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诺芹向往离家出走,一辈子跟随马戏班生活,现在可以说如愿以偿。
    “文笔!这件事请帮我作主,我未婚怀孕,对方不愿负责。”
    “文笔,我结婚十二年,丈夫现有外遇。”
    “我同时爱上甲乙二人,并且有亲密关系。”
    “她一直用我的钱,但是一颗心并不属于我。”
    “我遇到了七年前旧情人,感觉仍然在。”
    “我爱他,但是我始终认为,男方应有能力担起所有家庭开支。”
    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因为世上没有招同身受这回,所以文笔永远潇洒,给的答案十分新奇。
    像“你那么享受蹉跎,何必问我。”
    “不舍得离婚,不必多言。”
    “真羡慕你有办法可以同时爱两个,怪不得来信公诸天下。”
    “你要她的心来干什么,血淋淋,别太贪心。”
    “找男人付钱的工夫,要自十六七岁开始锻炼,你已经廿八岁,太迟了,实际点好,
一人一半吧。”
    不出半年,文思,寂寞之心俱乐部的另一半,忍无可忍地向她发炮。
    “这女人没一句正经,每个字似毒瘤般荼毒读者,太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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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思本想把信箱扩张到日报上去。
    “一日一信。”
    “太辛苦了。”诺芹反对。
    “不会叫你白辛苦。”
    诺芹叹口气,“你恢复我长篇小说专栏可好?”
    “诺芹,我不过是个中间人,我本人并无喜悲,一切顾客至上。”
    诺芹不出声。
    “听说你也很会要价,出版社对长篇情有独锺。”
    诺芹取了信就走了。
    那天,她拆开一个中年太太的信:“子女长大了不思回报,金钱时间都各啬,心目
中只有自己家庭,我十分不忿,不孝子女应由政府一止例惩罚……”
    诺芹这样回答:“成年人不应向任何人索取时间金钱,施比受有福。”
    哗,中老年读者反应激烈。
    “毒妇,公开提倡不孝。”
    “你一辈子没有儿女就好。”
    “祝你子女忤逆无比。”
    “毫不体贴,这种人怎有资格主持信箱,取销资格!”
    岑诺芹觉得读者写得比她好。
    伍编辑有见及此,把这些反映的信也刊登出来,你一言我一*,不知多热闹。
    诺芹看着版面,苦笑说:“像马戏班一样。”
    不过,马戏班热闹好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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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二人意见犹如南辕北辙,所以才有瞄头,夫唱妇随,齐齐庆贺,有什么好
看。”
    老板会不会有意见?
    哈,他高兴还来不及,如此富争议性,始料未及。
    诺芹感慨,“不理我们死活。”
    “当然,全世界老板是另外一种人类。”
    诺芹吁出一口气,早些弄清楚也好。
    她说:“前天,我见到罗国珠。”
    “谁?”伍女士连头都没抬。
    “罗国珠。”
    “谁?”
    这人已经消失了,彷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没有什么。”
    “诺芹,你有无考虑用真名写信箱?”
    “永不。”
    “你的信箱读者人数已比小说多。”
    诺芹大为震惊,“不!”
    伍思本笑,“你应当高兴才是呀。”
    诺芹心都怯了,“你们怎样统计到数字,可靠吗?”
    伍思本问非所答,“福尔摩斯的创造主河南道尔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历史小说作家,
而非市场通俗的侦探小说作音,他写侦探小说写得非常勉强,一直想把福尔摩斯置于死
地!好腾出时间来写历史小说,你们写作人的心真奇怪。”
    诺芹黯然,“不敢当不敢当。”
    “这是俱乐部转交给你的读者信。”
    诺芹摆摆手。
    “你没有时间的话,我会叫立虹拆阅。”
    “小姐,你肯用真名吗?”
    真没想到会那样受欢迎。
    来信多得要用那种黑色大垃圾袋装起来,每袋几十封,一个星期就几百封。给文笔
的只有信,可是文思还收到各种礼物,包括丝巾、钢笔、毛布娃娃等。
    诺芹想,可不乐坏那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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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后,诺芹在报上读到新闻,新联日报结业。
    心里替罗氏的遭遇难过。
    本来,东家不做做西家,现在,都没有西家了,人,是应当有节蓄的吧。
    诺芹觉得严冬好似已经来临。
    他们都是草蜢,不是蚂蚁,不知熬不熬得过难关。
    沉默一会,她取出读者信件继续工作。
    “亲爱的文笔,我是十八岁的女孩子,非常想纹身,以及穿鼻环,你赞成吗?”
    诺芹据实答:“十八岁已经成年,你的身体,你的选择,请到合法卫生的故身馆,
怕痛的话叫他们先注射麻醉剂。”
    这封简单的信一刊出,四方八面卫道人士发起疯来,通过教育团体攻击文笔,写信
    到宇宙公司董事局要求开除文笔这个人。
    诺芹也有拥趸,他们来信说:“反封建反约束,十八岁已经成年!”
    文思怎么答?
    这老太太保守讨好地说:“纹身很难脱掉,将成为你终身烙印,身体发肤,受自父
母,你愿意人家以歧视眼光看若你吗?”
    诺芹真正讨厌这个迂腐脱节的女人,大声对伍思本喊:“我要求换拍档。”
    “人家也那么说”
    “那么,分手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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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国珠来了。
    她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提出要求:“诺芹,我已在新联日报上班,打理副刊,请
赐一段散文稿,至少写三个月,我俩相识一场,请勿叫我失望。”
    诺芹惆怅地看着她。
    新联是二线报,销路格局都与宇宙差一大截,不能比。
    拂袖而去不要紧,但是去到更差的地方,就叫旁人难过。
    “下星期交稿。”她口气一如从前般权威。
    “我──”
    你不是想推搪我吧。
    “我──”
    “如果忙不过来,停掉宇宙周刊那段也罢,你看,自从我走了之后,他们搞成什么
样子,喂,连南官夫人读者信箱这种东西都借屁还魂呢。”
    岑诺芹不敢说,她就是那条尸。
    “宇宙还有什么好写,不如移师新联,你我并肩作战,我好好替你宣传。”
    诺芹斟上一杯薄荷茶,“大姐,你听我说。”
    “讲呀。”
    “我的工作排得密密麻麻。”
    “多给你三天时间。”
    诺芹提起勇气,“不,大姐,我不打算写新联日报。”
    罗国珠好象没听懂,愣在那里。
    “我想在宇宙守一守。”
    “什么?”
    “目前不是东征西讨的时候,你明白吗?”
    “我已同上头说过岑诺芹会加入我们。
    “大姐,你应当先与我说一声。”
    我以为──”她以为可以代朋友发言。
    “恕我不能做这件事。”
    “那么,帮我写一个月。”
    “大姐,莫叫我为难。”
    “我明白了,人情冷暖,我不怪你。”
    “诺芹送她到门口
    “祝你凡事顺利。”
    “我会成功”
    罗国珠气忿失望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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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文笔刚相反,文思冷静地谆谆善诱:“这位读者,夫妻贵乎互相体谅,他不是不
想移民,给你与孩子们更好的生活,也许,暂时尚未有能力……”
    诺芹没好气,“这是哪处乡下来的老太太。”
    编辑部一共接了百多通电话,读者迅速分成两派,一派拥护文思,另一派站在文笔
这边。
    三期之后,寂寞的心俱乐部成为最受欢迎的专栏之一。
    宇宙许多同事大惑不解:“我们出生入死做头条新闻,受欢迎程度竟然不及这无聊
的信箱。”
    “唏,世界几时公平过,艳女裸照更意人注日。”
    一日,诺芹正在回信,电话钤响。
    “诺芹?我是罗国珠。”
    诺芹一声惭愧,噫,是前任总编辑,人一走,茶就凉,她都几乎不记得这个人了。
    “出来喝杯茶。”
    “我──”诺芹走不开,但,实在不方便说不,“好,能不能到舍不来,说话方便
些。”
    “半小时后见。”
    诺芹连忙把信箱资料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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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
    亲爱的?诺芹想,真荒谬,我都不认识你。
    亲爱的俱乐部主持人:我已经结婚十年,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另一个三岁,家
境还算过得去,雇着两名慵人做家务,可是上次到温哥华度假,看到朋友家花园洋房占
地一亩,又有泳池,非常羡慕,回来后怂恿丈夫移民,他却反对,我便闷闷不乐……”
    诺芹瞪大双眼。
    这种毫无智能的信件,怎么样读得下去!她用手撑住头。
    诺芹用红笔大力批下:“虚荣!贪心!是这种人给女性带来恶名。”
    还帮这种人解答问题呢。
    她将信件传真到编辑部。
    伍思本的答复很快来了。
    “意见不够详细,请至少书写五百字。”
    也好,索性让这个人知道岑诺芹真实的想法。
    诺芹痛斥她不学无术,外边交给丈夫,家里推给庸工,完全弃权,却奢望有更舒逸
生活,不劳而获,还要希企得到更多。
    从前,她这样写:“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老式男人要看低女人,现在,我有点明白
了。”
    伍思本看了骇笑。
    同事说:“会不会引起读者反感?”
    好一个伍女士,不慌不忙地说:“不怕,有噱头。”
    “喂,人家只不过艳羡一座游泳池而已。”
    “不,你看仔细一点,这个女子的确不满现实。”
    “我也有同样毛病。”
    “我们正想叫读者起哄。”
    “哗众取宠。”
    伍思本承认,“是又怎么样,现在已经到达肉搏阶段。”
    “哗,那么难听。”
    “来,大家赤膊上阵。”
    信箱正式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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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作者是谁?
    也许就是伍思本,她不说,也不便点破她。
    做一个写作人,最好写一本小脊便成名,以后吃老本,专门指摘人家妒忌他。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诺芹的一支笔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写些什么好呢,继续皮笑肉不笑,瞎扯一些不相干的题目,抑或发奋图强,揭竿而
起,反映现实。
    两者皆非她擅长,真正头痛。
    呵,入错行了。
    又不是没受过正统教育,原本可以教书,或是到商业机构谋一职位,五年下来,当
有成绩,现在绞脑汁为生,忽然文思淤塞,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轻轻打开信封里的读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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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岑诺芹应邀到宇宙公司。
    伍思本迎出来,“呵,大作家到了。”
    好话人人爱听,谁还理真假,诺芹笑起来。
    “请到我办公室?”
    她关上门,“考虑得怎么样?”
    “无心动笔,最好搭伊利莎白二号轮船去环游世界。”
    “说得好,现在,我可以把计划说一说了吧。”
    “请。”
    伍思本松一口气,“每期答一封读者信,由你与另一位作者一起主持。”
    “我不惯与人合作。”诺芹板起面孔。
    “你俩不必见面,各有各做。”
    “自说自话?”
    “正是,我两位作者,是想给读者多一个意见。”
    “另一人是谁?”
    “神秘作者,笔名文思,我不会透露他的身份。”
    诺芹又反对:“他在暗,我在明,不不不。”
    伍思本立刻说:“你放心,他也不知你是谁。”
    “我也用笔名?”
    “肯不肯?”
    诺芹反而松口气,“计划很有意思。”
    “谢谢。”
    大家不露面,意见可以比较放肆。
    “对方是男是女?”
    “无可奉告。”
    诺芹真服了伍思本,做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
    “大祗也是女子吧。”
    “我会把你的身份也守秘。”
    “真的要那么紧张。”
    “这个安排会对读者公开,好叫他们产生兴趣。”
    “可以救亡吗?”
    “不知道,编辑部尽力而为。”
    她给作者一个信封,“这是第一封信,明天交稿。”
    “我的笔名叫什么。”
    “他叫文思,你叫文笔吧。”
    诺芹有点沮丧,“我们熬得过这个难关吗?”
    “同心合力试一试。”
    “其它同事可有表示?”
    “上月起已减薪百份之二十。”
    “诺芹惊呼一声。
    伍思本也叹气,“士气遭到极大打击,主要是多年来我们只听过加薪,曾有一年拿
一过五个月奖金,从来不知失败滋味。”
    诺芹搔着头,“怎么会想到有今天。”
    “别气馁,全世界如此不景气。”
    “可是,我们一向是天之骄子,怎么把我们也算在内。”
    “是,已经被宠坏了。”
    诺芹无话好说。
    “等你交稿。”
    诺芹识趣地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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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个请就是那个请,有时一日走两场,怕主人不高兴,只得两边赶。
    还得接受电台电视访问,那最劳神耗时,出镜三分钟,准备三小时。
    现在,这一切好似都静下来了。
    诺芹问:“市面会否复苏?”
    “一定会。”
    “你倒是比那些著名经济学家肯定。”
    “三两年内一定有好转。”
    “中孚,我想对世界经济加以研究,该从何处入门?”
    李中孚似笑非笑,“马克思的资本论。”
    “什么?”
    “卿本佳人,不必理会世事,照样吃喝玩乐可也。”
    “岂有此理。”
    “让我来照顾你。”
    那一夜李中孚很晚才告辞,时间过得飞快,叫他诧异,从前陪诺芹去应酬,一顿饭
似一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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