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岁末,一位来自荷兰的电影人来到中国江浙,准备拍摄一部反映新中国工业建设的纪录片,但他最终把镜头对准了江南水乡的孩子们和祥和温馨的乡村生活,因为,这是荷兰人伊文思第二次来到中国,他第一次来中国是在1937年的岁末,本该是孩子们欢笑着迎新年的时刻,但长江下游安徽、江苏流域,到处是被日军飞机炸死炸伤的儿童。

  当时的伊文思在一位美国商人的资助下,准备拍摄一部关于中国人民抗战的影片,他一踏上这块战火纷飞的土地,就被滚滚而来的难民潮所震撼,给他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逃难路上的那些孩子们。

  60多年过去了,当年幸存下来的那些孩子们还记忆犹新。

  在汉口港码头,伊文思发现,有一位漂亮的小姐在难民中走来走去,专门给一些孩子发放食品,她就是著名影星陈波儿,1932年由于主演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桃李劫》而一炮走红,成为当时街谈巷议的大明星,但人们却不知道她还有另外一个秘密身份,就是中共地下党员。

  此时陈波儿正主演一部后来轰动一时的故事片《八百壮士》,但她的心思却并没有在电影台本上。

  1937年12月下旬的一天,陈波儿直接来到一座小院,参加一个上层各界妇女形势座谈会,会议的组织者是中共地下党员刘清扬与宗教人士陈纪彝女士。

  陈波儿在会上迫不及待地提出,战区有很多受难儿童失教失养,能否把他们收容起来进行教养,这迫在眉睫的事。刘清扬女士也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法国死亡的军人和成年人只有120万人,而死亡的儿童却有130万人,在战争中受到伤害最大的是儿童。

  《妇女生活》杂志主编沈慈九则愤愤不平地说:我们的舆论界忽略了我们的第二代,应该深深自责!陈波儿气愤地说:自责的应该是我们的政府。

  中国社科院近代所研究员李学通介绍说,当时著名电影演员陈波儿是中共党员,她首先提出要组织妇女、组织社会力量到前线去抢救难童,得到了很多响应。

  然而,陈波儿几位妇女人微言轻,难民本已成灾,谁还会去关注势单力薄的小难民呢。

  南京陷落后,武汉成为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各地的报纸杂志纷纷云集武汉,其时《新华日报》社的一名记者从沦陷区死里逃生,他带回一则令人心惊的消息:日军正在苏杭一带抓捕8岁至12岁的儿童,运到日本,被抓儿童已经不下10万,但日军目的何在还不得而知。

  汉口《大公报》立即派遣记者深入敌占区了解具体情况。不久《大公报》登出报道:“日军掳掠我国强壮少年运送到日本,以奴化教养,待学成以补充军人之数,以支那人制支那人。”

  逃到武汉的儿童,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去,迫近年关的武汉三镇大雪纷飞,冬天的夜就显得特别漫长,从江淮一带逃出来的孩子还穿着单衣单裤,他们沿街乞讨,夜里卷屈在街巷,每天早晨都有冻饿而死的难童。

  美国女记者斯特朗向来到武汉的伊文思叹道:到处都是儿童的哭声,这不仅是人道的问题,这是中华民族复兴的关键,你们应该多拍摄那些难童,让世界人民看一看,日本人到底在中国干了什么!

  国民政府办公楼里的官员们没有理会关于难童的各种报告,他们正在默默等待着远在大洋彼岸的帮助,但是,美、英以避免同日本发生冲突为借口,取消了对中国武器及物资的供应。

  日军攻陷南京以后,气焰更加嚣张了。

  这时,一个不幸的消息传到武汉,一时引起民众的恐慌:山东陷落,徐州告急。南京、杭州失陷后,山东省主席兼第三集团军司令韩复榘为了保存实力,放弃了黄河和泰山两道天然屏障,使日军迅速推进到了徐州附近,与南京之敌遥相呼应。如果徐州丢失,江苏、山东连成一片的日军就会沿着黄河、长江流域向武汉扑来,武汉将腹背受敌,此刻的国民政府已经无暇顾及流离失所的下一代。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了。

  就在那几天,汉口《妇女生活》杂志主编沈慈九女士收到一封来自前方战地服务团的信件,信中说战地服务团跑遍了苏皖一带,看到到处是儿童的死尸。据一个被俘的日本军医透露,日本军队认为儿童的血液可使伤兵早日恢复健康,所以在淮河、运河流域掳掠精壮儿童抽取鲜血,抽血致死者装入麻袋投入江河。

  这封信立刻引起武汉各界的震惊。

  但面对沈慈九发出的呼吁,响应者只是一些无职无权的文人学者,儿童保育会的发起人几乎陷入绝望的境地。

  徐镜平是当年儿童保育会的发起人之一,她在回忆保育会创办过程的文章中谈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保育会筹办迟迟不能如愿,她与朱涵珠、曹孟君3人找到中共长江局妇女部的邓颖超,邓颖超当即指示:把力量集中起来,好好干。

  1938年1月24日,邓颖超联络各界知名人士,在汉口一江春饭店举行保育儿童发起人会议。那一天,救国会领袖沈均儒和冯玉祥夫人李德全、文化名人郭沫若、蔡元培等183位发起人参加了会议。

  从此,中共长江局妇女部承担起了儿童保育会的筹备工作。

  但保育会成立后将怎样救助儿童呢?2月13日,中共长江局的喉舌《新华日报》发表题为《救济保育我们的儿童》社论,提出一条抢救难童的途径:在1936年7月爆发的西班牙内战中,成千上万的西班牙儿童被送到苏联、英、法等国去,由工人家庭抚养,这是值得我们效法的。

  但一个实际的难题摆在邓颖超面前,战区这么大,难童这么多,经费哪里来,而且这项工作主要在国民党统治区内开展,这就需要一位在社会上有影响而且能实干的人来主持,邓颖超考虑后认为,时任国民党政府副主席冯玉祥的夫人李德全最为合适。

  2月14日早晨,时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的周恩来和夫人邓颖超,从汉口坐船到武昌,在千家街福音堂会晤了冯玉祥将军,将军与夫人李德全当即表示同意。

  这时,汉口的舆论界却出现了另外一种声音,他们把难童的境况归罪于抗日的结果,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公开指责主张抗日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高调,战必大败,和未必大乱。

  与此同时,中共长江局妇女部受到了国民党特务组织中统局的秘密监视,友人通报有特务正在准备阻挠保育会的成立,因为这个筹委会云集了中国知识界绝大部分名流和各民主党派,而组织者又是共产党,这不能不引起国民党的担忧。

  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虽然国共两党开始合作抗日,但国民党的特务机关并没有停止杀害共产党人的行动,武汉儿童保育会发起人顿时陷入紧张当中,如果中统局的特务执意捣乱下去,这项拯救难童计划肯定不能顺利进行。

  邓颖超在一篇文章中回忆到:在宣布保育会成立大会的日期后,特务机关狂呼要破坏大会,使大会开不成,我们便去约请宋美龄出来主持保育工作并出席大会。

  对于约请宋美龄出来,大多数发起人充满疑虑与不安,宋美龄会支持吗?不同政见者能在一起工作吗?

  第二天,邓颖超请刘清扬、史良、沈慈九3位女士去见宋美龄,刘清扬是著名政治活动家张申府的夫人,史良是著名七君子之一,她们地位显赫,与宋美龄交往较多。宋美龄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将保育会纳入她所领导的妇女组织名下,宋美龄想借助社会力量扩大自己的影响,确立自己在中国妇女界的领导地位。

  宋美龄的加盟,果然使保育会的成立一帆风顺。

  发起人背后的跟踪者也突然没有了踪影。

  事隔60多年,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仍保留着当时会场的记录,当年的《大公报》《新华日报》都全文登载了。大会不仅提出救助难童,还提出教育难童,为后来保育工作指出了方向。

  那天,宋美龄参加大会,一身黑色丝绒旗袍,显得与众不同。

  她向邓颖超表示要真诚合作,全力抢救难童。

  儿童保育会为扩大社会影响,先后聘请蒋介石、冯玉祥、李宗仁、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党政要人为保育行动发起人、名誉理事。

  但一些国民党要员的加盟,也为后来的拯救难童工作埋下了隐患。

  会后,宋美龄在汉口酒店宴请保育会常务理事,提议邓颖超为组织委员会主任,但国民党理事却力争要占有保育会组织、宣传、保育3个主要部门的领导职位,要将中共代表邓颖超排除出去。

  邓颖超为了大局,坦然表示,我们是为保护儿童才走到一起的,我不要任何名义。后来,邓颖超一直以常务理事的身份参与工作。

  儿童保育会刚一成立,立刻面临一个最大的难题——救助难童的经费从何而来?面对1000多万四处流浪的难童,财政极度困难的国民政府当然没有这笔资金,只有靠向社会募捐。

  保育会负责征款工作的是李德全、郭秀仪,这样两位地位显赫的贵妇人何曾伸手问人要过钱?然而为了孩子们,她们豁出去了。李德全在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国家卫生部部长,她曾回忆道:“我一遇到能捐款的人就脸红,他们看见我就头疼。”但她不放过一切募款机会。

  这些妇女的募捐行动感动了不少武汉市民,他们纷纷向中国保育会伸出援助之手,汉口一些富豪之家也派子女到设立在汉口第一女子中学里的保育会,捐献金银首饰,以表心意。

  1938年3月下旬,武汉进入初春,从冬天熬过来的难童们又恢复了顽皮的本性,他们三五成群活动在大街小,保育会首先把在武汉三镇流浪的难童收留起来,但一些失去双亲的孤儿在保育院吃饱肚子就逃走了,他们自由惯了,害怕受老师的管束。而有亲人的难童,亲人则宁愿他们跟着挨饿,也不愿把孩子送到保育院,难民们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他们认为国民政府只干算计百姓的事,哪有无偿救助百姓的道理。

  汉口临时保育院设在原日本同仁医院里,院长是中共地下党员李昆源,她刚刚接到丈夫在山东聊城战役中阵亡的消息,20多岁的她从此把毕生的爱都献给了孩子们。

  汉口临时保育院接收的第一批难童来自河南省开封和安徽省芜湖,约500人,年龄在5岁左右。

  难童刚来的那几天,武汉军政界的太太小姐都去保育院帮忙,但当她们看到的是一群脏兮兮的流浪儿童时,这些贵夫人大都借故离去了。

  院长李昆源只好从汉口第一女子中学借调50名女生充当保育老师,但由于没有经验,难童大量得病,情况很危急。

  常务理事邓颖超立即在保育会理事会议上提出,我们的拯救难童事业是一项长期艰巨的工作,必须尽快训练一大批专业保育人员,任何凭感情用事的行为都要不得。

  常务理事刘清扬主动提出,由她来承办保育干部的培训工作。4月初,第一届培训班在汉口第一女子中学开学。

  郑州、开封告急的消息顿时引起武汉三镇的又一阵恐慌。

  河南省地处中原腹地,平汉、陇海铁路交叉而过,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早在1936年,国民政府便把河南作为国防重点,修筑了大量军事工事。

  1938年2月初,日军土肥原师团发动了向河南北部地区的进攻,担任守卫任务的是国民政府第一集团军,但10万大军在宋哲元的指挥下,却是力求避免与敌决战,以图保存部队作为同蒋介石讨价还价的资本。

  蒋介石十分气愤,命令黄河南岸守军不得放宋哲元的部队渡过黄河,并取消了宋哲元集团军的建制,宋哲元不得不带领部队逃亡山西。

  土肥原师团15000人如入无人之境,仅用20天便占据河南黄河以北地区,与中国军队隔河相望,黄河南岸的城镇顿时暴露在日军的炮火之下,郑州、开封的难民与日俱增。

  中共地下党员曹孟君、沈慈九听到消息,立即率队赶赴汉口火车站,拉开了保育会到各战区抢救难童的第一幕。

  在郑州街头,她们发现了一些形迹可疑的流浪儿,整天在军事工事和政府驻地乱窜,引起她们的警惕,当地警察抓住3个流浪儿,问话一句也不答。警察威胁要枪毙他们,流浪儿却满不在乎说:哪个怕死!我们死后可以成为日本的大力士,历史上还会有我们的名字。

  这个回答使曹孟君、沈慈九大吃一惊。

  后来她们从流浪儿嘴里得知,在郑州一带他们还有27个同伙,都是最近从东北被日军派来刺探情报的。

  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侵略者为了消灭东北儿童的民族意识,下令停办所有的学校,1932年伪满洲国一成立,日军马上就对停办的中小学进行整顿,强令全东北不许使用中国教材,把日语列为国语,定为学生考学就业的必备资格。

  伪满洲国在东北存在了14年。

  为了长期占领东北,日本军方直接参与学校管理,在每一所中小学校都派一名日本人担任副校长,监督管理学生的思想教育。

  一些中国孩子被日本人灌输武士道思想后,甘心为日本军国主义卖命,特别是1940年以后,日伪军部队中充斥着大量伪满洲国的学生,使人触目惊心。

  保育会的妈妈们感到,抢救战区儿童是与日本军国主义争夺中华民族下一代的战争,而这场战争是刻不容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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