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不知时日之过。我滞留在这顶黄金宝帐中依附着异族的男子。对蒙人来说他本是半个异族。于我,更是关山迢递,血液的隔绝有如人鬼殊途。但我不在乎。除了血液我与他还可以交换一些别的液体不是么。同样的温暖粘稠,来自于身体最深处。我知道飘泊的花朵落在哪里也都一样的开,于是渐渐安心,那么,边走边爱吧,就算不爱也没什么大不了。这里完全如同异国,我像流落胡中的蔡文姬,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令我想起从前。直到有一天兵卒来报,营地外有个汉人求见将军。
    
嗯?干什么的?速日勒像一头豹子顿时警觉起来。莫非是叛党的奸细。只有一个人吗?
    
是的将军。那汉人说他是来向将军赎人的。他说,他愿以奇珍异宝,不惜一切代价换回一个人。
    
……鸳是不能离了鸯的。我闭闭眼睛。我知道那是谁,就像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将徒劳般确然无疑。只有这个人,只有他,曾以九星连珠买下我已非完壁的一夜而毫无怨言。这才好,更显风韵。他说。这是天下间最会享受我的一个人。呵,鸳——鸯。你听这声音多美。刹那间离别的时间化为乌有,仿佛没有距离。这么宛转这么近,九成相思,一成相聚,良人,你来了。你终是来寻我。睁开双眼,他就在面前。如此真切如同从未离开过我身边。
    
绰。从何处打听到这背弃承诺出卖合欢的爱宠的下落。那并不难。红鸾禧头牌姑娘为蒙古将军强夺的消息一定一早沸沸扬扬。羊城里一则不痛不痒的闲话,临摹章台柳的拙劣传奇。那么你要效仿曹操千金胡地赎文姬吗?良人,我床头慢饮苦丁的恩客。他孤身一人闯入重兵层层之地,携一只乌沉沉樟木箱。绰呵那朵小桃还开在你心尖上吗。竟这样诱惑着你不惜涉险来这虎狼阵,她辜负你的万种柔情。
    
将军。他缓缓开言。您身边的这个女子是我最心爱的人,我请求您允许她回到我身边。这里都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名贵的珍宝和古董,只要您让我带走她,我愿献上任何东西。
    
他白皙的双手轻启箱盖。宝光万丈耀目。满满的惊讶。绰,你这花国知遇的人儿,舍得一尊九星连珠买我的初夜,就能舍得任何宝物买我的归来。当我进入你的眼底心头。绰啊你这样留恋你的小桃吗。我看到他水晶双瞳投射在我身上,伤痛迷蒙。
    
速日勒纹丝不动地看一眼那箱子,依旧紧紧将我揽于膝上。他扳起我的脸。桃金娘,这厮是你从前的男人?
    
我来不及回答。他猝然起身走到绰面前,宽肩将那锦袍的身形全然遮蔽。犹如高山仰止的阴影,我看不到绰,只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拍击。
    
汉狗。滚。
    
速日勒身子微转,岩雕石刻的半面。他高耸挺直的鹰钩鼻,鼻子底下睥睨着众生。嘴角边深深凿纳的线条,他便是尊佛窟里的金刚,千年不变的傲慢与坚定。他长长的睫毛下垂着那深邃的眼睛是如此迷人,却轻蔑难言。
    
滚。我不跟畜生说话,带着你的箱子滚出去。扬起手又是一记耳光。蒙古人要宝物就正大光明地抢,你们这些无能的汉狗。但我今天不要你这些财宝,教你知道速日勒不是贪便宜的小人。如今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立斩不饶!
    
然后他扬起头不再看他一眼。一头雄狮它的游戏规则是力量。胜,或者败。要,或者不要。这样简单粗暴,他从来只是习惯于命令而不屑与弱者讨价还价。面对任何事情他向来只给出两个选择。服从,或者死。绰呵……绰……我呼吸间有疼痛,牵扯。哪怕只为那一句宛转的鸳鸯……绰,为什么我料到的结局每一次都必须强迫自己的预知去面对。看得透,但没有用。
    
……七香车被弃在雨中的军营,一任那些蒙古兵嬉笑触摸,甚至粗鲁地毁坏。扯断精巧绝伦的紫丝缰拖于泥泞。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明确地在这帐篷群中感觉到,这里是羊城。岭南千载忧伤的蛮烟瘴雨,总也散不去的含糊着。苦雾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伏在窗口看着那淡蓝锦袍的背影,在雨雾中孑然地远去了……不回来。他的死心一步一步踏在我心上。这也是心心相印,讽刺地笑。
    
绰。他望着速日勒的金褐色绕成粗环的双股大辫与帽上茸茸狐尾。他望着,望着,然后沉默地低下眼睛去。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汉狗。滚。
    
鸳是不能离了鸯的。
    
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立斩不饶!
    
这结局在我预想之中。绰凄凉的影子弃车独行泥涂,像只蜗牛拖着它脆弱的壳。那么,还是拖着吧,聊蔽这大风雨。虽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绰,你说过六朝金粉唐宋诗文加起来都抵不过的小桃啊,到底也抵不过自己的命不是吗。你应该如此。你只能如此。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伏在窗上我又笑了。绰。原来从始至终你都不是英雄,我亦不是可替英雄揾泪的那双翠袖。当山河破碎之日,英雄儿女,侠骨柔情,那些亦悲壮亦缠绵的故事从来都只能是故事。你和我一样地清楚啊绰,我们都只不过是乱世里苟且偷生的平凡男女。自私又麻木,被内心一派欲海困住。只有在脂粉罗绮的小世界里,你才是不动声色轻决易胜的王,我才是你忠贞不二的后。你懦弱了,我背叛了,良人,我们谁也不欠谁,从此后,谁也不记得谁。
    
你这玉壁般的男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曾试图以一粒蜡丸的小伎俩欺骗你。那么,今日就让我还你一面早非完壁的背节,而你还我一个不肯玉碎的背影。很好。我们两讫了。良人,其实你我本都不是对方心中那一块无瑕无疵,蓝田的美玉。对你无声地念诵鸳鸯字,绰,请用绝无回顾的脚步对你的小桃说再见。
    
我不管你从前有过多少个男人。那金甲神将的声音在背后天谕般响起。你是我的女人,只能爱我一个人!如果背叛我会杀了你。
    
是呵。我天真的草原雄狮。他唯一的规则是力量,唯一的分也是生死。我从金壶里满斟烈酒,一饮而尽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辛辣。我已习惯那味道……速日勒,将军,我开始有一点想念你蛮暴的冲撞与凿刻的眉眼。月中夜夜斫桂不停的吴刚啊你在哪里。不管怎么样你始终都没有背离你的规则是么。一直到最后,你始终遵循它。
    
强者得生,弱者得死。各得其所。此夜我饮你帐中最后一壶伏特加,为你饯行。我知道你会喜欢看到我以这样的方式与你告别。流淌的是烈酒,不是眼泪。将军,我到底曾经做过你的女人。
    
寻常的事情。那雨天之后一个月,奉皇命剿灭南方叛党的蒙古大将军速日勒,在一场恶战中死于叛党之手。这样寻常。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速日勒呵,你到底死在你所辱骂残杀的汉人手中,我的族类。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只是开启一壶来自你生母故乡的烈酒,你教会我爱上它如今我就用它来奠你的魂。来,将军,就像第一次你持金爵硬塞入我唇间说我要你干了这杯,就像此刻,你在我面前。
    
速日勒,让我们来干杯。
    
不知道他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血肉模糊的战场,我不愿去想象。我杀戮成性的阿修罗啊,我的战神。这结局对你,也算圆满。他们说你与你爱若性命的名驹纤离一同葬身乱军之中。你是幸运的我的将军。项羽不可以骑着乌骓的灵魂飞升。愿你另一条路也奔驰得痛快。
    
饮尽这杯酒与你离别。不管你是什么人今夜我真的想念你。但时候到了,该走了。速日勒,最后一杯伏特加洒向星空,你跟着它的味道回北方吧。我们,必须告别了。
    
你去你该去的地方,我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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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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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
  
    
黔夜。穿一种洋布料做的亵衣把玩一柄如意,衣质胶黄,玉质透明。老鸨子忽然在楼下高喊,哟,连爷,你舍得回来啦。锐声刺耳,正是喊给我听的,呼应她以前曾说过的甩掉这个男子,一个酒囊饭袋,一个靠女子倒贴来生活的废物。我披上件衣裳走出去,看见他烂醉如泥,我讨来块湿毛巾给他敷脸,被双手臂猛的抱住,如昔不变的蛮力。连酹,气息似数罟,率性却自私。我的手陷进他的浓发,一片子夜的丛林。他还是黝黑,健壮的,只是更容易醉,作恶又不彻底。他说,我想你。很轻很轻,但我听见了,手指在他的嘴唇来去摩挲,他含住它们,像个饥渴的婴儿。
    
老鸨子惊乍起来。天啊!快松口!这给绰爷见了怎么得了!
    
连酹的眉头纠结起来。他叫喊道!滚开!那声音透着疲软。他扭头时,我得以看见右耳上的新穿孔,银环上的刻花不是别的,它叫桃金娘。傅玑之珥。小粒宛珠是花心。他在提醒自己时刻铭记住我,在之后每次离去都一样,怀揣着我的卖身银,花费在身上钻出印记。本性难移。
    
嘘……酹……安静些……囚柙虎犀,为情所困的神农,安静些。于是他沉沉睡去,眼角有颗水珠,流星般坠入发线,留下一条像蜗牛爬过的痕迹,闪光,晶莹。多美丽的谎言,不使人感动他不会罢休,我只能装作没看见,从他的怀抱里抽身。
    
我是随俗雅化,佳冶窈窕的女子,独来独往。
    
匆匆。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雷声从远处压过来,好像天神在动怒。闪电,白色柱状的光剑,电母寂寞了,在此时她想惩罚谁,又是一道银霹雳。我捂住耳朵逃上船,掀开竹帘,空无一人,莫非小奴们都躲去吃酒了。呼哧,恶狠狠的喘息声,谁,我吹燃火引走入船厅,桌椅散倒,停在那儿的是一匹骏马,哪来的?轰,雷声,不免让人骇怕。马套着缰绳我想伸手去牵,猛的,楼上有人高喊:别碰我的纤离。
    
谁?如此耳力,如此感应,微毫洞悉。绰?是你吗?不会,那声音明亮如洪钟。颤巍巍扶栏而上,手到之处有血迹,火引子晃动一下熄灭了。谁?我愈害怕就愈好奇。在亲眼所见的那刻,恍惚了,风满楼船雨欲摧,手持短剑的金甲神背对着我,电闪雷鸣中,宛若乘霆而下的天将,斜背箭囊。他转身,在瞬逝的电光里,我们彼此看清面容,异域的缠头,他是蒙兵,汉土上的一等人,粗重的眉色和深邃、犀利的眼睛。
    
他喊,阿缟。扑倒在我的身上,口中满是酒气。阿缟是谁?我来不及问也无处可逃,他的手臂比连酹更强壮,凸起的肌肉像钢铁。好重的身子啊,他扯开我的衣领,露出肩胛,微厚的嘴唇在颈项里吮吸亲吻,我抽出一只手来想推开那轮廓刚毅的脸孔,手腕里抹过薄荷香油,他抬起头来,在电光下再一次打量我。
    
不,你不是阿缟,你比阿缟更美丽,美人,你是谁?告诉我,快说,否则我杀了你。这暴戾的男子诚实、直接、狂躁、不善言辞。我忽然得意的浅笑,原来我识人的本领精进许多,我知道,他舍不得杀我。
    
将军啊。我叫作桃金娘。
    
桃金娘?阿缟……桃金娘?阿缟……他突然被自己弄糊涂了,反复念这两个名字。我想离开他的身子,却被压得更紧,他抓住我的肩膀,像扑食的雄鹰,他说,不管你是谁,不准逃跑,我要你!他撕我的衣裳,手指的力量不顾深浅,我只得突然环住他,乘他愣怔时再温柔的回应,吻住他,用舌尖沿那仿佛青石雕成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和浑厚的嘴唇,我故意加重气息,娇喘着哀求,用无限绵柔的声音。
    
将军。您是不坏的金刚身子,桃金娘却是盈盈弱柳经不起狂风骤雨,请你疼爱我,轻一些,再轻一些,好么?一字一句,颤音入骨。
    
他为此迷醉,力量轻缓下来。口吻却依旧蛮横,霸道。桃金娘,我可以疼爱你。你也要爱我!你只能爱我!他抽去我身上最后一件薄衣,腾身而来。

醒时,他看着我已经良久。云雨东移,夜,残烛般还剩一点。我们赤裸着躺在地板上,他如此阳刚,温暖着我的左半身,另一半却如水冰凉。身体,像打了一场恶仗,他的小心翼翼,无论怎样还是弄疼了我。碎咬银牙,看残破的竹帘外,一轮下弦月芽。
    
他神色里闪烁怜爱,但他咬着嘴唇,骄傲的不肯剖白。他说,你知道吗?你睡时的样子很像阿缟。
    
或许是你太爱她了,所以看到女子就会觉得像她。
    
不!胡说!他厉声驳斥。我不爱她,我不会爱一个不爱我的女人!
    
阿缟。我几乎能听见她在呼吸,叫这个金甲神爱恨不能。他钟意的第一个汉女子,因为不屈服而被砸断双腿抢入将军府圈养,他叙述时用的就是圈养这个词,把女子当成马匹,或者只是他词穷。这铁将军从来只懂得说要,不要,听者却不可以说不行,不可以,人们只能服从。我为那名叫阿缟的女子惋惜,她最终投湖自尽,用两只手爬到死亡的水边,最后照会一面自己苍白清秀的容颜。女子,困死在贞节里,我没有那种情操,我的身体一寸一金。
    
天明。他穿起盔甲,然后抱起我放在肩膀上,坚硬的骨抵住我的腹。他说他的父亲就是这样抢来异国的女子成亲,难怪他没有长成蒙族男子固有的扁平脸形,他像极了他的母亲,成为少有,混血的美男子。
    
速日勒。异族的难以记忆的名。那些发音听来毫无意义却高高在上,这是个异族入主中原的年代。人分四等他们是宝塔尖端的那一层。来自塞外草原犷悍的族群骑在马背上征服了大江南北广袤的土地,并一统多年。速日勒,那被远征罗刹的他的父亲掳获的碧眼白肤女子遗留给他俊美非凡的面貌。金褐色微卷的头发,峭拔的鹰钩鼻与深陷的眼窝。除此之外蒙古人的特质在他身上无不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暴躁,刚强,炽烈如草原上当头直射的太阳,他的意愿一马平川,赤地千里无处可躲藏。
    
坐在他临时驻扎的府邸。我不去思考是什么引领这番意外的相遇。奉皇命率部南下平灭南方作乱叛党的将军,是什么引领他心血来潮夤夜独自一人驰马于江畔,而后踏入避雨的楼船。电母寂寞了,她想惩罚谁却制造了一段露水姻缘。怒目金刚与盈盈的香花,奇妙相逢,浓云骤雨作一尊欢喜佛前的虔诚供养。
    
要不是那个夜晚。要不是那场雨。不,将军呵我金甲的神,这一切没有如果,只有已经。偶然间心似缱,我只相信你是我的注定。
    
他的别院,蒙古人入主中原已久却仍然难舍祖先的风习。他们身体内流淌着游牧的血。速日勒,从北地大都千里而来的将军在岭南羊城竖起牛皮大帐,圆圆的似乎敕勒川上穹庐般的天空。他的兵士,那些北方健儿秩序井然扎营四周,无数篷帐簇拥出他所居其下那灿然沉重的黄金顶。在这蛮烟瘴雨之地他和他那一族对于汉土无庸置疑的统治就是一轮赤日,兀自霸道地不可逼视,只合膜拜。呵,谁能想到一夜暴雨后我住进这日头之中,黄金顶下,却柔弱寂寞得一如月中玉兔。
    
牛皮金帐不是我的广寒宫。但将军呵,速日勒,你却是伐桂的吴刚夜夜不知疲累地挥斧蛮暴相斫,你的坚硬与力量令我痛入深心。你可看见,我为你,簌簌颤抖。
    
金帐内挂满华丽的毡毯,他半躺半坐盘踞在丰厚柔茵上饮酒。如一座山,如磐石。蒙人,贵族,以豪奢为尚。长江大河般泼洒钱财,气势滔滔得就像掳掠时一样,大斗金,小斗银。这本是个苍狼一般以掠食为生的民族。速日勒手持镶珠嵌玉的巨大金爵,命令道,桃金娘,过来陪我喝酒。
    
他巨灵般手掌握住我的脖子。鼻端腾腾的酒气,气味竟可以锐利得刺痛肌肤。我要你干了这杯!他浓黑泛蓝的眼睛俯视,金褐色头发编成两股大辫绕成环垂于耳后,帽上狐尾拂着我的脸孔,如标记相似提醒我他宝塔尖端的身份。他是塔顶定风珠,我则在塔底,被镇的妖精。
    
呵这至刚至阳的铁将军。我要你干了这杯。他说我要。听者从来不可拒绝不是吗。他以武力打出一个世界然后制订其中不容更移的规矩。胜者为王。我对上方这张天神宝相柔顺地微笑,轻启朱唇。
    
他粗暴而急迫地将金爵塞过唇边,就像每一次他要我,容不得罗带轻解的时间,总是径自裂帛而后神蛟腾龙般倾压而至将他粗壮的肉体硬生生塞入我身。习惯了战场的将军,要女人,如攻破城门,冲锋陷阵。金爵内灼辣的酒像支长枪顺着咽喉捅下,这炽烫的液体滚滚灌入我体内一似每次他最后的爆发。我呛出眼泪却不躲闪,有多少熔铜铁水,来,请一并给予我。我是吞火的苦行僧大口咽尽这高温。
    
他哈哈大笑,呛啷一声抛去见底的金爵。好!是我的女人!他双臂一扬掂量我如举婴儿,让我横卧于他膝上紧紧相搂。桃金娘,不枉我看中你。你可知道方才你若是哭泣哀求,我便杀了你。
    
他告诉我那酒来自罗刹他母亲的故土。在那极北冰天,最烈的酒。封于深雪也不会结冰的,能燃烧血液的液体,纯是一把熊熊的火。我没想到汉人的女子有胆子把它一口喝尽,他说,这种名叫伏特加的烈酒向来是蒙族贵胄,马背大将专享的奢侈。
    
桃金娘,你只能爱我!你说你爱我!他喘着粗气腾挪而至,泰山压顶。一下如同生生打入一根木桩。那炽烫像方才的烈酒一搠到底。桃金娘,你爱不爱我?
    
将军呵……我爱你……啊请你轻些,再轻些……我的将军。宛转低吟搏不到他的怜悯,这铁汉是只草原上的兽,呜咽也像咆哮。他说桃金娘我的心肝让我来疼爱你,但越爱一个女人他越是粗暴就像对待阿缟,狮虎的爱抚便是重击。速日勒,他像爱一个猎物般的爱着我。表达爱意的唯一方式只是吞噬。伏特加如一蓬猛火涌上头顶,这身上汹涌着的男人我在漫天旋转的挂毡花纹之间看着他。朱紫明黄,浓蓝大绿……他的阳刚一下赛似一下的猛攻……旋转,旋转,旋转。将军啊,我的速日勒,我的苍狼我要死了,啊……请你杀死我!泪水迷离。我知道我醉了。醉得发出来自极乐地狱的尖叫。速日勒,我的将军让我紧紧搂住你雄壮的脊背,如藤蔓般挺起身体迎合向你,请把你滚滚的灼烫给我。给我。
    
有时我难免想起绰。在深夜,骨架散落地睡在速日勒身边。他的手臂坚若钢铁的禁锢,这时我记起一双白皙的手,指尖轻扣雕花床栏和着拍子的曼声吟诵。绣被春暖,一半儿入梦一半儿闲。那并蒂双莲的雕纹衬着一张温润面孔。
    
小桃,给我留着这半张被。
    
是的绰。我给你留着。
    
言犹在耳。他烟雨春波的嗓音。但我如今睡在谁的身边,那合欢床凤去巢空。不会忘记他如调名琴的手指,挑弄我的身体细致入微。朱唇噙佳果,津唾相喂,满齿甜汁间舌尖的勾留。绰呵我九成相思一成相聚的良人。你心头绽放的小桃春风一度,已被旁人采折。我想念他在我耳畔低吟鸳——鸯的声音,但我不知道还可以为谁歇斯底里。有什么值得死心塌地呵我逐水的芳情。谁要,给谁,无所谓。

人和人可以这样的不同。即使仅仅于云雨之中,我体会这分别。绰的温存细致已遥远。他说女人是雨前青嫩尖上尖的茶,滚水一泡就老了。永不急燥的,这样会享受女人与他自己的男子,条分缕析。而速日勒他是控制全局的狮子。铁骑无敌的名将军,麾下千军万马,如心使臂,如臂使指,我的身体是他的锦绣战场。这说一不二的蛮横折花人。困于金帐我是他圈养的第二个汉女子,等待他剿灭乱党归来,满身的杀气与烟尘。揽腰相抱便觉一阵窒息。他说,桃金娘,我想你。
    
戈矛掷地后他脱却金甲,换上一种唯蒙人贵族才得穿着的唤作质孙的丝色衣裳。腰束红带,足登黑色云头靴斜卧于毡上食大块烤肉。银刀割炙,金壶满满盛着酸酪浆。他以刀尖挑起一块牛肉塞入我口中强迫我咽下。神色飞扬讲起今日大杀乱党的痛快。俘虏来的叛党,一个也不留,给我全部斩于帐前!他命令麾下兵士。当嘶嚎声破空传来时他掷下银刀将我的耳朵捂住。桃金娘,我花朵般的小女人你怕么?怕就不要听。
    
偎依他的怀抱中。那些长长的惨嚎,一递一声烘衬我楚楚可怜的惊恐。南方作乱的叛党,不甘为异族奴隶而起兵造反的汉人。我同文同种的族类在咫尺之间斩头沥血。牛皮帐上我看到挥落的刀影,血溅三尺如皮影戏。我是个依附仇敌的没有心肝的女人……但我抱他,抱得更紧。速日勒,我嗜血的阿修罗。
    
不知道绰如今是否已归来,是否为我的背弃而愤怒或哀伤。但他当会明白的吧。整个的汉地,率土之滨有谁能对蒙古人说个不字。他们说我要,你得双手奉上。有时我独自微笑,当我想起红鸾禧的老鸨,那口口声声唤我女儿的半老妇人为这棵苦心栽培的元宝树的骤然失去而遭受的打击之时。珠江泛楼船,没有心肝地犹自唱着后庭花的我。但后庭玉树,如今亦已根移上苑。我被种植在黄金军帐里,不再为谁结出元宝。
    
从此我只开花,不结果。花是春情的勃发与浪费。那般粲然决然的消耗。每晚我在速日勒雄壮的身躯下开出绯红色的淫靡花朵,湿润私密。那花名叫桃金娘却不再是红鸾禧的同名活招牌。我是专属于他一人的小宠物,美丽的玩偶或捕获来熬练的猎鹰,被极尽娇惯地圈养着,摆布在掌心就像这沦落的河山。老鸨此时想必在红鸾禧痛心地吐血,但也无可奈何。速日勒,他甚至不说一句赎身,只宣布,我要这个女人。是呵,天下的子女布帛,原本都属于他们。
    
红鸾禧有一个人毅然跟了我来。那,也早在我料想之中。他为蒙古兵喂马,打扫篷帐,沉默地做着一切卑微贱役。他精明地看准任何一个机会从金帐前经过,甚至冒险涉足这军中禁地。为什么,囚柙虎犀,为情所困的神农呵,难道你只是为了让我看一眼你耳上穿刻的银环么。那傅玑之珥,小粒的宛珠是它的心。一朵精镂细琢的花,太过柔美的纹样并不适合你这黝黑健壮的男子。
    
他立在我面前,头发上沾着马厩里的稻草,人更黑眼睛更明亮。落魄得一如那日他突然出现在红鸾禧,说,琴瑟,我真的想念你。只剩一撇虚张声势的小胡子,兀自尖尖地骄傲着他的小聪明。
    
我从地毡上站起身来。轻轻摘去他发上的草秸。微笑。连酹呵,萍水相逢又结下如此不解之缘的男子,你这样的一再消失又出现。第一次是抛弃,第二次则追随。你要赎你的罪过么?不,我太清楚你。你永远不会这样讲。
    
他只是用煤炭般烧灼的眼睛看着我。胸膛起伏在贱役的粗衣下。他哑着嗓子说,琴瑟!你身上已经有牛羊的膻味……我恨!然后猛然把我箍入怀抱。琴瑟……我想你,好想。他的声音痛楚反侧,辗转入骨。
    
在他汗透的粗衣上被揉搓着。我只是含着微笑。连酹,连酹你是如今唯一一个还会唤我旧时名儿的人……单只为了这个,我也不割不舍……琴瑟,这音节多美妙,来自某本古老的典籍如同一声吁叹……但连酹啊我囚困的神农,抚摸着你粗糙的头发,这一切的一切我已不想追究。你如此冒险追寻,甘为厮仆。男人的话我早就信不真,也学会不想信真。不管真情假意,总之我太清楚你,即使是谎言你也有本事编得晶莹剔透,不使人感动不会罢休……连酹,你不该对我沿袭你已成自然的习惯,要知道我的眼睛早已冷彻,寻常悲喜再近不得我身的,你不知道吗?
    
连酹。你这不敢直面自己的,醉生梦死的男子。始终不会再有任何改变。当欺骗已经成为血液呼吸的共生,你是个太优秀的戏子分不清做戏与真实。连酹,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骗我。你先骗信了你自己。以为,爱着我。
    
指尖轻抚他右耳的银环。那穿凿血肉的花纹刻着我的名字。但连酹啊,原来我也早已分不清楚,桃金娘,这香艳的名字她到底是谁。我以为桃金娘只是我制造的一件美艳的商品……连酹,我们都是一样的迷失。他的喘息在我耳畔。琴瑟!琴瑟我想你,我要你,要你……呜咽疼痛。这个惯会谎言的男子把印记钻刻在身上,提醒着自己怀揣我卖身所得挥霍无度的痛楚。他郑重告诉自己他爱我,这样惶惑的天真令我泪下却不是感动。
    
……琴,我要你……现在就要……
    
不行,这里太危险了,不行……
    
我要……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在这里受尽了那些兵士的气只不过是想要见你一面琴瑟!给我……琴,给我……
    
他喃喃地舔吮着我的脖颈和耳朵,昏惑迷离,撕扯着衣裳。连酹,在我成为桃金娘之前最后的一个男人,琴瑟的最后一个男人。我轻轻地推他,然后,轻轻地抱住了他。连酹,我身上已有牛羊的膻味。
    
地毡在裸背上印下密密的刺痛。我睁眼,他已离去。
    
连酹他走了。一番生死相从久久暌隔的云雨之后,他遗留给我一颗滴在胸膛的眼泪,一句肺腑剧颤的想念以及下体一滩冷却了的液体后离去。卧于地上,我环顾金帐之中,速日勒的金爵、银刀和其他若干件珍宝不翼而飞。
    
连酹。我说不出自己脸上是否有笑意。敛衣起身打扫残局。我还来得及在速日勒归来之前清理这一切。不,怕你是不知道,连酹,我是真的不会怨你。就像你把我出卖在红鸾禧老鸨手中的那一天,云雨之后的遗弃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连酹,我不埋怨预想之中的任何结局。
    
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真相。可以委屈心情却不会亏待自己享乐的,醉生梦死的男人。爱不爱我,已经不重要。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
    
请你,就像赌徒热爱筹码那样的爱着我吧。连酹。因为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第二种关系。永远的真心谎言。

速日勒并未追究失窃的事情,他甚至懒得问起。只是在要饮酒的时候他才发觉平日用惯了的金爵不见了。我上前说将军,是我不小心……
    
算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有什么要紧,一只杯子。唤兵士进帐命他们再去取一只酒杯,要大的。他一把将我揽过来。桃金娘,你弄丢了我的杯子,我要拿你来代替它。然后哈哈大笑,似乎觉得金爵丢了倒是件有趣的事情,可以作为饮酒笑谑的一个比较新鲜的理由。
    
我想那应该不是糊涂亦非慷慨。只是这惯于游牧与掠夺的族类的一种天性。千百年来世代流传的迁徙无定,他们向来除了武器与所放牧的畜群之外,并不在乎任何身外之物。因为只要兵强马壮,反正要什么都可以抢来的。千金散去还复来,以手中弓箭的名义。不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从来不会珍惜。速日勒这手拥重兵的将军亦从不特别地喜爱这些精巧雕琢的物事,他要它们,琳琅满目在身边只不过是证明自己的强大与悍然。
    
桃金娘,你是我宠爱的女人。蒙古人从不小气。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说。因此他不追究那金爵,那银刀,以及这帐内其他玉的石的玛瑙的酒器与装饰……连酹他几乎把这里席卷一空。速日勒只要拍拍手,立刻又换上新的一批。更加珍异和贵重。他手执乌黑温润、宝光内敛的老坑玉酒杯,那上面雕着盘曲的螭纹,古朴得令人震惊。单这酒杯便价值连城,我想。谁知它原本属于哪一家名门望族,子孙传世的珍宝。但速日勒根本未曾注意过它。他更大的兴趣在我的嘴唇上。要我代替那被弄丢了的金爵,每一口烈酒先含于唇齿之间再噙喂于他……速日勒为他自己难得想出的这么个促狭花样孩子般地高兴着。
    
你怎知这伎俩在南国勾栏中本是滥调呵。我诚朴暴躁的蒙古将军。当我一口一口地,将满满一壶的伏特加烈酿噙入口中时想着。啊某月某日烟雨的珠江上,水波隔了船板也感觉到那温柔的荡漾。剥一枚肌骨晶莹的荔枝,朱唇相接舌尖勾连,喂给某个人……那蜜甜的迷药,春药,教他不辞长做岭南人……远去了,鸳鸯并蒂的旖旎。远去了,江南旧事的诗文。远去了那个枉自叮咛要我等待的良人呵,他留得半张合欢床,空的。我轻触这青石雕成的嘴唇,此刻,口中只有伏特加霸道的销魂。
    
春风醉人,酷雪原也醉人是么。这辛辣渐渐累积以至疼痛,继而变得麻木。到后来,竟也有周身暖洋洋的酣畅,那般淋漓。我醉笑着缠绕过去,开始主动解去他腰间的宝带。将军,你带我进入销尽万古忧愁的奇妙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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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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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玉人为我调琴瑟,颦黛低鬟,翠帐犀帘
  
    
琉璃天,好一轮烂银盘。华灯初上,一派靡靡的红帘绿影。
    
雕花大床,摊着几件新衫裙,宝奁中是老鸨亲自为我梳的妆,彩蝶髻插两朵珠花,垂八股镏金丝辫,庸贵俗艳。她离开时,我动手拆那些发辫,用金粉调和脂膏在面上画一朵花儿,乌发与粉脸,清水褂裙。在那合欢床上躺着,好似入了个锦绣的山洞,私密的春情。在我之前都有谁曾经坐在这里,谁的手指曾在琵琶上舞蹈,十三弦,珠溅玉盘,吟唱起花好月圆的调子,一番良辰美景。
    
在我的鸳鸯枕下藏着枚锦盒,盒内有两粒小巧的蜡丸,薄蜡里裹着肠衣,肠衣里则是一泡血。连酹说破身的女子有了它照旧是块和氏璧,他说他为我不惜割臂滴血,小伎俩换富可抵国的金。我叫作桃金娘,一株不败的干花,一块完玉,在肮淖沆瀣污秽里,化腐朽为神奇。红鸾禧,我的欢场,老鸨叫我女儿啊,声调蜜甜的拐弯,可她不配。我唯一的母亲,会让我心疼。只是如今,我像谁的自毁,削肉还父,削骨还母。
    
连酹,之后问老鸨借了银子,今晚他不会归来,或者接连几天销声匿迹,在赌场,在澡堂,在野窑……随便醉死在某一处,那借银会从我的卖身钱里加倍的扣除,老鸨从不是善良的角色,他可以不忍心见我被争抢的初夜,却不能不拿钱去挥霍,这就是连酹,可以委屈心情却不会亏待自己享乐的男人。醉生梦死。
    
男人,不值得依靠,倒叫人省心。红鸾禧的女子最爱在迎客时叫他们想煞人的冤家啊。宿世的钱债。
    
老鸨说为我造了声势,银子堆成的排场和她需要酬谢的辛苦。鲜货新上得市架,她说不能急,春宵一刻,光阴越短越是寸金,那双鱼眼越眯越浅,为珠光宝气神迷目眩,她说,女儿啊,你是老天种给我的元宝树。她说,我就听着。但我知道,天界不会赐给魔界宝物,助纣为虐的讨好。
    
此地的名流士绅,不自觉被索取的魂伥。他们齐集一堂,焦急又不耐烦。方选出新花魁,怎会又有仙娥娇娘?红鸾禧的老鸨,你这老妈子在玩什么花样?迟迟不给验货,却喊出个天价。楼下的男人们在钱码中渐渐忘了目的,从争女子变成斗富,也不怕争来的结果是什么。叫板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场子边,有个锦袍的男子一直坐在屏风后,锦袍上绣的是云海水拍崖,身边的侍妾正是浓妆艳抹的新花魁,二人私下调笑了半日,觉得无聊,打算离去。老鸨子紧盯着他等候时机,乘这刻哪里再肯放他走。
    
此厢清尊素影,玉露已初零。老鸨终于遣人来唤,我从床上坐起,最后看一眼妆镜。好一朵初夏荼蘼。老鸨的声势后半幕要开场,我是花戏的主角,火凤展羽,芬芳绝代的优伶。开门,疾调快曲,迈出去,第一步,百匹彩绸纷扬汹涌,第二步,自楼顶流泻下飞瀑花海,第三步,两柄一人高的金丝团扇如同孔雀开屏般挡于我面前,步步芳踪觅影,叫人望眼欲穿,千呼万唤彰现。金丝扇后,我闭上双眼,听见乐止,万籁俱静,人们正为我屏止呼吸,光阴急冻里银发落地的声响。一夕百年。
    
缓缓的,有人站起又跌坐在椅上,有人的喉头正咽下一口口水,有人手中的一枚金币没有拿稳。金丝扇前,燎原星火,死去多年又在一夜间溶开的岩浆突突鼓动。谁能为星火舞风,谁能为岩浆揭封?正是我呵,桃金娘,倘若生在上古,逐日的夸父也会因我而返,不周山也会因我不倒,就在此刻请你永远记住我,惦念我,魂牵梦萦。又一步,穿扇而出,我不会再多走,桃金娘睁开眼,做一朵帝王花巡视自己的疆土,一颦摧一兵,一笑抵一卒。男人们,我的众卿家,还没回过神来。他们张大着口,揉着眼睛,掏出鼻烟来还魂。
    
折返的锦袍男子推开身边撒娇的女人,他打量她一眼,从宠爱到嫌厌,他对她冷冷言道:庸脂俗粉。那女子哭了,捂着脸跑开,却没被人发现。目光的焦点,那灼热的靶心在我身上,男人们的手又举起来,喊出翻倍的价码。声浪里,我是一脉随波逐流的水藻,气定神闲,清雅又慵懒,身是红尘,身为是非,对谁都是浅笑,这不会错的,我知道。
    
九星连珠。人群里的小奴喊,他站在锦袍男子身后,旁边还有捧着宝物的仆人,一行人一直守在门外,此时才鱼贯而入。原来,一开始他只是打算来看热闹。眼角中,我用余光留意他,颀长,白皙,脸色和润又圆融。老鸨子的手帕落在地上,喜形于色,她说,天啊,绰爷出的是九星连珠啊!语罢,全场哗然。九星连珠,九星连珠,每个人都在啧啧称奇。那宝物被双仆捧到我面前,红布掀开,竟是九颗如我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被串成通透的龙形,一曲一列,光泽如同四射的银箭,璀璨夺目。所有人都在说,啊,只有我,想把它一粒粒砸开,磨成粉撒在身上,伐檀,或荻,或连酹,原来我的肌肤一寸一金。
    
今晚的花主是绰爷。老鸨子喊,雷鸣般的掌声,不知他们为什么喝采,一个男人为一个女孩的贞操一掷千金。我只是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有两个婢女在里面调换床褥,她们不是红鸾禧的侍女,这豪富随身带着的仆众一呼百应,我静静的看着她们换茶具,换盥洗器皿,给屋子熏龙涎香和别的些什么。她们谦恭的说,小姐,鱼承春水,金宵好合。讨着口彩希望我打赏,这雅富就连奴仆都非同一般的慧黠。我随手翻开首饰盒,挑了一副翡翠镯子,一人一个,我说,我不是你们的小姐。从此往后,叫我桃金娘。她们为意想不到的巨大赏赐又惊又喜,以前,在那些花魁手中,她们最多只能拿到几粒碎银。她们喊,桃,桃,金娘多……福多……寿。激动而结巴的语气。
    
老鸨子推门进来。她说,绰爷啊,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于是听见他笑,一个立刻要躺在我身边的陌生人。
    
终于。只剩下我们了。
    
烛火明灭。他为我泡一杯茶,手势三起三落,一枚细长的叶子,先苦后甜的苦丁。他说,美人呵,此茶好比你的今晚,先苦后甜,等一下我就会让你明白。
    
我忍住不笑,我也忍住不哭,绰,我是你用夜明珠换来的绿水浮萍,幽静恬美。我要扮一个处子,活灵活现,把你当作另一个良人,移茶换酒,悠悠念道:香瘢新褪红丝腕……绰,我们褪下衣衫躺下,互缠丝发,微微的光亮里,我只要在适当的时候喊疼。然而他却不缓不急,用一根手指在我的身体上滑来游去,他说美人如茶需细品,舌尖湿软,舔过我的眼窝,鼻梁与面颊,来到口中,熟悉的挑动,千篇一律。他的手指还在游走,在我的胸口逗留成弧形,一圈,一圈,由外及里。他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每一次用力都料到我会怎样呼吸,他懂得体贴女子的感觉,想要共鸣,可见贪心。这酥痒怎让人平心按捺得住,他的唇在我的唇边微扬,他用气声说道,你急了么?呵气入耳,那手指又往下,换成一双,撩拨,逗弄,他的士不可挡攻我的溃不成军,防不胜防,手指入到内里,轻轻一抠动,深藏的蜡丸落在他手上,他说,果然不出我所料。然后捏碎,扔到床下。我在骗一个行家里手,骗一个明眼人,哪一步被他识破,此时我愿意细看他的眉目,昏黄烛光里的卧蚕眉和水晶瞳,儒雅风趣的表情叫人喜欢。我猜着接下来他又会怎样?拂袖离去?问老鸨子要回那尊九星连珠。然而,他哪里也没有去,甚至舍不得起身,沉湎在我的怀中。他说,这才好,更显风韵。我不用再顾忌你疼。桃金娘。我来了。

于是,我在那连绵起伏身体的波涛上笑了,要我,还是要。不论怎样。这情形,这句话我等了好久,好久,好久,如今,它得已在一个陌生人处实现。我的海枯石烂,我的桑田沧海。醒来时他磕碎两粒鸽蛋在金杯里,生吞下,以此滋补。用一种积雪草熬成的膏药抹在我的吻痕上消却微肿,他说,美人你是我的迷情,极爱又不忍心,我会慢慢调养你的。那眼神,闪过一道暧昧的流金。
    
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舍得离去,他送我一艘船,那原本是新花魁的生辰礼物。
    
泛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濯歌。流连水色,倚翠偎红。谁在说着不羡神仙。那些轻柔的日子里绰用指尖挑弄着我的耳垂说,有了你,我连鸳鸯也不羡。
    
你就是我的比翼双飞。蝴蝶花,鸳鸯鸟,抑扬铿锵的音韵连绵出不可分割的起伏。如同身体交缠的波涛悠悠延亘。鸳是不能离了鸯的,你听这声音有多美,听。来自江南的绰,他的身家财富是个谜,他的诗书经纶任我不懂也看得出那风华。隐隐的透着光泽从不刺眼,就像令我初次注意到他的那枚玉壁。温润和厚,不张扬,价值就是无言的后盾。这个并不特别高大神俊的男子,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刻他又在我耳边低吟,鸳——鸯,两个字,无限宛转。
    
绰的呼吸细细拂过耳畔。一来一去像他的手指。他向我讲起在他的故园,烟花风流地,珠玉富庶乡。东南形胜,文采都雅。讲起南朝旧事那些纤细的诗歌并不曾为铁骑刀兵所毁灭。水龙吟。齐天乐。摸鱼儿。桂枝香。那些我不甚了然的空灵美妙的词牌。绰是坐拥雄资的大贾,骨子里飘摇着一角书生忧伤的青袍。脉脉氤氲的旧书香。烟雨的春日,携一壶淡酒泛舟湖上,啊你想象不出那有多美。绰的眼睛,水晶双瞳也迷离着江南烟雨。乡愁与天生善感的秉性,他喜欢品味并享受着自身的忧郁。他说,红袖楼头美人一曲清歌如珠玉散落,江南的名花翰墨风流,名花名士相和,一段段哀艳传奇。她们敏捷的才思压倒须眉,那是九天上瑶池里的仙葩。
    
绰以悠长蔓延的声调讲述着江南。江南的美人。那些娇小轻盈洁白若无物的女子,每走一步环佩叮当印下一篇平平仄仄的诗行。平平仄仄的旧时光。绰沉溺于自己的嗓音中一波三折,不醉无归。江南你家乡来的花雕酒,温一杯,慢火细焰,且让我素手轻传与你饮尽这玲珑好么。绰。他醉了,玉山颓倒,带笑带泪长吟着烂熟于心却一无用处的前朝文字,给一个不能够懂得的青楼女子听。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绰半倒在舱中锦榻上金尊泼洒,淋漓了一身琥珀色的沉醉。衣上酒痕诗里字,谁是谁的凄凉意,绰,我不懂得。我只是你买下的欢笑不是吗。点点行行的家国恨,飘零情,少年残断的旧恋,你心中所有的一切我无须懂得。我是红鸾禧的红姑娘,在这毒辣而喧闹,拥挤而辛香的五光十色的岭南城市之中,与你肌肤相贴,口舌传递。身体的慰藉最直接,绰,这个城市我们都是它的异乡人。你又何必问,我的心。
    
绰。我不是可替英雄揾泪的那双翠袖。你也不是英雄。一面太贵重的玉壁它永不可能成为兵器。宝光温润如恒,早已失却棱角。良玉好诗,以含蓄敦厚不露锋芒为上品我不是不知道。绰啊。你已不能改变。舟行珠江,这里的丝竹永远喜气洋洋。你听那旋律。绰。我只是一个不知亡国恨的女子。在这江上,对你,犹自唱着后庭花。很久以来我像个行尸麻木而自私,被内心一股藤蔓绞杀,被欲海困住。除了自己我不知道还可以关心什么。就让我们莫问明日阴晴,且尽杯中酒,这一线晶亮的流光。醉的是生梦的是死,生死原来不抵醉梦。绰呵,我温玉般的良人,就让你我彼此互为一脉风月,迷离忘了其他。这里不是你醉吟中的西湖,没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没有吹起青衫袖的杨柳风。
    
我在那丝竹声中轻伏胸口拭去他衣上的酒痕。剥一枚荔枝,玉润清甜,含于口中相喂。他张口接了,舌尖欲拒还迎,在甜汁中轻轻一勾,挑起心痒难搔便离去。他来不及捕捉,像只蝴蝶逗引蕊珠萌动。绰啊,让你采尽我的芳华,可知有时花蝶颠倒,我也可以调弄于你么。花心轻坼,露滴牡丹开。
    
妖精。他惊喜地轻唤。不准他蠢动,红唇半启,按住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另一枚水晶般甜美的果儿滑入咽喉。良人,是你教予我念,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那么就让我香津作引喂你这迷魂的甜药,教你在这异乡,不辞长恋我裙底帐边。
    
他翻身漫过我。就在舟中荡漾着云雨。他这样细致会得调弄,轻重疾徐,浅深吞吐。酥软就像身下隔了舱板的水,随着动作一圈一圈涟漪弥漫开来。绰他永不急燥。情欢中的女人是雨前青嫩尖上尖的茶,滚水一泡就老了。他说。女人是具名琴,绷得太紧弦会断。鸾凤和鸣不应有变?

小桃。他这样唤我。他说这名儿令他想起家乡三月枝梢上桃花的蕾。缀在嫩绿之间,春风吹着个个分明。明艳的颜色,开足了就轻淡些。绰说,小桃,你何必懂得诗文。
    
何必比拟那些江南名妓。你是真正的女人知道么。真正的女人,本身就是诗。小桃,你不必去懂。绰保养如脂玉的肌肤半褪半掩在我身上。他又曼声把那首乐府古歌吟去。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小桃,你是哪里人?
    
我没有故乡。绰。来,嘴张开,再喂你一枚多肉多汁的甘甜迷药。忘了这个问题。绰,我真的,没有昨天。我只是红鸾禧的桃金娘,你掌心轻绽的小桃。很久以前,我已经没有别的名字。
    
在这繁华拥挤的燥热之城。我遗忘了所来之路。那些过往啊所有的过往它都只能成为发生在我心里的叙述。关于昨天。我像一只蝴蝶,从一个怀抱,扑到另一个怀抱。所有的记载与年轮,韶华底下的皱纹,都只在,我心里。
    
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绰,你念的什么样的忧伤,我不懂。你这玉壁般的男子,我这三月桃花的女子,就让我们这样寂寞地拥抱吧。还能要求更多吗。还能要求,什么呢。在这异乡的河流上。
    
每一次他离开总流露出不舍,但他从不提起关于赎身的话题。我总是到处跑,其实,即使可以跟你天天厮守在一起,我亦不想。小桃,我宁可花费九成的时间来想你,这样那一成的相聚才格外甜美。我害怕太快磨蚀掉你给予我的感觉。你知道吗。
    
绰亲吻着我的额头说。这样的珍惜你,所以不能把你放在身边。你是否明白。小桃。我挽着他的手送他出门,香屑布满红鸾禧门前小径,老鸨讨好豪客从来不惜工本。绰紧紧地抱我一下,登上七香车。小桃,等着我,办完事情回来找你。
    
我尽一个爱宠的本分无限依依地送我的恩客离去。每一次,离去又归来,带着他对我不变的惊羡与疼爱。我的千姿百态,看不够。如同床第间莹白的身子熨贴抚摩,他要我,还要,还要,总是不够。呵眼下这是一个心甘情愿要我的男人不是么。眼下,我是他心尖儿上春风吹绽第一朵桃花。

这样的珍惜你,所以不能把你放在身边。绰。你的话我信不真也不想信真。九成相思,一成相聚,不管你心中它是否真能相抵。我不是商人妇却也轻言别离。不在乎究底你会给我个什么结果,这红鸾禧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绰,小桃只是你眼下的爱宠。我是名花倾城,你不过是夜深持烛而赏,一段迷惑的流连。老鸨为绰对我的迷恋且喜且忧,担心着我调唆他赎了我去失掉一棵元宝树。她旁敲侧击,女儿呵,绰爷可真是疼你呀。投石入水,波澜无起。我自顾梳挽着方便就寝的家常髻,换上丝料水衣躺在今夜空闲了一半的合欢床。洗去一切脂粉膏沐,我纯白的容颜翻身向里就不愿搭理这口口声声唤我女儿的妇人。那是我亲生母亲给我的脸,她不配对着它唤女儿。
    
老鸨狐疑离去,讨好地为我掖好被子。她忍受我的高傲与冷淡只因绰从不匮乏的大笔金珠,比一个头牌姑娘的拿捏架势更值得笑脸相对。绰包下我所有的寂寞与欢笑,在他不在的时间里以巨资买断半张空着的合欢床。绣被春暖,一半儿入梦一半儿闲。他指尖轻扣雕花床栏,并蒂双莲的图案,似吟似唱。
    
小桃,给我留着这半张被。
    
是的绰。我给你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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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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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断垣月深吟寂寞,长亭日浅道孤独
  
    
此年六月。万物没有挡住湿气,任何一处都渗着水滴。我蜷在一家叫做宏福的客栈住了整整一个月,北上或南下的道路在它的身旁分成劈腿的叉,透过二楼的木窗可以看见南来北往的客人们牵着马,坐着马车或徒步赶来又离开,远走又归还。每个人的面色在水气里都显出一味的灰白,踏在泥泞中的马匹驮着货物,层层稻草中捆扎着草药、绢布、珠宝还有别的什么……
    
形形色色商旅的面色,南方人较北方人的细腻与滋润一次又一次打动我,幻想着雪国与水乡的梦境好似伐檀与荻在身体里拉扯着我酥痒的好奇。它们让我在半夜时忽然睁开眼睛,反思起究竟有什么会不值得我宽恕,却听见客栈外阴湿不断的声声靡雨和客栈内老旧的木板没有隔住的放荡声音,透过木板上腐坏的疖子,看见一双劈开的双腿和一个不断耸动的精巧的臀,妇人有一双大脚缠在男子的身上,笨拙却直接的索欢,哼叫不迭,男人则像条脱水的鱼,扑腾着挺进,身体舞起的风不断晃动着烛火,明灭光影使我更想努力看清这场粗俗又诡异的交合。我想用钗子把烂木板穿个大些的孔,结果它一触即破,小木块笔直落下去,砸在男人的脚上。男人高喊着滚开,却没有抽身而是加速。很久以后我们调笑时问及此事。他回答我,不愿停下是因为付了那野娼过多的银两。然而当时,我却被他的声音震撼住,把一个赌徒不亏本的原则错信为对欲念的直白、镇定、从容和执着。那黝黑、强健的躯体奇怪的摆动着,一股蛮干的狠劲,略显滑稽的手势完全比不上伐檀和荻的冰山一角。
    
我从被子中抽出棉絮堵上木洞,片刻后,他却用手指将棉絮捅开,他说:嘿!小丫头。
    
我翻了个身,他则挠挠头皮,移过烛火,却不小心烧到手指,龇牙咧嘴的叫。妇人在他身后穿衣离去,她拍着他的肩头嗔骂:你这个贪心的白眼狼。
    
我此时明白,原来这就是女子的皮肉勾当,荻所含混其辞说起过的娼妓。一种不为爱而欲的女人,对谁都笑脸相迎,看见钱财就堆积起情绪,随后躺下哼同一种调子,收纳不同的男人。我听见他对那妇人喊,别顺走我的裤衩,你这贼婆娘。于是我躲在被窝里笑,他从两个窗户里攀爬过来,身手敏捷得像只猕猴,用一双冰凉的手扯开我的被子,摸到那些被泪湿的痕迹。
    
你究竟是笑还是哭。他在身上摩擦着双手抬起头数落,却看见我手中握着的刀子。他说:嘿,小妮子,我可没想害你。
    
我从床上站起来,我说:你看清楚,你能比我大几岁去!
    
他打量我脚上挂着的一串银铃,抚着下巴轻邪的笑:不错,你这身体生孩子都行了。
    
于是,我为他的轻薄挥刀相向,他灵巧的避开,掏出腰牌来对我喊:你不能袭击衙差,我可是个捕头。
    
捕头?官家会在客栈里嫖女人?这话用来唬我吗?刀猛挥过去,他吓得松开手,那腰牌落在地上碎成数块,果然是蜡制的假货。他指着我骂,你这个疯丫头。我却笑了,面对这个表情丰富的奇妙男子。
    
连酹。这个名字风雅得不知其所以然,与眼前这个留着点小胡子目光灵动的黝黑男子似乎并无关联。
    
他说他叫连酹,声音轻的像落地针。一个不敢直面自己,一个醉生梦死的男人。我和他在一起只因他世俗的灵巧与夸夸其谈令我感觉不到曾经那两个人的半点气息。原来人和人可以这样地不同。那两个人,伐檀,荻,他们烂醉颜色衬托下的缠绵肢体他们沉默的眼睛他们轻酌黄酒的手与他们忧伤单薄的嗓音,这一切在连酹激情四溢地对我描述南方繁华景象的手势中,被驱赶烟散。我眯起眼睛去感觉他所说的那种岭南烈日,这时伐檀的眉睫荻的嘴唇都湮没在我所背弃了的那座小镇的梅雨之中,被静静地蒸发。
    
荻给予我的初次疼痛。伐檀,那名字是段屈辱的历史,十分迎合招加上十分花容貌,双十满满换得一败涂地。我不要伐檀也不要折荻,狠狠地告诉自己,象身下的那朵血花决绝却哽咽的红。暗的,暗得痛彻心肺也无力嘶喊。我不要,我都不要。不能自欺,至少可以欺人。连酹的眼中我有张空白的容颜。没有故事,没有故乡的女孩,为了什么不可知的原由,愤然出走。下颏昂着天真的倔强,他不敢冒犯我因我袖中日夜不离的利刃,如黄蜂尾上针,一触碰便敏锐地弹出。你这个疯丫头!第二次他企图挨近我时紧攥着臂上的血痕第二次地惊喊。连酹灵活的面部肌肉换了副傲慢又纵容的表情对我,好吧,小雏儿还当了真了,连爷跟你闹着玩哩,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连爷的女人论打换,谁认真稀罕你这种黄毛丫头?
    
我握着刀柄凛然相向,心中淡笑。他一定当我是贞烈处子,我想。感到一丝滑稽……但我不敢再深想……呵有谁看得出我这般透明干净的眼睛,我这般天真纯白的面容……甜醪秘药,口含一枚润玉如坟中新敛绝色的尸体。我的十分迎合招加十分花容貌。双十满满,芳香欲流的女人。女人。但是,很多女人试过,我不想知道你是谁……连酹作出不介意的大度模样掸掸袖上血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开始以一种老练的江湖口吻对我继续讲述在羊城,“ 连爷“ 的朋友如何官商两路,四通八达。他说,到了那儿就是到了家。那是咱自己的地盘!知道不傻丫头?
    
我并不想忘记,只是不愿时刻都记起。因此我喜欢听连酹的胡说八道让脑子充满羊城的燥热与富庶,这样可以不必每个早晨在泪湿中醒来。
    
相识的第三天我们启程。他轻易地说服我随他一同南下前往他所描述的海滨城市。连酹拍着胸脯保证承担所有费用,他说小丫头我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人间天堂吧,嘿!认识连爷算你享福了!我无所谓地,带了个小布包随他上路。他买了新衣裳给我,淡黄竹布揉蓝裙,甜美的小家碧玉模样。我紧捏着那布包,里面蜷缩着一团细碎的绛紫花纹。异域花草,枯萎成团。那见不得生天的桃金娘,我十五岁以前裙上风华我再不去看它。桃金娘,它萎谢于我心。
    
坐在颠簸的大车上。后来沿河道乘船,一路南下越离越远了我回不去的地方。我随这个萍水相逢的小胡子男子去个天涯,去个海角。陌生的人群。
    
我不在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怕。
    
我看到了岭南毒辣的阳光。


置身七月酷暑高温之中,眼前的颜色都晃得厉害,一团团纠结象条蟒蛇的鳞片,斑斓眩目滑不留手。此地什么都象含着毒的鲜而不正,仿佛随时喷出灼蚀皮肤的汁液。道旁浓绿树丛中开出花来,碗口大一球一球重彩酽色狠点上去,深粉红,掺了杂色看去竟比正红还热辣。这是个丰盛而陆离的世界。天空都更蓝,浓蓝,像异境。
    
什么都嘈杂着,争着抢着发出高于一众的声浪。我和连酹行走在混杂拥挤的货物与气味里,他像条鱼在人群中优游地穿梭,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两撇小胡看上去比以往翘得更高。开眼吧?这算不了什么,待会儿带你去看更好玩的。他耷着眼皮斜瞟着我,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声气说道。黄昏的太阳像个油汪汪的咸蛋黄透着红与粘腻。脖颈上的细汗与尘土。人的味道,听不懂的诘聱语言……我看街市上宝塔般堆积着叫不出名目的糕团,玩物,药材与果实。真假珠宝,粗细瓷器。还有整匹与零碎的绸缎,流泻堆放着,团花牡丹富贵万字不到头都沦落尘埃。巨大的果子发出一股子恶臭,我掩鼻而过,连酹告诉我它叫榴莲,本地人最喜欢的水果之一。
    
闻着臭吃着香。他说。要不要尝尝?
    
我用力摇头。不觉间拉上他的手仓皇逃离那股味道。连酹的手掌有点潮汗,滑溜得像泥鳅。他的身躯在满街岭南本地人中间显得高大。额角淌着点油汗,晶亮的黝黑。他忽而别过脸来对我呵呵一笑。
    
怕我把你扔在这儿?连酹的眼角,撇出一抹狡黠又满不在乎的笑意。
    
我将手指从他掌心抽出,在裙子上轻轻蹭掉了汗水。转过头,那边有人现杀活蛇。竹笼里纠缠着蠕动的一团花皮蛇,拎出一条刀尖一点,两指捏去便有一枚暗绿色的豆大蛇胆落在酒杯里。熟能生巧。买主接过去一仰而尽。蛇身抽搐。眼前忽然一黑,潮汗的手掌蒙在眼睛上。少见多怪的毛丫头,害怕就别看,吓晕了还想我背着你不成?走,带你去玩去。连酹骂骂咧咧,兴致勃勃地拉着我离开,与一辆马车擦身而过。那马车篷子以上等品蓝缎蒙就,白铜打的各色折枝花样钉在上面锃光瓦亮映着夕照,车杠都是香木。旁若无人,疾驰而过。连酹拉着我慌忙闪在路旁,一个趔趄。妈的,兔崽子瞎了眼!奔丧啊?他狠狠地啐口唾沫,又用鞋底一碾。等着瞧吧,明儿知道是谁家的非收拾了他不可!瞪我一眼说,看什么看,我说话你还不信?妈的几个月不往这边来兔崽子们还不认识连爷了?别磨磨蹭蹭的,走快点!
    
小子,看你这德行。你押什么?输了卖妹子么?黑瘦的男人斜眼瞥着我说。满屋子人哈哈大笑起来。
    
操!连酹破口骂道,顺手将我一扯藏在背后。狗眼看人低!他从腰间摸出两锭银子抛在木桌上,瞬间恢复气定神闲。掸掸衣裳坐下来,趾高气扬地耷拉着嘴角说,蛮子就是眼皮子浅。少废话,开局呀?
    
来什么?牌九还是叶子?
    
哪那么多麻烦的,懒得跟这儿磨蹭。痛快些,大小点,掀盅见输赢。
    
黑瘦男人打量着他。你小子胆子不小哇。
    
废话。
    
可你这银子就够押一局的。话可说在前头,愿赌服输,你要就这么点底儿输了走人,可别赖着。
    
连酹呸了一声说,你当连爷是雏儿吗?连爷玩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儿哩!一把亮一把的注,你叫我兜底给你看吗?哪家的规矩?开不开,连爷没工夫陪你们耍嘴!
    
雪亮烛光里,青花瓷盅摇颤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叮玲叮玲。我的眼睛随着那双灵巧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粗手缭乱转动。连酹懒洋洋地坐在油腻破椅上向后仰去,双眼半闭仿佛漫不经心。
    
开大开小?粗手按住瓷盅停驻于桌面。
    
连酹微睁双眼不屑地瞟一下周围聚拢旁观的人。开大。他说。干脆利落地。
    
我看他。他也看我。薄唇向上斜斜挑起,眼睛里漫出一种叵测又淡定的神气。连酹伸出左手尾指轻剔他尖尖翘起的胡子,姿态美妙。七点,听动静就是。他轻声对我说。没错儿。丫头等着替连爷敛钱吧。
    
我怀疑地望着他。连酹又是一瞪眼,对我撇着下唇,小胡子嘲笑般地牵动。
    
快开呀,闷着生豆芽哪?输一次也输不穷了你们,嘿嘿,不敢开?
    
……他妈的骗子出老千!……不想混了,这场子明儿趟平了它!有种的等着,别跑!等着!
    
他指着赌场大门声韵铿锵地淋漓大骂。我静静地在一旁等他骂够了,低头检视被撕破若干处的衣服。操!这帮人渣一点道上规矩都不懂!连酹一边咒骂一边吐了口口水在掌中,擦拭衣衫破处暴露的伤口。
    
瓷盅揭开时一粒两点,一粒鲜红的一点。陈旧光滑的牛骨色子,在烛火中分外鲜明。
    
银子落入旁人袋里去。连酹为他加诸在黑瘦男人身上的拳脚得回了十倍的偿还。最终这场好戏以我们被人扔出赌场大门收尾,混乱中不知谁在我的脸颊上狠狠拧了一把,火辣辣的疼。连酹的额头高高肿起一大块,青紫的尴尬。他拉着我指天誓日地离开,说定要灭了这场子。抹一抹小胡子,呸出一口血水。
    
当晚我们在一家破旧的小客栈住下。同住一间屋子我依旧紧握刀柄和衣而卧,夜间醒来见连酹睡得倒香,梦中仍然喃喃地咒骂着什么听不清楚的话语。
    
这个不敢直面自己的男人。我微笑了。黄白色的异乡月光,我在这个城市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我翻了个身,草席上留下汗水的印子。窗棂残破的影依稀投在连酹脸上,此时他的面容看去有种天真表情。


一天一天过去,当初信誓旦旦的威胁不过是句虚话。不论是那辆险些撞倒我们的马车还是那家赌场都不曾遭到来自连爷有力的报复。这个名叫连酹的萍水相逢的男子,我越来越看得清楚,我什么也不说。
    
归根究底,不过是一个市井中的平凡男人吧。一点点的聪明,一点点的坏运气。灵活的眼睛与黝黑面色,作为标志的小胡一撇显露他摸爬滚打的世路。迷迷糊糊的心计。不过是,一个人。没什么好坏。
    
每个人。甲乙丙丁,有何分别。
    
我不知道还有谁值得我歇斯底里,死心塌地。高温蒸发了咸涩我在客栈的破水盆中看到自己日益淡薄无味的笑容。一抹白影。
    
连酹不再带我去赌场。也许是不愿让我重复目睹他的尴尬。他早出晚归或晚出早归,满不在乎的眼神依然,大马金刀的架势依然。口口声声连爷的威风八面。这是一个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男人。他象一撮茶叶末子浮沉无赖,懵懂地被冲泡渐次淡漠下去。
    
有次他招了当地野娼嫖宿,就像我第一天遇到他的时候那样毫不避忌直截了当地单纯的交合。那女人有一口焦黄的牙齿眼珠突出,捏着花手帕嬉笑着跟在连酹后面走进客栈来。嘿,小丫头,你院子里呆会儿,腾个地儿!他大模大样地对我努努嘴,同时已开始不浪费时间地伸手去拉那妓女的裤带。她咯咯笑着打他的手,一面指着我说了些什么。连酹耸耸肩。妈的,毛丫头狠着呢,动刀动枪的——你快给我出去,再偷看连你一块儿干。他不耐烦地将女人推倒在床上,裤裆处已强壮地凸起了一大块。
    
我走出去带上门。院子里傍晚风来也不凉,依旧燠热得令人窒息。偷看?连酹,我稀罕么。你的欲情与我何干,我心里头第一场鸾凰早凝结成暗红血花枯萎在被弃绝的过往之中。高唐十二峰,为雨为云处,我要的人不是要我的人。欲来欲往我的心念喘息里并不是你耸动着的精巧的臀。
    
破窗遮不住地透露出声响。竹床咯吱咯吱,叫我担心它坍塌,今晚没了睡眠之所。女人熟极而流的叫唤,给予任何男人相同的鼓舞与刺激。连酹一鼓作气,付了钱决不能亏本。后来渐渐沉寂。女人穿衣离开,连酹光着上身溜达出来看见我托腮坐在门口烦闷地快要睡着。他斜瞥着我拍拍我的头说,谁叫你不肯给我,连爷也不能憋死啊。走,带你出去逛夜市去。
    
夜市灯火,杂乱无章的五光十色愈幽暗愈浓艳,更像异境。人影幢幢。气味与温度杂沓而来,我被连酹时牵时推地带着挤在人群中,但觉自己是这匹繁复花纹绸缎上面,溅了火星烧出来的一个小空洞。空心的,混迹在大红大绿之中,自己也不知透出来的是繁华下面什么样的底子。
    
远处一阵骚动,传来鼓乐的声音。岭南丝竹兴奋明媚的调子。人群如海浪分开,鲛宫贝阙涌现。流光溢彩,灯下烁耀着瑞气千条般的华美。那是一辆花车,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缓缓而来,结彩扎花满车的晚香玉堆出香氛浓烈。云朵似的簇拥着那女子,她着一身月白绡衣含笑斜倚,眉目风情。连酹说,瞧见没,这是富贵人家女眷去看夜戏呢,排场还不小。没准儿就是哪个朋友新娶的小妾,长的不错!谁这么不够意思娶了这样美人儿也不知会我一声?他撇着嘴唇张望,片刻后忽然忘记刚才自己说过的话,恍然初醒一拍大腿骂道,他妈的!一个婊子,倒摆的这个谱!
    
连酹拉着我挤上前去伸长了脖子看。
    
后来我得知那夜是羊城选花魁的日子。全城公认身价最高、相貌最美的娼妓都在那一天乘花车经过夜市,各逞姿容,争奇斗艳。第一辆花车之后又有若干辆经过,缓歌慢舞凝丝竹。车中人儿莺娇燕懒,玉软香温地一飧众人馋眼。即使嫖不起,至少可以看看。鼎沸人声中我依然听到旁边的连酹,他喉咙里发出天真可爱的吞咽口水声音,这么响,然后又喃喃咒骂。我不为人知地微笑。只能以街头野娼充饥的连酹呵你见了这般美女想些什么。你无补于事的聪明伶俐。
    
他通晓此地言语。有一搭没一搭,想起来时便低声说与我听,各方豪客掷予入眼女子的缠头之资,谁得的最多谁就是今朝花魁。有条响亮的嗓子高声报诵女人名字与所得财物。潇潇姑娘,明珠一奁。丽云姑娘,紫貂一张。双玉姑娘,翠镯两对。一个个香艳的名,惊异的重礼,目迷五色耳涣神摇中,这夜我初次见得人间财与色。混杂在连酹的咒骂中,这般奇异,另一个世界,全然如梦。
    
这些女人是娼妓吗。这些云里雾里高高在上的女子,男人争相把珍物投到她们脚下以博一笑。是和一个时辰之前与连酹草草成欢的那鱼眼女人做着同样事情的吗。女子的皮肉勾当,久远以前荻所含混其辞说起过的娼妓。一种不为爱而欲的女人,对谁都笑脸相迎,看见钱财就堆积起情绪,随后躺下哼同一种调子,收纳不同的男人……是吗?是吗?
    
我觉得迷惑。问连酹,他啐道,呸,什么人不分个三六九等。这些当然是最上等的,其实,都是婊子,卖的还不一样是肉。此时人群一阵欢呼,花魁遴选诞生。连酹怔怔地看着那个梳飞天髻穿绯红衣体态风流的女子在采声中袅娜地步下花车,轻轻挽住一个男人的手。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惘然而奇异。他仔细地盯着那女子看。
    
然后低下头认真对我说,琴瑟,这就是花魁。其实,你若是打扮起来比她要美得多。真的。连酹的神情少见地肃然。
    
我只看着被花魁牵挽的那男人。这个在人群中并不特别扎眼的男人,片刻前他赠予她的一面小小的通透玉壁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敌过了千金万银,使她登上花国宝座。他接受她的娇媚与依偎在众目睽睽之下,亦若无其事。这个穿淡黄袍服颀长白皙的男人,有张平和的面孔。线条圆融。他万众瞩目,我惊鸿一瞥。
    
此夜他在我心中与那面玉壁叠印。温润,静默。不动声色而轻决易胜的力量。我同连酹默默走回客栈。这夜,夜半,连酹再次试探摸索。我没有动用我的刀子。

我感觉到他的手掌温暖迟疑地轻触。停留。然后滑入衣内。鱼游春水。
    
连酹他强健的躯体。如我无意间从板壁的孔洞里看到的那样,前夜隔壁春宫图,今夕伏于我身。以相同的姿势,直截了当简单原始的交合。他操戈挺进一味地直取中原。连酹不玩花样,连酹疏于情挑,呵连酹黝黑健壮的身体蛮干摆动完全比不上伐檀和荻的冰山一角……但我为什么要想。我不去想。连酹,今夜就将我如花似玉身交予你单调而热情的吞噬。你拿去,你的灼热冲击让我想不起其他,没有曼妙纠缠没有游离进退。另一柄陌生的圆头锥,另一种体温。我什么也不想。
    
他擘开我的双腿急迫地侵入。如同对待那野娼。月光里连酹额角滑下汗珠点点落在我胸口。他粗声喘息,那前后摆动着的窄窄的腰臀我曾看见过它的背面此刻却看不见它的正面。纤细脚踝被架于他肩膀,杨柳腰折。他几乎将我相对叠起,匍匐着压迫除了窒闷只感觉到某处越来越剧烈的抽动。火样的烫。疾风骤雨金鼓狂鸣。呵连酹。你这样单纯的交合。只是交合。很好,这样我眼里没有泪。
    
他一夜间索欢三次。天明时最后一次瘫软在我身上。迎着窗间的晨曦看清楚他的面庞,那撇熟悉的小胡子。我默无言语地望他。
    
连酹俯视我。对我笑笑。他抬起一只手轻轻触摸我的脸,疲惫不堪的男人,此刻那双狡黠的眼睛里竟流泻出一丝感伤。
    
他与我交缠着手出去吃饭。情欢之后的男与女,忽然有种莫名而来的默契。一个眼神,丝丝入扣。相视一笑,我渐渐熟悉他的气息。连酹带我到饭铺吃本地腊味与甜豆羹。菜香缭绕,一杯酒。好吃吗?他问。
    
我点头。他递我一方手巾擦嘴。吃饱了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逛,好吗?
    
我不假思索,再点头。
    
红木椅子上我与那妇人面面相觑。这房间唯她与我两人。妇人胖大身材,穿葱绿油绸袄裙黄烘烘戴一头簪环,两边太阳穴各贴一枚圆圆的膏药。她转着眼珠把我从头看到脚。
    
我轻轻微笑。这是我一个朋友家,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出去解个手就回来陪你。当那扇门在你背后合拢,连酹,我昨夜共赴巫山的情郎呵我知道你不会出现。你走得仓促留与我一个不敢回顾的背影。连酹,你不敢看我最后一眼。你始终不敢面对,你这醉生梦死的男子。
    
连酹,我不怪你。你带我踏入这华丽院落之前我早已知道。就像初次在板壁之后看到你,我知道一个赌徒不亏本的原则不可以错信为对欲念的直白、镇定、从容和执着。若错信,便是咎由自取不是么。谁也怨怪不得。你知道吗连酹,我是真的不怪你。你只是个赌徒,从始至终。我看得清楚。我不过是你手中一注筹码,筹码不推出就没有意义。或许远在随你漂泊来此以前我就已看透。一夜缠绵算得了什么,连酹。
    
远走高飞的你。十五岁妙龄绝色女子,换得你囊中多少赌本。我好奇于自己的身价却无从得知。但不管怎样我对你作用重大吧连酹。其实你本也无须在最后一次欢好结束时留给我那么一个感伤的眼神。它真的没有任何意义。我对那向我揭破真相的妇人淡然而笑,点点头表示懂得自己的处境却懒得多发一言。她震惊于我的平静,预计中将要对付的哭闹、恐惧、尖叫、逃跑或寻死全盘落空。攒了半天的口舌与力气没处使,有些茫然的样子。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桃金娘。
    
桃金娘?她怀疑地问,这不是真名吧,都不用再起花名了。合适得很好象天生就该用来干这个的。你真叫这名字?
    
我说,你何必问。真或假,只要合适就一样的用。
    
很久以后老鸨对我说,她从来没见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安静,懒散,透明。令人害怕。
    
红鸾禧。我十五岁以后的栖身之所,千里外岭南羊城某处华丽院落的名字。它夜夜笙歌,张灯结彩。它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情欲的天堂,欢和罪,虚情或假意,甜言与蜜语,厮混交缠旋转融化不可分辨。它是片甘美的沼泽。客似云来,人走茶凉,秋月春风来来去去男男女女就这样在醇酒与歌笑中度日,昏醉倦眼,不看,不问,不想。明天是没有的东西。
    
红鸾禧是一个没有明天的地方。它在羊城艳帜高张。某年某日有一个来自远方的名叫桃金娘的女子从天而降成为它秘密的一块宝,藏着,磨琢,准备一举成名的辉煌。
    
红鸾禧,我与它相得益彰。它没有明天,我则没有昨天。桃金娘是早已枯萎在绸缎上的花朵它又开了。年年岁岁花相似。这朵花是不是去年枝头的那一朵,谁管。
    
老鸨锦衣玉食地供奉着我,样样精心调理,以期获得更大的回报。某段时间内我过着比闺秀还要清闲无事的生活。茶烟熏炉,袅袅无聊。日月闲过。据说红鸾禧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关于我的初夜的拍卖盛典,我清闲的日子中却依然感觉不到什么风声。始终无聊。有天忽然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很高兴这种无聊可以暂时被打破。
    
他有些局促地对我说,其实这些日子我真的想念你。离开之后,一直在想你。
    
哦。想我就回来看我好了。你这不是见着我了吗?
    
你恨我吗?
    
我玩着扇子上的穗子微笑不语。他发髻凌乱面颊瘦削看去落魄的样子,只有那撇小胡子还是尖尖地翘起,保持一贯慧黠的姿态。这男人,他又站在我面前。连酹呵你欠我临别不敢回顾的一眼我不要你还。
    
你只是又输光了赌本不是么。所以回到我身边。但我不说出口。连酹,游戏中谁是赢家有时并不重要。你不会明白。从开始,到结束,我懂得的东西我习惯了沉默。看透了的已经不必说明。连酹,我不关心你是否真的想念我。不关心你感伤的眼神有几分真切,那神情并不适合你。
    
连酹。萍水相逢的带我到这城市的男人。你出卖我之前一夜的恩爱我不要你还。从今后我们两不相欠。爱恨虚无缥缈,说起来太可笑。我不说这种字眼。我只是桃金娘,枯萎复活的花,要做花中魁首。此外别无所思,再无所想。
    
连酹。那么,以后你就跟着我吧。红鸾禧不缺一个红姑娘的贴身奴仆,可也不多你这一个。
    
那么,你就留下来吧。回到我身边,连酹。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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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凿天不到牵牛处,何曾自敢占流光
  
    
九岁时我不肯相信世上有比伐檀更好的人。母亲过世后父亲泛舟于水,秉依卑贱身份与淡薄积蓄沿运河北上都城,贩卖茶叶。往来春秋之间,他的面容渐渐苍老在那些青翠叶子被烘焙的香气中。一点一滴的萎谢,银锭的轻响不堪依靠。那时伐檀的身影坐在镇上绸布庄的最里进荫蔽着我。终年我蹲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抚摸缝隙中的苔藓,碾碎之后指上是鲜辣的绿色。他不准我碰触那些布匹。
    
父亲渐渐被镇上的人们遗忘。提起我的时候他们会说就是那个绸布庄的小姑娘,而从不说是卖茶叶那家的女儿。我想人们想到我的时候会连带着背后一片幽暗而绮丽的背景,窄窄的大门进去后里面张挂和摞放着一卷一卷的颜色,我很高兴如此。伐檀是目迷五色中最宁静的那一方。像一页空白的书。我们生而具之的身份使他的读书成为注定无谓的辛劳,伐檀不常看书,尽管父亲说他的名字来自一本古老典籍,就象我的一样听起来是一声悠长的吁叹。
    
我坚信我与伐檀太多相同之处。他大我整整一旬我们有着相同的生肖。由同一对父母诞下的一双小轮回。并且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地喜欢摩挲丰盛的色彩倾听它们在指间沙沙流过就像时光,就像肌肤的温度。伐檀从来不抱我。
    
家中雇佣了一位老妇看护我。她极为贪吃并且在饱食之后容易疲倦,每晚她早早地安顿我吃饭洗濯,送上小床之后先于我而入睡。在她的鼾声里凝望月光把窗棂画在帐子上。我将荻送给我的偶人抱在胸前,奇怪的是那时我所怀念的不是母亲的歌声,而是我从来不曾感觉过的伐檀的手臂。
    
我不知道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怎么可以去怀念。但我真的怀念他。
    
伐檀在隔壁。我轻轻地把耳朵贴在墙上,一片寂静。如同他脸庞完美的线条一般流淌着的寂静。
    
荻象他的名字是个荻花一样的男子。他的笑容温暖轻浅,行动间衣褶簌簌地带起一阵秋天的风。荻是除了伐檀与老妇之外我能接触到的唯一的人。他常常来绸布庄,生意清淡的时候与伐檀在店堂后进对坐,暖一壶黄酒。他们不常讲话,听到伐檀的声音我就会忘了荻的语言。但是他对我很好,曾送我一盆指甲花并告诉我怎样将这种花朵掺上明矾捣碎,就能染出漂亮的红指甲。
    
我知道荻是伐檀最好的朋友。我总是梳着两个可笑的抓髻染着不被注意的红指甲旁观他们沉默地对酌。伐檀只是警惕着我不要去摸那些布匹,我伤心地想没有人会看到一个九岁孩子精心点染的蔻丹。
    
蔻丹斑驳的时候我指上仍染有青苔的绿痕。无聊时我常坐在屋檐下,迎着天光看自己的十根手指交互重叠,游移,曼妙地纠缠和勾搭。九岁那年我就有了一双如此疲惫而媚艳的,凋谢中的手。梅雨季节镇上青灰色的空气,阴翳涂抹,它们是唯一的花。
    
伐檀叫我去量身。我站在他房中让他用软尺丈量我周身的距离。他冷静修长的手指。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看到它就这样一寸一寸地灰下去。距离是血液中最近又最远的那一寸。银瓶欲上,丝绳断绝。我贪婪地环顾他房中的每一件物事。三日之后老妇将一套崭新的绛紫色衣裙送到我手中,我抚摩那细碎如筛出来的藤蔓花纹,认得它是店铺中最昂贵的新到外国衣料。从遥远的西方来的,织就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我在灯下数那针脚,一寸,一寸。第二天看到荻穿着相同的一件衣服出现在面前,头上松松挽个髻那修长的姿影浑身飘逸的绛紫花草令我仰望到妒忌。我故意在他的新鞋子上狠踩一脚,荻却弯下腰来笑着告诉我说那衣料上的植物名叫桃金娘。
    
桃金娘。我讨厌这浓郁的名字。就象讨厌荻这个人淡如秋风却常常会忽然浓郁起来的眼睛。迷离芳香能杀死人。我讨厌他,并且隐隐地害怕着他。直到某天我在下着雨的午后偷看到他和伐檀在一起。从此后我似乎明白我为什么怕他。
    
当我看到他们两个在昏暗的店铺里进,一幅绸幔后面赤裸着纠缠在一处。他们有光泽的身体看上去就象我的两根手指,在目光中交互勾搭。
    
我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目睹伐檀的身体。我抱着荻送给我的偶人和它一起观看这情景。外面是哗哗的雨声。直到多年以后这场雨仍砸在我的心里,使我的心从九岁起就不再光滑如同润玉;也是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敢把那羞于言表的场景来细细追忆……
    
绛紫色的缎子在两具玲珑剔透的身体下汹涌流淌,伐檀,我的哥哥啊,那体贴的眼色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温情,他的嘴唇在荻身上游走,潮湿,红润,滑到荻的胸膛流连不前,荻的头颅用力向后仰着,神情楚楚又不堪,他象个玉雕的人儿这般美好地承受了此番我再难企及的绸缪。发髻松散乌丝流泻着呻吟,呵,他就是一段沙沙作响的时光在伐檀指间流过,被如此辗转地摩挲着……那肌肤的温度。天荒地老。我抱着偶人独自默默走回我的小房间。倒在床上用力紧抱自己混身的冰凉。我的寒冷,地老天荒。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秘密与他们的心照不宣。归根究底那本是同一件事,有时我仍然蹲在屋檐下呆呆地抠弄石板缝里的青苔,偶尔回过头看荻与伐檀,这一双不可告人的鸾凰温文而沉默地对酌,彬彬有礼如同画中人物,永远相隔,永不接触,在昏黄的纸面上年深日久地相持。假的,他们之间的距离。我心中独自言语。假的,他们叵测的伪饰。那距离不在那里,它在我身上。没有试探就没有拒绝,年深日久。伐檀给我未曾开始过的相思,一寸生发,一寸灰烬……假的,假的,全是假的。暗淡里我看到杯中酒泛起一线晶亮流光。伐檀手中那琥珀的颜色啊它泄露你们的羞,嘲笑我的耻。
    
那动荡的呻吟我听过。那摩挲的手指我看过。那欲望的冷热酸甜,我已尝过。来来去去。伐檀呵,我不会忘记。
    
那么,也让我来假装一个懵懂无知的妹妹吧。既然你决心将这真假距离,相持到底。就让我冷眼看你们扮演一对小镇上的寻常好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却有谁注意过整个镇子只有他与你的美好可以抵敌。这两个不太爱说话的男人,孤身,不娶妻。
    
沉默相持到最后看谁会抵受得久一点。伐檀,我始终不着急。我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这段时间里我只能当个看客。在你与他制造的暧昧空气里,闻到一缕缕浓香,感到一点点燠热,然后混身冷去。我会长大不是么。有一天我会长大直到你再也不能看不见我……流光仓促,伐檀,在你老去之前,我还来得及长大。
    
我被认为是一个有点古怪但省心的孩子。从来不去调皮捣蛋,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在不受注意的安静中长大。象一只茧忘记了自己的千千结缚。老妇需要承担的工作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被辞退。我看到自己的手指日形修长,手背上凸显瘦削优雅的骨。十点蔻丹游离,一曲桃花泛流水。无聊时迎着天光看它们相互曼妙地勾搭,我保持着这个小小的习惯它总是让我想起某段雨声中的梦境。光泽沉潜。
    
我十五岁时。门前的石板路,缝隙中早已没有青苔。再顽强的植物绝了根也就死去。剩下一条一条纵横的空洞像谁的心。我不再抱着偶人蹲在门口发呆了。这一年,我学习挽起成年女子的发髻,亭亭高耸有骄傲的表情。插一根角簪,表示及笄。我在眼皮上抹了些红粉扬着脖子从荻的面前走过,感觉到他目光的剧震。
    
荻。我终于不用再仰望你秀逸的身姿是么。我含着微笑转过半面瞥他一眼,离去。我知道我的腰肢比他更袅娜,我的眼神可以比他更浓郁。
    
我想我再也不怕跟他穿同样的衣裳了。色相是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关键我不清楚。我弄不明白一段欲望的来龙去脉,是怎样在血液里掀腾。但我要这色相,更美,更美,给伐檀看,给荻看。就象这些年来我多少次地偷看他们在绸缎与昏暗之中的情欢,那场面我烂熟于心。痛得越深越清楚。是他们开启的一个秘密花园,让我在罪恶中窥见天国。
    
我出现在伐檀面前向他要求一份额外的零用钱。我说我十五岁了,我长大了。我应该有一份脂粉钱来打扮自己。我只想看他怎么说。
    
伐檀注视着我高耸的云髻与用红纸化开简单点染的嘴唇。我说,哥,我长大了。我抬手轻轻抚过脸颊牵引着他的目光注意到我脱离了孩童般圆润而逐渐变得优美分明的轮廓。美人骨,一颦一笑。
    
他看着我的脸,然后看我身上仍穿着儿童样式的碎花衫裙。我把腰带束紧尽力令它看起来贴身些。伐檀呵我可以证明我的腰身比荻更婀娜不是么。他看了我很久,然后转过头去淡淡地说,是我的疏忽,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我都忘了。
    
是的,琴瑟。你的确是个大姑娘了。应该好好打扮一下自己。我不能再耽误你,这些年我一直当你是小孩子从来没想过你的终身大事。
    
我这就替你说一门亲事,让你出嫁。伐檀平静地说。
    
伐檀。我直呼他的名字,在声音收尾处落下眼泪。其实你从来……从来都不愿关心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鄙夷我的哀伤,憎恶我的空穴来风,更愤怒于我的不恭敬。他还直视着我的眼睛,没有躲避,居高临下恢复那种面对无知孩童的目光。伐檀,越冷酷越像是磁极,引诱我杨柳般轻拂而去,好用双手围住他似一根寄生藤。有生,我强行的拥抱,在突袭中成功,紧贴住他的胸膛与嘴唇,温热,微咸,却仅此而已,我拙劣的亲吻只是贴合,他一动不动,像座冰山,逼着我从毫无生机的缠绵里退下,心静止着,瞥见他的眼神,依旧是冰冷的憎恶。我在他说滚开之前,飞奔而去,疑心连泪水都在空中被冰结成一线。
    
双手捂住因痛楚而纠葛的表情,光从指缝里徐徐溢入,在泪水中扑溯迷离,有人从阴暗的角落里伸出手环住我,想要惊喊却在悲痛中失却声音,他紧拥住我,在我鬓角旁温柔的呼吸。衣料与花纹,我缓缓平静,然后明白他是谁。扬手而去,在他白净的面上留下五个鲜红指印,荻,我恨你。然而垂着脸的男子暗唤我的名,半侧脸,淡定的白。他手指轻移来到我的唇边,一闪一颤竟躲不开。琴瑟呵,石榴心的女孩儿,沉下心来猜一个谜语吧!什么叫做欲伐檀先折荻,你可猜得到吗?他笑,指尖从我的脸上滑过,扬长而去,催花开谢的翩翩风度,宛若一曲天净沙。
    
欲伐檀先折荻。明月生凉时,我摸索到他的床前,泣不成声。荻,请你告诉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伐檀像待你一样待我?求你,告诉我……


这败将哭得好不凄凉,哪还顾得上什么矜持。良人却笑而不答,半倚半躺,手中握着一卷词,悠悠念道: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瘢新褪红丝腕……良人自斟杯中酒,笑痕如殷云度雨的谜团。我恨那造作姿态,我更恨这姿态如蝼蚁深噬我心,叫人又妒又怜,冤家啊,前世里你与我结下怎样的仇,到如今这报复好似作弄。我咬着唇,无力的仿佛遍体鳞伤。他递来一杯酒,笑着问:敢喝不?
    
怎的不敢。我接来饮罢,却又是一杯。酒涩得蹙眉,松了又紧。软骨酒,销魂散,绵绵乏力。荻便乘势伸手一揽。他说,琴瑟,你总是偷着学我,我又怎会不知道?言罢,玉指又移来杯酒,慌忙被我挡去。别,别再灌我。那语调似尾羚,摇曳轻佻,彩眸流盼,活色生香。他已微醺,将我罗带暗解。你这生来的投怀玉燕呵,嘴唇在我身上呢喃出音节。双手是两条紧身箍,愈勒愈紧,触摸在肌肤上每一寸都在发烫,收紧,伐檀,潮热中我呼唤起他的名字,被一张湿口堵住,像一尾活鱼落进来,旋转、挑动。伐檀,心沉在深渊里依旧想念的名字,却有双手压在我胸口,不停的揉动,伐檀,忽远忽近的水仙。我自欺着陷在他的身下,任凭他游走入身,却是谁坚硬得像一根椎子,我猛地推开,荻,为何连诱骗都做得如此不高明,还要让我疼,让我醒?
    
荻。我恨你。
    
我知道。良人赤裸着身子。但你若过不了我这一关。怕是永远诱不到伐檀。
    
你骗我。
    
随你爱信,不信。我的钗何时被他解下插入发髻。
    
荻。闺闱内的佛,阴阳的道家或房术的将军,随你是谁,我就学你的十分迎合招加我的十分花容貌,便问世上还有谁能匹敌?两相睥睨,原来你也时刻觊觎着我,六年来我原未曾输。便又躺下去,让他复游上身。收容吐纳,学则应对自如,荻,当你作我的驾轻就熟。来吧,那柄圆头椎,硬生生袭入,催花吐蕊。
    
我喊,伐檀。
    
玉石俱焚。
    
醒来,不在伐檀身边。愣怔的看一朵暗红血花,身下盐涩的疼。荻的手缠上我的腰又欲索欢。我说,够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起身,在房内裸行,坐到妆镜前梳一头乌发,我昨夜曾沾过的身子,在那凉滑的肌肤上寻找另一个人留下的微浅痕迹。他说:今晚,你替我去吧。梳我的发髻,穿我的青衣。这酒粉,记得掺给他喝,倘若你还羞,就回来找我,我总不会寡漠淡薄你的情意。
    
说罢,他赠我一柄掐花牛角梳,浓郁的眼色,好像轮金日,要将我照出他的影子。我十指的丹蔻有十道红光,我是即逝的焰火,是水气里即逝的虹却绝不是夜夜借人颜色的月亮。起身,踮脚,神情里傲慢过他,荻,我绝不会沉沦在你的怀里。道别即永远,我离开荻的小巫山,路过一口水井时,砸断曾带在他头上的玉钗,沉钗入井。然后躲入自己的房中,藏了一日,直到天光半昏半明。
    
伐檀,我为你荡一瓶新酒,我为你点一支迷迭香,今夜如斯,半身荻衣半声琴。伐檀,我的死心踏地,我的心有余悸。他坐在棋盘边玩弄一枚白子,翻来覆去。月光正从窗棂里透进来,我躲在最阴暗处不敢作声,他问,荻是你吗?他起身走来,把白子含入口中,那颗石头撩起我的欲,莫臊莫羞,这一步,还需顾虑些什么。含杯酒,伐檀呵,让我来与你口对口中的换,昨夜已有人教会我亲吻,如今我也是一尾红鱼,润滑尖翘,来,张口与我缠拧厮混。那白石子被我含住,裹着味甜酒和他的滋味。伐檀,比酒力更醉人的化骨散。六年来,时时刻刻惦念的温存积聚成山崩地裂。伐檀,我要你。
    
他念着荻的名字,抚摸我的身体,双手来到胸口,浑圆的隆起。你,你不是荻。他惊觉,声音还沙哑着陷在欲海里。
    
伐檀,吾爱。我褪下长衣,就当作我是荻吧,宠爱我,把你不曾给的加倍还我。他还在我身上,十点蔻丹游离,一曲桃花泛流水。相互曼妙地勾搭,光泽沉潜。这是我自幼手指的游戏,让我来教你,让我用欲念来偿还你赐我的寂寞,伐檀,麒麟骨。掌握酥胸,脚踏祥云,做我身体的梁上君子。翻云覆雨,我等待着那圆头锥,痛也无妨。半晌半晌,燥热转凉,他身体的某处还软着,竟不能举。我抬腿轻蹭,毫无用处。他从我身上离开,披上衣衫。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我平躺着,不愿相信。
    
没有用。很多女人试过。他拿起那壶酒闻了闻,倾倒在地,脱下长衫披在我身上,连头一起蒙住,他不愿再看我的脸。他说,我不想知道你是谁。虚伪的声音,十五年,我被一双鸾凰欺骗;十五年,我心中的伐檀冰裂在一句绝言里。伐檀,魂之所牵,欲之所念,吾爱,心头的苔藓,碾碎后是淋漓鲜血,吾爱,此生竟永得不到。他顾自离去,弃我于清冷,长衫从我的身体上滑落,夜色分明。匆匆,方才还在唇上的眉宇已成追忆。伐檀,你明日会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我?或许他还装得出旧样。荻……难道,仍是躲在暗角里偷窥他们交合的未来?
    
焚心煮骨。
    
次日。晨。绸布庄里,没有人找到我。荻换了身光鲜的衣裳,神彩飞扬的来到我的房间,却只在床边的铜盆里发现两件长衫烧成的灰烬,和一柄两截的牛角断梳。此时,我正走在远离他们的路上,别过那十五年来门前的落寞心情。镇外的风光是我初次所见,青翠与绯红,五光与十色,我身上所穿的裙子,那织物上的花叫作桃金娘。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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