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以报恩,漂泊海外永远的痛

在疏于亲情的北美,除了与妻、女儿这个三人小家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偶尔与朋友的小酌聚谈之外,就是隔着大洋,与国内亲友的长途通话,沟通、维系着血脉亲情。拜赐北美通讯费用的低廉,越洋长途甚至低于国内本地通话的费用,只要情况与时间允许,通话总会很长,很长。每个星期同母亲通一次电话。通常不会短于一小时。听母亲讲自己的事,家里的事,亲友的事,家乡的事。退休金又增加了;医保的报销方式改变了;姨妈的小儿子结婚了;隔壁的唐妈妈去世了;老年人去公园免费了;我儿时的伙伴下岗了...。熟悉的人们来来去去,生生死死;熟悉的城市日新月异,面目全非。听起来亲切、温暖,还有伤感和惆怅。母亲并不抱怨我和弟弟都远离故乡,一个在加拿大,一个在美国。她也曾来加住过一年半,并不习惯和喜欢这里,又返回了国内。她说我当然希望你们能在身边,但是你们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只要你们好,儿媳们和孙子孙女好,我也就好了。话虽这么说,为人之子,难道我就感受不到母亲的无奈和孤独?
每个母亲都是伟大的。养育子女这个人类最平凡的工作,也是最艰辛的工作。往往是我们自己养育子女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父母的养育之恩。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没有机会报答父爱。那是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我正上大学,在暑假从外地学校返家度假的途中,突然接到父亲去世的噩耗。父亲有糖尿病,但那并不是一个足以致人死命的病啊!由于十分少见的原因引起消化道大出血,导致父亲突然去世。想不到离家时火车站月台上的挥手一别,竟是永诀!我好后悔没有订早一天的返家车票,能与父亲见最后一面。父亲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谈及他身体尚好,精神愉快,正常工作。并附他写的一首七言绝句,勉励我们兄弟学业有成。父亲是一个正直和传统的知识分子,虽是工科出身,却十分喜爱旧体诗词,我至今仍非常清晰地记得幼时坐在父亲腿上听他教我词牌和韵律的情形。然而再见面时,已是天人永隔。在与父亲遗体告别时,我默默发誓,此生要孝敬母亲,报答挚爱我们的父母。
父亲去世后,母亲靠自己一个人的工资,供养我们兄弟完成了大学学业。父亲的工资当时还算高的,但因我们兄弟均已“成人”,所以没有任何抚恤费,只是一次性补助发给六个月工资了断。母亲是名普通干部,工资七十六元(那时普通工人工资仅五十元左右),好在当时实行的是免费教育,若在今天,要供我们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能想象和体会母亲当时的艰辛。我当时的生活费是每月二十五元,周围的同学也多是如此,每月四五十元的,就是很好的家庭的了。我当时最渴望的“奢侈品”是一台电子计算器,但即便是最便宜的也要一百二十多元,是母亲1.5个月的工资,我不忍心。我还是用计算尺(77级的同学应该还记得那是什么东西吧)。考试的时候就去设法借一个计算器。碰到期末大考,全校学生都要考试,作为外地学生也没其他门路去借,只好拉计算尺。记得有次考试,公式推出来很复杂,计算尺没法算出结果来,我把算式列好,常量、变量代入,注明“因无计算器,无法得出最后数字”然后交卷。那次考试得了87分,也不知该题是否得分。母亲省吃俭用,每月按时寄来汇款单,逢年过节时,还多寄一些。那时我每年只回家一次,母亲总是做我最爱吃的菜,心满意足的看我吃饱。
毕业返家之时,家里已迁了新居,一幢崭新的单元楼。远远的看见那幢楼的灯火,不知道哪一个窗口是自己的家。返乡的游子,虽然不认识自家的窗口,但知道,那窗内,那灯下,是等待自己的母亲。母亲已添了不少白发。母亲怎会不老呢?当她的丈夫已经离开她数年,当她要供养她的孩子们上学,当她要一周工作六天,当她要操持家务。母亲当时笑意盈盈。她的儿子毕业了,她的儿子回家了,她搬了新家。她当然高兴。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那幢不知哪个窗口是自己家的单元楼的灯火,那是家的灯火,灯火下是母亲。
毕业工作后第一次领工资,一下子领到了两个月的(第一个月工资表没造好),大概有一百几十块钱,倾其所有买了一块进口女式手表,作为第一次孝敬母亲的礼物,换下了母亲手上那块戴了二十余年的上海表。母亲是喜欢的,因为新,因为比较漂亮,其实,因为是儿子的心意。父母不会在意子女的礼物贵重与否,不会在意子女的钱多钱少。父母在意的,是子女的心意。
结婚以后,我们同母亲一起生活了七年。那时母亲已经退休,家里添了孙辈,又有个能干的小保姆玉香,三代同堂,热热闹闹。国内经济蒸蒸日上,我和妻在事业上也略有所成,母亲身体尚好。回想起来,那可能是自父亲走后母亲不多的快乐时光。
出国之后,每次回去,看到母亲日渐衰老,深感无能为力。“人定胜天”,只是幻想。最近一次回国,我坚持要陪母亲出去旅游散心,结果我们去了海南岛。母亲原不想去,但我坚持。我心中担心下一次回国时,母亲哪儿也去不了了。十二月的海南,不冷不热,那是一个轻松、温馨的旅程。虽然所有的景点我都去过,但这次我不是为旅游观景而来,只是想和母亲一起度过一段闲适的时光。母亲走得动,我们就看看景点;母亲走不动,我们就坐在海边看海。晚上,躺在宾馆的床上,同母亲聊那些悠悠的往事,十分温馨。已经多少年了,没跟母亲同睡一个房间。最后一次,应是大三的时候。那年我在学校生病住院,母亲心急如焚,然而相距几千里,也无可奈何。几天以后,母亲争取到单位公差的机会,赶来上海看我。那时我已出院,但还需治疗。母亲办完公事,就陪我看病,为了方便,就住在我们学校条件简陋的招待所里。那时正是寒假期间,诺大一栋招待所楼里,几乎就只有我们母子二人。在上海二月的寒夜里,没有暖气,没有电视,拥着毛毯,我听母亲讲她的学生时代,讲她与父亲的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是自由恋爱的往事。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母亲老了,成了医院的常客。我们却漂泊着,在地球的另一端。“父母在,不远游”,“子欲孝而亲不在”,这些古老的道理我们不会理解,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当我们血气方刚的时候。如果时光能够倒转,我还会选择出国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为对未知的事物,我们充满好奇;对陌生的世界,我们充满向往。因为母亲不会阻拦。而对父母,我们永远缺乏足够的报答。
现在每次踏出国门的时候,我会从安检口内的玻璃向外张望,以记住母亲衰老的身影。我从理智上知道,母亲有一天会离开我们。我唯恐机场一别会成永诀,因为我离家上学的车站月台,竟是与父亲的永别之地。如
果有来世,让我再做你们的儿子,我的父亲母亲!
谨以此文,遥祝病中的母亲康复,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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