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与吃人——我为赵薇言（徐晋如）

作为一名在“文革”结束以后才出生的知识分子，我幸而不曾躬阅那普遍疯狂的时代，也幸而不曾陷身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遇，然而，现实中总有一些事情让我警醒，使我对于多数的暴政始终抱以深深的警惕。我经历过1999年“5·8”事件以后的颓唐，我感受过2001年“9·11”事件之后的悲哀，但惟有赵薇着装事件让我感受到深邃的绝望。很难
想像，一个弱女子在被看作有“汉奸”嫌疑之后，是如何与周边的冷漠、心灵的阴影抗争的，我更无法想像，面对那些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人肉筵席的“爱国”的斗士们，赵薇的灵魂要经受怎样巨大的颤栗。我无法相信，这些口中高呼爱国，满嘴仁义道德，而内心却恨不能把赵薇杀之而后快的嗜血动物是我们的同胞，我更不愿意相信，把粪水泼向一个无辜者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这块土地上！

　　一切起源于2001年底一名中国网民的帖子。这封帖子指出，赵薇刊登在《时尚》杂志封面上的照片有政治问题，她身着的时装背景图案与日本海军军旗酷肖。于是，全国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了这一极具爆炸性的新闻，“爱国”的人们群情激愤了，他们纷纷以各种方式发泄对于赵薇的痛恨，他们甚至天才地改编了雪村的音乐评书《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对赵薇进行着最刻毒的讽刺。在这些所谓的人民大众的强烈要求下，也在自身愧疚感的驱使下，赵薇向全国人民道歉了。然而，赵薇的道歉并没有获得这些人民大众的认同，有人说现在道歉已经迟了，你已经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有人说你的道歉严重缺乏诚意，只是走投无路之后的选择。于是，在接下来于长沙举办的一次演出当中，一个打工仔把粪水泼向了赵薇的后背！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士可杀不可辱”，这个打工仔的行径，比起那些以圣战的名义杀人撞楼者还要恶劣！我想起在三百余年前的北京曾经发生过的惨绝人寰的一幕。当时的辽东督师袁崇焕被指为汉奸，崇祯皇帝下令砍他的头，那些平时在官吏们面前恭顺驯良的人们一个个都成了残忍的嗜血动物，他们竟然把袁崇焕活活咬死！在品尝着同类的血肉之时，他们难道没有一丝内疚神明的意思？不，他们不会的，因为他们也像我们今天的“爱国者”一样，只要是以爱国的名义，就可以犯下任何的罪行而仍然自感神圣。

　　老实说，我对于这位揭发赵薇所穿的时装背景图案是日本海军军旗的网民佩服之非常。我高中学的是理科，但自忖历史知识并不匮乏，会考时文科各门都在90分以上(满分100分)，但我就不知道那个图案原来是日本的海军军旗。不但如此，我问过几位学历史出身的专业人士，他们也全都不知道这是日本的海军军旗。那么，赵薇最多不过是因为无知而犯下了过失，而无知绝非罪恶。“民不教而犯之，非民之过也。”这个世上谁也不能拥有绝对的知，谁也没有权利因为自己知道得多一些就可以肆意地践踏别人的权利和尊严。况且我认为一个中国人也没有义务知道日本海军军旗长什么样。我想，这位“先知”一定不是历史工作者，他大概只是一位军事知识的爱好者，那么赵薇的过失连无知都说不上，她只是不幸触动了那些“爱国者”们敏感的神经，成了可怜的牺牲品罢了。

　　在梁漱溟之流的论述里，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充满宽容。然而，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正史里和所谓民族脊梁所著的稗官野史当中，我所读到的都是四个字：道德杀人。张巡同志可以因为爱国的名义把自己的妻子煮来给守城的士兵吃，那么，今天的爱国志士对于赵薇，实在是宽容了许多，面对这种文化上的进步，我真的应该“玄酒颂皇仁”才对。可是且慢，难道这些“爱国者”没有做过把赵薇煮来分食的打算吗？他们一定打算过的，可是幸好还有法律，幸好他们还担心杀了人之后也会受到制裁。然而，谁又能保证“文革”中砸烂“公、检、法”的历史不会重演？谁又能保证这些以爱国的名义杀戮的暴民们不会因为“法不责众”而逃脱惩罚？面对泼粪者的理直气壮，我想我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赵薇所遭遇到的一切都让我感同身受，我发现，在一个以集体主义为基础的文化语境中，吃人与被吃是许多中国人每天都在体验的事情。圣人吃贤人，贤人吃众人，众人吃“作恶者”，于是，一条道德主义的食物链完美地形成了。而在吃人者的眼中，爱国是最基本的道德，爱国者是最有资格吃人的人。然而，正如基督教伦理学家莱茵霍尔德·尼布尔在其著作《道德的人和不道德的社会》中所指出的，爱国主义不过是把个人的无私转化成了民族的利己主义，爱国主义是一种道德悖论，它是以牺牲个体的无私道德来换取民族利己的不道德，因此作为社会道德的爱国主义低于个体的道德。我想如果尼布尔能够来中国生活一段时间，他一定会补充他的学说：社会道德从来都在戕灭个人的自由，并且是世上最为残忍的杀人工具。在道德主义的感召下，那些“爱国者”可以肆意地对自己同胞的自由和尊严加以践踏，可以无视人间法律的存在，他们不需要理性，只需要激情，当中国足球队中了彩票般地“冲出亚洲”(其实2002年世界杯的赛场依然是在亚洲)的时候，他们打着锣鼓上街游行，而不管别人是否需要宁静的夜晚以休息，当赵薇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们可以在网上极尽辱骂之能事，当清华大学学生因为心理病征而以硫酸伤熊的时候，他们更是获得了道德优胜的快感。如果说赵薇的过失仅仅因为她的无知，那么，这些以爱国的名义吃人的人就是愚昧。他们的爱国的结果，只能是对于外来优秀文化的狭隘排斥和对于赵薇这样的弱女子的肆意侮辱。如果国家机器就是由这样的人掌握，他们一定犯得出人世间最大的罪孽。真正的爱国者，一定是懂得“民为贵，社稷次之”的道理的，而这些面对弱女子而毫无不忍之心的人，他们不是爱国者，而是“爱国贼”。

　　乔治·华盛顿说过：“民族只有在符合其自身利益的时候才是值得信赖的”。“爱国贼”们的所谓爱国，却可以肆意牺牲每一个人的利益和幸福。今天是赵薇被摆上了他们的筵席，明天也许就会轮到我们。在他们洋溢着道德优胜的脸庞上，我读出了白莲教、义和团的咒符，行走在充斥着爱国贼的街市上，我永远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