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章一 断肠 

当其时,天下政治昌明,百姓安居乐业,神州处处祥瑞不绝,渐渐有了一副
盛世气象。

   时有名城洛阳,因地处中原通衢之地,物产丰饶,又久不经战乱天灾之祸,
人口便逐渐多了起来。几经扩建之后,洛阳日益兴盛,隐隐有凌驾帝都长安之势。
因此百年之前,洛阳即被开国之高祖皇帝定为东都,自此益发繁盛。

   洛阳城中有一道长亭街,街东首有一条铜川巷,巷中高墙深院,青石铺地,
气象森严。铜川巷内居住之人非富即贵,皆是洛阳城内数一数二的显赫人家,是
以这样一道深巷之中,其实只有寥寥五户人家。

   此时方当盛夏,空中万里无云,如火的骄阳似是要将青石路面烤得生出烟来。
巷口处几株垂柳也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柳枝笔直向下,纹丝不动。

   这正午时分正是大户人家午休之时,整个铜川巷内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人
影,只有知了的声声鸣叫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在铜川巷口的一户人家,两扇黑漆铜门之后关着的却是一个清凉世界。楼宇
回廊之间,习习风中带着浸人凉意,全然不似大门外的热浪逼人。宅院内水榭歌
台,画栋雕梁;楼阁重重,回廊道道,可谓气象非凡。院中一盆一椅,若非华美
异常,就是有来历之物,可考可察。单说那数方假山石,就是产自南海之滨的滴
水石,且不说滴水石本身价值千金,仅是千山万水的运到洛阳,所费已然不菲。

   仅止这些,也就罢了,然而那门内照壁上绘着的紫虎啸月,庭院石阶中央的
游龙浮雕,又或是主楼屋檐上伏着的四尊青铜龙龟,俱非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拥有
的纹饰。特别是紫虎与游龙,更是惟有帝室血脉方能使用的图纹。

   宅院前后分为四进,连接这四进院落的,是两边的抄手游廊。 每进之间左
右两扇垂花门,梅兰竹菊,松枫荷合,各具形态,断断没有一个重样。仆役丫环
穿梭不绝,俱是轻手轻脚,似恐惊扰了主人的午间小憩。大户人间,法度森严,
单从仆从的这些表现上就可见一斑。谁敢多行一步路,多说半句话?

   在宅院后进一角,另有一座翠竹掩映下的院落,院门上题有‘停墨阁’三字。
门上一副对联:

   四壁墨香缘窗逝,一泓秋水绕身飞。

   其幽静处别有洞天。

   此时主宅偏门一开,一个书僮打扮的少年闪出,一路向停墨阁奔来。刚进门
数步,就迫不及待地叫道:“少爷!少爷!”

   停墨阁迎着院门的是一间书房,房中端坐着一个华服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
年纪,一身牙白家常便服,箭袖和衣裾边绣了些松枝祥云,聊作点缀;五彩丝线
捻的丝绦将一块通透温润,不沾尘, 可避水的玉佩挂在腰间。配上足下云跟厚
底朝靴,清清朗朗,华华美美,端的是如玉少年,翩翩公子。他身畔燃着一炉龙
涎香,手捧一本古卷,正在用心研读,显得极是专心。骤听门外书僮呼唤,少当
即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将那书掉落在地上。他飞速拉开抽屉,将刚刚研读之
书藏于其中,又从桌上抓过一部官修正史,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

   那书僮才叫两声,就已奔进房内,见少年正埋首读经,当下笑道:“少爷!
眼下有两个大好消息,您可要有一段清静日子,不用再看这些闷死人的之乎者也
了!”

   那少年一听,立刻站了起来,道:“真的?这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书僮凑近少年,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才在正房经过,无意中听到夫人和洛
阳王小王妃在叙旧,其中提到老爷这次赴京后,很得玄宗皇帝的赏识,已经留在
京中准备重用了呢!这是第一大喜。这第二喜嘛,长安洛阳相隔遥远,一来一回
怎么也得半月有余,老爷肯定不能常回来督察您的课业了。”

   少年面露喜色,但旋即意识到不可喜形于色,尤其父亲远行在即,为人子怎
可如此欢欣?于是脸一板,道:“此事当真?我得向夫人问问去。若是你敢骗我,
看我怎么用家法收拾你!”

   书僮吓了一跳,忙拉住少年央求道:“少爷!你这一问,夫人一定会察知是
我多嘴,到时吃一顿家法倒是事小,万一被赶出宅院,那我可就再也服侍不了您
了。”

   少年沉吟一下,知道夫人向来明察秋毫,若是心切问了去,这书僮必定要吃
家法。他素来喜爱书僮聪明伶俐,办事稳妥,因此就按捺住了心下的焦急,准备
慢慢再探口风。

   就在此时,阁外忽然传来一个若钟响磬鸣的清脆声音:“三哥哥,是什么事
让你这么欢喜啊?”声音未落,门外就闪进一个少女,低低挽着朝云髻,淡淡着
着胭脂红,垂垂戴着紧步摇,斜斜卷起薄纱袖,露出香藕样的手臂,水葱似的指
甲。正是那未遇范蠡的西施,不谙世事的貂禅,未落风尘的柳如。她微掀裙裾,
一路小跑,转眼前就冲到了少年的书桌前。

   少年大吃一惊,伸手想收拾桌上的东西,但猝不及防之下已被她冲到桌前,
一时间手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为尴尬。

   书僮见了少女,脸色微微一变,立刻行礼赔笑道:“七小姐,您怎么来了?”

   少女盯了书僮一眼,冷笑道:“采药!但凡有你在,必无好事。是不是又在
撺掇着三哥哥干什么坏事了?”

   书僮采药脸色大变,勉强赔笑道:“七小姐说笑了,小人哪敢啊!小人不过
是看看哥儿有没什么示下。”

   少女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书僮,一把拿起少年桌上摊开的书,见是一部官修
正史,当即扔在一起,绕到少年身旁,一把拉开了他的抽屉,将少年刚刚研读之
书给抽了出来,显是熟知那少年的脾性。

   少女扬了扬手中的古卷,道:“《紫府金丹诀要》?三哥哥,你又没听姑父
的吩咐,在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小心着了心魔,堵了七窍。”

   少年皱眉辩道:“青阳真人乃是高祖皇帝亲拜的护国真人,他手书的《紫府
金丹诀要》只可开心智,哪里会堵七窍呢?爹爹他老来迂腐,你也跟着这般胡说!”

   少女款款将古卷放在桌上,道:“三哥哥,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三天后西
门老先生就要检查你的课业了,你若是过不了关,等姑父回来,少说也得是禁足
一月,不得出府。”

   少年微笑道:“不过是背诵三本太宗本记而已,又用不了我半个时辰。”

   少女哼了一声,忽而浅笑道:“知道了,普天之下,惟有三哥哥最聪明了。”

   原来少年姓洛名风,字从龙,再过一月即满一十八岁。七小姐洛惜尘尚未十
六,与洛风并非亲生兄妹,乃是洛风之母杨夫人的侄女。洛风家世渊源,其父洛
仁和以文采风流著名,时于洛阳任官,与洛阳王李充向来交好,其妹洛贵妃又正
得当今玄宗皇帝宠爱,是以家族日显兴隆。此番洛仁和赴京高就,虽然尚未有定
论,但必然是个显赫实缺。

   洛风生时天有异象,府第上空白日积云,又有一道紫电、一道青电盘旋交错
而下。洛仁和请来的风水先生不过是世间借仙道之名混口饭吃的泛泛之辈,自然
解不得其中意思。只是信口诌道此乃天降祥瑞,此子乃仙人转世云云。借问祥在
何处,瑞从何来,自然是摇头晃脑,“此乃天机,不可言,不可言”。

   洛风一落地,手中即抓着一块小小青石,青石圆润晶莹,隐隐有宝光流动,
显非凡物。洛仁和见此子抓石而生,显非凡胎,因此也就信了风水先生所言,重
谢了纹银若干。

   洛风自幼聪明绝顶,三岁能诵,七岁成诗,经史杂书,都是过目不忘。到年
纪稍大一些,更显沉稳,识大体,胸襟开阔,遇事从容。因此在五位儿子之中,
洛仁和对这个三儿子期许最高,要求也最为严苛。只是洛风不知为何对于治国经
济之学全无兴趣,只喜什么筑基炼丹、仙迹洞府之类的杂家旁说。他平日里广读
道藏,又自少结交修道之士,学了许多铅汞之学,舞剑之道。

   当朝玄宗皇帝信道,因此修仙访道之风日盛,又传说在名山大泽中,多有修
仙宗派隐居,屡有白日飞生的仙迹传闻,是以王公大臣子弟修道习剑的不在少数,
洛风所为,不过是寻常举动。只是那些肯与贵族富户结交的道士真人,十人中倒
有九人道行低微,自己都未必能解得出几部道典,又如何能够教人?所贪图者,
不过是金银供奉而已。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真神通的真人大士。比如撰写这部《紫府金丹诀要》的
青阳真人,就号称能点石成金,化泉为浆,又善炼仙丹。开国高祖皇帝服后果觉
妙用无穷,当即封青阳真人为当朝国师,赐与田宅无数。又有传言说青阳真人手
掌一把仙剑,出鞘即可引动紫电天雷,威力无穷,青阳真人仗着这柄仙剑已斩妖
诛邪无数。

   洛风可没有那般运气,遇见一个如青阳真人这样的世外高人。他结交的修道
之士虽多,研读的道藏不在少数,酬金也花了不少。可是若说炼丹,凡丹炼出无
数,仙丹一颗也无。若论习剑,那几招几势倒也优雅从容、颇有风骨,但真动起
手来连洛府的护院都敌不过。因此洛仁和越看越怒,终于禁止洛风再谈修道之事,
要他一心读书,将来好承袭父荫,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只是洛仁和公务繁忙,难得有时间检查洛风的课业。洛风又是天纵之材,只
消稍下苦功即可应付过关,大多时候仍是在研读道藏,探寻飞升之途。他过于醉
心此道,连身边随侍的小小书僮也被他私下改名为采药。

   洛仁和虽然不喜洛风研习丹鼎之术、黄老之学,但自己也并非对仙道一味排
斥,毕竟从本朝开国高祖皇帝始,历代君王都十分推崇修仙炼丹之学,这些做臣
子的,又怎能不得懂一二,否则如何上承君心,体贴圣意?而且洛仁和这座宅第
也非寻常,前后四进各有两条游龙浮雕,合起来是就是一座离龙阴阳阵。据那布
阵的道士说,阵中锁着一头北海冰龙之魄,此阵不光可以调和阴阳,驱邪避鬼,
而且具有扭转风水、福荫子孙的大功效。

   这阵中是否真的锁了一头北海冰龙之魄自然无人可知,不过那调和阴阳之效
倒是颇为显著。整座宅院冬暖夏凉,十分怡人,府中诸人全然不受寒暑之苦,就
是洛阳王的王府也未必能及得上。

   至此时为止,离龙阴阳阵建成刚刚三年,洛仁和就得玄宗皇帝圣恩,召入京
中叙事。只是不知这是阵法之功,还是洛妃枕席之能。

   洛惜尘精灵跳脱,然而性情脾性颇见大气,在洛府年轻一代中与洛风最是相
得。她自幼时起,即被一位游历而过的女道士相中,授以养气明心之术,并嘱她
勤加练习,待她满十六岁时再来收她为徒。那女道士自称出身灵墟,为白云先生
传承弟子。然如洛惜尘这样的官宦之女,自不会下什么苦功,三五天能练上一回
已很是不错了。就算如此,洛风也自对她另眼相看。只是她自己到对那所学养气
之术不屑一顾,称之着力于旁枝杂径,背离大道本源。洛风对此很不受落,每每
力陈已见,希望洛惜尘能识得其中真味。但洛惜尘心高气傲,自然不服,何况洛
风自己虽读过诸多道藏,也未见修出什么神通来,因此兄妹二人每每探讨道法仙
源时,倒是以争吵居多。

   洛风虽然醉于道术,无心经济治国之论,然则仅是应付了事的诵读,已能使
年未十八的他崭露头角,把经史籍典诸子百家之学解得头头是道,将国事民情世
间道理洞察于秋毫之间,每每有惊妙之语。然他痛下苦功的道法反而一无所成。

   世事难测,由此可见。

   兄妹二人在书房聊不上几句,又回到了金丹之学上来,自然少不了又是一顿
争吵。激辩一番之后,二人就都有些累了。洛惜尘忽望了一直乖觉侍立的采药一
眼,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三哥哥讲。”

   采药顿时长出一口气,转头就跑。

   洛惜尘又气又恼,喝道:“跑这么快干什么?本小姐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采药伶俐,又仗着素得洛风喜爱,当下只作听不见,脚下发力,转眼间就
消失在院门之外,直把洛惜尘气得贝齿紧咬。

   洛风笑道:“且莫管他,你有什么话要向我说?”

   洛惜尘恨恨地一顿足,这才望向洛风,道:“哼,便宜你了。我听说姑父此
次在京中另有重用,一时半会之间不会再回洛阳,你又可以肆意妄为了。可是天
下也没有那般的好事,我偶尔得知,这一次西门老先生受姑父所托,要狠狠考究
你的课业,绝不止是三卷高祖本记而已。”

   洛风笑道:“那也不妨。那几本经史早已在我腹中,何惧……”

   他一句话尚末说完,忽然从窗外吹进一阵急风。这风来势十分凌厉,顷刻间
就将书桌上的书卷纸笔一道卷起,劈头盖脸地向洛风与洛惜尘砸来,甚至那一方
产自前朝的古砚也不得幸免,随风而起!

   洛风吃了一惊,急切间奋力将洛惜尘拉到一边,避过这突如其来出现的猛恶
骤风,然而他自己却被那方古砚砸中肩头,忍不住脸色一白,闷哼一声。

   猛然间,又一声巨响,一排高高的书架被恶风掀倒,向二人倾覆而下。洛风
再吃一惊,顾不得肩背剧痛,猛力将洛惜尘扑倒在地,堪堪避过了厚重的檀木书
架。随后一片唏哗之声,什么前朝螭龙彩盘、上古青花龟纹钵、碧玉云纹花瓶,
通通摔得粉碎。

   恶风来得急,去得也快,杂带着一堆杂物,旋即从另一边破窗而去。

   片刻之后,洛风才抬起头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已是一片狼藉的书房。洛惜尘
见尘埃已定,惊惧渐去,轻轻推了推洛风。洛风这才省觉,站起身来,将洛惜尘
扶起。本朝男女之防远不若前朝严苛,二人又是事急从权,肌肤之触,也无不可。

   洛惜尘道:“真是奇怪,好端端的起什么风啊!”

   洛风向窗外望去,也道:“的确有些异样……咦?!”

   他跑到窗前,向天上望去,这才发现刚刚还是万里无云、烈阳高照,不知何
时竟已铅云密布。那一片黑压压的云不断垂落,似有千钧之威,直欲要触到主楼
的屋檐。若这云失了羁绊,这若大的洛阳城,怕是都会被压为齑粉!

   此时洛府中早已没了先前的清静,一片喧哗之声,仆役们都在奔走往来,为
这即将到来的倾盆大雨作着准备。

   洛风走到庭院当中,仰首向天,皱眉道:“这阵风雨来得当真奇怪,必有原
因。嗯,让我想想,《玄都九真》经中是怎么说的……”

   洛惜尘忽然面色大变,向洛风大喊着什么,只是她的叫声已全然被一记突如
其来的霹雳淹没。

   洛风仰首向天,木然望着那如九天垂瀑一般落下的滔天电光,早已惊得呆了。

   大音希声。

   “三哥哥!”洛惜尘也不知叫到第几遍,麻木的双耳才依稀听到了自己的叫
声。眼见着那滔天电光直逼洛风而去,她顾不得身躯疼痛,也不避忌庭院中天雷
如潮,飞步向洛风冲去。

   当莲足落入庭院的一刻,洛惜尘忽地呆了一呆。庭院中翠竹如屏,流泉暗涌,
哪有分毫天雷殛过的痕迹?她再一抬头,天上复又碧空如洗,烈阳普照。刚刚那
摧城压寨般的黑云,就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直至一眼看到蜷缩在地、已然昏迷不醒的洛风,洛惜尘这才相信刚刚的一幕
非是幻觉。她心头一痛,急急跑到洛风身前。

   洛风双目紧闭,满面紫红,通体散发着惊人的高热,似欲喷出火来。他胸口
衣服一片焦黑,几乎全被紫雷引发的天火给烧去,奇异的是露出的肌肤却是细嫩
雪白,宛如新剥的嫩藕,完全没有半分被天火烧灼的痕迹。他颈中系着一道细细
金链,链尾坠着一方小小青石。洛惜尘自然认得这是洛风自出生起即抓在手中的
青石。

   此刻青石正散发着莹莹的光辉,光辉流转不定,宛如活物。见此光景,洛惜
尘暗忖:定是那青石护体,才免去了三哥哥焚烧之苦吧。一时,顿觉此物不凡,
遂凝神细看。这一看,才见这方小小青石几已变得通体透明,内中似有沸腾的熔
湖,不断有无以计数的细小紫金色文字飘浮上来。

   这些文字过于细小,洛惜尘仔细辨认,才勉强看清这些文字的一点轮廓。文
字与上古的大篆有些许类似之处,她是一个字都不认得。但眼前情景太过玄奇,
看到忘形之时,惜尘不禁伸手想去触摸这方青石,然而那纤纤指尖刚一触到青石,
她即惊呼一声,迅速将手收回。

   不知是否受到天火所引,青石炙热之极,稍一触碰既将洛惜尘的指尖烫出一
个水泡。她乃是钟鸣鼎食的官宦小姐,如何吃得这种苦?当下眼中就有了盈盈泪
光。

   洛惜尘不停地吹着自己的指尖,疼痛稍息,又想起了洛风的安危,急忙望去,
不觉又是一呆。

   洛风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怔怔望着高远的碧空,
热泪滚滚而出,早已痴了。那方青石也已敛去宝光,安安静静地躺在洛风的胸口。

   “三哥哥!你怎么了?”洛惜尘一边呼唤,一边推着洛风的手臂。她心下有
些惊慌,隐隐觉得定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了。

   过得许久,洛风才转过头来,他似是望着洛惜尘,目光实则穿越了眼前的一
切,落到了那幽幽玄冥之中。

   “原来……这已是最后的一世轮回了吗?”洛风自言自语,洛惜尘却一点也
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经历紫雷天火之后,在她眼前的洛风似是变了一个人,
再也不见原本略有的张狂,而代之以浩瀚深邃,令人看不透,辨不清。

   她心下害怕,摇动着洛风的手臂,道:“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要不要请
王府的薛太医来瞧瞧?”

   “薛太医?”洛风这一刻才回过神来,缓缓站起。听到她的话,忍不住含笑
道:“他能瞧出什么来?俗药凡方,怎破解得了注定的轮回因果?何况这已是最
后一世,只消修得圆满,自然消解得一切前尘后缘。又何须去破?”

   洛惜尘更是惊慌,她拉住洛风的袍袖不放,道:“三哥哥,你在说些什么,
我怎么一点都不懂?”

   洛风轻抚她的秀发,道:“都是劳尘之侣,又怎知解脱之门?因果轮回,若
论有就有,说是无也无。本来就是个故事,故事又哪里有道理呢?你现在自是不
懂。等有朝一日机缘到了,便会明白。”

   洛惜尘本是冰雪聪明,此刻心中忽然有悟,当下问道:“三哥哥,你是要走
了吗?”

   这一问,把洛风也问得微微一怔。他沉吟片刻,道:“生死一场,即证轮回。
万千变化,无非因果。也罢,我既投生于洛府,也是一场缘分,且留书一封。他
日有缘,自会重见。”

   言罢,洛风即回到书房,提笔铺纸,匆匆留书一封,即向停墨阁外行去。

   洛惜尘不及细看洛风写了什么,急忙追出书房,向他的背影叫道:“三哥哥,
你要去哪里?”

   “巍巍者,昆仑。”

   此时洛府诸丫环才发觉停墨阁中的变故,匆匆涌了进来,望见刚遭风劫的书
房,无不咋舌。然而洛风从他们之中穿行而出,却无一人能够发觉。

   “怎么好端端的东西全碎了?”

   “三少爷呢?怎么不见三少爷?”

   下人们乱成一团,吵吵嚷嚷,洛惜尘却浑然不觉,她只是将洛风留下的那一
封书信悄悄收入袖中。

   九月的洛阳仍炎若洪炉,然而关外西陲的风中已略有隐约寒意,流窜在这片
辽阔苍茫的戈壁。这是一片迥然异于东都洛阳的土地,没有温润适意的青山绿水,
没有式样繁杂的亭台楼阁,更没有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在这里,除了漫
漫黄沙,就是片片砾石。

   更让人退避三舍的,是戈壁中时时兴风作浪的猛恶风沙。前一刻还是青天朗
朗,红日高悬,下一刻就是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倘遇上那风沙尤其凶猛之时,
只见满地黄沙,倏忽成卷,越旋越高,宛如万马奔腾、狂浪拍岸,凌空扑将而去。
倘使一不小心碰上此等风沙,那小命自是难以保全。是以边陲之人行路这时,莫
不是万分小心,时时辨识天象。

   莽莽风沙中,隐约走出一个少年。他缓步前行,鬓发华服整洁异常,全然不
见半点尘土,肆虐西疆的风沙与他没有分毫影响。只是他的脸上颇显疲惫之态。

   这少年正是洛风。

   在紫雷天火殛体的一刹,他忽然证悟了那命中注定的百世轮回,千载尘缘。
虽然前世之事破碎纷乱,勉强说来,只是片片连不成完整故事的章回而已。然则
对洛风来说,能得忆起无定天河畔的次次颂经,回想得那一双青瞳,已是足够。

   这一世,轮回已满。

   他只消炼化这一身肉体凡胎,修成仙躯,白日飞升之后,即可脱离这百世千
年以来的因果,重列仙班。这一世的青石虽然尚不知身处何方,但随着他道行日
深,神通初成,必会寻得她的下落。那时以他的宿识神通,定也能助她飞升羽化,
重归仙界。

   洛风深知但凡最后一世轮回,凶劫必大。然则他并不有疑飞升之局,因这早
已是注定的机缘。尘世劫难再凶,也凶不到足够扭转乾坤、倒错因果的地步。他
惟一牵挂的,就是青石。

   坠入浊浊尘世前,她方得脱体化形,修成仙体,神识威能俱未成形,又怎能
如洛风这般身具通玄手段,化解起轮回尘劫来举重若轻,挥洒自如?虽说百世轮
回修满,她也会回返仙界,然则这当中诸般苦楚,那是必不会少的。

   漫漫官道,前无尽头,后无来处。洛风极目眺去,方圆数十里之内,除他之
外,再无只人匹马。惟有胡笳数声隐约从远处飘来,又落于远处。

   洛风微微苦笑。自来他只是听闻西域荒凉艰苦,人丁稀少,此次亲身踏足,
才深知‘古道、西风、瘦马’是何等贴切。

   洛风略叹一口气,又举步向前行去。与那前世因果一起悟出的还有许多仙法
神通,可惜非有莫大神力,难用通玄法门。洛风此身只是肉体凡胎,一身浊气尚
未尽褪,又哪里称得上有什么道行?认真说起来,他此刻体魄也不过比洛阳那些
纵情风月的贵胄子弟强些而已。那些勉强能用的仙术道法,仅能使他免去寒暑之
侵、不受风沙之扰。

   前方再有一百多里,即是剑壶关,出关之后,即算离开了本朝疆域。虽然本
朝在更西之处另设有两个都护府,然则西陲地域广大,这数千里疆土仍是异族蛮
荒的天下。

   剑壶关外,仍需有万里之遥,才是传闻中‘金城千重,玉楼十二,左带瑶池,
右环翠水’的昆仑玄境。

   自来福地洞天,必有真人修行。洛风此去昆仑即是要觅师访道,求那餐风饮
露、炼气修真的法门,以使肉身炼成仙胎,终得羽化飞升。

   从洛阳行到剑壶关前,洛风足足用去两月时光。他也不购买骡马代步,一路
安步当车,缓缓西行。

   其时虽是太平盛世,但路途上也多凶险,特别是如洛风这样的单身旅人就更
是如此。不过此时洛风悟通前世,神通已然初显,无须起卦即可知吉凶,是以趋
利避害,一路自然太平无事。况且这一路上看尽众生浮沉,于他也算是一种修行。

   这一带虽是关内,但也是马贼猖獗之地。此刻官道上惟有洛风一人,方圆数
十里皆为平川,毫无躲藏之处。不过洛风心念一动,已知向前不远即可得食宿,
出关后更是一片坦途,直达昆仑妙境。

   洛风精神一振,一路向前行去。这一走,直从上午走到黄昏,才遥遥望见远
方云霞处升起一缕炊烟。他心头一喜,加快了脚步,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遥
遥望见一根高杆,杆头挂着一面招客旗,旗边已是破烂不堪。

   旗上绣着四个大字:龙门客栈。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这客栈名字如此响亮,那高高的旗杆下却只有前后三
间低矮土房,另有一间单独小房,也不知是茅房还是贮室。客栈正堂狭小,连多
一些的桌椅都放不下,两张八仙桌被摆在了门外。北地风大沙重,不论是何季节,
都难象江南水乡那般在户外饮宴。

   可见这客栈如何之小。

   洛风摇头叹息,但有口茶水有杯淡酒总是好过路边歇宿。是以他仍向客栈行
去。

   龙门客栈中此刻一个客人也没有,柜台后站着掌柜,后厨中掌柜娘子在忙碌,
厅堂中则立着一个打杂跑堂的少年。掌柜是个满脸堆笑的中年胖子,那少年倒是
出乎洛风意料,生得眉清目秀,衣衫洁净,接人待物伶俐得体,行藏言谈颇有灵
气,全不似西北地域那些粗糙人物。

   洛风在店中坐定,随意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色,又要了一坛酒,慢慢自斟自
饮起来。

   此时的西域戈壁,一旦入夜即是寒气侵人。客栈外风沙又起,漫天的黄沙呼
啸而过。斜阳已渐渐隐没于远方的地平线下,西半边的天空尽是火红云霞,东半
边的天空则已挂上一弯新月。

   正是月在天外,日在月西。

   洛风怡然坐在向着店门的位置上,全然不在意扑面而来的风沙,只是凝望云
霞,细细地品着杯中酒。

   “客官,晚上风沙大,要不要小的给您把店门关起来?”跑堂的少年凑上来
问道。

   洛风又望了那少年一眼,益发觉得他聪明灵秀,不该毕生埋没于这等荒野小
店之中。他沉吟片刻,向店门外一指,道:“你看这莽莽风沙,斜阳如血,这才
是塞外风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铁血汉子的戈壁荒原。小兄弟,既然你生在此地,
自然得有所作为,才不枉了来这世间一回啊!”

   少年赔笑道:“小人自幼父母双亡,全仗掌柜收留,才能够苟活到现在。现
在小人既有居处,衣食也无忧,哪还敢奢求什么呢?”

   洛风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道:“唉,痴迷不悟,痴迷不悟,倒是可惜了你
的资质。”

   此时那掌柜似是觉察到了什么,一路小跑过来,堆起笑脸问道:“客官,小
店的菜色您可还满意吗?”

   那少年脸色微微一变,似是怕掌柜责骂,当即悄悄退入了后堂。

   洛风看了看掌柜那张市侩而油滑的脸,眉头微皱,只是挥了挥手,道:“还
可以。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会。”

   掌柜满脸堆笑,唯唯诺诺,回到了柜台后,又噼哩叭啦地打起算盘来。

   洛风正襟端坐,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沙,鬓发飞扬。他手指以奇妙的节奏微微
颤动,杯中的烈酒开始不住盘旋,到得后来,不止形成一个深深旋涡,旋涡中心
中还升起一条小小酒柱。小酒柱腾挪翩然,上升时象游龙升空,下落处似蛟龙探
水,。

   在西天最后一线红云散去之时,洛风忽然长身站起,将杯中酒泼洒于地,暗
自祷道:“我今世即要了却尘缘,重返仙界。一切前因后果、因缘纠葛,尽在此
杯酒中了却!”

   北地多铁血。

   此时虽已全黑,然则朔风如铁,飞沙如刀,店顶的招客旗裂裂作响,这四野
无人的荒漠客栈,一时间竟也充斥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洛风心头豪气上涌,他掷掉手中小杯,改而抓起一只大碗,倒了满满一碗烈
酒,仰首一口干了。

   酒入口如刀,其味虽劣,然则劲道极足,恰合了洛风此刻心境。

   “痛快!”洛风忍不住赞叹一声,如此豪饮可是他平生未有之事。西北酒浆
之凶之烈,又远非中原一带讲究厚醇绵密、余味悠长的酒可比。

   洛阳谁家,行着酒令,温着花雕,偎翠依红?

   都是浮生如梦。

   他又抓起酒坛,就要再倒上一大碗酒。

   古人豪爽,遇事必浮三大白。洛风这才饮了第一碗,又算什么?

   酒坛在提起的刹那,忽似重了几十斤,洛风手一软,拿不住酒坛,又让它重
重地跌回了桌上。

   洛风轻咦一声,颇觉奇怪,又伸手去拿酒坛,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到地动
山摇,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在地。洛风心下大惊,能够引发如此强烈地动的,
若非得道真人,就是罕见灵兽。不论是仙是灵,既然来到左近,他怎会一无所觉?

   洛风心中疑惑之际,忽然发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切起来。他眼角余
光扫到了桌上摆放的一盆汤,当下悚然一惊!

   那汤摆放得四平八稳,汤面上一朵厚重油花正缓缓化开,分毫没有波光涟漪。

   原来非是天动地摇,而是洛风自己站立不稳。

   直至此时,一阵眩晕袭来,洛风只觉眼皮有千钧之重,渐渐垂落下去。他一
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全仗手扶八仙桌,这才没有倒下。

   洛风身体倦乏无力,然而心头一片雪亮,知这酒中必有玄虚!

   不过此前洛风已然算过吉凶,知道虽错投黑店,不过是小小劫难一场,因此
并不惊慌。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掐指颂诀,就要驱除迷药的药力。虽然他此刻并
无任何仙力道行,不过驱除迷药药性还是轻而易去,药性过后召两个丁甲鬼役出
来护身也不算甚难。此劫过后,洛风准备视掌柜夫妇罪业轻重施与惩戒,至于那
打杂跑堂的少年,他倒是颇为喜欢,也是异事一件。想来那少年年纪不大,入这
黑店时间不会太久,又是年幼无知,仍有可取之处。因此洛风打算携这少年同赴
昆仑,参修大道。此子颇有灵气,或许几世轮回之后,也有验证大道、位列仙班
之望。

   只是洛风清心诀才颂到一半,耳中忽然嗡的一声,然后脑后就是一阵剧痛传
来!

   洛风眼前一黑,再也站立不住。倒地之前,他勉强回头望去,这才见那少年
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后。少年手执一根粗大木棒,定定地望着洛风,一张初显
英气的脸孔既无惊慌失措,也无狰狞可怖。

   面对着这样一张无悲无喜的脸,洛风心底渐渐生起寒意。显然这少年做这等
事已是熟极而流,下迷药打闷棍,于他就于每日刷锅洗菜一般随意轻松。

   “这是为何?……此去昆仑,不是一路大吉吗……”

   洛风终于支持不住,轰然倒地。弥留之际,他隐隐听到掌柜那如公鸭般的声
音:

   “没想到这家伙衣着光鲜,行囊却如此寒酸,难怪连马也没得一匹!不过瞧
这肥羊一身如此好肉,少说也够店里一月用度的了。喂!快把他拖到后厨,烧水
磨刀,别磨磨蹭蹭的!小杂种再敢偷懒,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 本帖最后由 kevin031982 于 2006-10-14 14:2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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