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鬼王府
                 
  自别了小茵以后,每日总是战战兢兢,生怕前番溺杀守门小鬼的事情败露,连累小茵,但时日已久,却并不曾听说鬼王有甚动作,于是,原本悬着的一颗心也便渐渐舒缓下来。
                 
  又是一日黄昏,闲来无事,我在桃花林里胡乱转悠,冷不防背后被人一捅,急急回头来看,却是先前小茵跟前的小福子。我忙与他搭讪道:“原来是小哥,吓我一跳。”

  那小鬼冷笑道:“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当初杀守门小鬼的时候怎就不怕?”

  听小鬼又提起那事,我稍有不悦,“小哥不要取笑,可是小茵要我与你前去?”

  “倒是聪明,你是因祸得福,我家主人要你进王府了!”

  “进王府?小茵的府里么?”我竟一时激动起来,内心的欢欣无以形容。

  “哼,天下人却都是这样短见,只是盘算自己的美事,此番是要你进鬼王府,桃花鬼王的华府,我家女主人的府只是王妃宫!”

  “他们还不在一处?”

  “你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耍我!前番你进王妃宫的时候就不曾看见?”

  “可我委实搞不清这中间情由!”

  “我家女主人也有一朵自己的桃花做宫,平日里她却与我家鬼王住在一处,就在你先前见过的那朵大红桃花里,自是形影不离,你此番既进了鬼王府,也是你的造化,从此以后,可以日日与我家主人同处一居了!”
                 
  那小鬼直说得我心花怒放,但转念一想,却又不对,于是,我便问那小鬼道:“只是一事令人不解,还望小哥指教!”

  “你不必说,我知你的迷茫处,你是要问你杀了小鬼,为何我家主人不加追究,反倒要你入府是不?”

  “正是!”

  “说来也是你的造化,那日我家主人回宫后,本是勃然大怒,令四香主携了抽魂桃花前来捉你,但看了那两个小鬼的死相又觉新奇,后从《冥府野魂类册》上查明,你竟是一个水鬼,且又通体透明,便又唤回四香主,要我前来召你入宫去了!”

  “小哥可知那鬼王召我入宫何事?”

  “这个却不知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既是被大王召入宫去,你便是有福之人,日后大王转世打天下时,少不得你的!”

  小鬼说完,便催促着说要赶路,我一时竟拿不定主意,是去是留。但我知道,如果不去,日后鬼王定然不会就此罢休,但若是去,却又不知是福是祸!

  躇踌之间,小鬼却已在旁催促道:“快走快走,若是回得迟了,又不免被大王一顿臭骂!”
                 
  一时无奈,我也只得听天由命,与小鬼前去了。小鬼让我闭了双眼,他自施了法术,喝声疾,再待睁开眼时,眼前已是一个全新世界。

  “快快叩拜大王!”那小鬼说着,便用一只手来在我脖颈轻轻一攀,我也只得顺势低下了头。

  “兀那小鬼,你虽中举入轿,却不得在此胡乱杀人,前番你杀我两鬼,本应将你处死,幸有慧妃替你求情,今免一死,你既是有才,日后与我回归阳世,也有用武之地,不可再度行凶,滥杀无辜!”

  这鬼王的声音与我前番听到的一模一样,难听至极,若是细品,倒像是生铁擦地的噪响。

  “好不懂事的小鬼,还不快快谢过鬼王!”我只在一旁发怔,小茵在鬼王身旁提醒道。

  我朝上一望,小茵正凝视着我,我马上俯身下去,宏声道:“谢桃花鬼王不杀之恩!”

  “嗯,看你像是文弱书生,你日后便在这府里替我掌管册子便了!”

  “遵命!”
  “你可知道是甚册子?”
  “小的不知!”
  “我于你讲,你掌管的册子实是冥府的一个分册,叫做桃花册。凡阴间女鬼名姓,皆在其中,你需每日清点,看有多少女鬼进来,又有多少女鬼出去,需点清了,若是渎职时,老鬼我可要你好看!”
  “请大王放心,小鬼在人间时便是掌管户籍的民警!”
  “嗯,却是扯谎,你在阳世只是一个捕头罢了,说甚胡话!”

  我心中不由一惊,这鬼王竟知过去未来,实是可怕,但无论如何,我总算来到了小茵身边。以后的事,从长计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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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与小茵的第一次会面
                 
  或许人生就是为了等待,那么,活着等不来的东西,在死了以后还需继续去等,等到永远。

  我就这样等待着我的小茵,在每一天!但我却不知她究竟在哪里,这四处茫茫的桃花轿,神秘莫测,找不到尽头,每日遇见的,只是与我一样茫然的举子,我们无所事事,整日游荡,或赏桃花,或吟诗赋,饥餐桃花,渴饮花露。
                 
  一日无事,正想寻几个刚刚认识的朋友做做文会,不料想刚一醒来,眼前懵懵懂懂,竟是先前见过三次面的小鬼孩子。

  我一阵惊喜,他或许是带来了小茵的消息吧。
  “你好吗?”
  “嗯,不必说这些无用的废话,快快起来,与我去见我家主人!”
  “谁?”
  “谁,我家主人不曾忘记你,你倒是先忘了她了!”
  “好好好,小爷爷,你快快带我去吧!”
  “且莫要心躁,桃花鬼王正巧今日不在,你也只有今天一个机会,但要知道,鬼王府人多嘴杂,你需变化了才行!”
  “变化?变什么?”
  “总之变做其他小鬼无法识得的东西!”
  “可我哪会变化,你知道的,一般的鬼怪只会遁形,躲得过凡人的眼睛,可要瞒过鬼眼,却如何容易?”
  “哼!”那小鬼冷笑道,“还是我家主人想得周全,你且看了这个便是!”说着,那小鬼递过来一张破旧羊皮,展开看时,竟是一道咒文。
  “你需用心去记,只记熟了,用心变化了与我前去!”
                 
  我不再做声,只认真去记诵那几句咒文,但令人不解的是,明明就只有几句,但却极是难记,现在想想那桃花鬼王,据说有七十二般变化,不知他平日里下了多少功夫!一顿饭工夫,终于将那些咒文勉强记下,细细想来,却是:般若波若咪嘛哞以陀罗揭菩落萨哆……等共九九八十一字,这八十一字,是记错一个就变不出来的,当然,若是变化时记得,后来又忘去了,便不能再变回来,一生只能变什么做什么,这些全是小鬼头告诉我的。但我却不管这些,只要能见到我的小茵,无论什么样的风险,无都愿承担。

  于是,我变做一只玉佩,挂在小鬼胸前。
                 
  小鬼开始走他的路,不知走了多久,转了多少弯弯叉叉,突然一晃,四周已是人声鼎沸。我们已来到王妃宫里。

  守门的是两个赤发小鬼,看来与带我前来的小鬼很熟,他们老远就招呼道:“小福子,哪里发财去了,今儿大王不在,王妃不还在吗?你怎就跑出去贪玩,不在家中伺候?”

  说话间已到近前,小鬼应道:“我哪里是贪玩,我只奉了王妃命令到桃花坞去采些养颜花露回来,不想今天风燥,却是没有!”

  “扯谎扯谎,方才四香主刚刚采了些回来,你却又说没有,可是贪耍去了,看大王回来我们禀告大王知道,有你好看!”

  “两位哥哥,小弟实是采露去了,想是四香主去得早些,我去时却正好没了!”

  “又是扯谎,你且与我兄弟看看可有甚宝贝瞒着我们!”
  “有甚宝贝?”

  小鬼说着,便要进门,不料那两个守门小鬼却扯住我变化的玉坠道:“这玉坠子哪里来的,以前却不见你带过,舍与我兄弟做耍,我们便不与大王说你今日贪耍!”
  “哥哥要甚都可以,这玉坠子却是要不得!”
  “为何要不得,莫非是哪个多情女鬼送与你的吧!你可要知道,这桃花坞,可是不容许男鬼女鬼有甚私情的!所有的女鬼,除了宫里用的,都要在坞中化做一朵桃花,你若是敢私藏了,小心大王的抽魂桃花。”
  “知道知道,可是玉坠子却真不是甚女鬼送的,我哪里有那样的胆子?”
  “那便舍与我兄弟何妨。”那两赤发小鬼说着,便要来抢,小鬼一时着慌,便与他两撕打起来。我早已看不顺眼那两个无理取闹的守门小鬼,见小鬼又斗不过他们,一时性起,便化成原形,一手一个,提起他两个的琵琶骨,使劲儿往地上一掼,那两个赤发鬼并带我的小鬼都吃了一惊。
                 
  两个守门小鬼道:“好啊你个小福子,你居然敢带恶鬼出入王妃宫,是何居心?看我兄弟禀知大王知道,不杀死你才怪!”

  小鬼苦苦哀求道:“两位好哥哥,莫说了吧,他化成一条玉坠,我却不知。”小鬼说着,又回头向我喝道:“呔,你这野鬼,哪里来的野货,敢化成玉坠骗我,你可知这是王妃宫,擅入者死罪,还不快快滚开!”

  现在看来,见小茵已是不可能了,但我知道,小茵就在里面,这许多年,我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见她一面么?我怎能就这么放弃了见她的机会?想到此,我便飘过去,化做一团清水,将那两个赤发小鬼淹没,消融。我先前在阳世杀人,多是用这样的办法,想想在来到鬼愁谷桃花坞之前,阴世的小鬼,有几个敢在我面前这样的放肆,很久没杀人了,我早有些手痒,今日是这两个小鬼寻死,怪不得我的。等我杀死那两个小鬼,再看那鬼孩子,他早已吓得缩成一团,在一旁发抖了。我走过去,将他扶起来,“走吧,找小茵吧!

  “啊!”小鬼一声惊叫,“你快走吧,你闯了大祸了,快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不行,我要去见小茵!”
                 
  见小鬼害怕,我便将他舍开,独自闯进宫去。这里竟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大殿。四周帷幔连垂,金柱之上,盘龙附凤。我边走边看四周的景物,不久,那小鬼便追上来,“好好好,我的爷,我带你去便是,只是要快,你需快去快回!”

  我便跟着那鬼孩子几个迂回,竟到内宫。

  一个女子独自在案前刺绣,小茵,我的小茵。

  “小茵!”

  我大叫一声,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飘去。

  我抱住她了,我的小茵,真的是我的小茵。

  “阿伟,”只是片刻,小茵便推我起来,“你快走吧,我从魔镜里都看到了,你居然敢杀了守门小鬼,你真是大胆,等鬼王回来,你就走不脱了!”
  “回来更好,我还不曾见过他什么模样,我正要找他呢!”
  “好不知死活,凭你的法力,连变化都还不会,还要我用羊皮卷教你一样变化的本领,那鬼王却变得出神入化,早已是魔了,甚至可与佛祖相敌,你却还在此说些不知死活的胡话!”
                 
  我一时默然。是的,我也知道,我与桃花鬼王还相去甚远呢!

  “那,你与我一起走吧!”

  “不!我不能!”
  “为什么?”
  “我们根本逃不了,我们走不了的,且不要说这茫茫桃花坞,这幽幽鬼愁谷,就连我这王妃宫,你且试试,若是没人引路,你可走的出去?”
  “这宫能有多大?”
  “不大,只是一朵桃花!”
  “一朵桃花?”
  “不错!”
  “哪里有这么大的桃花,可是那日鬼王接新科进士乘的那朵?”
  “不是,只是桃花坞中任意的一朵而已,你在坞中见到的每一朵都是如此!”
  我更加吃惊,“坞中桃花都只有蝶般大小,哪里会有这般巨大?”
  “这你便不懂了,鬼王可使法术将所有的鬼魂化成灰尘般大小,此时,不是桃花变大了,而是你我都变小了!”
  “有这等事?”
  “莫要再说,你快快走吧,要等鬼王回来,你便走不脱了!小福子,快快送他出去!”
  “小茵——”
  “不要再说,只要我知道你在桃花坞就行了,只要我知道你离我并不遥远就行了,你快走啊!”
  “我还会回来找你的!”
  “你找不到我!”
  “为什么?”
  “桃花坞数以万计的桃花,你到哪一朵里去找我?况且,每一朵桃花,你都进不去的。”
  “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一个小鬼!”
  “可是——”

  我还要再问几句时,那鬼孩子却已将我使劲儿一推,周围已是空荡荡一片原野,王妃宫已不知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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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桃花轿
                 
  对于这次科考,虽觉得写得顺手,但毕竟是自己胡诌,本没有什么胜算,但上天厚待于我,我竟中了。

  听其他的鬼说,我能中全是因为鬼王从没看过现代文的缘故。别的鬼都太功利,以为桃花鬼王既是五百年前的厉鬼,就必定要看文言,于是,趋之若鹜,就都做起文言来了,却不料这些鬼在世时多没练过文言写作,临时写来,大都仿得不伦不类,倒是我运气,胡乱一篇下来,竟中了第三名,运气很不错了,我本没有太大的官瘾,我只求能够入围,见得了小茵就是了。
                 
  第三日,所有考中的鬼们都要被招入轿,从此以后,便都成为冥世的宠儿,在冥世,靠着一个桃花鬼王,自然没任何人欺负得了,包括一些大大小小的鬼差魂使。

  冥世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四周永远是一片迷茫。

  我与所有考中的鬼魂们都被那几个考官圈定在一个圆圈之中,说是鬼王要亲自来接的。趁鬼王未来,那几个考官竟施舍似的与我们闲话,讲些桃花坞的事儿。我极想趁此打听一些小茵的消息,但还未来得及细问,一阵阴风起处,考官便吆喝道:“大王来了,大王来了,然后令我们统统跪倒,口里跟着他喊些令人半懂不懂的口号。

  呼唤已毕,却见一朵艳红桃花从天而降,这花艳红无比,当是世间春天的盛红桃花也比不过的,我不由暗吃一惊,想想此前两番见到这桃花坞的桃花,都是残白黯然,毫无血色,这朵桃花却为何会这般艳红?心下虽然生疑,但又不能问人,我亦只得随同其他举子们一样深深叩下首去,偶尔用眼睛的余光瞟一眼神秘的鬼王。

  所有鬼魂全都屏息。
                 
  待那桃花落地,更奇的事发生了,那朵微小的桃花竟倏倏生长起来,几乎不用时间,便长得似佛祖莲台一般大小。再看时,又见那花顶端微微张开,里间有金光溢出。我睁大眼睛,待看一看那鬼王生得如何模样,但等了许久,却并不见鬼王出来,只听得里间传出一声刺耳的怪叫:“着新科进士人等与我同乘,自此以后,同食人颜,同寝花轿,随我去也!”

  话毕,那桃花竟放射万丈金光,似有一股巨大磁力,不可抗拒。

  正纳闷时,所有被金光笼罩的新科进士已被吸附过去。我也只觉头脑一阵炫晕,再待清醒过来,周围已是又一个世界。四面皆是桃林,这里的桃花却又不似来时路上的残白桃花了,棵棵妖娆鲜红,撩人心旌。再看这林中,却又阡陌交通,无数锦衣进士或三五吟诗做对,或五七偕友来游,或三三两两飘摇而去,无不闲适洒脱!
                 
  我正看得呆时,不料肩头却被人猛地一拍,惊得我连忙回头去看,竟是先前见过的鬼孩子。在冥世,这鬼孩子也算是一个故人,我不由喜上心头,便将浑身的慈爱都充斥到脸上道:“我道是谁,原来却是故人!”

  “你只要杀我,还说是甚故人?”那鬼孩子嗔道。

  我知道这小鬼得罪不得,日后寻小茵全要靠他,便哄他道:“谁说要杀,那时只是初入冥世,心下烦燥,一时犯下的傻事,还望小哥不要计较。”

  谁知那小鬼并不相信,我刚一说完,他便冷声道:“哼,世人专一只会油嘴滑舌,怪不得我家主人上了你的大当!”

  那鬼孩子一说,我心中又是一惊,一种知觉告诉我,他的主人正是我的小茵。

  怔了一刻,我便又问小鬼道:“好小哥,告诉我你家主人是谁?”

  小鬼冷笑一声,“我家主人?今天我正是来于你通个信息,还望你日后好自为之!”

  见小鬼要说,我忙换了笑脸,“小哥,快说快说!”

  “我家主人便是你前世里的——”
  “小茵?”我打断他的话,失声叫道。
  “你既已知道,还问什么?”
  “小茵在哪里?”我一时激动,一把抓住鬼孩子的衣衫厉问。
  “呵,问完了用不着,想再杀我不是?实与你讲,在这桃花轿里,你却凶蛮不得,没有鬼王命令,谁也别想逞强!”

  我放了手,“恕罪恕罪,我只是一时心急,小哥不要怪罪!”
  “我家主人托我传话于你,既来之,则安之,切不可再使蛮计,耍甚小小聪明,以致末了害了别人,也误了自己!”
  “小茵没说要见我么?”
  “见你?为什么要见你?”
  “你只是不知,前世里我们是……”
  “好好好,”那鬼孩子打断我道,“前世是前世,与今无干,你不见那魔棺之中,有多少女子前世里公主的公主,娘娘的娘娘,还不一样被那鬼王蹂躏得无法转世,只得自寻绝路,魂飞魄散了事!”
  “那……小茵她……”
  “她好得很,你若真是爱她,就快快死了这份痴心,让她好好儿过日子,你自己也讨些福气!”说完,那小鬼便转身要走。
                 
  说到此,我已知道,以往所有的幻想却都童稚无比,现在看来,前方的路还很长,但究竟有多长,我不知道。
                 
  鬼孩子告别的时候说道:“记住我的话,这里是桃花轿,非别处可比,做事且要小心!”

  我不禁又是一惊,“这是一顶轿子?你是说我们生活在一顶轿子里?”

  “正是!就是你来时见过的那顶大红轿子。”
  “可这世上哪里有这般大的轿子?”
  “不是书生,却也这样迂腐!”那鬼孩子一声冷笑,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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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科考
                 
  老鬼说的不错,等我得了那双神奇的鬼眸之后不久,便有两个厉鬼到魔棺中将我拿去,后跟一个掌灯的小鬼。

  两个厉鬼只管拉着穿在我琵琶骨上的魔链,小鬼头在前面打着鬼火。两个厉鬼只顾开些不正经的玩笑,那掌灯的小鬼却不吭声,他的反常引起了我的注意,细细一看,我才发觉,那小鬼竟是帮小茵给我送信的鬼孩子。虽然我已认出是他,但有两个厉鬼在旁,也不好上前去认,也便一路无话。
                 
  我们在浓雾中飘荡,穿过一条漫长的狭谷,眼前竟如夜一般黑暗。我急使出那双鬼眸,查看四周情势。

  “小心了!”一个厉鬼道。
  “嗯!”
                 

  他们不再说笑,小心地赶路。
  在黑暗中,放眼望去,四面竟是一片桃林,阴气阵阵,无边无际。我愈加纳闷,如此幽暗的冥世,却有这般奇异之处!
                 
  不知行了多久,眼前的一切竟都突然消失,四面里什么也没有。无天,无地,有的,便只是一片迷雾。

  正纳闷时,那两个厉鬼与掌灯的鬼孩子竟也忽地不见,浓雾深处,缓缓飘来一乘大红轿子,细看时,却是那日在鬼愁谷见到的那顶。

  但更奇的是,那轿子并不着地,只悬在半空,下面一座桃花结就的莲台。
                 
  “兀那小鬼,报上名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又起,几乎刺穿我的耳膜。

  我沉默着,不知该不该回答他的问题。

  “小鬼,还不快快报上名来!”那轿中又有一声娇柔的女声传出,竟是小茵!我不会听错,我敢肯定,是小茵,真的是她!
  ……
  我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竟向那轿子飘去。

  “兀那小鬼!”尖叫又起,同时从那莲台上飞来一朵桃花,顷刻之间已到近前,在我面前倏地化作一个厉鬼,舞起长爪向我劈面打来。

  “回来!”那轿中女声又起,刚刚化做厉鬼的桃花又瞬息不见。
                 
  经此一吓,我才从惊愕之中猛醒过来,便向那轿子道:“在下只是一个水鬼,只是无意撞进来的,还望鬼王稍施悲悯,放小鬼一条生路!”

  轿中没有声息,良久,那娇柔的女声才道:“罢了,是你好运,正赶上我家三年一度的科考,万千举子均已早早到来,你却比他们幸运!我实与你讲,若考中时,我家主人便会招你入轿,日后转世为官,若是不中,却要自此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你可听清了么?”

  “小生听清了!”

  “那便好!入场去吧!”
                 
  话语一落,那轿子与莲台竟倏然从中分离,莲台正中现出一个幽蓝的大洞,那洞似有无穷引力。几个跟斗,我已被那大洞吸附进去。
                 
  从那莲台进去,里间却是一个鳞次栉比的贡院,无数举子统着一袭白衣,一顶黑帽,正被贡院门口几个考官验明正身,有序入场。

  再细看自己时,方才发觉,不知何时业已与那些举子一般打扮,手中又多了一杆毛笔,一纸凭证。
                 
  入场倒是顺利。

  等所有举子入场完毕,忽然平空一阵阴风,迷雾又起。细看时,才发觉周围的举子们都已不见,紧随着是一声尖叫:“鬼愁谷桃花坞三年一度聘选英才科举考试现在开始!”
                 
  那声音一刚落,手上已多了一份试卷。

  打开看时,竟全是一些怪题。不及多想,便信手胡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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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魔棺老鬼(续)
                 
  我也不知究竟在那个空旷的魔棺之中呆了多久,总之是很久吧!
                 
  几乎每一天,都有被那鬼王吸尽美色的女鬼抛下来,她们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蹲在某一个角落,或啜泣,或睡觉!四周是一片黑暗,我看不到她们,她们也看不到我,在这魔棺里,惟一能够视物的便是那个三百岁的老鬼,但奇怪的是,那老鬼只与我交谈,却从不搭理那些被抛下来的女鬼。

  在那些女鬼之中,我不知有没有小茵。我问老鬼,老鬼却只是笑着唱他的“死了”歌!但一种知觉告诉我,小茵还没有来。
                 
  我便只有在这无边黑暗之中等待,小心地守候我的希望。

  有一天,那老鬼却突然对我说道:“你来!”

  我循着那声音朝老鬼走去,在他身旁停住。

  “我叫你过来,是觉得你便是我要等的人,我想帮你!”

  我愕然了,要帮我?在这毫无道理可讲的冥世,他能帮我什么?

  “你不信?”他见我不说话,便生气地问道。
  “我信!”
  “嗯!那你就照我说的去做!”
  “你为什么要帮我?”
  “好吧,我告诉你!”那老鬼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与你一样,也是一个徇情鬼,我的爱人也被那桃花鬼王吸尽了美色,欲死不忍,欲生不能,我们便只能天天耗在这魔棺之中,她没有死,我舍不得她死,她便在这魔棺之中,她附在我的体内。”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附在你体内?”我不解地问。
  “因为她太丑了!”
  我欲加惊愕,想不到这老鬼竟也是一个如此苦命的人。
                 
  那老鬼轻声抽噎了一下,继续说道:“三百年前,我还是一个二十岁的童生,我与邻居香云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的一对儿,不料州上却有一举人老爷觊觎小云美貌……最后,小云不忍屈辱,同你一样,溺水身死!她本想去寻那举人索命报仇,谁知在冥世却被桃花鬼王拿住,吸尽美色!后来,香云不愿再转世为人,我又哪里舍得让她独自在此受罪,便跟来了。”

  “那……你能否……”我本是想问那老鬼能否让他的香云出来一见。

  那老鬼却道:“你们现在的新鬼,都如人世间那些凡夫俗子一样自私卑劣,你且莫急,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若是答得好时,我便将这双鬼眸白送与你,再告诉你这桃花坞的诸多密事,待你出棺之后,便可寻那鬼王报仇了!”
  “莫要误会!我不是……”
  “不要再说,你且听我的问题便是!”那老鬼道,“你且说说,人为什么要活着?我苦思冥想了三百年,却想不出一个答案!”
  “人为什么要活着?”我也有些茫然。以往,我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但若是要我说出个具体的答案来,却又一时语塞,没有言辞了。
  “你若是真答不出,也便算了,我想了三百年都不曾悟出来,你一个新死的小鬼,又怎知其中道理!”
  不知为什么,经他这么一说,我竟忽然有了一些感悟,于是,便信口道:“人活着,该是为了等待!”
  他大惊道:“等待?等什么?”
  “等待希望!等待所有你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当然,这种等待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但我们还是要等待!”

  待我说完,那老鬼不再说话,只在黑暗之中静默。
                 
  我说不准先前的一番话对他而言究竟有什么用,良久,那老鬼竟长嘶一声,黑暗之中砰的一声巨响,黑暗里燃起了两盏蓝幽幽的鬼火。

  “年轻人,你看看罢,看看这幽幽的冥世!看看这冥世的魔棺!”
                 
  等自己澎湃的心潮稍稍平静,我便放眼去看。只见眼前站着的竟是一个无足的老鬼,头发披散倒垂,在地上散成一片!那老鬼最奇的却是两只眼睛。方才那蓝幽幽的鬼火便是从那双眼睛中射出来的。趁着微弱的蓝光,可以看到魔棺四周的女鬼。但却依然无法看到魔棺的尽头!三五个白衣的女鬼,都将自己的头深深垂下,不愿让我与那老鬼窥见她们的容貌。

  我飘过去,想看看这些曾经貌若天仙的女鬼究竟被那桃花鬼王折磨到了何种地步,不料老鬼却倏地飞过来将我扯住,“你是找死!她们个凶厉无比,你却招惹她们!”

  我也只得罢休。

  “你且过来!”老鬼道。

  我在老鬼身旁停住。

  鬼火熄灭,魔棺之中重复一片黑暗。

  “你答对了!我告诉你这魔棺的所有秘密,并借你一双鬼眼,你便可救你的小茵去了!”
  “这么说小茵还没有被抛下来?”
  “不错!这桃花鬼王原本是大明的状元,也是个极有涵养的人,凡有才色双绝的女鬼,他也同样有怜香惜玉之心,你说的小茵想是不曾被抛下来,你想,她到冥世已经一年有余,若是一般女鬼,早抛下来了,现在不来,大概是讨得了鬼王欢心吧!”
  “这……”
  “你莫说话,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自要答谢于你,老鬼这双鬼眸是用不着了,你拿了去,便可在桃花坞各个暗道里视物,不瞒你说,你便是我要等待的人!”

  我愈加愕然。
                 
  “三百年前,我曾拿这个问题问过一个和尚,但那和尚却笑而不答,说是三百年后定有一个小鬼告知我答案!如今你的答案虽未让我完全满意,我也算是有了收获,不枉等这三百年!”
  “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实与你讲,这双鬼眸本是那和尚托我转给你的,我白用了三百年呢!如今既是主人来到,理应还你才是!”
  那老鬼说完,只见蓝光一闪,我已可以视物!
  “老伯——”
  “莫要多言!你且听着,你只需在这魔棺中耗够百日,那鬼王自会差鬼拿你出去,然后到桃花坞参加科举,若是考中,你便有机会救小茵了!”
  “这冥世也有科举?”
  “错!是桃花坞有!那桃花鬼王不仅仅是要修成天下第一美男,更要一网打尽天下奇才,怕是若干年转世以后要做一世帝王也未可知!”

  我不禁大惊,不知那桃花鬼王究竟是何等厉害角色,竟有这样出人意料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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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魔棺老鬼
                 
  那鬼王说完,呵呵一声怪笑,只见那顶红色轿子倏地平地飞升,直朝鬼愁谷深处飞去,轿子后面竟有万朵桃花结成一座莲台,其它张灯施旌的小鬼们纷纷在原地跪倒,直等那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才惶惶然抬起头来,继续各自手上的事情。我看得目瞪口呆,正疑惑间,却有两个小头目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傍定我的双臂,将我朝那鬼王刚刚离去的高台走去。我因被那鬼王在琵琶骨上穿了魔链,无法变幻腾挪,只得眼睁睁地由着两个鬼头任意摆弄。

  两个鬼头将我推上高台,原来,那高台正中却是一个黑幽幽的大洞,深不见底!一鬼头恶狠狠地说道:“下去吧!敢来这桃花坞寻事!”

  正疑惑着,已觉身体急速下坠,耳边又一次疾生冷风,良久才觉得到了一处冰冷的所在。我是水鬼,按常理该不惧寒冷才是,但此刻竟觉寒意深沉,内心又是一惊!
                 
  我四周打量已毕,并无异常动静,正要寻一处地方歇息,却忽听黑暗中传出一声惊叹:“世人都道死了好,谁料死后罪还遭!世人都道死了好,死后仍思阳世娇!世人都道死了好,谁解死后苦难熬!”

  “谁?”我向那声音问询道。
  “小伙子,莫要害怕,老鬼在这魔棺中已三百年了,先前曾见多少这般那样的鬼魂被抛进来,都如你一样儿胆小怯懦,不过,习惯之后也便好了!”
  我只觉无比羞愧,便接过那话茬道:“老人家取笑了,我只是一个小鬼,因不识这冥世道路才误撞进来,谁料却得罪了你家主人!”
  “凡人果然没几个实诚东西,你这厮做鬼也不改这卑劣本性,我且问你,你果真只是误撞进来的么?却要瞒我!”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一五一十道:“不瞒老人家说,我是前来寻我亲人的!方才怕那鬼王耳目太多,故不敢明说,还望老人家海涵!”
  “这便是了,我却告诉你说,那桃花鬼王可非一般的主儿,若是要从他那里想讨出个豆子怕也是难,更莫说讨出个人来!你却说要救的是谁?”
  “崔小茵!”
  “崔小茵?你快快死了那份心思,那崔小茵被桃花鬼王那厮日日困在红轿里边,莫说要救,就是近前一步也是难事,还是让老鬼给你指条明道,早早转世才是正事!”
  “多谢老人家美意,只是此番我已打定主意,定要救小茵出来,无论那鬼王如何凶狠,就是魂飞魄散,也要一搏!”
  “好个不知死活的书生!我看你白白净净,一介书生,却还这等横蛮。你可知那桃花鬼王的来历?”
  “不知!”
  “听我于你说来!那桃花鬼王本是五百年前大明的状元,只因相貌奇丑被几个小人逐离朝廷,谪为庶人,这鬼王一时气不过,便在一桃花林里寻了短见,并发誓要修成天下第一美男,也是天不灭他,第十八代阎罗王见他死得冤枉,便将这冥世第一个好去处桃花坞赏赐给他,他却将冥世所有美貌女鬼皆捉于此,耳濡目染,竟日渐英俊起来,只是这鬼王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又死得奇冤,非常鬼可比,自是法力高强,莫说是你一个,就是这冥世所有的恶鬼结连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

  听完老鬼的述说,我不仅从心底叹道:“有这等事?他倒也是一个不顺遂之人!”
  老鬼也笑两声道:“天下事公平的能有多少?”
  “那依老人家说,我只得认了命了!”
  “那倒也不是,若是那鬼王将你家小茵美色吸尽,抛进这魔棺之中,你们便可完聚。只是你且感受一下这魔棺的温度,奇寒无比,你可知这是为何?”

  我摇一摇头,那老鬼接着说道:“这魔棺便是因有许些女鬼被那鬼王吸尽美色,抛进来后,无法忍受美貌被毁之痛,纷纷自行崩散,化为缕缕寒气所致!”

  听老鬼如此一说,我亦只觉万分诧异,“有这种事?鬼若再死不就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了么?”

  “说得不错,但若是她们再度转世为人,便要生得奇丑无比,女人多是爱美,有谁肯带这样一副惨相面世?到那时,却是真的生不如死,所以,这女鬼们便都一死了事!”

  老鬼顿了一下,我也长叹一声道:“想不到阴间也是如此!”

  “也不能全怪那桃花鬼王,是那些女鬼自己未曾顿悟罢了,人之一生,无论美丑,还不一样是酒囊饭袋,无用皮囊,到头来撒手西去,入地狱上天堂却并不看重你的相貌,可人世间却总有许些痴者为色痴狂!当真是人世一大悲哀!”
  “那如今死在这里的女鬼会有多少?”
  “无计其数,来时路上想必你已见过桃花坞的惨白桃花,一朵桃花便是一个女子,五百年了,谁知那鬼王究竟害了多少女鬼!”
  “确实可恶!”
  “可恶倒也是实,想那阳世的桃花,缤纷绯红,可这桃花坞的桃花,却片片被那鬼王吸尽精髓,都化作朵朵纸花了!鬼愁谷的名号,可不是胡乱叫的,此地着实令鬼犯愁!”
                 
  在黑暗中,听那老鬼娓娓道来,我却只记住了六个字:鬼愁谷,桃花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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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初入桃花坞
                 
  我只顺着那老僧钵盂射出的金光向前飘去,不知多久,也不知疲倦。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这次回归冥世,竟与化鬼如此相像,周围的一切,新奇而陌生!这条路是我以往所不曾走过的,我心中充满了疑惑,那老僧何以会知道这样一条通往冥世的秘道?带着我的疑问,不知究竟飘了多久,那金光忽而不见,我被重重地抛到地上。面前已是另一个迷一般的世界。
                 
  如果你见过冬季早晨六点钟的浓雾,那么你便可以想像我此时身处的境地是何情形!我的周围全被一种似雾非雾的东西遮掩着,幽暗迷朦,浓得不能化开,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全都神秘而不可知。我便在这迷雾之中摸索前行,心中充满疑虑与恐惧,真的,那一刻我十分害怕,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害怕,更不知道怕什么,总之,是一种莫名的,发自内心的,或是出于本能的恐惧!大约有三柱香的功夫,我来到了一个三叉路口,陌生的古道旁边,分别竖着三块不规则的黑色巨石,其中向左的一块石头上赫然用隶书刻着三个大字:桃花坞。向右的一块石头刻的是“奈何桥”,另一块直向前方的却是“地狱门”。

  这一切使我十分愕然,冥世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已看完游遍,不想还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叉道!

  出于一种好奇,我想伸手摸一下那块写着桃花坞三个字的黑色巨石。就是这个地方锁了我的小茵吧,让我稍加停留,看一看这块耀武扬威的标志牌吧!我发誓,等我救小茵出来,我一定要将它砸碎,焚烧!让它永远在这幽幽的冥世消失,不能再禁锢任何向往自由的灵魂!

  但出人意料的是,我的手刚刚接触到那块黑色顽石,甚至我还未曾完全感受得到它的冰冷,它却已如一团蒸气一般倏然蒸发,什么也不曾留下!我被这突如其来料想不及的一幕惊呆了,这就是桃花坞吗?它究竟是一个什么的地方?
                 
  就在我正因那黑色巨石的融化而发怔的时候,忽听地下隆隆做响,我愈加愕然了,接着便见无数的恶鬼从地下钻出,挥舞着尖锐的利爪凶神恶煞朝我扑来,我急急化做一滩清水,从鬼群中泄出,在通往奈何桥的路口复原,然后闭上眼睛,没命的逃窜。无论前生还是现在,我敢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以往,都是我拿枪英勇无畏地去追击别人,可现在,这一切却都又莫名其妙地倒转过来,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身后鬼哭狼号,喊声震天!我所有的心思,都用在逃窜,逃窜,逃窜——一路狂飙,我完全可以想像我自己疾飞的速度,听听追兵渐远,我刚想放松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头上却嘣地被重重一击,后来的事情,我已全然不知。
                 
  待我醒来,我已身处一个令人称奇的地方。四周仍然有雾,只是比来时淡了一些,隐约可以看清四面的景物。

  这是一个山谷,说是山谷,却与阳世的山谷不同,这里的山谷是封闭的,没有阳光,没有天空,有的只是幽暗与阴森!但令人不解的是:这条狭长的山谷之中却长满了桃树,我知道现在的人间是正是冬季,而这座山谷之中,桃花却依然开得正艳,但可惜的是,这里的桃花全不似人间的桃花那样艳红动人,它们全都毫无血色,每一个花瓣,每一根花蕊,都是透着一种惨白。谷里有叮咚的流水,像人间自然界中的流水一样悦耳动听!我一时竟全忘记了自己已身陷险境,只感叹起这冥间的世外桃源!
                 
  “来者是谁?”

  正当我沉醉于这冥世山谷美景的时候,一声尖啸劈空而来,传入我的耳朵,几乎刺穿我的耳膜。我回转身,定睛看时,面前早已闪出无数盏绿幽幽的鬼火,十丈开外,一处高台,一顶红色轿子悬在半空,刚才的声音正从那顶轿子里传来。想必定是桃花鬼王了!我便对那轿子答道:“我只是一个水鬼而已,误冲横撞,竟撞到这里来了!”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到此送死!”那尖利的声音又起,我不觉皱了皱眉,不知这鬼王前生是何等样人,声音竟如此难听。

  我刚想发作,但转念一想,来时那高僧分明说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便强装欢颜道:“方才来时路上我分明看到有三块黑石,但走的却是往奈何桥的路!”

  “呵呵呵呵——”那轿中声音笑道:“你看这可像奈何桥?”

  我无语,那轿中的声音又说道:“实与你讲,这便是冥世第一隐秘所在——鬼愁谷桃花坞,你既冲将来,只有一死了结!再者,你居然还敢弄碎了我的路牌,实是该死!”

  对我而言,本已是鬼,死又何惧,只是心中不免生疑,我明明走的是奈何桥的路啊。想到此,便问道:“我方才确真是走奈何桥的路,却怎会到了这里?”

  那声音又骄笑一声:“人生无常,冥世亦然!却不知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世道,人尤不可信,你倒信起那三块专能惑人的石头来了!实于你讲,你走的这道,便是通往我鬼愁谷桃花坞的路!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吗!”

  听完那鬼王似真似幻的一段戏谑,我一时茫然,从人间到冥世,我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不知我可以相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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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云游高僧
                 
  我在痛苦中沉沦,并在迷茫中杀人。

  直至有一天,遇到一位云游的高僧,我的生活才发生了改变。
                 
  那是一个阴冷阴冷的夜晚。我醉酒了,照例想杀一个人,没有理由,只是想而已!雨与雪粒掺杂在一起,簌籁地扑打着沉睡的大地,也叩着我化鬼的那面水塘,像敲着我时善时恶的灵魂。

  我驾着一团轻雾,步履蹒跚地飞来。
                 
  水塘岸边竟坐着一个须发斑白的僧人。他是来捉我的吧!我想。

  我上前刚想将他推入水去,不料那僧人却在我近身的一瞬之间反手拿住了我的琵琶骨。所有的鬼怪精灵,只要被拿了这个致命的部位,便不能腾挪,不能变幻。在阴间,鬼差们便是因为有这手绝技才降服了这样那样的凶魔恶鬼,而今,我既被人拿住了这致命的部位,定死无疑了,在感觉深处,我第一次尝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我只有闭目等死。

  “水鬼杜伟,老衲等你多时了!”那老僧道。
  “你是谁?你怎知道我的名字?”没有惊恐,但却有着无限的迷茫,我问那拿我的僧人道。

  那老僧只轻淡一笑,“出家人无姓无名,我便是我!”

  听他如此回答,我一时不知再问些什么,便随口问:“你从哪里来?你要干什么?”
  几乎是不加思索,老僧便答道:“四海之内,皆是我家,我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老衲前来,只为了你!”

  经过很多事,我本已对人生冥世不存什么希望,自然也不会对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和尚有甚好感,“杀便杀,我既被你捉住,多是一死,不用多说!只是你用这等卑劣手段捉我,我有些不服!”我忽然大义凛然,毫不畏惧地说。

  但,或许他真是一个出家人吧,听我这样说来,他竟改了口,“阿弥陀佛,既是施主如此说,我便放你下来,你却说如何决胜?”
  “你我赌一局如何?”
  “出家人本不擅赌术,既施主说要赌,便赌一局不妨,不知如何赌法?”
  “你放我下来,若能再次出手即可擒我,我便算输!”
  “这赌法于施主实是不公,想老衲今年已一百八十余岁,修炼三个甲子,让老僧拿你,还不易如反掌!”

  我知道,他说的全是实情,我逃不出的,于是便淡然说道:“也罢,人世本也如此,死生无常,福祸相依,我不逃了。”

  话刚说完,那老僧人便放声朗笑起来,“哈哈哈哈——施主已有长进,且论一论这人间是非吧!”

  我惊愕不定,“你不是要拿我的吗?我知道,我是鬼,不该游离人世,你拿了好了,即便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

  那老僧又笑笑,“施主却也痴迷!做人做鬼也只是状态变幻,并无大别,方才老衲只不过试试施主心绪,施主不骄不躁,已能听得老衲绕舌了!”
  “那……你……你不是来杀我的么?”
  “阿弥佗佛,善哉善哉!出家人以善为本,虽你只是一个厉鬼,老衲也要将你超度才行,哪有滥杀之理!”
  我一时愕然,“我杀过很多人的,我该死,你杀了我吧!”
  “生何欢,死何苦!人生在世,生即是死,死亦是生!施主至今还未醒悟么?”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
  “只是你尘缘未了,当初你仓促化鬼,实是不该!这许多缘由才造成你今日局面!”
  “我……”不知为什么,平日里被我视做仇敌的和尚在今日竟忽然让我备感亲切。一切都有定数吗?我想。
  “你可愿一心向善,重新到人世投胎?”
  “我……我不愿!”
  “罪孽,罪孽!此番我于你指点一条路去,速速了结你前世姻缘,日后我再来超度你便是!”
  “可我是鬼,您是法师,我们只能相互仇视,您又怎会真心助我?”
  “阿弥陀佛,敌敌友友,恩恩怨怨,一切皆都是空,敌亦是友,友亦是敌,恩亦为怨,怨亦为恩,这人间冥世又何尝不是如此?施主化鬼多时,难道还不曾醒悟么?”
  “这……”我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施主,还信不过老衲么?”
  “信!”不知为什么,我已对他没有丝毫的防备。
  那老僧笑笑,“那便好,你化鬼只为寻小茵姑娘,我且为你指点一条寻她的道路,只是有去无回,你当离了这里,还人世一个清净,也好用心了解你前世恩怨是非,到时老衲自会前来接你回去!你可去么?”

  我一时犹豫不决,让我永远别弃我留恋的水塘?我怎知道这和尚是不是唬我?

  “施主总是信不过老衲,世人多是疑虑重重,不想化鬼也不改这顽劣禀性!”
  “我信,我信,请高僧指点迷津!”
  “这便好!施主请看!”

  那和尚说完,只将手中钵盂朝天一抛,立见万道金光,直射向无边的黑暗,通往一个不可知的所在。

  “你且看着,我这金光今为你铺就一条通道,小茵姑娘被困在鬼愁谷桃花坞,那桃花坞坞主乃是阴间第一恶鬼桃花鬼王,你今去是福是祸,全在一线之间,施主保重!”
  “只要能见到小茵,就是魂飞魄散,我也再所不惜!”
  “休再说这些混话,快快去吧!你我也是有缘,三年之后,我会到桃花坞接你回来!”
                 
  我知道不必再说什么,前面的路,我必须走,没有选择,也没有后悔,从我化鬼的第一天起,这一切,似乎都已注定!

  桃花坞!

  无论它是什么样的地方,我都要去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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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迷茫

  我哭泣,只因我忧伤。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所有活着的人竟容不得一个只能于暗夜里飘泊的鬼魂。他们先是请来一些拙劣的法师,接着又在每一个艳阳高照的白日里明目张胆地用推土机填充我的水塘,我虽无意与人为敌,但这一切,又怎能不使我怒火中烧!所以我在夜间招引百鬼,迷住他们的心窍,奴役所有已入帐篷熟睡的工人出来挖土,并砸碎他们全部的工具。我所做的,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可怜的愿望——有一个栖身之地!然而,我的反抗不仅无法驳得人类的点滴同情,相反,他们更加变本加厉地掠夺和破坏着我的一切!有一天,他们居然把我的遗体打捞上来,浇上汽油付之一炬!要知道,我费了多少精力才勉强护住我的遗体呀!为了不使它腐烂,我要夜夜往来于阴阳两世之间,采得阴间的寒气为它护颜。护着它,我便能有一丝精神的寄托。做为一个溺水而亡的殉情厉鬼,爱人没了,要是尸骨再没有了,我还有什么?以后的日子,让我如何寄托自己散落零乱的精神?但可恨的人类,却不容许一个可怜的鬼魂保留它最后的东西!

  我发誓,所有参予此事的人都得死!
                 
  当晚,月色如水!

  在这凄美的夜里,我要杀第一个点火烧我遗体的人。

  ——他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就住在离我水塘不远的一个小区里,这里是市效。

  我遁形进入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吹着口哨洗澡。我不禁喜上心头,哈!该他死,他居然敢洗澡!水是我最爱的东西了,也让他死在水里吧!

  我从浴缸底部的下水道里进去,汩汩做响。我不时变幻各种颜色,时而鲜红,时而墨黑,时而靛青……

  他闭着眼睛,愚蠢地用手抚着胸前的一朵刺青。那是一柄剑,剑上绕着一条蛇。这样的人,活着也与世无益!我想。我生前,就抓过很多纹身的青年,他们大都流氓成性,好吃懒做,所以,我对这种色厉内荏的纹身者本没有什么好感。

  我用我的寒气渐渐变冷一缸热水。他感觉到水冷要出来的时候,我便使那满池的水于瞬间结冰。他只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躺在冰冷的浴缸里等待死亡。
                 
  “你知道你为什么要死吗?”我冷冷地问道。

  他四处张望,惊慌失措,却始终看不到任何他想看到的东西,只万分惊恐地说道:“知道,以后不了,我以后再也不了!鬼爷爷,你放了我吧!”

  “哼,知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要死?”
  “我十六岁偷过别人的手表,十七岁骗过一个老头的自行车,十八岁捅过小刚一刀,十九岁抢过一辆摩托车,二十岁骗过一个女孩子……”

  我在一旁听他惶惶然絮絮坦白,既觉可笑,又觉可恨!但他直到最后也没有说他曾经烧过我的遗体!那件事于他,可能并不算什么吧!但却令我失去了我所有的一切!他必须死!

  看着他胆怯的样子,我想马上就杀死他,我最看不起的便是这一类平日里装腔做势耀武扬威却又在死亡面前畏缩怯懦的人。

  我变成生前的模样,但我的尸骨没了,只能用水组成我全身的每一个部位。

  “你认识我吗?”

  他看到我的样子,马上大声哭号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相信,所有的人,怕都不会见过这样的鬼吧!——透明的,水做的鬼!

  他的哀求更激起了我的厌恶,我狠狠地朝他扑去,将他团团裹住。十分钟后,他的真气被我吸尽,只留下一张干瘪的人皮。我重新化为乌有,飘在窗前得意洋洋地欣赏我的杰作。
                 
  我稍事休息,正要离去的时候,却从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有钥匙转动的声音,门开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走进来。窄窄的削瘦的脸庞,虽不美丽,但却清纯可爱。

  她向前走了两步,似乎发现屋里气氛不对,接着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寻找屋子的主人,终于,她打开了洗澡间的门。

  “天啊!”她惊恐地嗫嚅着,睁大了恐惧与疑惑交织的眼睛,接着用手捂住那张清瘦的脸庞失声恸哭起来。

  她伏在他身上,忘我的哭泣,竟全然不顾他狰狞的死相!我有些心伤,更有些嫉妒!

  一种莫名的悲悯自心底缓缓升起,迷漫了我的全身!同时,一股翻涌的凉气也自喉间升起,出口化成一声凄厉的鬼叫。我哭叫着,从窗间飘然飞去!

  我突然感到迷茫。是我杀了别人,可我为何又会如此痛苦?杀人者与被杀者究竟谁更不幸?这许多,都令我不解!

  想一想化鬼以来所有的经历,我最深的感受便是——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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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欲善无门
                 
  自从我残忍地杀了那头母牛之后,每个夜晚,良心都如毒蛇一般咬噬着我的良心,令我无法心安,无法入眠。

  想一想从鬼到人的所有沧桑,我竟忽觉莫名的惘然。在人间,我是一个好人,至少我活得心安理得,而在冥世,我该算是一个什么样的鬼呢?因我选择了溺水而亡,所以我性情阴鸷,浓重的阴气又决定了我超强的法力,使我成为一个厉鬼!
                 
  一切都发生在无意之间,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无奈而不可知的错误吧!当初选择溺水的时候,只是想成为一个厉鬼,好不忘冤仇,也好去索夺那些禽兽的性命。可谁知在化鬼以后,最初如血一般浓重的仇恨竟倏然消散,淡若云烟!相反,我本善良的性情却不时闪现出令我自己也无能为力的恶念。

  呜呼!无法可想!真的,我是说我自己!
                 
  自那件事以后,我下过一万次决心,我要改过自新,重新作鬼!可是,我已有了心魔,而心魔却是我驱除不去的。

  面对自己禀性中时善时恶的两面,我感到无所适从!
                 
  我仍夜夜游荡于那口古老的水塘之上,时而行善,时而做恶。但凭着良心,我可以说,只有行善才是我的本心,我不愿做恶,不想做恶,但我不知为什么又会一次次地伸手夺去别人的生命!每当我的双手于无形之中夺去别人生命的时候,我都心恸不已,可我无奈,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于是,我只有哭,在每一个夜晚,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之中悲痛欲绝!
                 
  大概是因我的过错吧!

  有人请来了法师,他们设坛布场,焚香使令!

  我知道,他们是想捉我,此事令我心痛不已。我的确做过一些坏事,可那一切却都并非出于我的本心,况且,我也做过许多好事啊!但为什么健忘的人们却只单单记住了我的旧恶,而独不去怀念我的新善?甚至,我看到,就连我曾救过的人也加入到捉我的行列中来了!这一切,又怎能不激起我冲天的怒火?

  我不知那些所谓的和尚道士们是否真有捉鬼的法术,但无论如何,我勿需害怕什么,因为我无影无形,且是一个旷世少有的厉鬼!我死的时辰,地点,我的死因,都决定了我超强的魔性!

  说句发自内心深处的话吧!我本不愿杀死他们,那怕他们在阳间干些招摇撞骗的勾当,他们也还不至于去死,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双手还是一次次地夺去了他们的生命!
                 
  我悲伤,我哭泣,为着他们,更为着我自己。

  我曾附体于一个老汉身上规劝过人们:我不愿与人为敌,我只在我死时的这口塘上飘浮,不招谁惹谁。我只所以来这里,也只是因为时日已久,我习惯了这里的清静与阴森,就像他们习惯了家的浪漫与温馨一样。我向他们下跪,求他们不要再来,别再与我纠缠。我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孤魂野鬼,何必与我计较呢?我只在夜里,在他们都睡熟的时候回来看看,抚慰一下自己心灵的伤痛,可人们为什么就不许?
                 
  我孤独,于是我狂饮!
                 
  人们仍不思悔改地请来一个个自以为是的所谓高手,我不想杀人,可又别无选择!他们的桃木剑,八阵图都充满了敌意,并时时撩拨着我内心深处被我极力压抑的恶。于是,他们一个个暴尸古塘。在人们惊慌失措狼狈逃窜的同时,我惟有放声高哭,发泄我满腹的忧伤。

  ——一种欲善无门的忧伤!

  我实在不知如何才能把他们当做我的朋友!
                 
  朗朗乾坤,幽幽冥世,有谁可以将我从这痛苦的煎熬之中救出,将我超度,使我一心向善!

  我孤苦而无助,只得如以往夜夜飘游,在人间,在冥世,更在善恶两念之间,徘徊,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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