家人都睡了。她想往楼上走,尔旋伸手拉住了她,从她头发上摘下一片枯叶,又从她披肩上再摘下一片枯叶,他瞪视着手心里的枯叶,问: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睁大眼睛望着他,不想谈今晚的事,不想谈万皓然。你们一直不肯谈这个人,你们一直避讳谈桑桑的爱情,现在我也不谈,她想着,一语不发,转身又要往楼上走。尔旋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腕,把她直拉进他的书房,关上了房门,他瞪着她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想说,但是她却说了:

  “我遇见了万皓然。”

  他大大一震,迅速的扬起睫毛,脸色变了。

  “哦?”他询问的。“怎样呢?”

  “他把我当成桑桑,”她说,不明白为什么要说出来,她的喉咙仍然又干又涩。“他强吻了我,发现我是个冒牌,他打了我一耳光,我咬了他一口。”

  他的脸色变白,他的眼珠黑幽幽的盯着她。然后,他一转身就往外走,她抓住了他。

  “你去哪儿?”她问。“去找万皓然。”他僵硬的说。

  “找他干什么?”她立即接口:“我已经跟他谈过了,我告诉他桑桑死了。他不会来揭穿我,你们——对他的认识太少,他绝不会来揭穿这一切,他也不——怨你们。”

  他死盯着她,他眼里明显的流露出恐惧和担心。

  “你——怕什么?”她问。

  “失去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然后,他俯下头来,想找她的嘴唇。她闪开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她,她很快的说:“你不算得到过我,对于你没得到的东西,你也根本谈不上失去!”她打开门,飞快的冲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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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8节[/url]                               
  一清早,雅晴才下楼,就发现尔旋坐在客厅里等着她。奶奶还没起床,纪妈在擦桌子,兰姑把从花园里剪下来的鲜花,正一枝枝插到花瓶里去。尔凯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正在看刚送来的报纸。表面上看来,这一天和往日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雅晴却可以嗅出空气里某种不寻常的紧张,说不定,他们已经开过一个“凌晨会议”,因为大家的神情都怪怪的,都沉默得出奇。她才走下楼梯,尔旋立刻熄掉了手里的烟蒂,他跳起来,不由分说的拉住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往花园里拖去,一面回头对兰姑说:“兰姑,纪妈,告诉奶奶,桑桑搭我的车子进城去买点东西!”她往后退缩,想挣出这只手。尔旋紧拉着她,一口气把她拖向了车库,他轻声而恳切的说:
  “给我一点时间,有话要和你谈!”
  她无言的上了车,心里有些不满,她不喜欢这种“强制执行”的作风。车子开出了桑园,开到马路上,向台北的方向疾驰。雅晴看看尔旋,他紧闭着嘴,眼睛定定的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他既然不说话,雅晴也不想开口。车子进入市区,停在尔旋的办公大楼前面。
  她又走进了尔旋那间私人办公厅,在这儿,他们曾经开过好几次会,来决定雅晴能否冒充桑桑。他们来得太早,外间的大办公厅里,只到了寥寥可数的两三个职员,其中一个为他们送上了两杯茶,尔旋就把房门紧紧的关上了。他燃起了一支烟,心神不宁的在室内踱着步子。雅晴沉默的站在那儿,沉默的瞪着他。“好了!”半晌,她开了口:“你说有话说,就快些说吧!”
  他停下来,凝神看她。
  “你相当不友善,”他说:“为什么?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生气吗?”“我不喜欢像个手提袋一样被人拎来拎去!”她闷闷的说,心里也涌上了一阵困惑,她知道这理由有些勉强,却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对尔旋,忽然间就生出某种逃避的情绪。你对他认识还不够深,她对自己说,你要保持距离,你要维持你女性的矜持,不要让他轻易就捉住你……何况,他是你的二哥!“让我们来谈谈万皓然,好不好?”桑尔旋忽然站在她身边,开门见山的说,他的一只手温和的搭在她的肩上。
  “你们不是一直避免谈他吗?”她问。“你们不是认为我没必要知道这段故事吗?你不是‘保证’万皓然不会成为我们这场戏中的障碍吗?为什么你又要谈他了?”
  “我们错了,行吗?”他闷声说,喷着烟颜“最起码,我承认,我错了。行吗?我们一开始就该告诉你有关万皓然的一切,而不该隐瞒许多事情!”他把她推到沙发边,声音放和缓了,他柔声说:“坐下吧,雅晴。”
  她坐下来,端着茶杯,很好的绿茶,茶叶半漂浮在杯子里,像湖面的一叶小舟。湖面?她又记起那湖水,那梧桐,那落叶,那粗犷狂野的吻……
  “雅晴!”他喊。“嗯?”她一怔,抬起头来,仿佛大梦初醒。
  “你心不在焉。”她振作了一下,啜了口茶,挺直了肩膀。
  “我在听。”她说:“你要告诉我万皓然的事。”
  “……是的。”尔旋沉吟着:“万皓然和我同年,我们曾经是小学同学,又是中学同学。”
  “哦?”她集中精神,有兴趣了。
  “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工人,我们骗了你。”
  “我知道,”雅晴接口:“他是个杀人犯,判了终身监禁,关在牢里。”他惊奇的抬起头来,诧异的看她:
  “谁告诉你的?”“万皓然。”他咬了咬牙眉头微蹙了一下。
  “看样子,你们昨晚谈了很多?”
  “并不多。”她坦白的说:“除了这一点,我并不比以前多知道任何事。”他仔细看她,点了点头。
  “你瞧!”他说:“这就是万皓然,他从不隐瞒自己的一切。他父亲是在他六岁那年犯案的,本来,他父亲也做得很好,是家小工厂的主持人,学问不错,人也长得英俊潇洒,可是,他出了事,连带把万皓然的前途也全毁掉了。”
  “那案子一定是件……不得已的案子吧!例如,他被坏人迫害,被敲诈,他一时无法控制,就失手杀了人。或者,他陷入了圈套……”他深深的看了她一会儿。
  “你对《警网双雄》、《檀岛警骑》……这类影集一定很迷吧?”他说:“事实上,这不是个好故事,没有圈套,没有坏人,万皓然的父亲爱上了一个酒女,在争风吃醋中,他杀掉了他的情敌和那个酒女,警方判决是蓄意杀人。最不可原谅的,他家里有个很漂亮的太太,有个六岁的儿子,和才满一岁的女儿。”“噢,万皓然还有个妹妹?”
  “是的,她叫万洁然,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尔旋靠在桌背上,望着她。“万家一出事,家产、工厂、朋友……全都没有了,他们全家搬到内湖的工厂区,一间违章建筑的木屋里,万皓然的母亲给那些工人洗衣服……来维持一儿一女的生活。于是,万皓然成了我们的邻居。”
  “你们都看不起他,因为他是杀人犯的儿子!”
  “不要说‘你们’,我和万皓然一直很陌生,我们不同班,从来没有机会成为朋友或是敌人。但是,万皓然确实在歧视和屈辱下长大,他没有朋友,他受尽嘲笑……这养成了他愤世嫉俗仇恨一切的个性,不到十二岁,他已经被送进少年组管训了好几次,十五岁,他长得又高又大又结实,他学会了唱歌,弹一手好吉他。十八岁,他用拳头去闯天下,他被高中开除,闯了一大堆祸,包括——使一个十六岁的小女生怀了孕……”“我不相信!”雅晴打断了他。“你把他说成了一个地痞流氓!但是,他不是的,他有感情有思想有深度,你们没有一个人尝试过去了解他!”尔旋住了嘴,他注视她,好深切好深切的注视她,他的眼神怪异而脸色阴沉,半晌,他叹了口气,低沉而沙哑的说:
  “你真的像桑桑!这句话,桑桑也对我说过!”
  “所以他爱桑桑,所以他对桑桑不能忘情,因为桑桑是惟一一个不歧视他而了解他的人。但是,你们扮演了上帝,你们拆散了他们!逼死了桑桑。你曾经说,万皓然已经结婚了,事实上,万皓然并没有结婚,对不对?”
  他继续盯着她。“不错,万皓然没有结婚。”他沉声说:“你到底要不要听那个故事?”“好,”她忍耐的握着茶杯。“你说吧!”
  “万皓然提前入伍当了兵,从军队里回来,他晒得更黑,身体更壮,性格更坚定,吉他弹得更加出神入化。他去一家小俱乐部弹琴唱歌,风靡了无数的女孩子。如果他好好的向娱乐事业上走,他可能已经成为一颗超级巨星。但是,他没有。他从来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连续工作两个月以上,他不敬业,不爱工作,他认为工作本身,就是一个‘监牢’,只要他赚够了吃饭钱,他就开始游手好闲……不,雅晴,别打断我。我无意于攻击万皓然,他有他的哲学,他的人生观,他的生活方式。我们根本无权说他是对或是错。在另一方面,他侍母至孝,他不许他母亲再工作,他奉养她,早上给她的钱,晚上又拿走了………因为他自己用钱如水,他母亲只得瞒着他,仍然给人洗衣服。”“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当桑桑和他恋爱之后,我们不能不调查他。”
  “好吧,说下去!”“桑桑十六岁那年认识了他。他教桑桑弹吉他,教她唱歌,教她认识音乐,教她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桑桑迷上了吉他,迷上了音乐,迷上了歌唱,最后,是疯狂的迷上了万皓然。”
  雅晴专心的倾听着,专心的看着尔旋。
  “桑桑高中毕业,就向全家宣布,她要嫁给万皓然,这对我们全家来说,都是一颗不大不小的炸弹。我们反对万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的家庭背景,主要是,他和桑桑是两个世界的人,两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桑桑是被宠坏的小公主,万皓然是桀骜不驯的流浪汉,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怎么可能幸福?但是,桑桑执迷不悟,在家里又哭又叫又闹……说我们对他有成见,说我们歧视他,说我们不了解他……就像你刚刚说的。”他停了停,雅晴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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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奶奶说话了。她说:去找那男孩子来谈,我们要了解他,帮助他,如果桑桑一定要嫁给他,我们最起码该给他机会。于是,有个晚上,我和尔凯去到万家的小木屋,去找万皓然,那一区全是违章建筑,又脏又乱又人口密集,我们的心先就寒了,搞不懂如何能把桑桑嫁到这种地方来。好戏还在后面呢,我们找到了那小子,他正和一个工厂里的女孩躺在床上,小木屋既不隔音,也没关好门,我们推门进去,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雅晴睁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气。
  “我不相信!”她简单的说。
  他注视着她,眼底有层深刻的沮丧和怒气。
  “不相信?去问万皓然!”他低吼着。“这家伙有一项优点,他从不撒谎!去问他去!”
  雅晴颓然的垂下了眼睛望着茶杯。
  “后来呢?”她低问。“我当场就和万皓然打了一架,我把他把床上揪下来,两个人打得天翻地覆,然后,我问他,怎么可能一方面和我妹妹谈婚嫁,一方面和别的女人睡觉!大哥也气疯了,他一直在旁边喊: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然后,万皓然大笑了起来,他笑着对我们兄弟两个说:‘老天!谁说过要娶你妹妹?她只是个梦娃娃,谁会要娶一个梦娃娃?”
  “梦娃娃?”她怔了怔。
  “是的,他这样称呼桑桑,我想,他的意思是,桑桑只是个会做梦的小娃娃,有件梦的衣裳的小娃娃,他根本没有对桑桑认真。然后,他说了许许多多话,最主要的,是说,这是个误会。他说,他不过是吻了桑桑,如果他吻过的女孩他都要娶,他可以娶一百个太太!他又说:‘你看我像个会结婚的人吗?只有疯子才结婚,结婚是另外一种监牢,我有个坐牢的父亲已经够了,我不会再去坐牢的!”
  雅晴打了个冷战。尔旋定定的望着她。“故事的后一半你应该可以猜到了,我们回家来,悄悄的把情况告诉了奶奶和兰姑,我们不敢对桑桑实话实说,怕伤了她的自尊。于是,大哥决定把她送到国外去,认为再深的爱情也禁不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何况桑桑只有十九岁?我们兄弟两个费了很大力气,才给她办出应聘护照,把她押到美国,告诉她,如果两年之内,她还爱万皓然,万皓然也不变心,大家就同意他们结婚。我们回来了,一个月以后,接到一通长途电话,幸好奶奶不懂英文,我们赶到美国,桑桑已经自杀而死。她留下了一封遗书,里面只有一首歌词:《梦的衣裳》!是她生前最爱唱的一支歌。”
  雅晴呆望着尔旋。“这支歌——”她慢吞吞的问:“是万皓然写的吗?”
  “不。是桑桑写的。桑桑写了,万皓然给它谱上曲,桑桑认为这是他们合作的歌,而爱之如狂。梦娃娃!”他长叹了一声。“做梦的年龄,梦样的歌词,你知道那里面有两句话吗: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
  “我知道。”她喃喃的说。
  “也是——万皓然告诉你的?”他尖锐的问。
  “不。是我在桑桑的乐谱里找到的。”她抬头凝视着尔旋。“所以,你们不愿意谈桑桑的爱情,不愿意提万皓然,你们怕我知道——桑桑只是单相思?”
  “我们——宁愿你认为桑桑是为一份值得她去死的爱情而死。”尔旋说,又轻轻的加了一句:“而且,我们一家人是多么高傲,我们耻于承认这事实——桑桑爱上了一份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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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下头,沉思着,想着桑桑,想着万皓然。想着昨夜他给她的那一耳光和他咬牙切齿吼出来的句子:  “你戏弄我,你这个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前面,故意让我看到你,你引诱我到这儿来等你,你却迟迟不露面,好不容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一个冒充货!”
  她轻轻的摇了一下头。万皓然不是一份虚无。她想。有如此强烈的感情的男人不可能只是一份虚无。尔旋走近她,用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问:
  “你在想什么?”她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想桑桑。”她说,闪动着睫毛。“为什么你决定告诉我这个故事了?”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眼底又闪起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使她怦然心动而满怀酸楚的光芒。他轻轻取走了她手中的茶杯,把她从沙发里拉起来,他把她揽进怀中,用胳膊轻柔的围住了她,他很低很低,很温柔很温柔,很诚恳很诚恳的说:
  “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是什么?”“不要再见万皓然。”她默然片刻。“你知道昨晚只是个偶然,”她说:“即使我要见他,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却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他说。
  “他不会要见我的。”“不一定。”“你怕他?”她怀疑的问,轻蹙着眉梢。“怕。”他答得那么坦白,那么直率,竟使她的心微微一阵悸动。“为什么?”“他能让桑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他也能让别的女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难道还有别的女人为他自杀过?”
  “可能有。我听说,曾经有个女孩为他住进了疯人院。”
  “你未免把他说得太神了。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很有个性,很专横,很男子气,很有点催眠力量的男人。”
  他的手臂痉挛了一下,他用手再度托起她的下巴,深切的盯着她的眼睛。“这就是我所怕的。”“什么?”她没听懂。“你对他的评语!”他低声说:“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样的评语是一种恭维。”“呃?”她有些错愕了。
  “记得你昨晚说的话吗?”他继续盯着她。
  “什么话?”“你说,对于我没有得到的东西,我也无从失去。”
  “嗯。”她轻哼着。“你害我失眠了一整夜。”
  她不语,只是轻轻的转动眼珠,犹疑的望着他。他的眼珠多黑呀,多深呀,多亮呀!她的心脏又怦怦的跳动起来了。那醉意醺然的感觉又在体内扩散了。
  “他在改变你!”他说,“你知道,这句话对我的打击有多重吗?”“我——我——”她结舌的,吞吞吐吐的说:“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彼此认识的时间还太短,我们还需要时间,需要考验……我……我是真心的。”
  “那句话是真心的?我并没得到你?”他低问。
  “是。”她低答。他死死的看着她,那乌黑闪烁的眸子转也不转。
  “好!”他终于说:“如果需要时间和考验,我们有的是时间和考验!我会守着你!但是——”他捏紧她的下巴:“你答应我,不再见那个人了吗?”
  “不。”她清楚的回答。“我只能答应,不去找他。如果偶然遇到了……”“你躲开!”他说。“不。”“为什么?”“我不躲开任何命定的东西,我不躲开挑战,我不躲开考验,所以我来到了你家,所以我变成了桑桑,所以我遇到了你和——万皓然。现在,你叫我躲开他,你怕他?如果他会成为我们之间的考验,你应该欢迎他!”
  他凝视她,好半天,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老天!”他叫:“你是个又古怪,又倔强,又会折磨人的怪物!我怎么会这么倒楣碰到了你?但是——”他咬咬牙放低了声音:“我有三个字从没有对任何女孩子说过,因为总觉得时机未到……”她挣脱了他,逃到门口去,翩然回头,她巧笑嫣然:“不要说得太早,可能时机仍然未到!”她嚷着,然后加了一句:“我饿了,二哥。”
  他叹了口气,抓起桌上的西装上衣,摇了摇头,他眩惑的望着她。“走吧!我请你去吃……”
  “除了海瓜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她喊。领先冲出了房间。他有些失意,有些迷惘,有些惆怅,有些无可奈何。但,在她那近乎天真的笑容里,他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好好的带这个女孩出去,好好的给她吃一顿。那要命的奶奶和纪妈,好像已经喂了她一个月的海瓜子了。
  他跟着她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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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9节[/url]                               
  日子平静的滑过去,秋天来了。
  夜半,不知道是几点钟,雅晴突然醒了过来。
  她睁大眼睛,窗帘上有朦胧的白,是月光,还是曙光一时之间,她有些弄不清楚。只看到窗帘在风中摇曳。临睡又忘了关窗子,如果给奶奶知道,非挨一顿骂不可。秋天了,夜色凉如水!岂不是,夜色凉如水!蓦然间,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了。侧耳倾听,她听到隐隐约约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吉他声,叮叮咚咚,泠泠朗朗,清清脆脆………如小溪的呼唤,如晨钟的轻敲,如小鸟的啁啾,如梦儿的轻语……她侧耳倾听,然后,她从床上翻身起床。
  走到窗边,她没开灯,只是悄悄拉开了窗帘,对遥远的地方凝视着。越过桑园的围墙,她可以看到湖面的闪光。湖的对面,是一幢幢暗沉沉的树影。那儿有一棵梧桐树!她想着,琴声似乎变得急骤了,如雨水的倾泄,如夜风的哀鸣,如瀑布的奔湍,如海浪的扑击……她走到衣橱边,摸索着,找了一件套头的长罩衫,一件家居的长袍。脱下睡衣,她换上那件罩衫,没时间梳头洗脸,她不要吵醒这屋子里的人。穿了双绒拖鞋,她无声无息的溜出了房间,无声无息的走下楼梯,无声无息的穿过客厅,走出客厅那一瞬间,她听到客厅里那老式的挂钟敲了五下,那么,窗外是曙光而不是月光了。
  她很快的溜出花园,打开边门,她熟稔的沿着那屋后的小径,往湖水的方向奔去。天色只有蒙蒙亮,一切都是影绰绰的,晨雾在她的发际和身边穿梭,露珠很快就浸湿了她那薄底的小拖鞋。她几乎是奔跑着,带着种盲目的、被催眠似的情绪,她追逐着那吉他的声音。越走,声音就越清晰了,那琴弦的拨动,那出神入化的音韵,那吉他特有的音色,震颤出一连串又一连串令人全心震动的和鸣。
  她跑着,落叶被露水沾湿了,她的鞋底已经湿透,但是,她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是奔跑着,生怕在自己到达之前,琴声会停止。她的脚踩着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提着那件宽松的衣裳的下摆,因为它总是被路边的荆棘所拉扯。她绕着湖边的小径往前跑,她已经看到那棵梧桐树了,琴声戛然而止。她的心脏怦然一跳。他走了。她想。她急促的绕过一小簇灌木丛,于是,她看到了他。
  他坐在梧桐树下,手里抱着一把吉他。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她,显然,他早已听到她奔过来的声音。他眼里既无惊奇也无期待,他的眉毛在曙色初露的光芒下,可以看出是怎样虬结着。他的眼光阴鸷而森冷。他被打扰了,他并不欢迎她,他的世界被破坏了……她胆怯起来。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要追寻这吉他声呢?为什么明知他在这儿,还身不由主的跑来呢?她怯怯的移近他,在距离他只有一尺远的距离处,她站住了。他抬起眼睛从上到下的打量她,从她那披散的头发,那白的面庞,那宽松的呢质长袍,到她那穿着拖鞋的脚。他的眼神里有薄薄的不满,薄薄的恼怒……这不是桑桑。她想,或者他正在凭吊桑桑,她的出现破坏了一切,破坏了他的悼念,他的思想,他的回忆,他的演奏……和他的情感。她呆站着,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对不起,”她喃喃的开了口。“我并不想打扰你,我……我听到吉他的声音,我……我不由自主的跑了出来……我……我……”他仍然阴沉的盯着她,她说不下去了。在他那毫无表情的眼光下,她受了伤,她感到屈辱,感到卑微,感到自己的鲁莽和微不足道。她垂下了眼光,看到他那两只结实的大手,稳定的抱着吉他。真没想到那么细微的声音,是出自这样粗糙的双手。她转过了身子,不想继续留在这儿被人轻视,惹人恼怒。“再见!”她说,飞快的想跑。
  他一伸手,握住了她袍子的下摆,她被硬生生的拉住了。
  “你的鞋子湿了,”他安安静静的说:“以后,如果要在这种时间出来,记住草地是湿的,露水沾在所有的叶子上,你会受凉。”她站在那儿,被催眠了。慢慢的,她回过头来,觉得自己眼里有着不争气的泪雾。
  “我没有打扰你吗?”她低声的问。
  “你打扰了!”他清楚的回答。移开了一下身子,于是,她发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大段合抱的圆木,他正坐在那截横卧在地下的树木上。他拍了拍身边空下的位置,简单的说:“坐下吧!”她乖乖的坐了下去。“脱掉你的鞋子!”他说。
  “什么?”“脱掉鞋子,凉气会从脚底往上窜。”
  她脱掉了鞋子,坐高了一点儿,她把双脚放在圆木上,弓着膝,她让长袍垂在脚背上,而用双手抱住了膝。她侧头看他,他那轮廓深刻的侧影是凹凸分明的,他的嘴唇薄而坚定。
  “会弹吉他吗?”他冷冷的问。
  “不。不会。”她很快的说,热切的加了一句:“可是我很喜欢,你——愿意教我吗?”
  他似乎挨了一棍,他的背脊挺直,脸色阴沉,他不看她,他的眼睛瞪着湖水。“我不愿意。”他的声音像冰。不,冰还太脆弱,像铁,像块又厚又硬又冷的铁。“我生平只教过一个女孩子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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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桑!”她迅速的接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反应如此敏捷,为什么这样管制不了自己的嘴和舌头。“桑桑死了,你的心也跟着死了。你不愿再教任何人弹琴,你却愿意坐在这儿弹给她的鬼魂听。”他迅速的回过头来,紧盯着她。她以为她冒犯他了,她以为他会大光其火。她以为她会挨顿臭骂……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被他怒吼“滚开”时的样子。可是,她想错了,他的眼神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他既没发火,也没生气,却镇定的问了句:“你对于我和桑桑的故事,到底了解多少?”  她轻颦着眉,有些迷糊。
  “我想,我‘知道’得很多,‘了解’得很少。”
  “哦?”他询问的。“他们说——”她润了润嘴唇,紧盯着他。心里有个模糊的观念,如果桑尔旋对她说过谎,她和尔旋之间就完了。“桑家原来也有意把桑桑嫁给你,但是,当桑家兄弟来找你的时候,却发现你和另一个女孩躺在床上?”
  “嗯。”他哼了一声。“真的吗?”她热切的问。希望他说是假的。
  “真的。”他毫无表情的说。
  “为什么?”她困惑着。“你不爱桑桑吗?”
  他深深的看她。“这之间有关系吗?”他反问。
  她觉得脸红了,她从没有和人讨论过“性”问题。她发现,他是把“性”和“情”分开来谈论的,可能男人都是这样的。她想,假若每个男人都为“爱”而“性”,那么,“妓院”可以不存在了。想到这儿,她的脸更热了。
  “你脸红了。”他直率的说:“显然,这个题目使你很窘。人类的教育受得越多,知识越深,就把许多本能都丑化了。你和桑家兄弟的感觉一样,觉得我欺骗了桑桑,是不是?”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很困惑,她答不出来。
  “我早就料到了。”他低哼着。“我早就料到他们会有的反应……”他语气模糊:“上流社会,知识份子,他们受不了背叛和不忠实!”她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闪亮了。
  “为什么?”她热烈的问,情不自主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她一直看到他眼睛深处去。“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不解的,浓眉紧锁。
  “为什么要演那场戏?”她急促的问:“你早就料到了!你早就料到他们的反应!你知道他们晚上要来看你,桑桑一定设法通知了你,于是你弄来那个女孩子,于是你演了那场戏!你并没有必要连房门都不扣好,你也没必要找那女孩……或者,在和桑桑恋爱之前,你和无数女孩睡过觉!我不管!但是,桑桑改变了你,她使你拴住了,使你无法对她不忠实……当你在嘲弄桑家兄弟的时候,你也在嘲弄你自己……”
  他眼里的狞恶回来了。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咆哮着。
  “我说得又清楚又明白。”她稳定的说:“我只是弄不懂……”她转动眼珠,思索着,然后她抬头定定的看着他,低语着:“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得又苍白又惊惧,迅速的,他伸出手去,一把蒙住了她的嘴,他哑声的、沙哑的、痛楚而混乱的说:“如果你真的明白了,不要说出来!什么都别说!”
  她的眼珠深深的转动着,带着深切的了解,带着深切的同情,带着深切的感动和激情,她凝视着面前这张脸,脑子里,似乎又回响起他说过的话:
  “是我杀了她!我不该让她爱上我,我不该让她陷得那么深,我不该任凭这段感情发展下去……”
  这就是那个谜底了。一个由自卑和高傲混合起来的流浪汉,爱上了个纯洁如水的小公主。当他自惭形秽而又爱之深切时,惟一能做的事是什么呢?他不要娶桑桑!他从没想过娶桑桑,因为他自知不配!因为那女孩是朵温室里的小花,他却是匹满身伤痕的野马!于是他对那两兄弟演了一场戏,他气走了他们,因为他不要那朵小花为他而凋零,但是,却仍然害得那朵小花为他而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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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说话,她确实没说话,可是,泪水静悄悄的涌出了眼眶,静悄悄的沿着面颊滚落了……泪水滑过面颊,流在他那盖在她嘴上的大手上。她听到“嗡”的一声轻响,吉他落到地下去了,他用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太阳出来了,一线金色的阳光闪耀了她的眼睛她觉得看不清楚对方了。然后,她感到他的嘴唇轻轻的落在她的眼睛上了,那么轻柔,那么细腻,一点也不像上次的粗暴炙热。他温柔的,做梦似的吮去了她的泪痕。她身不由主的贴近了他,贴近了他,紧紧的钻进他怀中,她的手臂环绕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他忽然推开她,受惊似的抬起头来,粗暴的、生气的说:
  “快走!”她睁眼看着他,眼前是一片模糊,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树梢中闪着无数阳光的光点,刺痛了她的神经,同时,她心中闪过一个名字:桑尔旋!这名字也刺痛了她的心脏,使她浑身掠过一阵震颤。她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也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面前这男人有股强大的魔力,使她无法去分析自己。“不。”她轻声的说。“我不希望历史重演!”他的呼吸重浊,声音激烈。“你走,回到桑家去!快走。”“不。”她再说。“我为什么要回到桑家去?我又不是桑桑。”
  他正色看她,神情古怪。
  “你从什么鬼地方来的?”他问。
  “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艰涩而困难的说:“你一定要问吗?桑家兄弟发现了我,他们给我很高的待遇,雇我来扮演桑桑。我需要这笔钱和那些好华贵的衣服鞋子………我来了。是……从一个‘鬼地方’来的!”
  他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阳光。她感到阳光直射在她的眼睛里、面颊上、头发上和嘴唇上。她喉咙中又开始发干发涩,她知道他在研究自己。而且,她知道他是又聪明又敏锐的。“我值得你为我撒谎吗?”他的声音响了,他把她的脸转了回来,死盯着她的眼睛他那阴鸷的眸子里闪耀着火焰。“我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但是,你有一对纯洁而明澈的眼睛有光滑细嫩的皮肤,有灵巧细密的思想,和最最天真与热情的个性………不,雅晴,一个具有这么多优点的女孩,不会来自一个‘鬼地方’。”“你可能对了。”她点点头。“思想”又开始活动了,她又能分析又能组织了。“那要看我们对‘鬼地方’三个字所下的定义。是不是?你认识过自己吗?万皓然?你知道你并不漂亮吗?只是见鬼的吸引人而已!你知道你的眼神很凌厉很凶恶吗?因为你要借助这眼神来掩饰住你的善良和脆弱?你知道你很凶很霸道很冷酷很阴沉吗?因为你必须借助这些来掩饰你的热情?你知道你很虚伪吗?因为你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你知道你有多么空虚寂寞吗?因为……”
  “住口!”他怒叫着:“不要再说了!”
  “啧啧,”她摇头,低语了一句:“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一个充满‘缺点’的男孩,是来自什么鬼地方?”
  他又咬牙了。太阳升了起来,晒热了她的头发,晒干了草地上的露珠。他仍然盯着她,浑然忘我的盯着她,不敢相信的盯着她。她悄悄的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拖鞋。
  “我必须走了。”她说:“我要在奶奶起床前赶回去,我不想弄砸我演的角色。”他不语,仍然盯着她。
  她拿着拖鞋,赤着脚,往小径上跑去,跑了几步,她又折回来了,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
  “告诉我!”她急促的说:“我在什么鬼地方,什么鬼时间,才能再见到你?”他深思的凝视她,似乎,被“催眠”的变成他了,他竟无法拒绝回答她。“我这个月,每晚九点到十二点,在‘寒星’咖啡厅里弹吉他。”“寒星在什么鬼地方?”
  “翻电话号码簿!”“好!”她应着,轻快的跑上了小径,轻快的用赤脚踩着那半干的落叶,往“桑园”奔去。
  于是,当晚,她就到了“寒星”。
  这儿绝不是一家第一流的咖啡厅,甚至于不属于第二流第三流,它该是不入流的。但是,它非常可爱。它坐落在和平东路,是一间木板小屋,搭在一个十二层楼的屋顶上。来喝咖啡的没有一个是衣冠楚楚的绅士,他们全是些年轻的学生,都只有十八九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们除了喝咖啡以外,他们又唱又闹又笑又尖叫,和那个坐在他们之间的“吉他手”完全打成了一片。雅晴坐在一个角落里。她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听着万皓然弹吉他,听着他唱歌。她从不知道一支吉他和一副歌喉可以造成的奇迹!他坐在那儿,有一组圆形的聚光灯把他整个圈在光圈里。他扣弦而歌,唱着一支节拍很快,却十分十分有味道的歌: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飘下,
  风儿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树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动,
  凤凰木一直一直一直那么潇洒,
  我心里一直一直一直想着她!
  我托小雨告诉她,我托风儿告诉她,我托椰子树啊,还有那凤凰木,
  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
  我并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没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虚话!”
  怎样的歌啊!雅晴失笑的把头埋在臂弯里,忍不住的笑。周围的人又吼又叫又鼓掌,有人跟着唱了起来,更多人跟着唱了起来。雅晴笑着抬起头,立即接触到万皓然的眼光,那样热烈的眼光,那样动人的眼光,那样燃烧着火焰的眼光。歌声、吉他、掌声、人潮把万皓然烘托成了一颗闪亮的星星。他站起来了,背着吉他,一面弹,一面唱,他走向她。然后,他停在她的面前,继续弹着吉他,他继续唱着:
  “……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
  我并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没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虚话!”
  大家尖叫着,疯狂的笑着。雅晴也笑,她跟着大家笑,又跟着大家唱了。第一次,她知道自己原来也能唱歌的。这支曲子被重复了好多好多次。然后,调子一变,吉他的弦音变成了一连串流水般的琮琮,像珍珠在彼此撞击,撞击出许许多清脆的音浪,他的歌变了,但是,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她:
  “他们说世界上没有神话,
  他们说感情都是虚假,
  他们说不要做梦,不要写诗,
  他们说我们已经长大,
  谁听说成人的世界里还有童话!
  但是我遇见了你,遇见了你,
  是天方夜谭,是童话,是神话,
  是梦,是诗,还是画!”
  大家又鼓掌,又笑,又叫好,又叫安可。万皓然还唱了很多支歌,就站在雅晴面前唱,那圆形的光圈连雅晴一起圈了进去。雅晴不停的笑着,不停的喝着咖啡,不停的跟着大家唱。她爱那些歌,那每一支歌!它们都那么奇怪,不像流行歌曲,不像热门歌曲,也不是外国歌的翻版。后来她才知道,它们有些被称为“校园歌曲”,有些根本是万皓然的即兴之作。那晚,万皓然唱得非常卖力,非常开心,他满面光彩,满眼燃烧着热情,满身的活力,吉他弹得已经到了随心所欲、出神入化的境界。当他中途休息下来,和雅晴共饮了片刻咖啡,雅晴说了句:
  “我爱这个鬼地方!”
  后来,他抱着吉他,居然唱了起来:
  “她说她爱这个鬼地方,
  因为这儿有欢笑有舒畅,
  她说她爱这个鬼地方,
  因为这儿有快乐有荒唐!
  她说她爱这个鬼地方,
  我有些怀疑,有些渴望,
  莫非这儿有我的吉他和歌唱?”
  噢!老天!雅晴简直着迷了,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不记得,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时候会笑得这样开心了。从这晚起,她成了“寒星”的常客。然后有一晚,她发现桑尔旋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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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10节[/url]                               
  那晚,“寒星”和往常一样高朋满座。
  雅晴也和往常一样,坐在靠墙的一个位子里,喝着那浓洌而略带苦味的咖啡。自从常来寒星,她才了解咖啡那种苦中带甜的滋味。万皓然也和往常一样在唱歌,唱许许多多古怪而迷人的小歌。当桑尔旋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唱一支令雅晴心醉的歌,他说歌名叫《有个早晨》:
  “有个早晨我坐在一棵梧桐树下,
  不为什么只是弹着我的吉他。
  她忽然从晨雾间向我奔来,
  露珠儿湿透了她小小的鞋儿,
  晨曦染亮了她乌黑的头发。
  她带着满脸的光彩向我诉说,
  一些古古怪怪莫名其妙的疯话,
  我不该听她,我不该看她,我不该理会她,
  (可是呵,见鬼的!)我听了她,我看了她,我理会了她,
  从此我眼前只是闪耀着那早晨的阳光,
  那金色的阳光早已将她全身披挂!”
  他唱着,他唱这支歌的时候根本没有看雅晴。但,雅晴已为那歌词而醉了,用她全心灵去体会他那句“那金色的阳光早已将她全身披挂”的意义。她觉得心跳,觉得狂欢,觉得满心都闪烁着金色的阳丘
  就在这时,桑尔旋进来了。
  雅晴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站在门口,对那喧闹纷杂的咖啡馆环视着,找寻着。他找到了雅晴,毫不犹豫的,他对她走了过来,排开那些拥挤的人群,他径直走向她,径直在她对面坐下来,甚至不理会那儿还放着万皓然喝了一半的咖啡。
  “看样子,你的日子过得很丰富!”他冷冷的说。
  雅晴皱了一下眉,烦恼着。
  “不要来找麻烦,尔旋。”她说:“我想,我有自由来咖啡馆喝杯咖啡吧!”“当然,你有自由。”尔旋闷声说:“但是,奶奶已经在疑心了,我希望你并没有忘记,你来桑园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哦!”她一怔,有些不安,有些担忧,而且有了份微微的犯罪感。是的,她这一阵子,昏昏沉沉的什么都没注意,每晚吃完晚饭,就急着往外跑。奶奶,我要进城去!奶奶,我去看电影!奶奶,你早些睡!奶奶,我出去散散步……奶奶的眼睛是半瞎了,耳朵是半聋了,但是,她的心智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晰。“哦!”她再哦了一声,咬咬嘴唇:“是奶奶要你来找我的吗?”“奶奶没有要我来找你,她只是把我和大哥都叫到面前,问:桑丫头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
  “噢,”她烦恼的握着咖啡杯,“你怎么说?”
  “我说——”他深呼吸了一下。“桑丫头这次回来,不再是十八九岁的小毛孩子,她的思想感情应该都已经成熟了。我要奶奶放心,迷过一次路的孩子不会再迷第二次!但是,”他扫了万皓然一眼,他仍然唱着他的歌,对于桑尔旋的出现,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想我错了。”
  “你是错了!”她冷漠的接口,因为他语气中对万皓然的“歧视”而生气了。“是吗?”他怀疑的问。
  “我不会迷路,”她说:“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真的吗?”他再问,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
  “真的。”她避开他的眼光,去看万皓然。
  万皓然刚唱完一支歌,大家掌声雷动,照样的尖叫,笑闹,呼啸,拍着桌子,叫安可。万皓然对大家鞠躬,然后懒懒的调着弦,一面漠不经心似的看着雅晴和桑尔旋。雅晴随着大家鼓掌,笑着,给予了万皓然热烈的注视和微笑。于是,万皓然又唱起那支名叫《一直》的歌。这支歌是那些年轻人最爱的,大家疯狂的和着,疯狂的帮他打拍子,有个十八九岁的小女生挤上前去,丢了一朵玫瑰花在万皓然的怀里。大胆呵,今天的女孩子!雅晴有些紧张的看着万皓然,看到他在一阵急促的和弦中,让那朵玫瑰花落到地上去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微笑了。桑尔旋的手突然重重的盖在她手上。
  “跟我回去!”他命令着。
  她一惊,本能的抗拒了。
  “不!”她说。“跟我回去!”他重复着,命令的意味更重了。“不是为我,是为奶奶!”她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
  “奶奶早已睡了。”他握紧了她的手,握得她发痛了。
  “好,”他吸着气说:“是为我!跟我回去!”
  “不!”他伸手来扶她的下巴,因为她的眼光始终不肯和他接触。他握住了她的下巴,固定了她那转动不停的头。
  “看着我!”她被动的看着他,在那暗沉沉的灯光下,在那氤氲的烟雾中,她忽然惊觉到他的憔悴和消瘦。这使她的心又蓦然一阵抽痛,她做了些什么?是她使这张年轻漂亮的脸孔变得如此抑郁吗?她还记得跟踪她的那个桑尔旋,在“花树”里的桑尔旋,第一次吻她的桑尔旋……老天哪!这是第一个闯入她心扉深处的男孩子,事实上,他还是那么打动她,他那憔悴的眼神依然让她心痛,那么善良、真挚、温柔而细腻的桑尔旋!可是,你不能命令我,你不能轻视别人,你要让我选择!“我有很多很多话要和你谈,”他低语着,带着股请求的意味:“跟我回去!算我求你!”
  “我们已经谈过太多太多话了,”她低哼着。“我连你的祖宗八代都背清楚了,我想,我们不需要再谈什么了。该谈的,都谈过了。”他的手加重了力量,紧捏着她的下巴。
  “你和桑桑一样,被这个流氓所诱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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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犯了一个最严重的错误,他不该攻击万皓然。雅晴的背脊又开始僵直起来,她对他的同情和柔情全飞走了,她紧盯着他,声音幽冷而清脆:  “他不是流氓,也没有人诱惑过我。你放开我,让我去!你管不着我!”“我管得着,”他狂怒而激动了,激动得失去理智:“你是我的妹妹,你要跟我回家!”
  “不不不!”她嚷着。“我不是你妹妹,你少管我!放开我!”
  “我不能放你!”他哑声低吼,眼睛涨红了。“再任凭你自由下去,你会失去理智!跟我走!”
  “不!”“跟我走!”“不!”歌声停了,吉他声停了。万皓然放下了他的吉他,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他把一只手放在尔旋的衣领上,冷冰冰的,打鼻子里哼着说:“放开她,她不欢迎你光临!”
  桑尔旋抬头看着万皓然。他的声音幽冷而清晰:
  “你已经杀死过一个桑桑,是不是准备再杀第二个?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知道你已经快变成一个职业刽子手了吗?你专门扼杀那些最最纯洁稚嫩的生命……”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蓦然间,万皓然一拳就对着桑尔旋的下巴挥过去。他打得那样用力,尔旋的身子直飞出去,落在后面的桌子上。一阵大乱,一阵惊呼,一阵唏哩哗啦乒乒乓乓的巨响,桌子倒了,杯子、碟子、糖罐、奶杯……全撒了一地,摔成粉碎。雅晴尖叫着,不停的嚷着:
  “不要打!不要打!万皓然,求你不要打……”
  可是,尔旋站起来反击了,他也一拳揍上了万皓然的肚子。战争是开始了,而且,一开始就无法收拾。他们两个像两只已被激怒的野兽,彼此都想撕碎对方,彼此都想吃掉对方,彼此都想毁灭对方……雅晴立刻发现,桑尔旋完全趋于劣势,因为,那些观战的年轻人也疯狂了。他们高叫着,又鼓掌又呼啸,不停的喊:“万皓然,揍他!万皓然,加油!万皓然,用力!万皓然,打得好!万皓然,左勾拳,万皓然,用腿,踢他!踹他……”这儿是万皓然的地盘,这儿充斥了万皓然的歌迷和拥护者。雅晴发现,只要尔旋一倒下去,总要吃一些暗亏,有人去踩他的胳臂,有人踢他的腿,甚至有人扯他的头发,按住他不让他站起来……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在几分钟之内,雅晴已经看到血从尔旋的嘴里、鼻子里涌出来……她尖叫,不停的尖叫:“不要打!不要打!求你们不要打!住手!万皓然,你在谋杀他!住手!万皓然………”
  但,她的尖叫声淹没在那些疯狂的群众声里了。咖啡馆的经理老板全出来了,但是,场面早已无法镇压。就在这时,警笛响了,有人报了警,那些年轻人大喊着:“警察来了,万皓然,快跑!”
  同时,他们一个个纷纷夺门而出,场面更加混乱了。混乱中,万皓然已经一把抓起自己的吉他,一面冲到雅晴身边,抓住雅晴的胳膊,急促的说:
  “我们快走,我有前科,不能被他们抓住!”
  不!雅晴望着那躺在地板上流血的尔旋。不能把他一个人这样扔在这儿不管。她挣开万皓然,奔向尔旋。她听到万皓然坚决而有力的说了句:
  “雅晴,如果你现在选择了他,我和你立刻断绝来往!”
  她惊愕回顾,眼里充满了泪水。但是,她不能让尔旋躺在这儿流血至死,也不能让他被警察捉去。她不能丢下尔旋不管,她绝不能!她想解释,可是,没有时间给她解释,她继续冲向尔旋,万皓然毅然的一挥头,转身就消失了踪影。她匆匆的扶起了尔旋,急急的说:
  “起来!尔旋,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尔旋抓着她的手,费力的撑起了自己,他的胳膊重重的压在她肩上,她挺直背脊,用力撑着他,他们走出了那乱成一团的“寒星”。几分钟以后,雅晴已经跟着尔旋坐进了他那部雷鸟。尔旋发动了车子,他还在流血,整个衣襟上全染上了血迹。他驾车驾得像个醉汉,车子歪歪斜斜的冲出去。远离了是非之地以后,他把车子停在郊区荒僻的路边,头无力的垂在方向盘上。雅晴立刻扭亮了车里的灯,她被那些血吓怔了。他全身都是血,她自己的衣服上也是血,这晚,她偏偏穿的是件白色麻纱的洋装,她原有件同色的薄呢外套,慌乱中,她的外套也没带出来。现在,她那白麻纱的洋装上沾了无数的血迹,斑斑点点,鲜红刺目,她觉得头晕目眩而心慌意乱起来。从小,她就怕见血,血使她反胃而且昏晕。可是,理智和感情征服了她的恐惧,慌忙的,她伸手去扶起尔旋的头,发现他的嘴唇裂了,鼻子破了,大量的血正从他鼻子里流出来。她找自己的手帕,才发现连皮包带手帕都遗留在寒星了。她不假思索的低下头去,撕开自己的裙摆,她用它按在他的鼻子和嘴唇上。她颤抖的、含泪的叫:
  “尔旋!”“嗯。”他哼着。还好,他没有死,没有晕倒。她看着那幅白麻纱迅速的被血浸透,她哽塞着说:“听着,尔旋,你必须去医院,我……我不会开车,你……能开车到医院吗?否则,我下去拦计程车!”
  “不要动!”他含糊的哼着。“我死不了,我也不去医院!”
  “可是,你在流血……你……你……”她哭了,又急又怕又难过,眼泪不住滚出来。她抽泣着,再撕了一块衣襟,去堵住他的鼻子。“你……可能受了内伤,可能断了骨头,你的脸色好白,尔旋,求你……你要去医院……”她哭得更凶了。“求你!”“收起你的眼泪!”他恨恨的说:“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我说过了,我死不了!”
  他用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发动了车子。她惊愕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像纸,那眼神里的恨意和愤怒却使她打了个冷战。她想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可是,眼泪就是不听命令的滚出来。她低下头去,继续撕着自己的裙摆,抽噎着把那白麻纱递给他。她不敢再说话,也不敢解释,只怕任何言语都会更深的触怒他。我不想伤害你,尔旋,她心中在狂喊着,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我一直那么喜欢你,怎么会忍心伤害你!车子歪歪倒倒的开进了桑园,停在大门前。雅晴哭着去扶他,想把他扶出车子,他挥手就摔开她了,筋疲力尽的靠在椅垫上,他咬牙说:“我不用你帮忙!去叫兰姑来,叫尔凯来。如果你吵醒了奶奶,我会掐死你。”她闭了一下眼睛让成串的泪珠无声的坠落在那撕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奔进大门,她叫醒了兰姑和纪妈,在她们惊慌失措的凝视下,只哭着说了句:
  “尔旋在车里,他需要医生。”
  然后,她又去叫醒了尔凯。
  尔旋被抬进了他书房,他们不敢上楼,怕惊动奶奶。半小时后,李医生已经接到电话,带了一位外科医生来了。雅晴站在一边,看着两位医生忙着给他上药,包扎,她这才发现他的头上还被碎玻璃划了个大口子,手臂上有几乎十公分长的裂口。浑身伤痕累累。医生缝好了伤口,洗干净了血迹,抬起头对吓坏了兰姑和纪妈说:
  “还好,都是些外伤,他不会有事的,我留下了止痛药,最好有人陪着他,如果痛得厉害,就给他止痛药。别担心,”医生微笑着:“没有骨折也没内伤,他只是流了太多血,我保证,几天后他又会生龙活虎了。”
  医生走了。纪妈清理掉了所有的脏衣服和带血的棉花绷带。尔旋躺在那本来就可当床用的两用沙发上,神志清醒,却四肢无力的闭着眼嵩尔凯关上了房门,他严厉的看着雅晴,问:
  “怎么回事?”“他……和万皓然……打架。”她抽噎着说,泪珠仍然不听命令的滚落。“为了你?”尔凯像在审犯人。
  “是……是的。”她吸着鼻子。
  尔凯狠狠的看了她一眼,就掉头去看兰姑和纪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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