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琴起身走到五斗橱边上,俯身去拿地上的热水瓶,直起腰时,扶着五斗橱的手似乎是不小心碰倒了上面的一个相架。
  
  石语那摄影师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个像是不经意的动作,同时也在一瞥间认出了照片上的人,那是“公馆人家”的领班小陈。
  
  几分钟里,石语又一次感到震惊。无疑,小陈是她的儿子。唐若琴是不是想掩饰什么?
  
  好像冥冥中自有定数,人的命运往往由某个偶然事件所改变,错综复杂的生活链条上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于是一环扣一环,人生道路因此而改变。似乎竹叶的命运就是如此,因为唐家的恩怨而影响了走向。
  
  真是这样吗?石语这时想到的却是杨主任当年和自己的那次谈话。他早就明白了,有些事是有预谋的,自己那次被打发到水利工地上去,就是有人要将竹叶和他分开。当然谁都想不到后来唐大卫插了一脚。唐若琴这个媒人,不过是杨主任的工具罢了。
  
  “那时竹叶甩了你和唐大卫好了,你知道是为了啥吗?”石语听到唐若琴在问他。
  
  这是唐大卫那三件轰轰烈烈的事之一,后果是造成了另一场轰动,石语当然知道,整个过程他亲眼目睹,只是谁都不知道他也在场。
  
  二十多年前,离芒果寨十多里路的箐头镇,适逢十天一期的街子天。
  
  水利工地正好放假,石语就搭过路的拖拉机前去赶街。拖拉机的拖斗上已经坐了几个老乡,连同几只公鸡母鸡,还有几筐包菜、芭蕉和烟叶之类。拖拉机不时从那些徒步赶街的老乡身边驶过,扬起一阵尘土。车上的人便挺直了腰杆,趾高气扬地看着路上的人;而路上的人在尘土中一脸逆来顺受的表情,张着嘴,羡慕地仰望拖斗里的人。似乎连车上的鸡都要比徒步者手中萎靡不振的鸡神气,或叽叽喳喳,或神定气闲。若有一辆卡车从拖拉机边上超越,吃灰土的便是拖拉机上的乘客,这时他们的神色立时恭顺起来,一如适才徒步的赶街人。拖拉机一路前行,石语看着身边乡民们扮演的角色在不断转换,觉得颇为滑稽。
  
  高原炽烈的阳光下,小街两边的地上放着一堆堆出售的土产。边上蹲着货物的主人,神情是无一例外的木讷和拘谨。
  
  一个傣族女人脚下,两张芭蕉叶上放着些芒果。石语停住脚步低头问她:“咋个卖?”
  
  女人抬起黑瘦的脸:“一角钱一对。”
  
  两个一份,石语数出三十个芒果放进自己的马桶包,递过一张两元钞票:“十五对,一块五。”
  
  女人想了一会儿,疑惑地说:“怕不是啵——”
  
  石语明白过来,便笑着说:“十五角,你找钱吧。”
  
  女人又犹豫了一阵,才捧起一堆零钱:“找多少钱?你——你自己拿。”
  
  石语知道当地民风纯朴,老乡多半不会做生意,甚至许多妇女老人算不来帐,连找钱都听凭买家自取。他心中暗叹,人也能这样过一辈子?不免有了些悲天悯人的感慨。他四处转了一圈,又买了些东西,便向街口走去。他记得那里的大青树下经常有个卖豌豆粉的摊子。
  
  但是今天那里好像气氛有些不对。石语老远就看到有一圈人围着,闹哄哄的,衣服样式和颜色都有些夸张。很快,他就认出为首的正是小刮刀,带着他的七八个狐群狗党,将竹叶围在中间。
  
  后来的发生的事就像在放一部断断续续的老电影,画面跳跃、凌乱而且模糊,让石语头晕目眩,感到难以置信。
  
  小刮刀在拉扯竹叶。竹叶的衣袖被撕裂,露出了手臂。
  
  竹叶做了个猛烈的动作,小刮刀突然一欠身,像是被踢了一脚。
  
  小刮刀一把揪住竹叶的衣领,竹叶挣扎,伸手去抓小刮刀。
  
  许多老乡驻足观看,口中发出“啊哞——啊哞——”的惊呼。
  
  石语如在恶梦中,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跳动,喉咙发干,身上一片冰凉,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两脚却似被钉子钉住,一步也挪动不了。
  
  似乎是突然之间,竹叶和小刮刀之间出现了一个人,鬈发,目光冰冷——小开唐大卫。
  
  小刮刀同样目光冰冷。两人对视。
  
  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扬起。
  
  一记重拳击中小刮刀左耳下方,小刮刀消失在人群中,
  
  七八个人突然骚动,合拢,唐大卫消失。
  
  带着血污和尘土,依旧冰冷的目光,唐大卫的脸晃动着出现,很快又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人群分开,小刮刀站起,高举的手中,锋芒一闪。
  
  一把三角刮刀,他赖以成名的利器。
  
  惊呼声又起。
  
  后来的情景,石语恍惚记得一些,却越发显得不真实。
  
  又一群人出现,枪支晃动,呼喝声响起。竹叶的脸居然出现在这群人中间。
  
  先前的那伙人立时作鸟兽散,只有小刮刀镇静地站在原地,双臂抱在胸前,那把三角刮刀已然不见。
  
  带枪的人忙着捆绑小刮刀,竹叶和一个傣族妇人扶唐大卫坐起。
  
  唐大卫靠在竹叶身上,竹叶一脸关切,那妇人擦拭着唐大卫脸上的血迹。
  
  石语松了一口气。他认出照料唐大卫的正是刚才那个卖芒果的女人。
  
  石语当时真希望自己和唐大卫互换角色,退一步,哪怕处于那个傣族妇人的地位也行。但是,他没有勇气走过去。
  
  石语觉得,隔着看热闹的人群,竹叶和自己的视线接触了一下,但又好像是自己的错觉。看着竹叶和那傣族妇人扶着唐大卫走向不远的农机站,他发现自己在拖拉机上和买芒果时产生的那点优越感荡然无存。
  
  事情过后石语才知道,小刮刀这天来到箐头镇上,在街口大青树下和那帮不三不四的朋友一起喝了几碗包谷酒,谈到寨子里远近闻名的竹叶,便吹嘘起来,自己如何受到竹叶的青睐,竹叶迟早是他的人。

  竹叶正好在那个时候经过街口,而且冷冷拒绝了小刮刀让她一起喝酒的要求。本来想扎一记台型的小刮刀觉得很没面子,立时恼羞成怒,便要动粗。
  
  在唐大卫站出来后,竹叶立刻跑进了边上的农机站,她本来就是要去那里找同学的。于是,农机站里的基干民兵们出现了。
  
  
  唐若琴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不等他回答,便直截了当地说:“箐头镇那一次,竹叶对你很失望,她看见你了。就算你开始不在场,但是,最后你都不肯露面。她认为你太自私,太让她失望。这个时候,唐大卫一出来,你就没任何希望了。
  
  “本来我听说唐大卫平常用火钳卷头发,还觉得这人有点娘娘腔,想不到这种时候倒是他硬得起来。
  
  “在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眼睛里,唐大卫这种人远远比你有噱头。论卖相,你们两个脚碰脚,勉强算是小白脸,平平常常,但是唐大卫的小开派头,是这种小姑娘没见识过的;论口才,你比他强,不过他追竹叶的时候,好像换了一个人,‘花’功不要太好!你呢,从来没有一句甜言蜜语;论才艺,他手风琴一拉,画几张图画,小姑娘骨头就要轻三斤。你会唱歌,人家肚皮里的歌比你多,你会拍几张照片算啥。
  
  “讲实惠的,唐家居然在文革里没有被抄家,连唐老头贴我的钞票都没断过,唐大卫就更不要谈了。再加上箐头镇人家出的风头,你掂掂自己的斤两,凭啥去跟唐大卫别苗头?”
  
  唐若琴这时的谈吐才像是二十多年前的她,市井而尖酸。不过石语不明白她突然旧事重提,奚落自己一番是什么意思。
  
  唐若琴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不过,竹叶死之前跟我说起过,你们三个人中间,她觉得最好的还是你。我实在看不懂,一个是他老公,一个是她情人,她倒偏偏不忘记一个连朋友也算不上的男人,而且这男人还是她自己甩掉的。”
  
  石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心头微微一热,如一池静水泛起一点涟漪,随即又归于平静。这是为什么?算是初恋效应吧。当时竹叶婚姻不如意,恋人又死于非命,可珍视的只剩下初恋时的记忆碎片。自己就看得比较淡,毕竟有一个美满的婚姻,一个出色的妻子——对了,还有时间和年龄,将往事稀释得淡如清水。
  
  石语也料不到竹叶会那么快走到生命的尽头。箐头镇事件后不到两年,唐大卫在境外被害。再过两年,经唐若琴牵线,竹叶嫁给杨在明。又过了两年多,竹叶摔死在山崖下。
  
  竹叶曾和唐大卫好得死去活来,谁知造化弄人,两人都不得善终。
  
  嫁给杨在明后,竹叶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不过,听说杨在明的日子更不好过。石语有些相信这个说法,照这两个人的性格,很可能是这样。
  
  竹叶嫁到杨家,是唐若琴牵的线。
  
  “你可能认为竹叶会怪我,因为她嫁杨在明,我是媒人。其实后来我们关系一直很好,我去芒果寨就住在她家里,她上县城也住我的家,她有什么话都跟我说。不管怎么说,杨在明总比唐大卫好吧。”唐若琴继续说着。
  
  “你是对唐家一直有……意见吧?所以对唐大卫也有成见。”
  
  “你索性说偏见好了,啥意见、成见的。我是有一句说一句,唐德鸿——我爹对我也算不错,出钞票养我到大,还有这两间房子,那么多年总归没有亏待我。其他人嘛,不提也罢。唐大卫算老几?至少我是正宗的唐家人,唐德鸿的亲生女儿,37号有我一份……”唐若琴说到这里突然停住。
  
  石语发现自己面对的事情似乎更复杂了。那么,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唐公馆里,小陈,或者说他背后的唐若琴,究竟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唐若琴一阵激动过后,想起了眼前要应对的事:“你刚才说的竹叶现身,我总觉得太奇怪了。死了那么多年,她到37号去做啥?她和那里一点不搭界的。寻我?我跟她无冤无仇,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寻唐大卫?他死在缅甸。她不会是寻小刮刀去吧?难道小刮刀真是因为……不管怎么样,我要给她烧点纸钱,到庙里做法事超度她。”
  
  石语突然想起小刮刀临死前说的话,于是告诉了唐若琴,而且用滇西土话说了一遍。
  
  “可惜是王老板转述的,不是原版,不晓得打了多少折扣,说不定意思完全错了。你知道‘石头’是指什么吗?”石语看见唐若琴惊讶地张着嘴,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竹叶有一块翡翠原石,是娘家给她的陪嫁。你懂吗?就是翡翠外面包了一层石头皮壳,加工时要去掉这层壳。人家说的‘赌石’,就是指这种石头,因为外面看不出里面翠有多少,质地好坏,买它就等于是赌一记。竹叶拿给我看过两次,那不能算是‘赌石’了,里面已经露出一大片翠,‘水头’极好,颜色碧绿——”唐若琴瞪大眼睛,站起身来双手比划,显得亢奋异常。

  石语发现,女人对珠宝的爱好似乎是天生的,连自己的妻子,一个举止稳重的大家闺秀,在钻戒柜台前也会两眼放光。
  
  “看来你对翡翠蛮内行的。”
  
  “当然,老阿姐我比你在云南多呆了几年,后来接触过一些做翡翠生意的人。我还在腾冲住过,那地方是翡翠毛料进口的主要口岸。杨在明就是腾冲人,小时候跟他老头子杨主任迁到芒果寨一带。对了,我娘留下来的翡翠别针——就是这张照片上她戴的——档次也相当高,玻璃种,满绿,现在至少值万把块。”唐若琴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
  
  石语无奈,他已经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正要了解下文,唐若琴却一下子岔到曼卿留下的胸针上去了。不过他知道,当一个女人打算炫耀她的珠宝时,千万不要去扫她的兴。
  
  照片里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翡翠别针,跨过半个世纪的岁月,现在静静地躺在石语掌心。它细腻温润,犹如一泓碧水,绿得深不可测,在阴雨天的晦暗中,隐隐透出妖异的气息。石语觉得,曼卿,还有竹叶的目光,正透过这一抹神秘的惨绿,默默窥视着人间。他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似乎有一缕凉气从指间沁出,经由手臂流向心头。
  
  “我娘的首饰,只剩下这件了。”唐若琴幽幽地说道。
  
  终于她将话题回到竹叶的那块翡翠原石上。
  
  那块石头,应该是断裂的,所以里面的材质几乎一览无余,至少能做出两个满绿的手镯,照现在的行情,单单原料卖到六位数没有问题。至于是什么“种”的,唐若琴已经说不清了。和别的原石不一样,它的皮壳异常光溜润滑,不知是河水冲刷还是历年人手把玩的结果。最离奇的是,石头上有几行怪异的字符,据说竹叶的父亲曾将字符拓下找许多学者看过,没人认得出是什么意思。
  
  当时竹叶家也没太把它当一回事,身居偏僻的滇边,他们只知它是块特殊的石头,值些钱罢了。竹叶得到这份陪嫁,却没带到杨家去,直到她死前几个月,才从娘家拿走。
  
  奇怪的是竹叶死后,谁都不知道这块石头的去向。杨家人赌咒发誓,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件东西。人都死了,竹叶的娘家人也不会去深究石头的下落。
  
  十八年后,濒死的小刮刀却念念不忘这块石头。
   
  石头和竹叶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石语和唐若琴都在思索。
  
  若说先前听得唐若琴转述竹叶生前的感慨,石语心中尚能保持平静,等到那块“石头”的线索浮出水面,他的心完全被扰乱了。竹叶的面容,少女时代的,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死后的,乃至在火焰中的,轮番在他眼前晃动。他的心在隐隐作痛,眼前却仿佛依稀看到那张照片上生气勃勃,清纯俏丽的脸庞,眼神却如小同在月塘出示的照片上的一样,带着难以形容的幽怨,似乎想向他倾诉什么……
  
  窗外仍是不绝如缕的秋雨,房间里越来越暗。两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沉默中,只听得冷雨敲窗,声声凄凉。
  
  消息带到,连照片都收回了,石语认为自己只能做到这一步,以后,唐若琴只有自己当心了,但愿这些事与她无关。另外,今天造访,得到这么一个重要线索,也算不虚此行。那块神秘的翡翠原石,不知在什么地方闪动着幽幽的绿光,竹叶十八年前的死亡,和唐公馆诸多离奇事件,两条人命,是否连接在一起呢?不知道。但在石语心中,那一抹翠色已经笼罩上不祥的阴影,成为他在暗中苦苦摸索的唯一路标。
  
  他站起来告辞:“你好自为之吧。对那张照片,也不要去多想,这只是我的揣测,本来就当不得真的。石头的事,你再回忆一下,想起什么就告诉我一声。”
  
  唐若琴默默地点了点头。
  
  走到门边,石语站住,盯着唐若琴的眼睛:“最要紧的是,不管唐公馆发生什么,千万不要搅进去。最近唐公馆太凶险,许多事我都不好跟你说。”
  
  如他所料,唐若琴避开了他逼视的目光,耳朵下面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有点像是故意转换话题,唐若琴又开口说:“那张照片真是小同交给你的?这就怪了……”
  
  “什么意思?我问了一些老同学,都不知道大同的联系方法,最多说他好像不在国内,小同就谁都不认识了。对了,你有办法找到他们家吗?”
  
  “啊,没什么。我也已经好几年没听到这两兄弟的消息了。”但她的眼神却分明透出一丝疑惑。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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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嫂用恶毒的目光瞪了福生一眼,口中嘟囔着向楼梯走去。福生赶上去又将蜡烛塞给她。走到楼梯口,金嫂站住,转过脸来冷冷地说:“石先生,大卫——还有老爷——请你出去,以后不要上门了。”
  
  这时的金嫂看上去头脑清醒,似乎是以当年唐家女管家的身份在下逐客令,说话也带上了七八分上海口音。只是她代表的主人都已经不在人世,这话听起来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石语心中一凛,再一次下意识地向金嫂身后看去,想找到她身后的另一个影子,但是那里只是一片漆黑。
  
  福生也是一副张口结舌的表情,等金嫂向下走去,才低低骂了一句:“这死老太婆,碰着赤佬了!”。
  
  三言两语,福生告诉石语自己临时过来处理37号的一些事。唐家给金嫂发工资,事情当然都由他代办。
  
  石语发现福生是个头脑清楚,谈吐有条理的人.。想起王老板说小刮刀死时他也在场,他邀请福生有空谈谈,福生也答应了。
  
  杂物那边的走廊上,有几个人在探头探脑,原来阿新和姚建民他们都还没睡。
  
  明天他们又有话题了。
  
  福生的电筒还照到了头上裹着干发毛巾的咪咪。咪咪现在的形象颇为滑稽,她在光晕中向石语做了个鬼脸。
  
  
  死人向我下逐客令了。浴室里,石语任凭热水从自己脸上、身上哗哗流下,呆呆站着回想刚才那一幕。金嫂居然以两个死人的名义赶他走,小同又一次显示了他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这都让他惊骇莫名。37号的事越来越有意思,或者说越来越凶险了。明摆着的,小同,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人想方设法把他弄进来,而另一股力量却明显地要将他赶出去。金嫂说了,死鬼唐大卫,还有唐老头要他出去。荒谬。不过,在唐公馆里真还有什么事能说是荒谬的吗?仅仅这一两天,发生了多少怪事?咪咪见到了竹叶,友松说曾见过唐大卫,其他没头没脑的就不说了。人也好,鬼也好,都搅到了一起。刚才小陈又是怎么搞的?真是做了恶梦?没有那么简单。这座老宅里真的有什么非自然的东西吗?它们一次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显示自己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频繁的闹鬼,不免有些死皮赖脸的腔调。可是这两天发生在37号的三桩事,除了王老板明白无误说出自己见到了什么,另两起事件就不好说了。凯文、小陈都是铁嘴钢牙死不开口的角色,他们是不是真的遇见了什么,实在不好说。或许,有别的原因。
  
  石语终于开始往身上涂抹香皂,同时也把那一团乱麻般的思绪放下——想不通就不想了。他打量着四周,这是间简陋的浴室,王老板显然讲求实际,不在这上面多花钱。眼前的这面墙上挂着电热水器和莲蓬头,原先不知道安装过什么,连五六十年前的旧瓷砖都没有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和洞眼。地上还有几根长发。
  
  刚才咪咪就站在这儿。起先,石语还以为是咪咪出事了,后来发现那时她还没进来。不过……石语总觉得什么事有点不对头。他发现,这些事真要不去想是不可能的。
  
  从听到小陈的叫声开始,他将整个过程在心里梳理了一遍,那中间的疑点变得清楚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回过神来时,觉得身上有点冷。他伸手调节水温,水温却越来越低,显然热水已经用光了。
  
  “这个咪咪!”他恼火地嘟囔了一句,急急用凉水冲干净身上的皂沫,同时庆幸自己没带浴液来。
  
  他冷得发抖,一面用浴巾擦干身体,一面在心里骂咪咪和小陈。
  
  这些年轻人,真是荒唐。
  
  
  早晨,石语在的一夜未停的秋雨中醒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小刮刀的指纹卡片和竹叶的照片。
  
  本来,他想通过神通广大的钱剥皮帮忙找个内行,分析一下小刮刀的指纹和照片上的是否一样,但现在发现用不着了。就是他这样的外行,也轻而易举地在两个样本上找出了许多共同点。小刮刀的右手大拇指上有个小伤疤,两边的纹路都向伤疤汇聚,形成了羽毛状。有了这一处作为参照,剩下的事就很容易了。
  
  竹叶照片上的指纹确实是小刮刀留下的。
  
  似乎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但是石语心里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秋雨仍是下个不停,天气潮湿而又阴冷,窗外的天空一片晦暗。石语的心情跟天气一样坏,冷,而且阴暗。
  
  正如咪咪和小同说的,自己证实了照片上的指纹确是小刮刀留下的,又能怎么样?
  
  这几天发生的几件事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操纵?越来越明显了,石语相信有些事肯定是人为的。
  
  平间里标签的调包,也许可以用疏忽来解释。但是,小刮刀送进太平间时,颐小姐正在上海哪一处上档次的场所逍遥自在,甚至可能正坐在横渡大洋的波音飞机上品酒,因此他的柜门上不可能错贴上“郑袁淑颐”的标签。
  
  太平间门边那具尸体的消失。若说是哪个鬼魂作祟,这种表现未免太夸张,太没有“腔调”。最合理的解释是:那具“尸体”就是调换标签的人,石语进去时,他已经来不及躲出去了,只好装死人。
  
  小陈的事另说,石语已经看出端倪了。
  
  只是,自己那天晚上的经历怎么解释?王老板前天晚上的经历怎么解释?王老板和自己一样,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绝对精明,干练,老辣。
  
  最后,是一再出现的竹叶。不说大同或小同——他本身就是个谜,毫不相干的老爷叔夫妇和咪咪都亲眼见到了她。
  
  若说是有人作怪,那么这是谁?

  王老板兄弟?也许王老板前天的遭遇只是他自编的一场戏。但是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再那么下去,餐馆只有关门。
  
  金嫂?她确实想把每一个外人赶出去。只是,她的精神状态如何姑且不论,她有这个能力吗?她儿子福生倒是有能力,小刮刀死时他也在场,不过他的目的呢?
  
  小陈?今天凌晨他受惊不轻,但这和唐公馆接连出现的怪事无关。这个年轻人城府很深,大约是这里除了王老板之外,最干练的一个人。
  
  真真是37号里最后一个和颐小姐接触的。但是那么个小姑娘——
  
  今天就要出院的阿林?这人没见过,但据说是个胆小的崇明人。
  
  老克勒凯文?除非他神经搭错了,何况前天晚上他吓得精神恍惚的样子,大家有目共睹,装不出来的。
  
  神秘房客友松?石语没见过这人,只是他住进来的时间不长。
  
  石语发现37号的人自己认识的不多,实在难以分析,而这里他能信任的,只有咪咪一个人。这个女孩子太透明了。
  
  面对着小刮刀的指纹卡片,石语好像又看见了那张青灰的面孔,毫无生气,却带着生前惊恐的表情。它证实了什么东西,也许毫无意义,总之,现在是没有用了。石语难以克服心理上对这张卡片的厌恶感。不管这张指纹卡片里包含着自己多少辛苦、心计和恐惧,石语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它用打火机点燃了。
  
  卡片慢慢被火苗吞噬,一点点变成黑色,然后镶上一道金红色的边,金边又蜿蜒扭曲着推进侵蚀,在后面留下了一片起伏皱褶的灰色,白色的纸质和红色的指纹渐渐消失,最后化作一缕青色的烟雾,飘向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天花板。
  
  烟雾消散在天花板下面,可是死者留在人间的印记消散了吗?石语眼前仍晃动着小刮刀的面容。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说,而最后没有说出来。
  
  觉得敝旧斑驳的天花板和墙壁好像正在向自己挤压过来,石语突然有了一种想从这座散发着陈年霉味的老宅里逃出去的感觉。
  
  窗外仍是无休无止的秋雨。
  
  不管那么多,出去再说。
  
  他拿起手机,给当年芒果寨的老知青唐若琴打了个电话。
  
  她也有那张竹叶的照片。
  
  
  石语踩着被雨水濡湿的水泥地走向那栋房子时,心情犹如头上低低的云层,也是一种铅灰色的沉重,现在,又添上了一丝好奇。
  
  唐若琴住在在虹口的一幢新式里弄房子里,是那种两开间的假三层。龟裂的墙面被很随便地抹上柏油,上面油漆剥落的落水管叮咚作响,放出浑浊的雨水。疏于养护的花园里,夹竹桃从低矮的铸铁栏杆上探出了枝叶。老式的钢窗和新式的塑钢窗交替分布在各层楼面。看上去,它犹如一个风华已逝的老妇人,在不经意间仍时时流露出昔日的风韵。
  
  石语是第一次来到唐若琴的家。他见到这栋房子就有一些诧异,这座旧房子流露出的旧年遗韵显然和他印象中的唐若琴格格不入。
  
  唐若琴带着他穿过宽敞而杂乱的厨房,走上一道嘎吱作响的楼梯,她的房间就正对着楼梯口。
  
  二十多年前的唐若琴,市井,尖酸里带几分小家碧玉的样子。这样的女子,应该是住在一条喧闹小街的街面房子里,楼窗下开着一家老虎灶,或者,在老式弄堂里有一间亭子间。而这一幢房子,当年应该是被称作“先生”的那个阶层的人住的。这种人,在银行或公司有个不高不低的职位,或者是报馆的资深编辑,至少,也是个二、三流之间的电影演员。唐若琴的家庭当年是什么样的,石语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她没有父母,跟着老人一起过。
  
  唐若琴倒是真心欢迎石语的到来。
  
  “我们有两三年没见面了吧。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了?”唐若琴的语气却好像他们上个礼拜还见过面,一面说话,一面从壁炉架上取下一听茶叶。
  
  “差不多吧,还是上次老知青聚会那次见过。你从前就住在这里?”
  
  “是呀,我两三岁的时候就住进来了。”唐若琴说着把一杯茶放在石语身边的八仙桌上。
  
  房子不大,老式的仿红木家具擦得光可鉴人,打蜡地板保养得很好,假壁炉连同壁炉架是新油漆的,看上去和家具很不谐调。
  
  唐若琴坐在沙发上,抬手理了下头发:“听说你现在搞大了,当老板了?”
  
  “我算啥老板,不过一个拍照片的料子。你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内退了,平时帮人家做做账,钞票不多,人倒还算自由。电话里听你好像蛮急的,到底有啥事情?”
  
  “还记得芒果寨的竹叶吗?”

  唐若琴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当然知道。”
  
  “那么你也应该听说过那里的传说,这地方据说几十年前就不太平。”石语话一出口,自己倒吃了一惊——他在引述老爷叔金阿姨的观点。
  
  唐若琴脸上露出的笑容有些怪:“是吗?你也相信这些东西?这不像是石语啊。”
  
  石语觉得有些意外,这也不像是她,那个大惊小怪有些市井气的唐若琴。
  
  唐若琴起身到衣橱里翻出一本相册,放到茶几上,然后说:“你来看看这张照片到底有啥吓人的地方。照片还是你自己拍的——”

  相册翻开,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唐若琴一下子翻过去半本,又往回翻了两页,几张泛黄的照片出现在石语眼前。
  
  石语依稀记得,这里面有几张是自己的手艺。照片泛黄,是因为那时定影后没有作充分的水洗,不像自己手中那张照相馆放大的,至今没有变色的迹象。
  
  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那一张,带着岁月留下的泛黄色调,竹叶在方寸之间向他们微笑。
  
  边上那张照片,在同一个时空,凝固了唐若琴的微笑。不过这是大同拍的。
  
  二十多年的时光,将唐若琴改变了许多。但和大部分上海女子一样,她保养得不错,风韵犹存。
  
  “大同拍照的本事不怎么样。”唐若琴似乎想说明什么。
  
  看来,大同对竹叶那张照片的称赞仍让唐若琴耿耿于怀,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石语有些无奈。他当年看《安娜﹒卡列尼娜》,觉得吉蒂对安娜在舞会上抢了自己的风头这件事的态度难以理解,不料日后发现,现实生活中这样的女人比比皆是。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的?”唐若琴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
  
  “小刮刀死以前,这一张照片在他的身边。后来,小同交给了我。你大概不知道小同,他是大同的弟弟。”
  
  “是他?怎么会……”唐若琴显得很惊讶,好像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迷惘起来。“我见过小同。那年他被送到县医院,我还去看过他。”
  
  石语想起,她那时早就在县城工作了,大同自然会去找她。
  
  “小同告诉我,大同在唐公馆外面见到了竹叶。后来另外有几个人也说在那里见过她。所以,这桩事情越来越怪,我想了想,觉得应该告诉你。”
  
  对唐公馆的传说,唐若琴可以嗤之以鼻,但是,当听到石语说起竹叶多次在唐公馆内外出现,她惊骇的程度不亚于在月塘见竹叶到照片的石语。
  
  “她死了十八年了,怎么可能呢?”好半天,她才说出一句话来。再俯首看那一大一小两张照片时,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了。
  
  “你……你把它拿走吧,不要放在我这里了。”唐若琴伸手去拿照片,又仿佛被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回了手。
  
  石语默默地揭下照片,还带下了一片银色相角。他一页页慢慢地往回翻着相册,等着唐若琴冷静下来。
  
  照片上的唐若琴在渐渐变小。中学,小学,戴着红领巾,有时是和两个老人一起,对着镜头不自然地笑着。
  
  忽然,,石语看到了一张照片,立时目瞪口呆。
  
  幼小的唐若琴,被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子抱在手里,两人都在笑,幸福而灿烂地笑着。
  
  石语机械地伸手从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里又拿出一张照片,将它放在相册上。照片上是同一个女人,头发在头顶两边翘起,有点像马鞍的形状,深色带花的旗袍领中间是一只翡翠别针,眉毛描得细长弯曲,掩盖不住的风尘气从她的神态中散发出来。
  
  那是前天早上他在唐公馆杂物间里翻拍的,昨天助手小余放大后交给了他。
  
  现在石语知道了,为什么他第一眼见到这张照片时,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曼卿,唐德鸿的姨太太,就是唐若琴的母亲。
  
  唐若琴就是那个被曼卿娘家人抱走的女孩。
  
  又有一个人走出了故事,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而这个人自己居然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石语觉得这似乎太戏剧性了,有些不真实。
  
  神情恍惚的唐若琴将视线落到相册上,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她马上吃惊地抬头盯住石语:“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唐公馆里发现的。”
  
  “这张连我这里都没有,就给我吧。”
  
  米诺克斯袖珍照相机,极小的底片,白炽灯下的翻拍,即使是石语的手艺,拍出来的东西也实在不像个样子,但是唐若琴却如获至宝。
  
  等唐若琴那一阵激动过去,石语才开口:“原来你是唐德鸿的女儿。那么说,唐大卫是你的侄子了?”
  
  “你刚发现啊?我还以为你们早知道了。”唐若琴勉强笑了笑。
  
  “不可思议,唐大卫才比你小两三岁。当年我们一点都看不出,你们两个真会掩饰。”
  
  “那时候他一点都不知道,唐泽元从来没跟他说起过我。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大名鼎鼎的唐家小开嘛。”石语听出她的话里夹着一些苦涩,不知是怨恨还是感慨。
  
  唐若琴又拿起竹叶的照片:“当年要是你和竹叶真的好了,她也不会是这么个结局。人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她怎么会看上唐大卫这个人的。”
  
  石语认为唐若琴的话很没有道理。竹叶死的时候是杨在明的妻子,而且正是唐若琴给他们做的媒。
  
  唐若琴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转过脸来,有些激动地说:“我就是不愿意她嫁到唐家。嫁给唐家人会有啥好结果?就是因为她和唐大卫好,所以我后来给她做媒,让她嫁给杨在明。当时她爹娘对我千恩万谢。唉,谁都想不到最后是这么一个结果,命啊……”
  
  大概她自己也觉得难圆其说,声音慢慢低了下来。
  
  嫁给唐家人有什么好结果?她显然是有感而发,指的是她母亲的遭遇。几十年过去了,这段怨恨还没有化解,似乎只是尘封在唐公馆三层楼上那扇多年不曾打开的房门背后,随时随地会喷涌而出。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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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唐家后人

  走进荣福里37号的后门,石语松了一口气,有种被恶梦缠身,终于醒来的那种感觉。再回想慈心医院的太平间,秋雨霏霏的街头,恍如隔世,好像很不真实。黑暗中,厨房的气味和老宅中往昔岁月留下的难以形容的气味交融在一起,会令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心好似微微一沉,进而平静下来。这一刻,石语完全忘记了自己是置身于波谲云诡的唐公馆之中。

  两人都找不到电灯开关,好在有那只笔形电筒,照着他们跌跌撞撞走上三楼。

  三楼很安静,走廊里的灯照例不会亮。他们见到有扇门里灯光一亮,像是小陈的侧影一闪而过,随即传来关门声,于是灯光也同时消失。

  咪咪睡意朦胧地嘟囔着,眼下她只想赶快洗个热水澡,然后钻进被窝里去。石语看咪咪进了她的房间,才掏出钥匙开自己的门。

  他小心地拿出今晚好不容易搞来的指纹卡片,想了想,藏在床垫下面,然后将潮湿的外衣脱去。他发现,自从来到唐公馆,不但费精神,还费衣服。那天晚上一场惊恐过后,自己那身阿玛尼皱得像是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这次又糟踏了一身衣裳。幸好早有准备,今晚——不对,应该算是昨晚——穿了一套旧的。他想,等有空把那两身衣裳送到“正章”洗去——或者干脆把旧的扔了。

  石语走出房门,在昏暗中影影绰绰看见似乎是咪咪走向浴室,然后里面的灯亮了,便知道自己至少要等半个钟头才能进去。据说王老板在三楼唯一搞的装修就是改造了一间卫生间,辟出了一处浴室。这时,他才感到极度的疲倦袭来,于是将门半掩上,坐了下来。

  不知哪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声音被像是被门挡住,显得发闷,但在夜间仍能听得很清楚。

  石语一惊,立时从椅子上弹起,蹿出门去。他第一个念头是:会不会是咪咪?

  浴室的门开着,里面却是一片漆黑。石语立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时,他看到浴室那一头的拐角处一下泄出一片灯光,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他过去将那人扶住,认出是厨工小黑。他问:“怎么了?刚才是你在叫?”

  小黑连连摇头,指着那边:“小陈……小陈……”

  石语扔下小黑,转过墙角就是小陈和小黑合住的房间,他跨进门去,见到的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家伙,和那个从容不迫、少年老成的领班小陈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小陈几乎是瘫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浑身发抖,嘴唇也在发抖。看上去刚被扯落的蚊帐乱糟糟堆在床上,被子却拖在地上,一片狼藉。

  石语警觉地打量一下周围,也没见有什么异样,便蹲下握住小陈冰凉的手,问道:“你怎么了?做恶梦了?”

  小陈失神的眼睛有了一丝活气,竭力想向后转过头去,但是没有成功。

  石语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往那边看了一眼,床上杂乱的被褥与蚊帐后面是墙壁,墙壁的那一面应该就是浴室,没什么特别的迹象。然后他又低头拍拍小陈的脸,让他振作起来。小陈的脑袋随之无力地晃了两下,未见有什么效果。

  这时的小黑已经惊惶失措地紧靠石语蹲着,一手死拽住他的毛线衣。石语转过脸不耐烦地说:“去,找点酒来!听见吗,耳朵打八折了?”小黑做贼似的四下看看,才松开手走到自己床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酒瓶,急急跑回来递给石语,然后马上又拽住了他。石语见那是半瓶杂牌白酒,也顾不得许多了,捏住小陈的脸颊,往他嘴里灌进去一口。小陈猛的咳呛起来,脸一下变得通红,渐渐便似有了点精神。石语拉着他坐直了,让小黑扶住,自己捶着小陈的背,直到他呼吸平稳下来。

  这时,门口已有人在探头探脑。石语一看,是侍者阿新,还有一个厨师,记得好像姓姚。

  阿新神色惶恐地问:“他是怎么了?”

  “没啥,做恶梦从床上摔下来了。有什么好看的。”石语拿起酒瓶还给小黑,一边没好气地回答。

  阿新和厨师互相看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眼睛里分明流露出惧色,却都不肯离去。

  石语想起了什么,猛然站起,分开门边的两人蹿出去,跑到浴室门前,急切地叫喊:“咪咪!咪咪!你在里面吗?”

  浴室里漆黑一片,门口飘浮着带香皂味的潮气,却没人应声。石语顾不得许多,伸手摸到电灯开关,按了下去。

  浴室里空空如也。

  石语刚松了一口气,马上心又提了起来。

  “是你在叫我吗?”身后传来咪咪的声音。石语转过身,看见咪咪倚在一道门边,背后房间里透出的灯光衬托出她的剪影。走到近前,石语见咪咪潮湿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穿着件浴袍。

  “你没去洗澡啊?我还以为你在那里面呢。”石语放下心来。

  “声音轻点,人家在睡觉。”咪咪把食指放在嘴上。“谁告诉你我在里面?”

  外面天翻地覆,里面那帮一向大惊小怪的小姐们却处变不惊。

  “你们倒笃定泰山,没听到外头吵?”

  “没有呀,关着门呢。就是听见你哇啦哇啦叫我。”咪咪眉毛一扬。

  “我好像看见你进浴室了啊?”石语有点纳闷,刚才看见进浴室的像是咪咪。

  “你眼睛花了吧。再说,我在里面,你就敢那么闯进去啊?”咪咪语带揶揄,石语听出来了,一时语塞。房间里却分明听得有吃吃的窃笑。

  “现在我要进去洗了。你帮我看好门,不要让人家进去。”房间里的窃笑声更明显了。

  “你自己锁好门。”石语有些恼火,这个大小姐,寻开心也不拣时间。

  石语回到小陈他们的房间,见阿新和厨师姚建民正跟小黑窃窃私语,听得他进来,都抬起头来看着他。石语看过去,小黑的黑脸有些发白的样子,而头发鬈鬈的阿新有点像当年的唐大卫,只是一只六神无主的面孔颇为煞风景,和冷口冷面的唐大卫大相径庭。看上去小陈还没开口,石语心里稍定,便扬手让阿新他们两人快走。石语此时的言谈举止带着一种果断和威势,两人被他镇住,不由自主地乖乖服从退出。

  石语把床上那堆乱糟糟的的蚊帐往里一推,和小黑一起将小陈扶起,让他在床上坐下。小陈看了一眼蚊帐,人往床边一缩,紧紧抓住了石语的手腕。见小陈的目光又在搜索什么,石语把那瓶酒递上去。小陈一把抓过酒瓶,连连灌了好几口,方才放下酒瓶。
  
  “我……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小陈自言自语般说了第一句话。
  
  小黑听得一头雾水,石语却马上明白了。以他跟小陈短时间的接触就可看出,这是个很沉稳的人,他为人处事表现出的老练和老成,远远超过了他的同龄人,这样的人,最不会受流言蜚语的影响。
  
  小陈现在是有苦难言。他真的没有相信过唐公馆的闹鬼传说,对那些谣言一向嗤之以鼻,即便前天晚上亲眼看到了老克勒凯文丧魂落魄的样子,他还是不相信。他总觉得凯文是个有心理障碍的人,过分的自尊和现实生活的不如意使得他有点不正常。那天他可能又是受了谁的气了,或者哪根神经被触动了。但是老克勒和自己有个相似的地方,就是喜怒不形于色。自己是将真实的感情隐藏在随和与从容的面具后面,而凯文则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让人无从去接近他的内心。所以,当时小陈觉得凯文有些反常,像是真的受了很大的刺激。
  
  现在小陈当然无暇去想这些,渐渐镇定下来的他,恐惧中又开始交织着羞愧。失态,实在太失态了,这不是一向冷静的小陈。但是,那悬浮在黑暗中的面孔是那么的清晰,不可能是错觉。
  
  整张面孔,除了眼睛外,嘴、鼻、脸的颜色没有任何差异,惨白中带着青绿,没有任何表情和生气,两眼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这绝对不是活人的脸。
  
  那又是谁呢?门外不远,走廊的另一端,是那扇永远关闭着的门,将唐公馆昨天的隐密牢牢封存在里面,而锁不住的,是四十多年的仇恨和恐惧。他经常想象着,在一个个黄昏和黑夜里,经久不化的仇恨和恐惧会化作某种形态,游荡、徘徊在公馆上下。人们会在某个罪人的眼中读到它,会在阴湿的雨夜听到它。有时候,它化身为床前的一个模糊的身影;有时候,它是深夜在百叶窗缝隙间的一缕凄楚呻吟。那些问心有愧的人,那些觊觎这处公馆的人,午夜梦回,会感受到它的存在,会因此而颤栗、恐惧。若能利用、驾驭这种似乎是无处不在神秘力量,去实现自己的目标,那是再好不过的。他从来不相信自己会真正面对这一切,而且是在这种时刻。他一直不相信它们真的存在。退一步说,即使这里真的有传说中的幽灵,他觉得它也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今天他是真真切切看到了……难道这是对自己行为的惩罚和警示?

  现在面前站着的是那个石语。小陈明白,这是个头脑清楚行事老练的家伙,一双眼睛仿佛能看穿别人的内心。只是自己绝不能说出是在什么情况下看见那张脸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名誉受损,他有着自己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实施,不想半途而废。
  
  “我刚才做了个恶梦,现在好了,没事了。谢谢你,石先生,实在不好意思……”
  
  石语发现眼前的小陈又恢复了从容和镇定。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但自己也无计可施。石语注视了他一会儿,方才开了口:“那你早点睡吧,天不早了。小黑,你帮他整理一下床铺。”
  
  小黑有些心疼地看着那瓶酒。早知道这家伙是做恶梦,何必要浪费这么多酒呢。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小陈忙不迭地拦住了上前帮忙的小黑。
  
  
  浴室门上的压花玻璃透出灯光,隐隐听得见里面的水声,显然咪咪已经进去了。石语回到自己房中坐下,心头一阵烦乱。又是一个乱糟糟的夜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想,真的需要到太平间去搞到小刮刀的指纹吗?那里面,标签的调包,死尸的失踪,一切都显示着人为干预的迹象,有人不想让自己插手。和看不见摸不着的非自然的东西相比,哪个更加可怕?还有小同的神秘电话。他在里面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他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无所不知?现在又是小陈。他当然不相信小陈是做了个恶梦,这是自己拿来应付阿新他们的话,不想小陈居然用来对付自己。这小子确实不简单,虽然一开始失态了,但很快就能镇定下来。再加上前一天王老板和凯文的遭遇,咪咪见到竹叶,还有离奇的颐小姐跳桥事件,小刮刀临死前念念不忘的“石头”……石语不知道是整个唐公馆疯了还是自己要疯了。
  
  石语想起自己其实是第一次在这里留宿。这个夜晚已经是这样了,就干脆再放肆一下。他拿起那支笔形电筒,走到走廊上。走廊上很黑,听得见外面秋风的呼啸,以及冷雨敲窗的声音。石语走到被杂物隔断的走廊那端,用电筒照了照,然后搬开那个花盆架,挤了过去。电筒光下,积满尘土的地板上有不少脚印,有的脚印上又蒙上了尘土。在一道门前脚印最多,石语判断门后就是著名的凶屋——姨太太曼卿上吊的所在。
  
  没有什么异样,无非是蛛网、积尘,门楣上有一张辨不清颜色的残破纸片。石语走到门边仔细听了听,门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正在这时,石语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已经预感到是谁打来的,掏出一看,果然是刚才小同的电话号码。
  
  “你那里又出事了吧?”小同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还没有弄清呢。”石语反问道。
  
  “无非是谁又看见什么了吧。这次轮到小陈了。怎么他没告诉你?”还是小同掌握着主动。
  
  石语真的目瞪口呆了。
  
  “我有些后悔让你介入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如果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小同的语气似乎带了几分关切。
  
  “还来得及吗?多谢关心。我——”石语竭力压住火气。他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在什么地方有动静,便停下来凝神倾听。
  
  深夜里,那声音虽轻却也听得见,分明是脚步声,一步一步,慢慢的。石语忽然想起老爷叔前天提到,曼卿刚死的那一夜,也是阴雨天气,楼上响起了脚步声……而现在,自己正站在那间著名的凶屋前。他仿佛透过眼前的房门,看到了天花板下悬挂着的那张脸,正露出诡异的笑容。不知为什么,他一时觉得眼下自己比方才站在太平间里还要紧张。离开那里后,他如同从恶梦里苏醒过来,然而现在,他有一种又要陷入恶梦的感觉,身上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呼吸急促起来。偏偏在这时,手中电筒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只有一圈淡淡的黄色光晕在门上抖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来自这一边很少有人上下的楼梯。
  
  “不要紧张,大概是金嫂吧。你应该认识一下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小同似乎又读出了石语的心思。
  
  还来不及再次惊异,石语已经看到楼梯那一侧的墙壁下方有片隐隐的光芒,随着脚步声的接近,渐渐亮了起来。然后,慢慢升上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一点飘忽的蜡烛火苗。


  “好像真是她!”石语惊讶地对小同说,“你怎么知道的?”
  
  “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小陈真的什么都没说?以后再谈吧,你先见过金嫂。”小同挂了电话。
  
  多次听人提起的金嫂终于活生生站在石语面前。给石语的感觉是,她仿佛是从尘封的唐家历史里走出来的一个幽灵。
  
  一件敝旧的睡袍,依稀透出当年的精致,不知是唐家哪位太太留下的旧物;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小小烛台上,烛光照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金嫂慢慢走着,不时举起烛台向周围的房门和墙壁照去,像是在寻觅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
  
  “侬出来……仙乐斯的贱胎……”
  
  她弯下腰,拿蜡烛去照墙脚,好像在踢脚线里会藏着什么人似的。来回照了几遍,她才放心地挺起身,向石语直直走来,目光却一片茫然,似乎眼前这个人如空气一般,并不存在。
  
  石语赶紧退后一步让开。
  
  金嫂停在石语刚才站的地方,拿蜡烛去照那扇门,口中又开始念着什么。
  
  石语听她的口音似乎也是月塘那一带的,忽然想起,她丈夫家的亲戚金阿姨不但是自己家的邻居,也算是大同乡,老家就在据月塘二十多里路的邻县。看来金嫂肯定也是那一带的人了。
  
  金嫂这时才好像刚看见有石语这么一个人站在边上,于是凑过来,用蜡烛照着石语的脸,压低声音:“侬阿看见格个仙乐斯的贱胎?”
  
  烛光后面那张阴森的面孔让石语极不舒服。他不由自主地用家乡话回答:“嗯拗看见。”意思是没有看见。
  
  金嫂神色放缓和了一些,又显得有些茫然:“侬是阿秉?”
  
  “勿是。”
  
  “哦,新桥的三和尚?”
  
  “也勿是。我姓石——”
  
  “晓得哉,侬是云南来的,”金嫂忽然狞笑起来。“小刮刀一道的。小刮刀寻大卫去哉,大卫叫侬一道去……”
  
  石语只觉得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在他眼中,此时的金嫂仿佛是个阴间的使者,代表死者向自己发出了邀请。他又往后退了一步。
  
  “老爷回来了,大卫也回来了……”金嫂抬头向上望去,热切地打着招呼。
  
  石语不由得也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模模糊糊一片昏暗。半夜站在 “凶屋”门前听一个如鬼如魅的老太婆同死人们交流,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石语毛骨悚然,暗忖自己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在经历了太平间一幕后还会鬼使神差地跑到这个地方来——真是“鬼使神差”吗?他心头一震。
  
  “大卫请侬来的?”金嫂像是能看透他的内心。
  
  石语没有回答,默默盯着烛光后面的老脸,同时竭力想辨认出,那张脸后面是不是还有另一张脸。他想起咪咪跟自己说过,她见到金嫂时,有过一种感觉,就是她背后好像还有一个身影……
  
  从宿舍那面射来一道光,然后有个人影匆匆挤过那堆拦路的杂物,走了过来。那是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汉子,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
  
  “老太婆你半夜三更跑出来寻死啊!”中年人一把夺过金嫂手里的蜡烛,然后转过脸向石语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是石先生吧?让你受惊了!我叫金福生。这是我娘,脑子有点毛病,喜欢夜里出来乱跑。我听友松讲她又出来了,马上来寻——死老太婆还罗嗦啥?快点回去睡觉!”
  
  石语想起了金阿姨和王老板都提到过金嫂的儿子“福生”,同时也知道了那个“死老太婆”的称呼原来是她儿子的发明。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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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之刚才的惊恐,石语的这一下的惊愕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至少他觉得身上的血液可以流动了。他想说话,但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咪咪手中自然是那个钥匙环,带着绿色发光管,昨天吓着了友松,今天又让石语受惊不轻。

  惊恐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怒气:“你来干什么?胆子也太大了!”

  石语声音压得低低的,火气却压不住。

  咪咪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灭掉了手中的发光管,搓搓手:“降温了,真冷。啥叫胆子大呀?你不是也来了吗?”

  “你一个人来的?”

  “魏永成在外面等着呢,不敢进来。我就是不懂,有什么好怕的?”咪咪似乎觉得好生奇怪。

  碰到大小姐咪咪这类角色,实在叫石语哭笑不得,以他此时的心情,真想把王家十八代祖宗一起问候一遍,不过他顾不上和咪咪斗气了:“把我口袋里的手电筒拿出来——右边,右边!”

  咪咪从石语身上掏出一支笔形电筒,揿亮后到处乱照了一番,才按石语吩咐照着他收集了最后几个指纹。

  从理智上说,石语对咪咪的出现大为震惊,这个女孩太不懂事;但在内心,他却隐隐觉得轻松了不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神经快绷断了,尤其是在停电的那一刻。咪咪的到来,多少给他壮了点胆,减轻了不少压力。当然这种感觉只能放在自己心里。

  随后,石语用酒精棉球将小刮刀手指上的印泥擦去,然后双手合十,轻轻道一声:“惊动你了,对不起!”

  随着导轨和滑轮发出的摩擦声,小刮刀被推进柜中。

  咪咪学石语合了下掌,又照了下门上的标签:“颐小姐!怎么会——”

  “嘘——快走吧!”石语匆匆向门口走去。

  “我还没看清楚这个地方呢!”咪咪不甘心。

  “帮帮忙,小姐!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从突然停电那一刻起,石语就感觉这里危机四伏,透着说不出的怪异,此刻哪里肯多停留?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奇出怪样的咪咪,他不知王老板知道后会怎么反应。

  这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电话铃声,很快又停止了。石语想到了什么:“快走!”

  石语催促着磨磨蹭蹭的咪咪走到门边时,头上的日光灯闪了几下后亮了。石语却突然僵在那里,张口结舌,指着门边。

  “你怎么了?”咪咪不解地问。

  门边静静地停着一架推床,原先躺在上面的死者,连同那床黄缎盖被已经不翼而飞。

  石语感到太阳穴边的血管突突直跳。标签调换可以有各种各样解释,但是眼前的死人失踪能怎么解释?他只觉得惨淡清冷的灯光下,森森鬼气向他逼来。

  走廊上传来一阵嘈杂,石语又是一惊,旋即听出是推床的声音,心想这应该太平间管理员去病房接尸体,因为刚才听得那边电话在振铃。照理说这下他们可以从容撤出了,但他心里反而一阵紧张。整个地下室里又少了一个活人,现在除他们两人外,太平间里有两具尸体,还有一个隐藏在暗中,原先躺在门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的才是最令人感到恐怖的。石语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呆,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诡异的事件发生,他不愿意看到一个身披黄缎的身影出现在这个地方……

  石语领着咪咪来到门外,小心地将门掩上,追随着在通道上回荡的车轮声向外走去。他让咪咪走在前边,毕竟,前面听得到一个活人的动静。他也不敢回头看。究竟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走到没有灯的那一段,推床的声音突然变小,令石语心头一沉。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前面的人走出通道了。

  石语觉得这段路比进来时还要长,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走完。终于,几滴凉凉的水点飘落在他脸上,他方才松了口气。外面已经下起了雨。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新鲜湿润的空气后,他心中感慨:总算回到了人间。

  咪咪不解地问,“你刚才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紧张?”

  石语踌躇片刻,还是说了。

  “你眼睛花了吧?我进去的时候没有看见什么死人,只有那张推床放在门边上。”

  是自己进去时因为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石语一时也糊涂了,觉得在经过这么一个晚上后,现在不是进行理性思维的时候。

  他们在空地上的一棵树后面找到了跟屁虫魏永成。魏永成像看见了救星:“你们——你们总算出来了……”

  他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石语皱了皱眉头,这个护花使者实在不称职。

  白天,当魏永成接到咪咪约他晚上见面的电话时,激动得难以自持,只能用幸福从天而降受宠若惊那一类的言语来形容他那时的感受,毕竟这是咪咪第一次主动约他。于是他心里充满了浪漫的憧憬,满脑子是鲜花、烛光什么的场景,想着最不济也是在麦当劳之类的地方啃汉堡包。他绝对意料不到的是,大小姐咪咪选择的约会地点居然是慈心医院的太平间。无论如何,在任何人的心目中,这都不像是个有温馨浪漫氛围的场所——更何况时间是凌晨一点。

  咪咪是不是疯了?魏永成知道咪咪是个花头最多的女孩,时不时有惊人之举,自己常常被她的突发奇想弄得大伤脑筋,但是像今天这样的疯狂举动,却还是第一次。这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于是他一下子崩溃了,靠着一棵夹竹桃树,眼睁睁看着咪咪满不在乎地踏进那条神秘阴暗的通道。

  他发现自己独自置身于离太平间几十米的荒地上,身边是片片的落叶在瑟瑟秋风中盘旋起舞,除了远处几盏昏蒙的灯火,一片黑暗死寂。恐惧,孤单,凄凉,无助,这是魏永成现在的全部感受。

  时间仿佛一下子慢了下来,每一分钟都像有一天那么长。他看着石语和咪咪先后走进地下通道。然后,雨点开始滴落。不知等了多久,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也许跟咪咪一块儿进去还好些,毕竟里面还有两个活人陪着他,而现在,谁知道在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窥视自己呢?

  那边似乎慢慢飘出一缕淡淡的轻烟,却没有在雨中散去,反而在凝结,在蠕动,渐渐形成灰白色的雾一般的影子,在黑暗中变得清晰起来,看上去像是个身材曼妙的白衣女子,步态轻盈,越走越近。只是在暗淡的灯影和雨雾交织的一派迷离中,那身影若有若无。

  那是一个护士?魏永成想道。揉揉被雨水迷糊的眼睛,他再看过去,在离通道不远处,人影又似融入雨雾中一般,再也分辨不出了。

  魏永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目光投向通道入口处,急切盼望着石语和咪咪两人出现。但是,路灯的光晕中出现的还是那个一开始被他想象成护士的女子,在通道近旁逡行不前,依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心中不由得想起了有关太平间的种种传闻。那女子真是个护士,还是——这一瞬间,他觉得身上似已被冷雨浇透,冷到彻骨。

  就这么一分神,那身影又从魏永成的视线中消失,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雨声中透出了另一种声音。还未等魏永成分辨清楚,一张推床在通道口出现,后面跟着个有点佝偻的身影,慢慢从他跟前的路上经过,走向医院住院部的方向。终于,魏永成还过阳来了,因为石语和咪咪随即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顺着魏永成颤抖的手指,石语二人竭力想在黑暗中找出那个白衣女子来。但是衬着淡淡的路灯光晕,唯有不绝如缕的雨丝,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落下,一闪之后,又投入黑暗之中。

  石语绝对不放心将咪咪托付给这个魂不附体的毛孩子。看上去,这时候的魏永成倒像是需要一个保姆,石语觉得这小子已经精神崩溃了。而从咪咪不怀好意的眼神判断,也绝不能将跟屁虫魏永成交给她照料,她会把那小子整出屎来的。在拦了部出租车先让魏永成回家后,石语考虑把咪咪送到哪里去。学校宿舍早关门了,咪咪也不愿意回家,因为她跟家里说的是今晚回学校住的。

  于是,只有去唐公馆了,石语有后门钥匙。

  此时的雨渐紧渐密,魏永成走后,清冷的街道上一时没有出租车经过。衣服渐渐湿透的咪咪却兴致不减,得意洋洋地说:“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找黑皮做啥。想甩开我,没那么容易!你那五十只老洋用得太冤枉,何必便宜黑皮呢,其实问我就可以,我只要你请一客冰淇淋。”

  石语用酒精洗着手,头都不抬地回答:“吃冰淇淋,今天夜里你还没冻够?我何必问你呢,餐馆里人人都知道小刮刀在哪个医院放着。但是你们能告诉我黑皮今天不会送小刮刀去西宝兴路?”

  咪咪觉得石语的话有点扫兴,于是转移话题:“你弄小刮刀的指纹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确认那张照片是不是真的经过他的手,他的死和这张照片究竟有没有关系。”

  “不过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是的,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石语也这么问自己。今夜,有人在作怪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了。标签的调包,说明有人想阻止自己的行动,这显然不会是什么超自然的力量。这个自以为秘密的行动其实毫无秘密可言,连咪咪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都能猜得到,更何况隐在暗中的某个或某些神秘人物。但是,真的是“人物”吗?自己前天夜里的遭遇怎么都不像是人力所为。刚才门边那具神秘失踪的死尸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石语隐隐觉得身边有两股力量存在。一股力量将自己引向唐公馆的是非漩涡之中,是以小同——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为代表的。还有《时尚圣经》的约稿,现在只有傻子才相信那只是巧合。另外有一股力量竭力将自己推出唐公馆,不让自己插手其中。从这短短几天的遭遇来看,似乎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可怖的力量。公馆外,废墟中令人心悸的异像,十九层楼窗外的鬼脸,刚才太平间里的种种怪异,还有,不时出没的竹叶——

  能把竹叶算进去吗?实际上,自己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或是它——的出现才被卷进来的。十八年前竹叶的死别有隐情,一切现象都在暗示这一点。而竹叶确实是已经死了,那个诡异的夜晚,自己亲眼看见她的骨灰被放进一个棺材状的骨灰盒中,埋在了一棵攀枝花树下,就在她被火化的地点几十米之外。那么,十八年后的今天,她真的从地底下爬出了来,在引导自己去寻找真相?

  整个事件仍旧是扑朔迷离,自己还是一点都理不出头绪来,身边的指纹卡片算是唯一的线索。但是,这个线索真有用吗?他发现自己对此其实一点信心都没有。

  还是没有出租车。他们站在一棵法国梧桐下面避雨,树上不多的叶子只能说聊胜于无,冰凉的雨点仍在往两人头上滴落。石语皱着眉头看着身边的咪咪,这个女孩真能添乱。他认为应该把在太平间里两人刚见面时的对话继续下去。

  “咪咪,我说你的胆子实在太大了,竟敢半夜里一个人跑进太平间!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你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去思考?”

  “你的意思说我不正常?那也是学你的。你不是也进去了吗?到底有什么可怕,我实在弄不懂。跟屁虫也那么说,我倒觉得你们真怪。你没看见魏永成的表情,一听我要进去,好像有人在他嘴里塞进去一只馒头!哈!”

  咪咪觉得有趣,不禁笑了起来。

  石语无奈,这个咪咪实在是与众不同,跟她讲常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这时,石语身边的手机响起了铃声。

  秋雨潇潇,夜色凄迷,长街无人。此时此地突然的振铃,显得格外诡异。

  石语心头突突乱跳,他稍作犹豫,还是接通了手机。

  “喂,石语吗?我是小同……”

  石语的心往下一沉。几天前在月塘雨夜让他不寒而栗的那个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而且是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他曾把小同当作揭开谜团的唯一希望,然而,今天他的想法已经变了。

  小同自己就是一个谜。他在这件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想达到什么目的?现在想来,他说的做的都怪异得很,实在不能以常理来解释。就如在月塘的那个夜晚,始终把自己的真面目藏在烛影里一样,他给石语的印象,本身就是一团混沌不清的迷雾。

  不知对小同说什么才好,石语张了张嘴,说话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清。他觉得嗓子发干发紧。

  “没带伞吧?你们最好先找个地方避避雨。”电话里小同的声音轻轻的。

  石语随口应了一声,但马上反应过来,差点将手机扔了出去。他惊骇地向四周张望。

  “不用找,我不在你们附近。”小同好像亲眼目睹石语在茫然四顾。

  “你……在哪里?你怎么会知道——”石语说不下去了。

  “我在哪里并不重要。”手机里小同似乎在笑。“倒是你这么做是不是有必要,不知你想过没有。”

  “你知道我做什么了?”石语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

  “这个就不要兜圈子了,我不必再证明一次吧?”

  石语沉默了一会儿。上海人最不愿意给人“拎不清“的印象。

   “躺在门边上的那个……那个人就是你?”石语犹豫不决地问。

  “我向你保证,你在那里面不管遇见什么事,都和我无关。”小同慢慢地,很诚恳地说。不知为什么,石语认为应该相信这句话。

  “那什么和你有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给我留下照片。你当时就可以把照片交给我,把你的想法直截了当告诉我,何必故弄玄虚呢?”石语慢慢镇定下来,开始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就像在月塘那次一样,想把握谈话的主动权。

  “说不定那只是一次失误?我给你看另一张照片时可能把这张带出来了。”小同带点调侃的语气却分明在说,这不是失误。

  “小刮刀临死前,这张照片就在他身边,我今天就是想证明这一点,而且差不多已经证实了。我不知道的是,照片怎么会到了你手里?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好像你并不赞成我弄清楚这张照片的来龙去脉。”

  “你发现了照片的来历,说明我没有看错人。但是你今天的动作却让我有些失望。当然,站在你的立场,有些事情肯定想弄清,不管用啥方法。可是,你就算弄清了那上面是小刮刀的指纹,又能怎么样呢?”

  石语发现,他最后这句话和咪咪说的一样。

  “有些话可能不该我来说。不过你不应该让咪咪卷进来。这种场合,对于她来说实在太不合适了。”电话那端的小同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

  惊诧之余,石语心中渐渐升起怒气。这个小同,他以为自己是谁?对咪咪的举动,石语也伤脑筋得很,但是他不能对别人说,这是咪咪自己偷偷跑来的,不关我的事。这样未免太不负责任了。这种话,石语说不出口。何况他隐隐感到内疚,咪咪的卷入确实和自己不慎有关,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叫住黑皮,明摆着是一着败笔。

  “你有什么话,最好和我当面说。我是被你拉进这件事情的,你却一直不露面,这实在让我不好理解。你知道我这两天碰到的都些什事吗?我不愿意不明不白地被人利用,冒着风险,却可能死都死得不明不白。深更半夜突然来个电话,我旁边还有一位小姐在淋雨,而你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当然,如果现在你肯说一下照片的来历,我倒愿意洗耳恭听。”

  “来日方长,我们会见面的。想一想我在月塘跟你说的话,既然你也遇到了一些怪事,现在能理解了吧。唐公馆的水太深,有多少事是你想不到的,你自己多保重,也不要让别人受到伤害。其实我经常在你身边,不过……不过你没有机会看见我罢了。”

  手机里传来一阵忙音,小同挂机了。

  石语照着手机上的号码打回去,只听得不紧不慢的回铃音,却久久没有人接听。

  小同在月塘说了什么?“你相信死人会回到人间吗”,那是一句。还有,自己表示不相信超自然的事时,他说,“你会相信的”……

  这个小同实在有点神秘,他好像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石语心中泛起一阵凉意,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空荡荡的街上,透过密集的雨丝看去,远近的路灯光显得一派迷蒙,透出几分暧昧。

  今天又让小同占了上风。但是,自己在明处,小同在暗处,自己明显处于劣势,怎么可能把握主动权呢?石语内心隐隐产生了一个念头:说不定小同就是自己的那个神秘对手……

  咪咪惊异地看着石语凝重的神情,至于石语刚才在说什么,她根本就没有留意,她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路口。

  终于,雨雾中出现了一部亮着空驶灯的出租车。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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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暖暖的秋阳,柔和如梦,透过窗户洒进来。不易察觉的点点金光闪烁着,那是漂浮的细微尘粒。揉进浮尘的阳光,背后的景象是迷离的,光影和轮廓,色彩和线条交融在一起。石语甚至觉得,连时间也在这里头悄悄融合、渗透,他在把时光和老宅一起收入镜头。

  阳光在不经意间变化,挪移,从薄木镶边的法式圆桌面上,悄然爬上了壁炉前旖旎卷曲的铸铁花叶,渐渐的,房间深处的拱形橱顶出现了一弯淡淡的光泽,勾勒出犹如天鹅颈般的浮雕线条。

  石语这时才发现,黄昏将至,散淡的余晖如水一般在房内流淌,将所有的一切都染成了慵懒的金红。他觉得时间和空间在这里都产生了错位,自己仿佛置身于简•奥斯丁书中的氛围。

  感动中,他按下了快门。他不知道,自己摄入了这一年上海秋天的最后一抹阳光,很快,他将在一场无休止的阴雨中徘徊,迷茫,苦苦挣扎。

  等石语和助手小余一起收拾完器材,已是暮色四合,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片昏暗。

  两人都没注意到,一张苍白的脸在门外闪过,没有表情的目光对房间里一瞥,随即隐没于暗中。

  小余又累又渴,拿起自己的水瓶一饮而尽。他注意到石语进入创作状态后便如中了魔一般,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也没有喝一口茶。跟着这样的老板是好是坏,他也说不明白。

  石语目送归心似箭的小余匆匆离去,便转身去准备另一批器材。

  今夜要用的器材。

  王老板又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里已经没有昨天晚上留下的痕迹,地上的碎玻璃已经被打扫干净。

  警署的老徐来过了,无非是问问那老太婆喝了多少酒,情绪有什么反常之类,好向美国领事馆通报——原来颐小姐是美国籍。老徐跟王老板很熟,私下说起,老太婆的血液中酒精含量高得吓人,醉酒是无疑了。至于她在美国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也只有美国人弄得清。

  王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吞吞吐吐地将唐公馆最近的怪事告诉了老徐。老徐嗤之以鼻,认为王老板生意上压力太大,以至于神经搭错地方了,劝他不妨稍稍放松一下,譬如去歌厅唱唱歌,看看滑稽戏什么的。

  王老板无可奈何,只是自己思忖,颐小姐是不是也看见那双脚了?

  百无聊赖的咪咪坐在沙发上玩弄寻呼机。昨天晚上的事她已经听几个人说起了,个个都是压低嗓音,神神秘秘的样子。听第一回还觉得新鲜,但听多了就没意思了,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一点实际的,最后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老爸遇到了什么——老爸自己自然更不会说。要不是老妈一定要她今天陪老爸上班,她就去华亭路淘衣裳了。不过,今天也没有白来,至少,她可能发现了石语的一个秘密。

  石语想过河拆桥,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自己和跟屁虫魏永成说得好好的,为什么他还没有消息呢?

  这个时间,这段路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显得很冷清,几盏路灯,光也是淡淡的,照不出多远。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刮起了风。秋风扫着一地落叶,簌簌地发出响动,不时有几片飞得高高的叶子扫过人脸,或挂在发梢不肯落下。街上行人都下意识地拉紧衣服,低下头来,加快了脚步。

  星月早已经藏匿在云后,云层将都市的灯光反射成一大片朦胧的淡红。

  地上的废纸塑料袋之类跟着落叶在风中翻卷,夜色把在这条小街的肮脏和杂乱掩盖了一大半。

  一条长长的人影在昏暗的路灯下彳亍。这是石语,他的步子越来越慢。

  越靠近目的地,他越是犹豫不决。今夜的疯狂举动要不要进行下去?如要退缩,容易得很,向后转,两分钟后踏上明亮宽阔的大路,扬手拦住一部出租车,二十分钟后就到家。

  家里有一张舒适的床。

  只是,他还能在那张床上安稳入睡吗?

  他会一夜一夜的辗转难眠。即便睡着了,午夜梦回,他能平心静气地面对眼前的窗户吗?

  他会担心窗帘后面会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甚至他不清楚以后等着他的究竟是什么。不知道的事物是最可怕的。

  今夜的举动是疯狂,是不可思议,但是他可以对自己说,我毕竟采取行动了,不管有用没用,这是唯一的线索,或者说,是溺水者手边仅有的一根稻草。

  清冷寂静的街上,只有风卷落叶的沙沙声,但是石语却觉得有被监视的感觉。

  他停下脚步,仔细聆听,却只有风声入耳。再迈步,又感到背后有人亦步亦趋。转过身去,在一盏盏路灯昏黄的光晕外面,就是浓重的阴影,什么都看不清。

  心理作用。石语对自己说。这种环境,这种心境,会产生错觉,不必当真。

  石语记得,路口那座老式街面房子,是两层楼基础上加的第三层,独特的外形很好辨认。转过弯去,就是一座十几年前造的板式住宅。

  住宅楼后面,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慈心医院的太平间。

  但是转过弯去,却依然是两排陈旧的老房子,参差不齐地立在小街两侧。石语只顾四下张望找那座住宅楼,不小心撞在一个油桶改制的炉子上,这大概是哪家小店用来煎生煎馒头的。这下撞得他膝盖很痛,揉了半天,方才肯定没什么大碍。他低低骂了一句,直起腰继续往前走。

  走到路口,他发现不对,那里是个丁字路口,眼前是一堵工地的围墙。显然是走错路了。

  石语转身回到原来的路口,再接着往前走,他发现自己早拐了一个街区。

  现在石语走在一条向下的通道上。

  慈心医院的太平间设在地下,和慈心医院的住院部隔着一大片荒芜的空地。石语在几年前祖父去世时到过这里一次,还清楚地记得进去的路。

  通道很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有一段没有灯光,阴暗中隐隐散发出一股石灰味道。深秋的寒流如影随身,跟着石语的脚步慢慢流进通道。

  午夜,万籁俱寂,石语的脚步在墙壁上的回声听来分外清晰,他便将脚步放轻。但是,耳边仍有声音。他停住脚,侧耳听去,似乎有脚步声还在轻轻回荡,再听,声音却又消失了。

  前面有两盏日光灯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边上是太平间管理员的房间,一排大玻璃窗对着走廊,里面已经熄了灯。石语想,不知有什么可监视的。是怕死人跑出来,还是怕活人跑进去——就像自己现在这样?自己一定是快要疯了。石语弯下腰,绕过一辆运尸的推车,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这里是走向另一个世界的中转站,生与死的界线,那些人跨过去了,走进永恒的黑暗,将一生留在了后面,还留下了那些可怖的传说。有多少鬼魅灵异的故事是发生在太平间里的?月黑风高,一灯如豆,一个如烟如雾的幽灵,一只枯槁的鬼手,一声幽幽的鬼哭……

  没有退路。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拧动了门把手,而那道门居然没有锁上。

  有一个人躺在门边。

  石语的心立时狂跳起来。他再一看,那只是一具尸体,从头到脚覆盖在一床黄缎被下,两头露出一顶黑色呢帽和一双薄底布鞋。又是个走完人生旅途的人。

  石语竭力镇定下来,环顾一下周围。那里,有几排不锈钢冷藏柜,头上是几盏日光灯,光色冷而暗,镇流器在嗡嗡作响。

  每格存尸柜门上都有插标签的槽。石语略一扫视,发现只有两个门上插有标签。他找到标有小刮刀名字的标签,上面的“死亡原因”一栏只有“心力衰竭”几个字。石语伸手去拉门前,犹豫了一下。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陡然袭来:这间屋子里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死人,至少是两个。但是犹如当年在雕花楼一样,虽然看不见,听不到,第六感却告诉他,周围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流淌,

  轻轻打开柜门,隐隐看得见里面死人的头部。他闭上眼,伸手过去,一颗冰晶在他指间融化,冰凉的感觉,立时便从手指传到全身。

  石语听到导轨轻轻的滑动声,不情愿地睁眼看去,随即便张口结舌,楞在当场。

  那是一个老太婆。发灰的脸上,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茫然瞪视着石语,嘴巴痉挛似的半张着,露出几颗牙齿,像是刚发出一声惨叫,头发间还凝结着未曾擦净的血块。

  太不可思议了。石语惊慌地侧身再去看标签,那上头明确无误地写着小刮刀的名字。

  他努力定住神,回过头看那个老太婆。只见她脸上的浓妆遮不住死亡的灰色,鼻孔里塞着棉花,身上的衣服虽然凌乱,却是质地做工考究,显然是名牌货。

  空气中居然飘散着淡淡的香水味,而且显然也是名牌。

  这老太婆究竟是个什么路子,怎么爬到小刮刀的格子里来了?

  理不出个头绪,石语只得轻轻道一声“抱歉”,把死者推进柜里,掩上了门。

  石语发现自己一身冷汗。下了最大的决心来实施这个疯狂的计划,却是这么个局面。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分析眼前的情况。

  有人——或者有鬼——想阻止自己的行动,于是先行一步,将尸体调了包?

  不会,自己的计划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死人调包?太费劲了。调换标签就行,那么简单的事。

  于是他来到另一个有标签的柜门前。

  郑袁淑颐,女,八十岁;死亡原因:颅脑损伤。这是标签上的内容。

  难道这就是上午他们在唐公馆谈起的“颐小姐”?很可能,年龄、名字,还有名牌衣服和名牌香水。对了,咪咪看见颐小姐自杀的现场离这里不过两站距离。

  石语无暇多想,再次拉出里面的死者,发现这一个果然是小刮刀。

  小刮刀脸色青灰,还保留着恐惧的表情。石语看了一下他的右手,果然有棕色的油漆痕迹。

  他在临死前到底想说些什么?石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念念不忘“石头”是什么意思?

  石语默默看着他,感到他似乎想要诉说什么,却没法说出来,把秘密带走了。

  石语掏出一个小小的印泥盒,两张卡片,然后轻轻拿起了死者的手,沾上印泥,开始往卡片上按指纹。从那一晚小同把竹叶的照片留在月塘开始,石语就想弄清照片的来历。前天晚上他怀疑照片是否代表凶兆,昨天就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挥之不去,那就是想确切地知道,照片是不是肯定在小刮刀死前出现在小平房现场。因为,桌上的灰尘痕迹不能绝对说明问题,也可能是同样尺寸的放大纸留下的印痕。

  找小刮刀的指纹,这种作法太疯狂,也许也太愚蠢,但是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些天来,一股看不见的邪恶力量步步迫近他,而他却如同陷身茫茫的迷雾之中,辨不清方向,只感到周围危机四伏,却不敢挪动脚步,不知脚下有多少荆棘陷阱。

  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寻找生机。于是,他抑制住恐惧和厌恶的感觉,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接触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周围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石语摆脱不了那种屋里不止他一个人的感觉。

  忽然,身边的静止的空气似乎被扰动了。是门开了?显然不是错觉,因为立时便有一阵寒气袭上身来。

  石语立刻停止动作,仔细倾听。似乎有脚步声,很轻很轻。也许,只是这种环境引起的幻觉?

  就在这时,头上的日光灯突然熄灭,石语陷入黑暗之中。

  他坐在那里,全神戒备,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脚步声似乎停了。

  石语两耳竭力捕捉着每一点细小的声音。但他很快发现,用不着了。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脚步就在他身后停止,因为石语感到周围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随之,他闻到了淡淡的香水味。石语没有回头。虽然看不见,但他凭着第六感,觉察到在自己身后有一只手在缓缓举起,在慢慢摸索。

  石语浑身一颤,两只手指触到了他的头颈,冰凉透心。

  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随之冻结。

  那只冰冷的手在石语脖子上略作停留便缩了回去,香水味却越来越明显。不对,这香味似乎不像是……石语在此时居然还能保持灵台的一点清明。随即他见到眼前浮出一小片光晕,雾一样淡淡的,泛着惨绿,勉强能辨别出下方小刮刀的脸,青烟般在暗中若隐若现,很不真实。

  绿雾漂浮到石语左侧,他看到鬼火似的一点亮,后面是一个黑黑的身影,那鬼火就在一只纤巧的手上,再往上,淡绿光影中是张阴森的面容,下巴、下唇和脸颊下方有点光亮,其余部分都在阴影中。

  鬼火忽然上升,在绿光中显现出一张俏脸。

  “怎么会停电呢?”那是个女孩娇嗔的语音。

  咪咪。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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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阴阳界

  石语一早就在唐公馆和助手一起忙开了,在这里的摄影工作正式开始。不过有件事令他疑惑不解,他想和经纪人小钱商量一下具体的事如计划、创意什么的,以便和《时尚圣经》进一步沟通,小钱却在电话里大淘其浆糊,吞吞吐吐,说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石语觉得这不像那个精明能干的小钱。照过去和小钱打交道的经验,是不是他又要出花头了?但也不像,似乎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心虚得很。

  这个钱剥皮,真是天晓得。先不管他,乘着大好的阳光,石语要赶拍一些公馆外部的镜头,毕竟建筑摄影是颇受时空限制的。

     石语发现要拍下建筑的全貌不太容易,毕竟弄堂太窄了,退无可退,除非用鱼眼镜头,否则绝无可能在荣福里拍摄,而《时尚圣经》也绝无可能去刊登一张鱼眼镜里变形的唐公馆照片。他庆幸当年唐老太爷或者唐德鸿的设计,在荣福里看到的只是建筑的背后,而他最需要拍的的是建筑的正面。于是,他把视线投向被拆的隔壁弄堂,他可以爬到南面还未被拆掉的房子楼上去取景。

  在石语眼里,唐公馆是个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玩意儿,从建筑艺术角度而论,实在乏善可陈,不过是唐德鸿这类土财主设计思想的产物。但是,星移斗转,历经一甲子春秋,它披上了一件历史的外套,如今人们要看的是就是它积淀的时光和沧桑,想从里面拾得旧上海回忆的一个碎片。如何表现它?石语将这次约稿看作是个挑战,他不想中规中矩地一味追求所谓对透视,景深、变形、对比、质感的控制,他要在里面注入自己的主观色彩——把他从小到大对这座建筑的感受、理解推销给《时尚圣经》的读者。他认为,自己是艺术摄影师,而不是媒体摄影记者。

  虽然旧房的楼板在脚下发出让人提心吊胆的呻吟,似乎这座被废弃的石库门房子随时会垮塌,但是进入创作状态的石语,却全神贯注于几架照相机,调节着机位,换镜头,取景,拍摄。

  镜头里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王老板走进了唐公馆,陪着他的是咪咪。这令石语有点诧异,但也没有多想。

  等石语爬上第三栋旧房时,已经感到有点累了,他又拍了十多张,然后让助手先将部分器材送回去,自己先休息一下然后收工。

  这时候他方才放松心情,坐在一张帆布折叠小凳上,喝着矿泉水,懒懒地打量着周围。

  这里原先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人?墙上照例由岁月留下了斑驳的痕迹。那大小不一的几块发白的长方形,原先应该是镜框之类,是主人的家庭留影,或者是他珍视的奖状;这边像是放五斗橱的地方;床铺的位置太明显了,看一眼墙壁和地板就清楚。

  如今人去屋空,但是房主人将他多少年的生活印记留在了这间房子里。他在这里经历了什么样的悲欢离合,已经无关紧要,现在只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在感慨。不久,这些印记连同这座房子都将不复存在。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打断了石语的思绪。是助手回来了?似乎太快了些。石语疑惑地转过脸,出现在门边的是咪咪。

   咪咪不像往日那样神采飞扬,似乎有点心事,但见到石语时,立刻眼睛一亮。

  石语暗暗好笑,这女孩一定有一肚子话要说,忍不住了。

  “怎么,没睡好?”石语看见咪咪眼圈有点发黑。

  “是的,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有人跳天桥自杀。唉,真是的,还是一个穿戴相当考究的老太太。听人家讲她神经有毛病,好像看见什么东西在追她。……不谈了。你怎么拍张照片要弄那么多设备上来?像地质勘探队一样。”

  石语知道她是指两个三脚架而言。

  “一张照片?就这座楼的正面,我至少拍了七八十张,最后能用一张就不错了。”石语没有告诉咪咪,这次拍摄不但是用一大堆底片,还要用时间来堆砌出来。他打算不同天气状况下再拍一些。

  咪咪夸张地耸耸鼻子:“怪不得你们那些影楼要价这么高,斩起客来比我老爸还凶。石老师,你拍了那么多照片,送我一张行吗?”

  “没问题。你要什么样的?”

  “就要前天我看见的那张漂亮妹妹。”

  石语一时语塞。

  “舍不得就拉倒。不过,我告诉你两件事,你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谁,这总可以吧?放心,你不会吃亏的。第一件,是照片上的指纹从哪里来的;第二件嘛,和照片上的那个妹妹有关……”咪咪笑眯眯地停下话,看着石语。

  石语大吃一惊,原来如此,这女孩还真不简单。他也盯着咪咪看,直看得咪咪心里发毛。

   “告诉我。”石语一脸严肃。

  “那么严肃做啥,像真的一样。说就说。”咪咪毕竟沉不住气,先把在侧门边发现的情况叙述了一番。

  “等会儿我过去看看。”石语认为这也许只能说明小刮刀当时走的路线,他早在月塘听小同说过了,只不过现在知道了小同说的底层的门是哪一扇。这似乎无关紧要,石语想弄清的是那指纹究竟是不是小刮刀的,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他都觉得自己似乎太偏执了。这里的房主走了,却留下了他多年的生活印记;小刮刀走了,是不是也把他的印记留了下来呢?石语实在太想在这团混沌的迷雾中找到一个能让他走出去的路标。

  发现石语没什么反应,咪咪有些失望。

  “再说那个妹妹吧。”咪咪双手比划出照片的样子。“昨天晚上我看见他了。”

  石语猛然抬头。

  “就在唐公馆里面,我在楼梯上看到她在往上走。虽然只看了一眼,我发现她长得还真不错。她不是去找你吧?”咪咪满意地看到这番话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但随即又有点吃惊。

  “你怎么了?”

  石语手中的矿泉水瓶在不知不觉中被攥裂,水溅了一身,他都浑然不觉。

  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竹叶至少三次出现在附近,这次是进入唐公馆了。她,或者“它”究竟想干什么?

  窗外碧空如洗,艳阳高照,石语却感觉被一片诡异的阴冷包围,一直冷到骨髓里。

  “你到底怎么了?说呀!”

  石语眼前是咪咪关切的眼神。他很快定下神来,毕竟这不是第一次听到……

  “没什么,我有点累。”石语掩饰自己的失态。

  咪咪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说:“那好,你应该告诉我她是谁了吧。”

  石语觉得什么不说也不行,勉勉强强地开了口:“她是我在云南插队时认识的一个当地知青,名字叫竹叶,曾经是唐老头的孙子,那个……那个叫唐大卫的女朋友。”

  “不是你的女朋友?”咪咪有点失望,但随即又想到:“不对!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怎么还那么年青?”

  石语发现自己在精神恍惚间说漏了嘴,于是马上说:“我指的是照片上的人,不是说你看见的那个——你真看见了?”

  “我骗你做啥?真的就是她嘛!”

  “楼梯上白天都是暗暗的,晚上你看得清什么?你不是只看了一眼?错觉吧。”

  “那先不管这个,”咪咪被石语说得脑子有点乱,于是就说:“这张照片怎么会跑到小刮刀身边去的呢?”

  “我也想弄清这件事。不过是不是小刮刀死前照片就在那里,还不好说。”

  “那么,照片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

     “你刚才不是只要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吗?我已经告诉你了。”

  这时石语听得楼下有一阵喧哗。咪咪探出头去望了一眼,说:“是黑皮。他怎么又来吵了?”

  石语正庆幸那个黑皮转移了咪咪的注意力,不料咪咪很快就缩回头接着说:“你真会钻空子,没劲。那个什么竹叶子……是谁的女朋友?”

  “唐大卫。”石语勉强又说了一遍,却觉得身上打了个寒颤。

  “这名字我听说过。对了,昨天晚上友松好像这么说——除了唐大卫,没见过别的死人。”

  “友松?那个神秘房客?”

  “你们怎么都那么说他?我看他没什么神秘,人也蛮等样蛮有意思的。唐大卫究竟是谁?好像你们都知道他。”

  “他是唐德鸿的孙子,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咪咪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二十多年前死的唐大卫,友松的意思是似乎看到过他;唐大卫的女友在石语或者说小刮刀的照片上,又在唐公馆出现,而容貌还那么年青……

  石语却觉得心在渐渐下沉,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友松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随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声,石语的助手出现在门口。

      黑皮名如其人,肤色黝黑,是那种在上海“下只角”常见的委琐男人。他们终日流连于麻将桌前,脖子上挂着不知真假的金链条,一身廉价的夹克,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从事什么职业。

      眼眶下带着黑影的王老板不耐烦地站在台阶上,丝毫没有把黑皮请到屋子里的意思。

      原来黑皮认为他哥哥小刮刀既然在“公馆人家“出事,他的死就应该算作工伤,要求王老板支付医药费、丧葬费、抚恤金,甚至还有什么“精神损失”补偿。从小刮刀死后,他已经是第三次找王老板交涉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哥哥是供应商,我和他之间就是生意来往,不是雇佣关系——不是雇佣关系你懂吗?他又不是我店里的职工,哪里来的‘工伤’?再说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小平房里去做啥?”王老板夹着香烟的手指向前面的小平房。

      “人已经死了,我也不追究这件事。你跑来要我赔偿,那不是笑话嘛!他和我没有结清的账,都在账本上,钞票会付给你,一分钱都不会少。至于你其他的要求,对不起,谈也不要谈。”

      黑皮冷笑:“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只晓得人死在你这里,钞票就要你出,别的我不懂。死人就在医院里太平间放着,你一日不出钞票,我放他一日,一年不出,我放一年,横竖到辰光你来会钞。我也没啥事情,日日到你这里来讨债。中饭当然你请客,听说你们的公馆菜味道不要太好!”

      黑皮边说边摇摇摆摆地往台阶上走。

      王老板手中的香烟略动了一下,便有两个身影从他身后闪出。

      黑皮发现眼前突然一黑,抬头观看,只见四只眼睛从上面冷冷地盯着他,原来是两个身高一米八五左右的小伙子挡在他身前。

      “公馆菜你还是不要吃,价钱太贵。外头大排挡的盒饭,只要五块一客。”王老板嘴边露出讥讽的笑容。“再讲小刮刀也不是死在我这里,是死在医院里的,照你的说法,你应该问医院讨钞票去。”

      等石语和咪咪他们走进天井时,听到王老板正在说:“……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竹杠敲到我头上来了。假使你拎得清,马上把人送殡仪馆,三天之内烧掉,拿发票到我这里报销火葬费——这是看在小刮刀面上。过了三天,一个铜板也没有!”

      黑皮愣愣地站着,想要开口说什么,却马上被王老板截住:“你不要不识相!再罗里八嗦——你自己有数!”

      王老板说完就转身进了大厅。

      石语心中突然一亮,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几步追上了嘟囔着离去的黑皮。

      “我是你哥哥的同学。”石语开门见山。“不晓得他哪天大殓?我大概没时间去了,你就帮我买只花圈……”他说着递上五十块钱。

      黑皮戒备的神情立时化为一脸笑容,钞票消失在迅速合拢的五指间。

      接下去的谈话就很容易了。不过石语注意到,直到分手,黑皮都没问一声花圈上的落款怎么写。

      王老板坐在雪茄吧即原来的西厢房里,不以为然地对石语摇着头:“你的钞票算喂了狗了。我打赌,今天下半天这张钞票就会在麻将台上输掉。黑皮这票货色,要是真的会给小刮刀搞个大殓,我‘王’字颠倒过来……”

      “你不是还给他报销火葬费吗?”

      “算了,买个太平罢了。火葬费算啥,毛毛雨!黑皮这种无赖,营业时来吵一次,我生意要敲掉多少笔?烧几个小刮刀都够了。你也是开店做老板的人,这笔账算得清。”

      石语不得不承认,王老板为人精明,处理事情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但是,自己这张钞票也不是白给的。这一点,他不打算多说。

      王老板意味深长地看着石语:“我知道你也不是一般人,十多年前在上海滩上的名声就乓乓响。这次到我这里来,也算是我们有缘分。有些事情,大家心里有数。”

      王老板显然已经对自己做过一番调查。石语刚想说什么,被王老板抬手阻止了。

      “我是诚心诚意想请你帮忙。坦白地跟你说,昨天晚上,我……”

      石语听王老板讲述了一遍昨天晚上他见到“两只脚”的恐怖经历。

      “老克勒凯文肯定也碰到什么待续了,就是死不肯开口。这人的脾气你也知道,犟头倔脑,他不愿意说,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这里的人都差不多成精了,谁都看得出。不瞒你说,我今天宣布每人涨百分之五的工钱才稳住大家,不然说不定会来个卷堂大散。”

      王老板告诉石语,自己是把在日本赚到的辛苦钱再加上银行贷款孤注一掷投到这家餐馆上,一开始就走的是高端路线。如果不是37号的低租价,打死他也不敢经营这种档次的餐馆。一旦经营失败,他将血本无归。

      “……甚至是无家可归,连现在住的房子都保不住。我也算了,从小苦惯的,但是咪咪怎么办?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撑下去。我老早就晓得,这座老公馆一向名声不好。别的不说,从我接手之后,怪事层出不穷,从老关夜里看见唐大卫开始,到小刮刀莫名其妙的死,再是小刮刀显灵,昨日就是我亲眼看见了,还有老克勒,虽然他什么也不肯说。”

      王老板小心地把香烟灰弹进一只空烟盒。

      “照我看,是唐家的死鬼不愿意看到他们的老公馆被外人占据,所以从李家住着的时候开始,就不断作怪。这帮赤佬都是冤魂,是厉鬼啊——从曼卿算起,唐德鸿、唐老太,还有后来的大卫,都是死得很冤的。当年道士阿胡子说,曼卿死后是化为厉鬼作祟,所以他用一道符将她封在凶屋里——这话我听我老娘讲过。现在,几十年过去,那道符的法力大概过时了,所以这吊死鬼又开始作怪。昨天我看见的,大概—……”

      王老板心有余悸,他想起的是那双脚上鬼气森森的绣花鞋。

      听上去很荒唐。石语觉得王老板是不是昨天晚上受的刺激太深,脑子有点不对。但是想到自己前天晚上目睹的情景,他还能说什么呢。

      领班小陈出现在门口,虽然门开着,他还是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老板,警署老徐刚来过电话……”小陈欲言又止。

      “什么事情你说好了。”

      “昨天晚上我们餐厅的一位顾客,在回去的路上跳过街天桥自杀了。老徐要来了解一些情况。”

      王老板皱起眉头,转脸对石语说:“你说烦吗?这种事跟我们有啥搭界。对了,不晓得是不是昨天晚上咪咪看见的那个。”

      “听老徐的说法,我觉得应该是那个叫什么‘颐小姐’的老太,她自称是唐家的亲戚。”小陈又补充说。

      一听“唐家”两字,王老板像被针扎了一下:“又是一个!她到底是谁?叫凯文来问问。”

      “凯文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凯文。她订座的电话是我接的,我介绍餐厅特点的时候告诉她有凯文这么个角色,她表示有兴趣,要来见见,不过连凯文的名字都是我告诉她的。她来以后我招待了她半天,这人实在难弄。”

      “她情绪怎么样?你没轧出啥苗头?”

      “她先是歇斯底里大发作,后来吃醉了,反而是通情达理的样子,给我的印象只是个喜怒无常的老太太。自杀?我看大概是酒性发作吧。八十岁上下的人,一顿销掉那么多酒。后来帮她叫了一部‘差头’,真真搀她出去坐的……”

      石语听到他们的对话,心中的震惊难以形容。

      “下一个轮到谁?”这次灾难降临到那个什么“颐小姐”头上了。他不相信颐小姐之死是个巧合。二十多年前的唐大卫,十八年前的竹叶和蚱螂,几天前的小刮刀,这一连串的死亡仿佛被一条绳子连在一起,一环扣一环,只是所有的事情都陷于扑朔迷离之中,找不到可以解开绳扣的那一个环节。

      连跟唐公馆有关联的外人似乎都是某种神秘邪恶的力量吞噬的目标。

      下一个是谁?是自己?还是王老板、凯文?或者是他心中不止一次想起又觉得实在不可能的那个唐若琴?

      中间为什么隔了十八年?环节在哪里?竹叶的照片?还是——

      想起前天晚上自己的遭遇,是不是和那个老太太有些类似呢?她在死前看见了什么,是个永远的谜了。如果和自己遇到的差不多,那么,在那种极度恐惧的心理状态下,自己都是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可以设想,一个八旬老妪会如何呢?

      唐公馆离奇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他要按自己的计划干下去,无论这个计划多么荒唐,多么疯狂,不管有没有用,他都要试一试。

      咪咪在门口探进头来,看着那几个人的表情,有些奇怪,问:“你们怎么了?一只只隔夜面孔!”

      王老板随口问了句:“你做啥去了?”

      “给跟屁虫打电话呢。”

      “礼拜天跟他打啥电话……”王老板显然不欣赏那个跟屁虫。

      “怪了,礼拜天就不能打?”咪咪的脑袋缩回门外。

      小陈目送着咪咪离去。石语总觉得他眼神有点不对。

      雪茄吧里的空气让人窒息,因为王老板抽了太多的香烟,一支接着一支。烟雾缭绕中,沙发上王老板佝偻的身影显得有点模糊。几乎一夜之间,他的精悍和锐气消磨了一大半。在黑皮面前,他是强悍的王老板,现在屋里只剩下石语和他两个人,他就只是个忧心忡忡的阿王。

      石语心想,要是他知道自己遇到的那些事,从月塘的雨夜到前晚废墟中的惊恐,加上死去多年的竹叶频频出现在公馆内外,精神会不会崩溃。

      但是自己不能和盘托出。

      王老板继续着被小陈打断的话题:“你看,又是一个……打死我也不相信那个老太婆的死和唐公馆的冤魂作怪没关系。到底什么时候是个了结?我……准备请道士或者和尚来作法,就像当年唐德鸿做的。不过有没有用天晓得,唐德鸿最后不是也死了?”

      王老板看看石语,仿佛下定了决心:“人家给我看了从前的旧报纸,原来你是……所以我想请你帮帮忙,寻出原因来……条件嘛,你尽管开!”

      石语不禁苦笑,王老板病急乱投医,竟把自己当救命稻草了。这和前些天小同在月塘说的话差不多,真将他看作了江湖术士。可是谁让自己当年那么招摇,那么热衷于名利呢。他想起那个小院,翠竹,檀香,还有,那老者不赞同的目光。

      这件事,石语决定对王老板坦诚相见。

      “当年我到处演讲,教大家练功,主要是几个地方体委组织的创收活动,我自己的第一桶金也是那时候掘到的,我就是靠这笔本钱发的。那时全国气功热,阿猫阿狗都是大师,出风头,赚钞票。但是说到底,我教的不过是调节身心的方法,讲穿了就是给自己当心理医生。我可以帮你忙,也需要你配合,不过你不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我身上。因为……”

      石语将小同雨夜造访的事说了出来,也谈到了竹叶,但保留了一些事。

      王老板的眼睛瞪大了:“我昨天看到的是曼卿还是那个啥竹叶呢?”

      因为绣花鞋的缘故,他坚信自己见到的是个女鬼。

      石语无法回答,理智告诉他谁都不是,但那么多无法解释的事实告诉他最好闭嘴。

      石语端出了他迫切想了解的事,他要王老板详细介绍一下小刮刀死前的情况,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要漏掉。

      王老板说的和小同说的差不多,他也说不准小刮刀躺在小平房地上说的是“作孽”还是“竹叶”。

      不过王老板后来去了医院,看到小刮刀在弥留时,突然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地说了一些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又提到了什么“那块石头”,说他“看见了”,“不是我”,好像还有什么“放过我”,“是他”等等,有一大半话王老板听不懂。

      “总之听得我寒毛凛凛。他……他大概是回光返照吧,表情极恐怖,像是看见……看见了……鬼。”王老板好不容易吐出了最后那个字,然后强调:“真的,你当时如果在场,看见他的表情,一定也会这样想的——好像他当时就在跟鬼说话。”

      石语脑海中灵光一现,用滇西方言将那几个词反复念了几遍。

      如同被人捏住了颞关节,王老板的下巴几乎掉了下来:“是……是的,就是这种腔调!你怎么知道的?”

      他惊奇得喘不过气来。

      “那天在场的还有谁?”

      “在这里有小黑、小陈,还有……厨房管切配的姚建民,隔壁邻舍一帮人,对了——福生,就是金嫂的儿子。记不清还有谁,乱哄哄的。医院里就是我、福生、门卫丁老头,小陈先回这里的。电话打到黑皮屋里,这家伙居然只管搓麻将,一直到小刮刀咽气,都没去医院!小刮刀死,只有他顶开心。”

      “没有一个叫小同的?”

      “小同是谁?”

      王老板忘了石语刚才提到过小同的名字。石语只得再说一遍,顺便说起了十八年前滇西群山之中的那场火葬。

      “小平房里应该没有陌生人,在外头看热闹的就不清楚了。”

      “你们在小平房看到过一张照片吗?”

      “没听人提起过啊。我过去的时候小平房已经乱哄哄了。”

      石语拿出随身带着的竹叶照片,递给了王老板:“那就是我跟你说的竹叶,人死了十八年,照片却在小平房里出现。后来那个小同把它留在月塘。”

      照片早被石语小心地放在一个塑料袋里。王老板拿着,手有些发抖,毕竟这是一个十八年前死去的人,而这个死人居然屡屡在他的餐厅内外出没!

      “你一定不要让咪咪在这桩事里面瞎搅!咪咪亲眼看见颐小姐自杀,看见她——”石语指着王老板手里的照片:“看见她在这里出现。你我都清楚,太危险了!别人避开还来不及,她倒好,当作一场游戏来玩。”

      石语几乎是声色俱厉。王老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而且百分之百赞同。但是——

      “咪咪要是会听我的话就好浪。这小姑娘从小被宠坏了,越是不让她做的事她越是起劲。我自然尽量不让她卷进来,昨天晚上的事我也没有告诉她,但是她肯定从什么人那里听到风声了。今天是她娘一定要她陪我来。假使……假使她碰到什么危险,拜托你千万要照应她。这小姑娘花样经太多,防不胜防……”

      石语看着王老板近乎哀求的眼神,不知说什么才好。叹了口气,他才无奈地说:“这是肯定的。但是你真的管不住她?”

      跟王老板的这番谈话,反而让石语感觉轻松了许多。这些天他的情绪如同被堤坝束缚住的洪水,在难以形容的巨大压力下,裹着浊浪漩涡一次次的冲击着堤岸,随时会有一场不可收拾的决堤和崩溃。现在,好像稍稍提起了一处泄洪闸门,尽管只是小小一条缝,毕竟也是一个宣泄的口子。

      他需要有个人可以让他倾诉一些东西,可是想不到的是此人居然会是王老板。

      下午,阳光明媚,趁着午餐后顾客离去的空隙,石语抓紧时间在公馆上下拍摄。这类建筑内部的摄影,用自然光拍摄对光影、光位、光度的掌握和控制和使用灯光拍摄完全不同。石语想表现的是他对这座旧建筑的理解,拍出他的感受,他要将这座房子里面的过去和今天都留在同一个画面中。这个时候,他早已把《时尚圣经》抛到了脑后。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30 22:33 编辑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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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这时,领班小陈匆匆赶了上来,叫住咪咪:“王小姐,厨师长请你马上到厨房去。”
  
  “叫我咪咪,什么小姐不小姐!他找我做啥?”
  
  “好像是……是王老板有点不舒服。”

  虽然王老板兄弟俩什么都没说,但边上所有的人都感到气氛不对,谁都看到了王老板蜡黄的脸色和大厨的张皇失措。咪咪陪着王老板离去后,有关王老板和“那个东西”照面的消息已经在餐厅雇员中悄悄传开。在“头胎”王老板走开后,“二胎”大厨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餐厅的最高首长,在员工面前,他竭力摆出镇静的样子,但是谁都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今天晚上,生意好得出奇,但王老板一走,餐厅的整个气氛都仿佛起了微妙的变化,本来严格规范的服务程序接连出现问题,两名领班不断开展“危机公关”,神经都快绷断了。领班小陈刚在二楼的小包间里对一位满脸脂粉的老妖精使完了浑身解数,便气急败坏地来到走廊上,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他见到的每一个侍应生:“你看见老克勒凯文了吗?”
  
  大家想起,已经有好一会儿没看见凯文了。
  
  这就是说,领座和茶水都出现了问题。虽然这个档次的餐馆人力配备是很充足的,但是今天生意好得出奇,缺少个凯文就麻烦了。刚才那位自称“颐小姐”的老妖精就是在电话订座时确认了凯文在班,入座后见不到凯文便歇斯底里大发作,掀起的声浪差点震破了真真的耳膜——因为真真居然顶替凯文来给她上茶。
  
  闻讯前来救火的小陈很惊讶那么高分贝的声音竟会出自一个看上去如此衰朽的身躯。终于小陈弄明白了,原来八十岁的颐小姐是唐师母一个七绕八拐的远房亲戚,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到唐公馆自然是一趟怀旧之旅,照她的说法,已经有四十八年没有踏进这座小楼了。小陈自然算得清这笔账,老克勒凯文是唐泽元他太太的外甥,自然也属颐小姐亲戚之列。本来小陈就对唐家的一切怀着本能的敌意,这一次受了颐小姐的气后,心中那股邪火自然想要出在凯文头上。
  
  只是凯文似乎失踪了——本来,若他在场,今晚的许多不快都不会发生。
  
  小陈决定先向今晚临时坐镇的“二胎”大厨报告。
  
  大厨在接到小陈的报告后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手里的炒勺仍旧叮当乱响。今天晚上他实在是受够了,从他老板哥哥的遭遇算起,似乎事事都不顺心。小陈本来也算个拎得清有担当的角色,这次怎么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来禀报。
  
  小陈毕竟善于鉴貌辨色,不想自讨没趣,遂说了句“我们再找一下”便退出厨房。
  
  走到走廊上的小陈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王家真是一蟹不如一蟹,老板“头胎”已然让小陈看不起,他那个二胎兄弟在小陈眼中更是个无能之辈,全无应变能力,还摆出一副像煞有介事的腔调。
  
  冷静下来后,小陈隐隐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从王老板的失态开始,餐馆里隐藏的某些个神秘角色今天好像又开始登台演出了。
  
  公馆的底层和二层的大部分,晶莹剔透的枝形吊灯下,宾客满座,衣香鬓影和美酒佳肴在璀璨的光影中编织着一幕繁华的海上旧梦,尽管看上去有些不真实,但毕竟是一番纸醉金迷的热闹景象。
  
  衣冠楚楚的宾客们谁都不知道,就在这花团锦簇的后面,楼内灯火阑珊处,却是另有一般模样。当小陈带着侍应生阿新走入黑暗的楼层一角时,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他在午夜游走于公馆上下时从未感受过的。
  
  年久失修的地板在两人脚下咯吱作响,暗淡的光线勉强透过灯泡上的积尘,难以照亮黑暗的走道,只在墙上画出些斑驳的影子,模糊而又光怪陆离。小陈有时感觉哪道影子在蠕动,好像随时会从中间伸出一只爪子来攫取什么。
  
  今晚公馆里的气氛不正常,自己的心态受到了影响。小陈终究还是在心中保持了一分冷静。
  
  该死的老克勒到底在哪儿?还在公馆里吗?
  
  这些天发生的事太邪了。那一夜,小刮刀是不是从这里走向死亡?阿林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今天的王老板呢?
  
  原本对唐公馆里的古怪事件抱着冷眼旁观甚至幸灾乐祸态度的小陈,第一次惴惴不安起来。
  
  因为今天他卷入了,由于这个该死的领班身份,没有选择,他必须出面。另外那个领班老陆,一个世故圆滑的老家伙,很自然的置身事外。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出面平息颐小姐的怒气,他发现凯文没有在岗,他去禀报“二胎”,于是,他就应该去找人。老陆只要摆出很忙的架势,匆匆游走于各间包房之间,便可以造成事不关己的局面,而小陈发现甚至连跟老陆商量的机会都没有。
  
  小陈有种预感,老克勒凯文是又一个倒霉的家伙。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小陈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如果看到凯文半张着嘴,毫无生气地倒在某个阴暗角落厚厚的尘埃中,不会令自己太震惊。不过真要置身于这个场景中,年轻的小陈还是……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边上同行的侍应生阿新早就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在三楼常年被封闭的那段走道前,小陈几乎是在拖着阿新走,他有些后悔没有带手电筒。那里堆放的杂物似乎有人挪动过,留下了一个可以让人侧身通过的空隙。小陈正要过去,却发现阿新把自己死死拽住。他低低骂了句粗话,甩开阿新的手,挤了过去。
  
  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小陈只得伸出脚探路,不时踢起一阵尘土,飞进自己的口鼻中。小陈暗自祈祷,千万不要让他踢到一具人体……然而,当小陈再一次抬起脚时,碰到的似乎是一条腿。
  
  他硬是把一声惊呼压在喉咙口。


  眼前忽然一亮,那是一根火柴的光芒,然后变成了一支烛光。烛光往上照亮了一张可憎的面孔。
  
  金嫂。
  
  金嫂似乎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小陈,却面对着那扇著名的房门喃喃自语。
  
  惊魂初定的小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感受得到她语气里的怨毒。
  
  小陈又仿佛看见了那扇门里,高高悬挂着的一具躯体在慢慢转动……他觉得几乎难以抑制把眼前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撕成碎片的冲动。
  
  这时,阿新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又拽住了他的袖子。
  
  小陈只得狠狠地瞪了老太婆一眼,转身离去。
  
  底层、二层和三层,所有平时无人居住的角落都找遍了,没有见到凯文的踪影,也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现身。这使小陈感到困惑,他不会溜出去吧?但这不是凯文的作风,也不是餐馆任何一名雇员的作风。
  
  不过,那一扇扇经年不开启的黑暗的门后,他们没有搜寻到。不知里面是什么情景。如果凯文倒在某一扇门后面呢?
  
  要说对唐公馆的熟悉,整个37号里面,除了金嫂就是凯文了,他不应该迷失在这座不大的楼房里,他也应该知道忌讳,知道什么地方不该去——当然小陈认为这种忌讳完全是狗屁。
  
  这时,精明如小陈,竟也无计可施。虽然徒劳而返,但是从三楼下来时,两人居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下到底层时,小陈正考虑的是这个局面如何收拾,久等的老妖精颐小姐会不会再发雌威。这时,他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着。
  
  小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克勒!”身边的阿新惊喜地叫了出来。
  
  小陈恶狠狠地抓住老克勒凯文的袖子时,发现触手处湿漉漉的。老克勒转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神,居然是一片迷茫,似乎根本不认识他。小陈看他的脸色,也和刚才王老板的一样蜡黄。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凯文弄到杂物间坐下,阿新端来一杯水,放在凯文嘴边。
  
  好一会儿,凯文才有了点缓过神来的样子,自己端住了杯子,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张破旧的椅子,好像被上头卷曲的花叶纹饰吸引住了,对两人的问话,却是充耳不闻。小陈注意到,凯文汗湿的月白色中式工作服上,有大大小小几片发黑的污迹,显然是蹭上的尘土。
  
  “你究竟碰到什么了?”小陈加重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
  
  过了一会儿,凯文方才轻轻地回答:“没啥。”
  
  小陈一时气结,不知说什么好,想了一下,示意让阿新走开。阿新悻悻地走了出去。
  
  小陈再问,凯文只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就是有点不舒服。”
  
  铁嘴钢牙,小陈无论如何都撬不开老克勒的嘴。
  
  小陈表示要送他去医院,但是自己都听出了话语里言不由衷的味道。凯文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出门去,把脸色凝重的小陈留在身后。
  
  凯文刚才应该是从后门那一边走过来的。他去那边干什么?在失踪的那段时间里,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小陈觉得,这可能会是个永久的谜。以凯文的性格,他不愿意说的话,谁都没有办法让他开口。
  
  小陈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匆匆走出杂物间,重新开始在餐桌和包房之间的游走,不时欠身低声了解一下客人的需求和感受,或者凑趣地轻轻搭上一句话。他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鉴貌辨色的本事,加上彬彬有礼的做派,让每一名食客都感到自己是重要人物,在这里受到了与自己身份相符的尊重。他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和侍应生们站在一定距离之外侍侯,这样,食客们既觉得自己没有被忽略,也没有在别人环视下用餐的不自在。所以,领班小陈在熟客们尤其是一干太太老太太中间口碑甚佳。这也是小陈受王老板器重的主要原因。
  
  只是眼下小陈有些心不在焉,还在想着今晚发生的事。
  
  小陈从心底里看不起凯文。五十多岁的人,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一辈子没有过什么正经职业。他在生产组里和一帮婆婆妈妈消磨掉了十多年时光——据说还是“照顾”他的。后来到处瞎混,教英语,教钢琴,一班老克勒都有这么点三脚猫看家本事。好像他最后又下海做生意去了?显然连裤子都赔掉了,现在居然跑到37号来跑堂。在这里他又算什么?boy不像boy,当侍应生又做不来,算个餐馆的点缀,被王老板展示给吃客们看——唐家的亲戚——和猢狲出把戏差不多。虽说他家里不是像唐家那样的大户,但毕竟也是老人们说的“好人家出身”,混到这步田地,也算坍台坍足。
  
  小陈嘴角边露出不屑的冷笑。
  
  老克勒是有点可怜——上海人说“罪过相”。不过有什么人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克勒凯文也一样,落到做堂倌的地步了,还鼻头朝天,标劲十足,他还当自己是唐家“表少爷”身份?

  只有金嫂,虽说神经兮兮,却唯独在凯文面前好像脑子有点清醒,从来不撒野,真还拿他当表少爷待。
  
  不过金嫂是真的脑子不对了,还是只是一种假相?
  
  小陈不由得有点好奇,老妖精颐小姐见到凯文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当小陈再看到凯文时,他已经换了身工作服,端起了茶具,依旧是往常那副倨傲的神色,下巴颏抬起,双唇紧抿,只是脸色显得苍白憔悴。阿新早已经绘声绘色地将老克勒失踪事件对众人讲述了几遍,在凯文经过时,人人都以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他。
  
  老克勒凯文此时感到的仍然是刻骨铭心的恐惧和震惊。
  
  和领班小陈一样,唐公馆里的灵异传说在他看来纯粹是无稽之谈。谁能比他更了解发生在这里的陈年往事?也许是金嫂。但有多少事是他知道而金嫂全然不知的,毕竟两人在唐公馆的地位不同。
  
  餐馆里,人人都看着他骑着那辆“兰苓”老坦克——多少年前凯文的亲姨妈、唐家少奶奶送的礼物——来来去去,晚间偶尔留宿不走。他有时也会在楼里上下踱步,如同三十年前或四十年前那样,但不像金嫂友松他们总是幽灵般的在阴暗的角落里出没。对围绕着37号的种种传说,他完全是抱着另外一种心情来看待。多少年以来,他就不相信会有什么怨灵的影子出现在某处角落里。
  
  但是今晚——他认为是绝不可能的景象出现了,如此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在那一刻,他的心在紧缩,在膨胀,在冷冻,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心脏将在狂跳之后永远停止。他希望这是一场恶梦,但不是,眼前见到的一切远比他做过的所有恶梦都可怕。一切在他眼前骤然定格,随即变暗、缩小,他觉得自己正坠向极黑极暗的深渊。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一张脸在上方俯视着他……等那张脸消失后,他发现自己所躺的那个地方,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一时,还未清醒过来的他如在云里雾里,恍恍惚惚想不起自己置身于哪个年代……

  慢慢的,他想起了什么。确实,周围的陈设没什么变化,如同时间在这里停止不前,但是仔细看去,时光还是在这里悄悄刻下了印痕。这里,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进来过了。这一刻他的惴栗,不亚于刚才……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直到被小陈抓住胳膊,他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就如他不知道先前自己是如何走进那间屋子一样。
  
  现在凯文回想看见那个景象时的感觉,仍是不寒而栗。他想到希腊神话里一头蛇发的美杜萨,每个看到她面容的人都会变成石头。刚才,自己就是这种感觉,在下意识中,他的血液在瞬间凝结成冰,身体迅速变成石头向下坠落……
  
  究竟看见了什么,他不会向任何一个人诉说,永远不会。

  颐小姐所在的包间是所谓维多利亚风格的。在昏黄的烛光里,弥漫的似乎是那个年代的氤氲。老太太端坐在一张双人沙发的一侧,枯瘦的手搭在扶手上,身后是高高的弧形外卷靠背,在她的小腿旁,是沙发精致的褶皱裙边。
  
  小陈走进去时,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马普尔小姐——那个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英国乡村侦探。这种错觉不单是来自房间的装饰风格,还因为这时的颐小姐和先前那个歇斯底里的老妖精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她正襟危坐,腰板笔挺,举止得体,活脱像是从维多利亚时代走出来的。而且,壁炉里吐出红色的火苗,在这种天气,房间里就显得闷热——这也像马普尔小姐的习惯。
  
  不过小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但颐小姐不是马普尔小姐,甚至连壁炉的火苗都是光电营造的效果。
  
  小陈俯身给她斟茶时,闻到了一股酒味,进门时,他就注意到颐小姐要的那支红酒已经见底。
  
  然而颐小姐还要餐后酒。
  
  这时的颐小姐变得通情达理而且兴奋起来,在小陈带着歉意告诉他凯文因病已经离去后,她似乎刚想起还有这么回事,只是随口表示了遗憾:“那好吧,请你转告他,只能以后再会了。”
  
  其实是凯文自己不愿与颐小姐照面,借口当然是身体不好。还是死要面子。
  
  小陈有点后悔提醒了颐小姐。
  
  接着,老太太滔滔不绝地开始谈起早年的唐公馆。
  
  小陈彬彬有礼地在恰当的时机插上一句话,或发出一声表示赞同的感叹,尽管颐小姐的话他大半没有听进去。他实在看不懂,到底什么才是她的真实面目呢?是先前那个暴戾的老妖精,还是酒醉后那位絮絮叨叨的老太太?
  
  总之和别人不一样,颐小姐在清醒时像个魔鬼,倒是酒醉后变得和蔼可亲。
  
  不过在她开始贬损唐家姨太太曼卿时,小陈的看法又变了,只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看着真真搀扶着步履不稳的颐小姐向外走去,小陈方才松了口气。

  终于摆脱这位老太太了。不过最后她说了些什么?总之和唐家三代男人有关,小陈只感觉她的语气怪怪的。仅仅是醉话吗?
  
  
  咪咪陪王老板回到了家里。王老板执意不去医院,只说自己是太累了,所以身体一时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下就好。他不会告诉咪咪自己遇到了什么,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知道了多半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
  
  咪咪发现,母亲照例不在家,肯定又是在离这里老远的哪张麻将桌上。她知道老娘的嗜好,除了电视剧就是麻将牌,今天显然没有她要看的电视节目。
  
  老爸似乎完全恢复了,只是精神有些委顿。咪咪自作聪明地判断:老爸一定是低血糖,饿的。想到这里,她立刻觉得如果不马上吃一个麦香鸡的话,自己也要低血糖晕倒了。
  
  家里没什么可吃的,老娘不知道他们会回家,自然不会给他们准备晚饭。但即使知道他们要回家,只怕她多半也会在天昏地暗的麻将大战中忘却。
  
  硬塞给老爸一杯糖水后,咪咪决定继续完成被小陈打断的麦当劳之行。
  
  咪咪对新居周围的环境并不熟悉,索性叫了部车到市中心,她可不会像老爸那样去考虑什么支出成本。一路前行,车窗外是跃动着的上海秋夜,流光溢彩中,交叠着温柔和狂野,真实和梦幻,咪咪的心情很快变得愉快起来。
  
  前面不知是红灯还是堵车,咪咪乘坐的车停了下来。这丝毫影响不了咪咪的心情,她探出头,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座过街天桥,人行道上有几株法国梧桐。空中飘荡着几点斑驳的光影,定睛看去,竟是几片梧桐叶在秋风中欢快地打着旋,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迟迟不肯落下。咪咪觉得有趣,再往上看,那黑黑的夜色也似被五光十色的都市灯火托起在天上,无法落到地面。
  
  咪咪正注目间,却见有一片落叶从空中急速坠落,还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立刻反应过来,那不是落叶,而是一个瘦弱的身躯从过街天桥上跳了下来。
  
  咪咪吃惊地捂住嘴。她绝对没有想到,夜色的浪漫会在瞬间变为残酷。
  
  她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一幕竟然和荣福里37号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紧密相关。


  对许多人来说,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石语在十八年前拍摄的底片上发现了一个幻影。他在寻回记忆的同时把鬼魂也给招来了吗?
  
  王老板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看见了一双绝对不应该出现的脚。他下意识里早就在等候这一刻。他将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咪咪今天一心想吃麦当劳的念头注定要落空。她似乎见到了照片上的漂亮女孩,但是占了石语上风的得意片刻间便烟消云散。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咪咪,第一次目睹一条人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消失,脆弱得犹如树上飘落的一片秋叶。
  
  老克勒凯文站在唐公馆的天井里,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天空中暗淡的月亮,心中浮现出一段著名的文字:……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直到现在他都不愿相信早些时候目睹的情景是真的……
  
  小陈则在冥思苦想中。颐小姐究竟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令自己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
  
  这些人中,今夜唯有石语睡得死死的,连梦都没有。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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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屏幕上,的蚱螂张着嘴,好像是要诉说什么。石语觉得后脑泛起一阵凉意,似乎身后有一道目光,同他一起盯着屏幕上的神秘影子。
  
  石语没有回头,想起昨天晚上漂浮在窗外虚空中的惨白面容,立时感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屋里很静,唯有身边的电脑在嗡嗡作响。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脑屏幕上,竭力不去想身后是否真的有一张惨白的脸。他知道,午夜时分,独自面对屏幕上十多年前的亡灵影像,在加上这几天的经历,给自己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和感觉会纷至沓来,若真要跟着感觉走,弄不好就要落得个精神崩溃的结果。
  
  前些年走南闯北的摄影独行侠生涯中,无论是野岭荒山里难捱的孤寂,还是茅店鸡声中莫名的惆怅,他统统经历过,精神上几次接近崩溃的边缘,他都挺了过来。他知道在那种环境下,什么样的幻觉都会出现。
  
  他记得一个翠竹摇曳的小院里,檀香味中,那位老者曾向已是大学生的他轻轻道出两个字。
  
  心魔。
  
  当时他马上想起哪本书里看来的观点: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现在回想,这种论调大有主观唯心主义的味道,和昨天晚上逃出荣福里时心头突然浮现的贝克莱大主教的名言“存在即被感知”如出一辙。
  
  但是那老者却不赞同这种观点,他和自己探讨的是战胜“心魔”的方法,实实在在的。
  
  摒弃杂念。不管用什么方法,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这一点。昨天晚上他在废墟里不知不觉做到了,虽然用的方法不免激烈了一些。他知道,老者会对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过分了。
  
  现在他就集中意念到屏幕上。
  
  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屏幕上显示的内容,只会让自己走火入魔。
  
  十八年岁月和七千里路程的时空阻隔仿佛已经不存在,死去的蚱螂,死去的竹叶,他们的眼神要告诉自己什么?还有也已经不在人世的巫师杨七老爹,沟壑纵横的老脸带着绝望的表情,伸出枯瘦的手,似乎在徒劳地想重新掌握局面,而眼前正在上演的这场悲剧已经失控。
  
  眼前的亡灵们呼之欲出,如果他们现在就走出屏幕,石语觉得自己不会感到惊愕。
  
  好像竹叶正在支撑着已烧成木炭的棺沿想站起来,蚱螂环视左右,犹豫着是否放下火枪,杨七老爹的表情越发诡异,石语相信看到他的嘴正在翕动。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
  
  石语浑身一震,立时从幻觉中清醒。
  
  持续了一秒钟的电话铃骤然停止。在沉寂的四秒间隔里,石语再看屏幕,竹叶焦黑的躯体仍然坐在那里,蚱螂的两个影像依然一个目瞪口呆,一个侧脸旁视,而杨七老爹的绝望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石语一点鼠标,将画面翻到另一页。
  
  电话铃再次响起,在午夜的寂静中听来分外刺耳。一秒钟后铃声停止,石语听到了自己急剧的心跳声。
  
  石语不想听到下次振铃,伸手拿起话机手柄。
  
  “你好,我是石语。请问是哪位?”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镇静如常。
  
  耳机里一片沉寂。
  
  石语默默拿着手柄,少顷听到了一阵阵咝咝的噪声,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在话机里产生的侧音。
  
  他伸手捂住话筒,侧音消失了,耳机里又是一片沉寂。

  “是小同吗?”他松开捂住话筒的手。
  
  没有回答。石语差点又说出另一个名字,但是话到唇边便停住。
  
  他不相信电话会来自另一个世界。
  
  耳机里仍旧什么声音都没有。
  
  在电话线那头的到底是什么人?石语想道。
  
  这时,耳机里传来一阵忙音。
  
  石语舒了口气,挂上电话,随即发现手心一片凉湿。
  
  再环顾四周,石语看到屋里一切如常。身边是一张小床,平时工作晚了他就睡在上面;工作台上的布罩回来后尚未揭去;书橱中的书本依旧排列整齐,很久没人去翻看了;面前电脑主机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屏幕上是一幅黑白风景照——澜沧江上的景云桥。当然,没有什么神秘的目光和他一起注视屏幕。
  
  石语心中渐渐平静,看来午夜的神秘铃声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让他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他感到一阵疲惫,和衣扑到在床上,几秒钟后便沉入梦乡。
  
  王老板醒来时,觉得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但是他欠身看看手表,从他进入办公室到现在也不过是半个小时左右。
  
  他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毕竟,这些天他身心皆疲,在沙发上睡着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是,梦中的情景似乎太真实了一些。他不放心地张望一番,担心在什么地方仍会出现一双穿着白鞋的脚,鞋上还有瘆人的黄黑色绣花。
  
  让他放心的是小小的办公室里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自己脚下散落着一地碎玻璃。他沮丧地认出,这些碎玻璃曾经是自己的杯子。
  
  很显然,这不是一场梦,在他看到那双脚以一种非人间的方式向自己挪动时,在极度的惊恐中,杯子从自己的手中掉落。
  
  这时,他感到身上一片阴湿冰凉,原来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裳。
  
  王老板感到恶心想吐,尽管浑身无力,他还是用颤抖的双手支撑着沙发扶手,用力站了起来,摸索着转动门把手。
  
  大厨是王老板的弟弟,也是餐厅的二股东,员工们背后称之为“二胎”,以区别被尊为“头胎”的王老板。现在他正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今天晚上,生意出奇的好,他手中的炒勺几乎就没有放下过,而平时除了亲自炒几道价格昂贵的高档菜肴,他还有不少时间是在厨房里巡视、指挥。因此当他透过蒸腾的雾气看见兄长倚在门边无力地向他招手时,几乎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坚持将手中的菜肴在盘中摆放得整整齐齐后方才走了过去,而且微微皱眉,一副正在忙碌时被打扰的重要人物的派头。
  
  走到近前,大厨方才被王老板腊黄的面容吓了一跳:“你生病了?”
  
  他即刻伸手去扶,却又发现触手处衣衫尽湿,老哥身上的青山洋服居然都被汗水浸透了。
  
  王老板低低在兄弟耳边说了两句话,大厨当即神色大变,重要人物的表情立刻让位于嘴巴和双眼组成的三个“O”形。惊愕之余,他还不忘拖过一把椅子让老哥坐下,然后冲出厨房急急向每一个人发问:“咪咪呢?看到咪咪了吗?”
 
  站在底层那处黑暗的过道上,咪咪心里有几分得意:看来偶尔动动脑子还是有用的,至少,她现在比被她称作“福尔摩斯”的石语多掌握了一点情况。本来,小刮刀的死除了公馆中几个雇员的疑神疑鬼之外,也没有什么新鲜。但是,随着石语带着那张原先在小平房桌上的照片一同出现后,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不过,在咪咪看来,弄明白照片怎么会出现在小刮刀身边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弄清照片上那个清纯漂亮的妹妹是谁。这个念头弄得她心里痒痒,今天上课,老师讲的内容有四分之三没有听进去——而平时这个比例通常是二分之一。如果不弄明白,她认为自己晚上会睡不着觉——尽管昨夜被金嫂打扰后她一觉睡到天亮。
  
  石语知道答案吗?看不出,他那张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但至少他该说明照片的来历呀!咪咪觉得石语太不上路了,他不想想是谁向他提供了进入小平房的钥匙,让他搞清楚了照片原先是在什么地方。过河拆桥,这是咪咪对石语行为的评语。
  
  忿忿不平中,咪咪猛然挥了下胳膊,但是暗中盯着她的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而对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咪咪浑然不觉。
  
  忽然,过道上的气流和漂浮着的灰尘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对莫知莫觉的咪咪来说毫无意义,她不会有所觉察,然而那双眼睛感觉到了,悄悄地往后一缩,即刻消失在空气中。
  
  咪咪转身往回走去,她觉得肚子饿了,但是她对老爸的工作餐毫无胃口,决定先将书包放好,再去麦当劳或哪个大排挡吃晚餐。
  
  现在她走的路线正好和那一晚小刮刀走过的相反:小刮刀往下进入侧门里的过道,咪咪却是要从这过道往上走。

  咪咪走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踏上了楼梯,走到底层和二层间的转角处,也就是她老爸的办公室门前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楼梯上方飘荡。当然她不会知道,在那道门里面,她父亲现在正坐在沙发上失去了知觉。
  
  为什么那个身影会给自己“飘”的感觉?咪咪说不清楚,只是感觉罢了。她看到那身影拾级而上,无声无息,轻盈曼妙,显然是个女子,虽说看上去走得不紧不慢,和自己的距离却一点都没有缩短。在那女子接近昏暗的三楼时,咪咪招呼了一声:“嗨!”
  
  那女子回头看了咪咪一眼便又转过脸继续往上走,随即就在咪咪的视线中消失了。
  
  虽说光线暗淡,咪咪还是看出那是个长相清丽脱俗的女孩,只是脸色苍白,眼神带着幽怨。
  
  咪咪觉得这女孩好像有点眼熟,估计是餐馆的服务员,抽空回宿舍去。她再次暗自赞叹,老爸餐馆里的女孩真是一个强似一个。不过——不过住在三楼的女孩好像只有真真和小雅两个,女服务生也没有穿白色旗袍的。那女孩是不是穿旗袍她没看清,但衣服颜色显然是接近白色。
  
  咪咪满腹狐疑地走上三楼。
  
  三楼走道上寂无一人。肮脏的楼窗遮断了外面的都市灯火,只在黑暗中呈现一片灰白。靠着二楼的灯光,楼梯口泛出一片淡淡的光晕。
  
  咪咪没有听见开门的动静。她走进卫生间,开了灯,里面也没有人。她走出卫生间,让门敞开着,这样,过道上总算有了一些亮光。
  
  那女孩去了哪里?咪咪把视线投向走道的另一端。
  
  那一端完完全全地隐没在黑暗中,无论是窗户和这一侧楼梯口的泛光,还是卫生间透出的灯光,都无法照到那里。
  
  咪咪走了过去,尽管小心翼翼,她的膝盖还是撞上了什么硬东西,鼻子里又是一股呛人的尘土味。她努力睁大眼睛,仍是什么都看不见。灵机一动,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按动了钥匙环上的一个椭圆形饰物,立时就有一道绿光亮起。原来那里面是一个高亮度的绿色发光二极管,外加一粒纽扣电池。
  
  借着这点光亮,她看见面前是一张布满灰尘的破桌子,边上还有一些破旧杂物。她松开手指,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咪咪想起来,杂物的那一边应该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凶屋”了。换了别的女孩,这时至少是花容失色了,但对大小姐咪咪来说,“凶屋”不过是一个名词罢了,和“厨房”、“卫生间”或者“狗窝”之类没什么区别。她摸索着搬开面前的一个花盆架,点亮发光管观察了一下,然后侧身挤了过去。
  
  咪咪立刻就后悔了。可能是踩到了地板上积年的尘土,她鼻子里的尘土味越发呛人,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想到身上可能蹭上的灰尘,咪咪认为自己失算了。不管那个神秘的女孩是谁,为找到她而让爱干净的咪咪付出滚到灰堆里的代价实在不值。
  
  但是且慢,当听到不知哪里发出的细微动静时,咪咪立时就忘记了清洁卫生问题,像一只真正的猫咪一样竖起了耳朵。
  
  辨别不出声音的方向。声音也许是来自隐没在暗中的那一扇神秘的门背后,也许是来自哪一张破桌子里。那声音太细微了,若有若无,咪咪倾耳听去,似乎是什么人在窃窃私语,再仔细听,又好像什么动静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咪咪不耐烦了,再次点亮发光管,忽然发现——
  
  一个人影就站在她面前。
  
  若是别的女孩,此时或者尖叫或者昏厥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是咪咪只是狠狠地将手中的钥匙环伸到那张脸的下方。
  
  在淡淡的绿光中,赫然是一副青面獠牙。
  

  那副青面獠牙发出一声低呼,立刻就不见了。咪咪抢上前一步,再次把那张脸照亮。她觉得眼前的事情很滑稽,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
  
  由于发光管的位置不同,这次在光亮中是一张青年男子的脸,带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咪咪笑得弯下腰,手中的发光管又灭了。从黑暗中传来那男子有点恼火的声音:“小姐,不要这样嘛。你听说过吗,人吓人,吓死人!”
  
  咪咪听出来,那人就是金嫂的神秘房客——友松。
  
  咪咪勉强止住笑,直起腰来,不甘示弱地回答:“你有没有搞错,是你自己鬼鬼祟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站在我面前,还怪我?再说昨天夜里你还吓过我一次。这叫做一报还一报!”
  
  说着,咪咪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受咪咪的情绪感染,黑暗中友松也笑了起来:“好吧,就算是我的错。这下扯平了吧。”
  
  咪咪又点亮了发光管,小心地从那堆杂物中退了出来,友松也借光跟着她。
  
  咪咪打开房门,开了灯:“你进来坐坐吧。呀,书包都弄脏了。”
  
  友松进得门来,四下打量一番:“环境不怎么样。不是亲眼看到,真不相信‘公馆人家’的女小开会住这样的房间。”
  
  “你说什么?女小开?”咪咪第一次听得有人这样称呼她,不禁柳眉倒竖,恼火起来:“难听死了!什么年代了,还小开小开的。不许这样称呼我,听见没有?”
  
  “怎么,这个称呼不对吗?”友松有点诧异,“听人家说,你爹是‘公馆人家’的老板呀。”
  
  咪咪再大大咧咧,也对友松的话哭笑不得:“我说,你是什么年代的人啊?真以为这是好话?看上去你岁数比我大不少,真的不懂?”
  
  友松挠挠头,一脸苦相:“我真的那么显老吗?看来年龄是隐瞒不住的。好吧,我承认,我是来自三十年代的一个幽灵。王小姐,多有得罪,对不起。”
  
  咪咪又被逗乐了:“好吧,幽灵先生,那么我问你,你刚才看见另外一个幽灵了吗?”
  
  “另外一个……幽灵?”
  
  “刚才我上楼时看到一个女孩,穿着白衣服的,在我前面上的三层楼,我上来却找不到她了。想想她只有从你过来的那道楼梯下去。你见到了吗?她是谁?”
  
  “没有啊,我什么人都没见到。”友松的眼珠转了一圈。
  
  “那么,她真是个幽灵了。无所谓,这座楼里的鬼够多的了,不在乎再添上个把。不过这个鬼长得还真不错。你为什么从那里上来呢?不知道那边的楼道走不通吗?对了,你昨天晚上好像也是在那边不见的。”
  
  “习惯了。我住的房间靠那一边楼梯,餐厅营业时我不想从二楼那些包房前走过,怕你老爸不高兴。我这种打扮不伦不类的,影响了你老爸的生意可吃罪不起,干脆从三楼绕一下吧,也多走不了几步。”
  
  想起刚才老爸劈头盖脑教训自己的腔调,咪咪很能理解友松的顾虑。咪咪现在能看清他了:友松三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颀长,面部线条分明,朦胧的眼神带着笑意,一身浅灰真丝休闲西服,没系领带,蓝色的衬衣领子翻在外面,整个人显得随意而潇洒,看不出有什么不伦不类。
  
  这个人还蛮等样的,衣裳颜色搭配得也不错。咪咪在心里对他评价。
  
  “为什么人家说你是个神秘人物?我看你也是,总是喜欢在阴暗的角落里出没。”
  
  “你爹为什么会选中这幢房子?因为这房子很有味道,从这里可以看到上海的过去,所以许多人来这里吃饭,无非是想寻觅一种旧日的气氛。我喜欢在夜里一个人上下走走,那时这座楼里最安静,有时候,会让人忘记自己是谁,生活在哪个年代。而你说的‘阴暗角落’里,完全保留了原来的模样,在黑暗中,看不出今天的破败。那些尘封的房间和走廊,好像把时间也尘封了,我走在那里会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一步一步,恍惚间走进了几十年前的唐公馆。我会看到当年唐公馆的情景,各色各样的人物——真的,你别笑,就像身临其境,很真实的。”
  
  “你见到的是唐公馆的鬼魂聚会吧?有没有看见姨太太曼卿,那个吊死鬼?”
  
  “曼卿是谁?我不知道。但是那种感觉太逼真了,连那些人穿的衣服,戴的首饰都看得很清楚。有一次在大厅里,看到许多人在跳舞,男的西装革履,女的一身珠光宝气。隔壁厢房门里‘西屋’无线电放出的唱片音乐,是As time goes by——《卡萨布兰卡》的插曲……”

  咪咪觉得友松这个人挺有趣:“《似水流年》?不过听说唐老头这个人毫无情趣,他会听英文歌?”
  
  “谁知道呢?不是还有他儿子儿媳吗,据说都是洋派得很。对了,唐老头自己也经常去舞厅呀,不至于太土。”
  
  “他儿子又没死。看来你应该知道曼卿。说实话,你半夜三更在楼里乱逛,真没见过曼卿和唐德鸿他们?”
  
  “好吧,不开玩笑了,除了唐大卫,唐公馆里别的死人我都没见过。”
  
  咪咪不知道唐大卫是谁,倒是对友松本人越来越感兴趣:“说了半天,你是干什么的?”
  
  “本人为外国传媒打工——在BBN的办事处。”
  
  “哦,怪不得那么小资,外企白领。”
  
  “不不,我是蓝领。”友松拽着自己的蓝衬衣领子说。
  
  咪咪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肚子饿了,想去吃麦当劳。怎么样,一起去吧?”
  
  友松略一沉吟:“下次我请你客,今天还有点事,算了。”
  
  咪咪走下楼去,没有注意到友松又消失在另一头。
  
  走过大门口的小平房时,咪咪想到今晚一直没见到石语,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才会知道那张照片的故事。
  
  照片,对了,照片上的那个漂亮妹妹像谁?咪咪想起来了。
  
  虽然只是如惊鸿一瞥,咪咪却断定,刚才自己在楼上追丢的那个女孩,就是照片上的那一个。
  
  石语啊石语,哈哈!咪咪得意非凡。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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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色无边
  
  就在石语一家品尝大闸蟹之际,荣福里37号里面,王老板还在生气。凭着直觉,他感到女儿咪咪似乎已经卷入了唐公馆灵异事件的漩涡之中,而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从昨天晚上看到咪咪和石语一起走出小平房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事情正朝着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因此他对石语的入住颇有些不安,只是自己的小动作让人家看穿了,唯有选择接受现实。毕竟石语给他的餐馆带来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而且还不用出钱,这种诱惑对任何一个生意人来说,都是无法拒绝的。
  
  但是,如果付出的代价是让女儿面临着不可知的危险呢?
  
  王老板对自己说,其实不管石语是否出现,咪咪对唐公馆那些怪事的兴趣,早就流露出来了,与其让她自己莽撞地做一些傻事,真还不如有石语那个老江湖在旁帮忙照看着好,等到她发现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玩,自己就会罢手。王老板了解自己的女儿,三分钟热度一过,兴趣点就转移了。当然主要还是由自己来留心照料……想到自己在如此焦头烂额之际还要为女儿的任性分心,王老板心中一半是不快,一半是无奈。从小被宠惯的咪咪,养成了我行我素的性格,自己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老板觉得已经说服了自己。
  
  是真的说服了吗?在他内心深处,却似乎在刻意回避这一点。
  
  他心事重重地看看手中的空杯子,想起刚才咪咪的横冲直撞,摇了摇头,转身走进厨房,在饮水器前灌满杯子,然后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西侧楼梯转角和二层之间的那一间小屋,现在是王老板的办公室兼卧室。进了房门迎面就是一张黄铜台面的写字台,陈旧得很,上面还镌刻着一行外文,据说是当年唐家营造公司的原物,现今被王老板废物利用。旁边有一张小沙发,看上去比写字台更老旧,实际上却是王老板东渡日本前亲手打造的,也被弄来发挥余热。一个文件柜把房间隔成两半,里面的一张行军床就是卧室的标志。外人惊讶王老板何以如此艰苦朴素,他却答曰这里的条件比他初到日本时好多了。王老板不辞辛劳,长期留守,每个月难得有几天回到他那套四室两厅的新居去住。
  
  他走进那个局促狭小的空间,关上门,长舒了一口气。在这里他反而有一种放松的感觉,每当被店里的杂事弄得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就会来到办公室,看着柜子里的账本,然后想到每天本子上会增添多少数目的流水,立时便有一种成就感,于是就坐在沙发上小憩片刻,再神清气爽地走出去接着工作。
  
  房门把楼下厨房的嘈杂关在外面,房间里安静下来。
  
  现在,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照例往沙发上一靠,闭目养神。
  
  但是今天他的情绪安定不下来,再怎么调整坐姿,都觉得不舒服,身子底下的沙发里,陈旧的弹簧总在嘎嘎作响。
  
  在弹簧的嘎嘎声外还混杂着一种声音,急促而有节奏。
  
  王老板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是让咪咪气的?不至于,这件事自己刚才已经想穿了。那么,是过度的操劳。这几天的事弄得自己有点什么来着?心力交瘁。对,就是这个意思。自己仗着身体好,工作起来一向是不辞辛劳。这两天的忙碌又算什么?在日本时,很长一段日子每天只睡四个钟头,不是照样挺过来了?
  
  王老板叹了口气,是年纪不小了,岁月不饶人啊,自己当年对身体健康的透支,如今要还债了?
  
  他觉得不舒服,这种感觉不单是身体上的,似乎是从意识里浮起的。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寂、不安从他心头掠过。有一股凉气从他脊骨下慢慢升起,随之而来的是身上沁出来一阵冷汗。
  
  头上阴暗的天花板仿佛低了许多,周围的墙壁连同文件柜似乎都在扭曲、旋转,地板波浪似的上下起伏,整个房间像是在慢慢地挤压过来。
  
  王老板第一次产生了想逃离这间小屋的感觉。
  
  口渴,突如其来,难以形容的口渴。他勉力向前探过身去,从桌上拿过茶杯,迫不及待地送到嘴边。
  
  他发现自己的胳膊一下子变得绵软无力,手在微微颤抖,杯沿和牙齿相触,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却一滴水都不曾流入干燥发紧的喉咙。
  
  突然,他全身僵硬,视线越过弧形的杯沿,凝固在地上。
  
  那是一片嵌花地板,黝黑、陈旧,木纹已经模糊不清。在地板上,有一双脚。
  
  一双此时此地绝对不应该出现的脚。

  两米之外,那双脚的脚尖正对着他,脚上穿的是双精致的绣花缎鞋,白色鞋面,黑色和黄色交织的刺绣图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将王老板的视线连同浑身血液一起凝结住。
  
  这不是活人穿的鞋。
  
  鞋子上方的小腿,被一双白袜子包裹住,再往上——王老板已经浑身僵直,连抬一下眼皮都不行,因此,再往上是什么样子,他不可能看到,也但愿不要看到。
  
  王老板的意识还存在,只是渐渐开始失去控制,但至少,他明白,按照常理,眼前绝对不会出现这么一双脚,连同那双鬼气森森的绣花鞋。任他是谁,当他独自一人处于密闭的房中,却发现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不属于自己的脚,都不会认为这双脚是来自人间的。
  
  不是人间的,那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属于传说中在唐公馆出没的那些“东西”中的某一个。
  
  那双脚的周围没有影子。天花板下挂着一盏电灯,老式的玻璃灯罩下是个六十支光的灯泡,王老板能看得到一旁那张老式写字台投下的阴影。
  
  但是那双腿脚边没有影子。王老板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那脚时就觉得诡异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在这段日子里,他被37号的怪异传说折磨着,看着自己的雇员一个个遭遇恐怖,看着小刮刀神秘地死去,他的神经早就紧绷到极限,下意识里就在等待着这一刻——和唐公馆的灵异力量正面相对。
  
  但是,还是算不上正面相对。他欠着身子,抬不起头,只能看到那双脚。也许看不见上边的景象还好些。不过他能感到那边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射向他的头顶。
  
  他的头皮一阵抽搐,发麻。那阵阴冷慢慢穿透头颅,心肺,在胃中盘旋流动,他的肚腹在抽搐、痉挛。
  
  四周一片令人绝望的寂静,好像这间小屋不是处于上海闹市,不是处于一个人来人往的餐馆之中,距人声鼎沸的厨房只有咫尺之遥。
  
  灯光怎么会变成暗黑色?不可思议。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荒郊野外,举目望去,唯有黑雾漫漫,伴着一条伸向天边的崎岖小路,小路边是三尺孤坟,墓上的荒草随着呼啸的长风在瑟瑟发抖。
  
  神思迷乱中,他似乎听到一阵有节奏的声音,似鼓声,又不像,微弱而急促。
  
  他心头忽有瞬间清明,立时明白,那是自己的心跳。随即,心跳化为一片彭湃的浪潮,冲击着他的太阳穴和耳膜。
  
  在他渐渐暗淡下来的视野中,那双脚开始朝着自己慢慢挪动,僵直地走过来。
  
  失去知觉前,他最后的意识是,那不是人走路的姿势。
  
  
  送走金阿姨和弟弟一家后,石语继续面对母亲有点担忧的神情,他将话题转移到比较轻松的内容上去,终于,母亲没有再说什么。接着他又不露痕迹地问起最近这段时间是否有人问起过自己的去向。
  
  “前几个月经常有啊,都是认识的人,我们就说你回乡下去了,有什么事我们会记下转告你。”
  
  是的,石语记得有过几回这样的事。当然,真正与他联系密切的人都知道他的手机号码。
  
  “最近——最近好像没有过。老头子,是吗?”母亲转过脸问老伴。
  
  老头子就点点头,表示认可。
  
  还是不得要领。
  
  石语和衣仰卧在亭子间的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水渍和尘土形成的奇怪图案隐没在阴影中,看上去只是一片混沌。
  
  这几天遭遇的事情也是一片混沌。石语发现自己的任何分析都站不住脚,没有一个合适的切入点能让自己接近整个事件的真相,从而摆脱这梦魇般的处境。
  
  小同,那个把自己引入这件事的神秘小同,他究竟隐藏在什么地方呢?在扔下那张定时炸弹般的照片后,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石语真怀疑他是不是就在月塘的那个雨夜里融化在淅沥的雨中,或像烟雾一般被寒风吹散了。
  
  眼下他似乎是揭开自己心中谜团的唯一线索。他显然知道一些事,处心积虑找到自己,然后竭力说服自己去趟这一趟混水。等自己陷进去了,他却不见了。
  
  他想找到自己还是不难。石语很清楚,只要从某人那里打听到自己去了月塘,虽然没有具体地址,但有点脑子的都会找到自己。因为,月塘那么个偏僻的小镇,一个蛰伏在那里的上海人必然是很引人注目的,更不用说自己那些世代居住于斯的亲友们遍布月塘,只要在茶楼酒肆中随便一问,就会有人指出这个怪人的居所。
  
  不过小同知道自己阴差阳错地进入了唐公馆吗?毕竟当时自己是拒绝了的。石语相信,小同必定和唐公馆的事有着某种联系,不会不知道自己已然入毂。
  
  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找不到小同,就先找大同,这个生意人的目标应该比较大。
  
  也许他觉得有些事不好解释,因而在刻意回避自己?小同留下了照片,必然在暗示什么,他不便明说的。
  
  照片——除了这张自己二十多年前亲手拍的,还有今天下午在床底下发现的那些底片。
  
  十八年前,在送竹叶最后一程时照的,而他从未打算将这些底片洗印,甚至在他将晾干的底片剪开收藏时,都不曾去看一眼上面的内容。
  
  也许能从中发现什么。想起下午的打算,石语躺不住了,翻身坐起。尽管他现在最渴望的是在这个温暖熟悉的小屋里好好睡上一夜,将所有的怪异和谜团暂且抛在一边,但他做不到,他必须竭尽全力去挣脱这张罗网。
  
  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石语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虽然只是十多个小时以前才离开,但他的感觉却是离开了很久。在转动房门钥匙后,他踌躇了一会儿,方才轻轻推开了门。
  
  面对着门背后的黑暗,他轻轻侧过身子,好像在让暗中的什么东西走出门去,然后才伸手去够墙上的电灯开关。还好,他的手没有触到什么怪异的物事,灯亮了。
  
  进自己的家门还那么全神戒备,实在荒谬得不可思议,但是在这里经历了昨夜那一幕后,石语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产生了某种心理障碍。
  
  他开亮了每间屋的灯,顺便察看了一下每道窗帘的后面。当走到客厅时,他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不和窗户接触。谁知道窗外的夜色中,又会浮现出什么景象?
  
  他明白自己的心态有些可笑,但没有办法,他不可能对昨夜的经历无动于衷。
  
  他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工作室,小心地拉上窗帘,关好房门,然后戴上手套,拿出那些底片,在观片灯箱上浏览一遍,并随手做着记号。
  
  就是这么粗粗一看,他心中已经难以平静,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走在送葬的人群中。十八年前的往事,通过一幅幅黑白颠倒的影像,又在敲击他的心扉。
  
  他竭力抑制住激荡的心潮,把选中的底片一幅幅扫描进电脑,再一一进行反色处理,一幕幕活灵活现的场景,在他那十九英寸的显示器屏幕上显现出来。
  
  夕阳残照下,杨七老爹亢奋的表情的特写,脸上所有的皱纹一览无余。
  
  举刀劈棺的红衣人,刀锋上反射出刺目的一点星芒,身上红衣(石语清楚,实际是条红线毯)掀起一片模糊的动感。
  
  闪光灯下触目惊心的白木棺材,曝光过头,没有细部。
  
   ……
  
  最后一张:火焰升腾中坐起的焦黑躯体,周围汉子们惊惶的神色,甚至还有蚱螂手中抬起的枪口。
  
  石语竭力避免和屏幕上竹叶的目光相接——如果说那张曾是竹叶的面孔上还有目光的话。
  
  实际上,那里只有一对比焦黑的脸更黑的空洞。
  
  石语清楚记得这张照片的拍摄经过。
  
  三脚架上的照相机装的是广角镜,速度置B门档,按下的快门线被胶布封死(石语很遗憾相机不带T门),处于长时间曝光状态。
  
  石语则跑前跑后,一次次按下闪光灯。
  
  因此,这张照片记录的不是某一个瞬间的画面,而是在一段时间内,由闪光灯照亮的几个不同的瞬间和范围的情景的叠加。就是说,他每按动一次闪光灯,灯光范围所及处就在底片上留下了影像。这样,有的人在照片上有两个重叠的影像,因为他处于两次闪光范围的重叠处,就是说他在不同时刻两次被摄入画面,而他的位置已经有所移动。
  
  照片中的蚱螂就有着两个影像,重叠在一起。
  
  一处是蚱螂目瞪口呆地盯着竹叶躯体“坐”起的方向,面部曝光略显不足,说明他处于那次闪光的边缘;另一个位置稍稍错开的则是层次分明的蚱螂侧脸,愕然望向照片一侧。
  
  蚱螂正面注视的方向,是升腾的火焰,长时间曝光使之有种流动的水一般的奇特效果,火中就是那具焦黑的躯体。
  
  顺着蚱螂侧脸注视的方向,石语依次看到了不知所措的李二,李二身后不知谁手中的枪筒,在照片边缘,是勉强可辨的几株灌木中的一棵树干——那已是闪光范围的边缘。
  
  树后似露出一个人形,或者说是人形状的烟雾,在漆黑的背景衬托下似隐似现,又和边上的灌木融合在一起,似乎是半透明的。
  
  石语反复调节画面的明暗和对比度,也看不清那个仅仅是在全黑的背景下微微发灰的影子的细部。将画面放大,最后只看到一片难以分辨的黑灰色。
  
  石语不甘心地放弃了努力。在他看来,再好的底片扫描仪,再好的电脑,也比不上他用暗房里的专业放大机制作出来的照片。
  
  或许,这只是光与影在他的依尔福底片上留下的一个普通痕迹;或许,在竹叶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个幽灵。
  

 

[ 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30 22:02 编辑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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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语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外衣放在亭子间了,里面有夹着竹叶照片的笔记本。他想像着若是把这张照片拿出来并说明出处,将会产生怎么样的戏剧性效果。当然,他还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
  
  “那唐德鸿究竟是怎么死的?”石语把话题拉了回来。其实他对这件事也知道一些,因为当年那场据说是逼死了唐老头的批斗会,他也在场。当时他才十四岁,会场就在荣福里37号唐公馆。
  
  那是1966年的9月的一个晚上,唐德鸿和全国所有的资本家一样,被推倒了批斗会场上。唐德鸿所站的地方,就是他家大厅前三级台阶的最下面一级。他脖子上挂着的硬纸板上写着“打倒不法资本家唐德鸿”几个字,名字上照例打上叉叉。批斗的理由石语已经记不得了。不过那时候斗一个资本家还需要什么理由?他只记得自己站在旁边大门进来的通道和大天井的连接处,看得到唐老头的侧面。唐老头一身白色的府绸衫裤,低着头,后面不时有两个人把他的脑袋往下面按。石语能清楚地看到汗珠挂在唐老头的鼻尖,慢慢凝聚,变大,突然滴落,然后再凝聚,再滴落。众人身上的汗气混合着花露水和药皂味在空气中弥漫,让石语感到脑袋发胀。
  
  不断有人站到大厅门前发言,或慷慨激昂,或声泪俱下,于是会场上不时响起口号声:
  
  “打倒唐德鸿!”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
  
  每个人手里的六十四开本《毛主席语录》,随着每一句口号在空中舞动,石语眼前是一片红色的光影。忽然他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回头一看,老爷叔被烟熏得黑黄的干瘦手指痉挛似的抓着语录本,正缓缓向上举起,半张的嘴里露出一排同样黑黄的长牙,脸上是一副惶恐和茫然交织的表情,浑然不知自己的语录本敲到了石语的脑袋。
  
  这时的大天井就显得太小了,后面有人往前挤,于是就有前排的人往前踉跄跌倒。唐老头的脑袋猛的一歪,一下子消失在跌跌撞撞的人群中。接着是尖叫声和抱怨声,会场主持者的呵斥声夹杂着下面的起哄声。
  
  当混乱停息时,石语看到唐老头被从地上拉了起来,一头乱发下面流出了鲜血,经过眉毛滴落到地上,有一道血顺着眼眶向下慢慢淌到脸颊。唐老头抬手抹了一把,两道阴鸷的目光从一脸血污中透出。看到这般情景,几个胆小的女人发出一阵惊呼。
  
  石语觉得不舒服,想吐,便转身挤出了人群。他走到弄堂里,扬脸朝着夜空,在清新的空气中长舒一口气。此时月到中天,却被薄薄的云层遮蔽,月光迷蒙而暗淡。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唐德鸿,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一脸血污中阴鸷的目光。
  
  第二天,唐德鸿夫妇跳苏州河自杀的消息就传开了。
  
  说到唐德鸿夫妇自杀时,金阿姨想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我那个阿嫂和居委会的费大姐亲眼看到……”

  批斗会随着唐老头的受伤而草草收场。
  
  由于唐老头没有单位,批斗会是根据“群众要求”,由居委会组织,隔壁弄堂五金厂的什么组织派人主持的。费大姐他们又从弄堂口看大字报的外地红卫兵中找了两拨人来壮门面。当时全国已经开始了“大串联”,街上有的是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外地学生,费大姐找上门去,他们真是求之不得。批斗会后应该是抄家了,费大姐们有自己的主意,不找五金厂了,却和外地红卫兵头头商量,决定明天开始实施,今晚上先把唐家人监视起来,以免他们转移金银珠宝什么的。于是37号里多了两个女孩,说是来监视唐家女眷。她们穿着样式难看的黑衣服,头戴军帽,臂上挂着红袖章,一脸稚气,好奇地在楼上楼下乱跑,早把分派给她们的任务抛到九霄云外。
  
  被居委会拉来帮忙的还有隔壁阿龙,他和同龄的外地学生马上混熟了。在底层的大厅里,两个女孩拉着阿龙问个没完,使从来不受女生青睐的他受宠若惊,迫不及待地向她们介绍起唐家的种种“劣迹”。
  
  看着门外的夜色,他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姨太太曼卿的故事:天花板下悬挂着狞笑的死者;楼梯上恐怖的脚步声;三层楼上鬼影出没的凶屋。
  
  随着女孩们一声声的惊呼,阿龙觉得自己成了重要人物。
  
  阿龙是石语的小学同班同学,出名的老留级生,比班里其他学生要高出半个头,因此喜欢横行霸道,欺负别人,很是招人讨厌。但是石语奉老师之命去帮他补课,结果弄得在那两年阿龙成了石语的影子,放学后总是跟在石语身后,不是在荣福里,就是在德兴坊。那时他就住在荣福里唐公馆隔壁老爷叔楼上,因此石语也沾光听老爷叔讲了几个诸如马永贞之类的上海市井故事。如今,因学校停课而终日里无所事事的阿龙替费大姐们当起了听差。
  
  夜深了,金嫂还在厨房门口听居委会费大姐的教诲,无非是站稳立场,和唐家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之类。不知怎么的,金嫂觉得费大姐最关心的事,还是唐家的细软——譬如存折、金条之类——藏在什么地方。金嫂的原则是吃谁家的饭,便尽心替谁家效力,唐家对金家两代人不薄,她要对得起唐家。至于文化大革命什么的,金嫂弄不懂,也不想弄懂,在她看来,如今是天下大乱,乌龟翻身,世道不对了。
  
  这在费大姐看来自然是很严重的立场问题,于是挺直身子,威严地咳嗽一声,翻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开始声色俱厉地念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接着就上纲上线起来,对金嫂的立场错误进行批判。
  
  金嫂属于油盐不进的角色,乜斜着一对三角眼,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软硬不吃,市井俚语带着乡间村话,天一句地一句,缠夹不清,弄得一向精明干练的费大姐头昏脑胀,只觉两人的对话好比鸡同鸭讲,越说越是牛头不对马嘴。
  
  前面大厅里的座钟突然一声声敲响,在夜里听来,总让人有点心惊肉跳。两人同时住了嘴,听钟声敲到十二下,方才停息。口干舌燥外加筋疲力尽的两个女人一时谁都不想说话,对视一眼,又马上扭过头去,看着大厅方向。
  
  据金阿姨说,金嫂当时觉得灯光忽然变得昏暗,周围一下子变得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空气变得阴冷。不知哪里的门轻轻响了一声,她和费大姐同时看到,大厅透过来的若明若暗的光影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影子缓缓的似乎是“飘”了过来。走到近前,看上去模模糊糊的像是唐德鸿的样子,惨白的脸上,五官也看不真切,却分明挂着血痕,毫无生气的目光直直盯着前方,像是根本没看见那两个女人。
  
  “我那个阿嫂看见,那血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吓人哦——”金阿姨颤声说道,仿佛这件事就发生在昨天晚上。
  
  “老爷,老爷!”金嫂感到毛骨悚然,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招呼,但那个像是唐老头的人影似乎没有听见,直直转向楼梯,无声无息地上去了。
  
  金嫂和费大姐面面相觑,少顷,两人同时转身跟了上去,却再也不见人影。两人想起批斗会后的一阵混乱中,似乎没人注意到唐德鸿在哪里,怎么现在从外面进来了?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呼,两人循声找去,在三楼看见阿龙抱着一名女孩站在那里,一脸惊恐。
  
  三层楼道的灯似乎永远是坏的,这好像是个传统,因此在三十一年前那个炎热的九月夜晚,这里也是一片昏暗,只有下面楼梯转角处的壁灯很吝啬地透过来的一抹暧昧的光线。
  
  见两人上来,阿龙有些尴尬,忙把怀中的女孩推开。女孩站立不稳,慢慢坐了下去,却仍用手拽住阿龙的衣角。
  
  费大姐扬起眉毛作询问状,几分不快已经明显地写在脸上。虽然看不清楚,但阿龙显然感受到了费大姐的情绪,连忙忙解释:“她想看看三层楼的那间……那间房间,我就带她上来了。刚才好像有一个……一个白影子从我们旁边走过,走到那边就不见了,吓得她就……”
  
  阿龙心有余悸地指着楼道另一端。
  
  费大姐和金嫂相互看了一眼,虽然是在昏暗中,双方却都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透出的恐惧。
  
  那一端是一片不祥的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静。应该是九月“秋老虎”的天气,金嫂和费大姐却分明感到有一丝阴寒在那边涌动,缓慢而又诡异,渐渐在自己身边萦绕,向心头袭来。
  
  “那边”就是凶屋。透过黑暗,金嫂仿佛又看见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幕——绞索下晃动着的诡异目光和狞笑。现在,她似乎看见那张紫胀的脸从绞索上飘然而下,向门边慢慢移来……她捂住嘴,把将要发出的惊叫声堵回到胸腔中。
  
  费大姐惊悸之余,还不忘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一把抓住几乎要瘫软倒地的金嫂,将她推向阿龙,同时用另一只手在她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阿龙吃力地把金嫂放下,让她和已经瘫坐在地上的女孩靠在一起啜泣。
  
  费大姐划亮火柴,和阿龙一起战战兢兢地打量周围的房门。在摇曳不定的光晕里,墙上的印花好像在蠕动,门扇油漆剥落的地方,裸露的木纹似乎活物一般在延伸扩展。火柴灭了,方才崭露了一下真容的房门,又在倏忽间隐入黑暗。费大姐又开始划火柴,但在她颤抖的手中,火柴接连断了两根,第三根才燃起一朵火花。他们发现,眼前的几扇门上都有新贴的封条,白纸黑字,盖着居委会的红色印章。
  
  似乎是印章给费大姐壮了胆,她将三根火柴并在一起划燃,把这簇光亮举到那间“凶屋”的门前。
  
  和别的房门不同,那扇门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有些日子没有擦过了。几缕晶亮的蛛丝轻轻飘荡,边上却是一张蒙尘的蛛网,有几只虫子的躯壳粘在上面。门框上贴着一小张已经辨别不清颜色的残缺纸片,模模糊糊残留着几道墨迹。一道封条同样将门扇和门框封住。
  
  忽然不知哪里吹出一股冷风,将费大姐手里的火柴吹熄,周围的一切再次隐入黑暗之中。费大姐和阿龙被死一般的黑暗包围,面前是那一扇房门。在门背后那个神秘莫测的空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存在?他们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象。他们浑身发僵,半步都挪动不得,却分明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逼近,脸皮连带头皮都是一阵发麻。据费大姐后来对金阿姨说,她看到黑暗中,就是在那扇门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张像是人脸的邪恶形象,却看不真切,因为那形象完全和黑暗融合在一起,就如是黑暗的一部分,在其中蠕动,凝聚,溶化。
  
  正在这时,一道亮光从他们背后射来。原来另一个女孩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巡视了唐家人聚集的几间房后,又拿着手电筒来找他们了。
  
  很快,壮起胆子的费阿姨和她的帮手们将唐公馆搜了个遍,在所有没贴封条的房间里,只有唐泽元夫妇和唐大卫兄妹,还有包括金嫂在内的两个佣人。
  
  那个很像唐德鸿的人影好像在空气中消失了。
  
  也没有人见到唐德鸿的妻子。

  费大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不妙,于是她立即赶到隔壁弄堂里的五金厂,找到了正在吃面的造反组织成员,将唐老头夫妇失踪的事告诉他们。五金厂的人也有些不安,毕竟批斗会是他们主持的,于是决定马上组织搜寻。费大姐果断地又安排两个外地女红卫兵把他们的人找来,一块加入搜寻队伍。
  
  在这个秋天的夜晚,几支奇怪的队伍分头出发。队伍中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上海工人和多半是黑衣绿帽的外地学生混杂在一起,领头的分别是五金厂“组织”头头和费大姐,他们分头走向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和苏州河畔。在走向苏州河的队伍里边有一个身穿中式衫裤的中年女人,她就是金嫂。
  
  夜风吹过,带来几分凉爽。马路上昏黄的路灯下,匆匆走过的夜行人,长长的身影和地上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只有偶尔隆隆驶过的汽车,打破了街上的寂静。
  
  队伍中的人大多心情轻松。说起来,唐德鸿和这些外地来的学生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头,只知道他是个资本家,住着一幢怪怪的大房子,仅此而已。现在走在深夜的上海街头,执行一项搜索任务,倒是挺新鲜挺刺激的。
  
  但费大姐却是忧心忡忡。她内心里隐隐地希望这一路搜寻没有结果才好,因为若有结果,便意味着出事了。她可不愿意闹出人命来。
  
  只是事情的发展与费大姐的愿望背道而驰。离苏州河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她便发现前面的桥边聚集着一群人,心中立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待他们走近,见到人群中一个黑瘦的中年人挥舞着胳膊在大声叙述着什么,周围的听众张着嘴,流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看到这支奇特的队伍走过来,人们很自然的让出一条通道,毕竟这年头最惹不起的就是戴着红袖章的人了。
  
  人圈里的地上,是一双做工精致的黑色皮鞋。
  
  费大姐当即走过去,神色严峻地向那个黑瘦汉子询问。据那人说,一个多钟头前,他下中班路过这里,在对岸就看见有个白色的人影跳进了河中,等他跑过来时,只见到地上的这双皮鞋。现在,警察已经沿河向黄浦江方向搜寻下去了,还没听说有什么发现。
  
  边上一个老头插嘴道,他远远看见的是两个人在河边徘徊,心中诧异这两人半夜三更在这里做什么,略一疏神,却不见了两人的踪影,倒听见那个黑瘦汉子叫喊起来。
  
  费大姐注意到金嫂的眼神有异,便严厉地问道:“唐德鸿平时穿什么牌子的皮鞋?”
  
  金嫂嗫嚅半晌,方才答道:“唐老……他的皮鞋都是从‘博步’买的。”
  
  费大姐拿起一只鞋。路灯下,鞋中的“博步”商标赫然在目,鞋面上,还有一小片凝结的血迹。
  
  
  金阿姨说到这里,神情严肃地停下话来,扫视了一下周围凝神倾听的石家诸人,然后继续说:“一直寻到第二天中午,还是没有发现两个死人。后来附近倒是捞起过几个落水鬼,但不是唐老头两夫妻。六六年那几个月,跳苏州河的人还真不少。
  
  “那么,来富嫂和费大姐当时在唐公馆里看见的那个像唐老头的白影子又是谁呢?算算时间,那已经是人家见到他跳河之后了……
  
  “所以说,37号这地方不干净。曼卿死得冤,是要寻替身的,唐老头两夫妻迟早要还这笔债的。那个白影子上楼,就是唐老头去和姨太太团圆了。”
  
  谁都没有说话,他们想象着那个初秋的夜晚,楼道里的灯光在飘忽不定的阴寒之气中黯淡如豆,一个新死的冤魂一步步踏上那具幽暗的楼梯,穿过那道终年紧闭的房门,两付惨白的面容如烟如雾,森然相对。
  
  石语淡淡地问道:“如果是吊死鬼讨替身,那唐老头夫妻应该是上吊死啊,怎么会跳河呢?再说,金嫂她们怎么只见到唐老头的阴魂,唐老太呢?”
  
  “那可不一定!你看过《情探》吗?王魁被桂英的冤魂索命,也不是上吊的。曼卿是被唐老太逼死的,唐老太死后好意思去见她吗?”
  
  石语记得小时候看过那部鬼气森森的戏剧片,当时一起看的还有他妈和金阿姨,想不到今天金阿姨竟拿这部电影来作论据了。他一时竟也无话可说,微微垂首,陷入沉思之中。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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