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莲与文竹的春闺毗邻。许谢两人行至尽头,才互望一眼,分道扬镳。

亥时将至,临河的蕴香阁喧闹渐渐散去,弥漫着一层更加暧昧的情欲气息。

夏莲的房间呈现明艳的粉红色调,朦胧的九宫格屏风将厅堂与内室隔开,里头一张卧榻华美得出奇。

佳人贴上绸衫公子的后背,两条玉臂自腰间缠上来,软滑的杭丝布料飘然落地。谢原伯不由咽了口吐沫,反身一把将夏莲拥入怀中。仿佛抱得再紧些便能挤走满心的惶恐不安,回复往日的洒脱自信。

娴熟的唇舌下,佳人渐渐发出嘤咛,藕色的小手引他来到床边。

时机火候皆已成熟,剩下就看自己怎么大展拳脚了。谢原伯疯狂地拉扯着夏莲繁冗的衣饰……

半刻过去,他心急如焚;又半刻过去,他手忙脚乱;再半刻后谢原伯喘着粗气倒在床上。

夏莲涨着小脸,眼中盈满水雾。“谢、谢公子……可是嫌奴家侍奉不周?”

谢原伯疲惫叹息道,“与姑娘无关。”

“那可是因公子的腰伤?”

手指摸索到几日前被许逍捶过的地方,一串火苗自腰间隐隐腾起。他边苦笑边拨拉着地上的衣物,从内袋里掏出赏钱奉上,“耽误夏莲姑娘时间了,实在对不住。他日在下定当登门赔罪。”

双手抱拳高举过头,谢原伯深深鞠了一躬。

“谢公子……请留步!”

一张叠成四方块的毛边儿宣纸擎至眼皮底下。

“公子落了东西。”

谢原伯接过来一看居然是那张《增广贤文》。带在身上,只为时刻提醒自己别让那小犊子赖了账。他微微一笑,“多谢夏莲姑娘。”

“公子……”

“嗯?”

“往后别再来找奴家了。”

谢原伯一惊,“姑娘可是生我气了?”

“公子已有心上人,又何必来寻奴家开心?”

“什——么——?”

“公子的心思全在脸上。”夏莲不舍地为他抹平衣领的褶皱,飞快将他推出门外。

屋门在自己鼻尖儿前关起,谢原伯困惑地抚着脸,脑海中许赵氏和夏莲交替浮现。一个是性格强悍的寡妇,一个是勾栏里满嘴虚言的小娘儿……毫无代表性可言。打小生活环境里女人匮乏,果然贻害无穷。改日一定张罗着给爹爹和老楚都续上弦。

谢原伯悲愤交加地思量着,全然不知对面屋门口也杵着个人——

文竹人如其名,室如其名,清新淡雅。可这房里留着许逍太多半生不熟的尴尬记忆。仿佛每一样摆设都见证了自己曾经怎样龌龊地将这孱弱的姑娘压在身下大肆挞伐……他哆嗦着摸了张凳子坐下。

“许公子可想听奴家抚琴?”

“唔……”

一曲终了,许逍还是恍惚的。

“许公子可还想听?”

“唔……”

……姑娘弹到手酸,许逍仍然恍惚。

两颗贝齿将娇唇咬出血来,也不见对方有任何反应,文竹只好壮着胆子说了句,“时候不早,奴家服侍公子歇息罢。”说话间,人已软得靠在筝上。

许逍这才回过味儿来,喃喃道:“在下觉得……文竹姑娘同阁中其他姑娘多少有些……有些不同。”

“自然不同。奴家原本只是乐女清倌儿。”

“啊?”

“奴家自愿的。”

“哦……?”许逍欠欠身,不安地四下张望。

“只为再见公子一面。”

许逍的目光兜了一圈回来,赫然发现佳人已经来到眼前,抚弦的妙手成了解衣的妙手。文竹尚没那份勇气给别人解,只好把自己剥得只剩单衣,含情脉脉地凝望着许逍。

许逍惊愕地按住她的手,抽了口气,“文竹……文竹姑、姑娘,你该不会……不会是被我破的身罢?”

文竹长眉一低,不声不响。从骨子散出的柔情已将许逍融化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再回想冬梅厅文竹的如水的眼神,许逍觉得眼前一黑……

“许公子这是干嘛?”

文竹被跪在地上咚咚磕头的许逍吓得不轻,忙拢了拢衣裳扶住他。许牛犊不是浪得虚名,区区弱质姑娘哪能拦得住?一颗头颅惯性十足,直直撞在文竹心口。姑娘给撞翻在地还紧紧揪着许逍的袖子,虚弱道:“许公子……何苦……自责。一切都是奴家心甘情愿呐。”

许逍沉着脸,将文竹打横抱起。怀中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让他心生痛意,面上却静无波澜,“文竹姑娘本名叫什么?”

“胡……小蝶……”

“小蝶姑娘的人,在下要定了。”

文竹尖细的眼角滑落一串泪珠,“都说烟花浪女无情痴,秦楼楚馆少君子。奴家既是情痴,遇上公子已算福气,哪能奢求别的?小蝶心中有情,烟锁重楼亦是春;公子心中无情,朝朝暮暮却是烦。”

许逍的脑门重重地磕在床沿上,下巴抖得厉害——到头来,我许逍的见识犹不及个红尘女子!

“在下姓许名逍字苍鹏,小蝶姑娘记好了。我虽非君子,却晓得要对得住天地良心。在下考中功名之时便是姑娘踏出蕴香阁之时。丑话说在前头,他日若不中,小蝶姑娘可也愿意跟着我?”

文竹定定地望着这个让她第一眼见到就无法移开目光的公子,眉尖如镜湖中两道涟漪。只怕这头一点下,梦就先碎了一半。闭上眼睛,淡然道:“许公子错爱,奴家心领了。公子请……回罢。”

“那么……许某告辞,改日再来拜望姑娘。”

单这一晚上的是非就比过去二十五年只多不少。我怎能没来由沦为邪佞淫盗之辈?许逍才轻手轻脚掩上房门,沉重的身躯就直接顺着门柱滑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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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嘈杂声猛然间一股脑灌入许逍的脑袋。他挠挠鼻尖儿,恍悟道:“文竹姑娘方才说什么来着?”

文竹淡淡的笑,淡淡的声音,“难得许公子记着奴家。”

此时旻轩又十分不应景儿地现身。小样儿头顶只及许逍下巴,还敢用肩膀撞他。

“劝劝劝苍鹏贤弟……别、别打文竹姑娘的主意。她今晚可、可、可有主了。瞧见没,那位大人,他……”

许逍正洗耳恭听呢,身边却半晌没了动静,扭头一看,那旻轩蹲在一角吐得不亦乐乎。

他边嫌恶地撇嘴,边走到文竹姑娘面前,微微抱拳一揖,“今日不便,改日再叙。在下告辞。”

“既是来此寻欢,有何不便?”方才冲许逍示意的人定定地立于身后,两眼深邃,目光炯炯。

许逍心里一寒,惊退半步。好一个气势凌人的八尺男儿!目测一番,壮实倒不见得,却十分高大。

“在下见这位姑娘对公子情深款款,公子亦对她垂怜有嘉,不如成人之美让与公子。”此人面上的确在笑,可细看五官都是一丝不苟的紧绷。

仿佛四月里遭了场冻雨,许逍倒抽一口冷气,“这……怎么好意思?”

“当仁自该不让。”

文竹脸上泛起的红晕让许逍心旌一荡,“那许某恭敬不如从命。只不过……只不过小人还有位兄弟没人陪……”话音一路弱下去,淹没在噪声中。

“公子不妨直言。”

“小人见这冬梅厅美人多过宾客,在座醉倒大半,唯恐消受不了,委屈了姑娘,可否再让一个与我那位兄弟?”

那人抽抽嘴角,冷冷地让出条路,“结识公子这样的人,是那兄弟的福气。公子自便。”

乖乖,一碰还真碰上个做得了主的。许逍觉得自己总算对得住良辰美景,对得住那姓谢的。

“不知大人怎么称……”

回首人已不见。

好奇心很快被冲淡,当许逍左拥右抱,春风得意地重返春桃厅时,劈头所见却是满桌狼藉和一个鼾声轻起的酒鬼。

“谢、原、伯——!”碍于颜面,许逍没叫绰号已算便宜了他。

桌上那人睡眼迷蒙地抹了把脸,“唔,回来了。咱们是不是该……”

话头止住,谢原伯看见正酝酿火气的许逍,以及许逍身后两位困惑的姑娘。他赶忙整理穿戴,优雅一揖,“在下谢原伯见过两位佳人。”

文竹身边的姑娘止不住噗嗤一笑,“蕴香阁上下谁人不识谢公子、许公子?还装得跟不熟似的……”

谢原伯挑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笑道,“我就说嘛,还有哪位佳人能如夏莲姑娘那般伶牙俐齿,原来正是姑娘本人呐。诶?另一位不正是文竹姑娘么?”

文竹一福,“谢公子好记性。”

“谢公子是不是也该关心关心许某了?”许逍抱着膀子,冷眼相向。

“许兄该找文竹姑娘关心,谢某的关心……怕是许兄受不起罢?”

“那么谢兄起码也稍微提点一下许某,这满桌子的酒菜哪儿去了?”

谢原伯茫然地看看四周,“春桃厅除我之外还有别人么?”

许逍反复劝慰自己,今晚到底是他对不住姓谢的。闭眼倒了口气,阴冷一笑:“请谢兄随姑娘们移步内庭罢。”

“许兄先请。”

“哼。”

许逍拂袖先行一步。转身时飞舞的发梢扫过谢原伯的唇,他脸色一沉,赶忙扶住额头,不安忖道,今儿委实喝的有些多了……

两个小婢提灯开道,跟着是娉娉婷婷的文竹夏莲。许谢二人落在最后,表面上兄弟情深,和和气气;暗地里嘴上损不停,手脚齐上阵。

“谢兄的腰……可好些?待会儿体力不支还望勿怪。”

夏莲闻声微微侧目,同文竹耳语片刻,低笑数声。

谢原伯声音更高一截,“相比谢某不济,许兄还是担心自己罢,免得又让文竹姑娘笑话了……”

这回换文竹同夏莲耳语了。

七尺六寸之躯强健归强健,却面比纸薄。面红耳赤地抡起拳头就是一记。

谢原伯左膀上挨了一下,亮出三颗牙齿眯眼道:“嗳嗳嗳……力到用时方恨少,许兄省着点儿呐。”

许逍一把揽过他低声道:“我问你,那晚你上哪儿去了?”

“哪晚?”

“还有哪晚?”

“回家了。”

“放屁。”说罢,卡在对方脖子上的手臂又紧了紧。

“许、许兄息怒……我没骗、骗……你……”

水红的脸颊,丰盈的双唇,长眉星目,一切的一切呈现许逍的眼底,近在咫尺。他猛然松开手臂,将人推开,狠狠晃了晃脑袋,还是一阵眩晕。这便是所谓酒未醉人人已醉的滋味儿……么?

谢原伯揉着脖颈,半只手掌插在领口里摩娑着,怎么看都像是勾引。

“出门统共就带那么点儿钱。你逍遥了,哪还有我的份儿?”

许逍赶忙移开目光,一句“谢兄真仗义”出口,竟是低哑无比。

“哪里哪里,倒是许兄的魅力更胜一筹,短短工夫招来两位姑娘。许兄可否说来听听,教谢某也学……”

“啐,你干什么关我屁事儿?我干什么你也别管。”

许逍怒得莫名其妙,大步赶上文竹,盈握佳人纤腰去了。

谢原伯的手停在火辣辣的颈间,摇头苦笑一声,不管反常的是他们中的哪个,也见怪不怪了,只因眼下正是春色无边的好时节啊……

是不是憋的时间太长,人都锈钝了呢?今晚定要甩开膀子好好快活……他亦加快脚步揽上夏莲的柳肩。

同文竹耳鬓厮磨的人生着一张轮廓鲜明的脸,浓淡恰到好处的墨色眉峰和双瞳,致密的睫毛,坚挺的鼻梁,平日里两片嘴唇抿得死紧,现如今却翘得十分诱惑,若即若离地撩逗着佳人。

再回顾此人是怎么对待自己的……谢原伯眼睛又涩,嗓子又紧,浑身上下说不出的别扭。想来想去觉得三伏天发不出汗的感觉最贴切。

“……是不是,谢公子?”夏莲扯扯谢原伯衣袖。其他两人亦是眼巴巴看着。

“啊?咳咳,不好意思,走神了。你……你们刚说什么?”

“哈哈,谢兄可是迫不及待了?”

许逍被谢原伯用异常尖锐的目光狠狠剜了一道,后脊背阵阵发凉,十分扫兴。

文竹轻声道,“方才夏莲说二位公子前世是冤家死敌,奴家却不这么以为。许公子同谢公子前世定是一对眷侣。”

“世上哪有那么多冤家眷侣下辈子又赶在一起?依我看,谢兄同我前世更有可能素不相识。谢兄以为呢?”

谢原伯一愣,讥嘲道:“姑娘家扯扯闲不打紧,可许兄不该如此无知啊。世上哪有什么因果轮回?一人仅此一生,喜怒哀乐也就几十年工夫,劝三位善男信女少存些妄念,及时行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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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前,为庆祝自己录科,同样是和谢原伯光顾蕴香阁——

“恭喜许兄,这回你我便能一同参加明年八月应天府的乡试了。”

“啐,有什么好恭喜的?许某不过区区二等录科,不比谢兄你呀,去年就做上了秀才,见了县太爷都不用跪拜。”

“许兄此言差矣。你虽个头不如我,性情不如我,学识不如我,倒也算徐州才子……”

“谢兄真会自夸。我是才子,你是什么?”许逍拍案,面露寒光,“你我胜负未分。你等着,你等着……咱们一年后再较量!”

谢原伯翘唇眯眼,“等的就是许兄这句话。”

一饮而尽,再添一杯。顺带将许逍举杯的手往他嘴边松松,“许兄素来痛快,何以今日扭捏起来?”

“啐——谢兄自诩聪明,都看不出我记仇么?”

谢原伯最怕跟许逍死磕。此人睚眦必报,方才的话他指定能一字不差记十年。索性自斟自饮,眨眼工夫,半壶下肚。

“喂,你当这酒不要钱呐?”

“酒虽要钱,却是你我平摊。我怕什么?”

美酒佳人是谢原伯人生头等爱好,人称“千杯不倒,百花沾衣”。逢酒必喝,喝了不醉,一局下来往往酒钱比菜钱多出数倍,久而久之再无人敢请这酒魔子。

湿润的唇瓣一开一合,修长的脖颈上喉结分明跳跃,绯红的舌尖再飞快掠去嘴角残汁……面对大言不惭的谢原伯,许逍只觉腹中腾起一团火。那火,他想当然觉得是怒气……

许逍犹记自己劈手从号称“千杯不倒”的谢原伯怀中夺过瓷壶,咕咚咚对嘴灌下。当时亦是肌肤相触,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一口气干了半壶酒的许逍,脑袋忽悠一下嗡嗡作响。眼前的人影时远时近,渐不分明。酒催愁肠,想起他人的讽刺句句属实,又展望了一番未来仕途,顿觉前路迷茫,前景堪忧——

录得了科不见得中得了举,中得了举不见得做得了官,做得了官又不见得平步青云。嗳……一次一次又一次,三年三年再三年,十年后中了举又如何?天下没官做的举人可以从应天府排到京城,登记在录等个十年八年算是短的,好不容易盼来“大挑”,挑的还是长相,不是学识……至于长相么,许逍现在倒是自信满满,可十几年以后呢……?

四十不惑都无功名,年过半百哪知天命?想到此处,偷偷拿自己与一旁的公子比较。二人同穿白衣,一个清逸淡雅,一个英气俊朗,各有千秋。且不论姓谢的前途有多光明,在众佳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眼光中,他许逍还是略占优势的。这显然不太值得炫耀,可除却这个再无过人之处,姑且拿来充充数罢。

后来的记忆就不太清晰了,据当事人谢原伯的生动描述,自己烂醉如泥不说,居然把吃进肚里的酒食重新返还盘中。这这这……实在太恶心了!

半醉半醒中许逍似乎从一个人的怀里转移到另一个人的怀里,又似乎倒手的人还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一点心意,许兄慢用……”

一早张开眼,陌生的床榻,陌生的摆设,还有一张清汤寡水的素颜。许逍没慌,恭恭敬敬谢过姑娘伺候,慢悠悠下楼,慢悠悠穿过庭院,慢悠悠出了红漆大门这才拔脚狂奔,一路绝尘而去。

许逍不记得,不代表眼前的文竹姑娘不记得……

“许公子有心事?”

“唔……”

他确有心事——那晚……谢原伯上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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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蕴香阁堪称近年彭城风月界翘楚。方圆百里敢叫响“天子别院”的再无二家。只要有钞票,除了九龙宝座黄袍加身,帝王在后宫里怎么来,这里就能怎么来。蕴香阁娘儿的整体素质堪称上乘,吹拉弹唱无所不能,热情得一般人招架不住。许逍、谢原伯虽非一掷千金的主儿,却十分受欢迎。二人每每往这儿一坐,便分不清偷香窃玉的到底是他们还是阁中姑娘。

“许公子谢公子,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啦?”女人花枝招展,一边挥舞着绉纱小帕,一边在许逍胸前摸摸索索。

谢原伯拳头抵着鼻尖,轻咳一声,“今儿吹的东南风。”

女人咯咯直笑,风情万种地瞄着他,“谢公子还是这么风趣。”

申时未到,大厅散桌已座无虚席。乐声笑声混成一片,觥筹交错,春光旖旎。

许逍好歹挣脱酥手,展展筋骨笑道:“宋鸨娘生意兴隆,生意兴隆。”

“托公子的福。请二位移步楼上罢,春桃厅早准备着了。”

“谢兄请。”

“许兄请。”

.

春桃厅并不豪华,却十分雅致。方寸之地文心兰与丝石竹,动静相宜,浓淡适中,恰恰迎合读书人的口味。夜入临河小厅垂纱轻缈,水上淡雾氤氲,红尘自有别样情。

酒菜齐备,召唤的姑娘却迟迟未到。许逍心知此种场合若是少了琴乐小曲,佳人伴饮,谢原伯是断不肯动筷的……面上有些挂不住。

“乖乖,这宋鸨娘还真不拿咱们当外人呐。”

“算了许兄,吃罢。”

许逍扑上去按住谢原伯的手,“诶,许某可屈就自己,却万万不可屈了谢兄。”

可是饿啊……谢原伯一身淡衣绸衫,忽略表情的话倒也算出尘绝俗。

“许兄……不必激动。”他怔怔盯着许逍迟迟不松的手,一丝异样自指间悄然蔓延开去。

“话不是这么说的,气不是这么咽的。”许逍拍案而起,忿然冲出春桃厅。

谢原伯回过神来,摩娑着方才被触过的皮肤,眉峰揪紧,神色愈发怪异。咝——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

兴许是饿昏了头。结论已定,他手口并用,吃喝起来。几筷头进肚,心下充实不少。靠在窗前抹抹嘴,翻来覆去思忖着,怎么就品不出这蕴香阁的手艺比许赵氏的好在哪里……

话说许逍意气用事,冲出去的时候还是一片茫然。毕竟自己一届书生,面子单薄,囊中羞涩,哪好意思张口就催要女人?他靠在墙板上,进退两难,索性端详起此刻火烧火燎的右手。指尖碰碰脸颊,脸颊是烫的,碰碰嘴巴,嘴巴亦是烫的。仿佛那人全身的温度都渡在上边儿,惹得许逍一阵燥热。

清清喉咙,四下张望,确定没人留意自己后,许逍将双手往下巴上一合,就地蹲下。

好端端一个良宵彻底败在自己手上。随便找家馆子吃一顿本来很圆满,结果呢偏要效仿什么风流才子上秦楼楚馆来消遣。眼下别说姑娘没摸到,就连肚皮都还空的。

一阵断续的琴声扰了许逍的思量。几分凄清,几分悲楚,仿佛周遭都因这愁思变得安静。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许逍鬼使神差地朝着声音的源头晃去。

偌大的冬梅厅人头济济,一大桌子人将抚筝的乐女挤在角落,愈发突显出弦音伤曲的不和谐。

嗳——再好的曲子也给这些人糟蹋了。

与此同时,叹息的不止许逍一人。那人对上许逍的目光,远远地颔首举杯,笑得疲惫。

“诶?这不是苍鹏么?”

从天而降一只大手搭在许逍肩上。手的主人衣着华丽,醉意微醺。

许逍僵着脖子,“啊,旻轩兄好雅兴。”

“彼此彼此。”华服青年勾着许逍的胳膊,一股酒气冲口而出,“如何不见延白?你二人不是向来形影不离的么?”

“呃……”许逍正不知如何作答,一声软语及时解了围——

“许公子……?”少女长眉细眼,相貌平平,却别有一番清雅的气质。手还拂在弦上,人已起身。

“文、文竹姑娘。”许逍尴尬地呲着牙,恨不能即刻平地蒸发。

“能入文竹姑娘法眼……啧啧,旻轩还真小看了贤弟呀。”

许逍挑了个既不用对着熟人,又不用对着姑娘的角度放开目光,再次悔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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碣龙书院,书声朗朗。一排排齐整的脑袋中间多出个缺口。

“谢延白——!”砂纸般粗糙的声音有欠和谐。

谢原伯一哆嗦,“晚生在。

老者一捋银须,“读书人贵在何处?”

“回先生,贵在气节。”

“延白心如明镜,何以大好时光里无精打采,全无读书人之气节?”

“回先生,晚生腰疼。”

作孽啊……年纪轻轻便纵溺酒色,何以能有出息?先生蹙眉长叹,“君子三戒为何?”

“回先生,戒色、戒斗、戒得。”

“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

谢原伯脑中轰然作响。

一刻过后,“……《增广贤文》十遍,明日呈与我过目。”

席间爆出低笑。

许逍抻长脖子,目光凌厉,横扫满座。众人顷刻噤声。

“苍鹏,你可是与延白一道?”

“啊?”

“同样十遍。”

“为什么啊?”

“十五遍。”

许逍苦着脸,望向邻座。谢原伯一手按腰,一手托着腮帮子,笑得那叫一个怆然。

众子弟下学散去,空旷的学堂里只余一双佝偻身影。

天黑前,谢原伯把笔一扔,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这哈欠打得许逍心里直痒。

“谢兄抄完了?”

“嗯。许兄抄得如何?”

“未够十遍……”

“啊呀!”谢原伯拍拍脑门大呼失策,“谢某低估了许兄的速度。”

许逍怒目相向,“谢小胆儿,你把话说明白了。我还不是被你连累至此?”

“嗯。”

“嗯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嗯。”谢原伯舔了舔修白的手指,一遍遍清点着纸张数目,答得心不在焉。

眼看着指尖反反复复轻触舌尖,许逍一时哽住,死活对不出下文。

因因果果,果果因因……谢原伯无奈轻叹一声,同这人绕了十八年都胜负未分,只怕今后还要兜转下去罢。

“喏,这里有五份。你拿去。”说罢将剩下一张折好放入怀中。

“谢、谢兄这……这怎么同我的笔迹一样哇?”许逍的目光在两份手稿间反复游移,惊叫道:“这这这……”

谢原伯斜眼瞄他一瞄,皱眉道:“这这这这这!这不是明摆着么?我模仿许兄的笔迹,算算抄六份刚刚好。岂料许兄抄出了心得,速度倒是惊人,故才多出一份。嗳……我那郁芳斋的松烟墨啊,荣宝轩的银狼毫啊……嗳……”

“谢兄何以……”

“问那么多做什么?只管拿着。”

“那谢兄你怎么办?”

“谢某同《增广贤文》的交情可比同许兄深远得多。家里怎么着也该有几捆存底罢。”

两人赶着暮色走出书院。一路上许逍怎么都难以相信他同姓谢的小子交情深到如此地步。平常顶多是课业上互帮互助,寻花问柳时打个掩护,仅此而已。

他不安地瞟瞟身畔不觉间已变得身姿挺阔,步若鹤舞的翩然公子,惴惴道:“今早多有得罪,晚间又承蒙谢兄不计前嫌的帮衬,许某真真感激不尽。”

谢原伯脸一沉,“哼。”

“谢兄可还记着仇?”

“哼。”

“谢兄……该不会是心疼那点笔墨罢?”

“何止一点?”

许逍干笑两声,心一横,“十遍增广贤文不能白抄。改日蕴香阁春桃厅,我请!”

谢原伯弯起眼睛,放缓脚步。许逍见状并无半分释怀,反倒更加肉疼——倒是给这小子宰了一回……面上却陪笑道,“如此,你我二人便两不相欠了罢?”

许逍啊许逍,你何时戒了起床气,再让我将十几年的拳脚一并讨回,我们才算两不相欠。谢原伯望望天色,突然一阵肚饿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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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又绿江南岸。一绿,绿了十八个年头。黄楼犹在,戏马台犹在,放鹤亭犹在,谢原伯和许逍犹在——

“许兄早哇。”谢原伯春风得意。

“谢兄也早哇。”许逍阴阳怪气。

两人从自家门槛迈出来,彼此打望一眼,趾高气昂地拐上大街。徐州的清晨水汽丰沛,不寒不燥,青砖古道,黄雀垂柳。

兀自木然行走的许逍被冷不防一撞,趔趄几下叉腰咆哮道:“比老子高就了不起么?”

“许兄息怒。你也不矮,不必时常自卑。”青衫公子大笑数声,扬长而去。

“谢小胆儿——!”

公子回眸,双目狭长,面若冠玉。乌黑的鬓间漏下几缕长丝随风轻荡,修长的身骨融在泼墨景致中,说不出的风雅。

此情此景叫赭衣青年一顿,来不及收住手脚,一拳捣在公子腰上。

谢原伯勾成一团熟虾,吃痛地眯起眼睛,自牙缝里狠狠挤出句话,“许、许牛犊……玩了十年的把戏还拿出来使,不、不腻歪么?”

许逍居高临下,“彼此彼此。”

脾气秉性难改,十八年的朝夕相处早已把一辈子摸出个大致。谢原伯勾着脑袋,暗中漾开一抹笑意。许牛犊的起床气估计连他娘许赵氏都不晓得。这气要不撒,一整天书院同窗都别想舒坦,逮谁跟谁呛。每当隔三差五挨上拳脚时,谢原伯都叹服自己没来由的高尚情操。

这小犊子一天更比一天壮,得赶紧想个别的法子……盘算到此,一只大手伸至眼前。谢原伯抬头望着那张湿气浸染得朦胧不清的脸庞,抖抖衣裾,不慌不忙起了身。

“哼。”许逍收回手,三两步超过一瘸一拐的谢原伯。

青衫公子捂着后腰,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十七岁是许逍骄然人生的转折。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他照例去隔壁谢员外家送汤面——

西头一间瓦房里,锦衣少年散着发,伏案疾书。许逍眼珠一转,凑上前去,“谢兄……临帖呐?”

“嗯。”

“谢兄临的什么贴?”

“《神策军》。”

“柳诚悬师从颜清臣,谢兄不妨临《勤礼》好些……”

谢原伯把笔一撂,“许兄有何贵干?”

“嘿嘿,区区薄礼,谢兄笑纳。”许逍双手奉上纸盒。

谢原伯起身绕过,负手立在远处,“许兄的小把戏,早有领教。”

许逍拉下脸,“好不容易弄的,谢兄好歹也瞧上一瞧罢。”

“天下蜘蛛还不一样两截身子八条腿能吐丝会织网?”

“盒里这只不同,只有六条腿。”

“那是你拔去两条。”

许逍憋出一声轻叹,失望地垂头离去。

未几,房里爆出一声变调的哀嚎。

“许牛犊你个天杀的——!”

许逍拔脚往回奔,却见宣纸散落,砚台倒扣,墨汁洒了一地,关键……还有一只翻倒的空盒。墙角伫立的少年全无往日风姿,脸色青白,瑟缩发抖。

他挠挠头,没了主意,“谢兄请冷静。呃,兴许是我忘了装进去……”

“是黑色的罢?大肚子罢?六条脚罢?”

“谢、谢兄料事如神……”

谢原伯一个箭步扑将过去,将许逍死死抵在门框上,一双浑浊的眼睛低低怒视着错愕的少年。“是你,你、你个天杀的碰翻了盒子——!”

蜘蛛是谢原伯理智的底线,个中原委只有他许逍肚明,自此不敢轻易僭越。只因那双火烧样的眼神清晰在目。

接下来让许逍介怀了八年的事情发生了。拉扯中他惊觉谢家这胆小如鼠的公子居然不知何时比他多窜出了约摸三指高。三根指头啊……三根指头愁垮了少年郎。那瘦子也不知吃的什么,只长不宽。“纵横八街,彭城骄子”的称号在姓谢的面前打了折扣,任凭他如何铆劲进补,三指之差总如一把不利不钝的刀直横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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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想这么样反反复复
反正最后每个人都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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