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王洞夫妇讲述张爱玲后半生:破碎的美国梦(图)


  

  




  张爱玲18岁在散文《天才梦》里写:“生命像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当时她没有想到,晚年的自己真的要被“虱子”折磨。

  1995年张爱玲去世后,有新闻报道说,在她家里看到雅顿的防皱胶囊、露得清的护肤品。是真是假无从判断,只是让生活在现代的大陆读者一愣:1995年,至少她确实有可能用得上雅顿和露得清。这可能性总让人觉得奇怪,因为她像是只活在旧上海的公寓楼里,鸟笼子似的电梯,路上有电车叮铃铃。

  “祖师奶奶”张爱玲的人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半生是人们已经太过熟悉的旧上海,后半生是美国。在美国的这部分是陌生的,《小团圆》出土的时候人们猜测她已经陷入了疯狂的回忆和自恋。幸而这段生活有白纸黑字的铁证可循,那就是信件。张爱玲避不见人,信件成为和外界联络的重要方式,最主要的通信对象是宋淇夫妇和夏志清。而夏志清作为“登高一呼”给予张爱玲文坛重要地位的人,和张爱玲的通信意义自然非同寻常。今年3月,92岁高龄的夏志清在台湾出版《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心急的大陆读者都在想办法托人购得一本先睹为快。张爱玲在美国的境况,因此有了清晰一些的面貌。


不是给看笑话的人看的

  2008年庄信正出版《张爱玲来信笺注》,公布84封信。2012年苏伟贞出版《长镜头下的张爱玲》,公布十余封信。这次夏志清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公布张爱玲给夏的信件118封,夏致张氏信16封半,共135封(其中32封首次面世),比前两者都要轰动得多。

  张爱玲到美国之后,和夏志清从上世纪60年代起开始通信。1963年以前的信已经遗失不见,夏志清猜测可能因为搬家而被丢弃。1997年台湾《联合文学》杂志要做一个专辑,希望夏志清将张爱玲的信发表。夏志清整理后,从1997年4月起在《联合文学》连载信件,每封信后都有夏志清的按语,说明信中内容和当时的情况。1998年8月连载到第100封的时候,夏志清有其他事情,暂停了连载。到2002年7月,夏志清又发表了第101、102、103三封信之后,《联合文学》主编工作变动,不了了之。

  最终的集结成册和夏志清2009年生了一场大病有关。“当时,他就说,我哥哥的信放在哪,张爱玲的信放在哪,好像在跟我交代后事。”夏志清夫人王洞对时代周报记者回忆当时的情况。后来夏志清身体康复,此事再度搁置。2011年,夏志清忽然给联合文学出版社的张宝琴写封信,说自己要出《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出版社大喜,让总编来接洽此事。“其实,我想就是他年纪大了,应该出这么一本书。”王洞说。

  夏志清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最新披露的32封信无法亲自编写按语,都由王洞代为完成,夏志清再检查,认可按语发表。王洞自称“我这个人对文学没有兴趣”,但还是花了很大精力完成按语的编撰:“我想,你答应了《联合文学》,不能耽误人家,所以我来做吧。”她参考了庄信正的《张爱玲来信笺注》:“写这些按语我就看了庄先生的那本书,跟他学。”

  “你可以从中看到张爱玲到美国之后的生活,怎么样奋斗,这些个生活最后是怎样影响她的创作,怎么样改这些文章。”这是王洞眼中张爱玲信件的意义。“我们发表这些东西不是给看笑话的人来看的。”


谋生的刀子悬在她头上

  1955年,孤身一人的张爱玲以难民身份搭乘“克里夫兰总统号”邮轮由香港到美国,抵达纽约时近午夜。这一年,大陆和台湾在经历了历史的分岔口之后越走越远,香港聚集了好多上海人,夏志清正在写《中国现代小说史》。

  人们后来知道,张爱玲到美国先住在一个叫“救世军”的女子宿舍。1956年3月,她申请到文艺营住半年。文艺营由一位作曲家的遗孀创立,给艺术家提供半年居住以安心创作。36岁的张爱玲在此认识了66岁的赖雅,半年之后,在纽约结婚。婚后张爱玲打掉了孩子。

  夏志清和张爱玲的通信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无法完整见证张爱玲的美国生活,但也覆盖了其中的大部分。1967年4月,张爱玲给夏志清去信说要离开俄亥俄州去纽约暂住两个月,夏志清当然邀请张爱玲在纽约相聚。1967年5月14日张爱玲给夏志清去信说眼睛出血看医生,“天天从下午忙到天亮,虽然想听唱片,也想到府上见你太太,只好都搁下来。自己朋友,想你不会生气的。”

  夏志清看了很难过,总觉的她是为了赶稿,伤了眼睛。不该嫁给又老又穷的赖雅。为了生活,去翻译,去教书,去做研究。浪费了她的才华。

  张爱玲是在上海滩“成名要趁早”的热门作家,非要到美国受罪,张迷们看着心痛,旁观者也确实不解。有媒体曾经报道夏志清说过张爱玲有“美国梦”。王洞却对夏志清是否说过这句话表示怀疑:“我不记得了,上回媒体访问他,是纽约大学的一个学生来这儿录音的,‘美国梦’可能不是夏先生讲出来的,讲话的时候,可能不知道谁讲出来的,写出来就是这样的了。”

  但王洞认为张爱玲确有在美国成名的野心。她也经历过华人都向往美国的那个时代:“我相信那个时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家都非常地向往美国,那是美国最好的时候。到台湾、香港,都觉得不如到美国来得安全。张爱玲到美国来,她当然希望在美国出名吧。”

  张爱玲到美国的前一年,《秧歌》在《今日世界》连载,后出单行本,销量没有口碑出色,但各种较好的书评给了她信心。到了美国,写作上的打击随之而来。张爱玲在1964年10月16日给夏志清的信里提到过1957年遭遇过的一次退稿。有一封退稿信对《粉泪》(Pink Tears,即《怨女》)的评价是:“所有的人物都令人反感……我们曾经出过几部日本小说,都是微妙的,不像这样squalid(肮脏)。我倒觉得好奇,如果这小说有人出版,不知道批评家怎么说。”

  1964年11月21日的另一封信中,张爱玲谈到东方文化:“我有一个感觉,对东方特别喜爱的人,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这句话引发夏志清的极大共鸣。他在按语里说,自己也持同样态度:“其实我在大学教书何尝不是如此,想尽可能多拆穿些传统中国的东洋镜。但我势孤力单,有什么用?”

  当时美国人喜欢的华人作家是韩素英(韩素音),写中国女子与白人的爱情,张爱玲在1965年12月31日的信件对她也有评价:“韩素英除亲共外,也 sentimental(编者注:夏志清认为sentimental这个词在英文里含义丰富无法用一个汉语词汇代替,故本报在此不翻译),写与白种人恋爱,也使读者能identify(认出)自己,又引些古诗等,不但慕风雅的suburbanites(乡下人)喜欢,就连像高先生,并不亲共,也熟悉中国,照样喜欢而且佩服。各人口味不同,我自己也爱看些并没有什么好的书。”

  张爱玲英文优秀,拦在她和美国读者之间的是文化上的不认同。她拒绝异域风情式的写作,无法在美国用笔谋生,谋生的刀子却悬在头上。


工作屡屡受挫

  张爱玲没有大学文凭,众所周知的是她在香港大学读了一年多以后战事爆发就回上海了。写作无法维持生计,张爱玲就开始编写电影剧本、翻译作品,也被派去做些指定题目的中国研究。张爱玲先后在几所大学任职,但是不善交际也不善做研究,都以离职收场。夏志清猜张爱玲对这些工作的态度是“厌恶”:“我想张爱玲真的因为并无固定收入才去编写电影剧本,也去翻译、节译才华远不如她的中美当代作家。因之对此项hack work有时感到十分厌恶。”(编号25封信按语)

  赖雅生病花光了二人积蓄后,张爱玲为糊口进入迈阿密大学当驻校作家。因为夏志清推荐,张爱玲1967年9月抵达麻州剑桥市在赖氏女子学院设立的研究所工作,赖雅8月抵达,10月即离世。张爱玲开始独居生活直到终老。在赖氏学院张爱玲的工作是翻译《海上花列传》,研究《红楼梦》,虽为生计,也是兴趣所在,到底心情好些。张爱玲数度在信中提到自己和周围同事并不融洽,1969年1月3日在信中告诉自己在赖氏学院的状况:“我又不太会做人,接触虽少, 已经是非很多,不但不给介绍什么教授,即使有人问及也代回掉,说我忙。”

  1969年张爱玲进入加州伯克利大学中国研究中心,1971年和陈世骧有矛盾而丢掉工作,被夏志清称为“在美国奋斗十六年遭受的最大打击”。张爱玲在1971年7月10日的信中详细记录了自己和陈世骧的对话,陈世骧认为她的研究文章经修改后仍看不懂,张爱玲笑说:“加上提纲、结论,一句话说八遍还不懂,我简直不能相信。”陈世骧从这句话开始生气,此后沟通无果,坚持解雇张爱玲。夏志清在按语中补充说明,陈世骧和自己兄长夏济安、张爱玲好友庄信正关系都很好,最初对张爱玲也无敌意。有解雇之结果,一是张爱玲平时不上班“早已遭人非议”,二是张爱玲在研究任务上和陈世骧沟通不善。这件事给张爱玲带来打击,不仅在丢失工作,更在影响的她心情,夏志清曰:“消息传遍美国,对她极为不利,好像大作家连一篇普通学术报告都不会写。”

  1971年秋张爱玲搬到洛杉矶,之后整整三年都没有固定收入,幸而旧作大量发表而有稿酬。1974年6月9日她在给夏志清的信中描述自己是“投稿都是为了实际的打算”,即要赚稿费。《殷宝滟送花楼会》、《连环套》等作她都觉得不好,犹豫之后仍同意发表。这段时间香港大学要找她写篇丁玲小说研究,张爱玲也在这封信里托夏找相关书籍。夏志清给这封信写的按语几乎称得上“痛心疾首”:“作任何那一类的研究都没有什么难为情,研究丁玲无论如何都要比研究中共术语有趣得多(注:张爱玲在加州伯克利大学的研究任务是中共术语)。但张、丁二人的才华、成就实有天壤之别,以爱玲这样的大天才去花时间研究丁玲,实在是说不通的。”


生命尾声的虱子

  张爱玲(上世纪)70年代起在洛杉矶居住,度过一段平静日子,虽然信里经常提到感冒好不了。1974年5月17日她在给夏志清的信里说“这种‘无事忙’实在使人无法相信。”夏志清在按语对此宽慰:“最让张爱玲高兴的,我想是她又进入了‘无事忙’的状态。既无公事要办,又不必从事于无聊的研究。”

  1984年11月5日,张爱玲第一次在给夏志清的信中提到“虫子”:“我因为老房子虫患被迫仓皇搬家,匆匆写张便条寄地址来。” 1984年12月22日的信中称自己一年都没有固定地址:“我这一年来为了逃虫难,一直没固定地址,真是从何说起。”

  之后三年张爱玲都没有给夏志清写信。夏志清隔一段时间去信问候,都没有回音。网上有说法是:“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三年半时间内,她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算下来搬家次数多达180次。”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这“180次搬家”确有其事,但张爱玲在这段时间内因她认为的虫难频繁搬家是可以从信中看出来的。

  1988年夏志清再度接到张爱玲来信,才知道自己多封去信张爱玲根本收到了没有时间拆:“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有时候回来已经过午夜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径。”这封信里提到自己去看了医生,查出“皮肤过度敏感”,用药立刻好了。据此可猜测,“虫难”也许只是皮肤敏感的瘙痒,她当时还准备写篇文章回顾这场“人虫大战”。

  按说“虫难”已告一段落。1991年11月1日的信中张爱玲再度提到“虫子”:“先些时我又因为逃虫患搬家,本来新房子没蟑螂,已有了就在三年内泛滥,杀虫人全都无效。最近又发现租信箱处有蚂蚁……接连闹跳蚤蟑螂蚂蚁,又不是住在非洲,实在可笑。”

  很多人都会认为这“人虫大战”不过是张爱玲的心病。夏志清夫人王洞不想轻易下判断:“我们不在洛杉矶,不晓得她到底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她可能有皮肤病,自己不知道,也可能是心理的关系,这就很难讲了。”

  学者陈子善则将其归纳为作家敏感天性:“说有心理问题要有论证。但她肯定很敏感,不敏感很难成为大作家。”王德威则干脆把张爱玲的疾病缠身上升到 “现代主义美学观点的身体呈现”:“你看西方或东方重要的几个现代主义大师,他们在身体的灼伤、或者病或者是在自残的倾向里面所显现的一种坚持。”

  有《小团圆》对号入座大八卦的先例,很多人都等着张爱玲在信里谈论胡兰成。夏志清公布的信件中,这部分内容并不多,两处而已。1966年11月4日她在信中说:“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1975年12月10日中还有一段:“三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

  张爱玲和夏志清是作家和批评家而产生的朋友关系,张爱玲一直保持距离。张氏和宋淇夫妇的通信尚在整理中还未公布,但她和宋淇夫人邝文美是好友的关系,应该会有多一些感情内容。

  夏志清对张爱玲的友谊不显山不露水地藏在信中。张爱玲刚到美国时经常在信里托夏志清帮忙,最多的是求推荐。张爱玲也矜持,信里最常见的是“请不要特地回信”“请不要特地写信为我……”。夏志清不善求人却硬着头皮都去帮张爱玲做了。张爱玲数度提出要给夏志清算介绍出版的commission(佣金),夏志清猜测她“不习惯用中文谈金钱出入的事情”,只用英文“大方些”,当然自己是“不会拿她一分钱的”。

  张爱玲越到晚年越孤僻,来信经常嘱咐“不要把地址告诉其他人”,尤其是“虫难”不断的搬家期间,更新地址时都要强调一句。有了电话之后更惶恐,嘱咐不要把电话外泄,自己不爱接听陌生人电话。1988年4月6日信中张爱玲汇报皮肤瘙痒问题已解决,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夏志清没有很快打电话,在回信中谨慎友好地提出可否讲讲电话:“上次你给了我你的电话number(号码),我还是没有动用。真有些后悔。电话上讲几句话,也蛮有意思的,比读朋友来信味道不同。If you are still in the mood(如果你还有兴致),请把新号码给我。”显然是想通话以开解、宽慰张爱玲。张爱玲对此的回复是:“住址保密到paranoid(偏执)程度,根据电话号码也可以查得出来,只好号码谁都不告诉。也没心肠打电话谈天,看你的‘评论集’就行了,你的文章都personal(个人)气息很浓。”如此婉拒了讲电话的要求。

  夏志清旁敲侧击在信件中宽慰张爱玲,介绍自己吃的维他命种类,劝张爱玲多做运动,推荐书目。听说张爱玲家里闹蟑螂,他就分享了自家灭蟑螂心得。张爱玲抱怨牙齿不好,他详细地讲自己怎么保护牙齿,饭后一定刷牙,要有牙医指导,甚至推荐了自己用的电动牙刷:“现在新出一种电动牙刷叫Interplak instrument,我已用了两年,remove plague(清除牙菌斑)很有效。你有兴趣,不妨也买一个,大的drug stores(药房)皆销售。” 夏志清对张爱玲的关心程度,由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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