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我迫不及待地离开那座生活了二十四年的阴冷城市。离开的那天,城市里下起一场近十年来最大的冬雪,铺天盖地。所有的路人都将手脚包裹在各种力所能及的温暖中,露出两只眼睛,茫然无措。我把身体缩成一团偎在去机场的磁悬浮列车角落里,新湖明珠线以每时200公里的速度忽略一切身边的景色,雪片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伤疤。列车窗玻璃上非常干净,没有一点水气。我想起郁死去的那晚,他沉在浴缸里,舒展了身体,紧闭双眼。当时的浴镜也是格外干净、没有一点水气的,那个清晨,我颤抖地打开浴室的门,在不断放大的画面前僵滞住,一旁是许或的尖叫声,她慌张地站在浴缸边像打捞溺毙者那样不停扑棱撩水。

  此刻,我的手背上还留有许或给的伤疤。撩了半天水后,她突然转身向我扑来,扯我的头发,用手掌猛抽我的脸。不说话只是这么打着,然后自己蹲在地板上号啕大哭。这些激怒在我的手背留下明显的印记,它们汇集成一股伤疤,像一只没有成年的蜥蜴,蛰居冬眠。Roman说那很像某种纹身,他曾在中东的某个叫做摆孺族部落里看到类似的伤疤,只是他们是刻意地用铁板烙上去的,以保安康,在那里死去的人会将灵魂融进空气里围绕在深爱的人身边,永不离开。旋即他又说:“或者你可以试着按照这条伤疤的模样找个‘工匠’替你纹身。”他总是爱把艺术家和工匠相提并论。

  遇上我之前,Roman有一个叫“卢圣图”的中文名字,他坐在沙滩上用手指比划出来的时候费了很大的气力。

  “不对,按照中国人音译的习惯,你应该叫‘罗慢’,罗马的‘罗’,慢条斯理的‘慢’。”我在沙地上写给Roman看。他低头记认了半天,最后告诉我:“慢”是个异常复杂的中国字,但好在有棱有角,像个人一般还有两“只”腿。

  那天以后,他开始习惯听我叫他罗慢,罗马的“罗”,慢条斯理的“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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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罗慢,眉,周乾

 遇上Roman的时候是冬天,他光着身子躺在葫芦叶扎成的太阳伞下,膝盖拱起来靠一本哈利波特的书,煞有其事地看着,身体被有些灼人的阳光晒成浅红色,一潮一潮的浅红,像是血液流经后的印记。亚龙湾的冬天四处暖风,我坐在躺椅上给郁发短信,想把海滩拍下来传给他,想听一听他的声音。可没有回音。我站起身子,走到海水里,在一潮一潮被风赶着走的海浪里给郁打电话,只是电话那头的机械声音回答:the subscriber you have dialed has been switched off.

  海滩边卖贝壳的小孩拎着满满一袋贝壳走过来,
他眯起眼睛朝我伸出一双手:“十块。”每天都有这样的小孩在亚龙湾来来回回地跑,兜售夜里清晨捡来的贝壳、海螺,他们的大人则躲在不远处的礁石后面,将脸包裹在一块巨大的毛巾里藏在斗笠下,露出闪烁的眼睛看管着满满一铅桶的贝壳、海螺,小心翼翼。

  我摇摇头,从海水里走出来,岸边的白沙像女孩子用的散粉,细而柔软,这样的岸沙只能隔着太阳眼镜看,不然实在白得有些晃眼。我背对着海,用沙子吸干脚背上的海水,将电话握在手里,往回走。我总是幻想着郁在某一天会突然打来电话,或是回复我的短信。我将电话设置成震动,夜里,它贴在我的皮肤上接收外界的所有信息,只要有一点动静,我就能立刻惊醒。可是没有。

  亚龙湾的海滩边有无数个葫芦叶扎成的太阳伞,伞下是一把把白色的躺椅,躺着男男女女,身体上留有一潮一潮血液流经后的印记。我的葫芦伞临着一个叫Roman的浅红肤色的外国男人,刚才起身时,他正戴着一副严肃的太阳眼镜,靠着躺椅,缓慢翻动膝盖上的《哈利波特》。可当我从海水里往回走时却发现他竟站到了我的躺椅背后,正在用脚趾努力地刨着岸沙,像一只穿梭沙地的老鼠。

  海滩上有很多游客留下的印记,沙洞或是垒成奇形怪状的小丘,还有人将自己埋在细沙子里晒太阳。远远地看过去,只露出一只脑袋,绝望地睡着。最后,Roman刨出一双夹趾拖鞋,包裹着细碎的岸沙,那是我的。他用脚趾将拖鞋勾到我的躺椅下,再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的葫芦叶伞,继续看书。

  我知道一定是刚才那个卖贝壳的小孩偷偷将拖鞋掩埋起来的,他们总是在做类似的事情:拖鞋、皮包、衣服,将它们埋起来,然后等天黑,刨出来带回家积攒着,再到集市上寻一个地摊换成纸币,这远比兜售贝壳要来得容易。

  我尝试着用英语向看上去是个犹太人的Roman道谢,他放下膝盖上的法文版《哈利波特》,用中文回答:“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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