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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改动,零稿费,零纠纷
与主流思想相左的,改;语言不符合普通话语法的,改;篇幅过长的,还要改。
“这些文章早在1950年代就已经删改好,一直沿用到1990年代。”人民教育出版社(下文简称 “人教社”)中学语文编辑室前主任庄文中告诉本报记者,“课文删改工作在叶老一手主持下完成。”
叶老即叶圣陶,初中课文《苏州园林》的作者,当年考试时,大家只要写出他是“现代著名作家、教育家”就算答对。但他的体制内身份其实更为耀眼,1949年解放后,叶圣陶被毛泽东指定为出版总署副署长兼人教社社长,主持新中国教材编写大局。
左翼文人出身的叶圣陶直接操办了新中国第一代中学语文课文的编选,并定下规矩。“入选文章要加工,思想内容要加工,语言文字也要加工,”庄文中回忆说,“思想内容是排在第一位的,文章要符合时代标准。当时的首要标准是新民主主义,爱国主义,思想主流。”
按照这个标准,《荷塘月色》中的“出浴的美人”显然是不符合的,“那个年代,女同志别说出浴了,就是露出肚脐都要受批判。”庄文中解释,叶老不是过于保守,而是较真“原则问题”,至于《口技》中的夫妻房事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中的同性恋,别说小孩子,“成年人都不能看的”。
当时入选课本的外国作品多选自苏联与欧美,与原文亦有很大出入。庄文中回忆,叶圣陶的严谨是出了名的,每改一篇外国作品,都会请一名翻译家、一名语言学家到人教社开小会,桌上摆着原文、译文,念一句,改一句。与主流思想相左的,改;语言不符合普通话语法的,改;篇幅过长的,还要改。
难怪这让半世纪后的网友们考据《我的叔叔于勒》和《项链》时无比迷茫,尤其是前者,连叙述形式都由原来的第三人称改为第一人称了。
因为标准的严苛,当时大动干戈的删改非常普遍,被改文章的作者还都是当年中国文艺界的大腕 ——更确切地说——基本都是左翼文化圈内的大腕。改完后,叶圣陶逐一寄给作者,茅盾、巴金、丁玲等作者迅即一一回复,对修改表达感谢和敬意。“要知道,多少腕儿的处女作都是经叶老之手发表的。”庄文中说。
大改动,零稿费,零纠纷,这一如今出版业想都不敢想的罕见景观真切地在那一心奉献不图回报的年代里发生着。“作家们更多地将入选教材视为至高荣耀。”庄文中说。
也有一丝毫毛都不能动的文章,譬如国家领导人和鲁迅的文章就不能改。朱德的《母亲的回忆》入选初中课文时曾引起过争议,编辑们认为标题有歧义,到底是谁的回忆?叶圣陶无权拍板,最后在请示中央有关部门后,获准改为《回忆我的母亲》。
并不是每次请示都能通过。编辑部曾删节过胡耀邦一篇关于思想解放的文章,因为原文实在太长。文章上交审查时,有关部门不同意,最终没有进入课本。
鲁迅的文章最让当时的编辑们头疼,这位被供上神坛的大师写文章老写异体字,还总爱用方言。“他的作品要能改的话,一篇文章要改上百处,这不就改坏了吗?所以,一字不改,就在文章下面做注释。”庄文中说,比如《记念刘和珍君》的“记”虽然用错了,也没改成“纪”。
这一度让后来的80后们很困惑,1986年出生的刘倩记得,当年老师勾出鲁迅文章中N个“通假字”让同学辨别,其中就包括“记”字。内容难懂,连字也难懂,鲁迅在80后心中高山仰止的大师形象多少和这有关。
尽管慎之又慎,人教社还是犯过觉悟错误。1950年代初入选的朱自清另一作品《背影》,文中父子间的眷恋与愁绪遭到知识界批判,认为是“渲染小资产阶级颓废情调”,遂被拿下,直到1960年代初才恢复。
无论是大刀阔斧,还是毫发不动,此时的中学语文课本更像一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妇女,爱党爱国、坚贞不移、人品高贵、思想主流,就是缺了点“人”的趣味与女性的审美愉悦感。
长大后,“觉醒”了的80后们开始对这点耿耿于怀,在开心网、校内网等80后大本营中,数万同龄人参与了当年作文模板的投票,高居榜首的习惯用语充满了当年语文课本的影子——
“无数革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和他们比起来,我的心里惭愧极了……”
“每当遇到困难想退缩时,脑海中忽然闪过张海迪大姐姐的身影,比起她我的这点困难算什么?”
……
刘倩们的上述烦恼简直“奢侈”。生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前辈们,面对的又是怎样的语文课本 ——从1958年“大跃进”开始至1965年“文革”前夕,与中南海一桥之隔的人教社紧随中央精神,将中学语文课本全盘政治化,时任中宣部副部长与教育部副部长还坐镇人教社躬身指导工作。尽管叶圣陶主持修订的经典文学作品仍有保留,但当年的中学语文课已基本没文学和审美什么事了。
高中三年制教材中光毛泽东文章就二十多篇,和毛泽东文选差不多,此外还有《人民日报》社论、某省省委书记谈话,如《天不下雨不靠天,有水丰收万万年》、《伟大的理想实现了》、《大搞群众运动才能多快好省》……
“可改可不改,不改”
有时,课本的滞后效应赶不及政治的风云变幻,最短暂的一篇时文作者是华国锋
这些写满政治和大字报般铿锵言论的课文终于在“文革”结束后消失了。1978年,邓小平主持科教工作,人教社已经空了十年,中学课本也停了十年,只得从全国各地紧急调入240名教育部及直属单位下放的“臭老九”。
人教社前编审张厚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出校门后的人生轨迹和当时的中学语文课本一样,被迫随时代跌宕起伏,先是分配进教育部,而后下调广西教育厅,再又返京,不但不再是“臭老九”,还能拖家带口,解决北京户口。
重新组建的人教社,头一年即被统一拉到香山饭店闭关编写教材。对业务已然生疏的编选者面对的是精神家园同样荒废十年,年龄大小不等的中学生们。张厚感对当年邓小平焕然一新的指示印象尤深,“合格的学生,合格的老师,中等偏上水平,把先进科学知识吸收进来。”“文革”前的最后一套教材被直接淘汰,叶圣陶当年主持编选的经典文章恢复了三分之二,新鲜的文章占三分之一。张厚感回忆,这三分之一基本全是时事文章,“那时,上哪去找新鲜的文学作品?”
时事文章必选时任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文章,这也算是当时编写教材的“潜规则”。谁当主席,谁就会在语文课本上露面,当然,课本的滞后效应和政治的风云莫测有时也会相撞,最短暂的一篇时文作者是华国锋,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课本再版,文章已然撤下,在语文课本中逗留的时间不过三年。
此时,经典文章也并非原封不动地直接请回课本,个别当年被删的句子被悄然恢复。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早年入选时也被拿下了一句话——“当你往孩子口里塞苹果的时候,当你和爱人一起散步的时候,朋友,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当年又是吃苹果又是和爱人散步的,太小资产阶级情调了,不够革命,叶老也赞同拿下,”张厚感说,“等到我们编课文时,吃苹果和散步已经不敏感了。”
此时的新编辑们对大家的作品已经秉持能不动就不动的原则了。“一是谁都没有当年叶老的威望和地位,二是时代在慢慢宽松了,起码中宣部和教育部已经不再直接过问课文选编了。”张厚感回忆,当时有位同事删改冰心的《小橘灯》,改得太多,违反了“可改可不改,不改”的原则。主任很不满意,接连说,“需要改那么多吗?需要改那么多吗?”他一一把原文恢复了。
仍有一些删节不可避免,“思想内容好”仍然是当时教材编写的首要标准,即便入选作品的作者甚至表达不满。张厚感在编辑臧克家《闻一多先生的说和做》时,把“抽红锡包烟漂白了屋子”和“三个月不下楼不梳头”给删了,因为“这和1981年开始提倡的五讲四美太不搭调了”。
改稿送上门,臧老不太高兴,张厚感呵呵赔笑,赶紧指着文中一词“众物腾跃”说,“这个形容很漂亮,虽然讲的是桌子上东西太乱了,但我坚持保留。”臧老笑了,“哟,你看出味道了。”遂达成妥协。
1980年代中后期开始,随着文学界逐步恢复生机,课本备选新文章的选择余地越来越大。 1987年,编辑们为了配合鲁迅《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教学,入选了王蒙的《论“费厄泼赖”应该实行》,文章强调新时代下倡导公平竞争的必要性。当时,鲁迅依然是神,但已不再是不可质疑的年代了。
但令编辑们没想到的是,时代可以前进,也可以兜兜转转,1991年语文课本修订,王蒙这篇提倡资本主义公平、自由竞争的文章被拿下,“费厄泼赖”在中学生们的心中,旋又和“司徒雷登”一样,打上了标签式的反面结论。
这是现在的80后们上中学前的最后一次语文课本修订。此后10年教材终于没再出现大变化,它最终成就了80后一代人的集体回忆与如今不小心翻出的雷人“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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