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连璧合》(原创)同名广播剧筹备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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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柳飘飘/封面绘制:柳飘飘/技术支持:星占


第一章

谢四还记得老宅的祠堂里供着一尊观音。两个巴掌那么高,瓷白瓷白的。手里端着个描金小瓶,瓶里插着根绿油油的草。那时他还小,脑袋刚及供案高,经常踮脚扒着桌沿儿,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观音一眨不眨。

那时的娘娘,总会斜倚门上,手里端一碗热腾腾的藕粉,含笑看着他。后来,娘娘死了。再后来,他随着爹爹迁至徐州。古朴的大宅换成一座小院四间砖房。

唯一一个家仆蹲在院子里清点什物。谢四眼尖,一下盯上了粗布包裹里的观音脑袋。小儿乐了,从来都是只能看不能摸的东西今天落他手里哪能放过?两只小手抓起观音,左看看右看看,眼里放光。

“四儿乖,把它放下。”严厉的声音脑后响起。

谢四手背一痒。再瞧,指缝间一只蜘蛛爬上爬下不亦乐乎。小东西想是从观音肚里出来的,浑身晶莹剔透,尾端还扯着根蛛丝。谢四又惊又怕,嚎叫一声抡起胳膊。瓷白的观音霎时落地,碎成数片。

“谢原伯!”谢员外一声咆哮。

小儿两手背在身后,使劲往袍子上蹭啊蹭,一脸无辜,“爹、爹爹,有蜘、蜘蛛……”

“老楚,鸡毛掸子。”谢员外寒着脸。

“老爷,尚未收拾妥当,那东西不知搁哪儿了。”

谢员外抬手指指儿子,抖了几抖,“且先记着这回。待我找着,家法伺候。赶紧回屋抄书去!”

小儿拖着两汪要掉不掉的泪儿,慢吞吞地进了屋。

院子里,谢员外还气着,踱了几个来回,走到家仆面前。

“老楚你瞧瞧这小儿,都是他娘惯的,这么大小还怕个虫子。太不像话!太不成器!将来如何承我衣钵……”

老楚口上应着是,手头加快了速度。他知道老爷的脾气,这才只是个开端,后边儿定要跟着洋洋洒洒数万言。

.

许逍趴在青砖墙头上,咂咂嘴巴,刚刚饶有兴致地赏过一出戏。

早听说隔壁要搬进一户外地人,方才瞧见个年纪相仿的小娃,颇为以后寻了个玩伴感到高兴。可惜啊可惜,那小子忒胆小。胆小也就算了,还忒不讲究地砸了观音,也不怕遭天谴。砸了也就算了,还忒暴力,非要踏上几脚……

许逍装模作样地仰天长叹一声,翻身下墙。

“哎呦——”一声惨叫,登时四仰八叉翻倒在地。

“谁,谁这么缺德撤了爷爷的下脚凳……”他挤眉弄眼嘟囔着,爬起来不忘先掸净长衫上的泥。

“是爷爷你的老娘我!”

“娘嗳,有你这么心疼儿的么?”

“儿啊,有你这么扒人墙头的么?”许赵氏叉着腰,瞪着眼。

许逍皱着脸往上瞅瞅,抢辩道,“这不也是咱家的墙么……”

“你是不是觉得老娘我孀居就管不好你了?那圣人孟子的娘搬了三次家图个什么?不就图自己的儿有出息么?我含辛茹苦图个什么?不……”

“咳咳,娘亲教导有方。孩儿知错。”许逍拱手一揖,一本正经,“娘亲若无他事,孩儿要去习字了。”

许赵氏张张嘴,把话吞回肚里。

许逍背地里摸了一把心窝,长舒口气。茫茫人海,娘跟隔壁那家老爷能凑到一处,真叫一个绝。

.

单一座城池底蕴五千年,单一条运河历经上百年,加上一个个响亮的名字:彭祖、项羽、刘邦、刘禹锡、李煜……万千眷宠集一身,了不得了不得。

这,便是“五省通衢”的徐州。

谢员外呷着香茶,摸摸胡子,摇头晃脑地思忖,那白季庚当年作彭城县令,养出个白居易来。我横竖一届丁酉举人,就不信教不出个栋梁!

遥想当年谢员外中举。埋首二十载春秋,寒窗苦读终有报。那激动之情犹记心中。谢氏嫡传十代,怀有一个共同的梦想——做官。于是前仆后继九代人的青春都葬送给万卷书纸。谢员外是幸运的,更是不幸的。不幸在科举制本身,考中的多任用的少。一直苦等天朝任书的他摇身一变成了个候补。员外,员外,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员外是个啥官儿。比起压根儿没希望的人,希望在成真那一刻灰飞烟灭更加可悲。

做上员外,只是噩梦的开始。不久,谢员外发现自己是个“孤辰寡宿”。连娶四房老婆,都是好日子才过一半就千奇百怪地薨了。孤星通常孤得很彻底,四位夫人先后诞下四个大胖小子,前三个都没活过满岁,于是连取个名字都省事——全叫“谢原伯”。

谢四出生时,谢员外活了半辈子总算活出点门道,二话不说请和尚老道念经作法,更改命盘,顺带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儿,据说好养活。目前看来,他难得英明了一回。谢四生龙活虎地过了周岁,生龙活虎地走路说话,生龙活虎地调皮捣蛋。四夫人身体倍儿棒,一家大小其乐融融。

晴天遭霹雳,旱地遇惊雷。就在一切十分美满之际,貌似无病无灾的四夫人一夜暴毙,鬼使神差又应了谢老爷孤寡命煞。七尺男儿哭天抢地,痛斥命数,却也无奈。最后怪罪到祖上就栖息的这片杨树庄风水不好,一狠心出走,另起炉灶。

那时小儿年方七岁,懵懵懂懂随爹爹来了这精心挑选的“千年飞龙地,一代帝王乡”,与城中知名寡妇许赵氏做了邻居。

儿子不解老子用心良苦也就罢了,偏偏居然还是个扶不起的针鼻儿胆。想到此处,谢员外不由牙酸,猛一拍桌子,拂袖起身。

说起许赵氏的家世,可谓清白如水,却又颇为传奇。原来那她也是个妨人的苦命。克完了未婚丈夫,又克已婚丈夫。独独一点幸运,没克自己的儿子。

许赵氏的职业经历相当丰富。最失败的一次便是做媒婆。设想哪家未婚男女愿意让个妨人的主媒?这次经历不可避免地沦为许逍的笑柄。卖过猪肉,当过卦姑,后来开了个面摊子,靠手艺吃饭。养得儿子钢筋铁骨,走上街去就是活广告。连知州老爷尝过她的面都摇头晃脑,赞不绝口。小本生意红火,儿子拉扯得聪明伶俐,许赵氏渐渐成了业界一匹黑马,城中一枝独秀,众家寡妇的模范。

一个书香门第,一个手工业精英。二人教子都十分注重社会环境。邻里乡亲互相瞧得过眼,自然也不反对后代间的友爱往来,甚至只放心两人为伴。



[ 本帖最后由 paradox 于 2008-6-10 13:0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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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想这么样反反复复
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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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HO~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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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琛版看到广播剧,来捧场的。
要成长,但不以冷漠为代价
要成熟,但不以现实为代价
要成功,但不以卑劣为代价
要成全,但不以背叛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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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未央秋未至,河水乍暖却寒,粼粼波光上倒映出蕴香阁一溜十行的红绸宫灯。月黑风高之夜,水里两个男人,一个揪着另一个的头发,不住地提起又按下。但凡有一位不瞎不聋的路人经过,也铁定报官来抓他谢原伯了。

“兄台啊,蕴香阁从正楼到内庭不过短短几步,你为啥不去找个女人解决,何苦要这般?”

“在……在下已有家室。”

河堤上谢原伯同朱慕辰并排趴着,从头到脚湿到每个毛孔都能挤出水来。

“有家室还尝个什么新鲜?”

“嗯?”

“春——药——”

“有人同在下闹着玩儿。”

“闹着玩儿……?这也忒狠了。”

朱慕辰苦笑一下,“真下狠手,就不会给在下吃那区区五石散,公子更不会安然无恙地趴在这里同在下说话。”

这人想必是没读过什么书,不然言谈举止怎会如此……直白。谢原伯想到方才一幕,不免有些别扭。

“早知如此,谢某也无救人的必要了。不但捞不着一句感谢,反倒搭上清白……”

朱慕辰发现自己彻底被那清雅斯文的假象给蒙蔽了,这人的性格远比料想的古灵精怪。他摇摇晃晃撑起身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日后好叫在下好生答谢。”

“兄台亦是情非得已,答谢的话说一次就够了。在下免贵姓谢,名原伯,字延白。”

“那么,朱慕辰在此谢过延白公子出手相救。”

“你……说你叫什么?”

“在下姓朱,名慕辰,字仰天。”

“乖乖,可同那右佥都御使同名同姓?”

“在下正是那右佥都御使朱慕辰。”

“啊——?”谢原伯陡然沉进河泥里,“小人,小人拜见朱大人。”

“不敢当。”

谢原伯借着不甚明亮的灯月之光重新端量一番被自己奉若神明的朱慕辰。刨除污遭狼狈的衣着,倒是个模样周正,傲骨俊冷的青年。

“那个……朱大人见着小人钱袋了没有?”

朱慕辰一听,起身就往河里走。

“嗳——朱大人这是做什么?”

“在下恐怕延白公子的钱袋落河里了。”

叫一介朝廷命官替我捞区区三百个铜钱,那得折我多少年阳寿哇?谢原伯挡在他面前,笑道:“诶,凡事有失必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小人却因此结实了朱大人。算起来,是谢某占了便宜呐。”

朱慕辰难得笑了两声。这一笑把自己都给惊着了,过去十年的乐子加在一起也没有这谢原伯一个时辰带给他的多。他定定地看着那人一张一合的嘴唇,竟有一丝动容。

“朱大人脸色如此难看,可是还没醒药?”

“已无大碍。”

“朱大人可要好生保暖,五石散药力散后据说会浑身发冷。咱们赶紧回去罢。朱大人请。”

“延白公子先请。”

“咳,都这时候了还跟小人客套什么?”

谢原伯走出几步,发现朱慕辰并未跟上,而是呆立原地,若有所思。“朱大人快走哇。”

“延白公子……”

“嗯?”

“方才……方才多有冒犯,在下实在过意不去。”

“朱大人一来不好此道,二来又是不得已,不必记在心上。倒是大人总提,小人也有些挂不住了,横竖小人当时还给了大人一拳……不如这样,你我就当压根没这回事儿,忘了它。免得往后再见面心存介怀。”

好。”

我们……还会再见面罢……?

两个湿淋淋的人一前一后回到蕴香阁,谢原伯老远就看见门口踱来踱去的人影一双。

……小蝶你说这谢原伯愁人不愁,上个茅厕也能走丢。”

说话的正是许逍。旁边的文竹抿嘴轻笑,“谢公子似乎顺带着洗了个澡……”

许逍一回头,发现河神般的两人,猛然跳开一步,眯眼道,“谢兄……你……你这茅厕怎么上到河里去了?”

谢原伯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好像并不觉得内急了,又想不起来何时……嗳……他尴尬地看了一眼朱大人。朱慕辰难得柔和的目光里闪烁着理解万岁。

“奴家见过朱大人。”文竹躬身一福。

“不必多礼。”

“是了,许兄,还不快快见过右佥都御使朱大人。”

“哦,小人见过朱……诶?”许逍凑到朱慕辰眼皮底下,眨眨眼,笑了,“你……你不是那日冬梅厅让与我姑娘的人么?”

“当仁自该不让。”

“乖乖,你竟是朱慕辰!”

“许逍,不得无礼。”

谢原伯虽不明白什么当仁不让,却已看出两人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朱慕辰客气地摆摆手,心想原来那晚这人惦记的兄弟竟然是谢原伯,天下竟有如此的巧事,竟有如此的两人。

“谢兄同朱大人……”

“哦,是这样。本官贪杯,多喝了些,不慎落入河中。适逢延白公子在附近,闻声便救了本官。”说得那叫一个有理有据,义正严词。

谢原伯捣着下巴暗忖,当官儿的都得有这两下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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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过去十余日,谢原伯时常半夜醒来摸摸嘴巴,以此回味那场真实的美梦。

“延白,最近你同苍鹏可是闹了些不愉快?”

“啊?长渊兄何出此言?”

“这不明摆着么?你二人都不大说话了。”

谢原伯支着下巴只有苦笑。这十几天还不及先前僵持时期处得自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许逍怎么就不知道遮掩些?

“许兄——!”一下学,他就趁人还未散叫住许逍,“今晚去蕴香阁可好?”

许逍的眉头顷刻打了死结。

“顺带治治你我的心病啊……”这话几乎是咬着他耳朵讲的。

蕴香阁春桃厅。

文竹妙手弹罢,见许逍闷闷不乐便问,“奴家多谢许公子赏脸,特意同谢公子一道看望奴家。”

许逍仰头一酎,将酒杯摔得叮当直响。

“谢原伯,你当日为何不作辩解?”

谢原伯苦着脸,“许兄火气旺盛,谢某被揍得七荤八素,哪还说得出话?”

原来经文竹一解释,许逍才知道谢原伯委实不晓得清倌儿一事,平白受了顿暴打。

“许兄不必自责,谢某不是已经讨回来了么?”

见那人不怀好意地抹着嘴,许逍脸上腾地一热。

谢原伯酒足饭饱,撇下二人寻茅厕去了。

正好端端地走着,猛然间后背遭到一记,他跌跌撞撞地站稳,回头一看,一人蜷缩倒地。灯火太昏,辨不清样貌,依稀觉得是个高大健壮,孔武有力的男子。

“这位仁兄可是哪里不舒服?”

一只大手朝他伸来,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张扭曲的脸。

“扶……扶我……出……去……”

谢原伯倒抽一口冷气向后退了半步。

“快——!”那人吼道。

.

长河高堤上,谢原伯半眯着眼,累得呼哧带喘。一阵小风儿吹过,猛打了个寒战,想起方才的内急,他瞅瞅脚边那人,咽了口吐沫开始解裤子。

“啊——!”

架势还未摆出,人已被扑倒在地。下巴重重磕在石阶上,满嘴是血。

这人同我有仇罢?谢原伯想问,见对方的样子估计也说不出话来,只好作罢,叉着腰看那人在地上哼哼唧唧,翻来覆去,又似在极力压抑。

“我的爹嗳——!”谢原伯瞠目结舌,“兄、兄台……你莫不是吃春、春药了罢?”

男人扭得不亦乐乎,已经开始动手解衣,谢原伯一把按住他膀子,“兄台,别再脱了,要着凉的!”

月光下,那人的头似点又摇,冷峻的脸上滚着大汗珠子,浓眉紧锁,双目寒凛,一道细亮的血丝顺着嘴角悄然延伸至下巴。刚直的颈线往下是大片裸露的琥珀色皮肤,那一纵一横,一起一伏看得谢原伯登时傻了眼。

当朱慕辰喊出“水……”字时,他绝望地意识到一切为时已晚。若眼前是个丑八怪,就算咬掉舌头他也绝不就范;可眼下这秀气的青年,面若脂玉,唇红齿白,一脸的欠轻薄样儿,偏偏还趴在他身上。浑身犹如蜂蛰一般灼痛,腹股间那玩意儿滚烫,突突猛跳,他一咬牙一闭眼,两手全力扣住公子脑袋,按向自己的嘴边……

谢原伯疲于挣扎躲避那疯狂的啃噬,索性抡出拳头,一了百了。

生平第一拳没打在许逍身上,多少有些遗憾,更要命的是这人他压根儿不认识。

半月内亲了两回嘴,跟两个不同的人,跟两个不同的男人!谢原伯啐了口血水,抹抹嘴巴,心情要多复杂有多复杂。来不及思考自己对于龙阳之道是好还是不好,那人已在他眼皮底下公然想要咬舌。

谢原伯扑过去捏着对方的腮帮子,手忙脚乱中将自己的钱袋塞入其口。事不宜迟,拽着他衣领就往河里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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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碣龙书院里同窗好友天南海北地扯闲,其间谢原伯似有似无地瞟着角落里抱头看书的许逍。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许逍心里默数着,书页上一句“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颠来倒去看了几十遍。终于忍不住抬头望了那人一眼,自己怨忿的目光刚碰上谢原伯的,那双弯如新月的笑眼陡然飞斜微眯,变了味儿。

“阿嚏——!”

许逍尴尬地挺挺身子,飞快抹去满桌的口水。谢原伯轻蔑地勾勾嘴角,继续口若悬河。

晌午一过,天边飘来朵浓云,不偏不倚正遮在书院上头。学子们三三两两结伴散去。谢原伯也收拾停当,刚要踏出门槛,当空一道闪电劈在院里的树杈上。老树当即冒出焦烟,他按着心口暗呼侥幸。

“谢兄还是等雨停再走为妙,不然当心遭雷劈啊。”

“谢某行得正坐得直,许兄还是惦记自己罢。”

谢原伯的犹豫只闪过一刹那,手指一松,里面的伞便落在地上,人只身跑进雨中。

“谢原伯——!”许逍后脚跟到院子里,把伞往他脚边一丢,“老子不要你可怜?”

话喊出口,许逍难以置信地晃晃脑袋——他、他、他怎会觉得自己心头也像被捅了一刀似的血肉模糊?

谢原伯直愣愣地站着,也不回头,豆大的雨点很快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尽湿。

“许逍,你就一点儿不觉得屈心么?”

许逍登时撑住额头,只觉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在战栗,在咆哮——许逍,你真他妈混账!谢兄啊谢兄,你快转身看看,看看你这狼狈的兄弟……

熊熊火焰从脚底腾起,将许逍生生焚尽。谢原伯果然转身了,还一步步走来。

许逍感到十分圆满,于是想笑,嘴唇却在不争气的抽搐。他怕那人拾了伞就走,赶忙迎上前两步。仅这尺寸之距,却已叫他气如抽丝。

“延、延白你……打我一顿罢……打醒我这天杀的……”

“老、儿、当”三个字突然自脑海迸出,囫囵了一圈差点出口。又是惊恐又是羞耻,一着急满眼都是跳动的火舌。许逍低哼一声,倒地之前不忘攥着谢原伯的手往自己身上送。

.

暴雨还在肆虐。檐下,谢原伯一头靠在门轴上,看看腿边的许逍,嘴一抿,哭笑不得。他真该感谢这场及时雨,否则自己恐怕一年半载也难以在全身而退的情况下靠近这倔犊子。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仅如此,还有自许逍口中说出的“延白”二字……寸步开外,雷声隆隆,稠雨连天;寸步之内,却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于是他忍不住挂着笑意,合掌过头虔诚地拜了拜老天爷。

谢原伯捋捋那人鬓间纠结的乱发——平常这里该是一丝不苟的整齐;指尖又点点眉间——这里该有道川字纹;拂过眼皮儿——这是喷火的目光;再碰碰鼻翼——这里还会配合着一张一合……谢原伯哑然失笑,就算每天只看一眼,十几年下来,数目也相当可观,不知不觉已深刻放不下忘不了抹不掉。至于合不合情理,他不想计较。

此时的许逍静如落叶,好看的五官均匀舒展。谢原伯的手最后悬在唇上,迟迟未落,脸慢慢俯下……

许逍早给他摸醒了,只是一直憋着劲儿,不动——

这下完蛋了。什么尊严什么气节,荡然扫地。不知往后要如何面对那人鄙夷的目光……就算,就算他不以介怀……自己也只会因自作多情而更加难堪。横竖都是万劫不复……

可那人的手实在太温暖,暖到许逍不忍睁眼打破这渺小的暧昧。整整一百四十八天,叫他又困惑又惶恐,又抗拒又渴望的,不正是这肌肤相亲的一刻么?嗳……

彼此的气息近在咫尺,彼此的嘴唇若即若离。谢原伯甚至可以清晰闻到许逍身上的面汤味儿,许逍也可以清晰地嗅到谢原伯身上的木香。一个屏气凝神,生怕弄醒了不好交代;一个心跳狂乱,生怕控制不住坏了气氛。

半晌,谢原伯终于鼓起勇气将眼皮贴在了许逍的额上,呃……果然还是发烧。一抬头迎上许逍迸出寒光的怒目,惊得那一丝隐约的情愫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许逍一把推开他,别过头去喘息道,“你、你做什么?!”

许兄先莫激动,我只是想、想探探你还烧着不烧……”

谢原伯揉着胸口一脸忠厚。岂不知让对方暴跳如雷的正是自己一念之间的隐忍……他怀着君子坦荡荡的觉悟不知死活地又凑上前去,再次贴上滚烫的额头。

许逍被他这一顶,不自然仰起了脸。电光火石间,两人的唇便碰到了一处,再也无法分开……

谢原伯想,豁出去了,这便宜今日不占,往后怕也捞不到。索性闭上眼不顾一切撬开对方的唇齿。

许逍想,老子完了,居然好上了翰林风月……可是这个男人的嘴巴滋味真他妈好。一把火又窜上来,手指情不自禁插入对方发间,试图拉近些,再近些。

没有女人的柔若无骨,软玉温香……四瓣交抵,牙齿碰撞的声音混淆了情理同欲望的界限,脑袋里的响炮疯狂爆炸,嗡嗡轰轰……

二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继而几乎同时别过脸去。许逍倚着学堂门槛,抬头望望堂里高悬的孔夫子,不禁痛苦地摇头叹息。谢原伯跪坐在地,一手支着身子,一手按在唇上。咝——这家伙的技巧似乎比我老到些……

“你就是这么待兄弟的么?”

“啊?”谢原伯一惊。

“你就让我枕着个破门槛自个儿发烧?”

“谢某倒是很想让你枕上自家枕头,无奈没那份气力。”

说话间一双长眼弯下,轻波荡漾。看得许逍差点没忍住再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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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赵氏一进谢家大门,头一眼看到的便是木然的老楚。见到许赵氏的老楚如遇大赦,赶忙接过面条筹备午饭去了。谢原伯经过正堂,各扫了自己爹和许逍娘一眼,低头去偏厅吃饭,饭后又溜了半个时辰的弯儿,看了一个时辰的闲书,出门联系一下饭局。

近来同窗好友无不谈论那个进驻徐州不久便呼风唤雨的右佥都御使朱慕辰。乖乖,正七品的青衣居然亲手抄了从五品红衣知州的宅子,手段魄力可见一斑。陶光简……还真是掏光了百姓的钱……但凡遇上的是其他巡按大人,他也不至于半年不到便罢了官革了职送了命。

回家的路上,谢原伯已经确立了那素未谋面的朱大人在自己心中的神圣地位,将来也誓要做除暴安良,为民请愿的好官。目标有了,决心有了,就摩拳擦掌等着明年此时了……

这一来一回少说也有三五个时辰过去。许赵氏这才一扭一扭地回家。门口巧遇正要进门的谢原伯,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谢少爷改天来串门呐。”

“唔。”

一进门的谢原伯直奔正堂,“爹啊,你还让不让人家做生意了?”

谢员外一脸肃然。

“既然相言甚欢,怎么不直接续进门来日夜畅谈?”

“混账!谢原伯你目无尊长!”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老楚赶忙拉开都义正严词的父子俩。

谢原伯歪头斜眼,雄赳赳离开。身后的谢员外猛一拍案,“谢原伯!你自己的事儿秋后给我个交代!”

.

“儿啊,娘给隔壁送面去了。”

“去罢去罢。”许逍拄着腮帮子,把书案上的纸张翻得唰唰直响。

许赵氏走后,他忍不住咝了一声松开拳头,掌上四枚甲印渗出殷红。想都没想起身朝蕴香阁奔去。

许逍自诊患上了耻为人知的心病,每当病发他都必去探望胡小蝶。

时值午后,蕴香阁的姑娘大多刚醒。文竹长发半垂,睡眼惺忪,杨柳身姿,瘦比易安。

许逍一把将她扯进怀中,揉着单薄的佳人,嘴上喃喃着,“小蝶……我是不是越活越混呐我?是不是猥琐透顶?我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疯了……啊?你说我……”

“奴家如今这样很好,不是么?”文竹拉开他,“公子到底有何放不下的心事,叫你生生叨念数月?”

许逍一愣,知道两人一直说的是岔道。就势再抱住她,这回是真诚地为姑娘的遭遇悔过。几个月来,他就是如此,靠在胡小蝶面前痛斥谢原伯平复心中的惶恐。

“对了,许公子,最近谢公子也来探过奴家。你们往后何不一道来?奴家自当备好酒菜招待二位。”

“你?招待他?”

文竹嘴唇一抿,“奴家只等公子气头过了再对公子说,哪知公子一见奴家就气冲冲……”

“不不不,在下绝非针对小蝶姑娘。”

“奴家知道。那下回同谢公子一起来罢。”

“小蝶是不是……诚然,他是貌比子都,风流倜傥,别人可以这么说,你小蝶不该啊。我同他,一个罪魁祸首,一个始作俑者,根本就是半斤八两。”

文竹笑起来其实很美,细长的眼睛拐了两道弯儿隐入鬓间,小鼻小嘴儿,一溜八颗莹白小牙。许逍呆呆地赏着,画面渐同另一人的笑颜叠在一处,亦梦亦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这本是摄人心魂的笑,入了眼竟能心如止水?相反一想到那人舌头舔着指尖儿,似笑非笑的轻佻戏谑,就……就……自己都耻于再想下去。

许逍天旋地转。许逍失魂落魄。

.

“儿啊,方才去哪儿了?”许赵氏给儿子盛了并排三碗面。

“蕴……运河边儿温书去了。”

许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囫囵一碗,第二碗说什么也吃不下去。盯着碗里的汤水,突然意识到近二十年里他们两家合计五口人几乎吃的一样。许逍家吃蛋花龙须面,谢原伯家的饭桌上就绝不会出现大骨汤面。此刻那人……在喝汤还是咂骨头?

许逍把碗一搁,冲出屋门,劈头盖脸一桶井水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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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蛇的遭蛇咬。百花沾衣的谢原伯今天当下必须承认自己的确是被轰出来了。沮丧之余瞥见了头正埋在心窝里的许逍,惊道:“啊呀,兵贵神速,许兄真真龙马精神。”

许逍闷头往外走,一声不吭。

谢原伯一合计,事情恐怕不妙,追在许逍屁股后边儿问道:“是不是文竹姑娘给你脸色看了?”

许逍健步如飞。

“嗳,早提醒过许兄切莫急躁……”

许逍抬脚狂奔。

子时的大街夜色阑珊。背后是红纱宫灯,一派升平的声色场,前方是隐没在春夜中的青石小径。黑暗中的许逍双手撑着膝盖,呼呼喘气。

谢原伯脚力亦不差,片刻之间便也追过来,摇摇晃晃,呼哧带喘。“多谢……许兄……还知道等我……”

许逍嘿嘿一笑,朝他踱来,“老子当然等你。不等你老子揍谁去?”

谢原伯还来不及震惊,拳头呼啸而至,直直打在腮帮子上,一股腥甜,齿间散开。这小犊子看来是拼了全力,他吐了口血水,捂着下巴吼道:“许牛犊,你发什么疯?不就为一姑娘么?”

“知道还问!”

“我知道什么?”说话时又是两拳落在肚上。谢原伯一头栽倒在地,蜷缩着躲闪那暴雨般的拳脚。

“少给老子装蒜。那清倌儿开苞叫你没少破费罢?嗯?谢原伯你还真大方,真仗义——!啊——?!!”

每一拳挥出,许逍都莫名难受,仿佛发泄的力道尽数弹回自己身上。他憎恶软弱,痛恨动摇,唯有卖力地不停殴打。

此时的谢原伯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何谈反抗?闭上眼,护住头,干脆连挣扎都不挣扎了。

好得很,好得很。这顿打挨得一点不冤,谁叫我遭天谴的对自己兄弟动了念想呢?早知一顿拳脚就能解决,又何苦庸人自扰?

他畅快淋漓地想象着那些肮脏龌龊的念头正一点点抽离瓦解。每一分疼痛甘之如饴。

其实解脱的何止谢原伯一个。许逍将他丢在家门口,回头往床上一趟,一下子也豁然了。虽然没能化解胡小蝶事件,却意外地把自己的心病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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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个月后的夏末,爆发了一件轰动整个应天府的大事儿——徐州知州陶光简涉嫌私征杂税,被法办了。

许赵氏大呼快意,理由是这陶光简上任以来从未光顾过她的面摊子。

“儿啊,看见没?这就是做官的下场。干脆跟娘到铺里卖面条算了。”

许逍蹲在院子里拿根木棍比划着,头也不抬,“我八岁那年你咋不这么说呢?”

“今非昔比,眼下做官可不如做生意有前途喽……”

“娘嗳……”

“儿啊,最近怎么总不见谢家少爷来?”

许逍一口吐沫没咽顺,咳了半天。“他忙啊。”

“儿啊,你帮娘把面给隔壁谢老爷送去。”

“我不去。”

“儿啊,老娘养你不是吃白食的。”

“我忙得很。”说罢逃之夭夭。

许赵氏叹了口气,耗费一刻钟梳妆打扮妥当,一扭一扭上隔壁去了。

两家小子互戗已久,家长们心知肚明,就是不谙原委。否则许赵氏会剥了儿子的皮,谢员外会打断儿子的腿。

六月飞雪,铁树开花跟许谢二位当事人颠倒乾坤的变化相比,都不稀罕——

许逍的读书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几乎时刻保持着院试前一天的心态。理由么,令他十分闹心。虽然早就后悔过千万遍对胡小蝶的承诺,可他横竖一男子汉,宁食糠不食言。每每想起姑娘细长眼角淌下的那丝泪,便也觉值得了。

仅一墙之隔的谢原伯在家躺了三天,再现于人前时已脱胎换骨。除了重新将“千杯不倒,百花沾衣”的称号发扬光大之外,曾懒惰到惊为天人的他居然隔三差五,呼朋唤友,不是吟诗作对,就是外出赏游,活跃于彭城大街小巷,彻底取代许逍接任“八街骄子”,成为及笄少女间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戗归戗,说到底二人还是有分寸。寒暄招呼一样不少,只是彼此不约而同收起对望时默契的神采,心头的滋味绝非旁人所能妄窥。
我也不想这么样反反复复
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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