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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这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才是真的精华
[img]http://www.dolc.de/forum/customavatars/10720.gif[/img] 流浪累了,抽烟吧!看一出好戏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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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受批判的毒性很大的书,已经被我国列为禁书,强烈呼吁广大的党员干部群众和知识分子千万不要去阅读它,如果是你或你的朋友有这本书请把它烧掉。听说未删节的港版叫《最后的贵族》毒性更大,如果你曾经从互联网上下载过这本书到电脑硬盘上的话也请你把它彻底删除。如果已经刻录光盘的,请想办法将之销毁并请将光盘碎片投入不可回收的垃圾桶中。一下是网上摘录的关于该书的一句评论:

“简单的说,看了这本书不反动的会变得反动,稍微反动的会更加反动,彻底反动的会考虑如何去实施反动,这就是这本书被禁的道理。”

看到这句话以后,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我就严格要求自己不要去看这本书,也奉劝广大的党员干部群众和知识分子们能提高警惕,抵制思想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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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看论文轻松多了!
一切有为法
如电亦如露
如梦幻泡影
当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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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



[ Last edited by 茉莉花猫 on 2005-4-4 at 23: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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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 知于谁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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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这样的君子、这样的文人!
一切有为法
如电亦如露
如梦幻泡影
当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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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冬季,一天的中午,正是机关下班食堂开饭的时候,我竟在单位的二门口,看见了张伯驹。他已是龙钟老态,非往昔丰采。手持拐杖,缓缓而行,身着宽大的丝棉衣裤,越发显得单薄。他老人家在这个时刻出现,我估计肯定是院领导请包括他在内的院外学者,参加什么座谈会。一个清水衙门请一群无官阶的文人开会,当然只有清谈,谈到肚饿为止。此刻,我觉得自己当请他老人家吃顿饭。哪怕是去斜对面的小面馆,我俩各吃一碗晋阳刀削面,也好。于是,我一边向张伯驹招手,一边朝他跑去。老人家好像没有看见我,只顾使劲地拄着手杖,迳直奔向自己的目标。顺着他奔走的方向看去,有个小伙子站立在大门口,扶着辆自行车。仔细辨认我才看出,那推车等候的青年是他的小孙孙。小孙孙伸手接过张伯驹的拐杖,一把将他扶上自行车的后架,叫他坐好,即蹁腿蹬车,驮着自己的爷爷,走了。我痴痴地立在院中,研究院领导乘坐的小轿车,一辆辆从身边掠过。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酸酸的。在张伯驹“发挥余热”的夕阳情调里,含着一点伤感,一缕悲凉。



  翌年春节,我和母亲去什刹海给张伯驹夫妇拜年。大家好高兴,天上地下,啥都聊。话题自然又谈到了戏曲。我向张伯驹谈出了自己对继承传统,振兴戏曲的看法。我说:“经过几十年的实践,现在的理论界对传统亦有了新的认识。传统的价值恐怕不仅是针对艺术而言,它对于人,有着绝对的意义。传统究竟是导致社会进步还是退化?传统的对立面是否就是现代化?‘推陈出新’里‘推’是指推开、推倒?还是也包含着推广的意思?其中的‘陈’,是否就是指传统而言?这些问题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过早。我们最大的问题不在传统,而在没有把人的创造力充分激发出来。”



  张伯驹对我的看法,反应冷淡。他只是叹息:“现在对中国文化上的老传统,懂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就拿戏曲来讲,能在舞台上掌握戏曲传统的人,就不多。今后的戏曲为何物,也只有后来人才晓得。”显然,他对戏曲的发展前途,表示出茫然不可测的悲观。



  我向张伯驹请教:“今后搞戏曲研究,我该从哪方面入手?”



  他的回答是:“不知旧物,则决不能言新。你要从研究传统入手,而且越具体越好。”



  话说了一阵子,张伯驹忽然问我:“我好几次在你的那个单位开会,怎么就看不到你呢?”



  我说:“张伯伯,我尚无资格参加您所参加的学术会议。”我心疼他,始终没有勇气提及二门口曾经见到的坐自行车后座归家的情景。



  我和母亲品着香茶,仿佛岁月全溶化在渐淡的茶水里。我甚至觉得张伯驹的经历,就像中国纯正的茶叶。不管怎样的烘制和压缩,只要遇上了好水,再遇到识货的好茶客,便会舒展自如,轻轻浮起,渗出旧日的汤色来。



  1982年2月27日下午,潘素托人打来电话说:张伯驹于昨天去世了。



  我和母亲全吓呆了。因为此前从未听说他老人家患病生疾的事,怎么一下子就突然撒手归去?



  第二天清晨,母亲带着我赶到张宅。跨进已变为灵堂的客厅,失魂落魄、老泪纵横的潘素扑向我的母亲,二人抱头痛哭。



  母亲问:“张先生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回事?”



  潘素哭道:“伯驹是好好的,只不过得了感冒。几天不见好,才把他送进医院,他不愿意去,是边劝边哄的。我原以为送他进去就能把病治好,那晓得我把他一送就送进了鬼门关。”说到这里,潘素不住地用拳头捶打胸口,痛悔万分。



  “张先生住的什么医院?”母亲又问。



  潘素说:“后库的北大医院。伯驹走进病房见是八个病人住在一起,就闹着要回家,而且这几个病人的病情都比他严重。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安顿下来,跟着我就向院方请求,能不能换个单人或双人病房?谁知医院的人说:‘张伯驹不够级别,不能换。’两天以后,同房的一个病人死了,伯驹的病情也不见好,反而比进来时重了。他情绪更坏,闹得也更厉害,就是要回家。我再跟医院的人请求换病房,人家还是那么讲,说我们伯驹不够格。过了两天,又死了一个。这时伯驹想闹也闹不动了,他从感冒转成肺炎。”



  潘素又告诉我们:“伯驹死后,有人跑到北大医院,站在大门口叫骂:‘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呸,我告诉你们——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你们这座医院!把那些住高干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个的贡献,能赶上张伯驹?’”



  担任北京市卫生局顾问的母亲感叹道:“医院压根儿就不该这个样子。可是在官本位的制度下,我们的医院就认部长、局长、红卡、蓝卡,不认得张先生的真正价值。”



  其实,就算把官本位取消了,如果一个民族对文化的认识尚未达到成熟的话,像张伯驹这样的文人,其社会地位就一定会排在要人,贵人,阔人及各色成功人士的后面,甚至在末尾。



  张伯驹的追悼会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悼者无数,挽联无数。我代表母亲赴会,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根本无法去贵宾室慰问潘素。萨空了和千家驹看见了我,一把将我塞进了他们俩个当中,叫我别再乱跑,安心等候开会。在等候的时间里,三人不禁对张伯驹的逝世,深感痛惜。我心里知道:萨、千二位在1957年是民盟反右的积极分子。



  萨空了说:“伯驹先生是我们民盟的骄傲。说句老实话,把我们现在的三个部长的作为加在一起,还抵不上张伯驹一个人的贡献。”



  千家驹讲:“这几年,我参加的八宝山追悼会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很多人的悼辞上都无一例外写着‘永垂不朽’。依我看,并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的不朽者,张伯驹是一个。”



  不久,潘素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据说是当时的中共中央高级党校副校长宋振庭的提名。六十年代初张伯驹在长春,担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也是他的安排。那时,他的身份是中共吉林省委书记。这一点,恰恰应验了父亲生前说的一句话——“你们的才学,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发挥出来。”



  张伯驹晚年患白内障,极少出门。闲坐无聊,便回忆起自七岁以来所观之戏、所演之戏、以及菊苑佚闻。于是,“拉杂写七绝句一百七十七首,更补注,名《红毹记梦诗注》”⒀。张伯驹还特意说明这本书“其内容不属历史,无关政治,只为自以遣时。”⒁不想,书流入民间,即获赞誉。1978年,“诗注”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



  八十年代初,吴祖光从香港将此书带回。他请我的同事转呈给中国剧协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张庚先生,看看是否可以出版。



  张庚看了,对我的同事说:“这是在用没落的情绪去看戏。这样的书,怎么能出版呢?”



  直到张伯驹去世后的第四个年头,《红毹记梦诗注》才由宝文堂书局出版。



  然而,也有让我感到宽慰的事。一次,我参加一个戏曲学术会议,旁边坐的是京剧名演员袁世海。



  我的学友低声问我:“你认识袁老吗?”我摇摇头。



  学友不管我是否同意,便说:“我来介绍介绍吧。”



  当介绍我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研所的研究员的时候,袁老不过点点头,很有些冷淡。当介绍到我的父亲叫章伯钧的时候,袁世海的态度大变,变得热情而恭敬。他握着我的手说:“令尊大人是我们非常景仰敬佩的专家、学者。他对我们戏曲界的贡献是我们这些演员所不及的……”



  顿时,我心里明白了:袁世海是把章伯钧当成了张伯驹。而这样的错认,是我后来常碰到的。每遇此情景,我都听到许多令人感动的话。



  张伯驹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母亲和我一起看望潘素。潘素见到我们,特别高兴。说清晨起来,就听见喜鹊叫了。



  那时,北京正在搞政策落实。潘素指着两件造型独特、工艺复杂的硬木雕花古旧家具,说:“这是抄家退还的东西。算是落实政策了。不过,在退赔的时候,人家还问:‘你认领它们,有什么证据吗?’我也发火了,说:‘请你去打听打听,除了张伯驹之外,谁家还有这样的东西?’”



  母亲问潘素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说:“我想搬到其他地方去住,把这所宅院搞成伯驹的纪念馆。”母亲非常支持她的想法。两个老人越谈越投机。



  我坐在一边沉思: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张伯驹的这所私人宅院都应该开辟为纪念馆。但在我们今天的意识形态背景下,有关方面是不会批准的。尽管公认张伯驹是爱国的,却不会像某个受宠作家,其作品大部已被历史淘洗,其故居却定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尽管张伯驹是中国第一收藏家,但他已不可能像现在的某些文化商人,在家中摆满藏品,搞成私人博物馆。因为张伯驹早把天下绝品统统捐了出去。



  有人说:收藏古董,好似留意和观赏月色,古往今来的月色。可如今,收藏不再是个单纯爱好,它还是个一夜致富的行当。于是,张伯驹的价值便更多地体现在献宝上了。我不这样看。他的一生,比捐献的文物生动得多;他的为人,更比国宝珍贵。我和他相处,感受到的是人的气息和光泽。而这,才是永恒之物。张伯驹绝非如今天某些人所评价的——仅仅是个把“平复帖”“游春图”捐了出去的有爱国心的大收藏家。博雅通脱的他,在新社会是很有些孤独和落伍的。然而他的孤独和落伍,要透过时间才能说明其含义。他在时代里消磨,但却由时间保存,不像某些人是在时代里称雄,却被时间湮没。张伯驹富贵一生亦清平一生。他正以这样的特殊的经历,演示了一个“人”的主题,一个中国文人的模样和心情。



  在潘素去世后,我便再没有去过什刹海,更没有勇气去叩响后海南沿(今)26号的小门。



  后来,听我的一个朋友说:北京东城灯市口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文物小店,是张伯驹孙辈开的。



  最近,听我的一个同事说:北京西城黄城根附近有一家江浙风味的餐馆。里面装修得像书斋,摆设似徐文长故居。去就餐的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介绍说,老板是张伯驹的孙辈。



  这两条信息,我无法判断真假,却令我想起潘素对我说的私房话:“我的孩子都很聪明,可惜了,没能读太多的书。女儿的琴弹得好,也没能坚持下去。人哪,要有一技之长,才可安身立命;无论世事怎么变,心里也是踏实的。”



  她的话,令我长久地记忆。我想:张伯驹夫妇把数亿元的私人财富给了国家,却把一个文人的清贫留给了后代。应该说,后辈们在精神上继承了张伯驹夫妇的遗产,他们不依附于权势,凭一己之力去营造自己的生活。



  2002年4—6月于守愚斋







注释:



  注释①



  张伯驹(1898—1982)原名家骐,字丛碧,别号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河南项城人。系张锦芳之子,过继其伯父张镇芳,幼年入私塾,后就读天津新学书院。1916年入袁世凯混成模范团骑兵科学习,毕业后曾在曹锟、吴佩孚、张作霖部任提调参议等职(皆名誉职)。因不满军阀混战,1927年起投身金融界。历任盐业银行总管理处稽核,南京盐业银行经理、常务董事。秦陇实业银行经理等职。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度去西安,后致力于写诗填词。抗战胜利后,曾任国民党第11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议、河北省政府顾问、华北文法学院国文系教授,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北平美术分会理事长等职。1947年6月在北平参加中国民主同盟,任民盟北平临时委员会委员,参加北大学生会助学运动、反迫害反饥饿运动、抗议枪杀东北学生等爱国民主运动。北平解放后曾任燕京大学国文系中国艺术史名誉导师、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北京棋艺研究社理事兼总干事、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北京古琴研究会理事、文化部文物局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公私合营银行联合会董事、第1届北京市政协委员、中国民主同盟总部财务委员会委员、文教委员会委员、联络委员会委员。1956年加入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1962年起任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员、副馆长。“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迫害和诬陷。1972年周恩来得悉后,指示聘任他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晚年还担任过北京中山书画社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会名誉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京华艺术学会名誉会长、北京戏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昆曲研习社顾问、民盟中央文教委员等职。1982年2月26日在北京逝世。终年82岁。1958年划为右派分子,1980年平反。一生醉心于古代文物,1956年与夫人潘素将其收藏的西晋陆机《平复帖》卷,隋展子虔《游春图》,唐李白《上阳台帖》,杜牧《赠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诸上座帖》,元赵孟顽《千字文》等珍贵书画捐献国家。在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期间,积极征购古代文物字画,使流落于社会的许多优秀文化遗产得以妥善保存。著有《丛碧词》,《春游词》,《秋碧词》,《零中词》,《无名词》,《断续词》,《诗钟分咏》,《丛碧词话》,《丛碧书画录》,《乱弹音韵辑要》,《宋词韵与京剧韵》,《红毹记梦诗注》,《洪宪记事诗注》,《续洪宪记事诗补注》,《张伯驹潘素书画集》,《张伯驹词集》,《中国书法》,《京剧音韵》,《中国楹联话》,《素月楼联语》,《春游琐谈》等。



  注释②



  关于民国四公子,张伯驹在《续洪宪记事诗补注》一书中曾着这样写道:“人谓近代四公子,一为寒云,二为余,三为张学良,四、一说为卢永祥之子小嘉,一说为张謇之子孝若。又有谓:一谓红豆馆主溥侗,二为寒云,三为余,四为张学良。



  注释③



  刘海粟(1896—1994)字季芳。江苏武进人,祖籍安徽。6岁读私塾,喜爱绘画。1905年入绳正学堂。1909年赴上海,入画家周湘主持的布景画传习所习西洋画。1912年在上海创办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国画美术院,任院长。1919年赴日本考察绘画及美术教育。回国后创办天马会。1925年任江苏教育会美术研究会会长。1931年—1940年先后在德国、法国、英国、印尼、新加坡举办画展。讲授中国绘画。1942年被日军逮捕,解送上海。1952年任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校长。1956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58年任南京艺术学院院长。1979年任院长。1884年任名誉院长,当选为全国政协常委。



  注释④



  朱光潜(1897—1986)安徽桐城人。幼年入私塾,15岁升入桐城中学,次年考入武昌高等师范中文系。1918年考取香港大学。1922年毕业,应邀赴上海吴淞中国公学中学部教授英文。1925年考取安徽官费留学英国,入爱丁堡大学学习文学、哲学。1929年毕业后转入伦敦大学学院。翌年转入法国巴黎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学习,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1933年回国。任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并在清华大学、中央艺术学院兼课。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赴四川大学文学院,任院长。越一年,任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1941年9月任教务长兼外文系主任。按国民党大学里“长字号”人物必须参加国民党的规定,参加了国民党(朱光潜对这段历史感到终身遗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北京大学一级教授,第2、3、4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民主同盟第3、4届中央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后任第6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民主同盟第6届中央委员,中国美学学会名誉会长等职。终年83岁。著有《谈美书简》《文艺心理学》《给青年十二封信》等。



  注释⑤



  杨虎(1889—卒年不详)字啸天,毕业于南京将弁学堂。1915年袁世凯称帝时,任江苏军总司令,海军陆战队司令兼代理海军总司令。1918年任广州大本营参军,后任鄂军总司令。1922年任广州非常大总统府参军。1924年任北伐讨贼军第二军第一师师长。1926年赴江西,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特务处处长。1927年任上海警备司令。1931年当选为中国国民党第四届中央监察委员。1936年1月,授陆军少将。4月任凇沪警备司令。1945年授陆军中将。1946年当选为制宪国民大会代表。1948年任监察院监察委员。1949年寓居北京。五十年代初,被捕。后病逝于复兴医院。



  注释⑥



  关于袁克定的晚年生活,当代红学家周汝昌在《承泽园轶事》一文里曾这样写道:承泽园位于海淀畅春苑的稍西北,本是果亲王胤礼的赐园,故名“承泽”。我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其址即今北京大学),它是张伯驹先生的居处。其内有小楼二重,楼上住的是袁大公子——即世凯洪宪称帝后的“大太子”。袁张两家是至亲,此时大公子孤身无依,故张先生养之。



  注释⑦



  此句见张伯驹《红毹记梦诗注》第84页。



  注释⑧



  摘自1957年4月25日《北京日报》题为《放!放!放!除四怕——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闭幕》的通讯。



  注释⑨



  京剧《宁武关》,一名《别母乱箭》,又名《一门忠烈》。写闯王起义,明将周遇吉失守代州,突围回宁武关探母。母令其再战,周出战后,其母令媳、孙自杀,然后放火自焚。周遇吉死战,被乱箭射伤,自刎。



  注释⑩



  京剧《祥梅寺》写祥梅寺内了空和尚从阴间小鬼那里得知黄巢起义时,要用他试刀。便藏于树内。黄巢见四周无人,即以树试刀,结果了了空的性命。



  注释⑾



  京剧《马思远》,一名《海慧寺》。清末实事。王龙江在北京马思远饭肆充厨司助手,三节归家。其妻赵玉不甘寂寞,闲游海慧寺,遇卖绒线之贾明,由调笑而私通。年终王龙江自京归家,中途饮酒大醉,遇故友甘子迁,向其借贷,王拒之。甘见其行囊沉重,跟踪至家,拟乘夜偷盗。赵玉见夫归,急使贾明藏匿缸中。乘王醉卧,用厨刀将王劈死,并埋尸,甘子迁惊逃。赵玉恐王久不回饭馆,启人疑窦,反至京向马思远索人,诬马害死其夫,到官成讼。问官不能明,展转上控至巡城御史,时甘子迁因犯夜被押,乃将目睹之实情说出。堂官逮捕贾明,严讯赵玉,马思远冤情得雪。



  注释⑿



  筱翠花(1900——1967)京剧演员,字绍卿,北京人,原籍山东登州。9岁入鸣盛和班,别名小牡丹花,旋入富连成第2科,后改名于连泉。1918年出科,在北京、上海、汉口等地演出,声誉日隆。他扮相艳丽,眉目灵活,做功细腻,跷功尤佳。擅演泼辣旦。以《坐楼杀惜》、《红梅阁》、《战宛城》等剧目见长。艺名筱翠花,系萧长华所取,因其首次登台在梆子《三疑计》中扮演翠花一角而得名。解放后致力于收徒传艺工作。著有《京剧旦角表演艺术》一书。



  注释⒀⒁



  此句见张伯驹《红毹记梦诗注》第7页,“自序”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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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停顿片刻后,说:“我如今是个被撤了职的人,在行政方面没有什么能力了。但在吉林多少还有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人叫徐寿轩,是我们民盟的老同志,也是我的好友。反右没有被牵累进去,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可能还在担任副省长。他即使不担任副省长,中共也会安排他充任其他领导职务的。你们去后,我会与他联系,把你们夫妇的详细情况告诉他,请他关照你们。”



  潘素既是客气,又是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章部长自己身处逆境,还要去操心别人的事。”



  我知道,坐在爸旁边的张伯驹,是不会说这些的。父亲要给他们饯行,约他们后天来吃晚饭,说:“凭个政协常委和350元的工资,我请你们吃一餐饭的能力还是有的。”



  张氏夫妇推辞了,说行期紧,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处理。今晚就是特来辞行的。送客时,父亲执意送至大门。月亮升起来,树影花香,庭院另有一番朦胧的景致。父亲与张伯驹并排走在前面,俩人一路无话。晚风裹着凉意,轻轻吹拂他俩已经开始灰白的额角。



  父亲无论如何要用老别克车,送他们。张伯驹答应了。到了大门口,父亲双手握住张伯驹的手,说:“如果你们夫妇休假回北京,一定要来我这里!”



  人走了,灯灭了。我们的家又恢复了宁静。



  夜已转深,父亲仍无睡意。说:“小愚儿,陪老爸爸再坐会儿吧。”不想,父亲与张伯驹的淡泊之交,于短别之际是如此沉郁的一抹。



  张氏夫妇去长春不久,民盟召开中委会。开会期间,爸特意请徐寿轩吃饭。谢天谢地,徐寿轩没有回绝,来了。虽是老友重逢,但没有了以往那种无拘无束、无所不谈的气氛,彼此客客气气地扯些与政治毫不相干的事情。不过,父亲已经很知足了。那时国家已进入了自然灾害时期。一桌饭菜是用心准备了的。在饭桌上,父亲提起了张伯驹,遂问徐寿轩,是否知晓其人。徐以点头做答。



  父亲郑重地放下碗筷,十分详细地介绍了张伯驹和潘素后,说:“希望你在吉林能关心、照顾这对有贡献的夫妇。潘素的工作已经定了,是在一个艺术专科学校教书。张伯驹的工作好像还没有确定,他在文物鉴定、艺术鉴赏方面是中国一流专家,不可多得之人才。寿轩,你回到吉林,看看能不能跟省里的人疏通一下,给张伯驹安排个妥当的、能发挥他专长的工作?”徐寿轩当时满口答应。但不知他回吉林是否真的关心、照顾过张伯驹夫妇。



  父亲万分慨叹张伯驹夫妇的离京谋职。徐寿轩走后,父亲说:“凡是有才能的人,总会受到外在世界的压迫。中国这样,外国也如此。”



  1962年1月,春节即临。北京的老百姓都在为国家配给的几斤猪肉鸡蛋、几两香油瓜子奔忙不息。一日,张伯驹夫妇徒步来到我家。因事先不曾得到他们从吉林返京的消息,让我的父母颇感突然。



  张伯驹只解释了一句:“前两天从吉林回的北京,节前一定要看看朋友。”



  他俩是下午来的。父亲说什么也要留他们吃晚饭,于是,马上叫洪秘书和梁师傅想方设法弄几个菜来。



  从张氏夫妇的神情气色上看,他们在吉林的日子似乎要比在北京舒畅些。张伯驹告诉我们,他担任了吉林省博物馆的第一副馆长。潘素则说,她的教学搞得不错,还在那里开了画展,观者踊跃,备受赞誉。特别是她的大幅青绿山水画,引起东北画界的极大震动。——我知道,无论教学,还是画展,潘素在北京就能做到,但在文化发达的北京,不让她做。从事文物博物的指导工作,对张伯驹来说,可谓人尽其才。可传统深厚的首都,不叫他干。见他们在吉林工作顺手,生活舒坦,父亲特别兴奋,连连举杯向他们祝贺。



  我对潘素说:“自您走后,我再没有画画了。”潘素听了,直说可惜。



  张伯驹却道:“关系不大,诗画是一辈子的事。”



  饭后,潘素细言细语对我说,抽个时间把借我以供临摹之用的她的画作,清理出来还回去。她还特别做了解释:“要这些画,是为了带去吉林作教学示范。”



  潘素的《什刹海冬景》水墨画,是我最喜欢的,一直存放在我的书房。苍遒的树干,无叶的柳枝,不过寥寥数笔。晦暗的天空,含雪的远山,尽在随意点染之中。我指着画对父亲说:“我太喜欢它了,不想还给潘素。爸,我能请求她把这张画送给我做个纪念吗?”



  “不行,必须还。”父亲口气无庸置疑,我心里很不痛快。



  父亲见我面带不悦,便道:“我的小女儿,请记住,画只能由画家主动送你,而你决不能向画家讨要。这是规矩,也是修养。我有不少齐白石的画,却没有一张徐悲鸿。其实,我跟悲鸿的关系要比齐白石深得多,也早得多。他身边的那位太太,在留德留法学生的老婆当中,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风韵的,令许多的光棍学生暗羡不已。现在悲鸿的马,被认为是他最拿手的。而我始终认为悲鸿的油画,特别是裸体女人画,是他的最好的作品。有一次在任公(李济深)家中,他对我说: ‘伯钧,我送你一匹马吧。’我说:‘我不要你的马,我要你的女人。’悲鸿听了,摇头说:‘那些画,是不能送的。’”



  父亲的确喜欢油画和西画中的裸体作品。他每次去欧洲开会,用公家发的外汇除了买黑格尔的书,就要买些油画画册和裸体素描画册。与之同行的画家邵宇吃惊于他的这一爱好,曾主动送过不少质量很高的西方绘画图册。



  父亲说:“人体绘画,中国不行。”他见我也喜欢,遂将这类藏品全都搬到我的画室存放。



  后来,父亲又送我一张18世纪德国印刷的铅笔素描画。画面是位端坐在钢琴旁、一手扶键的美丽少女。



  “你看,她的神态有多美。”父亲赞叹不已,并亲自将素描画镶嵌在银灰色的木质雕花相框内,悬挂在我的画室。



  有一次,父亲发现了我临摹潘素的一尺见方的习作,画的是中国山水画中司空见惯的松林与石崖。父亲说:“我来收藏它。”



  我说:“是我的临摹。”



  “我知道。”



  “爸,等我画一张自己的,送你。”



  父亲摆出一派庄严的样子,说:“好。我等着,等我女儿的画作问世。”说罢,我俩大笑。



  1963年,我被分配到四川工作。我与张氏夫妇失去了联系,父亲与他们也没有了往来。



  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已是万念俱灰。对自己往昔的政治生涯持深刻怀疑的他,真的写起诗来。他一做诗,便感吃力,便想起做诗比说话还要利索的张伯驹,便要自语道: “这对夫妇如今安在?怕也要吃苦受罪了。”父亲的诗,绝句为多,都是信手写来。树上的麻雀,窗外的细雨,炉上的药罐,外孙的手指,他都拿来入诗,唯独不写政治。一个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由政治而荣,因政治而辱,而最终超然于政治之外。我不知道是应为他悲伤,还是该向他祝贺?



  1969年5月17日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时,我正关押在四川大邑县刘文彩的地主庄园。一年后,我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四川省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罪犯,从宽处理:判除有期徒刑20年。狱中产下一女,遂押至苗溪茶场劳改。苗溪茶场地跨天(泉)庐(山)宝(兴)三县。那里与我同在的,还有一个在押犯人,她叫梅志(胡风夫人)。我站在茶园,遥望大雪山,觉得自己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1979年5月17日,父亲去世后的整整十年,我丈夫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被宣布:无罪释放。宣读时,我无喜无悲,宣读后,我面对一纸裁定书和满屋子公检法,拒不说“感谢政府感谢党”之类的话。因为我觉得是政府和党长期亏待了我,有什么可感激的?



  1979年10月,我穿着四川省第一监狱发的那件最好的玄色布袄布裤,回到北京。我从拥挤不堪的火车车厢慢慢移出,月台上十年未见一面的女儿,亲睹我的丑陋憔悴,吓得躲在我姐的背后,别人拖也拖不出来。



  为庆祝我的无罪释放,也为欢迎我回归故里,母亲将晚餐定在东安市场的“东来顺”,吃的是涮羊肉。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我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酒席了。看着围坐在我身边的至亲的兴奋面孔,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说不出;至少我该笑一笑,可我也笑不出。幸亏在至亲当中有个老公安,他以极富经验的口吻,低声解释道:“关久了刚放出来的人,都不会说笑。以后会好的。”



  谢谢他的理解,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了。我的那双红漆木筷,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我一个人干了六盘,每盘的羊肉片重小四两。



  “小愚吃了一斤八两(老秤说法)!”不知谁报出了数字。



  这个数字把全席震了,也让我笑了,当然是那种傻吃后的傻笑。我想,这时和我一起高兴的,还该有我的母亲。可扭脸一看,她正用餐巾抹去堕出的滴滴老泪,而她面前的那盘羊肉,纹丝未动。



  这一夜,母亲和我和我的女儿三代,共眠于一张硬榻。女儿上床后便昏然大睡。我与母亲,夜深不寐。



  这一夜,我要问清十年人间事。



  我问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的死。母亲叙述的每一句话,我都死死记住,记到我死。



  母亲告诉我:首先得知死讯的,是梁漱溟和张申府。那日,父亲死在了北京人民医院。母亲从白塔寺大街出来,走到西四的时候,便碰上了迎面走来的梁、张二人。



  在街头,他俩问道:“伯钧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说:“他去世了,刚刚走的。”



  张申府,这个与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相识,一道飘洋过海去欧洲留学的人,满脸凄怆,低头无语。梁漱溟,这个同我爸一起为民盟的建立而奔走呼号,又先后被民盟摒弃在外的人,伫立良久。尔后,梁公说:“也好,免得伯钧受苦。”



  接着,母亲又告诉我:父亲死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恳请搬家。好不容易上边开恩,给了建国门外永安里的两居一套的单元房。早就搬进楼住的蒋光鼐夫人,蔡廷锴夫人,龙云夫人,李觉夫妇,以及陈铭德、邓季惺夫妇见到母亲居然有些吃惊。



  母亲说:“自搬到建国门,我就清静了,谁都不知道新地址。可是,你能猜想得到吗?是谁第一个来看我?”



  我从亲戚系列里,说了一长串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从“农工”系列里,挑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从民盟系列里,拣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说:“如果这些人,都不是的话,那我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来咱们家呢?”



  “我想你是猜不到的,就连我也没想到。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拣米准备焖晚饭。忽听咚咚敲门声,我的心缩紧了。怕又是造反派搞到咱们家地址,找上门来打砸抢。我提心吊胆地问:‘谁?’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里,是不是李健生大姐的寓所?’她的话带有江浙口音,我一点也不熟悉。忙问:‘你是谁?’ 门外人回答:‘我是潘素,特地来看望李大姐的。’我赶紧把门打开,一看,果然是潘素站在那里,我一把将她拉进门来。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她身后还站着张伯驹。几年不见,老人家身体已不如前,头发都白了。脚上的布鞋,满是泥和土。为了看我,从地安门到建国门,不知这二老走了多少路。”



  听到这里,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一股热血直逼胸膛——



  我是在关押中接到父亡的电报,悲恸欲绝。一家骨肉,往往相守以死,而我却不能。狱中十年,我曾一千遍地想:父亲凄苦而死,母亲悲苦无告。有谁敢到我那屈死的父亲跟前,看上一眼?有谁敢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说上几句哪怕是应酬的话?我遍寻于上上下下亲亲疏疏远远近近的亲朋友好,万没有想到张伯驹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如今,我一万遍地问:张氏夫妇在我父母的全部社会关系中,究竟占个什么位置?张氏夫妇在我父母的所有人情交往中,到底有着多少分量?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是看看画,吃吃饭,聊聊天而已。他怎么能和父亲的那些血脉相通的至亲相比?他怎能与父亲的那些共患难的战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亲提拔、关照与接济的人相比?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亲相关相近相厚的人,似流星坠逝,如浮云飘散。而一个非亲非故无干无系之人,在这时却悄悄叩响你的家门,向远去的亡灵,送上一片哀思,向持守的生者,递来抚慰与同情。



  母亲又说:张伯驹夫妇在我家只呆了几十分钟,恐怕还不及他俩走路的时间长。



  母亲要沏茶,潘素不让,说:“伯驹看到你,便放心了。我们坐坐就走,还要赶路。”



  张伯驹对母亲说:“对伯钧先生的去世,我非常悲痛。我虽不懂政治,但我十分尊重伯钧先生。他不以荣辱待己,不以成败论人。自己本已不幸,却为他人之不幸所恸,是个大丈夫。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现在又听说小愚在四川被抓起来,心里就更有说不出的沉重。早前,对身处困境的袁克定,凭着个人的能力还能帮上忙。今天,看着李大姐的痛苦和艰辛,自己已是有心无力。”



  “张先生,快莫说这些。伯钧相识遍天下,逝后的慰问者,你们夫妇是第一人。此情此义,重过黄金。伯钧地下有知,当感激涕零。”话说到此,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母亲问潘素:“这些年,张先生受到冲击没有?”



  潘素说:“伯驹因为两首金缕曲,和小愚一样,成了现行反革命。关了八个月,最后做了个‘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遣送舒兰乡下。人家农村不收,才又回到北京的。我们什刹海的家,也不像个家了。抄家时红卫兵,造反派,街道居委会串通一气。凡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房子拿不走,就叫外人搬进来住。四合院一旦成杂院,日子就难了。你家来什么人,你说什么话,家里吃什么东西,都有眼睛盯着。”



  母亲则叮嘱潘素:“如有机会,就给伯驹先生弄点好吃的吧。年岁大了,身体要紧。”



  告辞的时候,张伯驹握住母亲的手,说:“李大姐,我们都得活下去。”



  倍受感动的母亲,送他们夫妇一直送到建外大街。街灯,一盏盏地亮了。他们的背影,在渐沉的暮霭中远去……



  母亲还告诉我:原来张伯驹是从一张报纸上,读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翌日,他和潘素即去东吉祥胡同10号看母亲。刚进胡同口,便见10号的大门敞开着,有辆小轿车停放在那里,不少人进进出出。潘素上前打听,问章伯钧的家人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人家说已经搬家了。他们是给新首长来看房的,早就晓得这所宅院极好。接着,张伯驹就让潘素四处打听母亲的新址,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后来,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地安门大街一家古董店的店员老樊,托他去打听。老樊去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假托要和李健生核对章伯钧生前所欠帐目,人家才把住址写给了他。



  母亲的叙述,令我心潮难平。革命吞没人,尤其像中国的各种政治运动和‘文革’,其吞没与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当然,知识分子往往是其中最难消化的部分。张伯驹自然属于最难消化的一类人,而他的硬度则来自那优游态度、闲逸情调、仗义作风、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饱满个性与独立意志。他以此抗拒着革命对人的品质和心灵的销蚀。任各种潮汐的潮涨潮落,张伯驹都一如既往地守着做人的根本,过着他那份生活。张伯驹的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昂贵之物。而我所见到的昂贵之物,就是他的一颗心,一颗充满人类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



  1980年春节,我对母亲说:“咱们去给张伯驹、潘素夫妇拜年吧。”母亲同意了,我们还去友谊商店买了上等的水果。



  当我见到潘素的时候,她比我们还要高兴,特意拿出当时还是稀有之物的雀巢咖啡加伴侣,给我和母亲各冲一大杯。冲好后,又往杯子里放了满满三勺白糖。她让我俩趁热喝。



  喝的时候,潘素不住地上下打量我,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喃喃自语道:“小愚可怜,怎么也没想到在牢里一呆十年。”



  我问:“张伯伯呢?在家吗?”



  潘素笑着说:“他现在比我忙,他供职的中央文史馆事情不多,可其他单位的事情倒不少。像什么诗词学会,书法学会,画院,京剧院,昆曲社,文物学会,文史资料委员会,都来请他,甚至连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也都来找他。今天,又不晓得让什么人请走了。”



  潘姨的口气里,不无抱怨,但也裹着一点小小的得意。我认识的国民党太太和共产党夫人不算少。潘素是恐怕是最有资格为丈夫得意的,只是这种得意来得太晚了。



  潘素问我是否还想继续学画?并说:在我走后还有个唱京戏的,叫杨秋玲的女演员跟她学了一阵子画。



  我告诉她:自从四川调回北京,被文化部分配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戏研所。它的前身就是我当年就读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同事不是师长,便为学友。然而,我的遭遇与归队,未得他们多少的同情和欢迎。工作上,人家或拿研究课题,或进入国家项目。领导给我的任务不外乎做记录整理,拿着录音机跟在别人屁股后头。一个好心人偷偷对我说:‘令尊大人还是头号右派,你虽说坐牢是冤枉,可你敢说敢做,思想犀利,政治上不安分是事实。讲老实话,你能从四川调回研究院,大家就足够吃惊的了。’”



  讲到这里,我自己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竟大声地说:“潘姨,共产党亏待了我章家两代人。我不背叛这个政权,就算对得起他们。眼下人家如此轻贱我,我就必须自强。所以,我顾不上跟您学画了,先得把业务抓起来。”



  潘素对母亲说:“小愚被关了那么多年,性情丝毫未改。”



  坐了一个多小时,见张伯驹仍未回来,我们母女便告辞了。
一切有为法
如电亦如露
如梦幻泡影
当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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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亦做诗为记:



  羽扇纶巾饰卧龙,帐前四将镇威风,惊人一曲空城计,直到高天尺五峰。



  任何事情都是盛极必衰。演出后不久,即发生了七七事变。接着,余叔岩病重。杨小楼病逝。程继先、王凤卿也撒手人寰。用张伯驹自己的话来说:“所谓京剧至此下了一坡又一坡。⑦”



  我问:“死了几个名演员,就能让京剧滑向下坡?”



  张伯驹点头,口气坚决地说:“是的。中国戏曲靠的就是角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老师和当代戏曲理论家们,正在讲台上和文章里宣布:“中国戏曲‘角儿’的时代,已经结束。今天的观众看戏,看的是内容。欣赏的是艺术的整体。所以,我们的任务是把中国戏曲提高为一门整体性艺术。”



  在理论上我的老师,当然是正确无比。但五十年的戏剧现像似乎又在为张伯驹的见解,做着反复的印证。



  张伯驹爱好戏曲的正面作用,是他成了一个极有影响的专家和名票。而这个爱好的负面作用,是他当上了戏曲界头号保守派及右派。



  1949年以后,官方对中国传统戏曲的方针是:“百花齐放,推陈出新”。这八字方针是毛泽东定下的。而针对中国戏曲的具体文化政策是:“三并举”(即传统戏、新编历史戏、现代戏三者并重)。我就读期间,文化管理部门贯彻“三并举”方针,特别强调大编大演新戏。不用说一向对新文艺抱有好感的周信芳,如鱼得水地推出了《义责王魁》《海瑞罢官》,就是一贯主张移步不换形的梅兰芳,也以豫剧作底本,调动自己与他人的智慧,上演了《穆桂英挂帅》。



  我喜欢听旧戏。单是一出《玉堂春》,梅派的,程派的,或是张君秋唱的,或是赵燕侠演的,都好。这么一个根本算不上深刻博大的戏,居然能让观众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欣赏。这些不同流派的角儿能以各自的艺术处理与舞台细节,共同传递出一个含冤负屈的青楼女子的内心情感。它正如张伯驹所言:“这些角儿的本事,实在是太大了。”



  我也喜欢看新戏,尤其爱看余叔岩高足李少春的新戏,如《野猪林》。可我每每向张伯驹提及这些新戏,他都摇头,一脸的鄙薄之色。其实,我所看的许多传统京戏,也是经过“推陈出新”的。故我常问张伯驹一些老戏是怎么个演法。这时他的兴致便来了,不厌其烦地说,细致入微地讲。一句唱词,老谭当初是怎么唱的,余叔岩是怎么处理的,他为什么这样处理……我在惊叹他的热情与记忆的同时,便不由得想起在课堂上老师给张伯驹下的“保守派里的顽固派”的判定。我觉得如此判定,也恰当,也不恰当。他的确保守,保守到顽固的程度。可是他的保守与顽固,与其说是思想的,不如说是艺术的。他的保守顽固,是来自长期的艺术熏染和高度的鉴赏水准。要知道,中国戏曲是以远离生活之法去表现生活的。这种表现性质注定它将形式美、高级的美,置放于艺术的核心。它的魅力也全在于此。而魅力产生的本身,就露出了滑向衰微的趋势。张伯驹要抗拒和阻止这个趋势。故尔,他的顽固与保守完全是出于对中国戏曲艺术的高度维护和深度痴迷。也正是这种维护的态度和痴迷的精神,让张伯驹在1957年栽了跟斗。



  在1957年4月25日中央各大报纸,均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1957年4月24日第二次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闭幕。文化部副部长钱俊瑞和刘芝明、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在会上作了报告。他们都强调在剧目工作上要大大放手的精神,参加会议的各地代表听了非常振奋。



  “钱俊瑞指出,现在仍有许多干部怕‘放’。他认为,怕坏戏多起来、怕艺人闹乱子、怕不好做工作、怕观众受害,这‘四怕’是多余的;他要求大家‘放!放!放!除四怕!’他说,坏戏可以演,大家可以研究并展开讨论,这样它可以成为提高群众辨别能力和认识水平的好题材。他还强调戏曲干部应当刻苦钻研,提高思想水平和业务水平,学会分辨香花、毒草和化毒草为有用之花的本领。



  “刘芝明在报告中主张挖掘戏曲传统的范围要更广泛、更深入;在戏曲之外,曲艺、杂技、木偶、皮影等方面都要这样做。



  “周扬对国内目前形势和变化作了分析。他揭发了戏曲工作中的官僚主义、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并且作了尖锐的批评。他建议,过去文化部所禁止的26个剧目无妨拿来上演,请群众发表意见。



  “在戏曲剧目工作方面,周扬归纳了十六字:‘全面挖掘、分批整理、结合演出、重点加工’。他说,这些工作一定要紧密依靠艺人和群众,坚决反对用行政命令和压服的工作作风。



  “周扬认为,‘戏改’这个名词已成过去,因为戏曲工作者都成为社会主义文艺工作者,新剧目也大量出现,舞台面貌已经改观,除了一部分遗产还没有整理以外,还要‘改’到何时?‘戏改’工作,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任务了。⑧”



  周扬等人的这番话,在别人听来不过是领导发出的新指示、文艺政策的新调整。但传到张伯驹耳朵里,那就变成了强大的驱动器和兴奋剂。因为早在五十年代初,他就联合齐白石、梅兰芳、程砚秋等近百名艺术家,以父亲、罗隆基、张云川等民主人士为赞助人,上书中央,要求纠正文化领导部门鄙视传统艺术的倾向,成立京剧、书画组织,以发扬国粹。现在终于从中共意识形态主管那里听到了“终止戏曲改革、维护文化遗产”的口令,张伯驹欣喜若狂。在“发扬国粹、保护遗产” 的大旗下,他要挺身而出,率先垂范,他要主动工作,自觉承担。为了发掘传统剧目,张伯驹把老艺人组织起来,成立了“老艺人演出委员会”,筹划每周演出一次。为了研究老戏,他又发起成立了“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会。”他联络其他专家和艺术家,开办戏曲讲座,举行义演。



  中国戏曲的艺术精粹在于表演,而表演的艺术精粹在于技术、技法和技巧。而这些高度技艺的东西,只存活在具体的剧目中。它实在不像西方的舞台艺术能够拆解为元素或提炼为一种成分,并独立出来。张伯驹眼瞅着一些包藏着高招绝技的传统剧目,因内容落后、思想反动或被查禁、或被淘洗,而忧心如焚。张伯驹目睹一些身怀绝技的老艺人因从事教学不再演出,而愤愤不平。现在好了,在官方“尊重遗产”的政策精神下,技术含金量高的传统剧目有了重见天日之机。张伯驹在这个时刻推出了老戏《宁武关》⑨《祥梅寺》⑩。他的选择戏的标准,当然是纯艺术的,甚至是纯技术的、纯形式的。张伯驹曾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只要是艺术作品,它的鉴赏评判标准只能是艺术性。思想被包裹于深处,是分离不出一个单独的思想性的。”



  情绪高昂的张伯驹,对老艺人说:“这两出戏演出来,叫他们看看。”意思是说今天的人没见过好的技艺,叫新社会的观众、包括那些领导文化的行政官员,都来长长见识吧。



  张伯驹的话,没说错。《宁武关》里有声泪俱下的唱腔,有繁重的武功,有唱念做打的妥帖铺排。不具备相当技术水准的文武老生,是过不了《宁武关》的。而《祥梅寺》,则是京剧打基础的丑行戏。其中的舞蹈性动作,实在漂亮。这个时候的张伯驹全然不想:毛泽东是怎样打下的江山?这两出戏里的反面角色李自成、黄巢是何等之人?——如果说,张伯驹为自己珍爱的国粹操劳了一个白天;那么,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是否应该无声自问:事情是否真的这样简单?事情是否还有另外的一面——即使现实已被涂得一派光亮的同时,还存在着别样的色彩?



  在那段时间里,张伯驹最为热心张罗的一件事,便是京剧《马思远》⑾的演出。这出戏在五十年代初,是文化部明令禁止的26个剧目当中的一个。周扬、钱俊瑞建议戏曲界把禁戏拿出来演演的讲话传出以后,擅演此戏的筱翠花⑿兴奋得彻夜无眠。在张伯驹的支持筹划下,决定重新搬演《马思远》。演出的主持单位,就是他领导的京剧基本研究会。



  “莫道老株芳意少,逢春犹胜不逢春。”张伯驹和一群只知唱戏、也只会唱戏的老艺人,被周扬的话唤起了青春般的热情,热火朝天地干起来。筱翠花和二十年前的合作者聚拢一起,商量如何剔除糟粕、修改剧本,加紧排练,熟悉台词。很快,一切准备妥当。



  5月8日晚上,在十分热闹的筱翠花收徒的仪式上,发布了拟于12日上演《马思远》的消息。



  5月10日,《北京日报》发表了《马思远》的消息。并说报社“马上接到许多读者的电话,他们急于想看这出多年未演的老戏。有的读者为了看这出戏延迟离京的时间。”然而,就在当天下午,京剧基本研究会接到北京市文化局的电话,说这出戏是文化部明令禁止过的,现在尚未明令解禁。所以暂时还不准公开演出。



  “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履。”君子风度的张伯驹,懂得“一生一死兮如轮”的道理,却无论如何容忍不了这种“一翻一覆兮如掌”的做派。不管这个做派是一个人干的、一个单位干的,还是一个党派干的、一个政府干的。他气极,也怒极。气极怒极的他,下决心不但要兑现《马思远》,还要跟文化局理论理论。他让京剧名丑王福山等人紧急出动,重新约班底,找配角,租剧场,发消息。自己则向官方请愿,给文化部部长沈雁冰写信,陈述“如不公演,将影响艺人情绪”的后果。



  5月12日这一天,张伯驹带着王福山等人,在和平宾馆举行记者招待会。他掏出了事先写好的一篇文章交给记者,请报社发表,以图获得舆论的声援。在会上,缺乏政治性思维的他,还居然提了一个政治性问题:“在大鸣大放期间,出现了鸣放与法令的矛盾。是鸣放服从法令?还是法令服从鸣放?”



  后来,文化部艺术局决定将《马思远》的公开演出改为内部试演,张伯驹仍执意不肯。他说:“既然开放剧目,《马思远》却不能演,第二次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等于没开。”



  《马思远》禁禁演演的一番周折,便形成了所谓的《马思远》事件。事件的中心人物是张伯驹。张伯驹划为右派分子,《马思远》事件是重要的罪证。就连报导此事的《北京日报》副刊记者、年轻的曹尔泗也未幸免,被戴上了右派帽子,押送到南口农场监督劳动。



  说白了,《马思远》不就是一出戏吗?上边让演就演,不让演就不演,有什么大不了的。为啥张伯驹肯把价值连城的东西捐给官方,却要为几个演员一出戏跟官方叫板又较劲呢?我想来想去,觉得这和政治家为了维护自己的政见能豁出性命的道理有相通之处。艺术的衰落,令有识者尤感痛切。张伯驹从戏曲某些过左的改革政策,看到了文化衰败的消息,并随着“戏改”深入进一步加剧和普遍。他认为这事和在战乱中眼瞅着珍贵文物大量流失,没啥区别,无不属于文化的流失。张伯驹痛心于这种有形的文化财富的流散和无形的文化精神的坠落。而从前不惜以黄金房产购回文物和今天不顾利害地要求对戏曲解禁,表达的正是一个中国传统文人对当今社会日趋丧失文化品格的深刻焦虑与椎心的痛苦。所以,他要利用自己包括金钱、地位、影响、眼力、社会交往在内的全部能量和文化优势,尽其可能地去挽回或恢复原来的文化品质和文化意境。



  8月30日、31日,戏曲界、国画界联合,连续两天举行了张伯驹批判会。马少波等人批判他挖掘整理的《宁武关》《祥梅寺》,无一不是站在封建王朝的立场上,歪曲伟大的农民起义。



  张伯驹不服,反倒质问批判者:“我们今天不是也讲忠吗?那么,我们统战是统忠孝的周遇吉呢?还是统开城迎李自成的太监呢?”刹时间,群情激愤。



  几天后,北京市文化局负责人张梦庚在《北京日报》撰文批判张伯驹,说:共产党也要忠,但要的是董存瑞、刘胡兰的忠于革命,而非周遇吉全家忠于崇祯,反对农民起义。——张伯驹读后,仍然不服。



  父亲曾说:“最优秀的人,往往是最固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张伯驹是最优秀的,也是最顽固的。他不想拖时代的后腿,更无意通过反对戏改(即戏曲改革)去和新政权作对。他的“右派”言论,只不过是在全力维护自己钟爱的东西——我把这个看法对潘素讲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很有些激动:“要是那些管文艺的人,也能这样看待你张伯伯,他就不会划为右派了。”继而,又用诅咒的口气说:“他这个人就是那么简单。自己喜欢老戏,便到处去讲,一些艺人也怂恿他讲。结果,非说张伯伯是在主张禁戏开放,提倡鬼戏和色情。那些领导反右的人也坏,还专门把唱老生的演员找来批判你张伯伯。艺人哪懂什么政治批判,只会挖苦和嘲讽,讲的话还很难听。比如,谭富英就面对面地说:‘你算什么名票,唱戏的声音像蚊子叫的!’你张伯伯回家不跟我讲批判会上的情况,是我自己从报纸上看到的。报没有看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张伯驹见我们在说话,也走过来。听清楚我们是在说这件事,他一句话也不讲,躲得远远的。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也许他早已齿冷心寒。



  我仍然按部就班地跟着潘素学画。有些微进步,便受夸奖。



  秋天的一个周日上午,我去了张宅。进门后,便问潘素:“我今天学什么?”



  “今天不学新东西了。”说着,潘素递过一张画着山水的小书签。书签约三指宽,三寸长。上端中央的小圆孔,系着一条极细的红丝带。我接过来,准备放进书包。以为这是潘素送我的小礼品。



  “这不是礼品,是我画的一个样子。你要照着它画。”说着,潘素遂从抽屉里取出一大叠空白书签。让我拿回家去画,两周以内全部画完。



  书签虽小,画面却是精心布置了的:有松,有水,有远山,有近石。潘素叫我当场就照着画一张,她要看看。我大概不到五分钟,便画好了。



  “不行,太潦草。”潘素边说,边拿起笔给我涂改,又重新配色。



  我问:“潘姨,这样一张书签能卖多少钱?”



  “五分。”她头也不抬,继续修改我的小书签;还给我讲解画面无论大小,必须讲究布局的道理。



  小书签经她修改,很好看了。我很把它想留下来。可潘素说:“不行,你一张也不能要。工厂发下来的书签,是有数的。画好后,要如数交回。”



  在以后的两周时间里,我每做完学校的作业,便在灯下画书签。画得很认真,很严肃。我的严肃认真,不是为了学什么布局,只是为了潘素。父亲举着我画好的书签仔细端详,挺高兴。夸我能帮着老师干活儿了。我不敢告诉父亲书签的价格。我更不敢问潘素:每画一个书签,您能得多少。是一分,还是二分?



  我把画好的书签整整齐齐地交给潘素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谢我,说我帮了她的忙,完成了任务。我觉得北京市成立国画工厂,是件很奇怪的事。创作国画的机构或组织,怎么能叫工厂?从名称上看,政府似乎就没把潘素视为画家,而是当作职工或工人。



  潘素把所有的书签翻检了一过儿,发现在一个书签里,我画丢了一座淡青色远山。她当即补上。一切收拾妥帖,潘素对我说:“今天,带你去故宫。”



  我问张伯驹:“您去吗?”



  “怎么不去?是我提议的。每年故宫要举办院藏书画展,东西是一流的。我们都该去看看。”



  我们三人,步行至故宫。仍然是张伯驹走在前,我和潘素跟在后。陈列大厅内,佳作济济,观者寥寥。



  潘素停留在明人陶孟学的青绿山水手卷的展柜前,细细讲了起来。她告诉我:山水、人物、花竹、鸟兽,陶孟学无不擅长,笔法直逼南宋。特别是山水,多用青绿。她让我仔细观摩这幅长卷。因为下个星期,要教我画青绿山水了。



  张伯驹背着手,独自浏览。大厅里有些阴冷,清鼻涕流出来,他顺便用手一擦,了事。他欣赏这些故宫藏画,远没有潘素看得细致。好像自己与这些藏品是老朋友了,这次来,不过是抽空会个面罢了。我越接近张伯驹,就越觉得他是云间的野鹤、世外的散仙,自在得没人能比。



  我想听他讲讲这些故宫珍品,便问道:“张伯伯,您能给我讲解讲解吗?”



  他说:“你又不学字画鉴定。字画的真假判定方法,是可以讲的。纸张、题款、印章、装裱、布局、技法等等,都有一套。而你现在是学画,在家教了你画法,到了这里,你就是要好好地看,多多地看了。看多了,自能领会。”



  只参观了一个多时辰,张伯驹便催着出门。



  “为什么?”我偷偷问潘素。



  “先头在家就说好的。看完展览,三人去吃西餐。”



  在路上,张伯驹对我说:“小愚,这样的展览,你来一趟是不够的。”



  我是听话的。按张伯驹的要求,一个人多次去参观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展览。但我从没有看到陈列张伯驹捐献的陆机《平复帖》或展子虔《游春图》。据说,《游春图》里的马,画得最好。后人称之为“天下第一马”。我又想,官方这样做似乎是对的。宝马归新主,何必见旧人。再说,旧人还被新主划为了右派。



  一天晚上,饭后无事,大家在北屋客厅闲坐。警卫秘书王锁柱进来,对父亲说:“有一对夫妇来访。”



  “是谁?”我问。父亲接过会客单,那上面在来宾姓名一栏里,填着:潘素。



  “快请他们进来。”父亲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急步走到庭院,又高叫勤务员赶快把前后院的电灯统统打开,并瞪着眼对我说:“你的老师登门,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到前面去接!”



  黑黝黝的院子,刹时变得明晃晃。张伯驹夫妇在光晕树影间,快步而行。我跑了过去。父亲带着兴奋的神情,站在院子的中心。



  主宾坐定后,父亲先开口:“这么晚了,你们又徒步而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潘素告诉我们:她受聘,要到吉林艺术专科学校去教国画。



  父亲即问:“那伯驹先生呢?”



  “当然,我们是一起去了。”



  父亲又问:“伯驹先生的工作,吉林方面也谈妥了吗?”



  张伯驹答:“我到艺专也能做点事。如教教诗词,或讲讲书法。”



  父亲舍不得他们离京北去,但终归是高兴的。他说:“张先生,这可是大材小用哇!你们夫妇是有才气和有学问的人,北京埋没了你们。现在,有吉林的学校请过去教书,也好。不过,总觉得有些委屈你们。你们的才学,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发挥出来。”



  潘素说:“我想,起码那里的生活环境,会比这里好一些。”
一切有为法
如电亦如露
如梦幻泡影
当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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