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保连的妈死了

  保连的妈妈巧英上吊死了。存扣听到这话时真是有点呆住了,就在昨天他和进财在东桥上扳虾罾时还见过她呢,挎着一个盖着青布的竹篮儿,笑咪咪问他“你妈哪天回呀”。好好的人怎么今天就死了呢,而且是寻死。可这是真的。早上存扣上街买豆腐,看见老荣贵的油条摊子围着一圈人,忙凑上去。老荣贵一面手不住脚不停地忙活着,头上汗淌淌的,一面唾沫喷喷地在作报告:“我真浑啊,我咋就没看出蹊跷呢。一大早她就拎着小麦来换油条,头梳得滑滴滴地,身上穿得光鲜鲜地。我刚支好锅,油还没热透呢,她就在一边等。我问她咋这么早,她说,早点吃,吃点好的好赶路;我问上哪儿,她灿着白牙笑,说,赶亲戚呀。她在蒙我,我应该想到的,巧英平时粗茶淡饭过日子,吃个虱子都怕响,省惯了,从没见她舍得换根把油条吃吃的……”有人就打断他:“她穿的那套新衣裳你该认得的,她上次也是穿的那身。”老荣贵就说:“她说她走亲戚呀……唉,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不(口冈)不吵的!”围着的人就说:“老荣贵你别悔,她终归要走的。”“这是第三次了。”“她就是太好了,被那些鬼带走了。”

  保连的妈妈是被鬼带走的,这话存扣有点相信。她是出名的大好人,信佛,行善,庄上人家有个红白喜事她都过去撮忙,办事又细致又精到。特别旁人不愿意做的为死人洗澡穿衣都是她来,替你弄得熨熨贴贴的。也不要人家一分钱。别人赞她,总是回一句:“阿弥陀佛,应该的。”在庄上极受人尊敬。去年夏天一个晚上,一家人高高兴兴吃过晚饭,她替家人在院子里搁好竹床,让大家乘凉;说澡还没洗呢,进屋关上了门。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东西哗拉一响,保连怕妈跌了,连喊了两声“妈”,但不见声响;他爸又问了两声,还是没应声,便趿着拖子去往门缝里瞅。灯光下面,大桶毛巾放得好好的,往左一斜眼,天!人在房门框上晃呢。双手一破门,冲进去一把抱高,喊保连拿剪子,保连一看,腿都软了,他爷爷踉踉跄跄跑过来,拾个镰刀一下割断了麻绳。外面各家乘凉的人听见喊挤来了一屋子,有人忙去喊赤脚医生种道。种道还没到,这边已悠悠地醒了,望一屋人,疑疑惑惑地问:“我这是咋啦?”又望自己一身新衣裳,惊道:“哪个跟我穿的!”就有老年人说:“是沾上东西了,存扣他妈正好在家,快请她来送鬼!”存扣妈来了,先跟巧英叫魂,声音怪怪的,喊一声“巧英家来啊”,答一句“家来了喽”,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快,到后来快得像催命似的,听得人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时候堂屋那张二十五瓦的电灯突然眨了几眨,大家吓得直往外挤,只听见存扣妈大喝一声,拿一把筷子满屋游走,解下裤腰带把筷子一绕,牢牢扣在大门铁搭子上,到茅房里拖出一把大扫帚,没命地朝那把筷子上拍打,一面喊道:“看你还敢不敢来!看你还敢不敢来!”头发都打散了,像个疯子,罩裤也掉下来半边,露出红花花的内裤,可大家都没有笑,个个觉得打鬼打得解气,有几个还帮着喊:“打!打!狠狠地打!”最后大人小孩一齐跟着节奏喊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一致对敌的怒吼,很像在大会堂开批判会的情景。

  存扣妈终于打完了,一屁股瘫坐在藤椅上,接过递上来的水,咕咚一口,摆摆手说:“好了,鬼驱走了,是个熟人。”又指派保连爸:“拎捆毛苍纸到河边上去烧。记住了,烧过了一直往家走,不能回头看!”他爸唯唯喏喏地去办了。

  驱鬼以后,巧英仍和以前一样,烧香拜佛行善事,像没发生那事一样,用她的话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但她记住存扣妈的话:“千万不能再跟死人穿衣服了”。今年春上春富家的四丫头学红因她妈不肯和成份不好的海宽家二儿子有志做亲,一时想不开喝了乐果,在医院里灌了两桶洋碱水还是没救过来。她妈哭得昏死过去,醒了还被老春富一巴掌打青了脸。尸身停在堂屋里,药水味哄哄的,没人愿意为她洗澡穿寿衣,就央人去求巧英。扣英犹豫了一下,这边人已跪下了。巧英就来了。巧英替学红擦身洗脸盘头,脸上打上雪花膏,一个俏生生的妹子就出来了。一屋人看了怜惜,妇女们哭成一片,连男人都忍不住。巧英扳起学红穿上衣,劲一闪,学红头一滑,身子就偎进了巧英的怀里,那只手搭在巧英腰上,像抱着似的。巧英当下脸就白了,匆匆穿好了,急急回转家去。晚上便发起高烧,烧起一嘴燎泡,又是吊水,又是烧纸求仙方,揍腾了半个月才下床。人却有点讷讷的了。一天她在小麦田里打药,打得好好的扔下喷雾器坐在田埂上抓起甲胺磷就喝,正好凤阶老汉撑着放鸭船经过这儿,看到不好,情急之中挥起竹篙一舞,把药水瓶子打得粉碎,上岸抱着巧英头喊了半天,才还过魂来。保连爸这下吓坏了:一个大活人到哪里看得住呀?还是得驱鬼。四乡八村地去寻存扣妈,最后在邻县的一个夹河里寻到了那条关亡船。存扣妈在保连家的堂屋里燃上蜡烛点上香,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噯气,这是要下去了,立即有人把她扶到床上躺下,人就开始说话了,全是那些死鬼的声音,有吊死的全香的,有喝农药的学红的,听得满屋人寒毛直竖。有人就颤着声问话,那下面的人争着说巧英嫂子好,要她下去打伙儿哩。一屋人恍然大悟,问可有通融的方法,回答是要有十捆大钱两箱元宝等等方可考虑,一屋人连忙抢着答应照办,求她们放过巧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走不得呀。存扣妈就没了声响,睡熟了似的,屋子里静得针都听得见,有人轻声说在和下面讨价还价呢。一会儿存扣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人上来了,接过奉上来的红枣茶一口喝下,抹抹嘴说:“我和那边说得差不多了。不过以后还要小心,等我这趟生意做过了再帮她彻底把这事解释(注:解决)了。”又说:“再这样的话,我也就不客气了!”凤阶老汉对大家说,关亡的要祭起法来,那些小鬼可受不了,但本庄本土的鬼,如果不逼得紧,祭法是不大用的。

  想不到过了两个月,那些鬼还是没放过巧英。一干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扯到荷花带动藕,话头越说越多,争得红头胀脸油汗冒冒的。存扣就有些奇怪,人家死了人,怎么这些大人不见得多伤心反而有些兴高采烈呢,真是有点莫名奇妙。再想想自己,存扣不免有些羞愧,自己不也一样吗,哪儿出事哪儿去,哪儿热闹往哪奔,听到哪家打架吵死的,发现哪里失火起烟的,就立刻兴奋起来,有点像公社电影船开进碾米厂后的麻虾沟里一样,呼朋引类去看,全不知人家的烦恼。可今天存扣心里确实是惊讶和难受的。一来因为巧英和自己妈妈处得很好,只要妈妈在家她们是常来往的。雨天的时候巧英总是打个油纸伞夹着针线匾儿来和妈妈一块做针指,一面家长里短地唠叨,亲亲热热的,像对姐妹妹。存扣就在她针线匾里的碎布头中乱翻,总能找到两粒糖或几颗花生。二来他和保连也玩得不错。

  保连比他大两岁,是个癞疮头,头皮上有两个不长毛的“大铜钱”,在班上是个“号头鸭”,鬼点子多,“皮王”。但特别怕老师,老师一骂他就哭,淌出两挂鼻涕来,一抽一抽地,拉面条似的。班上好多同学都嫌他,不大肯跟他玩。女生更是不理他。存扣不远他,是因为保连除了癞头和邋遢,还是有些优点的:他语文好,会造句,背书又快,每次背书,第一个上讲台让老师背的总是他;他待人大方,他爸进城给他捎回来的蜡笔和水彩肯拿出来把大家用,还常常偷他爸理发店里积的长头发跟挑货郎换麦芽糖吃,每次都分一点给存扣。三来是保连爸进仁给存扣剃头从来是不收钱的。所以这时存扣就真真实实难过起来。他想得出来保连现在的样儿。可他又不敢去看,他怕看死人,晚上会做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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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看到了偷情的场面

  “存扣,上哪儿呢!”存扣蓦一惊,收住步,慢吞吞踅进哥铺子里,拔弄着纸盒里的杂杂拉拉的铜丝零件。抬头瞅他哥,眼神儿怪怪的。哥就骂他:“你瞧你,眼屎巴拉的,鞋子都不穿,等会儿月红姐要来了看她不说你!”“不要她问!”存扣突然叫起来,惊得他哥撩起了眉毛,“怎的啦,哪惹你了!”“就有人惹我,烦!”存扣昂着小脑袋看着哥,像只发怒的狮头狗,倒把他哥逗乐了:“这小子,没来由的……”不睬他了,兀自低头焊他的接头,存扣却推推他的膀子,说:“哎,你说月红姐要来?”“昨天她不是说了嘛。”“啥时来?”“快了,”哥看一眼钟,“哟,快十点了,早该来了。”又回过头盯着存扣:“咦,你问这个干什么?”存扣说:“我不想煮饭,你叫月红姐煮,我要去玩。”哥说:“噢?上哪儿玩啊?”“我上河西,那儿滚果的人多。——东连他们也去的。”“好啊去玩吧去玩吧,”哥爽气地对他说,“你月红姐来了摘几条丝瓜下面吃。”拉开抽屉,拎出一张五角的,“呶,去买果吧,老书(输)记!”“你才是书(输)记!”存扣接过钱,脚一勾,套上他哥的大拖鞋就跑,把他哥的喊声扔在了后面。

  存扣在弄巷里三绕两拐上了街。他心里有些激动,倒不是因为兜里揣着哥给的五角钱。这五角钱可以让他厮杀老半天的。厮杀的结果可能是大有斩获,也可能是铩羽而归。他赢过的,赢过一口袋红红绿绿胖胖瘦瘦的果子,往家走时他一路蹦跳着,果子们在兜里你冲它搡,挤出沙拉沙拉一派嘈杂,让存扣听得心醉神迷,飘飘欲仙;他也输过,输得口袋朝天,一颗不剩,他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怔忡着,眼睁睁看别人热火朝天地冲杀、丢失和收复。“先赢后输,输得眼泪咕咕,拍拍屁股好走路。”他被晾在边上,无人理会,只得无奈地转身,退出,瞅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往家蹭,一种悲壮的情绪云一样裹住了他。孩子们都爱赌,铜板、白果、玻璃球、糖纸、香烟纸、火柴壳等许多他们自认为有价值的物事既是赌具,又是“赌资”。这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赌博既要斗力又要技巧更要斗心机,一点也不亚于成人的扑克、麻将、纸牌和牌九。事实上他们的赌博正是模拟着和演绎着成人世界的游戏和争战。这样的赌博是有好处的,可以让幼小的心灵不断地经受胜利和失败的冲激和磨砺,等他们长大成人,这打小累积的经验有助他们无需再做太多准备、经受阵痛就自然而然切入活鲜鲜的生活,而左右逢源,而无比坚强,而拿得起放得下。(生活有时候不也可以看成是一场赌博吗?)赌让孩子们沉溺其中,乐此不疲,一代又一代,莫不如此。

  而今天,存扣并不想用哥这五角钱买来一场酣烈的厮杀。去河西玩滚果只是他的托词。他另有所图。他的心“砰砰”直跳,为自己在店里突然萌生的计划感到激奋,同时伴随着莫名的不安和心慌。有一种忑忐中的期盼。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经验过。他明白地预感到今天他将能窥到人世间一件大事情。9岁的存扣走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对他自我设计但已无法逆转的行动竟有些茫然了。是的,无法逆转。情绪的河流波涛汹湧,他如同来自上游的一只木船,顺水飘流。——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在炸油条的摊子上花一角钱买了两根油条,然后每根一撕为二,一点一点很文气地咬,极其认真地咀嚼,慢慢咽下去。这是他的老伎俩了,为的是把享受的时间更延长些。可现在的他真的并不饿,他藉咀嚼来打发时间和平抑情绪,正如大人在非常时刻喜欢点上棵香烟一样。等两根油条全都下了肚,一条街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他把两只油手在头发上使劲擦擦,然后毅然决然掉转脚步往回走去。

  存扣像一只轻灵的狸猫左弯右拐很快闪了回来。巷子里没人,庄户人弄晌午饭的时候了。哥维修铺的门板上起来了,这是存扣判断之中的。他转向院门,篱门紧闭,他撑着身子一缩便进了院子,蹑手蹑脚往西房窗下摸去,室内传出熟悉的声响使他突地打起冷惊来了,热摆子似的,咬牙切齿,头拨浪鼓似地摇,无法抑制。他跨到窗下背倚着墙坐下,大口喘气,在月红咿咿呀呀得最紧的时候站起身,踮脚在窗户下框与墙体之间的些微豁缝里往里瞅。他一眼就看到他哥油光水淋的后背和奋力前拱的屁股。月红朝里趴在床沿上,分开两条白腿,把个屁股撅着,让他哥站在后面噼噼噼撞击得山响。存扣忽地咕嘟咽下一大口口水,在他哥低吼着急拱了十几下趴叠在月红背上死了似不动时,轻快地几个猫步潜到篱门边,泥鳅似地闪了出去。

  存扣出了门没命似地往北河浜跑去,他心中像郁着一团烧着的火球,头脑浑沌着,如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一路狂窜,撵着几只大鹅拧着方屁股慌不择路跩进了一家人的院子,而那些在灰堆里觅食的鸡婆们则咯咯咯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墙头和猪圈,有一只居然落在高高的泡桐树丫上,鸡毛乱飘,有几只鸡慌乱中遗下了青绿的稀屎,狗们随即闻风而动,纷纷窜出来嗷嗷狂吠,一声接一声没命地炫耀着破嗓子。安静的小巷里一时间被畜生们搅得空气都震颤起来。

  存扣奔到河边一棵大榆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倚着树身大口喘气,好长时间才平复下来。他真不敢相信他刚才看到的一切,虽然他心里已朦朦胧胧有所准备,但这突如其来的景象还是大大地震惊他的心,他想不到他哥和月红姐真的和狗子一样“受窝”,哥那劲头真比狗子都要拚命,简直像个疯子,月红姐也是的,屁股撅得那么高,羞不羞!被哥捣得哇哇的,又像好过又像难过的,有意思吗!疯了,大人们都疯了,大人们都这样啊,为什么这样才能养宝宝呢,多丑啊,要捣几回才会养宝宝呢,我长大也要这样吗,我和谁捣呀……

  存扣想得一头浆糊,使劲地搔着头皮,好像恨不能把这些乱糟糟的想法掏出来扔到河里淘洗理清爽才会痛快。这时他小卵子突地钻痛了一下,忙伸手从一只裤衩筒下面把屌屌捉出来,把卵皮拽成油老鼠翅膀那样薄薄的,他看到一只淡黄色的蚂蚁锔在嫩皮上,就小心捏下来,扔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把它碾得四分五裂。他站起来往回走,却发觉屌屌硬起来了,掏出来一看,细直直像半截铅笔头,他有些吃惊,用手往下捺,却顽强挺上来,如此几次,他恨恨地拎起裤衩,任凭它拱着,甩开脚往家跑去,在离家两篙远时慢下来,低头看时,嘿,瘪了!他咧咧嘴,盯着哥洞开的店门翻一眼,心里说:我才不像你们那么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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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造反派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存扣醒来时,太阳已照上站柜门了。小桌上盛着一碗烫饭粥,上面担着一根油条。存扣滚起身,脸也不洗捧起碗咕噜咕噜地喝,大口咬着油条。突然就放下了碗,捂着肚子往外奔。在院里拖鞋跑丢一只,索性脚一踢,把另一只也踢掉了,身一闪溜出门去。

  存扣一溜烟跑到巧云姨家屋西山的猪圈茅缸,裤头一拽,屁股还没全蹲下来,就稀里呼噜拉开了。这几天存扣解溲都上这儿。家里茅缸早就要挑了,偏偏队里挑粪的“麻皮”凤枣大爷被高家庄的姑娘带去过了,粪水就越蓄越高,大便掉下去溅得满屁股水花花的,三张草纸都不够。存扣就不上了。哪有巧云姨家这茅缸好,两条猪刚出的圈,粪水少,不打屁股;又特安静。

  猪圈前长着几趟南瓜,蒲扇样的大瓜叶一直铺到茅缸边上,喇叭样的金黄色花儿开得到处都是,“瓜狗子”在上面嗡嗡着,叮上又飞起,叮上又飞起,忙碌得很。瓜纽儿东一个西一个的,长着白茸茸的霜毛,嫩拐拐的。存扣想为什么巧云姨不秧黄瓜呢,这样屙屎的时候可以顺便摘来吃吃。他雀子一撅,一泡尿出来了,赶紧对准面前一窝匆忙的蚂蚁。蚂蚁被尿冲得七零八落,没冲出去的在水汪中挣扎游泳,他就觉得很开心,想自己这泡尿对蚂蚁来说就是一条大河了,还是人厉害呀,随便一泡尿就可以给蚂蚁带来一回洪灾。看它们在里面拚命的样子,他不禁笑出声来。这时候他又看见一只癞宝(方言:癞蛤蟆),正藏在一张瓜叶下躲太阳呢,眼半睁半闭的,还举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这让存扣很惊奇,他看过狗儿猫儿和猪子打哈欠,还不知道癞宝也会打哈欠的。还打得人模人样的。于是他就生起气来:这个丑东西居然在我眼皮底下这么从容,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悄悄拎块土圪瘩,瞄准了,朝那癞宝身上砸去。偏了,瘌宝往起一蹿,窜进瓜蔓中去了。

  存扣解过了溲,才记得忘了带纸,就揪几片南瓜叶擦,高低擦不干净,擦了还有,擦了还有,一发狠,中指顶破了瓜叶,指头上便涂上了绿汁和屎屑,他恨恨地朝土墙上揩揩,裤头一拎站起来走了。

  暑假才过了十几天,存扣已觉得腻得慌了。白天是那么的长,长得让存扣都不知道怎么打发。从巧云姨家的猪圈出来,存扣拐上北大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河里一个人都没有,中午过后才有伢子们来洗澡游戏。男伢子女伢子都有,嬉闹哄哄的。“躲躲蒙儿”,“摸水老鸦”,打水仗,扮水鬼,可好玩呢。可这会河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声;甚至连一条船都看不见。“真没劲!”他嘴里咕哝着,抬脚就从一个缓坡下了水。他要下河洗个澡,刚才屁股擦得不干净,粘粘地不舒服;又弄到了手上。

  他脱下裤头丢在岸上,光裸着身体径直走进河里。水已经蛮暖的了。太阳狠得很,中午过后水边上都是烫的。脚踩着腻软的河泥,凉丝丝,很舒服。才走两三步,脚板硌上个尖砺的东西,探下身抠出来,是只胖鼓鼓的河歪儿(歪儿:方言,蚌。鼓肚子称“河歪”,扁肚子称“江歪”。)。他狠命往河心一扔。他不要河歪儿,如果是扁肚子的江歪儿他就要了,可以换钱。有人到庄上收,收去养珍珠。走不过两步脚下又踩着东西,在脚心里动着,痒痒的。存扣稍稍虚起脚,抓上来一只寸把长的青皮枣虾,他掐去头尾,中间只一挤,白玉似的虾肉便滑进嘴里,巴嗒巴嗒嘴,透鲜。

  存扣想往不远处的水码头游,但又想游过去还要游回来拿裤头,就不想游了。一个人游泳也没意思。何况哥哥不准他上午下河,更不准他一个人在河里。老听人说河里有水獭猫哩,专拖小伢子,从屁眼往外掏肠子吃。弄湿了头发,哥哥就发现了。还是回家。

  存扣正往家走,身后一阵脚步响,还没回头,只听一声“逮麻雀子喽”,裤头被人褪到脚后跟。存扣连忙拉起来,转头一看,是队里的机工保国,骂了句:“下流精!”随即又涎着脸说:“保国哥,我到你家听你说古好不好?”

  保国是队里几条光棍子之一,家里太穷,兄弟姐妹多,一家人挤在一间碎砖垒成的屋里,二三十岁了还找不到婆娘。人却是极聪明,欢喜捣鼓东西。他没学过无线电,但他能把收音机拆散一桌子连起来照响。他会修手扶拖拉机,坏了后就在地里修,拆下来的零件在田埂上摆一排边,洗洗弄弄安起来又突突响了,娃儿们都佩服他,经常簇在他身边看,他就拾些没用的钢球儿或轴承什么的往远处一扔,引得娃儿们一群饿狗似地去抢,争得鬼哭狼嚎的,他自己在一边咧着大嘴笑。他家里有许多大书,据说是前几年“造反派”把从四乡八村抄来的“毒草书”堆在顾缸中学的操场上,准备第二天开批判会时“送瘟神”放火烧掉,保国和他当时还没死的爷爷正好负责看守,被他俩趁黑拣厚的偷了两口袋。他没事就看,耕地打水的间隙也拿出来看上一点,所以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孩子们经常缠住他讲,晚上聚在他歇息的工棚里借着一豆灯光听他说古扯白,半夜都不肯回家。但他也不是白说的,得买糖果给他,或者从家里偷几根香烟,大家凑凑,就多了。也有白说的时候,就是他高兴的时候,或者他叉到鱼搛个鱼头端张爬爬凳在槐树下咪酒的时候,他就讲故事,还讲得多,讲好长。

  这时保国就说:“呆瓜,还有比听说古更好玩的事呢,——比看电影都好玩!”

  “瞎说,我不相信。”存扣张大了眼睛。

  “我不哄你”,保国朝巷子两头看看,悄声说,“你哥昨天把你月红姐关在家里的吧,你晓得他们在做啥?”

  “他俩藏……藏……不告诉你!”

  “我告诉你,他俩在逑交易呢。”

  “什么逑交易,我不懂。”

  “逑交易你都不懂,傻蛋”,保国凑在存扣耳朵边说:“狗受窝你总看过吧,你哥昨天就是和月红躲在家里受窝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存扣尖声喊起来了,吓了保国一跳,赶紧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存扣挤挤眉眼,说:“相信不相信等他们再关门你就偷偷去看,——可好玩了!”打着哈哈走了。

  存扣气极了,恨不得拾个砖头瓦瓣从后面砸过去:这保国怎么把我哥姐比狗呢,人怎么也像狗受窝呢,你才是狗呢,你才受窝呢。狗受窝经常看到啊,公狗围着母狗打转,用长舌头舔母狗的屁股缝,舔着舔着就从后面骑上母狗的屁股,原来缩在肚子里的屌屌伸得长长的,红红的像搽了血,捣鼓捣鼓就进了母狗的屁股缝里了,就像钥匙投进了锁孔挂住了,人来了两个一起走,也掉不下来,娃儿看见了就拿砖头砸,两条狗就逃,有时方向跑反了,拽得哇哇的,还是掉不下来,可好玩呢。我哥姐也这样吗,才不会呢,人又不是狗子,要那样干嘛,好玩吗!保国准是看不得我哥搞到又年轻又好看的对象月红姐了,谁叫你家穷了,谁叫你岁数大了,谁叫你长个大咧嘴了,说我哥,哼,谁睬你哟,就当你放臭狗屁哟!

  存扣这样想着,开始往家蹭着步子,可心里总有一团雾似地不爽利。他想难道人真的也受窝吗。他记得爸没死的时候经常把他搂在怀里,逗他:“我娃是哪个的心啊?”存扣就尖声尖气地说:“我爸的心!”爸又问:“我娃是哪个的肉啊?”存扣又说:“我爸的肉!”爸突然捉住存扣的小雀子:“这是什么屌啊?”“挂挂屌。”“挂挂屌由干啥呀?”“寻婆娘。”“那你妈是什么屌啊?”“平平屌。”“平平屌由做啥呀?”“养宝宝!”存扣大声喊完最后一句妈就走过来,抡起肉溜溜的拳头擂爸。爸就哈哈地笑,抱着存扣左躲右躲的。妈骂他“老不正经的,教娃儿学坏。”骂着,脸上却笑盈盈的,像开了支月季似的好看。

  小时候和爸操练得烂熟的这段逗趣以前存扣从来没往深处想过,今天却像戏台的布幔子闪了一道缝,勾着他聚着神儿往里瞅。他想长挂挂屌为啥要寻婆娘呢,养宝宝要平平屌做啥呢。记得以前他曾赖在妈妈怀里要她给他生出一个姐姐来,说马锁和东连都有姐姐,我也要有,我不要哥哥,他凶我。妈妈就笑起来,说妈没那个本事,养个妹妹说不定还行,养姐姐妈可没办法。存扣说,我不要妹妹,说妹妹好哭,还会和我抢东西吃,你还会惯他不惯我了。又缠着妈妈问,你是咋养我的呀,我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妈就说,你是小虫子拱进妈妈肚子里长大的,长大了就从妈妈胳肢窝里掉下来了。存扣就问,虫子咋拱进你肚子里的呢。妈就说妈睡着的时候拱进去的,从鼻孔里拱进去的。存扣就问,从妈胳肢窝掉下来你不疼吗。妈就说咋不疼呢,疼死了。存扣就伸手抠妈胳肢窝,妈咯咯笑着身子直扭,存扣不依,硬要看,粘在妈身上乱够乱抓,却抓了一手毛。存扣就大惊小怪起来,说,妈妈,你咋和爸一样胳肢窝有毛呢,妈就沉下脸,用手轻轻打他一下,说好了别问了,把妈妈弄疼了。站起来上灶台去了。

  这会儿存扣突然就怀疑妈妈以前说的了,他有些不相信人是从胳肢窝里掉下来的了,说不定是从……是从……屌屌里掉出来的呢。想到这里他脑里电光火石一闪,他见过老猫生过崽,是东连家的菜花猫。去年春上东连告诉他,说天天夜里有猫子在他家屋后哭,他家菜花猫也哭,他不懂,问他爷爷,爷爷说是猫受窝呢,受窝了猫就有崽了,他要爷爷带他出去看,爷爷说不作兴的,也看不到,它不是狗,猫怕丑呢。生崽那天东连跑过来喊他去看,还有马锁。看到第一个崽儿从猫腚后挂下来,东连就轻叫:“屙下来了,屙下来了!”马锁就说他:“瞎说,屁眼在上面哩,那是屌屌。”当时存扣也没在意听,一心一意想把猫胎衣拿到手,他听人说猫胎衣是大补药,晾干焙了吃下去可以治痨病呢。害了痨病的人吐血,庄上有几个人都是得这个病死的,有了猫胎衣放家里就不怕了,万一得了痨病拿出来一吃就好了。可菜花猫不让他动手,冲他龇牙裂嘴打呜呜。马锁也说不能拿,说拿了老猫就活不成了,老猫自己要补呢。存扣和东连都不信,不一会儿果然老猫把胎衣吞了,他俩就对马锁佩服得要死。马锁的老舅是大队赤脚医生,他经常去玩,自然就懂得多。

  现在存扣终于确定人也是要受窝的,受窝了才有娃,长大了从屌屌里拱出来。可妈妈为什么要骗他呢;自己那么大咋不拱坏妈妈屌屌呢;妈妈也吃我的胎衣吗,可妈妈说我和哥的胎衣都腌在石灰罐里埋在床底下呢,还说这就是什么“衣胞之地”,说根埋在这儿将来不论走到天下都不会忘家忘本,还说……存扣想得头都大了,更要命的是他想不出人受窝也是像狗那样子吗,是不是妈妈也撅着屁股把爸受呢,那多丑啊!妈妈屁股可白呢,又大又白,妈带他上女澡堂洗过澡,那时他还很小哩,妈叫他替她捋捋背,他捋了,妈还说舒坦呢,妈也叫他跟红粉姐和巧兰姨捋,可她们不要,扭着身子笑着直躲哩……他想到她们都要撅着屁股给男人受心里就恶心,养宝宝为啥要受窝呢,不受不行吗……9岁的存扣想着这些乱麻麻的事心里也乱麻麻的,低着脑袋蹭过了哥的维修店都不晓得,直到他哥大声叫了他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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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奇怪的呻吟声

  存扣心想肯定哥是在打月红姐了,连忙用手拍门,尖着嗓子叫:“哥,开门!哥,开门!”听听里面没了声响,心想哥歇手了,等哥来开门,看是咋的了,月红姐还没和哥订婚哩,就打了。正等着,里面又响起来了,“笃笃”声更响更急,下急雨似的。再听听有月红姐压抑的闷声,嗯啊嗯啊的不停。存扣哭起来了,小手拍着门,哀哀地喊:“别打了,别打了,哥……”又蓦地尖叫起来:“哥!哥!别打了,再打我去叫婉珠婶了!”“别喊!”里面哥突然炸雷似地吼了一声,“哥和你姐在弄东西,就好就好了。”存扣听了收住了哭,嘟哝道:“弄啥东西呢,要关门……”又大声喊,“哥,我帮你把电池买回来了哩。”

  哥把门开了,脸上汗湿湿的,冲存扣低吼:“你喊啥?哥和姐在里头藏东西呢。”存扣脚进西房,月红姐正就着镜子梳头,绯红个脸,头发湿垮垮的。“是哩是哩,姐帮你哥抬床了。”月红揩揩存扣的脸,笑道:“看你,都成大花脸了。”存扣凑上镜子看,才哭过的脸脏手一揩,横一道竖一道的,自己咧开豁巴齿笑了,又问:“你们看到我铜角子了吗?”“在哩,三十四个,一个不少。”他哥说,“我替你数过了。”

  西房里的这张架子床是家里最好的家俬了,是外婆土改时分的地主王大卵子的浮财,妈妈结婚时作为陪嫁带过来的。说是红木打的,迎面画板上面雕着松鹤,梅花鹿,鸳鸯,凤凰,麒麟,牡丹花,还有头上长了大瘤子的寿星佬儿哩。听说当年王大卵子打这张床木匠整整费了一百二十个工,光鸡蛋早茶就吃了两笆斗。想不到土改时被婆奶奶拎阄拎来了。

  这张床很大,从小存根就喜欢和哥哥在上面顽皮,翻筋斗,竖蜻蜓,弄得榫头有些松了,使了劲就摇晃,往墙上撞,笃呀笃的。家里值钱的东西妈都藏在床肚下面。本来妈妈的嫁妆里还有一袜筒子铜板和几块“袁大头”,连同兄弟俩小时候带的银项圈、银索锁和银脚镯包在一块蓝方巾里藏在站柜的最底层,有一天被存扣乱翻到了,抓一把铜板到进财家院里和他们斗角子,一下子输掉十几个,被妈妈逮住了拧着耳朵拖回家,捺在堂屋里爆打了一顿,骂道:“小绝光头,败家子,正行不学学赌钱,你那死鬼爷爷一夜赌输二十亩田,害得你奶奶要寻死——现在倒又轮到你了!”屁股打得哔剥响,打累了要存扣跪在宝书台前对着毛主席像忏悔,跪了一顿饭时辰,膝盖疼得钻心,幸好巷子里鸭奶奶过来把他拉了起来。他是不敢自己起来的。被妈妈拧破了皮的耳朵后来化脓了,妈到赤脚医生种道家倒了半墨水瓶紫汞,用火柴棒缠上棉絮儿沾着替他搽。后来疤还没结老存扣耐不住痒用手去抠,抠出了血又结疤,几十天才好。他妈后来想把剩下的铜板拿到铜匠船上化了,浇一把小饭勺,却遭到哥俩一致反对。存扣拉着妈手哭着不让,妈笑着问摆在家里做啥,存扣说不做啥,就是要摆在家里,还说我家的铜角子最新,进财马锁东连他们的都斗旧了,字都看不清了呢,还说我家全是“大清带铜”的,比他们的“十文”又黄又厚又重。妈想了想就说,也好,我先替你们藏起来,等你们长大寻到婆娘再传给你们。存扣就说我不要洋钱,我要角子。妈说,好,角子归你。妈就从站柜里把那包金贵东西拿出来,卸下床板钻到床肚里去,出来时气吁吁地对兄弟俩说:“家里值钱的家当妈就藏这里面了,你们俩谁也不要进去乱动!”以后存扣想那些铜板想得慌了经常像条狗趴在踏板这边,把半边脸贴在地上用电筒往里照。就在床角的那只瓦罐里,睡着属于他的三十四枚铜板,妈妈钻床肚时他急急数过的。有次他对哥说,要是我们快点长大就好了,寻了婆娘我就有角子了,我那么大了妈也不敢打我。很陶醉的样子。他哥就说他,呆子,你大了倒不玩那个了。存扣就噎住了,坐在踏板上呆想,半晌咕哝了一句:“我偏玩……怎的啦?”

  哥好像忍不住地告诉他:“这向时哥攒了些钱,先把它藏起来。”存扣就说:“我又不偷。——哎,是攒着等娶月红姐吧!”月红用手指在存扣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说:“这伢儿,不学好了。”脸上笑吟吟的,蹲身背起背篮站起来,吁一口气,说:“我该走了,爸要我到街上给他捎条‘经济’呢。”脚跨出门槛,又回头闪了哥一眼,说:“明天再来修电筒,今儿修不好了。”哥忙说:“对对,今儿修不好了,明儿继续修,好好修!”

  存扣把兜里那5节电池和零钱一并掏出来扔在床上,四仰八叉往席子上一躺,叹口气,说:“唉,叫我白跑一趟。”他哥问:“哎,你今天咋跑这么快?”存扣一激灵从床上拗起来,说:“我的黄瓜呢?还有两根黄瓜呢?”哥呼啦拉开账桌抽屉,双手各拿一根黄瓜投降似地举着,气呼呼地说:“敢情你是怕我把黄瓜全吃掉,还你!”把两根黄瓜掷到床上,跌成了好几截,趿着拖鞋出去了。

  存扣见哥气了,忙颠颠地跳下床,涎着脸跟在哥屁股后面。哥不理他,径直走向猪圈,站在茅缸前解裤扣儿。存扣也连忙抠出小雀子陪着哥。两道尿柱一前一后冲出来,一粗一细交叉着,臊气味哄哄的。一会儿存扣没了,哥还哗哗尿个不停,没完没了,牛尿似的,存扣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哥,你尿头咋这么长的?”哥没好气地回他:“憋久了没出来咋个不长!”把尿抖净了,边扭纽子边往家屋里走去,把个发怔的存扣扔在茅缸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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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哥和嫂子干仗了?

  这天早上两兄弟起得比较迟。昨晚乘凉睡晚了。起来后存根就说眼皮跳。存扣问左眼还是右眼。存根说是右眼。存扣说“左跳祸右跳福”,你今天有福。存根说,“有啥福呢……难道今天月红要来?”脸上就有了喜色。他现在居然把月红来也当成是“福”了,存扣心里笑哥:想婆娘想疯了。

  约八点钟光景,月红真的来了。存根连忙扔下手里活计把她迎进里屋,替她接下背篓。月红今天穿着件粉红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淡青的中长纤维裤子,脚上是一双紫红平绒方口布鞋儿,全身光鲜。走得急了,脸上红扑扑的,透着汗。胸脯一起一伏的。进门看见方桌上小钢精锅里冷着凉茶,端起来就喝,骨嘟骨嘟一气喝掉大半;抹抹嘴,掀开盖在背篮上面的方巾,摸出几根嫩黄瓜来。“呶,存扣,姐给你摘的。可脆哩。”又递一根给存根:“给你根最大的。”

  “能有多大嘛,也不过……”存根笑眯眯地瞅着月红,眼睛里有些坏坏的。月红脸腾地火烧般地红,眼帘垂了下来,声音就有些涩了:“瞅什么嘛,瞧你那样儿。”

  “瞧你好衣裳啊。才做的啊?画粉还在上面呢。”

  “是啊,一水都没洗哩,”月红用水亮的眼睛瞟他一眼,身子倚在桌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人家不是专门穿给你看的嘛。”

  “蛮好的。”存根突然大口大口地咬起黄瓜来,一嘴就着一嘴,几口头就下去大半根;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五块的,递给存扣,说:“替我上街去买五只2号电池。我替你姐修电筒。”

  “姐没说要修电筒嘛。”存扣嚼黄瓜正高兴,他不想去。

  “在姐篮里搁着嘛,快去快去!”存根把钱往存扣兜兜里一塞,连哄带推把他弄出去了。

  存扣出门没走多远,他哥的声音在后面追上来了:“存扣,到河西大商店买,拿‘雄鸡’牌的!”

  存扣有些生气,跑到河西有里把路,他嘴一动不费事,自己和月红姐唠嗑玩儿,让人替他劳动!可他从没拗过哥,哥是宠护他的,叫他做事他也总听,虽然有时心里并不乐意。这时他又想,“雄鸡”电池3角4一只,我就说涨价了,4角,这样短哥3角钱可以买30个白果呢。上次跟进财和马锁他们跳白果可输惨了,他们都有又小又扁的“巴瘪子”,跳到哪停到哪,而他都是些肥胖的大白果,瞎滚,结果就输了二十几颗。下次跟他们玩滚果,“巴瘪子”就没有用了。想到这里他不由高兴起来了,手舞足蹈地快步向河西走去。

  存扣买了电池和白果,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发足往家里猛跑起来。到家却发现店门关着。院门也闭着,里面扣上了搭子。这难不倒存扣,他用劲把篱笆门推开一道缝,身子一插一挤便进去了。进了院子,他看见堂屋门也关起来了,要用手推门时听到西房里有东西撞墙的“笃笃”声,夹着月红姐姐的呻唤声,一声紧似一声的。他慌了,莫不是哥和月红姐干仗了。

  庄上好多人家吵死打架都关门落锁的怕人家晓得,说是“家丑不可外扬”。男人把婆娘捺在床上用鞋底在屁股上狠狠地揍,还不许哭,出去也不许说,还要笑嘻嘻的。上次进财柯家堡的麻子舅舅来,走时他妈红莲舀了几瓢糯米给他捎着,当着他爸面舀的,他爸还说“多舀点,多舀点”,可他舅前脚刚走,后脚他爸就把院门堂屋门一齐关上了,对进财妈吼,你能了,不与人主张就舀米给你娘家人了,要上天了,给你二两颜色你就想开染坊了,今儿不打你臭婆娘你就认不得东南西北了。他妈就给他爸跪下了,小声地哭下次不了,我哥胃不好,给他闷些粥吃吃。可他爸不依,把他妈捺在床边上褪下裤子对着屁股猛揍。打光屁股是怕打坏了裤子。他妈咬着被窝熬着,鼻子里呜啊呜的,像猪被麻绳捆住嘴挨骟似的。进财忙从院子里抱着枹桐上了墙头,跳出去没命地往“花木兰”家跑。“花木兰”婉珠当过妇女队长,人生得乌眉大眼,牛高马壮,沷辣得很,平时最爱替女姐妹出头。她有个当兵转业的二哥在县里法院做大事,庄上没人敢惹她;也服她,她上过两年扫盲夜校,又在工作组干过,说话总是占理的,队上哪家有个纠纷矛盾了都爱找她来调解。

  进财一溜烟跑到婉珠家,带着哭腔结结巴巴讲家里的事。婉珠正在厨房里刷锅,没听完话就把水帚把儿一撂,咚咚咚地走出来了。到了进财家院门口,提起肉溜溜的大拳头在门上猛擂:“开门!开门!学宝你这个狗日的开门!”一会儿里面门搭子一响,婉珠门一推几步蹿进了堂屋,上西房一看,红莲坐在床沿上,头发乱糟糟的,低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婉珠就问:“妹子,学宝打你了?”红莲不回她,头不抬,两边摇了摇。

  “没打?都有人告诉我啦!”婉珠一脚上了踏板。红莲抬起头,一脸的眼泪。手扶着灯柜试了试,人却是站不起来了。婉珠不由分说,把红莲扳过来,一把拉下裤子,只见磨盘大的两扇屁股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像涂了油彩的大花脸。

  “畜生!畜生!学宝狗日的过来!”婉珠顿时怒火万丈,眼瞪得有铜铃大,往外直吼。这时听到声响的队里人都来了,人挤挤的一院子。几个妇女进房看见红莲被打花了的屁股,有的触景生情,竟呜呜地哭起来。

  学宝被几个大婶拉进房来,一进房就往角落粮瓮边一蹲,从口袋里掏出根“经济”手抖抖地点上,还没吸上两口,就被婉珠一巴掌打落在地,肥墩墩的手指头点上了学宝的额头:“好你个学宝,平时个蔫三样子,打起老婆倒是下得了狠手嘛!你看这事怎么说!你看这事怎么说!”

  学宝脸都灰了,嗫嚅道:“她不与人通知,她不与人通知……”

  婉珠吼道:“别说红莲舀米时你还在场,就是她自作主张接济点米给她穷哥哥又怎的?你记不得你小时候吃百家饭的时候了?你忘本!你不讲阶级感情!红莲是个人,就是条狗也不见得耐得住这般死打!了不起了,仗着男人家有点劲就打人了!你这是殴打妇女!你这是犯法!我完全可以叫民兵营长把你捆起来送监,——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学宝身子像筛筛子,上去跪在踏板上,对着红莲左右扇起了嘴巴,嚎哭起来:“我对不起你呀,你打我吧……”又抓起红莲的手往自己脸上打。红莲甩开手,也张大嘴巴哭了起来。学宝越哭越来劲,居然拿头在踏板上撞,撞得咚咚的。婉珠大吼一声:“别哭了,这会儿会装了,快去烧点水来,替红莲把屁股焐焐!”学宝顿时收住哭,站起来低着头挤出去烧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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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烤蛇肉

  月红就是在维修店和哥搭上的。她家在顾缸西面三里路的李庄,那天她到顾缸街上买毛线,顺便把她哥的五节头长电筒带来修,她哥晚上看鱼塘没支亮手电可不行。哥把电筒开关拆开,几下摆弄便修好了,说声“接触不良”就递给了月红。月红问“几钱呀”,哥很洒脱地说“算了,小意思,没费电费材料的”。月红盯住哥看,忽然脸就红了,说声“难为你了”,转身下了台阶。才走几步哥把她叫住了,给了她几颗乳珠儿,说“你这电筒五节头的,电大,给你几颗带家去,烧坏了有得换。”存扣看到哥一直用眼睛把月红送出好远,直到从巷头转弯不见了。哥眼睛亮亮的,像在想些什么。

  过了两天月红倒又来了。她带来个硬纸有线广播,说是声音嗄,难听,让存根师傅修修。这是个简单活,不知为啥哥却捣鼓了个把小时才弄妥了。月红也就陪着个把小时。开始是站在柜台外面等,以后哥叫她坐到柜台里头等。存根修,月红就坐旁边看。这以后月红来铺子的次数就越密了,有东西修也来,没东西修也来。一来半天。街坊邻居都说这两个人相好了。又说大概桂香回家来就要请媒人去说亲了。

  想不到哥是个花喜鹊,和月红姐相好就不理宝宝(兴化方言,对弟妹或比自己年纪小的同辈人都可以叫“宝宝”)了。存扣恨恨地想,妈妈回来准告他一状,教妈妈骂他!妈妈每次家来都说在外面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哩,每次走都叮嘱他要带好我哩,——你看,今天月红姐姐来他就把我关到房门外头来了。真是欺人哟!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钟光景,东面水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煮早中饭的人该来淘米洗菜了。这是庄上最好的水码头,不是碎砖乱石垒的,也不是在河里打桩再担上木筏和竹排,而是两块建桥用的水泥板接的,远远塌塌地伸进河中。可以一次蹲不少人呢。这码头下面尽是砖头瓦瓣,老辈人说这河边上原来有座龙王庙的,以后不知为什么坍塌了。想必是年纪太老了。碎砖烂瓦全推进了河里。因此夏天在这里洗澡游泳的大人孩子就特别多,脚踩不到河泥,水就不浑,随你放鸭似的人在里面扑腾,水总是清的,照样有人淘米洗菜挑水吃。不像旁的码头,黄昏时河里洗澡的人多了,来挑水的人就把桶往河中间一撂,激起一片浪花来,吆喝道:“二小,替我到河心兜两桶干净水来!”

  淘米洗菜的人则把淘箩篮子伸向河里:“丫头,帮着到远处清下子!”

  这码头就是好。顾缸庄头一名。

  存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根下面,把面前丛生的狗尾巴草拔起来,箭矢似地射进河里。水面上杂乱地浮着,慢慢地往远处漾去。一只牛蜢飞过来,锔上楝树的皱皮,存扣窝起手掌,“啪”地一拍,然后拎起它的尸体扔向河面。太轻,扔不远。水面“咕”地翻起一朵蘑菇伞状的水花,不知打哪里出来的一尾软鳝猛地蹿上来,一口把它吞了。尾巴一摆,倏忽间就消失在远处,后面留下一道浅白的水痕,马上就不见了。

  头顶上的蝉又叫了起来,“知儿——知儿——”就一个腔调,听得人要打瞌睡。存扣不喜欢听。存扣喜欢听歌曲,像现在广播和收音机里老放的彩色电影《红雨》里的插曲《赤脚医生歌》他就很喜欢听:

  赤脚医生向阳花,广阔天地把根扎。

  千朵万朵红似火,贫下中农啊,贫下中农,人人夸,人人夸……

  好像应了存扣的心思,远处庄中间的高音喇叭里突然就传来了嘹亮又雄壮的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存扣最不欢喜听这首歌了,翻来覆去的“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唻就是好”。罗嗦!听哥哥讲,我养下来时就文化大革命了,现在都七五年了,还在文化大革命,还“就是好”“就是好”,也不晓得就是好什么……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家了。

  “存扣,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呆里木痴的!”

  “他是想看她妈妈的关亡船呢。”

  “哈哈!”

  这时候机工保国家屋东山的树林子里出来几个赤身裸体晒得像泥鳅的伢子,嘻嘻哈哈地朝存扣走来。存扣看到是他的同学:保连,进财,马锁。

  “小瘌疤”保连11岁了,岁数在班上最大;人也最顽皮,是男生当中的“号头鸭”。进财和马锁就是他的狗腿子。还有东连。暑假期间他们几个常在一起玩。

  保连手持一根秫秸,上头挑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青蛇。连秫秸带蛇往存扣面前一撂,吓了存扣忙往旁边一跳。“胆小鬼,这蛇没毒。又没劲了。”保连说。

  可没劲了的蛇还是挺怕人的。它挣扎着,头往上拗,蛇信子通红,一吐一吐的。几个人围着它,商量它的后事。说撂进河里,怕它活过来,会不会引蛇来报仇,蛇是认得人的,摸得到你家,躲到你家灶房的草里,盘到你家被窝里,挂在你家屋梁上。如果死在河里臭了,大人晓得了会挨骂的。老郎中顾汉荣做药酒,要是把蛇送给他,可以换几块薄荷糖吃吃的。可是春上他死了。“还是烧了吃掉吧。”马锁提议。

  大家一致赞成。

  存扣很兴奋。他已忘记了哥哥给他的不快。他吃过烤山芋,烤青蛙,烤长鱼,就是没有吃过烤蛇。他听说蛇肉最嫩,吃在嘴里打仨嘴巴不松口。但说归说,存扣从没看过庄上人吃蛇的,大概是因为它样子太瘆人的缘故。还有,蛇吃老鼠,青蛙吃虫,是好人,所以大人们不吃它们。

  保连三下五除二剥了蛇皮。剥了皮的蛇居然还没死,雪白粉嫩的身体扭来扭去,像裸体的美人。马锁和财宝到附近鸭奶奶的灶房里偷来了火柴和黄豆秸子。火点起来了,烧得劈劈啪啪的,蛇撂在里面,不一会儿大家就闻到了奇异的香气。一道涎水挂在保连的下巴上,拉得老长。

  存扣分得一段尾巴。他吹吹上面的灰,吃得很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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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哥嫂关起门了

存扣瘫坐在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对着北大河平静白亮的河水。发呆。小嘴嘟着。脸上枯着两道泪痕。

  他生气。生哥哥存根的气。

  存根和李庄的月红才认识半个把月,两人就粘乎上了。月红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月红一来,存根就干不好活了。后来两个人干脆钻进堂屋西房间里,说说闲话,逗逗乐子。刚开始倒没感到存扣碍事,月红还爱逗弄这个圆头乖脑的小家伙玩呢。有时给他买上几粒糖果,有时捎些炒蚕豆或葵花子儿。存扣也挺喜欢这位姐姐的。他喜欢倚在她身边听她说话,看她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打着绒线,时不时用星子一般亮的眼睛瞟他哥一眼,脸上忽然就一片桃红了,好看得像年画上的神仙姐姐呢。月红姐姐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而是……咳,说不出来,反正挺好闻的,反正9岁的小存扣爱闻。可是过了几天月红却不要存扣赖在她身边玩儿了,她说“大人讲正事儿呢,小孩子不要听”,“豆腐桥那边跳白果的伢子多哩,你不去玩啊”,等等。总之,是支他走的意思。小存扣就有些嫉恨地望望他哥,悻悻地出去遛上一圈再回来。

  今天月红姐姐来时给她带来两个麻团,才在街上买的,轻轻咬开一个小洞,里面热气就冒出来了,黏黏糊糊的白糖汁儿直往外流。存扣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还把手指摆嘴里吮吮,有甜气呢。手上有油,可不能浪费,往头上抹抹。这是存扣的习惯动作,吃油条也这样。

  “吃过咧,吃饱咧,可以出去玩玩咧。”哥哥一直坐在床边上看他吃,看他把两个麻团全撂下肚。

  月红也坐在灯柜儿旁边看他吃,咪咪地笑。脸上有些酡红。

  “我不。我要和你们一起玩。”存扣说,一边从灯柜上拿来茶缸,出房门去倒些凉茶来喝。“两个麻团一缸茶,吃得肚里饱嘎嘎”,乡下人上街总喜欢如此打发自己。麻团油腻,吃过了喝些茶,解渴又消化,适意。

  存扣前脚才出房门存根跟脚就把门关上了。“出去玩半个小时,哥哥要和你月红姐商量大事!”存根在里面粗着嗓子说。像吼。

  存扣回过身怔怔地站在房门口,脸都气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想不到哥哥这样对他。有什么得不了的秘密事要关起门来说!他嘴巴动了动,骂出一句话来:“特务!狗特务!”

  骂完后把茶缸往方桌上很响地一礅,就冲出门去。院子里几只鸡婆见他来势凶猛,张开翅膀两面直奔。

  “让你们聊个够!让你们聊个够!”存扣气咻咻地走到巷子北头荣桂家屋后的猪圈时,从菜园的篱笆上狠劲拔出一根细竹条,在猪圈檐口下一撇一捺地挥舞。草顶上纷披下来的丝瓜藤络被齐刷刷地斩断,乱七搭八落了一地。也有那种叫“嗡子”的黄口黑身的大蜂子不小心被击中,发出“噗”一声响,稀里糊涂肯定来不及疼就死去了。尸体被打出老远,不一会就会被哪窝蚂蚁发现,用一天的时间把它挪进洞里。

  拿丝瓜藤撒过气,存扣一下子软了下来。他低着头,一步一蹭地往北面大河边走,坐到岸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这是他常来的地方。当他在受了委屈的时候,心里烦的时候,想妈妈的时候,他就来这儿,坐在这树下,呆呆地望着大河,一望半天。

  打存扣五岁死了爸,他妈桂香就正常不归家了。把兄弟俩扔在家里,大带小。桂香在外面做“关亡”的营生。“关亡”就是走阴差,能把人家的祖宗亡人从阴曹地府带上来,借她的口说话。桂香生意做得好,有人说她是天生跑码头的“江湖命”。确实,桂香一年起码有10个月是在外面的。可她却总说自己是个“筛斗命”,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丈夫死后她开始吃纸烟。丑的不吃,像8分的“经济”、1角4的“勇士”从来没得眼向,正常是2角6的“玫瑰”,2角8的“华新”,2角9的“飞马”,最次也起码是2角的“光荣”。还好麻一口儿,半斤大曲打不倒她。又爱摸个牌,嫌小不怕大,却输多赢少。她手敞,除了孝敬庄上干部,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沾她光的也不少,逢年过节带回一大堆稀罕物品和吃食,分分就没有了。所以尽管在外面做偏门营生,在庄上倒是落有好名声。有时候深更半夜桂香也会突然回来,手里端张罩子灯在床上细细地照,眼泪滴在俩兄弟脸上,灯光烘醒了他们,睁开眼,一声“妈”还未喊出口,就被妈捺进嘴里的薄荷糖或云片糕堵住了。妈熄灯躺在哥俩中间。哥哥岁数大,身子靠着妈妈睡着不敢动;存扣却不管,双手勾住妈的头,一条腿还搁妈身上,生怕妈飞了似的。可是早上起来妈还是不在了。灯柜上搁着吃食、钱和粮票。妈早走了,妈是顺路来家一趟的,有条黑蓬船在东河浜等着她呢。

  存扣和哥一起过,就成了哥的影子,走哪都跟着。哥上学也跟。一个人在操场边上玩。捉蜜蜂;找蝉蜕;望学生上体育课,嘿嘿地傻乐。有时上课时他从后门偷偷爬进去,像条狗坐在哥的课桌下,极专注地摆弄他找来的宝贝。他从不打扰哥。他和哥感情很深。

  存扣上小学这年哥高中毕业了,他没有务农的心,天天瞅空儿到离家不远的街上跟瘸子长宝学修理。修锁、配钥匙、修电筒、有线广播和收音机,什么都来,杂家。也就小半年,该摸着的东西都摸着了,就回家在自家西厢房朝外的一面墙上凿了个门脸儿,自个儿单干起来。找来两个旧音箱摆在门口,成天开着响儿,引来不少男女伢子到他铺子里玩,看他修东西,听歌曲儿。存根的维修店比庄上的文化室还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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