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成都之行,是华蓉生平最愉快的一次出差。虽然一连好几天,成都都是阴着面孔,但华蓉却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成都更好的地方了。普天之下,四处光明。华蓉作论文演讲时,满脸流光溢彩,声音洪亮。下来后,钟瑛教授三番两次盯着她,说你有些不太对劲呀。华蓉便笑,说恐怕是你不对劲吧。钟瑛教授说,不不不,以前从没见你有这么多电话,也从来没有见你笑成这样。华蓉便笑而不答。

  人在成都的华蓉,每天都接到老五的电话,少也有两通,多时甚至早中晚都有。华蓉担心他的电话费居高不下,老五说他没那么傻,他是用卡打的,有时还会用网络电话,不要钱。华蓉觉得老五的本事还真大,这些事,华蓉想也想不到上面去。老五在电话里问成都的天气,又问华蓉演讲得怎么样,有没有把男教授们镇住。还说成都男人喜欢坐在茶馆里摆龙门阵,要华蓉也去坐坐,闻闻人间气息。

  华蓉说,你觉得我平常连人间气息都没闻过?老五说你那虽然也是人间,但没气息。华蓉说这话怎么讲?老五说,人间气息就是要有些脏兮兮臭哄哄的味道,要有人吵架有人胡说的声音,要屋子里一派凌乱,你有吗?华蓉回答不出来。华蓉那里是没有。华蓉有的只是山上的树和鸟。华蓉看树被风吹,听花开的声音,闻植物的清香,被鸟叫感动。

  老五便要华蓉无论如何去爬一趟青城山。老五说,这地方可能适合你这样的人。但华蓉没去。青城山华蓉以前去过,华蓉从来也没有觉得青城山适合她。华蓉倒是喜欢都江堰。她觉得站在都江堰的江畔,会觉得人的智慧和创造力量真是无穷无尽。华蓉想,老五你以为我对那些空灵的东西有兴趣?我是一个科学家哩。

  会议一结束,华蓉就回家了。刚进门,老五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华蓉说,你也太神了吧?好像跟踪我似的。老五说,我正要去食堂买饭,看到一辆普桑往你们楼开,我想会不会是你在里面,就盯着看了一下,果然就看到你的头。华蓉说,这么巧。老五说,缘分嘛。华蓉心里顿了一下,没有说话。老五说,你别紧张,缘分也不光是说男女缘分,还有什么朋友缘分、师生缘分、难友缘分、同牢缘分哩。华蓉笑了,说是我紧张还是你紧张?老五也笑,说我还不是怕你骂我?华蓉说,我骂过你吗?老五说,目前为止还没有。好啦,我不跟你多说了,要不食堂该没饭了。

  华蓉放下电话,将屋里的窗子全都打开。山上有几束杜鹃花开着,粉粉的,仿佛发现华蓉立在了窗前,便努力地散发着自己的能量,展示自己的美丽。

  华蓉没有看到。华蓉现在心不在山。依然生长着的绿树和鲜花,依然吹来拂去的风,依然披着阳光金边的山顶,虽都在华蓉的视野内,却都没有从华蓉的眼睛进到心中。

  华蓉的情绪沉溺在一种她自己也弄不清的漩流中,这漩流流转飞速,令她的内心激扬而动荡。

  华蓉出行从来都没有这样被人牵挂过。从来都没有人对她出门是否顺利,回家是否平安有过关注。从来都没有人因为她的无恙而松一口气,因为没有人为他提着气。从来也没有人恐她在外寂寞而时时问候。现在华蓉都有了。她有人牵挂,有人担心,有人关注。不管这些东西来自什么样的心情甚至目的,反正华蓉都有了。有了这一切,华蓉的人生变得何等的丰富和充实。

  晚上,老五按时打来了电话。老五用一种惊喜万分的语气说,我们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原来那盏北斗星就是你的呀。你一走,它就熄了,让我们好舒服了几天,打牌看球喝酒,样样都玩了一轮。今天老六正吆喝着找人斗地主,结果突然看见灯亮了,老六沮丧地蹲在地上捶脑袋,说不是都说是那老教授去世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呢?我这才想起,这灯应该是你开的。

  华蓉差点笑岔了气。

  十四

  早上华蓉起床的时候,突然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她很想见见老五。

  这个念头一起,便挥之不去。认识老五这么久,两个人在电话里说话也已经十分随便,甚至有一些亲昵的意思。华蓉什么事都向老五讨主意,而老五对她的关切和体贴也令她对老五生出许多依恋。这一点,华蓉想,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然而她对老五的一切都一无所知。老五是哪里人,老五多大年龄,老五学什么专业,老五长得什么样子,老五有多高的个子,老五住哪一间屋,老五的电话号码是多少,老五在哪个教授门下,甚至老五现在是学生还是教工,诸如此类,华蓉始终没有问过老五,而老五居然也就从来没有说过。如此这般,就仿佛老五一直深藏在暗处,却将她所有的行踪都掌握在手中。

  华蓉觉得这显然不合常规,但又无法说出所以然来,因为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人家老五,老五又凭什么要把自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呢?

  这天老五打电话来,话说到一半,突然说,哎,你今天这条裙子很好看哩。老五现在已经不叫华蓉为华教授了。老五叫她“哎”。华蓉说,你看到我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老五说,打了呀,我朝你笑了笑,你也朝我示意了一下。华蓉惊道,是吗?她使劲回忆哪个学生跟她打过招呼,但却回忆不出来。因为校园这么大,走在路上,总会有学生热情地叫她一声。华蓉说,那你可以报名字呀。老五说,好几个同学一起走,我不好报呀。华蓉说,这好像不太公平哩。你总能看到我,而你走到我面前,我却不知道你是谁。老五说,学校不就是这样?学校老师只有几千个,学生却有几万人。学生可以把老师的底细弄得一清二楚,老师却没办法认全学生。再说了,我都走到了你面前,你却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你是不是也有些问题?

  老五的话有理有节,回得华蓉无话可说。华蓉想说,难道你不想我们坐在一起喝喝茶,当面说说话?但话到了嘴边,华蓉还是没有说。华蓉觉得俩人见面的话,应该由老五先提出来。

  但老五就是不说。老五只是一如既往地给华蓉打电话,在电话里说许多笑话,华蓉听了虽然也跟着笑,但心里却觉得已经没有以前有趣了。好几次华蓉找些事情套老五,想让老五提出来彼此见个面,但老五不知是真的感觉愚钝,还是装傻。华蓉说,听说《英雄》的电影很好看哩。老五说,是呀,我前两天刚看了。值得一看。华蓉说,哪天买张碟去看看算了。老五说,不行不行,这电影最好要去电影院看,而且得去好电影院,那样才能找到享受的感觉。华蓉说,一个人看电影有什么劲。老五便说,哪天我有空带你去看。华蓉说,好呀。

  老五在这里放了话,可什么时候老五有空呢?

  好几回,华蓉说,老五,这几天你忙吗?老五说,还行,也不算太忙。华蓉说,没打算出去消闲消闲?老五说,去了,星期天跟老六几个坐了一下午的酒吧,没劲透了。华蓉便没说什么,心道,你有空跟他们坐一下午的酒吧,怎么就不想用这个空儿陪我去看《英雄》呢?

  华蓉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来。

  老五有一天看了一个纪录片,拍的是湖南岳阳的张谷英村。老五在电话里跟华蓉说,那个村子太有意思了,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怎么样?华蓉说,好呀。我也很喜欢看这样的地方。

  话是老五挑起来的,华蓉真还存心等了。结果老五后面的话就再也没有。老五说的哪天到底是哪天呢?华蓉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日子。

  时间长了,华蓉渐渐觉得心口有些堵。老五在电话里说笑时,华蓉的笑声多少也有了一些勉强。

  这天是周末,一大早,华蓉还没有起床,梅芜打电话来,说有事想请华蓉帮忙。梅芜说她今天应该去荆州讲三天的课,可是王志强的姐姐明天一早从美国回来,她实在没办法走得开,想请华蓉替她去讲,讲课费全部由华蓉得。

  华蓉有点犹豫。按说梅芜遇到这种情况,她理应帮忙,但要华蓉把手上的工作停下,她又觉得太浪费时间。梅芜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梅芜说,知道你也有困难,不过,我不找你找谁呢?吴教授的儿子周末回家,他肯定不愿意出去;李教授那边,他老婆说好容易一家人在一起呆两天,最好别出门。你看,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就只你最清静。你只当是自己到下面去消闲度假的,好不好?

  梅芜的话说到这地步,华蓉不答应也不可能了。梅芜见华蓉的意思是同意了,便忙不迭地告诉华蓉汽车几点来接,谁人接待,授课内容是些什么,讲课费是多少,住宿要达到什么标准,诸如此类。梅芜末了还追加了一句,梅芜说,他们给我的讲课费比别的老师要高两百块,我让他们照我的标准给你,你千万不要在外面讲哦。华蓉一笑,说你最好让他们少给我两百,我保不准会跟人说的。

  华蓉觉得应该把自己下午出差的事告诉老五,可是她却没有老五的电话。她无法通知老五。她唯能做的,就是打开手机,等着老五晚上打电话去她家找不着人时,给她打手机。华蓉想着便有些烦,两个人的交往,为什么她必须这么被动呢?

  刚吃过中饭,车便来了,华蓉急急忙忙地跟车而去。

  一个小时不到,车便行驶在江汉平原上。平原无山,高速公路的两旁绿野无边。间或地有些小树散漫地立在田野上。树下偶尔会有一幢红砖的民房,孤零零地被绿色衬着,越发显得鲜艳。华蓉想,老五说过好多次要与她一起出门,却从来没有兑现过。老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华蓉真是搞不懂,老五给予她这么多的关心和牵挂,却偏不肯让她见他一面,难道他长相奇丑,害怕华蓉见后而厌恶他?可是不对,老五说过,每次他陪老六去相亲,对方总是把他看中了,这说明老五的面貌是很讨人喜欢的。可为什么,华蓉就不能见他呢?或者是他比华蓉年龄小得太多?华蓉想年龄算什么?见上一面又没打算要与他怎么样,就算小二十岁又有什么好怕的?华蓉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千转百绕,百思不得其解。郁在心里的闷气便在这拆解不开且驱之不散的问题中越来越浓。浓到一定程度,便形成了愤怒。华蓉摸出手机,果断地把电源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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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华蓉已经好久没有独自到山上溜达去了。每天早上开窗和晚上关窗时,也常常忽略了山景。以前华蓉心里空空落落的时候,她需要山上的风和树来填满她的心。而现在,华蓉心里是饱满的,所以,当山上刮过来的风,带着树林里的湿气和树叶的芬芳从华蓉面前拂过时,华蓉竟是没有注意到。

  华蓉甚至忘了季节正在改变山的颜色。

  有一天,梅芜遇到华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半天,打量得让华蓉不解。华蓉说,怎么了,好像不认识我似的。梅芜说,在谈恋爱?华蓉笑了起来,说恋爱是什么?它是吃的还是穿的。梅芜说,你别哄我。最近我见你脸上总是带笑,走路也是脚步轻快,有时还哼哼歌,跟你以前完全不一样。我是恋爱过的人,一看就知道你的生活有了变化。

  华蓉笑道,你不是说四十岁的女人是垃圾吗?这年头还有谁肯跟垃圾恋爱呢?梅芜一副不信的样子。梅芜说,没有吗?真的没有吗?那你怎么会显得这么快活呢?华蓉说,人只有一辈子的活头,没有了爱情,难道连快活都不应该有?梅芜说,我们女人嘛,一辈子不就是靠爱情支撑着?华蓉说,不见得吧?人生又不是只有这一样东西。梅芜说,华蓉你就别嘴硬了。夜深人静,熄了灯,你一个人躺在床上,针掉在地上都像打雷声,那时候你内心还会觉得快活?你要真这样,算我服你。华蓉说,是吗?如果我就是很快活呢?如果我把针掉地上的声音当锣鼓听呢?梅芜盯着华蓉,冷笑道,人都说你华蓉是一个很真实很自然的人,我看未必。如果你坚持那时候你也快活,你就是天下最虚伪的人。华蓉也同样的眼光盯着梅芜。华蓉说,梅芜,有些东西,你永远都无法理解。

  华蓉说完,便自顾自而去,梅芜却没有放过她,梅芜在她的身后说,可是有一点,我非常清楚,那就是你未必知道你心里有多么寂寞。

  华蓉没有说话。华蓉仿佛被梅芜击中死穴,因为华蓉当然知道自己的多么寂寞。但是不肯服输的华蓉又想,笑话,难道你知道?

  晚上八点,华蓉正工作得紧张,电话铃突然响了。华蓉心道,不是学生的就是教研室什么人的,她怕说过电话后,中断思路,便不想接,伸手将桌边电话拿起又挂上。可是电话还是响,一遍一遍地骚扰着华蓉。这是一个打发不走的电话。华蓉无奈,只有放下手上的事,接起电话。

  却不料电话那头是老五的声音。老五有些不安,说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华蓉说,还好,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这时间打电话来。老五说,有个老同学从深圳过来了,一会儿我们要出去喝酒。我担心你等我的电话,就提前打给你说一声。

  突然就有股热流在华蓉心头一涌。华蓉没有说话。老五说,你怎么了?华蓉说,没什么。老五说,十点钟,就算没我的电话,你还是要歇一会儿,至少休息半个钟头,别太累着了自己。华蓉说,好的。老五说,我不多说了,他们在外面叫得很凶,那帮人都跟狼似的。华蓉说,你去吧。不过,老五,夜酒不要喝得太多。老五说,我知道了。

  这一次老五的电话最短,三分钟都不到,可是却实实在在地干扰了华蓉。

  华蓉坐在电脑桌前,心里老是响着老五的那句话:我担心你等我的电话,就提前打给你说一声。似乎跟平常说得一样随意,却带着绝不同平常的温暖和关切。华蓉的心有些慌乱,有些茫然了。

  电脑已经进入了屏幕保护程序。三维花盒变成圆球,变成锥体,变成方块,在华蓉面前晃来晃去。华蓉的心是散的,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案头的事情也就没办法做下去。

  华蓉想,我这是怎么了?

  十二

  去成都开会的日期迫近。华蓉订好了机票,想想觉得应该告诉老五。老五晚上打电话时,华蓉就说了。老五说,把你的手机号告诉我,我好给你打电话。华蓉说,我没有手机。

  老五立马就叫了起来,你们这种教授怎么这么小气?什么时代了?手机都不配一个?钱都留着干什么?华蓉说,跟钱没关系,主要是平常没有用场。老五说,难道买一样东西就非得天天用?只在关键时候用一用,就不值买了?华蓉说,我也没什么关键时候,所以就没买。老五说,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关键时候?前不久一个旅游团去越南,在海上遇了险,全靠一只手机跟岸上联络,才把人都救了上来。这时候的手机还不抵了你家买的所有东西?因为它能救人命。

  华蓉想想觉得老五说得对,更何况,有了手机,她无聊时,也可以给老五打电话。于是第二天,华蓉便匆匆忙忙上街去买了一只。手机是三星牌的,银白色的外壳,小小巧巧的,华蓉很是喜爱。拿着手机,华蓉全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操作,只好跑到教研室去,请王志强指导。

  王志强一边教一边说,我真搞不懂,你花这冤枉钱干什么?又没什么人给你打电话。华蓉说,没人给我打电话,我就不能给人打?王志强说,我还不知道你?你的电话能不打就不打的,谁还指望接你的电话。华蓉笑道,王志强,没准我打给你哟。王志强怔了怔,说你打电话给我?华蓉说,万一飞机出事,我好打电话留下遗嘱呀。王志强说,华蓉,最近你好像比以前幽默了好多哩。

  晚上老五打电话来,华蓉不等他说什么,赶赶紧紧地把手机号码告诉了老五。老五说,想通了?不省钱了?华蓉说,早说过了,不是钱的问题。买这个是怕万一出什么事,好用它来留遗嘱。老五便笑,说尊敬的华教授,你现在说话好像用了我的语气。华蓉一想,也是,便也笑了,说这就叫近墨者黑。老五便又笑。华蓉说,你笑什么?老五说,你哪里有近墨?你只是听墨者言而话黑。华蓉想,果然不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老五。她对老五的一切都一无所知,除了老五的声音。不过,华蓉一转念又想,她是老师,老五是个学生,她有什么必要去知道老五更多呢?听听讲讲电话便也足够。

  老五见华蓉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忙说,生气了?华蓉说,怎么会?老五说,那怎么不说话?华蓉说,不知道,突然就没话了。

  老五便也沉默。几秒钟后,老五说,谁送你?华蓉的心怦然而跳,这是一种史无前例的跳动。华蓉迟疑了几秒,说我常出差,也不需要什么人送,我已经找车队要了车。

  华蓉很想老五接上她的话。她想听到老五说那我来送你吧。但是老五却没有说。老五只是说,哦,是这样。华蓉心里有一丝失望一掠而过。华蓉说,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我有什么事好给你打电话。老五说,还是我给你打吧,我们这儿是公用电话,管理员得站在走廊上大声喊名字,麻烦。华蓉一想,也的确麻烦,便说那好。老五又笑了起来,说你要记得把手机打开,一直到睡觉前再关上,否则就白买啦。

  华蓉走的那天下起了雨。华蓉出发得很早,怕长江一桥堵车,便走了二桥。结果料想不到车走二桥奇顺无比。尽管车到天河机场时雨下得更大,但华蓉还是早到了一个多小时。司机放下华蓉便回去了。华蓉无聊,办完登机手续,进了候机厅,就只好在书摊前翻书看,看得自己累得发慌才听到广播叫登机。

  华蓉上到飞机,放好行李坐定后,见她座位旁边的小伙子用手机打电话,说一会儿要关机了,所以现在打声招呼。华蓉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一直没有开。于是华蓉忙不迭拿出手机打开了电源。孰知手机上的灯刚亮,她便听到铃响。起先华蓉还以为是旁边小伙子的手机铃声,扭头看,发现小伙子正打着电话。再低头细看时,方发现响出声的正是自己的手机。

  华蓉慌张地接手机。这是华蓉第一次接听手机。华蓉说,喂,你好。对方没等华蓉的问候声落下,便吼了起来:你怎么回事?千叮咛万嘱咐让你记得把手机打开,你倒好,一直关机。你知道我一早打了多少遍?

  这是老五的吼声。华蓉有些歉疚,华蓉说,对不起,老五,我忘了。主要是我还不习惯用。你有事吗?老五说,你说能有什么事?下这么大的雨,我当然要知道你的飞机会不会正点开,如果延误,你在机场怎么办?谁知道你会不会照顾自己。华蓉说,我已经登机了,飞机会正点开的。老五说,到了那边,一下飞机,就开手机,听到没有?华蓉说,知道了。你别生气呀,老五。老五这才缓解了语气,说哪里会呢?我打不通你的电话,一下急了。好吧,你现在可以关机了,飞机起飞时,手机是一定要关的。

  华蓉关了手机,却无法形容自己的喜悦。华蓉想,老五早上就这样一遍一遍地跑到公用电话前给我打电话么?华蓉想时,便幻想出一个年轻男人,不停地从宿舍疾步而去,然后站在走廊的电话前焦急着面孔打电话。快乐便从华蓉的幻想中一直浮上心头。

  飞机非常顺利地抵达双流机场。成都是阴天。天空中灰灰的,仿佛染了色。比华蓉早到五分钟的南京大学钟瑛教授见到华蓉又是拥抱又是握手。钟瑛教授因与华蓉一起开过好几次会,彼此很熟。钟瑛教授说,你怎么又年轻又漂亮了?你好像倒着长哩。华蓉笑道,哪里会?你拍我马屁可没什么好处。钟瑛教授又说,我记得你说,成都的天气总是阴沉着脸,特别容易让心情不爽。今天你看上去很爽呀。华蓉说,是吗,那样的蠢话也是我说的?不过我今天的确心情很爽。

  汽车很快朝成都市区驶去。

  华蓉这次记得打开手机了。如果手机铃响,肯定会是老五。因为除了老五,没有人知道这只手机的号码。王志强虽然教会华蓉使用手机,但华蓉却没有把手机号给他。华蓉想,这是我和老五的专线哩。

  便是在华蓉愉快地漫想着时,老五果然来了电话。老五说,平安到了吗?华蓉便笑,说不平安能接你的电话吗?老五也笑,说怕你要交代遗嘱哩。华蓉大笑了起来,说这次你没机会,只能等下次了。华蓉笑时,头仰在了座椅上,钟瑛便斜着眼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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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老五就总在晚上十点给华蓉打电话。老五总有说不完的闲话。老五的话总是让华蓉笑个不停。华蓉觉得老五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都与她完全不同。他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大脑。

  老五说,他以前陪老六去跟人相对象,可每次对方都把他相中了,却从来没有相中老六。现在老六决意找一个有过婚史的女人。老六每次跟人套近乎想请人帮他介绍对象时,总是一开口就问,你们那里有没有人家死了男人?老五学着老六的腔调,华蓉笑坏了。

  老五又说,有个富豪要出国,这天正好航空班机停飞,富豪得办手续转机。人家都排着队,富豪一路挤到前面,想插队。他把机票甩给服务小姐说,我必须坐这班飞机的头等舱。服务小姐说,先生,我很乐意为你服务,但我得按先来后到的次序。富豪很生气,大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服务小姐听他这一问,就拿起麦克风大声广播道:各位旅客请注意,F12号柜台前有一位先生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有哪位旅客能帮他识别身份的话,烦请到F12号柜台,谢谢!华蓉听到这里,立即笑出了声。老五说,还没完哩。那富豪气得要命,愤怒地瞪着服务小姐,说FUCK YOU。那服务小姐满脸笑容,从容地说,那您也得先排队才行。华蓉笑得软倒在沙发上。

  老五还说,今天他们光协的几个人骑车出去郊游,路过一个名叫“乡巴佬”的村头餐馆,见它挂在外面的菜牌很是有趣,便进去吃饭。他们点了四盘菜,一盘“乱棒打死猪八戒”,一盘“波黑战争”,一盘“一国两制”,还有一盘“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吃之前,他们怎么也想像不出来这些菜会是些什么。结果等菜上桌后,他们一干人笑得下巴几乎掉下来砸了脚。“乱棒打死猪八戒”就是几十根豆芽上放了几片猪头肉。“波黑战争”就是菠菜炒黑木耳,“一国两制”是炒花生米和煮花生米共放一个盘里。最让人意外的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是两只猪脚压在几根香菜上。老五说,这是我见到过的最幽默的餐馆老板。华蓉听得目瞪口呆,几乎又一回把自己笑呛着。

  老五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笑话,令华蓉觉得每天晚上的十点钟,就仿佛是她一个节日的开始。到那时她总是从头笑到尾,笑完后,放下电话,浑身轻松。华蓉想,自己这一辈子发出的笑声全部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老五这一两个月让她笑得多。华蓉因为这些笑声,精神爽了起来,走路也觉身轻如燕。

  华蓉因为精神头好,干起活来劲头十足,不知觉间又把睡觉的时间向后挪了近一个小时。有一天,老五打电话来,一边说话一边呵欠连天。华蓉说,怎么没精神?老五说,睡眠不足呀。你们楼那颗北斗星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这些日子天天都不熄灯。我们发誓要跟它打拼的,眼下有点拼不过了。老六昨天晚上恨不能去砸灯。华蓉一想这些天自己果然是睡晚了许多,不禁哈哈大笑。老五说,你笑什么?华蓉说,我笑你们这帮学生拼不过老师,竟然想去砸人家的灯,真可怜。老五也笑了,说这是老六,不是我。老六说,他打算牺牲自己,以便把大家从睡眠不足中拯救出来。你知道不,他老先生一夜不睡没关系,早上可以补懒觉。可我们不行呀,我们要不去上课,老师嘴上带笑,心里骂娘哩。华蓉说,哦,是这样。

  这天晚上,华蓉便早早睡觉了。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满耳满心都是老五的声音。华蓉想,这个老五,实在是有些意思。

  十

  在华蓉最愉快的这段日子,她竟遇到了她人生中最倒霉的一件事。华蓉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也会轮到她的头上。

  华蓉的一个博士生,叫严俊,写了一篇论文,内容一半以上都是抄别人的。华蓉看过这篇论文,并没有发现是抄袭,但她觉得文章观点有些陈旧,推理亦有些混乱,便直接在上面作了一些批点,让博士生拿回去进行大改。华蓉特别批写道,修改完后,请勿急于发表,待我看后再说。结果博士生急功近利,他把华蓉的名字署为第一作者,寄到学术杂志去了。巧的是学术杂志恰逢一篇稿子出了问题,版面空下,而编辑偏是华蓉的低班同学,一向知道华蓉的认真严谨,于是将那论文发表了。

  被抄袭者正在英国读博士后,恰此时回国奔丧,突然就看到了那本杂志。于是愤怒地撰文,贴到各大学的网站上。网上的学术打假者们立即行动起来,他们找出了原文,将抄袭文章一条一款地进行比照。第一作者是华蓉,第一剽窃者的名衔自然也落到了华蓉头上。于是臭骂华蓉的帖子铺天盖地。

  华蓉因赶着做公安局的防火墙项目,一连几天都没上网游走,竟是不知自己已经陷入如此绝境。

  第一个告诉华蓉这个消息的是老五。老五在半夜把电话打到了华蓉家里。华蓉听此一说,人都僵了。她连夜爬起来上网。华蓉先看了那博士后的论文,又看了批评者对比的文章,立即就有魂飞魄散之感。再看后面的跟帖,各种恶毒的粗痞的漫骂和讽刺,足以让华蓉无颜见人。其中有一个帖子赫赫然大标题为:“道是博导缘何年轻,原来全靠剽窃成名。”这时的华蓉,人都几乎要垮掉了。

  华蓉欲哭无泪,觉得自己的一世名声就败在了这个学生手上。幸而老五的电话及时打来。华蓉向老五讲述事情的过程,讲的时候,华蓉不禁失声而哭。老五很替她着急,一边安慰,一边替她出主意。老五说,你不要急,这没你什么事,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需要把这件事跟学校说清楚就行了,最好直接找校长说。

  第二天华蓉便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请校学术委员立即成立了调查小组进行调查。华蓉便叫了那个博士生一起,让他向学术委员会讲述事情原委。事实是华蓉一则根本没有同意博士生发表此文,那份原稿上有华蓉的批字,二则华蓉从来就不在学生论文上署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过,这次的署名完全是学生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所为,纯属学生的个人行为。

  事情的来龙去脉本来也很清楚,调查小组基本上认定剽窃事件与华蓉无关。但因为网上传播得影响太大,名声太恶,校方担心处理得不好,臭了学校的名声,于是学术委员会为了慎重起见,暂不表态,又开始进行第二轮调查。

  这件事前前后后花了十天时间。这十天华蓉气急交加,仿佛天天都在油锅上。华蓉完全不敢上网,因为但凡高校的BBS上都能看到骂她的帖子。华蓉一想到那些谩骂的文字,便紧张得浑身战栗。

  只有老五天天都给华蓉打电话。老五的电话越打越长。没有老五的电话,华蓉简直不知道那几天自己怎么度过。

  有一天,老五突然打电话要华蓉上网去看看。华蓉不肯,老五一定要她看。老五说,你要不看,你会后悔的。

  华蓉于是战战兢兢地上了网。不料她看到凡是骂她的BBS上都贴着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就叫《华蓉无罪》。文章披露了事情的真相,甚至还贴上了华蓉在那篇论文上批字的照片。文章结尾说,我们为有严俊这样的同学而倍觉耻辱,但我们为有华蓉这样的老师而倍觉自豪。

  这篇文章一出,骂华蓉的帖子立即全部消失。接下来同情和理解以及向华蓉表达歉意的帖子一条一条地跟在后面。甚至还有一些表示对华蓉的钦佩,因为当教授要做到华蓉这一步也不容易。

  华蓉看得热泪盈眶。这时老五的电话又来了。老五开心地说,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华蓉哽咽着说,老五,是你做的?老五说,我是你哥儿们,我怎么能不帮你?华蓉继续哭着说,老五,谢谢你。老五笑了起来,喂,你真哭呀,你忘了你是老师了?你就不担心在我面前没面子?

  叫老五这么一说,华蓉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华蓉想,糟糕,我是老师哩。

  第二轮的调查结束了,结论依然同上次一样,华蓉没有任何责任,但她的那个博士生却被开除了学籍。那学生走时,不敢见华蓉。华蓉原想把他找来教训几句,老五说,算啦,他连学籍都丢了,这个教训也够大了,你当老师的就饶人家一把吧。华蓉觉得老五说得有理,便也没说什么。

  这场突如而来的风波折磨了华蓉一场,但到底没有影响华蓉的名誉和事业。只是它给华蓉的生活却带去了莫大的冲击。

  最直接的副作用就是华蓉习惯了老五的电话,倘有一天老五的电话没来,华蓉心里便若有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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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华蓉给研究生上完课,刚走出教室,便遇到了梅芜。

  梅芜也刚下课,两个人因住同一栋楼,便一起往回走。梅芜又提起文学院的张宏教授。梅芜抱怨华蓉错失良机。华蓉不解,问什么良机。梅芜说,张宏教授最近出版的一本书得了国家“五个一工程”的大奖,既出名,又得钱,今年还有可能当上省政协委员。这个风头一出,上门提亲的人排起了队。最后还是哲学所的一个女博士手段高明,先跟他上了床,再谈结婚的事。你猜那女博士多少岁?刚满三十哩。我一听这消息,肺都气炸了。回家使劲骂王志强,说他不会办事,明摆着我们华蓉排在前面的,怎么倒让人家给占了先呢?唉,不过想想也没办法,三十岁和四十岁的人摆在一起,换了谁都会挑年轻的。男人呀,不在乎你人好人坏,也不在乎你地位是高是低,更不在乎你是贤惠还是智慧,他们只要两样,一个是美色,一个是娇嫩。要说起来,娇嫩多半还排在美色的前面。华蓉,你就是吃了这个大亏呀。如果连张宏都淘汰你,这样推理下去,你岂不是得找个七十岁的老头?不过,听我一句话,只要身体好,也行。

  梅芜一直呱呱地说着,华蓉几乎没有打断她的话的机会。她们走完了学校的林阴路,又走过了露天电影场,满是学生喧闹着的运动场也走过了,梅芜的话就一直没有停。运动场上有几个年轻人在打球,他们望着梅芜和华蓉,仿佛议论着什么。

  走到楼栋门口,华蓉觉得再不让梅芜闭嘴她就会难堪了。因为华蓉知道,梅芜进到电梯里,不管有没有其他人,她都还会这么说下去。这就是梅芜。

  于是华蓉说,你打住,听我劝你一句话。回去跟你家王志强离婚,赶紧趁张宏教授还没正式注册,把他挖过来。这么优秀的男人,有名又有钱,绝不能让他落在那个无耻的女博手上,要不显得我们这帮博导多么无能。我是不行了,已经遭到了淘汰。可我看了看,整个学校,别人也都不行,只有你有这份实力。以你的东方女性美和高雅格调一举战胜女博的年轻和娇嫩,断断没问题。所以,你得为我们争口气。

  华蓉说这番话时,站在门栋前。底楼人家吊在窗上的三角梅,玫红的颜色就在华蓉眼边晃。这色彩有些轻佻,又有些孤单。梅芜听得目瞪口呆,望着华蓉一脸发傻。华蓉便趁着她傻着面孔时,自顾自地进到电梯。华蓉对电梯工人说,一直到顶,我有急事。没等梅芜进来,电梯便启动了。当电梯徐徐缓缓向上升级时,华蓉心里才有一点点快感随之而升起。

  华蓉进了门,鞋一脱,全身松弛着躺在沙发上。四周很静,华蓉为自己寻找舒服的感觉,以便忘却适才的不快。但是不行,梅芜的话还是一点点从这静中浮了出来,嗡嗡地聒噪个不停。无论华蓉怎么样抵制,它都不歇,就如江水一样不肯断流,华蓉渐渐便有些恼怒。恼怒一层层叠加起来,积累成一胸恶气。恶气膨胀着胸膛,却不知道应该朝谁发火。火发不出去,水便流了出来。不知觉间,华蓉已经泪流满面。

  电话铃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华蓉连眼泪都没有抹,便拿起了电话。

  华蓉连一声“喂”都没有发出,电话那头便惊呼大叫了起来。这是老五的声音,也只有老五有这样的声音。

  老五说,华教授,我知道你已经到家了。刚才我们看到你和梅教授两个人一起走回去的。我们光协的几个人都在运动场。我们看你们都看呆了,个个都有惊讶感。你知道为什么吗?老六说,原先单看梅教授时,觉得梅教授有气质。可当梅教授跟华教授走在一起,梅教授的气质那就是个屁了。她那个雅是包装出来的。是自己在做雅。华教授呢,什么都没做,又自然又随意,是个真雅呀。老六的话让我们全体光协成员都醒了似的。大家都盯着梅教授看了又看,那个俗呀,没办法说,也只有跟她相配的王教授可以耐呀。

  华蓉的眼泪在老五热烈而急促的话语中悄然返回,先前那些已经流到脸上的也都干掉了。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像水银泻地一样轻滑地溜到华蓉内心的每一条缝隙,华蓉的心一下子就满了,适才的火与水都被水银所遮盖,然后华蓉就觉得自己心里有荧光放射了出来。握着电话,一个字都没有说,笑意便上了华蓉的脸。华蓉一方面明白自己虚荣,另一方面也庆幸这世上终归有人既识梅芜也识她。

  但华蓉的教养使华蓉不喜欢背后听人议论他人,就算是说华蓉自己也厌烦的梅芜,她也不习惯。所以华蓉说,打住,老五。你们在背后这么议论老师,好像不对吧?老五似乎是怔了怔,方说,Sorry,非常Sorry。我们光协那几个家伙,凑在一起就喜欢议论女人,完全忽略了对方是老师还是同学。当然最主要的是你和梅教授显得年轻,看上去跟我们相差不了多少,于是浑然忘却二位身份。华蓉听他拿腔拿调的话,心下暗笑。华蓉说,光协是什么协会?光电子?还是光纤通讯?还是……

  线那头刚刚打住话的老五停下话头还没喘一口气,便以比刚才更加嘹亮的声音大笑了起来。笑时他突然急剧地咳嗽,仿佛是被自己的大笑所呛倒。

  华蓉有些不解了,华蓉说,这有什么好笑的?老五止了笑,说,光协的全称是光棍协会。

  这一下,连华蓉也大笑了起来,笑得哈哈哈的,她身体的抖动连带着沙发颤动,而沙发的动作又引起窗户的共振。窗台上泡了一支水草的玻璃罐便一圈圈地漾开了波纹。要命的是华蓉在笑时也咳嗽起来。华蓉竟跟老五一样被自己的笑所呛倒。这是华蓉从来都没有过的经历。华蓉想,怎么这么好玩呢?

  华蓉原以为自己今天的心情会不好,什么事都做不出来的。结果没想到,她竟是进入一种格外兴奋的状态。她丝毫不觉得累,只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精力。键盘的敲击声像一首循环往复的歌,一直在华蓉的书房里回响。这天华蓉的工作做得又快又好。

  华蓉上床睡觉时已经是半夜。华蓉望着天花板想,是老五的电话把梅芜带给她的烦乱和阴暗一扫而尽的。

  八

  第二天,华蓉从复印中心回来时,时间跟昨天到家差不多。华蓉刚进门,才脱下一只鞋,就听到电话铃响。按华蓉的平常的作派,她会从容地换好鞋,然后再去接这个电话。可这天,华蓉突然有点冲动,她的另一只鞋还没有脱下来,便高一脚低一脚地奔到了电话跟前。

  电话那头却是一个低沉的声音。这份低沉让华蓉心里倏地掠过一丝失望。

  这是王志强的声音。王志强说,我是在办公室给你打电话。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华蓉有些奇怪,心道,你在家里和在办公室给我打电话又有什么区别?用得着专门强调?华蓉想到便说,你为什么不能在家里打?王志强说,你昨天跟梅芜说了什么?她一晚上都在生气。

  华蓉释然,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华蓉说,这样呵。那我就要跟你说实话啦。梅芜老跟我夸文学院的张宏教授,她特别崇拜张教授,我就劝她离婚去把张教授抢到手。当然,我也是很想看看你去找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会怎么过日子呀。王志强说,华蓉,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雅人,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俗的话呢?王志强显然有些生气了。

  华蓉想了想,说,是有点俗。其实这就像你们请我吃了一碗红烧肉,我也回请你们一碗红烧肉一样,很正常呀!王志强顿了顿,似乎在琢磨华蓉的话,顿了好几秒,方说,什么意思?

  华蓉笑了,说,回家跟梅芜一起研究研究吧,这也是学问。华蓉卖了个关子。华蓉想,我才懒得跟你多说哩。王志强说,华蓉,你怎么回事?我和梅芜都觉得越来越搞不懂你了。华蓉突然大声叫了起来,糟糕,我炉子上的菜煳了,我挂了。

  华蓉放下电话,心道,你以为你们搞懂过我?

  华蓉这一刻,才开始从容地脱她脚上的另一只鞋。鞋脱完了,华蓉却并不想离开沙发。她的眼睛盯着电话,暗骂道,谁稀罕你这个烂电话,少给我打来才好。骂完了人,她还是呆望着电话。电话纹丝不动,好半天,都没有任何声音。华蓉这时才想,真的该去炒菜了。

  这天跟华蓉平常所有的日子都一样。华蓉看着报纸吃完晚餐,便站在窗前。华蓉望着外面山头的红云渐渐地灰下去,她用劲地吐纳几下,置换掉心里的旧气,试图让新气充满心胸,然后甩了几圈胳膊,像是抖擞自己一番,方去坐到电脑桌前。

  唯一不同的是,华蓉老觉得还有一件什么事没有做似的。她有一点点的不安。

  这天的电话比平常多,不到八点,就已经来了三个。每次华蓉都很欣喜地去抓电话,但这三个电话都让华蓉有一点失望。一个电话是华蓉的爸爸打来的,只是家常聊天;另一个电话是华蓉的一个博士生打来的,说他的论文大纲已经拉出来了,要请导师过目;还有一个电话,是北京长途,说是有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将在成都召开,问华蓉能不能参加。

  华蓉有时候平均三天也接不到三个电话,这天却集中一起跑来。这三个电话都没能冲掉华蓉心里一种若有所失感,反而白白地让华蓉的失望一连三次。

  从八点到十点,电话就再也没有响起。

  像平常一样,十点钟,华蓉洗了澡,心态平静地倚在沙发上小憩。因为不再希望,所以也就无所谓失望。早先有过的一点点不安也于无形中消失。华蓉想,寄哪一篇论文去参加成都会议比较有分量呢?

  偏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电话就在华蓉手边,华蓉伸手接起,刚说一声你好,还没等对方出声,华蓉就知道,是老五的电话来了。此时的华蓉心情已经散淡了下来。就像是盼了许久的东西一直没到,便懒得再要一样。

  老五还是那副开心不过的嗓音。老五哈哈着说用功用累了,觉得你可能做学问也会累,所以就打个电话聊聊天。华蓉淡淡地,就这事儿呀。老五说,当然也是想问问你的气顺了没有。华蓉不解,什么气?

      老五说,哎呀,昨天你不是笑呛着了吗?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比方呛坏了肺,或者呛出个心肌梗死,我岂不是有责任?警方较真追查起女教授死亡原因,判我一个伤害人才罪,我岂不是又亏得太大?所以今天特地问问情况。退一万步,就算真出事了,我也好准备花圈什么的吧?你帮我挣过不少面子,我多少也要寄托点哀思呀。”


  老五一惊一乍的这通话,让华蓉哭笑不得,华蓉散淡下去的精神就又提起来了。华蓉说,我真要有什么事,也轮不上你送花圈呀?老五笑了起来,说,咱没资格公开送,私下里往那块石头跟前放,还不行么?说得华蓉也笑了起来。华蓉说,叫你这一说,像真的一样了,你这是咒我哩。老五说,不敢不敢,要是真的,我哪笑得出来,哭也得哭几天哩。华蓉说,这种话谁信呀。老五说,真的,是真的会哭的。我这人,感情特别脆弱,特别深沉。

  华蓉不禁大笑起来。华蓉说从你嘴里说出这话,让我觉得好肉麻。老五也笑,说,我也觉得自己肉麻得厉害。可是女人都爱听肉麻的话,没办法,所以我们光协的人成天都在操练怎么样可以把话说到最肉麻的地步。华蓉笑,练好了,就出门去哄女孩子?老五说,华教授你以为现在的女孩子好哄么?难啦!她们现实得很。不光要肉麻的话,首先要看你有没有钱,其次再看你有没有社会背景,最后再看你有没有前途,你人品怎么样就无所谓了。咱们学校的女孩子,眼睛全都盯着四十岁以上的成功男人,说他们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阶段,嫁过去就能过好日子。轮到我们这拨人的,就光剩些被成功人士挑剩的歪瓜裂枣了。华蓉说,不要这么说人家女孩子,你们男的也一样呀。除了现实,而且还俗气。光想挑漂亮的,逊色一点,就说人家歪瓜裂枣。你们好不到哪去。老五笑了,说我这真是找死,在女生面前说女生,这不是照着地雷踩么。华蓉纠正道,你是在女老师面前说女生,我自然是要护她们的。老五道,糟,又踩了一个雷,而且还响了。讲忘了形,没记得你是教授。不过我得申明一下,你大不了我几岁,表面上看,我比你还显老。华蓉说,这是个无效申明,老师就是老师,无论大小。老五赶紧道,好好好,你是老师,你以后在背上挂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是老师。免得一不小心,又有学生忘了形。华蓉听了这话,刚想笑,但一转念,又忍住了,华蓉想,不能让学生在自己面前太轻佻了。

  这天老五跟华蓉聊了将近半小时才打住。撂了电话,华蓉站到窗前透气。华蓉想,他为什么要说我大不了他几岁,并且比我还显老呢?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想要表达什么还是想对我暗示什么?

  暗夜的天空很沉静,只几粒星星飘一样地浮在上面。风有几丝丝凉意,扑面而来,让人觉得分外惬意。华蓉想,真是一个好爽的夜晚呵。

  


  

[ Last edited by BIERHOFF on 2005-9-19 at 19: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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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蓉今年被安排招收八个硕士和六个博士。她想少招一点。虽然学生都很可爱,可是华蓉还是不喜欢跟太多的人打交道。华蓉去找系主任王志强。

  王志强说他招得还要多。又说考的人太多,录取比例太低了也不好。更何况现在的大学生水平只相当于以前的高中生,而研究生则跟大学生差不多。不多招一些,往后的科研人员就不够用。王志强说了许多理由,每一条都无法抗拒。华蓉只好作罢。

  说完华蓉欲走,王志强突然拦下她。王志强说,华蓉,你难道不想解决一下个人问题?华蓉笑了,说你怎么也关心我这一档事了?王志强说有人托我。华蓉觉得奇怪,便问,谁呀?王志强说,人文学院的张宏教授。长得有些像吴宓的那个。华蓉便浮出那颗如同子弹头的脑袋。华蓉有些不悦,说亏得他敢想,也亏得你敢问。王志强说,我原先也觉得不合适,而且对你也不公平。可梅芜说你已经年过四十,还能怎么样呢?张教授肯找你,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虽然他的年龄是大了一些,可是现在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你看咱们学校六十岁的男人都只找四十岁的女人,五十岁的男人要找三十岁的女人,而四十岁的男人要找的是二十岁的女人。梅芜分析得也有道理,她说以你现在的情况,能找到一个六十岁的男人,也算合适。何况张教授虽然今年退休,可身体也满不错的。你还是现实一点。

  华蓉顿觉满嘴都被苍蝇塞住,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志强以为华蓉在考虑,便笑道,你这还是张教授钦点的。那天开会,他跟我说,学校满园风景,就华蓉是一花独秀。我把这话说给梅芜听,她一脸的不高兴。

  华蓉终于把苍蝇都吞下了。华蓉说,那你就让梅芜去一枝独秀好了。王志强怔了怔,说什么意思?华蓉没有回答,又接着说,王志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梅芜现在死了,你是不是要去找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你才四十多岁,再青春一回,该多合算呀。华蓉说完笑笑,没等王志强回答,便扬长而去。

  华蓉想,这一嘴的苍蝇,不吐出来还给你怎么行?

  这天晚上,华蓉便在家里生着闷气。华蓉想原来女人过了四十在别人眼里就跟垃圾一样了。社会上那些小市民这样想倒也罢,可你王志强和梅芜也这样想,岂不是太过分么?华蓉觉得自己简直被王志强和梅芜气得快成痴呆。王志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她的一根根的头发串了起来,然后就吊在她的耳边甩来荡去,害得她所有的事情都做不了,所有的书也看不进。

  万般无奈的华蓉只能坐在电脑前,机械地玩上面的蜘蛛纸牌,玩了一遍又一遍,直玩得两眼发花。

  就在华蓉连蜘蛛牌都玩不下去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它把华蓉从痴呆中拯救了出来。华蓉想,啊,这可真是一个救命的电话呵。不管是谁打来的,我都万分感谢你。

  华蓉如她以往一样往沙发上一靠,抓起了电话。电话里传来一阵明朗而快乐的声音:您好,请问是华教授吗?

  电话里的声音令华蓉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华蓉说,我是。请问你是?对方说,我是前不久打错电话的那个人。华蓉一下子想起关于老六以及酒的话。随之也想起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中老有一个人在她的耳边说话,那人的声音就跟眼下电话里的一模一样。华蓉说,哦,想起来了。华蓉心里立刻就有笑意浮出。

  对方笑了,说,华教授,我知道您一定想得起来。我今天很冒昧打这个电话,因为我实在是有事要找您。华蓉不解,心想他竟然有事找我?想着,华蓉嘴上便说了出来,有事找我?什么事?对方说,我有个朋友想考您的博士,他请我找您打听一下情况。华蓉说,他自己怎么不来问呢?对方仿佛被问住。隔了一会儿,方说,我说了您别生气。昨天喝酒,大家点评学校的女教授谁最有气质。说到了梅教授,也说到了您。我跟他们吹牛,我说我认识您,而且跟您是哥儿们,前几天还通过电话。他们全不相信,还把我一顿死骂。我就跟他们拍了胸脯,说如果我是吹牛出门就被车撞死。哪晓得饭桌上一个朋友刚好要考您的博士生,死活缠着我给您打电话。您看,我也不能让牛皮一下子就破了是不是?只好跟您打电话了。华蓉笑了起来,说,原来是这样呀。说吧,想要知道什么情况?对方一听华蓉这话,声音立即就快乐而明朗了起来:华教授,您可真是我的哥儿们呀!

  然后他便就专业提出一些问题,比方用什么教材,范围大概多广,将招收多少人诸如此类。华蓉一一作了解答。华蓉说话时,对方不停地OK,似乎还用笔在记录。华蓉知道他没有说假话,于是华蓉心里的感觉便很好。

  问题问完,华蓉觉得这个电话可以结束了。但对方却意犹未尽。对方说,华教授,你们住博导楼的人本事都很大,我们都想有一天能成为像你们这样的人,也住进你们这样的楼栋里。昨天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大家都说,想要住进博导楼,就得少打牌少喝酒,用功用到博导楼所有的灯都熄掉。华蓉说,这话不错,付出多少,方得到多少。对方说,你知道吗?你们博导楼左边单元顶楼有一盏灯每天到半夜十二点以后还亮着,全楼差不多都黑了灯,就它还是光芒万丈的样子,天天如此。我们都叫它北斗星。这颗北斗星最刺激我们。现在我们都在跟它打拼,非要拼到它灭掉我们才休息。

  华蓉听他说时,先没有在意,说着说着,华蓉便开始想这灯是谁家的。左边单元顶楼。蓦然间,华蓉意识到,这盏灯正是自己的。华蓉不禁开心起来,心想这简直是太意外了。

  对方见华蓉并没有继续与他对答,知道该挂机了。他说,我叫马驰。我朋友他们都叫我老五。如果我再打电话麻烦你,你可以直接呼我老五就行。因为马驰这个名字用汉口话一说,就成了马屎。

  然后他就戛然挂了电话。这个结束语有些突然,又有些二愣子,华蓉还没有反应过来,耳边就只剩了“呜呜”的长音,华蓉只好也放了电话。

  华蓉靠在沙发上,转着神,回想电话的内容。电话的最后两个字是马屎。华蓉想着便自己笑了起来,华蓉想,果然很马屎哩。想着,就觉得适才那朗朗的声音都带着马屎的气息。

  六

  从这天开始,华蓉隔三差五都会接到马屎的电话。依然是为他的朋友咨询一些问题。问题都不大,很容易回答。答完后,马屎多少都会跟华蓉聊几句天。开始华蓉叫他马驰,可是那谐音果然与马屎无异。马屎便在电话里求华蓉叫他老五好了。马屎说,你这样叫我,那马屎气会沿着电话线一直进到你家,你难道没闻到臭?华蓉扑哧一笑,以后就改口叫他老五了。

  初始华蓉并不喜欢老五经常的电话骚扰。华蓉心想,你这样没完没了,难不成还想把考试题目都从我这儿套去?于是华蓉多少有些不耐烦,华蓉尽可能长话短说。但老五仿佛从来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依然喋喋不休。有时是咨询,有时也不是。有一天老五打电话时,一副悲痛万分的样子,声音也有些哑哑的。华蓉心想他家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哩。但华蓉也没有问。华蓉对别人的事素无兴趣打听。老五却主动讲了起来。老五悲哀地说,迈克尔·乔丹又要退休了。华蓉不知道迈克尔·乔丹是什么人,刚想问,老五又说,乔丹一走,这NBA还有什么看头?NBA要没看头了,我们怎么活!这时的老五的声音充满了痛心疾首。华蓉不知道迈克尔·乔丹,但却知道NBA是美国的篮球大赛。华蓉说,就这点小事?老五听华蓉说得这么轻飘,高声叫了起来,什么?这是小事?这起码是世界上第二大的事!华蓉有些好笑,忍不住又追问一句,那世界上第一大的事是什么呢?老五叫得更加厉害:当然是天塌下来,把地球压扁了呀。

  华蓉几乎失笑出声,可见老五太认真,终是没笑。她只是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

  放下电话,华蓉坐在沙发上想想觉得老五这个人真的很搞笑,而搞笑的人可以给旁人带去许多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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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华蓉搬到了山边。

  华蓉住进去的第一天,推开窗户,看到所有的树都站在自己的眼前,那么挺拔那么俊逸那么舒展,比之以前她在树底下看到的它们,竟是完全不同的姿态。风吹时,满耳沙沙的声音清晰而温柔。华蓉惊愕了一秒,便兴奋起来。那种快感就好像自己的所爱正在大声地对自己表白情意。

  以后华蓉每天早上起来,便拉开窗帘,推开窗子,对着眼前绿意浓郁的山深呼吸。鸟的叫声像鸟一样,飞进华蓉的屋里。花开的声音和树尖发芽的声音还有叶片上露珠滚动的声音华蓉都能听得到。听熟了以后,方晓得季节不同,这些声音的波动就会不同。倘放进电脑里处理,波段起伏的幅度和节奏是完全不一样的。到了晚上,华蓉去拉闭窗帘,她也会站在窗前,用片刻的时间凝视与夜色融成一体的山树。只有华蓉能看到山的轮廓线从哪里起,从哪里止,从哪里跌下去,从哪里涨起来。夜里的山是睡着的。他的睡意是深是浅,有没有梦幻,华蓉觉得她全都能感觉得到。

  有一天,华蓉去给电大讲课,课间一个学员问她丈夫是不是也与她在同一所大学。华蓉想了想,说了个谎。华蓉说是。回来后,华蓉开窗透气,心里想着那个学员的话。想完突然觉得自己的回答也没有错。她正是同窗前的这片山在一起生活哩。它就如她的丈夫,每天守着她,送她出门,迎她归家。按季节地为她变幻色彩。春天的红粉,夏天的绿翠,秋天的金黄,有雪的冬天白成一派。它定时定期地为她调节声音,风声雨声鸟声,加上树枝与风的合响。它知她疼她包容她,让她安静让她平和。节假日的时候,由着她走进山上的小路,让她享受着山间的绿阴和清新。华蓉在山里听鸟叫,听叶落,听风唱,然后就感觉自己是被爱人拥抱着。华蓉这样想过后,情不自禁热泪盈盈,一股幸福的感觉油然从心底升出。

  天气晴朗的时候,华蓉还会翻过山到湖边去。湖在山那一边的脚下。水面阔大,湖水碧绿。有木船泊在湖上,渔民的拦鱼的栅木一排挨着一排。水景美得让华蓉心醉。在水边,华蓉会觉得自己也是与这片水一起生活着。因为不常见不常来,所以华蓉想和朝夕相处的山比,这水应该算是情人了。

  这样,华蓉就有了丈夫,也有了情人。

  华蓉有时候在电脑前为自己的项目忙得昏天黑地时,会突然想到她的丈夫和情人,想过后,便自己笑笑自己。华蓉想这样很好玩呀。

  四

  这天黄昏,一个晴朗日子的黄昏。

  山上的树尖正合力地撑着西天一大片落霞,努力地阻止它的快速滑落。山顶上像是要燃烧起来的样子。

  华蓉很喜欢看这样的晚霞。很绚烂很明亮。华蓉孤独黯然的黄昏有它的照耀也会变得亮起来。

  华蓉心情很好,她为自己做了三样小菜。一碟牛肉丝,一碟豆腐,一碟菠菜。华蓉就坐在窗边,披着落霞的光彩悠然地吃自己的晚餐。桌上有几张报,她吃的时候便信手翻阅着。华蓉是读报爱好者。订了许多报刊,每天晚餐从吃第一口饭开始,她就开始翻阅报纸。就仿佛它们也是一道菜。华蓉的一顿饭从头到尾几乎要用掉一个小时,其实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报。所以华蓉的饭吃到最后,都是凉的。好在华蓉有热汤。用热汤泡上凉饭,是华蓉晚餐最后的节目。

  华蓉洗碗时,电话铃响起来了。华蓉的电话很少,如果有的话,不是学生打来的就是教研室的人所打。华蓉从容地拿起话筒,未及开口,里面便炸起一阵劈里啪啦的声音。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说:老六,你是怎么回事。叫你拿酒,怎么拿到现在都没来呢?这么长时间,就算从头酿酒也酿好了呀!就算是去种麦子也长好了呀!你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先在家喝醉了?我告诉你,那酒虽然是你的,可它是我替你从四川背回来的。我是出了力流了汗付出了心血的。我起码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你要背着我这个大股东偷酒,瓶子里只要少了一滴,明天早上你起来仔细看你的脑袋还在不在你肩膀上!还要看看你的肠子是不是挂在山脚下的树枝上。

  声音又大速度又快,华蓉几乎没有打断的机会。华蓉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听到这一句时,华蓉觉得很好笑。脑袋既然不在肩膀上,又怎么能仔细看呢?华蓉隐忍不住,便笑出了声。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几秒,便问:你谁呀?老六的女朋友?怪不得老六不来哩,你扯他后腿了?跟你讲,老六做爱平均要用一个小时,你赶紧打个对折。要不我们“光协”通不过你。

  华蓉怕他说出的内容更加不堪,便强行打断了他的话。华蓉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对方大惊,说这怎么可能?这电话我一天要打好几十通,怎么会错。华蓉说,对不起,你的确错了。然后华蓉就挂断了。

  放下电话的华蓉,耳边却一直响着那个声音。华蓉想这个人说话好有趣。

  华蓉的心情因为这个黄昏和这通有趣的电话,便变得很爽。她晚上的工作效率也特别高。华蓉正为公安局研究一种更高层次的防火墙。华蓉做过许多高科技的尖端项目。是行内的顶尖高手之一。华蓉心静而无杂骛,又有大量的时间。她不做研究就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好。所以,每一个项目到华蓉手上,她都能从从容容地做好并且尽可能使之完美。华蓉有一年还成为全国三八红旗手的候选人。只是在最后定评时,华蓉输在了一个商场营业员手上。梅芜为此而大松了一口气。梅芜说,你根本就是一个问题女人,你要是也当三八红旗手,全世界男人都要气疯。华蓉知道梅芜说话喜欢夸张其辞,便笑说真能有这种效果,我倒想试试。华蓉对当不当三八红旗手毫不在意,因为华蓉觉得自己不靠这种额外的东西吃饭。

  每天的十点钟,是华蓉冲澡的时间。华蓉是要在这个时间里洗去疲倦。因为她习惯工作到十二点钟以后。华蓉洗净身体,披上浴巾,还没有来得及穿睡衣,电话铃响了。华蓉心里有些奇怪。因为晚上华蓉家的电话一般都是不响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牵挂华蓉,因此也很少有人需要用晚上的时间与华蓉聊点什么。

  华蓉便裏着浴巾,倚在沙发上接电话。

  又是一个男人的电话。华蓉听出来这是早上打错电话的那个男人。只是他的声音不再那么放肆,说话的节奏也不快了。倒是显得很有礼貌也很小心谨慎的样子。

  男人说,您好,是华教授吗?华蓉说是。男人说对不起呵,先前我拨错号了。您的电话跟我朋友老六的电话只差一个数字。华蓉说没关系。男人说我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通,真的是太不好意思。幸亏你不认识我,要不然,我就会没脸进学校大门的。华蓉笑了起来,说哪有这么严重。对话那边的男人也笑了起来,说我跟老六太熟了,所以讲起话来就没边没沿。想到哪扯到哪,什么都敢胡说。华蓉说,你说话很有趣呀。男人说,是吗?谢谢你。我后来查了下学校的电话号码本,发现我是把电话打到你家去了。我见过你,我知道你住在山前面那幢新宿舍里。所以,忍不住打过来道歉。华蓉说,你也是我们学校的?男人说,是。我住在你们后面的教工宿舍楼。不过我们那房子跟你们的没办法比。华蓉便哦了一声。男人说,知道你没生气,我很高兴。华蓉说没关系,每个人都有可能出现这样的错误。男人便再歉意了一声,挂了电话。

  华蓉放下电话,突然发现自己竟赤祼着身体跟一个陌生男人说着话。她的脸不禁红了,仿佛有人追赶似的,忙跑进卧室,把睡衣套在身上。穿好睡衣重新走进客厅,她的心还怦怦地跳个不停。华蓉有一种犯忌的感觉。

  这天晚上的梦中,就老有一个声音跟华蓉说话。语调和语速都像极了打错电话的男人。华蓉早上醒来时,觉得自己这梦有些怪异。

  然后十几天就过去了,那个曾经给华蓉带去一点点冲击的声音也很轻易地让华蓉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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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蓉的确是一个人生活。多少年来都是一个人。华蓉好像也习惯了这种一个人的清静。当然,华蓉觉得春秋两季时可用清静一词,夏天的时候用清凉比较好。到了冬天,便只能用清冷二字了。甚至有时会觉得清冷得肃杀。但是没办法。就是肃杀得屋里没一丁细菌,华蓉也只能是一个人。

  旁的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搞不懂华蓉为什么只能一个人生活。华蓉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没搞懂为什么自己会是一个人生活。

  华蓉相貌中等甚至偏上,学问高到了博士。家里的父母也都是教授。论哪样条件,都是不错的。可华蓉偏就没找到男朋友。梅芜一毕业就跟同学王志强结了婚。婚后的梅芜便特别喜欢怜惜华蓉。每次见了华蓉都幽幽地叹说可惜这世上的罗彻斯特太少了。华蓉便笑,说要是罗彻斯特多了,这世上就不会有简爱。

  说起华蓉的毛病,也真是毛病。华蓉与人交往从来都不曾主动出击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华蓉生长的时代就是一个女人矜持的时代。华蓉一直等着人来追求她,却一直没能等到。当然,凭良心说,也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华蓉。至少有三个以上的男人明明暗暗都对华蓉表示过爱意。然而他们都不是华蓉所喜欢的一类。有一个人举止有些委琐,跟华蓉说话结结巴巴的,令华蓉心烦。还有一个人喜欢吹牛,总说他认识谁谁谁某某某,这些谁谁谁某某某们当然都非富即贵,华蓉觉得自己跟这样的人交往,会被他的俗气熏得鼻子流血,也懒得搭理。最后的一个却不知道摆的哪门子谱。追华蓉时劲头很大,华蓉走到哪里,他的关心就会跟到哪里。追得令华蓉对他生出一点好感时,他又立即退了回去,天天等着华蓉来拍他的马屁,好让他在寝室里跟人夸耀。华蓉见他退了,自己也就撤。可他偏偏一见华蓉撤退,立马又紧紧地追上来。待华蓉又被感动,再次主动迎上时,那老兄竟又退守回去。这么进攻和防守了几回,华蓉也不耐烦了,觉得这人太不真诚,视感情为游戏。偶尔在清冷的夜晚,华蓉还会怀疑对方是否想要玩弄自己。这种警惕性一滋生,所有的交往都败了胃口。所以华蓉索性就全面撤退,任凭对方再一次发起进攻,攻势猛烈得几乎把华蓉这座碉堡炸翻,可华蓉还是懒得一睬。华蓉想,我一出来,你便拖刀而逃,这算什么?这一懒一想,就把华蓉全部的爱情渴望灭掉了。然后华蓉就一直在等待。

  华蓉觉得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人被自己等到。但生活常常比想像残酷,这个人竟是始终没来。华蓉等了很久很久,等得心和脸都憔悴不堪,却连个影子都没看见。等久了的华蓉心里就生出厌倦。厌倦过后,连等的感觉都找它不到。春去秋来,夏退冬进,一次又一次。皱纹爬上眉头,白发混入青丝,冰霜压在心头再不溶化。然后华蓉就觉得自己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不好。

  华蓉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了许多年。从博士毕业后,一个人走过了助教、讲师、副教授、一直到教授的全部过程。每一次升级,华蓉都会精心为自己庆祝一番。华蓉的庆祝就是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和鞋,把自己带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口袋里装着CD机,耳机塞进耳朵里,然后在音乐和树丛里自由自在地行走。音乐无主题,是用来为华蓉的思绪伴奏的,是思想的背景乐。树很密集,在错落有致间,各自生长,彼此独立着分享阳光和空气。有时走得久了,华蓉会有点恍惚,觉得自己也就是树中之一棵。像它们一样,很独立,永不被拥抱。差异也只不过自己是活动着的而已。通常的时候,山上没人。华蓉还会大声地喊上几嗓:我要坚强呵,我要好好地生活呵。然后下山回家。这差不多成了华蓉自己的仪式。这仪式每进行一次,都能让华蓉开始虚虚的内心重新踏实。

  有一次梅芜知道华蓉总是独自在山上走来走去,怜惜之情又挂得满脸。华蓉批了博导,梅芜便和丈夫王志强一起去看华蓉,说是要陪着华蓉一道去山上走。王志强也是华蓉的同学,像梅芜一样跟华蓉熟。华蓉没有同意。刚好那天下了雨。华蓉说下雨路不好走,山上小路泥厚。王志强穿了双鳄鱼牌的皮鞋,一想鞋上若沾满了泥,也煞风景,便立即附和了华蓉。其实华蓉是根本不在乎下不下雨的。华蓉不愿去,是因为那地方是她一个人的。就仿佛那里是她的爱情禁区。她不想被人突破。

  华蓉便在学校的餐馆请梅芜和王志强吃了一顿饭,以示答谢他们的关心。饭间梅芜说华蓉是事业得意,情场失意。王志强却笑说华蓉她其实连真正的情场就没有上去过。

  华蓉想想觉得王志强说的是。虽然有三个人追求过她,可是她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连拉一次手的事都没做过,连一场电影都没有一起看过,连一次倾心的交谈都没有过,连一回放纵的欢笑都没有发出过。华蓉便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多少还是有些不值。

  渐渐地,华蓉觉得自己已经不会爱了,而且也不喜欢爱了。觉得爱也是一种俗事。觉得不爱虽没有意思,可爱也没有意思;觉得不爱虽然厌倦,可爱也是厌倦的;觉得不爱有些心累,而爱同样心也累着。不爱所有的坏处,爱也都有;反过来爱所有的好处,不爱也有。这样想过,华蓉的心便更是静得不起波澜。连夜深的时候都不起。喧哗的日子就只有擦着华蓉安静的生活边缘往前走。像是风,遇到华蓉就从她两边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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