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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06-7-30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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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嫂用恶毒的目光瞪了福生一眼,口中嘟囔着向楼梯走去。福生赶上去又将蜡烛塞给她。走到楼梯口,金嫂站住,转过脸来冷冷地说:“石先生,大卫——还有老爷——请你出去,以后不要上门了。”
这时的金嫂看上去头脑清醒,似乎是以当年唐家女管家的身份在下逐客令,说话也带上了七八分上海口音。只是她代表的主人都已经不在人世,这话听起来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石语心中一凛,再一次下意识地向金嫂身后看去,想找到她身后的另一个影子,但是那里只是一片漆黑。
福生也是一副张口结舌的表情,等金嫂向下走去,才低低骂了一句:“这死老太婆,碰着赤佬了!”。
三言两语,福生告诉石语自己临时过来处理37号的一些事。唐家给金嫂发工资,事情当然都由他代办。
石语发现福生是个头脑清楚,谈吐有条理的人.。想起王老板说小刮刀死时他也在场,他邀请福生有空谈谈,福生也答应了。
杂物那边的走廊上,有几个人在探头探脑,原来阿新和姚建民他们都还没睡。
明天他们又有话题了。
福生的电筒还照到了头上裹着干发毛巾的咪咪。咪咪现在的形象颇为滑稽,她在光晕中向石语做了个鬼脸。
死人向我下逐客令了。浴室里,石语任凭热水从自己脸上、身上哗哗流下,呆呆站着回想刚才那一幕。金嫂居然以两个死人的名义赶他走,小同又一次显示了他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这都让他惊骇莫名。37号的事越来越有意思,或者说越来越凶险了。明摆着的,小同,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人想方设法把他弄进来,而另一股力量却明显地要将他赶出去。金嫂说了,死鬼唐大卫,还有唐老头要他出去。荒谬。不过,在唐公馆里真还有什么事能说是荒谬的吗?仅仅这一两天,发生了多少怪事?咪咪见到了竹叶,友松说曾见过唐大卫,其他没头没脑的就不说了。人也好,鬼也好,都搅到了一起。刚才小陈又是怎么搞的?真是做了恶梦?没有那么简单。这座老宅里真的有什么非自然的东西吗?它们一次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显示自己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频繁的闹鬼,不免有些死皮赖脸的腔调。可是这两天发生在37号的三桩事,除了王老板明白无误说出自己见到了什么,另两起事件就不好说了。凯文、小陈都是铁嘴钢牙死不开口的角色,他们是不是真的遇见了什么,实在不好说。或许,有别的原因。
石语终于开始往身上涂抹香皂,同时也把那一团乱麻般的思绪放下——想不通就不想了。他打量着四周,这是间简陋的浴室,王老板显然讲求实际,不在这上面多花钱。眼前的这面墙上挂着电热水器和莲蓬头,原先不知道安装过什么,连五六十年前的旧瓷砖都没有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和洞眼。地上还有几根长发。
刚才咪咪就站在这儿。起先,石语还以为是咪咪出事了,后来发现那时她还没进来。不过……石语总觉得什么事有点不对头。他发现,这些事真要不去想是不可能的。
从听到小陈的叫声开始,他将整个过程在心里梳理了一遍,那中间的疑点变得清楚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回过神来时,觉得身上有点冷。他伸手调节水温,水温却越来越低,显然热水已经用光了。
“这个咪咪!”他恼火地嘟囔了一句,急急用凉水冲干净身上的皂沫,同时庆幸自己没带浴液来。
他冷得发抖,一面用浴巾擦干身体,一面在心里骂咪咪和小陈。
这些年轻人,真是荒唐。
早晨,石语在的一夜未停的秋雨中醒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小刮刀的指纹卡片和竹叶的照片。
本来,他想通过神通广大的钱剥皮帮忙找个内行,分析一下小刮刀的指纹和照片上的是否一样,但现在发现用不着了。就是他这样的外行,也轻而易举地在两个样本上找出了许多共同点。小刮刀的右手大拇指上有个小伤疤,两边的纹路都向伤疤汇聚,形成了羽毛状。有了这一处作为参照,剩下的事就很容易了。
竹叶照片上的指纹确实是小刮刀留下的。
似乎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但是石语心里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秋雨仍是下个不停,天气潮湿而又阴冷,窗外的天空一片晦暗。石语的心情跟天气一样坏,冷,而且阴暗。
正如咪咪和小同说的,自己证实了照片上的指纹确是小刮刀留下的,又能怎么样?
这几天发生的几件事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操纵?越来越明显了,石语相信有些事肯定是人为的。
平间里标签的调包,也许可以用疏忽来解释。但是,小刮刀送进太平间时,颐小姐正在上海哪一处上档次的场所逍遥自在,甚至可能正坐在横渡大洋的波音飞机上品酒,因此他的柜门上不可能错贴上“郑袁淑颐”的标签。
太平间门边那具尸体的消失。若说是哪个鬼魂作祟,这种表现未免太夸张,太没有“腔调”。最合理的解释是:那具“尸体”就是调换标签的人,石语进去时,他已经来不及躲出去了,只好装死人。
小陈的事另说,石语已经看出端倪了。
只是,自己那天晚上的经历怎么解释?王老板前天晚上的经历怎么解释?王老板和自己一样,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绝对精明,干练,老辣。
最后,是一再出现的竹叶。不说大同或小同——他本身就是个谜,毫不相干的老爷叔夫妇和咪咪都亲眼见到了她。
若说是有人作怪,那么这是谁?
王老板兄弟?也许王老板前天的遭遇只是他自编的一场戏。但是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再那么下去,餐馆只有关门。
金嫂?她确实想把每一个外人赶出去。只是,她的精神状态如何姑且不论,她有这个能力吗?她儿子福生倒是有能力,小刮刀死时他也在场,不过他的目的呢?
小陈?今天凌晨他受惊不轻,但这和唐公馆接连出现的怪事无关。这个年轻人城府很深,大约是这里除了王老板之外,最干练的一个人。
真真是37号里最后一个和颐小姐接触的。但是那么个小姑娘——
今天就要出院的阿林?这人没见过,但据说是个胆小的崇明人。
老克勒凯文?除非他神经搭错了,何况前天晚上他吓得精神恍惚的样子,大家有目共睹,装不出来的。
神秘房客友松?石语没见过这人,只是他住进来的时间不长。
石语发现37号的人自己认识的不多,实在难以分析,而这里他能信任的,只有咪咪一个人。这个女孩子太透明了。
面对着小刮刀的指纹卡片,石语好像又看见了那张青灰的面孔,毫无生气,却带着生前惊恐的表情。它证实了什么东西,也许毫无意义,总之,现在是没有用了。石语难以克服心理上对这张卡片的厌恶感。不管这张指纹卡片里包含着自己多少辛苦、心计和恐惧,石语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它用打火机点燃了。
卡片慢慢被火苗吞噬,一点点变成黑色,然后镶上一道金红色的边,金边又蜿蜒扭曲着推进侵蚀,在后面留下了一片起伏皱褶的灰色,白色的纸质和红色的指纹渐渐消失,最后化作一缕青色的烟雾,飘向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天花板。
烟雾消散在天花板下面,可是死者留在人间的印记消散了吗?石语眼前仍晃动着小刮刀的面容。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说,而最后没有说出来。
觉得敝旧斑驳的天花板和墙壁好像正在向自己挤压过来,石语突然有了一种想从这座散发着陈年霉味的老宅里逃出去的感觉。
窗外仍是无休无止的秋雨。
不管那么多,出去再说。
他拿起手机,给当年芒果寨的老知青唐若琴打了个电话。
她也有那张竹叶的照片。
石语踩着被雨水濡湿的水泥地走向那栋房子时,心情犹如头上低低的云层,也是一种铅灰色的沉重,现在,又添上了一丝好奇。
唐若琴住在在虹口的一幢新式里弄房子里,是那种两开间的假三层。龟裂的墙面被很随便地抹上柏油,上面油漆剥落的落水管叮咚作响,放出浑浊的雨水。疏于养护的花园里,夹竹桃从低矮的铸铁栏杆上探出了枝叶。老式的钢窗和新式的塑钢窗交替分布在各层楼面。看上去,它犹如一个风华已逝的老妇人,在不经意间仍时时流露出昔日的风韵。
石语是第一次来到唐若琴的家。他见到这栋房子就有一些诧异,这座旧房子流露出的旧年遗韵显然和他印象中的唐若琴格格不入。
唐若琴带着他穿过宽敞而杂乱的厨房,走上一道嘎吱作响的楼梯,她的房间就正对着楼梯口。
二十多年前的唐若琴,市井,尖酸里带几分小家碧玉的样子。这样的女子,应该是住在一条喧闹小街的街面房子里,楼窗下开着一家老虎灶,或者,在老式弄堂里有一间亭子间。而这一幢房子,当年应该是被称作“先生”的那个阶层的人住的。这种人,在银行或公司有个不高不低的职位,或者是报馆的资深编辑,至少,也是个二、三流之间的电影演员。唐若琴的家庭当年是什么样的,石语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她没有父母,跟着老人一起过。
唐若琴倒是真心欢迎石语的到来。
“我们有两三年没见面了吧。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了?”唐若琴的语气却好像他们上个礼拜还见过面,一面说话,一面从壁炉架上取下一听茶叶。
“差不多吧,还是上次老知青聚会那次见过。你从前就住在这里?”
“是呀,我两三岁的时候就住进来了。”唐若琴说着把一杯茶放在石语身边的八仙桌上。
房子不大,老式的仿红木家具擦得光可鉴人,打蜡地板保养得很好,假壁炉连同壁炉架是新油漆的,看上去和家具很不谐调。
唐若琴坐在沙发上,抬手理了下头发:“听说你现在搞大了,当老板了?”
“我算啥老板,不过一个拍照片的料子。你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内退了,平时帮人家做做账,钞票不多,人倒还算自由。电话里听你好像蛮急的,到底有啥事情?”
“还记得芒果寨的竹叶吗?”
唐若琴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当然知道。”
“那么你也应该听说过那里的传说,这地方据说几十年前就不太平。”石语话一出口,自己倒吃了一惊——他在引述老爷叔金阿姨的观点。
唐若琴脸上露出的笑容有些怪:“是吗?你也相信这些东西?这不像是石语啊。”
石语觉得有些意外,这也不像是她,那个大惊小怪有些市井气的唐若琴。
唐若琴起身到衣橱里翻出一本相册,放到茶几上,然后说:“你来看看这张照片到底有啥吓人的地方。照片还是你自己拍的——”
相册翻开,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唐若琴一下子翻过去半本,又往回翻了两页,几张泛黄的照片出现在石语眼前。
石语依稀记得,这里面有几张是自己的手艺。照片泛黄,是因为那时定影后没有作充分的水洗,不像自己手中那张照相馆放大的,至今没有变色的迹象。
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那一张,带着岁月留下的泛黄色调,竹叶在方寸之间向他们微笑。
边上那张照片,在同一个时空,凝固了唐若琴的微笑。不过这是大同拍的。
二十多年的时光,将唐若琴改变了许多。但和大部分上海女子一样,她保养得不错,风韵犹存。
“大同拍照的本事不怎么样。”唐若琴似乎想说明什么。
看来,大同对竹叶那张照片的称赞仍让唐若琴耿耿于怀,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石语有些无奈。他当年看《安娜﹒卡列尼娜》,觉得吉蒂对安娜在舞会上抢了自己的风头这件事的态度难以理解,不料日后发现,现实生活中这样的女人比比皆是。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的?”唐若琴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
“小刮刀死以前,这一张照片在他的身边。后来,小同交给了我。你大概不知道小同,他是大同的弟弟。”
“是他?怎么会……”唐若琴显得很惊讶,好像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迷惘起来。“我见过小同。那年他被送到县医院,我还去看过他。”
石语想起,她那时早就在县城工作了,大同自然会去找她。
“小同告诉我,大同在唐公馆外面见到了竹叶。后来另外有几个人也说在那里见过她。所以,这桩事情越来越怪,我想了想,觉得应该告诉你。”
对唐公馆的传说,唐若琴可以嗤之以鼻,但是,当听到石语说起竹叶多次在唐公馆内外出现,她惊骇的程度不亚于在月塘见竹叶到照片的石语。
“她死了十八年了,怎么可能呢?”好半天,她才说出一句话来。再俯首看那一大一小两张照片时,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了。
“你……你把它拿走吧,不要放在我这里了。”唐若琴伸手去拿照片,又仿佛被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回了手。
石语默默地揭下照片,还带下了一片银色相角。他一页页慢慢地往回翻着相册,等着唐若琴冷静下来。
照片上的唐若琴在渐渐变小。中学,小学,戴着红领巾,有时是和两个老人一起,对着镜头不自然地笑着。
忽然,,石语看到了一张照片,立时目瞪口呆。
幼小的唐若琴,被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子抱在手里,两人都在笑,幸福而灿烂地笑着。
石语机械地伸手从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里又拿出一张照片,将它放在相册上。照片上是同一个女人,头发在头顶两边翘起,有点像马鞍的形状,深色带花的旗袍领中间是一只翡翠别针,眉毛描得细长弯曲,掩盖不住的风尘气从她的神态中散发出来。
那是前天早上他在唐公馆杂物间里翻拍的,昨天助手小余放大后交给了他。
现在石语知道了,为什么他第一眼见到这张照片时,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曼卿,唐德鸿的姨太太,就是唐若琴的母亲。
唐若琴就是那个被曼卿娘家人抱走的女孩。
又有一个人走出了故事,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而这个人自己居然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石语觉得这似乎太戏剧性了,有些不真实。
神情恍惚的唐若琴将视线落到相册上,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她马上吃惊地抬头盯住石语:“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唐公馆里发现的。”
“这张连我这里都没有,就给我吧。”
米诺克斯袖珍照相机,极小的底片,白炽灯下的翻拍,即使是石语的手艺,拍出来的东西也实在不像个样子,但是唐若琴却如获至宝。
等唐若琴那一阵激动过去,石语才开口:“原来你是唐德鸿的女儿。那么说,唐大卫是你的侄子了?”
“你刚发现啊?我还以为你们早知道了。”唐若琴勉强笑了笑。
“不可思议,唐大卫才比你小两三岁。当年我们一点都看不出,你们两个真会掩饰。”
“那时候他一点都不知道,唐泽元从来没跟他说起过我。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大名鼎鼎的唐家小开嘛。”石语听出她的话里夹着一些苦涩,不知是怨恨还是感慨。
唐若琴又拿起竹叶的照片:“当年要是你和竹叶真的好了,她也不会是这么个结局。人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她怎么会看上唐大卫这个人的。”
石语认为唐若琴的话很没有道理。竹叶死的时候是杨在明的妻子,而且正是唐若琴给他们做的媒。
唐若琴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转过脸来,有些激动地说:“我就是不愿意她嫁到唐家。嫁给唐家人会有啥好结果?就是因为她和唐大卫好,所以我后来给她做媒,让她嫁给杨在明。当时她爹娘对我千恩万谢。唉,谁都想不到最后是这么一个结果,命啊……”
大概她自己也觉得难圆其说,声音慢慢低了下来。
嫁给唐家人有什么好结果?她显然是有感而发,指的是她母亲的遭遇。几十年过去了,这段怨恨还没有化解,似乎只是尘封在唐公馆三层楼上那扇多年不曾打开的房门背后,随时随地会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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