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瞒得住奶奶,尔旋的伤也瞒不住。”他说:“我等会儿把尔旋的车开到修车厂去换坐垫,明天告诉奶奶,他出了件小车祸,窗玻璃碎了,打在身上。”他环视每一个人。“大家最好说法一致。”他的目光停在雅晴身上。“你似乎可以把你这身乱七八糟的衣服换掉!”他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雅晴还在耍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她走向尔旋的床边,低头看着他,她想告诉他,她有多抱歉,她有多难过,她有多焦虑……她的泪珠滴在他手背上,他立刻睁开了眼睛瞪视着她。“尔……尔旋。”她哭泣着说:“都是……都是我不好……我……我………”“滚开!”他低声说:“去找你的英雄!去找你的明星!去找那个会弹会唱的天才!去!我说过,桑家的人从不求人,我已经求过你两次,不会再求第三次!走开!离我远远的!桑尔旋或者会需要爱情,但是,却绝不会需要同情!你走!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你!”她哭着奔向房门口,立即,兰姑冲过来,用手环抱住她的肩膀,安慰的拍着她的背脊:

  “孩子,别伤心,”她好心的说,声音也酸酸楚楚的。“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受了伤,他神志不清,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兰姑,你不了解!雅晴的心在痛楚着,在绞扭般的痛楚着。他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认真的!他挨了揍,战败的不止是身体,还有意志。兰姑,你不懂。她抽噎着,只吐出一句话来:“他……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打开房门,她冲了出去。

  跑上了楼,进了房间,她在镜子前面审视着自己。老天,她多狼狈,多糟糕!那头乱糟糟的头发,那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那满身的血迹,那撕得支离破碎的衣服………她望着自己,蓦然间,耳边响起了万皓然在“寒星”所说的那句话:

  “雅晴,如果你现在选择了他,我和你立刻断绝来往!”

  不不不!她对自己摇头,疯狂的摇头,让头发整个披散在面颊上。镜子里的人像个疯子。她慢慢的抬起头来,慢慢的握起一把梳子,她下意识的刷着头发,对自己说:

  “他也不是认真的,他也失去了理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瞪着镜子,镜子里有对充满惊惧和疑惑的眼睛,她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自己的眼睛,她轻声说:“你错了。雅晴。他也是认真的。你遇到了两个世界上最倔强的男人,你在一个晚上之间,失去了他们两个!”

  怎么有人可能在一个晚上之间,失去了两份感情?这两份感情,原都如此深切,如此强烈,如此真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抛下梳子,走到床边,软软的躺了下去,把面颊深深的埋在枕头里。不行!她在枕头中辗转摇头,明天,我要去跟他们解释,明天,大家就不会这么激动了,明天,我要改变这种情势,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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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第二天早上,雨在窗玻璃上清脆的敲着,窗外的风在呻吟叹息。一夜无眠,雅晴披衣下床的时候只觉得头重脚轻,脑子里像有一百个人,在用锤子剧烈的敲打,震动得她每根神经都痛。她跌跌冲冲的去浴室梳洗,镜子里的人把她自己吓了一跳。那么苍白,那么瘦削,她在一夜之间就憔悴了。眼睛是浮肿的,面颊是深陷的,下巴显得更尖了。她用冰凉的水扑上了脸庞,试着让自己恢复一些精神。可是,不行,她的头痛得她不能不弯下腰去,用手抱住脑袋,痛得她的胃都在翻搅,使她几乎想呕吐。

  我是感冒了,她想,昨晚从“寒星”冲出来时,没有穿外套,而天气早就变得好冷了。她最好是回到床上去,她看来神色坏透了。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是个忙碌的日子,她有好多事要做,首先,她要去看尔旋。

  她费了半小时来梳洗化妆,她特意扑了点胭脂,想遮掩住自己那副病容。她把头发刷得又黑又亮,穿了件粉紫色的套头毛衣和白呢长裤。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已经很有信心了,她要告诉尔旋一些事。告诉他,她一直是那么关心他的,她不要伤害他,她喜欢他………告诉他她有多抱歉,告诉他她了解他的感觉,但是……但是……我不能和万皓然绝交,桑尔旋,你有奶奶,有哥哥,有兰姑,有温暖富裕的家庭,万皓然却是个孤独飘荡的游魂!桑尔旋,请你给我时间,不要逼迫我,如果我必须在两个男人中选一个,你要给我时间,让我更深的认识你们,也更深的认识自己,否则,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尔旋,相信我,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并不小,否则,我怎会在必要的时间仍然扑奔了你?是的,她忽然愣住了,认真的问着自己:你为什么扑奔了他?因为他受伤了?因为他在流血?还是因为他确实在你心里的份量超过万皓然?

  她的头更痛了,她不能思想。推开房门,在走廊里,她就碰到匆匆忙忙奔来跑去的奶奶,她一把抓住雅晴,急切而怜惜的报告着:“桑丫头,你知道吗?尔旋昨晚撞了车,撞得他头破血流,我就说呢,那车子开得飞快,怎么可能安全呢!唉唉!真要命,真把我吓坏了!”“他——他——”雅晴结舌的、困难的问: “他现在怎样?在睡吗?好些了吗?”“李大夫说他没妨碍,躺两天就好了,他们怕我知道,居然让他在书房里躺了一夜,刚刚我们才把他扶到卧房里去了。你猜怎么,”她拉着雅晴的手,在怜惜中笑了。“他绑了满头的纱布,眼睛也肿了,脸也青了,他还跟我说笑话呢!他说,奶奶,你别担心,我这个人是铁打的,别说一个小小的撞车,就是用钢锯来锯我,也不见得锯得开呢!你瞧这孩子!”

  那么,他又能说笑话了,那么,他的心情已经恢复了!那么,他不再生气了。她立刻放开奶奶,转身向尔旋的卧房里跑去,一面急促的说:“我看看他去。”尔旋的房门开着,兰姑正在那儿整理着尔旋的床单被褥,一面和尔旋说笑。雅晴毫不思索的冲了进去,兰姑抬头看到雅晴,立即识相的转过身子,笑着说:

  “噢,小桑子,你来陪陪你二哥,兄妹两个好好谈呵,可不许吵架!”兰姑对雅晴鼓励的一笑,转身就走出了房间,细心的关上房门。雅晴停在尔旋的床前了,他看来还不错,虽然头上绑着绷带,气色已经比昨晚好多了。她凝视着他,用手指怯怯的去抓着棉被一角,下意识的卷弄着那棉被。她有几千几万句话要说,但是,他的眼色怎么忽然就阴暗了呢?刚刚兰姑在这儿,他还在笑呢!现在,他那受伤而肿胀的嘴唇紧紧的闭着,瞪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冷漠,这眼光像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她的心脏上。她的头好痛呵!她真希望能阻止这头痛!

  “尔旋!”她沙哑的开了口。

  他立刻转开头,把脸对着墙壁,狠心的闭上了眼睛。

  她张着嘴,怔在那儿。她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她知道他不要听!他根本不想听,这种冰冷的态度像对她兜头浇上了一盆冷水,她浑身都像冰一样冷了。

  “你……还在生气,”她喃喃的说,自己也不太知道在讲什么。“又……又不是我要他打你,如果你当时不那么凶,也不会引起这场混战……你……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了?那么,我……我……”她觉得眼眶又湿了。“我回家去!”

  他转回头来了,他的眼光愤怒而凶恶。

  “你回家去?”他喘着气,低哑的说:“你把一切搅得乱七八糟之后,你就预备撒手不管,回家去!你想杀了奶奶吗?你这个无情无义,没有心肝,没有责任感,没有道义的混蛋!你真是个好学生,你虽然没有跟万皓然学吉他,却学会了他的冷酷残忍和卑鄙!不!陆雅晴,你不许走,你要把你的戏演完!”她的身子晃了晃,天气很冷,她却觉得额上在冒汗。她想思索,想说话,可是,她根本无法思索,她费力和自己的眼泪挣扎,费力和自己的头痛挣扎,费力和尔旋那不公平的 “责备”挣扎……“万皓然并不冷酷残忍,也不卑鄙!”她好不容易,总算说出一句话来。“你这样说,才是冷酷残忍的……不要因为他打伤了你,你就……”“请你出去!”他恼怒的低吼着。

  噢,不要!不要!我并不是来和你辩论万皓然的为人,我更不是来找你吵架的!她心中像打翻一锅沸油,滚烫而炙热,背脊上却像埋在万丈深的寒冰中,又冷又沉重又刺痛。

  “尔旋,”她挣扎着说:“我……我要告诉你……”

  “不用!”他飞快的说:“我想,我已经认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来烦我!从此,你只是我雇用的一个职员,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除了你必须在奶奶面前扮演桑桑以外,你愿意和任何妖魔鬼怪交朋友,都是你的事。我很抱歉,”他咬了咬牙,“我破坏了你昨晚的欢乐!”

  她看了他一会儿。所有要说的话都不必说了!她只是他雇用的一个职员!所有内心深处的言语,所有的柔情关怀和歉意……都用不着说了!他已经认清了她:一个和妖魔鬼怪交朋友的,没有心肝、道义、感情的混蛋!他已经认清她了!不用再说了,什么话都不必说了。她闪动睫毛,为自己眼中的泪雾生气,然后,她僵硬的转过身子,向门口奔去。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走进这房间,恨自己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她转动了门柄,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呼唤:

  “雅晴!”她停了几秒钟,想回头,想扑进他怀中痛哭一场。但是,这一定是她的幻觉,他不会用这样充满感情的声音呼唤她,这是她的幻觉!他恨她,他轻视她,他侮辱她,她只是一个雇用的职员……她打开了房门,很快的出去了。

  她一直跑下楼,心里有个茫然而急迫的念头,她要逃开这幢房子,她要逃开桑尔旋!她穿过了空无一人的客厅,再穿过雨雾纷飞的花园,打开大门,她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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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哪条小径上,她才迷糊起来,自己要到那儿去呢?雨珠打在她身上,很快的濡湿了她的头发,她耳中好像又响起一个歌声: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飘下,
  风儿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树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动,
  凤凰木一直一直一直的那么潇洒……”
  哦!她明白了。她要去找万皓然。
  万皓然会了解她为他受的委屈,万皓然会懂得她的茫然无助,万皓然是世界上最懂感情的人,他会带她远走高飞,离开这些纷扰和屈辱。她快步的走着,心里乱糟糟的,几乎是在凭一种直觉,而不是凭感情或思想。在这一瞬间,她是个受了挫折的孩子,在一个人这儿受了气,只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去找安慰。噢,她要去找万皓然。万皓然会了解她,万皓然会疼她,万皓然会安慰她!
  梧桐树下空空如也,小树林里也静悄悄的。是的,谁会在雨天跑到梧桐树下来?她要去找他,到他家里去找他!转了一个方向,她穿过小树林,她知道这儿有条捷径,可以通往那些违章建筑的木屋区。万皓然告诉过她那些火柴盒般的屋子,他说政府要把它们拆除,改建市民公寓……她奔过了小径,地上全是泥泞和落叶,她那白色的裤管已经又湿又黑了,她的头发上滴着水。她终于找到了那片住宅。
  一间又一间的小木屋毗邻而建,密密麻麻的像许多杂乱堆积着的积木。地下是厚厚的泥浆,大大小小的泥潭,她踩了过去,裤管和鞋子都深陷在泥泞里。许多小孩在雨中踢着足球,浑然不管那地上的积水和天上的雨雾,一个球飞上了她的胸口,打得她好疼好疼,毛衣上立刻留下了一片泥渍。
  “对不起哩!”孩子们嚷着。
  她没有生气,只是焦灼的问:
  “万皓然住在什么地方?”
  “那边!那边!那边!”十几只小手指着十几个方向。她困惑了。
  有个年轻女人走近她,她手里拿着个大铝盆,盆里是才洗过的衣服。她这才注意到,空地上有个水龙头,许多妇女正在那龙头下洗着衣服。难道,这么多住户只有一个水龙头?她迷惑的看着。“我们要共用水龙头。”那年轻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本来,市政府也决定要改善这儿的供水问题,但是,房子反正快拆除了,自来水厂也就不管了。”
  她正视着这年轻女人,思想和理智都回来了。这年轻女子大约只有二十几岁,长得似曾相识,那浓眉,那明亮的眼睛……她心里恍恍惚惚的,那女人笑了笑。
  “我是万洁然。”她说:“我听到你在找我哥哥!”
  哦。她恍然大悟,明白她为什么看来如此面熟了,他们兄妹长得很像。她注视着万洁然,穿着件简单的棉布洋装,已经被雨水淋湿了,她奇怪她居然不怕冷。
  “你哥哥——”她有些紧张的问:“在家吗?”
  “在。”万洁然打量着她,目光和万皓然一样的锐利。雅晴觉得她已经看穿了她,一个淋着雨来找男人的女人,她会轻视她吗?她的脸在发烧了。“跟我来!”万洁然说,不经心的加了句:“你很像桑桑。”
  “哦。”她一怔,本能的问:“你认识桑桑?”
  “当然。”万洁然盯着她。“她一度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怎么会不认识她?”她在一幢小屋前站住了,把她拉到屋檐下,让她不会淋到雨,她很深刻的注视着雅晴:“为什么要找我哥哥?”她单刀直入的问。“哦!”她瞪大眼睛愣在那儿。“唉!”万洁然轻叹了一声,那水灵灵的眼睛里充满了智慧。“我哥哥是个天才,他会弹吉他,会唱歌,还会——吸引女孩子。总有女孩子找他,从他十六岁起,就有女孩子找他。他跟她们每一个玩,但是不动真感情。直到他遇见桑桑……”她顿了顿,紧紧的注视她,忽然问:“你就是雅晴?那个到桑家来冒充桑桑的人?”
  雅晴的心怦然一跳。“他告诉了你?”她问。
  “是的,我们兄妹之间没有秘密。”她又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真切的寥落与无奈。“如果我是你,”她清晰的说:“我会离他远远的!”雅晴的心又怦然一跳。
  “为什么?”她问。“我们兄妹……都是在强烈的自卑和耻辱中长大的,尤其哥哥,他受的苦难比我多,他又有天才,于是,他也骄傲。你不会了解一个又骄傲又自卑又有天才的男人是什么?他……”她对她深深的摇头,亲切而诚恳的说:“他不是你心目里的神。他心中有个魔鬼,那魔鬼始终在折磨他,使他变得暴躁而凶狠。他不适合你,就像当初不适合桑桑。”她凝视她,问:“真要见他吗?”“要。”她迷茫的说。“好。”万洁然带她走往另一幢木屋,绕过正门,她拍着旁边的一扇边门,嚷着:“哥哥!有人找你!”
  木板门“呀”的一声开了,万皓然只穿着一件运动衫,赤着胳膊,挺立在门口。一眼看到雅晴,他的眼光就锐利而阴沉起来,他的脸板着,没有喜悦,没有惊奇,也没有任何诗情画意的关怀和柔情,他怒声问:
  “谁要你来找我的?”“是我自己。”雅晴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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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洁然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身就走了。雅晴仍然站在雨中,等待他邀请她进去,她又湿又冷又怕又沮丧。她忽然懂得了一些万洁然的意思,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绝不是在寒星或梧桐树下扣弦而歌的那个热情的天才,而是个陌生人,她几乎完全不了解他,他的身子像尊铁塔,他的脸色冷得像块寒冰。“我说过,我们之间已经完了,”他其势汹汹的说:“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因为——因为——”她咬咬牙冲口而出。“我们之间并没有完,我来这儿,向你解释,我不能让桑尔旋那样躺在那儿,我必须帮助他,即使他是个陌生人,我也要帮助他!”  “他不是个陌生人!他是个在追求你的男人!”
  她呆呆的望着他。“你在吃醋了。”她说。
  “哈!”他怪叫,脸色铁青,眼神凶暴:“我吃醋!我他妈的在吃醋!你讲对了,我是在吃醋!别以为是你的女性魅力或是什么特点让我吃醋!别自作多情以为我爱上了你!我唱那些歌根本不是为你,而是为那些听众,那些掌声!他们喜欢听这类的歌,我就唱这类的歌!你说我吃醋,也有道理,因为,你当时选择了有家世,有学问,有品德的上流绅士,而放弃了那个天生的坏种,那个不务正业,不学无术的流氓!”“不是的!不是这样!”她急切的说:“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现实,那么虚荣,那么……”
  “好的!”他打断她,冲出门来,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进房间来:“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房间!”
  她睁大眼睛看着,房里相当阴暗,一股潮湿的、腐败的霉味扑鼻而来,房里有一张木板床,上面杂乱的堆着一床脏兮兮的破棉被,房间大约只有两坪大,地上堆满书籍、乐谱、吉他、报纸……和各种杂物,然后,就是四壁萧然,再有,就是屋顶在漏雨,有个盆子放在屋子正中,在接雨水,那雨水一滴滴落在盆中,发出单调的、规则性的“噗噗”声。
  “很有诗意吧?”万皓然说:“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飘下,风儿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很有诗意吧!这里是我的家。隔壁躺着我的母亲,因为风湿病发作而不能动,我的妹妹只好去帮人洗衣服。而你,娇贵的小姐,你昨晚弄砸了我惟一的工作,寒星把我解聘了。”
  她看着他,头又开始撕裂般疼痛起来。她急急的、热心的、激动而真挚的说:“万皓然,这并没有关系,贫穷不是克服不了的敌人!你有天分,有才华,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改变环境!听我说,万皓然,桑园当初也是桑尔凯他们的父亲赤手空拳建造的……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盖一座桑园!”
  “哈!”他怪笑着:“梦娃娃!”
  梦娃娃?她怔了怔,憋着气,忍耐的说:
  “不,万皓然,我知道你叫桑桑梦娃娃,桑桑或者是个梦娃娃,我不是。万皓然,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要轻视桑尔凯和桑尔旋,他们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认真,他们并不完全靠父亲留下的事业来撑场面,他们是……”
  “住口!”他厉声喊:“我知道他们优秀,他们伟大,他们努力,他们是杰出青年!所以,去找他们!去选他们!何必跑到我这个流氓窝里来!你走!你给我马上走!”他指着门口,脸上的肌肉扭曲,眼色凌厉而冷酷,他吼得那么响,震得她的耳鼓都痛了。她立刻知道她又错了,她不该提起桑家兄弟,不该用他们来举例。她挣扎着,头昏昏而目涔涔,心里有种深刻的、惨切的悲哀。桑尔旋曾愤怒的叫她去找万皓然,那个英雄,那个明星!万皓然却愤怒的叫她去找桑尔旋,那个伟人,那个杰出青年!“万皓然,”她凄切的说:“你不要生气,请你别生气!我希望能帮助你……”“帮助?”他更怪声怪气起来:“你有没有弄错?我万皓然从小自己打天下,我会需要你这个娇小姐的帮助?你不要让我把牙齿笑掉!”“不。”她固执的说:“你需要帮助,你又孤独又寂寞又自卑,你像个飘荡的游魂,你不知道自己的目标,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你需要帮助。就算我是个梦娃娃,让我帮你去做梦,有个作家说过,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万皓然,”她把发热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迫切的说:“允许我帮助你!”他像触电般跳起来,涨红了脸:
  “我是没有梦,我是什么都没有!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讨厌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偏偏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昨晚我已经说过,我要和你断绝交往,你为什么还要缠住我?你是白痴吗?你看不出来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你为什么不滚得远远的!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假若你认为我爱过你,那你是疯了!你对我,只是桑桑的影子,现在,趁我把你丢出去之前,你这个扮演天使和女神的小丑,你走吧!你走!走!走!”她仓促后退,再也无法在这小屋子里待下去,再也无法在这诟骂和侮辱中待下去。她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喊,就逃出了这小屋,就像她早上逃出桑尔旋的房间一样。
  雨更大了,哗啦啦的下着。她开始奔跑,茫无目的的奔跑。她的脚踩进了水中,她跑进了树林,树枝勾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倒了,她再爬起来。她的手指被荆棘刺伤了,在流血了。她的白长裤已经又湿又脏,她的头发水淋淋的披散在脸上。她跑着,跑着,跑着……最后,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跑,因为,她的头痛得快要裂开了,她眼前全是星星在闪耀,在跳舞。她耳边像敲钟似的回响着桑尔旋和万皓然两人给她的咒骂,她喘着气,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了。但是,她脑子里还有一句对白,一句清晰而恼怒的对白:
  “……你要杀了奶奶吗?……不,陆雅晴,你不许走!你要把你的戏演完!”是的,她不能走,她要去演戏。
  她就这样跌跌冲冲,跄跄踉踉的奔进了桑园,眼前似乎有一大堆模糊的人影,她听到惊呼声,听到奶奶那又焦灼又急切又悲痛又怜爱的狂呼声:“桑丫头,你怎么了?”
  “奶奶!”她抓住了面前那双粗糙的、满是皱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一般。“奶奶!”她呼唤着,努力想阻止自己的头痛,努力想集中思想:“奶奶!我想………走,我……没有走,我回来……演完我的戏!”
  她倒了下去,最后的意识是,奶奶在一迭连声的狂喊:
  “打电话给李大夫!打电话给李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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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12节[/url]                               
  雅晴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她知道自己病了。奇怪的是,从小她就结实而健康,从不知道什么叫晕倒,什么叫休克,连伤风感冒都难得害一次。而现在,病势却来势汹汹。有好几天的日子,她都陷在半昏迷的状况里。隐隐约约的,她也知道自己床边来来往往穿梭着人群。奶奶、纪妈、李医生、尔凯、尔旋、宜娟……是的,尔旋也来过,她确定这一点。但是,在那周身烧灼似的痛楚,和脑袋里撕裂般的疼痛中,她一直在哭着,喊着,说着,说些什么,喊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一忽儿像沉溺在几千万丈深的冰渊里,一忽儿又像置身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使她不自禁的哭出来,叫出来: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奶奶,他们烧我,撕碎我,冰冻我,他们两个!奶奶……让我走,我要去找爸爸,不,不,他也不要我,没有人要我,没有人……”
  她哭着,说着,汗水湿透了头发和衣襟。
  然后,她慢慢的清醒了。
  随着这份清醒,她惊惧而担忧,她想,她穿帮了。她叫过爸爸,不是吗?她一定穿帮了。可是,奶奶抚摸着她的时候只有怜爱,只有深切的关怀和心疼,她把她拥在怀中,摇撼着,像摇撼一个小婴儿,嘴里喃喃的、不停的念叨着:
  “好了,宝贝儿,你瞧,病来得凶,去得快,你没事了。我让纪妈喂鸡汤给你喝。宝贝儿,你好好的哇,别吓坏你奶奶哇!有谁让你生气了,你告诉我,是尔旋,是吗?奶奶帮你出气,奶奶一定帮你出气!”
  于是,她知道,她并没有穿帮。奶奶一定把她那些话当作病中的“呓语”。她没穿帮,所以,她这场戏还要演下去。在奶奶那宠爱与怜惜下,这戏也不能不演。她不能把一切搅得乱七八糟之后,就摔开手不管了!尔旋说的。她不能没有责任感,没有道义,没有感情……残忍而冷酷!尔旋说的。于是,她心灰意冷的躺在床上,不想动,不想说话,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思想是个无孔不入的敌人,你永远逃不开它。她的神志一旦恢复,她就能清楚记起从打架以后发生的每件事。她无法把那两个男人的影像从她脑子里剔除。桑尔旋和万皓然!奇怪,这些迷乱的日子里,她从没有好好的分析过自己的感情,到底桑尔旋和万皓然那一个在她心里的比重大?她从不愿想,从不去想,她只知道,尔旋使她亲切,安定,满怀充满了柔情。这份感情像涓涓细流,潺□轻柔而美丽。万皓然却使她窒息,燃烧,激动而兴奋,像一场在黑夜中燃烧的大火,强烈炙热而带着烧灼的痛楚。雅晴从没恋爱过,她不知道爱是什么,也不知道哪一份感情是正常的。可是,她却清楚的明白,她喜欢他们两个……可是,她也失去了他们两个!
  躺在那儿,她的病已经没什么了。她却不愿下床来,在内心的底层,她深切的体会到自己的落寞、失意、沮丧与悲哀。她很消沉,消沉到再也提不起往日的活力,她不想笑,不想说话,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做。李医生曾笑着拍打她的肩膀:“怎么?病好了还想赖床啊?又不是小时候要逃学!你必须起床活动活动,要不然,你会越睡越没精神!”
  李医生走出去,关上房门后,她就听到李医生在对兰姑他们说:“不要告诉奶奶。你们必须设法振作起这孩子的精神。她真正生病的不是肉体,她受了打击。她非常消沉,所以,她不想吃也不想动,再这样下去,情况会变得很严重,我建议……”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雅晴听不到了,她也不想听。在这种彻底的消沉和绝望里,她认为什么事都不重要。她脑子里始终回荡着尔旋对她说的话:
  “……我想,我已经认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来烦我,从此,你只是我雇用的一个职员……”
  然后,就是万皓然的话:
  “……我们之间完了,你为什么还要缠住我?你是白痴吗?你看不出来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她闭紧眼睛把脸埋在枕头里。她不知道,有什么其他的女孩曾像她这样受尽屈辱!她恨这两个人!她恨透了这两个人!她希望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两个人!她昏昏沉沉的躺着!有些时候,她会觉得听到吉他声,她就愤怒得要发狂。也有些时候,她听到桑尔旋在低呼她的名字,她就把整个棉被蒙住头,让自己几乎窒息而死。
  可是,即使她能逃开万皓然,她也绝逃不开桑尔旋。
  一天深夜,她从那一直在吞噬着她的冰流中醒过来,茫然的皱着眉头,寒颤着想攀援一件比较温暖的东西,她总觉得冷,在高烧之后,她总是冷,那冷气从内心深处冒出来,扩散到四肢百骸去,她快被冻死了。她听到床边有声音,她伸手抓着,嘴里讷讷的说着:
  “兰姑,我很冷。”她的手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一惊,迅速的睁开眼睛于是,她看到桑尔旋正握紧了她的手,用他那大而温暖的双手紧捧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那冰凉冰凉的手。她环室四顾,房里没有人,只有她和尔旋!这一定是兰姑刻意安排的。她惊慌的要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心里在发疯般的狂喊着: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他!我不要见一个轻视我,侮辱我,咒骂我的男人!我不要!她挣扎着,身子往床里退缩,眼睛大大的瞪着他,里面明显的流露着惊慌与抗拒。他把她握得牢牢的,他的眼光紧盯着她,里面盛满了祈谅、求恕、痛苦,与怜惜。
  “雅晴,”他低唤着:“不要退开,不要躲我,你知道我多么困难才能避开奶奶,和你见面。你知道我在你门外守过多少夜,在你床前站过多少时间……不要闭上眼睛!我知道你很清醒。听我,雅晴,我一生没有如此真心的向人道歉……”他把她的手送到唇边,用嘴唇压着,他的眼睛闭了闭,再张开的时候,那眼里竟闪着泪光。“原谅我!雅晴。如果你不能原谅,你骂我,诅咒我……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停止折磨你自己。”她咬嘴唇,头转向床内,她恨自己,因为眼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他放开她的手,立刻扶住她的头,用手帕去擦拭她的泪痕。她挣扎着往床里躲去,低哑的嚷着:
  “不许碰我!”他立即缩回手去,含泪看着她。他眼里有着忍耐与顺从,懊恼与哀愁。“好好,”他急促的说:“我不碰你,只请求你听我解释……”“我不听!”她啜泣着说:“我不听!当我要向别人解释的时候,也没人听过我!所以,我不听!你走!你也不要再来烦我,反正我只是你雇用的一个职员!……你走,不要来烦我!”他盯着她,脸色苍白。他看来又憔悴又绝望。
  “你知道什么叫嫉妒吗?”他忽然问。
  她瞪着他。“你知道我已经被嫉妒烧昏了头吗?你知道如果我能少爱你一点,我就不会说那些话吗?你知道我已经为这些话付出了代价吗?……”他的声音低沉而颤抖,苍白的脸因激动而发红了。“当他们告诉我你病了,当我在你床前看到你在高烧中昏迷呓语,你一直说:我恨他们两个,我恨他们两个!我……我真想给自己一耳光。我真想……代你生病,代你痛苦,代你发烧,只要你能复元过来,恢复你的活泼天真,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一直想起你站在天桥上对电影看板龇牙咧嘴的样子,想起你在花树对侍者瞪着眼睛说:你没见过不节食的人吗?那时你虽然烦躁不安,却那么天真,那么自由,那么充满了青春与活力。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他轻轻的用手抚摸她披在枕上的发丝,却不敢去“碰”她。“我给了你那么多压力,要你扮演桑桑,又爱上你,在你还弄不清楚爱情是什么的时候,我又打架,闹事,受伤……还把这一切责任归诸于你。骂你,责备你,诅咒你,发疯般的说些莫名其妙的混帐话……哦,雅晴,”他热烈的低喊:“我受过惩罚了。这些日子,不管我在你身边或不在你身边,我都痛苦得快死了。”他再度扑向她,尝试的去握她的手。
  她想抽回手来,她想给他一耳光,她想叫他滚出去……但是,她什么都没做。他那些话,那些充满感情、歉疚、热爱和痛楚的话……使她内心全被酸楚所涨满了,使她喉咙哽塞而泪雾模糊了。她终于哭了出来,眼泪一发而不可止,她啜泣着,求助的把手放在他的胸前,嘴里却仍然在喃喃的、叽哩咕噜的说着:“我不要听你!我不要听你……你好坏好坏,你故意说这些,你故意把我弄哭……我不要听你,我不要!我不要……”她泣不成声了。“好,不听我!不要听我!”他哽塞的说,一下子就把她的头抱在胸口,她紧贴着他,把眼泪鼻涕弄了他一身。他抱紧她的头,不停的说:“不要听我,不要听我,我太坏了!我是天下最坏最笨最该死的人!那晚你拚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来包扎我的伤口……而我,我用什么来回报了你?我是太坏了,太坏了,坏得不可原谅……”
  她哭得更伤心了。原来,任何人内心深处的委屈,一旦被说破了,了解了,会使人真正放声一恸的。她就“放声一恸”了。甚至顾不得会不会惊动奶奶。他让她耍不住的用手帕去擦她的眼泪,她的泪水那么多,使那条小手帕简直不管用了。于是,他一任她把眼泪沾湿在他的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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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会儿,她哭停了。经过这样一次大恸,她觉得心里反而舒服多了。这些日子来,一直堵塞在那儿的一口怨气,似乎舒散开来了。他低头看着她,用手扶着她的头,然后,他热烈而激动的轻喊了一声:  “雅晴!”俯下头来,他想吻她。她立即把头一偏,闪开了。他眼里掠过了一抹受伤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声问:“还在恨我?不肯原谅我?还是——我仍然不算得到了你?”她躺回床上,转开了头,拒绝回答。
  他叹了口长气。“我又错了。”他说:“我不问你,不逼迫你,不再给你任何压力。”他拉上棉被,盖好她,温柔的凝视她。“我能不能在这儿陪着你?”她轻轻摇头,伸手去轻触他的面颊。
  “你瘦了。”她低语。“你该睡觉!”
  他眼里闪过一道光彩,因她的“关怀”而满心感动了。他不由自主的侧过头去,吻了她的指尖。
  “你——也瘦了。”他说:“不过,我要让你很快胖起来。雅晴,快些好起来吧!”他紧握住她的手。“你把大家都急坏了。奶奶去庙里给你烧香,她坚持你是冲犯了什么鬼神。”
  “奶奶——”她怯怯的问:“怀疑了吗?我有没有穿帮?”
  他摇摇头。“你没穿帮,我却差点穿帮了。”
  “怎么?”“有天晚上,你病得很厉害,我坐在你房门口扯头发,被奶奶撞到了。”“哦?”她惊愕而担忧:“奶奶说了什么吗?”
  “她说:傻小子,扯光头发也治不好病!你回房间去睡觉,你妹妹会好起来的。她很感动,因为我们‘手足情深’!”
  她忍不住笑了笑。他死盯着她,眼眶湿了。
  “怎么了?”她不解的问。
  “你笑了。”他屏息说。“你不知道这笑容对我的意义!”他跳起来,因为自己流露的热情而狼狈了。“我听你的话,我去睡觉。可是,你也要睡,好好的、甜甜的睡一觉,明天就可以下床了。嗯?”他望着她。
  她含笑又含泪的点头。他转身想走,又回过头来,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小心翼翼的俯下头来,在她额上印下了轻轻一吻,他耳语般的、飞快的说了几句:
  “希望这不算是冒犯你!不管时机到了还是没到,我必须让你了解,我爱你,雅晴。”
  站起来,他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间。
  她却躺在那儿,清醒而感动,心酸而欣慰。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情绪算是什么。但,她在这一瞬间,深深体会到一件事,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爱”,你最起码该了解什么叫“被爱”。她闭上眼睛满胸怀都为这“被爱”的“喜悦”而涨满了。
  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第二天,她已经下床了。第三天,她已楼上楼下的奔跑了。第四天,她在花园里采花捉蝴蝶了。奶奶笑着揉眼睛把她搂在怀里,又摸她头发又摸她脖子又摸她面颊:“整整瘦掉一圈了!”奶奶说,又唉声叹气起来:“唉唉,你们这些让人操心的孩子,一会儿撞车了,一会儿又生病了!把我这几根老骨头都快折腾断了!”
  雅晴忍不住搂着奶奶的脖子,吻着她那满是皱纹的面颊,郑重的、发誓的说:“保证不再生病了!”“傻孩子!”奶奶笑弯了腰,一面笑一面忙着叫纪妈,给桑丫头炖鸡汤,煮当归鸭,好好的“补一补”。
  生活又恢复常态了,两兄弟也开始上班忙碌了。雅晴一连三天都听到吉他声,像一种呼唤,一种魔咒,使她心慌意乱而精神不集中。可是,她固执的不理会这吉他声,在经过那小木屋前的折辱之后,她不能再理会那个人了,不管他是流氓或是天才!于是,有一天,当桑尔凯和桑尔旋刚出门不久,门铃就响了,纪妈急急的来找她:
  “楼下有人找你!”“是谁?”“一个女孩子,我看……很像是万家的女孩!”
  万洁然!她奔下楼,在花园门口看到了万洁然,她站在铁门外,一身素净的白衣服,头上戴着朵小白花。她有些迷惑,看着万洁然,问:“怎么了?”“我妈死了。”万洁然说:“一个星期以前的事。”
  “哦?”她很同情,但,万洁然脸上并没有悲哀。
  “她总算走完了她这痛苦的一生,对她来说,死亡是个喜剧而不是悲剧,自从父亲犯案入狱,她就没有笑过,现在,她总算解脱了。”她抬眼看她。“我哥哥要我来找你,他说,他在梧桐树下面等你!”她的心脏不规则的乱跳起来。
  “我不去。”她咬牙说:“请转告他我不去!”
  “他说,如果你不去,他就找上门来了。不管会不会再和桑家兄弟打架,也不管会不会拆穿你的底牌。你知道,他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这简直是威胁,但,她了解万皓然,如果他这样说了,他真会做到。于是,她去了梧桐树下。
  这是从小屋前吵架分手后,一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再见面。他坐在梧桐树下的横木上面,正在弹着吉他,弹着一支她从没听过的、陌生的曲子。调子很缓慢,很哀怨,很凄凉。他缓缓的弹着,对于她的走近,似乎根本没有注意。短短一个月,他唇边多了两条深深的刻痕,他瘦削而憔悴,浓黑的头发杂乱的竖着。他仍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仍然傲慢而目中无人。她站着,等待着他把一曲弹完,终于,他弹完了,抬起头来。他问:“知道这支曲子吗?听过吗?”
  “不,没听过。”“这就是《梦的衣裳》!”他说:“我并不喜欢这些做梦呀,衣裳呀的歌词,太女性化了,但是,我承认它很美。尤其最后两句: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无梦也无情的!”她说,冷冷的看着他,想着那个被驱逐的下雨天。“你也不会去珍藏一件梦的衣裳!”
  “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我想,我应该学着去寻梦,去追求一些东西!也珍藏一些东西!”他把双手伸给她,命令的说:“过来!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会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听说了你母亲的事,”她说:“我很遗憾。”
  他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动作突兀而野蛮。她吓了好大一跳,但,她已被他牢牢的握住了。“我不想谈我母亲!”他粗鲁而喑哑的说。
  “那么,就不要谈吧!”她说,突然体会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着多么深切的悲哀。
  “我曾经想让她过几天好日子,”他自己谈了起来。“曾经想闯一番事业,打一个天下送给她,曾经希望有一天,人人都会尊敬的对她脱帽鞠躬,喊一声:万老太太,您好!可是,她——没有等我。”他的头垂着,眼睛注视着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哑的说:“我并不是没有梦,我也有。只因为那个梦太遥远,我就必须用粗鲁野蛮和放浪形骸来伪装自己。”
  她不说话,她不敢也不能说话,她发现他第一次这样坦率的剖白自己。这使她感动,使她充满了怜恤与同情。下雨天的争执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像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几乎不复记忆了。她举起手来,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就像奶奶常常抚摸自己的头发一样。
  “我听说你病了一场,”他继续说,仍然没有抬头看她。“我想,我要负一些责任。我曾经坐在这儿连夜弹琴给你听,我不知道你听见没有?这两天,我天天在这儿弹,只希望能让你见我一面。你不来,那么,你是不愿意见我了?我本可以直接闯到桑家去,但,我不想惊吓奶奶………那是个几乎和我母亲一样伟大的女人。所以,我就让洁然去了。我在走以前必须见你一面,雅晴。”
  “在走以前?”她一惊,在他身边坐了下去,她伸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问,寻找着他的眼光。“去追求我的前途,”他迎视着她的眼光。清晰的说:“我不想再做个飘荡的游魂。这些年来,从没有人用这种棒子来敲醒我,除了你,雅晴。”
  “你预备怎么开始?”“首先离开那个木屋区,然后我要去唱歌,我从不认为歌唱是个男人的职业,尤其像我这种男人!所以,那是个过渡时期,我要好好的、认真的唱一段时间。你信吗?如果我认真而努力,我会成为一颗‘巨星’!”
  “我相信。”她诚挚的说。
  “等我赚到一些钱,我要去办个牧场,或是农场。今天,我在报上看到任显群办农场的经过,我很感动,不论他做错过些什么,他从一个显赫的大官变成个开垦的农夫,这需要毅力和勇气,是不是?”她默默点头。“我妈死了,洁然早就有了男朋友,只为了妈和我才拖延着婚事,现在,她也该嫁了。我已经一无牵挂,除了——你。”他深刻的凝视着她了,眼底的神情非常古怪。“不,”他又说:“你也不会成为我的牵挂。”
  她仍然不说话,只是瞅着他。
  “我有一条遥远的路要走,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如何,这可能是条漫长而辛苦的道路,我必须自己去走!我不能让你来扶我……”她轻轻的扬着睫毛,轻轻的笑了。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不能有任何牵累。”她说,温柔的望进他眼睛深处。“我想,我终于有些了解你了。有些男人,生来就属于孤独,生来就不是家庭的附属品。你就是那种男人,所以,当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结婚。虽然你很爱她。”
  “是的,我不知道这样会杀了桑桑。”
  “放心,”她低语:“我不是桑桑。”
  “你确实不是,”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桑桑爱我,你并不爱我。”
  她惊愕的瞪他。“你怎么知道?”她坦率的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如果你被爱过,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爱。”他说:“桑桑永远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对她的呼唤,桑桑会追随我到海角天涯,桑桑跟我生气顶多只能维持三分钟……最主要的,如果我叫桑桑跟我走,她不会扑向别的男人!”
  她深深的看着他,发现他说得非常冷静,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他的眼神第一次这样清爽明亮,而不带丝毫凌厉与阴沉。“我刚刚坐在这儿弹《梦的衣裳》,我在凭吊桑桑。你知道桑桑为什么自杀吗?因为她知道我是个情场上的逃兵,她一直知道。所以她有‘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的句子。雅晴,”他看她:“你不知道,她是多么纯洁而深情的女孩!”“我想,我知道。”她低声说。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谢谢你!”他忽然说。
  “谢我什么?”她迷糊的问。
  “谢你很多很多东西,谢谢你骂我,谢谢你恨我,谢谢你披满了阳光走向我………你永远不会懂得,你对我的意义。”他站起身来,低头看她,他眼里掠过一抹更加怪异的神色。“我要走了,台湾很小,说不定哪天我们又见面了,希望再见面时,我不是个飘荡的游魂!雅——晴——”他拉长了声音:“祝你幸福!”她坐在那儿不动,呆呆的抬着头,呆呆的仰望着他,到这时,才明确的了解,这是一次诀别的见面。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不知怎的,她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喉中有个坚硬的硬块。但,他挺立在那儿,高大、潇洒、自负而坚强。坚强——他是真正的坚强了。不再出于伪装,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他是真正的坚强了。
  她茫然的站起身来,立即,他拥抱住她,紧紧的抱住,他并没有吻她,只是把她紧拥在胸前,紧紧的,紧紧的。她被动的站着,被动的贴着他,被他那强壮的胳膊拥抱得不能喘气了。他猝然放开了她,转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
  “再见!”他说,把吉他非常潇洒的往肩上一摔,他背着吉他,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的走了。他的脚步坚定而踏实,背脊挺拔……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树木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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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13节[/url]                               
  冬天来了。耶诞节转眼就要来临,桑家的宗教观是古怪的,佛诞节要庆祝,生了病要去庙里烧香,但是,外国人的耶诞日,他们也照样庆祝,奶奶的理由很简单:
  “那耶诞树花花绿绿的,挂满了小球又挂满了小灯,实在是好看呀!”桑家兄弟早已过惯了中西合璧的生活,他们也热心的布置耶诞树,也忙着购买耶诞礼物。雅晴屈指一算,她到桑家来,居然已经整整六个月了。奶奶度过了最初的三个月,又度过了李医生再次所说的“五个月”。尔旋私下对雅晴说:
  “相信精神治疗的魔力吗?如果我们要为她庆祝八十一岁的大寿,我并不觉得是件意外。”
  “你预备再从什么地方,找一件礼物来作为奶奶八十一岁的寿礼?”雅晴笑着问。尔旋呆了呆,忽然悄悄低问:
  “一次婚礼,怎样?”“尔凯和宜娟的婚礼吗?”
  “不。”尔旋直盯着她。“我和你!”“哇!”她大叫:“你昏了头!那岂不是穿帮了?你要让奶奶以为我们兄妹乱伦吗?你……”
  尔旋的眼珠闪烁的凝视她,一个神秘的喜悦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雅晴立刻发现她上了当。她等于招认了,如果不是为了“穿帮”,她是会嫁他的了。她蓦然满脸绯红,又龇牙又咧嘴又挑眉毛,她逃开了,边跑边说:
  “你这人太坏!太坏!太坏!”
  他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捉住了她,他们隐在树后的阴影里。一片心形的叶片落在她肩上,他拾了起来,沉思的看着树叶,看着她,又抬头看看梧桐。
  “我不知道梧桐叶是心形的。”他说。
  “事实上,心形的叶片很多。”
  “是吗?”他握着她的双肩,一直望进她眼睛深处去。“我以为只有一种树的叶子是心形的。”
  “什么树?”“桑树!”“胡说,桑叶并不是心形……”
  “只要你把它旋转修理一下,是标准的心形!而你,是很会修理人的!”她愣了愣,恍悟他是把“桑尔旋”三个字嵌进句子里去了。她的脸就更红了,呼吸更急促了。尔旋瞪着她,看到她那面泛桃红的双颊,看到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看到她那红滟滟的唇……他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俯过身去,他吻住了她。她恍恍惚惚的,在一日比一日更深的相处里,她不能否认自己是一日比一日更受他的吸引和感动。桑尔旋,她心里想着他的名字。只要你把它旋转修理一下,是标准的心形!她想着他那绕着弯的“明示”。尔旋就是你转,像跳快华尔滋,许久以前他说过。她闭着眼睛阳光从梧桐树的隙缝里射下来,幻变成无数光点,洒在她头上、身上、衣服上,她的心在“旋转”着。耳边似乎响起了快华尔滋的音乐,砰咔咔,砰咔咔,砰咔咔……她的心也在跳快华尔滋了,是轻快、美妙、疯狂的旋转……在这一刻,什么都不存在了,没有寒星,没有万皓然,没有桑桑……她忽然惊觉的推开他,慌张的四面观望:
  “你疯了?如果给奶奶撞到了……”
  “我是疯了。”他叹口气,眩惑的瞪着她。“天知道,我多为你发疯!”他抓住她的手。“走吧,我们上街去给奶奶选耶诞礼物。”他们坐车进了城,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礼物。雅晴给奶奶选了一条毛线披肩,给兰姑选了一件薄呢外套,给纪妈选了一件非常可爱的围裙,给宜娟选了瓶名贵香水,给尔凯选了对金笔……尔旋忙着帮她捧那些大包小包,一面不住口的问:“你想当耶诞老公公吗?”
  “我还没买完呢!”她在百货公司中转着,一面笑着问:“你不买样东西送我吗?”“我早就买了!”“哦?”她有些惊奇,望着他:“你什么时候买的?是什么?可不可以预先告诉我?”“不行。”他微笑着:“天机不可泄露。”
  她歪歪头,做了个鬼脸。猜想他很可能去订做了件什么名贵的首饰之类。她不再问了。在百货公司又转了半天,她再选了一个很漂亮的红木烟斗,和一串珍珠项炼。尔旋惊奇的望着她,问:“这又是送谁的?”她看着他,叹口气:“别忘了,我姓陆呵!”她说:“这是送爸爸和曼如的。今天,我要回去一趟。”“好,”他说:“我送你回去,我早就该去拜见你父亲了。”他忽然有些紧张:“我也该买样东西送你父亲,给我出点主意,该送什么?哦,对了,你看我会不会穿得太随便了?我是不是该穿西装打领带……”她正眼看他。“你该穿燕尾服!”她说:“再戴顶高帽子,拿一把金拐免……”“这算干什么?”“你是个魔术师!”“我不懂。”他皱眉。“这是恭维还是讽刺?”
  “你——改变了我的生命。我一度认为,只有魔术师才能改变我的生命。你使我觉得,我活着,有我的价值,为了奶奶,我延长了她的生命,是不是?”
  “还有我的生命!”他正色说:“我不是魔术师,雅晴,我只是个小人物。一个小人物,有天无意走上了一座天桥,发现有个女孩站在阳光底下,从此……世界就变了。雅晴,你对我来说,是命运安排的奇迹!”
  雅晴在他那诚挚的眼光下融化了。
  于是,这天,他们回到了陆家。
  陆士达正好在家,他用又惊又喜又紧张又复杂的情绪来接见了桑尔旋。他拉着雅晴的手,左看右看,高兴的说:
  “你看来容光焕发,有天兰姑打电话来说你病了,害我急得要命,好在,两天后她又打电话告诉我你好了。怎样?孩子,你是不是都好?”他看了桑尔旋一眼。“你让桑家满意吗?你那个拗脾气,有没有使桑家头痛?”
  “他们头痛极了。”雅晴笑着说,也转头去看尔旋。“我让你们满意吗?”她问。“这是该我来问的问题。”桑尔旋一语双关。“陆伯伯,我正努力在让雅晴满意………”
  “咳!”雅晴咳嗽了,转开眼光去找曼如,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喂,爸,怎么没有看到曼……曼……噢,我是说,我那位小妈妈呀?”陆士达不安的动了动身子。房门开了,曼如云鬓微乱的走了出来,雅晴张大了眼睛惊奇的发现,她的腹部隆起,一件宽松的孕妇装已遮不住她的肚子。雅晴回头看着陆士达,不知是喜是惊,她愕然的微喟了一声,终于吐出了一句:
  “恭喜你,爸爸。”曼如有些羞涩,她看看雅晴又看看尔旋,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或做什么。雅晴跳起身子,她热烈的握住了曼如的手,及时解除了她的窘迫。“我真太开心了,太开心了。”雅晴嚷着说:“我希望你生个小弟弟,我爸一直没儿子,他虽然不说,我知道他一定挺遗憾的。噢,你要生个小弟弟!”“这可不一定呢。”曼如红着脸说。
  “没关系,万一是个女娃娃,你还可以再生!”她笑着,拥抱了一下曼如,低声说:“我真的高兴,这下子,你会有个孩子,血管里流着和我相同的血。我再也不能跟你怄气了,小妈妈。”曼如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上。
  陆士达惊奇的看着这一幕,他感动而欣慰。他再转头看桑尔旋,发现后者那对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雅晴的脸,那深邃而乌黑的眸子里明显的闪烁着爱情。于是,陆士达悄悄把雅晴拉进卧房,私下问她:
  “有什么事想告诉爸爸的吗?”
  雅晴故作天真状的睁大眼睛摇摇头。
  “不要掩饰了!”陆士达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我打赌,外面那个年轻人并没有把你当妹妹看!”
  雅晴笑了,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她忽然一本正经的、深思的说:“爸,你知道这半年多以来,我认识了许多不同的人,过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想起万皓然。“爸,如果我嫁给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你会矚会吓一大跳?”
  陆士达盯着她。“是认真的问题吗?”“是。”她点点头。他沉思了一会儿。“当杀人犯的儿子并没有罪,”他说:“有罪的只是杀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优秀而有前途的,自然可以嫁。”他凝视她,稍稍有些担心了。“你并不要外面那个年轻人吗?”他问:“你真要嫁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差一点。”她说,眼里掠过一丝成熟的忧郁。“那是个好男孩,爸,我想,我差一点爱上了他,或者可以说,几乎爱上了他。但是,他不要我。他爱自由更甚于爱任何女孩,那是个天生的孤独者,也是个奇怪的天才。”她眼里那丝忧郁很快的消失了,抬起头来,她微笑的看着陆士达,眼中重新流露出青春的光彩。“人,是为被爱而爱的。是为被需要而爱的。没有一个女人,会愿意自己成为一个男人的羁绊和累赘。爱是双方面的事,要彼此付出彼此吸收。我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了解到一件事,崇拜、欣赏、同情………都不是爱情。狄更斯笔下的《双城记》只是小说,爱情本身是自私的。要彼此占有,彼此倾慕,彼此关怀,彼此强烈的想结成一体。所以,古人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把爱情形容得最好。而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是自我安慰的好词而已。如果每对相爱的人,都不在乎朝朝暮暮,人类就不需要婚姻了。”陆士达怜惜的用手抚摸雅晴的头发,深刻的看着她的眼眉鼻子和嘴。他低语着:“雅晴,你成熟了。”“我付出过代价,”她看着父亲。“我曾经痛苦过一阵子,认为自己简直是被遗弃了。”她想起万皓然,把吉他潇洒的往背上一摔,头也不回的走往他的“未来”。
  “为了那个杀人犯的儿子?”
  “是的。但是,后来我想通了。那男孩面前有一长串的挑战,这些挑战才是他的爱人。事实上,他欣赏我,喜欢我,离开我对他可能是痛苦的,这痛苦本身也变成一种挑战,他必须克服,他不能被任何女孩拴住,不论是桑桑,或是雅晴。”她又笑了,眼光明亮。“爸,他有一天会很成功。”
  “我相信。”陆士达说。“你谈了很多那个杀人犯的儿子,你是不是该谈谈外面的年轻人了?”
  “尔旋吗?”她长叹了一声,扬起睫毛,眼睛变得迷迷蒙蒙的,柔得像水,甜得像梦。“我没有办法形容他,爸。他不是言语可以描述得出来的人,也不是文字可以写得出来的人,他需要你用心灵去体会。”
  “你体会了吗?”“是的。”“怎样呢?”她眼里的雾气更重了,她唇边的笑纹更深了,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是一声又满足、又幸福、又欣慰、又热情的叹息。于是,陆士达知道,他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这孩子在恋爱,她每根纤维,每个细胞都在爱与被爱的喜悦中。他温柔的扶着女儿的肩,低声问:“他知道你这么爱他吗?”
  “不。只有你知道。”她说:“我在他面前,是很骄傲很矜持的。而且,我自己也才在这几天的日子里,才弄清楚的。”
  他笑了。用手指滑过她小巧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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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出来,”他说:“你有点儿小虐待狂,你在折磨那个男孩子,是不?”她也笑了。“我不知道。”她起脚尖,吻了吻父亲的面颊,忽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的、严肃的、郑重的说:“爸,我到今天才知道我有多爱你。”“哦?”陆士达感动的凝视她。  “你瞧,我把什么秘密都告诉了你。你知道吗?根据调查,大部份的儿女都不会把心事告诉父母,而宁可告诉朋友。”她顿了顿,又说:“我为前一段时间的事道歉,我高兴你娶了——
  曼如,我叫她名字,希望你不生气,因为她那么小。哦,爸爸,你娶她要有相当勇气吧?是不是?要应付她的父母,还要应付你那个有点儿虐待狂的女儿?你确实需要勇气!”
  陆士达笑笑,不知说什么好。
  “我为你的勇气而更爱你,爸。”雅晴温柔的说:“这就是——爱情。无论什么东西都阻碍不了你们要结合的决心,这种勇气,就是爱情。”从陆家出来,已经是黄昏了。落日挂在天边,又圆又大,彩霞把整个天空都烧红了。雅晴坐上了尔旋的车子,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她一直哼着歌,虽然哼得荒腔走板,她仍然自顾自的哼着。尔旋开着车,一面悄眼看她。除了她那闪亮的眼睛那红润的双颊之外,他只看出她的喜悦。他很怀疑,什么事使她这样兴奋,这样快活呢?终于,他忍不住的问了出来:
  “你和你爸爸关在房间里,谈了好久好久,差点害我在外面闷出病来。你们都谈些什么?”
  “真的要知道?”她问。声调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尔旋更加疑心了。“真的要知道!”“你敢听?不后悔?”“帮帮忙,”他喊:“不要卖关子吧!”
  “我问我爸爸,有关我的终身大事!”她面不改色的说。
  “呃!”他一惊,车子和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卡车擦身而过。雅晴拍拍他的膝:“小心开车。”“你爸怎么说?”他掩饰不住自己的紧张。
  “你应该先问我,我怎么跟我爸说?”
  “好吧!”他咬牙,“你怎么跟你爸说?”
  “我说——”她拉长了声音,眼睛瞪着车窗外面。“如果我要嫁给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你会不会吓一跳?”
  车子滑出了车道,差点撞上了路边的一棵大树。尔旋紧急煞车,车子发出“吱”的一声尖响,车轮摩擦得冒出烟来。尔旋干脆熄了火,雅晴正用手拍着胸口,一股天真无邪相,嚷着说:“你怎么啦?叫你小心开车!”
  他瞪着她,恨不得咬下她一块肉来。
  “你骗人!”他说:“你不可能对你父亲那么说!”
  “我发誓!”她一本正经的举起手来:“如果我不是这么问的,我马上给车撞死!给雷劈死!”
  他的脸色阴暗了下去,眼光阴郁而怀疑。
  “你爸怎么回答?”他再问。
  “我爸说,当杀人犯的儿子并没有罪,有罪的只是杀人犯而已。如果那孩子是优秀而有前途的,自然可以嫁。”她回过头来,注视着他,扬起了眉毛。“你看,我爸多开明多讲理,他绝不像你家那样,先考虑人家的身分背景出身……”
  他的手握紧了方向盘,手指因用力而骨节都凸了出来。他仔细看她,阴沉沉的说:“你有没有撒谎?”“我说过,我绝没撒谎!”她正色说:“我们一直在谈他,谈万皓然,我告诉他我对万皓然的感情……谈了很多很多,我想,不必一一转述给你听!结论是,我告诉爸爸,万皓然一定会成功!”他咬紧牙关,闷不开腔。车子里有一阵短暂的沉寂。落日已经很快的坠下了,天边还剩下最后的一抹霞光。他忽然发动了车子,前进又倒退,速度快得惊人。她慌忙抓住他的手,说:“停住车子,我还没说完呢!”
  “不想听了!”他继续发动车子。
  “你会想听的!”她叫着。“停好车,我们谈完再走!停车!我还有话说!”他停住车,瞪着她,呼吸急促。
  “说吧!”他按捺着自己,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不能再开玩笑了。雅晴看着他,不能再“虐待”他了。陆雅晴啊,你是个小虐待狂!
  “这是我们父女之间第一次沟通,你信吗?”她认真的说,面色凝重而诚恳,声音低柔而清晰:“我们谈了很多,大部份时间是我在说,他在听。当我讲完了万皓然,他才问我,你是怎样的人?我告诉他——”她的眼光幽柔而专注的停在他脸上。“你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你需要用心灵来体会。”她悄悄的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小心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尔旋,我有时是很糊涂的,我有时不太弄得清自己的感情,不过,我分析过,当初引诱我走进桑园的最大魔力,是——你。尔旋,”她再叫,眼光更柔了,声音更低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已经——得到我了?”
  他屏息片刻,眼光不信任的,闪烁的,深幽的盯在她脸上。他的呼吸更急促了,浑身的肌肉都僵了,他的手指痉挛的抓着方向盘。“雅晴,你的意思是……”
  “傻瓜!”她叫了出来:“我爱你!我一直爱的就是你!”
  他定定的坐了两秒钟,然后,他扑向她,一下子就把她拉进了怀中,他疯狂的吻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面颊,她的下巴,她的脖子……她挣扎着,叫着:“别闹,尔旋,车子外面有人在看呢!”
  “让他们看去!”他喊着,终于把嘴唇移往她的嘴唇:“如果他们从没看过男女相爱,那么,就让他们开开眼界吧!”
  他把炙热的唇盖在她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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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耶诞节来了。在桑家,耶诞节依然有它欢乐的气氛与意味,装饰得十分漂亮的耶诞树耸立在客厅中,上面装满了发光的、五颜六色的小球,和成串成串一闪一闪的小灯泡。耶诞树下堆满了礼物,包装得华丽讲究,饰着一朵朵的缎带花。奶奶、兰姑、纪妈、尔凯、尔旋、宜娟、雅晴……大家都待在家里,拆礼物,看礼物,惊叫,欢笑,彼此拥抱道谢,居然也闹得天翻地覆。奶奶像个孩子,每看一件礼物,就欢呼一声。然后,她披着雅晴送的披肩,挂着兰姑送的玉坠子,穿着纪妈送的小棉袄,裹着尔凯送的长围巾,穿着宜娟送的绣花拖鞋,再套上尔旋送的一对金镯子,她拖拖拉拉,叮叮当当的走来走去,弄得雅晴笑弯了腰,她抱着奶奶,把头埋在奶奶怀中,边笑边说:“奶奶,你简直像个吉卜赛的算命女人了。”

  “就缺一个水晶球!”尔旋嚷着。

  奶奶开心得用手擦眼泪,她抚摸雅晴的头发,和那光滑洁润的颈项,弄得雅晴浑身痒酥酥的。她笑着说:

  “奶奶是会算命,信不信?”“不信!”雅晴笑嚷着。

  “不信吗?”奶奶扶起雅晴的头,装模作样的。“咱们家明年要办喜事,宜娟和尔凯当然要结婚了。宝贝儿,我看你最近喜上眉梢,大概也好事已近了。”

  雅晴一惊,就扭股糖似的在奶奶身上又揉又腻起来,嘴里乱七八糟的大嚷着:“奶奶,不来了,不来了!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来的喜事?而且,我也不嫁哩,我跟着奶奶,要嫁吗——

  除非奶奶跟我一起嫁!”“听听这丫头,什么话呀?”奶奶笑得打颤,浑身那些叮叮当当拖拖拉拉的玩意儿就都发出了响声。她宠爱的抱着雅晴的头,宠爱的环室四顾,叹口满足的气,她说:“我实在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婆,是不是呀?孩子们,今晚你们怎么不去跳那个什么阿哥哥阿弟弟的舞呀?还有什么弟是哥的玩意儿呀?”“弟是哥?”宜娟诧异的睁大眼汇“奶奶,什么叫弟是哥呀?”“我也不懂哇!”奶奶喊:“那天电视里不是还在介绍吗?尔旋,你不是说还要做个专集吗?那种舞好好玩哇,跳起来就像手脚都抽了筋一样!”

  “狄斯可!”雅晴喊。“奶奶是说狄斯可呀!”

  “狄斯可!”尔凯难得一笑的,也被逗乐了。“奶奶,你真错得离谱!”“洋名字我说不来,会咬舌头!”奶奶说:“我还在迷糊呢,大概是双胞胎搞不清楚,兄弟两个反正长得差不多,所以就变成‘弟是哥’了!”“哇呀!”雅晴笑得坐到地毯上去了,脑袋直往奶奶怀里钻。“奶奶,你要笑死我,笑得我喘不过气来了!”

  满屋子里,大家都笑成了一团。奶奶揉揉眼睛,抓着雅晴的衣服喊:“桑丫头,你怎么又成了麦芽糖了?你再钻啊,就要钻进我肚子里去了。我看啊,你越活越小了。”

  大家又笑。奶奶边笑边说:

  “你们有谁会跳那个‘弟是哥’哇?跳给奶奶看看,让我这个老太婆也开开眼界!上次电视里放出来都是花花绿绿的,我这老花眼不中用,看起来一片模模糊糊的!”

  “我会跳!”雅晴跳了起来,满屋子没有附议的。

  “大哥!”雅晴大叫着:“音乐!”

  尔凯慌忙选了张狄斯可的唱片,放在唱机上,立刻,满屋子都响起了狄斯可那节奏明快的、充满喜悦和青春气息的音乐声。雅晴立刻跳起来,边跳边舞向尔凯,她嚷着:

  “还不来和我一起跳!大哥,宜娟,你们别躲在那儿装傻,谁不知道你们也会跳!”她拉起了宜娟,捉过来尔旋,又对尔凯瞪眼睛。于是,尔凯、尔旋,和宜娟都站了起来。音乐是有感染力的,欢乐气息更是有感染力的,何况,桑家兄弟们都知道,奶奶过完今年的耶诞节,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年?他们跳了起来,简直是一场“表演”,两对都又卖力又认真,和着拍子,他们轻快的舞动,每一旋转,每一扭动,每一起伏,每一动作,无不配合得恰到好处。他们边跳边笑,有时还和着拍子鼓掌。雅晴更是花样百出,她跳花步,各种各样的花步,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左右摇摆着身子,双腿下弯到不可能的程度。尔旋为了和她配合,只好见样学样,跳得他腰酸背痛,气喘如牛。当他们贴近时,他悄问雅晴:

  “好小姐,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花样?”

  “告诉你一个秘密,”雅晴和他手勾手的旋转着,在他耳边悄悄说:“我根本不会跳,从来没学过!好在奶奶也看不懂!”

  尔旋目瞪口呆,看她一脸天真的笑,跳得那么有板有眼,一副专家模样,心想,约翰屈佛塔看了,大概也得心服口服吧!房间里是热闹极了,音乐喧嚣的响着,两对年轻人跳得连空气都热了。奶奶叹为观止,对每个动作都感兴趣,不停的笑。兰姑和纪妈也分享了喜悦,跟着奶奶笑,跟着奶奶又摇头又点头又赞美又叹气。耶诞树上闪烁的小灯更增加了气氛,屋子里简直要被歌声、笑声、舞声、鼓掌声闹翻了天。最后,一张唱片终于放完了,两对年轻人都已精疲力竭,跳得大汗淋漓。雅晴首先就往地毯上一躺,四仰八叉的伸展着四肢,嘴里乱七八糟的叫着:

  “奶奶!都是你闹的!好好的要看什么弟是哥,把我可给累坏了。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奶奶可心疼坏了。一面笑,她一面推着兰姑,叫着纪妈:

  “兰丫头,快去把那孩子给我扶起来!纪妈!纪妈!咱们不是有冰镇酸梅汤吗,给他们一人一碗,可别累坏了。敢请这就是弟是哥哇,我看,干脆改个名儿,叫‘累死我’好了!”

  大家又哄然大笑了起来,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就有这么多笑料,不知怎么就有这么浓郁的欢乐气息。当然,那晚,雅晴也收到很多耶诞礼物,都是又名贵又可爱的,从红宝石别针到珊瑚耳环,应有尽有。奶奶给了她一个金链子,下面是块锁片,镜片上镂着一个“桑”字。尔旋呢?尔旋的礼物用个很考究的盒子装着,当她要拆封时,尔旋乘混乱中,在她耳边说了句:“回房间再看!”她识相的没打开。后来,她把礼物抱回房去,才飞快的拆开了尔旋的包装纸,她发现里面是个考究的盒子,她好奇的打开盒子,有片绿油油的桑叶放在红丝绒的衬里上,她拾起桑叶,才发现是片薄翡翠镌出来的,居然镌成一片心形。桑叶下面,是张小笺,写着:

  “送上一片小小的桑叶,

  附上我那悠悠的未来!”

  她阖上盒子,收好桑叶,再下楼的时候,她的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而尔旋的眼光,就一直跟着她转。使她不得不扑到奶奶怀里去撒娇撒痴,以逃避尔旋那露骨的逼视。

  那晚,他们一直闹到夜深。当大钟敲了十二下,奶奶伸了个懒腰,满足的叹了口长气,说:

  “不行了,奶奶的老骨头受不了了。桑丫头,你扶我回房去睡觉吧!”“好的,奶奶。”雅晴搀扶着奶奶,一步步走上楼,奶奶回头对楼下笑着:“你们要玩就继续玩啊,别让我扫你们的兴。”

  走进奶奶的房间,雅晴服侍奶奶脱下了那满身乱七八糟的衣服和叮叮当当的首饰,服侍奶奶洗了澡,换上睡衣,又服侍奶奶上了床。奶奶拥被而坐,虽然闹了整整一个晚上,她仍然精神良好,她坐在那儿,忽然紧紧拉住了雅晴的手,怜爱而慈祥的说:“宝贝儿,坐下来,奶奶有些话想跟你说!”

  雅晴有些意外,却顺从的坐在奶奶的床沿上。奶奶用枕头垫在腰后面,她注视着雅晴,虽然老眼昏花,却依旧闪着光彩。她的手紧握着雅晴的手,唇边含着个微笑,她对雅晴注视了好半天,终于开了口:

  “孩子,”她柔声问:“他们把你从什么地方找来的?”

  雅晴的心脏怦然一跳,几乎跳到了喉咙口。她瞪视着奶奶,相信自己的脸色变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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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晴的心脏怦然一跳,几乎跳到了喉咙口。她瞪视着奶奶,相信自己的脸色变白了。
    “奶奶,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她说。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
    “你肯不肯帮我守秘密?”她忽然问。
    “肯。”雅晴点点头。“我们今天晚上的谈话,你肯不肯不告诉那兄弟两个?也不告诉
兰丫头和纪妈?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不好?宝贝儿?”“好。”她被动的点头,心里
有些七上八下。
    “你发誓吗?”她认真的再问。
    “我发誓。”她认真的回答。
    “那么,孩子,你听我说,你不是桑桑!”
    她惊跳,脸更白了,眼睛睁得更大了。
    “奶奶!”她惊喊着。“别慌,宝贝儿!”奶奶把她拖近身边,用手慈祥的、安慰的、
爱抚的摸着她的手,和她的头发。“你费了那么大力气来演这场戏,孩子们费了那么多心血
来导演和配合这场戏,我本来应该装糊涂就装到底了……可是,奶奶不说出来,心里总是憋
得慌。而且,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孩子,”她诚挚的看她。“你总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了吧?”
    “我……我……”她嗫嚅着,心里乱糟糟的,简直说不出来是种什么滋味,她垂下头
去,蚊子叫般的轻哼出来:“我姓陆,叫陆雅晴。”“说大声点儿,奶奶耳朵真的不行了。”
    “陆雅晴。”她重复了一遍。“大陆的陆,文雅的雅,天晴的晴。”“陆雅晴,”奶奶
念叨着,微笑的。“你有个很好的名字。”
    “奶奶!”她振作了一下,竭力让自己从惊慌和混乱中恢复过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
是冒充的吗?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演戏吗?”“不。”奶奶低语。“你确实骗过了我。”
    “那么,我什么时候穿帮的?”
    奶奶微笑了一下,眼光又温柔又疼爱又亲切又慈祥的停驻在雅晴脸上。“让我告诉你,
孩子。我早就猜到桑桑已经不在了,在你出现以前,我就猜到了。”她的声音低柔,眼光有
些迷蒙起来。“当那兄弟两个急匆匆的赶去美国,我就知道不对劲了,很少有事情能让他们
兄弟两个都放下工作,一起在国外跑的。而且,桑丫头那副拗脾气,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兄
弟俩从国外回来,编了一大套话告诉我,我也半信半疑,但是,从此,桑桑只写信回来,而
不打电话了。唉!你想,桑桑怎么可能一连三年之间,连个长途电话都舍不得打呀?”
    雅晴呆望着奶奶,心里又迷糊又茫然又惆怅。她想着那兄弟两个,想着兰姑纪妈,他们
千算万算,毕竟有算不到的事情!“而且,”奶奶继续说了下去。“我经过了太多的变故,
太多的生离死别,我比任何人都敏感。宝贝儿,你奶奶虽然老了,并不糊涂。再加上,祖孙
之间,天生有种血缘关系,有种心灵感应。我猜到她去了,不管是怎么去的,她一定不在
了。可是,孩子们既然那么刻意的瞒我,我也就装聋作哑,反正,奶奶也这么一大把年纪
了。总有一天,我也会去那儿,去和他们团聚。”“奶奶!”雅晴喊。“好,”奶奶笑了
笑,握紧雅晴的手。“咱们不说那些伤感情的事。让我告诉你吧,你那天猛然出现在我面
前,确实把我吓了好大一跳!你那么像桑桑,说话、举动、又哭又笑又闹的劲儿……噢,孩
子,你真的骗过了我,我以为我错了,我的桑桑并没有死,她回来了。哦,我真的好开心好
开心哇!你怎么演得那样真呀?你怎么会扑在我怀里哭呀?”
    “我没演,奶奶,”雅晴认真的说:“我一见到您,那么慈祥,那么敦厚,那么可爱的
样儿,我的眼泪就自然而然的来了,我是真的哭了。”“好孩子,”奶奶用手摸着她的颈
项。“你是又善良又好心又热情的女孩。只有你这么好的孩子,才会接受这兄弟两个荒谬的
提议……”“还有兰姑。”雅晴说。
    “唉,兰丫头!”奶奶叹着气,忽然一本正经的对雅晴说:“答应我,你以后要特别对
你兰姑孝顺点儿,这孩子为了桑家的老的和小的,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牺牲了!”
    “奶奶!”她再喊,心里更迷糊了。
    “我告诉你吧,”奶奶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是骗了我一阵子,什么吉他风波啦,什么
永远不唱歌啦,哎,你真把老奶奶哄得团团转。可是,后来,我越想越不对了,越想越不可
能。但是,你又活生生是我的桑丫头!我心里知道总有些不对劲。然后,有一天,我在尔凯
的抽屉里发现一封信,一封他假装桑丫头写给我的家书,一定因为及时发现了你,这封信也
忘了毁掉。我不服气了,再继续找,于是,我找到了一些全是洋文的信件,我到了一趟台北
邮局,请那儿一位好心的小姐帮我翻译出来,所以,孩子,我都知道了,我的桑丫头是真的
不在了。”雅晴呆望着奶奶,眼里顿时涌上了泪水。
    “对不起,”她哽塞的说:“对不起,奶奶,我不是恶意要来欺骗你的。”“别哭别
哭”奶奶慌忙说,像她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用衣袖去擦拭着她的眼睛,一面急急的说:
“你可不能掉眼泪,你如果掉眼泪,奶奶也要哭了哇!”
    “好!我不哭。”她擦干了泪痕,再望向奶奶。“你回家居然没有说!”“唉!孩子们
用了那么多心机来让我开心,如果我说穿了,会多伤他们的心呢!而且,说真的,我当时并
没有不开心,我反而很高兴。桑桑去了,是我老早就怀疑的事,也是件不能改的事实……我
有没有告诉过你,如果去哀悼已经失去的人,不如把这份感情用来怜取眼前的人?”
    “是的,你说过!”“记住这句话!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失去一些的!记住它,对
你将来也会有很大的帮助。”奶奶说得口都干了,雅晴端了杯水,送到她面前,让她喝了两
口,然后,奶奶又说了下去。“事实上,真正穿帮的并不是你,最引起我怀疑的是尔旋,他
行动古怪,整天那两个眼珠子,就跟着你转。哎,宝贝儿,奶奶是老了,人越老,经验也越
多了。那孩子是着了迷呢!几时听说过,哥哥会对妹妹着迷的呀?”
    雅晴的脸发热了。“奶奶,你什么时候证实我是假的了?”
    “九月中。”“噢,”她愣住了,“这么说来,你老早老早就已经知道了?”
    “是的。”雅晴扬着睫毛,定定的看着奶奶,心里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情绪。这些日子
来,她演戏,尔旋演戏,尔凯演戏,兰姑和纪妈统统联合起来演戏……她却再也没想到,这
里面戏演得最成功的,居然是奶奶!大家都没骗倒老奶奶,而奶奶却把每个人都骗了!她望
着奶奶,看得发呆了。
    “怎么了?”奶奶推推她。“我在想……我们……都不是你老人家的对手。”
    奶奶居然笑了起来。“让我告诉你,装糊涂比什么都容易。”
    “那么,奶奶,为什么你不继续装下去呀?让我也得意一下,我演得好用功啊!”“宝
贝儿,”奶奶收起了笑,郑重而又诚恳的说:“我可以对他们再装下去,让他们开心,对
你,我不能再装了。奶奶有些知心话非跟你说不可,你也知道,我已经多拖了好些日子,我
怕再拖不了多久,奶奶就没机会跟你说了!”
    “奶奶!”她再度惊叫。
    “哦,是的,奶奶也知道,”她了解的看着雅晴。
    “李医生跟他们联合起来骗我,其实,我心里都有数!”
    雅晴目瞪口呆,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让我快些说吧!”奶奶拉着她的手。“否则,他们会怀疑奶奶为什么把你留了那么
久。听我说,宝贝儿,你有次生病了,尔旋有次撞车了,我不再追问你什么。当你生病的时
候,尔旋那个呆子就坐在你房门口扯头发……宝贝儿,我知道你遇到了万皓然。那姓万的孩
子和我们桑家像是结了不解之缘。以前是桑桑,现在是你。”
    雅晴怔怔的坐着,不说话。她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事情,是这个老太太所不知道的。
    “你明白,桑桑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桑桑对我有任何要求,我几乎是有求必
应。只有一次,我反对了她,就是她和万皓然的婚事。”奶奶深切的凝视着雅晴。“当年桑
桑太小,她不能了解。现在呢,你也卷进去了。知道吗?当年,我见过万老太太。”
“哦?”“我和万老太太谈了很久,我也见过万皓然。你必须明白,万皓然确实非常可爱,
他有股魔力,他有男子汉的气概,他会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但是,会是世界上最令人痛苦
的丈夫!”雅晴听得痴了。“他是一只鹤。一只孤独的鹤。你当然听过鹤立鸡群那句话,他
和别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就比别人出色,这种男人,哪一个少女会不爱他呢?但是,他不会
被婚姻拴住的,当他真正恋爱的时候,他不争取,反而逃避,他怕爱情,怕婚姻……他从来
没有要娶过桑桑!我想,他也没有要娶过你!孩子,”奶奶柔声的问:“他向你求过婚吗?”
    雅晴摇头。“你瞧!这就是他!老实说,我很欣赏那孩子!我相信,全世界没有一个女
人能拴住这匹野马!这种性格,也是相当让人服气的。好了,宝贝,我长话短说,”她把雅
晴更近的拉到自己面前。“你会走进桑家来,你会让我叫了你这么久的宝贝儿,你会姓了咱
们家的姓,你会叫了我大半年的奶奶,你会——让我那个傻呼呼的孙子坐在你房门口扯头
发——总算你和我们桑家有缘。孩子,我今天给你挂了一块有‘桑’字的金牌,我跟你说了
这么多,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你肯不肯真正做我们桑家的人?”雅晴满脸通红,低低的唤了
一声:
    “奶奶!”“你知道,我很害怕吗?”奶奶说。
    “怕什么?”她不解的。
    “万皓然。”奶奶坦率的说了出来:“怕他在你心里的份量超过了尔旋……会吗?”
“奶奶!”她低下头去,有些羞涩,有些矫情。
    奶奶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仔细看她。
    “你真像桑桑。”“我保证,奶奶,”她含糊的说:“我不会像桑桑那样做傻事,我毕
竟不是桑桑。”奶奶的眼睛亮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奶奶的声音低哑而温柔。
“我打心眼儿里爱你疼你,当你生病那段日子,我真是急坏了。哎,宝贝,不是我做奶奶的
夸自己的孙儿,相信我,尔旋会做一个好丈夫。我看着这孩子长大,从没见过他这样失魂落
魄,他一向也是骄傲的,也是有个性的,我还怕他永远讨不到老婆呢!但是,他对你,
哎!”奶奶深深叹息。“他那么爱你,这份爱也值得珍惜吧!”“奶奶!”她的脸更红了。
她轻轻把面颊靠在奶奶胸前。“我珍惜的,我一直很珍惜的!”
    “那么,你要真正做我们家的人了?”奶奶问,微笑起来,似乎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
“奶奶老了,对人世已经没有什么希求了,但是,如果知道你会嫁给尔旋,我想,我就再也
没什么遗憾了!”“奶奶!”她责备的喊,面颊红得像五月的石榴花。“不要这样说,不要
讲那些丧气话,让我告诉你吧,我为万皓然动过心,可是,我想,我一直爱着尔旋。您放
心!”她压低声音:“我会嫁他的!”“说清楚一点,”奶奶兴奋的:“别忘了奶奶的耳朵
已经聋了呀!”“奶奶,”雅晴提高了一些声音,热烈的低喊:“你的耳朵根本不聋,你的
眼睛看得比谁都清楚,你的心智明白,你的脑筋是第一流的……不过,你一定要逼我再说一
次,我就再说一次:你是我的好奶奶!我答应你,我会嫁给他的,嫁给桑尔旋!行了吗?我
的老祖宗?”
    奶奶笑了。那笑容又幸福,又满足,又欣慰,又快活,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笑了。三天
以后,奶奶在睡眠中与世长辞,唇边还带着笑容,眼角还充满了笑意。

[ 本帖最后由 梦的衣裳 于 2007-9-5 14:5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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