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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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勃理上校隔着桌子向客人微笑,举起了玻璃杯,“为犯罪干杯!”
  赫邱里·白罗眨眨眼,回答了这适切的祝辞。
  他带着雷斯上校给卡勃理上校的介绍信到了安曼。
  卡勃理对会见这个世界级的著名人物极感兴趣,因为他的老友、情报局的同事雷斯极力赞扬这人的天赋才能。
  “你会发现一个极其巧妙的心理学推理事例——”雷斯写出白罗解决塞塔那谋杀案的经过。
  “我会尽可能带你去看看这个地方。”卡勃理拧着他那蓬乱而色彩斑驳的胡子说。他头已半秃,蓝眼柔和,中等身材,体态粗胖,肌肉松垂。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像军人;更缺乏敏捷感,很难说曾经过严格锻炼。可是,在托拉斯约旦尼亚,他却很有权力。
  “耶拉西这地方,你觉得如何?”卡勃理问。
  “每件事都很有趣!”
  “当然。不这样,人生就没有意义。”卡勃理停了一下。
  “请问,你的专业工作是否会跟着你不放?”
  “什么?”
  “简单地说,你每次休假到外面旅行,以免为犯罪案件烦扰,是否会又意外地遇到尸体?”
  “有啊,有过好几次。”
  “呵,真的?”卡勃理愣了一下。
  他突然挺起身子。
  “我非常不高兴,现在就有个尸体运来了。”
  “呃?”
  “运到安曼这个地方来了。是美国老太太。和家人一起到培特拉旅行,今年比往年热,那老太太心脏又不好,旅游的辛苦远超过想象,她的身体受不了。疲劳终于袭击了心脏——暴毙了!”
  “在这里——在安曼?”
  “不是,在培特拉。今天才把尸体运到这里。”
  “哦。”
  “一切都很自然。完全可能。好像真的在这世界上发生了。只是——”
  “呵!只是——?”
  卡勃理搔着秃头。
  “我想是她家人杀的。”
  “啊!为什么这样觉得?”
  卡勃理上校没有直接回答。“据说,是个很坏的老太太,死了也没有人伤心。她身边的人都觉得她死得好。她家人也许都已联合起来,必要的话,一起说谎,那就很难查证了。真麻烦,有可能导致国际性的不愉快事件。最简单的作法就是装着不知道。因为没有什么证据。以前认识一个医生。他告诉我——他对病人之死常常会发生疑问——干脆让病人到彼世去算了!他说除非有推脱不掉的证据,最好置之不问。如果办不好,案件不能解决,反而声誉受损,像一般认真热心的医生那样心中不安。说来这道理也不错。可是我——”他又搔搔头——“一向是规规矩矩不打马虎眼的人。”说得出人意料。
  卡勃理上校的领带垂在左耳下,裤子全是皱纹,上衣污斑很多,处处有综线。但,赫邱里·白罗没有笑。他清楚看出卡勃理上校内心的洁净规矩——心中坦荡荡又有条不紊。
  “是的,我是一个规规矩矩不打马虎眼的人。”卡勃理说。他无意识地挥着手。“不喜欢杂乱无章。看到事情杂乱无章,就想整顿它。你懂吗?”
  赫邱里·白罗大大地点头,他懂。
  “那里有医生吗?”他问。
  “有,有两个。一个因疟疾病倒了。另一个是女医生,刚从学校毕业。看来她还蛮懂医术。老太太之死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本来心脏就弱。据说,早就一直吃心脏药。会那样突然死去,也没有什么奇怪。”
  “那你有什么好担心呢?”白罗沉静地问。
  卡勃理上校用困惑的蓝眼睛望他。
  “你听说过戴奥德·杰拉尔这个法国人吗?”
  “听说过。在他研究的范围里非常有名。”
  “跟精神病院有关的。”卡勃理上校指出。“他提出了一种学说,什么四岁爱上清扫妇,三十八岁可以当上坎特伯利大主教。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懂。最好能解释清楚一点。”
  “杰拉尔博士是内因型精神官能症(或称神经症)方面的权威。”白罗微笑地同意:“可是……对于培特拉发生的案件,他能够从这观点推论吗?”
  卡勃理大摇其头。
  “不,不是这样。要是这样,就没有问题啦。呵,我不是说我完全不相信。那是我不能了解的事情之一,就像我的培杜因部下在辽阔的大沙漠中央,从车上下来,用手抵着地面,可以跟一两英里外的人说话一样。那不是魔术,但看来很像。可是,杰拉尔博士的故事可不是如此,完全单刀直入。正是明显的事实。如果你有兴趣——你有兴趣吗?”
  “有,有。”
  “好,我挂电话去,请杰拉尔到这里来,你可以亲自听他说。”
  上校把这意思告诉部下后,白罗问:
  “这个家庭有些什么人?”
  “姓白英敦,有两儿子,一个已经结婚。他的妻子很漂亮、老实,又很机灵。此外还有两个女儿,看来完全不像,不过都很漂亮。小女儿有点神经质,可能是受到一时的冲击。”
  “白英敦?”白罗说,扬起了眉毛。“那就怪了——真奇怪。”
  卡勃理探询似地望着他。但白罗没有说下去,卡勃里接着说:
  “那母亲显然很坏,作威作福,把家人当作身边服侍的仆人那样支使。她还控制了所有钱财,不让家人带一文钱。”
  “嘿!那真有趣,你知道她如何处理遗产吗?”
  “我曾悄悄问过——据说,她的遗产由全家人平均分配。”
  白罗点点头:
  “你认为他们全和这个案件有关吗?
  “我不知道。这就是为难的地方。是大家合力干的?还是其中头脑灵光的一个人干的?我不知道。也许整个事情都是虚构的!不论如何,我想听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呵,杰拉尔来了。”
Già ero insa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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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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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英敦太太在这里,在培特拉!
  莎拉只机械式地回答询问——饭菜已准备好,马上吃?还是先洗澡?——在帐篷睡?还是在洞窟睡?
  她立刻回答在帐篷睡。只听到洞窟这字眼,她就毛骨悚然。那肥胖怪异佛像般的模样浮现眼前(那女人为什么看来不像人)。
  她随着仆人走。他穿着全是补钉的卡其短裤,绑着松肥绑腿,披着磨损得已不能再穿的上衣。头上罩着叫契飞雅的头巾。头巾的长褶护着脖子,用黑丝绳在头顶上绑得紧紧。莎拉以欣赏的眸光望着他挺直腰杆,左右摆动身体的走路模样,那轻松高雅的动作。他的服装只有欧式的部分,廉价庸俗而不合适。莎拉想:“文明是错误的。如果没有文明,大概就不会有白英敦太太那种人。在野性种族中,像她那种人一定很快就会被杀掉、吃掉。”
  她半自嘲地觉得自己太疲倦,以致神经焦躁。她用热水洗脸、化妆,恢复冷静后,深以刚才的狼狈为耻。
  在小煤油灯的摇曳光芒中,她斜望着映在凹凸不平镜中的自己,梳着浓密的黑发。
  然后,拨开帐篷入口的布帘,走进黑夜里,准备到下面的大帐篷去。
  “你也在这里?”那是讶异、怀疑的低沉叫声。
  她猛回身,直视雷蒙·白英敦的眼睛。他眼睛张得大大的,状颇惊讶。但其中所含的神色却使她沉默、不安。那神色展现了强烈得难以相信的喜悦,仿佛看到天堂的幻像一样——惊叹、讶异、感谢、谦虚!莎拉大概终生不会忘记那眼神——像地狱亡魂仰视天堂的眼神。
  他又说:“你——”
  那低沉颤抖的声调影响了她。她整个心都在翻腾,使她觉得害羞、不安与谦虚,也使她突然感到欣喜无比。
  她简短地回道:“是啊。”
  他又愕愕地,半信半疑地走过来。
  他猛然握住她的手。
  “果然是你。”他说。“真的是你。我起先还以为见到了鬼——因为太想念你了。”他停了一停。“我爱你……从火车上看到你的那一刹那,我就爱上你了。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所以我也要你知道,做出那无礼行为的并不是真正的我。我现在连自己也不能控制了。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也许会装出不认识的样子从你身边走过,也许会逃避你。但是,你要知道那不是我——真正的我——真正的我——责任不在我,是我的神经。它不可靠。妈妈要我做什么,我就会去做。我的神经让我这样!你知道吗?如果你看不起我……”
  她阻止他说下去。她的声音低沉却很温柔。
  “我不会看不起你。”
  “不,我应该被看不起!我必须要像男子汉那样行动。”
  她的回答多少受到杰拉尔博士劝告的影响,但莎拉自己的知识和希望还是根源之所在。她柔和的声调中含有确信和意识上的权威:“你现在已经做到了。”
  “我?”他怯怯地反问:“也许……”
  “你已经有了勇气,我确信。”
  他突然挺起胸膛,头往后仰。
  “勇气?对,那是我唯一需要的——勇气!”
  他突然低下头吻了她的手,随即离去。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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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拉向大帐篷那边走去。同行的另外三个人围着桌子吃东西。向导正在说另一群旅客也来到了这里。
  “据说,他们两天前抵达,后天回去。是美国家庭;母亲很肥胖,所以尝尽了苦头,才来到这里。听说,是坐在椅子上由大家抬来的。真是不得了,肩上的皮都磨破了。”
  莎拉猛然笑了出来。当然,谁听了,都会觉得好笑。
  胖译员高兴地望着她。他对自己的工作颇感难以应付。因为威瑟伦爵士夫人以导游手册为后盾,每天向他抗议三次。这回连分配的床铺样式也要找茬儿。如今,他不问理由,只要他的旅客有人高兴,他也就高兴了。
  “啊!”威瑟伦爵士夫人喊道:“他们是住在所罗门饭店的吧?一到这儿,看到那老太太,我就认出来了。金小姐,我看到你在饭店跟她说话。”
  莎拉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希望威瑟伦爵士夫人没有听到当时的对话。
  “我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啊!”她对自己生气。
  接着,威瑟伦爵土夫人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全是无趣的人,乡巴佬。”她说。
  毕亚丝小姐竭力奉承,说起威瑟伦爵士夫人最近碰见的有趣的美国名人。
  以现在的季节来说,这儿比往年要热,所以他们准备明早启程去参观。
  次晨六时,四人一起吃早餐。白英敦一家人都未见踪影。威瑟伦爵士夫人因早餐未附加水果提出抗议以后,他们吃了卤醺肉旁附加的煎蛋、茶和罐装牛奶。煎蛋很油腻。
  吃完早餐,立刻动身。威瑟伦爵士夫人很快又和杰拉尔博士辩论维他命的正确价值和劳工阶级的营养补给问题。
  这时,营地突然传来高声呼唤。他们停下脚步,等另外一人加入他们的行列。随后追来的这个人原来是杰佛逊·柯普。他急急忙忙跑来,兴奋的脸上涨得红红的。
  “如果你们不介意,今天早晨我想跟你们一道走。金小姐,早。会在这里跟你和杰拉尔博士见面,真没想到!你觉得它如何?”
  他以手势指示矗立四边幻想般的红岩石。
  “很美,但有点怕人。”莎拉说。“我原以为‘蔷薇城’一定很浪漫,像梦一样。想不到比想象的还要真实——像生牛肉一样——真实。”
  “尤其是它的颜色。”柯普先生同意。
  “但很美。”莎拉又说。
  一行人开始爬坡。两个培杜因向导跟着他们。这些动作轻快、个子高大的向导,穿着大钉鞋,以稳固的步伐若无其事地走上光滑的山路。可是,不久之后,麻烦来了。莎拉不管爬多高都不在乎。杰拉尔博士也一样。柯普先生和威瑟伦爵士夫人都害怕得很。至于毕亚丝小姐一遇到危险的地方,就闭着眼,脸色铁青,乱叫不已。
  “从小我就不敢从高处往下瞧!”
  毕亚丝小姐说,她要回去。可是,一回头面对下行的坡路,她的脸色变得更青。最后只好继续往上爬。
  杰拉尔博士亲切地鼓励她。他跟在后面,把携带的手杖像栏杆一样横在她和险坡之间。她说,她把手杖当做栏杆,这种错觉颇有助于克服晕眩。
  莎拉有点喘气地问译员马穆德。他长得相当胖,却未露出丝毫痛苦神色。
  “带人到这儿来,很辛苦吧?我是说老年人。”
  “嗯,是很辛苦。”马穆德若无其事地说。
  “你一直都劝客人到这里来吗?”
  马穆德耸着厚厚的肩膀。
  “他们都喜欢来。他们付高价来看这些东西。培杜因向导都很聪明,很可靠,所以他们常常被雇做向导。”
  一行人终于抵达顶峰。莎拉做了深呼吸。
  附近和眼底全布满血红的岩石,真是无与伦比、难以置信的奇景。他们像神一样伫立于早晨清澄的空气中,静静眺望着下界——狂乱的暴力世界。
  果如向导所言,这是“牺牲之地”——是“圣地”。
  他指着脚边平岩上雕的水槽给他们看。
  莎拉信步而行,离开了大家,以免为喋喋不休的译员生气。她坐在岩石上,两手插入浓浓黑发中,眺望下界。
  不久,她发觉好像有人站在旁边。杰拉尔博士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现在深深体会到新约中魔鬼试探的情境啦,撒旦把主带到同顶上,让他看下界,说:‘你如果下山礼拜我,我会给你一切。’没有一种诱惑比肉身成神更大的了。”
  莎拉点点头。她显然在想完全不同的问题,所以杰拉尔讶异地望着她。
  “你好像在冥思。”他说。
  “是的。”她把困惑的脸转向他。“这儿有牺牲之地——确是很好的主意。我有时会觉得牺牲是必要的。意思是说,我们太尊重生命了,死也许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严重。”
  “如果你这样觉得,就不应该选择我们这种职业。对我们来说,死亡是敌人——也应该是敌人。”
  莎拉浑身颤栗。
  “是的,这个我知道。可是,我觉得死亡有时可以解决问题。那是指更充实的生命……”
  “如果一个人为多数人而死,对我们倒方便得多!”杰拉尔认真地说。
  莎拉吃惊地回视杰拉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杰佛逊·柯普向这边走来。
  “这里真好。”他喊道。“好极了。到这儿来玩,实在不错。白英敦太太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决心到这儿来的勇气真叫我佩服。但跟她一起旅行,也真麻烦。她身体不好,对别人的体谅自然就差一点。可是,她似乎不愿意让她的家人偶尔独自出来走走。老是要他们留在自己身边,所以……”
  柯普先生突然停下不说。他那和气的脸浮现出一丝困惑不安的表情。
  “其实——”他微微改变了腔调。“我听了一些和白英敦太太相关的消息。总觉得不放心……”
  莎拉又沉入自己的思维中,柯普先生的声音就像这处小河的低吟,愉悦地流进她耳朵。他的话仿佛引起了杰拉尔博士的兴趣,说道:
  “真的?是什么消息?”
  “这是我从泰伯利亚饭店遇见的一个女士那里听来的。是关于女佣人的事,她以前受雇于白英敦太太。”
  柯普先生犹疑地把慎重的目光投向莎拉,放低了声音。
  “那女孩怀了孕。老太太似乎发现了,但是,表面上仍对那女孩很亲切。可是,却在生产前的两三个星期,把这女孩赶出去了。”
  杰拉尔博士扬起眉毛。
  “哦。”他慎重地说。
  “告诉我消息的女人似乎相信这是事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总觉得这样很残酷。我不能了解……”
  杰拉尔博士打断他:“那并不难了解。这事件也许会给白英敦太太很大的喜悦。”
  柯普先生惊讶地望着博士。
  “真的吗?”他强调说:“这真叫人难以相信。”
  杰拉尔博士静静地引了一段话:“我转身去考察青天白日下所进行的迫害。受到迫害和毫无慰藉的人,他们的哭喊声传来了。压迫者有权力,谁也不敢去安慰他们。我赞扬那些已死的人,远超过那执著于生的人。呵,不,自始就不存在的人比死或生要好得多,因为他可以不知道地球上重复不已的罪恶……”
  他停止引用后,继续说下去。
  “我已经决心毕生研究人类心中发生的奇事。只看人类生活的美好面,并不恰当。在日常生活的礼节与因袭之下常包含许多奇异的事。例如,虐待行为本身就是快乐。如果深究,则其中含藏着更根深蒂固的东西。那就是要人承认自己价值的强烈而可怜的欲望。如果这欲望受到挫折,不能经由不愉快的性格获得必要的反应,就会采取别的方法——因为无论如何欲望都必须获得满足——于是采取各种异常形态出现。虐待行为的习惯就像其他习惯,会增长,会纠缠不去……”
  柯普先生咳嗽。
  “杰拉尔博士,你有点夸大吧?这山顶上的空气太好了……”
  他逃亡似的离去。杰拉尔笑笑,回视莎拉。她紧锁眉头——青春、严肃的脸。真像一个准备宣判的年轻法官,他想。他突然往后看。毕亚丝小姐以不稳的步伐向他走来。
  “要下山喽。”她畏缩着。“啊,好可怕!我想我一定下不了山。但向导说,下山的道路跟上来的不同,可以轻松地下去,真的这样就好了。从小我就不能从高处往下看……”
  道路沿着瀑布而下。虽然有被松石扭伤脚踝的危险,但了望时不会引起晕眩。
  一行人虽然疲倦,但仍精神奕奕地回到营地。已经过了下午两点钟,午餐延迟,使他们食欲大振。
  白英敦家的人围着大帐篷的大桌子而坐。他们刚吃完饭。
  威瑟伦爵士夫人故意用谦恭的态度,跟他们说话。
  “今天一个上午真是非常快乐。培特拉确是个好地方。”
  卡萝以为是跟自己说话,望了母亲一眼,含混地说:“嗯,是——是的。”随即沉默不语。
  威瑟伦爵士夫人觉得自己已尽了人情,开始用餐。
  他们四人一面吃饭,一面谈论下午的计划。
  “我想我该休息到黄昏时分。”毕亚丝小姐说。“最好不要太过分。”
  “我想在这一带散步。”莎拉说。“杰拉尔博士,你呢?”
  “我陪你吧。”
  这时,白英敦太太的汤匙掉到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大家吓了一跳。
  “我跟你一样,毕亚丝小姐。”威瑟伦爵士夫人说。“也许看三十分钟书,再休息一个钟头左右,然后出去散步。”
  白英敦老太太在雷诺克斯搀扶下,勉力站了起来。站起后,隔了一会儿,说道:
  “下午,你们可以出去散步。”
  她的家人都露出惊讶的神情,看来颇为滑稽。
  “妈,你怎么啦?”
  “我不要你们在身边。我想一个人看看书。不过,吉妮最好不要去,睡个午觉。”
  “妈,我不累。我要跟大家一起去玩。”
  “你累了。你不是说头疼吗?非好好保重不行。去睡吧!我知道什么对你最好。”
  “我……我……”
  她挺胸反抗,不久又垂下头——屈服了。
  “傻孩子,”白英敦老太太说,“快到你的帐篷去!”
  她蹒跚地走出大帐篷,其他的人跟在后面。
  “真奇怪的人!”毕亚丝小姐说。“那母亲的颜色真怪。是紫色。大概心脏有毛病。这大热天对她来说,实在难受。”
  莎拉想:“她今天下午让孩子们自由活动!她知道雷蒙想跟我在一起。为什么?是圈套?”
  吃完午饭回自己的帐篷后,莎拉换了新的亚麻布衣裳。但这疑问仍然盘踞心头不去。从昨晚以来,她对雷蒙的心境已提高到意欲维护他的热情。这就是爱吧——为对方的事情而烦闷——想尽力去除所爱之人的痛苦——是的,她已爱上雷蒙·白英敦。那关系刚好跟圣乔治与龙的故事相反。她是救赎者!雷蒙则是被囚者。
  白英敦太太是龙。这条龙突然慈悲心大发。这使莎拉疑惧的心笼罩了不祥的阴影。
  三点十五分左右,莎拉想出去散步,向大帐篷走下去。
  威瑟伦爵士夫人坐在椅子上。虽然天气酷热,她仍穿着轻便的粗呢裙子。膝上放了国会某委员会的报告。杰拉尔博士站着和毕亚丝小姐闲聊。毕亚丝小姐抱着名叫《爱的探求》的书,站在自己帐篷旁边。这本书的书皮上写着:热情与误会编织而成的惊险故事。
  “吃完饭立该躺下休息,我想不太好。”毕亚丝小姐解释。
  “在大帐篷的阴影下,可能比较凉爽舒服。哎呀,那老太太居然坐在当阳的地方,你觉得如何?”
  大家往前方的岩台看去。白英敦太太纹风不动地坐在那里,那模样跟昨晚像佛像那样不动地坐在洞窟门的情形相似。附近没有一个人。营地的从业人员都睡午觉了。沿着山谷有一群人排成一列在行走。
  “那个母亲竟然允许他们自由出游。”杰拉尔博士说。“可能又有什么新花样了。”
  “嗯,我也这样想。”莎拉说。
  “我们怎么疑心这么重?走,我们跟他们一起去游荡吧。”
  他们两个离开想看惊险故事的毕亚丝小姐,绕过峡谷的拐角,追上了缓步而行的那一群人。白英敦家人看来只有这一次才真正悠游快乐。
  雷诺克斯、奈汀、卡萝、雷蒙、笑容可掬的柯普先生,加上杰拉尔和莎拉,一行人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走着。
  他们都突然涌起了快乐。要细嚼意外获得的乐趣,偶然而来的解放时刻。这种心意盘踞了他们的心。莎拉和雷蒙并没有离开大家。莎拉跟卡萝和雷诺克斯一起走。在他们后面,杰拉尔博士正与雷蒙谈笑。奈汀和杰佛逊·柯普稍微落后。可是,离开这一群人的是法国人。他的话不时中断,突然停下脚步,说:
  “对不起,我先回去。”
  莎拉回首看他。
  “有什么事吗?”
  他点点头。
  “是的,发烧了。午饭时就觉得很怪。”
  莎拉注视他的脸。
  “不会是疟疾吧?”
  “不错,我要回去吃奎宁。希望这次不至于严重。是去刚果时带来的礼物。”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回去?”莎拉问。
  “不必,还不至于如此。我带药来了。你们去玩吧。”
  他快步折回营地。
  莎拉很不放心地望着他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过不久,他与雷蒙双眸相遇,投给他微笑,也就忘了那个法国人。
  不久,他们六个人——她和卡萝、雷诺克斯、柯普先生、奈汀以及雷蒙——一道走。
  又过了一会儿,她和雷蒙不知不觉离开了众人。他们爬上岩石,绕过岩台,最后在日阴下休息。
  沉默半晌后,雷蒙说:
  “你的名字是——我知道你姓金,名字呢?”
  “莎拉。”
  “莎拉,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
  “莎拉,谈谈你自己。”
  她靠着岩石,谈她在约克郡家居的生活,她的狗和养育她的姑妈。
  接着,雷蒙也无休止地谈起他自己过去的生活。
  谈完后,两人沉默了好久。他们的手相触后,就像孩子一样握着,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太阳开始西沉,雷蒙站起来。
  “我要回去了。”他说。“不是跟你一起,我一个人回去。我有很多事情要说,要做,但是做了以后,如果我能向自己证明我不是胆小鬼,我会公开求你帮助。到时,请你一定要帮助我。我可能要向你借钱。”
  莎拉微笑。“真高兴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你可以相信我。”
  “可是,首先必须由我一个人去做。”
  “做什么?”
  他那孩子般的脸庞猛然严肃起来。雷蒙说:“我必须试试我的勇气。现在失去了,就永远没有机会了。”说完话,他转身急急离去。
  莎拉仍然靠着岩石,凝望他那逐渐远去的背影。他的话中有些东西骚扰着她。他看来非常紧张——认真得怕人,而且颇为兴奋。霎时,她真想追踪而去。
  但是,她控制了这种心意。雷蒙要自己一个人站起来,去试试他新发现的勇气。这是他的权利。
  她在心中祈祷,希望这勇气不致受挫。
  她在营地一带还未全黑的时刻回去。太阳正西沉,晚霞逐渐暗淡,她向营地走去,看到了白英敦老太太那有点怕人的样子,她仍然坐在洞窟门口。莎拉不禁浑身一颤。
  她急急忙忙从那下面的道路走过去,进入点了灯的大帐篷。
  威瑟伦爵士夫人头上挂着一束毛线,正在编织蓝上衣。毕亚丝小姐在桌巾上刺绣并不生动的蓝色勿忘草,一面听离婚法的改革论。
  仆人进进出出,准备晚餐。白英敦一家人坐在帐篷角落的板凳上看书。粗胖而故示威严的马穆德出现了,看来好像很生气。下午茶以后,本来想跟大家一起去散步,营地里却没有一个人影。因此,极有意义的参观纳巴德亚人建筑的计划遂告落空。
  莎拉说,每个人都过着自己愉快的下午。
  她走出自己的帐篷去洗手,准备吃晚饭。回来时,经过杰拉尔博士帐篷,莎拉低声呼唤:“杰拉尔博士!”
  没有回答。她绕到帐篷门口,往里瞧。博士安静地躺在床上。莎拉以为他已睡着,便悄悄离开门口。
  这时,仆人走来,指着大帐篷那边,说晚饭已经准备好。她又缓缓走下去。除了杰拉尔博士和白英敦老太太之外,大家都围着桌子。仆人急忙派人去通知白英敦老太太晚饭已准备好。过一会儿,外面突然闹起来。两个仆人急忙跑过来,激动地用阿拉伯语向译员说了一些话。
  马穆德突然惊慌地望望四周,然后向外跑去。莎拉也冲动地跟过去。
  “什么事?”莎拉问。
  马穆德回答:“那老太太,阿布达说,她生病——不能动。”
  “我也去看看。”
  莎拉加快脚步,跟着马穆德爬上岩石,直向老太太所坐的椅子奔去。她摸摸那肥大的手,探探脉息,然后弯腰看她的脸……
  她挺起身子时,脸色非常苍白。
  她折回大帐篷。在大帐篷门口站了一会儿,望着坐在桌子里侧的一群。她说话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听来非常不流畅、不自然。
  “真遗憾。”她对白英敦家的老大雷诺克斯说:“令堂去世了,白英敦先生。”
  接着,她以奇妙的眸光望着五个人的脸,这消息对他们来说无异是宣布他们自由了。而她的目光仿佛是从远距离眺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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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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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程赴培特拉的早晨。
  莎拉走到楼下,看见一个鼻如木马、高大傲慢的女人,正在饭店大门外,为车子的大小提出强烈抗议。她曾在饭店见过这女人。
  “太小了,四个客人加上一个译员,非要大一点的车子不行!把这车子开回去,叫一辆大小适当的车子来!”
  旅行社的人不管怎么提高声调解释都没有用。这是普通车子,坐起来最舒服。较大的车子不适合沙漠上的旅行。
  这高大的妇人,借比喻而言,有如巨大的蒸气滚轮,向他滚过去。
  她回头看到了莎拉。
  “啊,是金小姐吧?我是威瑟伦爵士夫人。我说那车子大小不适合,你同意吧?”
  “是的。”莎拉慎重地说,“我想大一点比较舒服。”
  旅行社的青年说,大车子要加价。
  “旅费中已经包含了车费。”威瑟伦爵士夫人断然说道:“我拒绝缴追加的费用。你们公司的导游手册写得清清楚楚:‘舒适的座车’。你要遵守你的承诺!”
  旅行社的青年承认失败,答应设法找找看,然后沮丧地退下。
  威瑟伦爵士夫人转身望着莎拉。暗黑的脸庞浮起胜利的微笑,赤红的大木马鼻得意洋洋地鼓胀着。
  威瑟伦爵士夫人在英国政界鼎鼎有名。纯真的英国中年贵族威瑟伦爵士,他的人生乐趣只有狩猎、钓鱼和射击。当他旅游美国回国途中,亲近的旅客中有个梵西塔太太。不久之后,梵西塔太太变成了威瑟伦爵士夫人。这婚姻常被引来做大西洋航行的危险事例之一。新威瑟伦爵士夫人养苏格兰犬,欺凌乡人,强迫自己的丈夫参与公共生活。但是,在知道政治不合威瑟伦爵士的习性之后,她宽大地允许他回到狩猎之乐,自己出马参加竞选国会议员,以压倒性的多数当选。威瑟伦爵士夫人于是投身政界,在国会中非常活跃,大大有名。不久,报纸上开始出现她的漫画(这经常是成功的象征)。成了政界人士之后,她支持旧式的家庭道德和妇女的福利活动,也热心支持国际联盟。对农业、住宅和消灭贫民窟等问题,都发表了颇有内容的意见。她深受尊敬,也为大多数人所厌恶!她的政党若取得政权,她很有可能当上次长级的官员。当时,工党和保守党的联合政权分裂,自由党内阁意外地取得优势。
  威瑟伦爵士夫人目送车子离去,情绪略好。
  “男人常常以为女人好哄骗。”她说。
  如果有人敢哄骗威瑟伦爵士夫人,那一定是真正勇敢的男人,莎拉想。莎拉把正走出饭店的杰拉尔博士介绍给她。
  “你的大名,我早已知道。”威瑟伦爵士夫人握手说。“我在巴黎曾和克里孟梭教授谈过。我最近参加讨论贫穷阶层精神异常者的对策问题,非常有兴趣!在另一辆车子开来之前,我们到里头去吧?”
  刚才在附近徘徊的中年小妇人是一行中的第四个客人阿玛贝尔·毕亚丝小姐。她也随着威瑟伦爵士夫人走进休息室。
  “你是职业妇女,金小姐?”
  “刚取得医学士的资格。”
  “很好。”威瑟伦爵士夫人以故作谦虚的口吻说,“我想今后女人必须成为推动社会的原动力。对不对?”
  莎拉第一次窒闷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别”,她勉强跟威瑟伦爵士夫人走去。
  在休息室等待时,威瑟伦爵士夫人谈起她拒绝了一项邀请,请她在耶路撒冷的这段期间住进高级行政长官的官邸。
  “我不愿受官僚干扰,想独自去视察。”
  视察什么?莎拉心中纳闷。
  威瑟伦爵士夫人解释说,她住在所罗门饭店,是为了便于自由行动。接着又说,她曾给饭店的经理若干指示,以期饭店的经营能够更有效率。
  “提高效率,是我的座右铭。”
  果然不错!十五分钟后,宽大舒适的车子到了。威瑟伦爵士夫人对如何利用旅行箱提出劝告后,大伙儿便准时出发了。
  第一个停留的地方是死海。他们在耶利哥吃了午饭。随后,威瑟伦爵士夫人手拿导游手册,与毕亚丝小姐、博士和胖译员一起去参观古都耶利哥。莎拉留在饭店的庭园里。
  她有点头疼,想独个儿清静一下,却郁闷得很,她感觉到有种难以解释的忧愁。突然觉得慵懒窒闷,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不想去参观,也觉得同行的人烦人。她更后悔有这次培特拉之行。此行不仅耗费甚多,又不能享受旅行之乐!威瑟伦爵士夫人的粗声、毕亚丝小姐的饶舌、译员的反犹太叹息几乎要撕裂她的神经。杰拉尔博士虽然能了解她的心情,但他的嘲弄态度也让她不高兴。
  白英敦家的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也许到叙利亚去了,可能在巴尔贝克或大马士革。雷蒙——雷蒙在做什么?奇怪得很,雷蒙的容颜竟然清晰浮现——那热忱——没有自信——神经质的脸……
  呃!可能不会再见面的人为什么会萦绕脑际而不离?昨天跟那老妇人门口的情景又浮现了。那时自己为什么会在老妇人面前,以那种愚蠢憎恨的口吻指责她呢?也许有人听见。威瑟伦爵士夫人不就在近旁吗?她想。她努力想把当时说的一一记起。想来一定相当荒谬而歇斯底里。她觉得自己做得真愚蠢。可是,这不是她的罪,是白英敦老太太的罪。那老太太常会使人脱逸常轨。
  杰拉尔博士走过来,一面擦拭额上的汗珠,一面坐在椅子上。
  “嘿!那女人真该毒死!”他大叫。
  莎拉吓了一跳。
  “白英敦太太吗?”
  “白英敦太太?不,不,是那威瑟伦爵士夫人啊!真不敢相信,她这么多年来竟还会一直有丈夫!难为她丈夫竟能活到现在而不死!她的丈夫一定有牛一样的神经吧?”
  莎拉笑了。
  “他是‘狩猎、钓鱼、射击’啊!”她说。
  “不错。从心理学上来说,完全健全!此即杀死低等动物以抚慰己欲也!”
  “他可能还以妻子的活跃为荣呢。”
  法国人接着说:
  “因为她常不在家吗?要是这样,还可了解。”他又说下去。“你刚才说什么?说白英敦太太?毒死她,确是一个好主意。这样,她家的问题就可轻易解决啦!其实,有许多女人最好被毒死。所有老丑的女人都该这样。”
  他做出颇有深意的表情。
  莎拉笑着喊道:
  “啊,法国人真坏!除了年轻有吸引力的女人之外,所有女人都没有用!”
  杰拉尔耸耸肩:
  “我们对这种事都很诚实。英国人在地下铁和电车上不会让位给丑陋的女人——呵,不,不,对不起。”
  “唉,人生多可厌。”莎拉叹息说。
  “你不需要叹气吧,小姐。”
  “今天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郁闷不快。”
  “那很自然。”
  “很自然?什么意思?”莎拉追问。
  “只要老实想想自己的精神状态,就可以知道理由了。”
  “我想,是同行的人使我忧郁。”莎拉说。“奇怪得很,我竟然非常讨厌女人。像毕亚丝那种慢吞吞白痴般的女人叫人生气;像威瑟伦爵士夫人那种讲求效率的女人,更叫我烦躁。”
  “那两个人会让你烦躁,自是理所当然。威瑟伦爵士夫人过着适合她的生活,所以她非常成功而幸福;毕亚丝小姐做了好几年保姆,突然捡到一小笔遗产,才能了却一生的愿望,到海外旅行。因此,这次旅行似乎很符合她的期望。反过来说,你却没有获得自己所要求的,所以看到别人比你成功,自然不舒服。”
  “也许是吧。”莎拉忧郁地说。“你能正确地看出人的心意。我不管多想欺骗自己,还是骗不过你。”
  这时,其他同行的人回来了。三人之中,向导似乎最疲累。到安曼途中,他几乎什么都不讲;也不再谈犹太人,这对大家勿宁是一件好事。自耶路撒冷启程以来,他喋喋不休地谈着犹太人的非法行为,他的饶舌使大家颇为不快。
  道路朝约旦河上游蜿蜒而行。夹竹桃沿路绽放出蔷薇色的花朵。
  他们在下午很迟才到安曼。看了一下格雷哥·罗马剧场之后,很早就上床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度过沙漠向马安行去。
  次晨,八时稍过,他们就动身了。大家都默不做声。没有风,稍事休息,再吃午饭。这时,真是闷热难堪。大热天,跟其他四个人挤在一起,这种焦躁感使大家的神经都特别亢奋。
  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杰拉尔博士开始因国际联盟展开稍嫌急躁的争辩。威瑟伦爵士夫人是国际联盟狂热的支持者;而法国人则讥刺国际联盟徒然耗费巨大经费。争论从国际联盟对阿尔及利亚和西班牙问题的态度扩展到莎拉不曾听过的立陶宛边境纠纷事件和国际联盟大规模揭发毒品走私集团的活动。
  “你不能不承认他们做了伟大的工作。真了不起!”威瑟伦爵士夫人怒吼。
  杰拉尔博士耸耸肩:
  “嘿嘿。花掉那么巨额的费用,也很了不起!”
  “处理重大的国际问题,当然要花钱。至于毒品管制法案——”
  争论无休无止。
  毕亚丝小姐对莎拉说:
  “跟威瑟伦爵士夫人一起旅行真是有趣极了。”
  莎拉勉强应道:“真的?”但毕亚丝小姐没有注意到她苦涩的回答,又高高兴兴地说下去。
  “常在报上看到夫人的名字。以女人而入政界,又为拥护女性立场而活动,实在要有非凡的才干。一听到女人做了什么事,我就高兴不已。”
  “为什么?”莎拉厌恶地反问。
  毕亚丝小姐张口愣住了,过一会儿才口吃地回道:
  “你说为什么?……怎么说好呢……总之,女人能做些什么,实在了不起!”
  “我不同意。”莎拉说。“任何一个人做了有价值的事情,都很了不起。不管是男是女,这不是问题所在。为什么会成为问题呢?”
  “这个,这当然,从这观点来说,也许是这样,但……”
  可是,毕亚丝小姐仍然有些不满。莎拉稍微平静地说:
  “对不起。不过,我讨厌这种性别的差异。现代女性的人生态度,一般认为都很现实,其实不对。有的女性现实,有的可不然。即使男人,也有感伤而摇摆不定的,也有脑袋灵光,富逻辑性的。总之,这是脑筋的不同。除了直接和性别有关的以外,我想‘性’不成其为问题。”
  毕亚丝小姐听到“性”这个字眼,脸色微微泛红,改变了话题。
  “这么热,真叫人怀念阴凉的地方。”她嘟哝地说:“不过,无人的沙漠也很美,对不对?”
  莎拉默默颔首。
  事实上,这无人的沙漠的确很美。这里有治疗心灵的平和……没有烦人的人际关系……没有个人的苦恼。她觉得已从白英敦家解放出来;从那意欲干涉别人生活的奇妙焦躁感中解放出来。她觉得内心已归于平静。
  这里有孤独;有广袤的空漠……
  而且很平和……
  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此乐。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杰拉尔博士已结束毒品的争论;现在又为一个无罪的少女展开论战,因为这少女被卖到阿根廷的酒馆。杰拉尔博士一直都语夹诙谐。威瑟伦爵士夫人则是典型的政客,不懂幽默,只知叹息。
  “我们现在就走吧?”译员说了之后,又开始大谈犹太人的虐待行为。
  在日落前一个小时,他们才抵达马安。一些容貌极粗野的男人群集在车子四周。他们休息一会儿,又继续行程。
  环视荒凉的沙漠,莎拉搞不清楚培特拉的岩寨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几里外才看得见,但是,到处都看不到一座山丘。他们旅游的目的地还很远吧?
  抵达了汽车的终点站艾因·穆莎村。那儿有好几匹表情悲楚的瘦马等着。毕亚丝穿着不适合骑马的斜条纹棉布服装,非常困恼。威瑟伦爵士夫人机灵地穿了骑马裤,虽然不很合身,倒蛮实用。
  离开村庄,走上满地石块的光滑道路。下坡时,马好几次差点绊倒,太阳西沉。
  莎拉因漫长闷热的行车旅程已疲累不堪,觉得头昏眼花,仿佛在梦中骑马一般。过后,她又觉得脚底下张着地狱般的洞穴。道路蜿蜒而下。各类岩石开始在四周出现。他们走过红崖间的迷宫,向地底行去。不久,峭立的悬崖耸立两旁,莎拉对这狭隘无比的岩谷极感畏惧,不禁缩成一团。
  她在混乱的脑中想道:“行过死阴的幽谷——行过死阴的幽谷——”
  越往下走,四周越黑暗。岩壁的艳红慢慢变成黑色。他们经由蜿蜒的岩间小径被吸入地底,幽禁起来。
  她想:“真是幻想的、难以相信的死城。”刚才那字眼又浮现心中:“死阴的幽谷……”
  灯终于亮起来了。马沿着小径行走。突然来到了广阔的地方——岩壁远去,前方展现了一簇笼火。
  “那是营地。”向导解释。
  马稍微加快了脚步,只快一点点,因为饥饿和疲劳,已无法加快脚步。但是,马儿一定心跳不已。不久,道路沿着沙石很多的河床向前延伸,笼火越来越近了。
  一群帐篷背着悬崖架起,排成一列。悬崖上凿有洞窟。
  一到那儿,培杜因地方的仆人就跑过来。
  莎拉凝眸望着一个洞窟,有人坐在那儿。那是什么?是偶像?看来很像巨大的坐像。
  是摇曳的火光使它变得更大。可是,那儿确实有类似偶像的东西坐着不动,周围泛起一股妖气。
  不久之后,她突然想起了。
  沙漠在她心中形成的平和和逃避感,刹那间消失无踪。她又从自由回到了被囚之身。莎拉走下蜿蜒的黑暗峡谷,看到白英敦老太太像被遗忘的邪教女司祭,或者像肥胖怪异的女佛像,端坐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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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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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拉尔博士走进旅行社办事处,看到莎拉·金在柜台那边。
  她仰首,“呵,早,我正在办到培特拉旅行的手续,听说你也要去。”
  “是的,我发现我也可以去。”
  “啊,太好了。”
  “很多人去吗?”
  “你我之外,还有两位女士,刚好可以租一辆车。”
  “真高兴。”杰拉尔轻轻颔首。
  接着,他就去办自己的事。
  不久,他手上拿着信,跟莎拉一道走出办事处。有点凉意,却晴空如洗。
  “白英敦家有没有什么消息?”杰拉尔问。“我在伯利恒、拿撒勒及其他地方绕了三天。”
  莎拉意兴阑珊地报告她意图跟白英敦家人接触终归失败的经过。
  “终于失败了。”她最后说。“据说,他们今天启程。”
  “到哪儿?”
  “不知道。看不出来。”她生气地说下去。“我觉得自己做了臭事。”
  “为什么?”
  “干涉别人。”
  杰拉尔耸耸肩。
  “那要看情形而定。”
  “你是指应该干涉,是吗?”
  “是的。”
  “要是你,会吗?”
  法国人浮现出愉快的表情。
  “你是说我有没有干涉别人的习惯,是不是?老实说没有。”
  “那你认为我多管闲事罗?”
  “不,不,你误会了。”杰拉尔说得很快,又很用力。“我想,这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如果看到有人犯错,想去改正它,这到底是好是坏?干涉有时会产生好结果,但也可能产生意外之害。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人有善于干涉的天赋,这种人往往做得很顺利!可是,没有这种天赋的人却往往弄巧成拙,最好别管。而且,这也跟年纪有关。年轻人容易流于理想和信念,重视理论甚于实际。他们还没经验过事实与理论的矛盾。如果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做得不错,往往可以完成非常有益的事情(当然也常常会做出非常有害的事情!)然而,中年人有了经验,知道干涉尽管会导出好结果,有时也会造成坏结果,坏结果可能比较多,所以不会轻易插手!结果两者扯平了——热情的年轻人,不管有益与否都做;慎重的中年人,两者皆不为。”
  “这道理没有多大用处。”莎拉反驳。
  “一个人对别人未必能有帮助。这是你的问题,可不是我的。”
  “你是说你不愿意为白英敦家的人做任何事吗?”
  “是的。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
  “对我而言也一样。”
  “不,要是你,可能有希望。”
  “为什么?”
  “因为你有特别的资格。你的年轻和性的魅力。”
  “性?啊,真的?”
  “人际关系总归一句,就是性的问题,可不是?你对那女孩是失败了,对她哥哥未必失败。从你刚才告诉我(也就是卡萝告诉你的)的话里,可以知道,白英敦太太的独裁有一个威胁。大儿子雷诺克斯曾以年轻人的力量反抗她。他离开家,去参加舞会。男人追求异性的欲望比催眠术的魔力强。那老太太也注意到性的力量(在她一生中也可能有此体验)。她很巧妙地处理了这件事——把美丽而贫穷的女孩带到家里来,让他们结婚。这样又获得了一个新奴隶。”
  莎拉摇摇头:
  “我不认为年轻的白英敦太太是奴隶。”
  杰拉尔同意。
  “不错,也许不是。因为她沉静温顺,白英敦老太太才低估了她在意志与性格上的力量。奈汀·白英敦当时还太年轻,也没有经验,不能正确评估自己的立场。她现在能够评估了,可是已经太迟了。”
  “你以为她已经绝望?”
  杰拉尔怀疑地摇摇头:
  “如果她拟了计划。没有人会知道。柯普可能参与其事。男人天生就是一个很会嫉妒的动物,嫉妒是一种很强的力量。雷诺克斯·白英敦也可能会被激动起来。”
  “你从同一理由——”莎拉故意以职业性的平板口吻说:“认为我有机会去影响雷蒙,是不是?”
  “不错。”
  莎拉叹了一口气:
  “我如果这样想也许早已尝试了。可是,现在太迟了。而且,我也不喜欢这方式。”
  杰拉尔似乎颇感兴趣:
  “那是因为你是英国人。英国人对性总怀有复杂的情结,认为性不太高级。”
  莎拉显得很愤慨,但杰拉尔丝毫不为所动。
  “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现代的女性,你会当众从容使用字典上最叫人不快的字眼,你是专家,没有丝毫偏见!可是,你还是有你母亲和祖母传来的民族性。即使不至于羞得满脸通红,你到底还是一个害羞的英国姑娘。”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浑话!”
  杰拉尔只眨眨眼,接着又从容地加了一句:“这使你变得非常有魅力。”
  莎拉愣住了。
  杰拉尔蓦地脱下了帽子。
  “对不起,先走一步。”他说:“免得你把想到的话全部倒出来。”
  他逃进饭店。
  莎拉放慢脚步跟着走过去。
  那一带显得忙碌异常。几辆载着旅行箱的车子正准备启程。雷诺克斯、奈汀和柯普先生站在一辆大车旁边监视着。一个胖胖的译员用流畅的英语和卡萝站着谈话。
  莎拉经过他们旁边,走进饭店。
  白英敦老太太身上裹着厚大衣,坐在椅子上等待启程。
  看她那模样,一种奇妙的感觉猛然从莎拉内心涌起。
  过去,她一直认为白英敦太太是个穷凶恶极的可怕人物。
  现在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可怜无力的老人。天生拥有如此强大的权力欲和支配欲,却只能做一家的暴君!莎拉很想让她的家人看看自己现在看到的老妇形象——愚蠢、恶毒、虚矫的老妇形象。
  莎拉激动地向她走去。
  “再见,白英敦太太。”她说:“祝旅途平安。”
  老太婆望着她。眸中,敌意与怒火交迸。
  “你对我相当无礼。”莎拉说。
  (我疯了?她在心中嘀咕,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你想妨碍你的儿女跟我交朋友,你不觉得这非常愚蠢、天真吗?你想做食人魔,其实你只是可怜的、滑稽的小丑。我若是你,我会马上停止这种愚蠢的游戏。你一定觉得我这么说很可恨,其实我是真心劝你,希望你有点反应,今后可以过得快乐一点。我认为和家人和睦相处,亲切相待,好得多。如果你愿意尝试,一定可以做到。”
  她停了一下。
  白英敦老太太仿佛已经冻僵了,纹风不动。最后,她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张开了口……但没有说出话来。
  “请说吧!”莎拉催促。“说话啊!不管说什么都可以。不过请你仔细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终于说出话来,声音虽然嘶哑、沉静,却尖利如刺。白英敦老太太毒蛇般的目光不是望着莎拉,却奇妙地越过她的肩膀,投向莎拉身后,她不是对莎拉,仿佛是对亲近的亡灵说话一样。“我决不会忘记。”她说。“记住,我一样也不会忘记——什么样的行为,什么名字,什么样的脸形都不会忘记。”
  这些话不知何所指,但那凶狠的说辞使莎拉吓得往后倒退。随后,白英敦老太太笑起来了——那笑声真吓人。
  莎拉耸耸肩。
  “你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太!”她说。
  她转身向电梯走去,几乎碰上了雷蒙·白英敦。她激动地说,说得很快:
  “再见。祝你快乐,也许我们还有相见的一日。”
  说完话,她投给他亲密温暖的微笑,迅速走开。
  雷蒙当场呆住。他茫然自失,以致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矮男人想要走出电梯,从后叫了好几声“对不起。”
  雷蒙好不容易才听到这叫声,让到一边。
  “对不起,我正在想事情……”他说。
  卡萝向他走来。
  “雷,把吉妮带来好吗?她回房间去了。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
  “好,我叫她马上来。”
  雷蒙走进电梯。
  赫邱里·白罗站着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竖眉倾耳,仿佛在听什么。
  旋即领会似地点点头,然后望着穿过休息室,向母亲走去的卡萝。
  他把服务生领班招过来。
  “请问,在那边的那些人叫什么?”
  “叫白英敦,是美国人。”
  “谢谢。”赫邱里·白罗说。
  在三楼,杰拉尔博士回自己房间,跟走向电梯的雷蒙和吉奈芙拉错肩而过。两人走进电梯时,吉奈芙拉说:
  “雷,你在电梯里等一下。”
  她跑回去,转过走廊拐角,追上了行走中的绅士。
  “请留步,有话跟您说。”
  杰拉尔博士吃惊地抬起头来。
  那女孩走近他,抓住他的胳臂。
  “他们要把我带走!想把我杀掉……我不是他们家的人。真的,我不姓白英敦。”
  她说得很急,字句都黏在一起。她继续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是皇家的人,是王位继承人——所以我四周全是敌人。他们想毒死我——在耍阴谋!——请救我——带我走——”
  她突然停住,传来了脚步声。
  “吉妮!”
  她吃了一惊,那模样很美。她手指抵着嘴唇,将恳求的眸光投向杰拉尔,然后跑回去。“我来了,雷。”
  杰拉尔博士扬起双眉,起步而行,缓缓摇着头,眉头紧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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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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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跟你谈一下吗?”
  奈汀·白英敦讶异地回头。凝视着陌生女人恳切的脸。
  “哎,当然可以。”
  可是,说话的时候,她却把不安的目光从她肩上投过去。
  “我叫莎拉·金。”对方继续说。
  “呵,真的?”
  “白英敦太太,我要说些奇怪的话给你听。最近一个晚上,我曾跟你的小姑长谈。”
  一道阴影似乎霎时扰乱了奈汀·白英敦平静的表情。
  “跟吉奈芙拉?”
  “不是,不是吉奈芙拉——是跟卡萝。”
  “哦,跟卡萝?”
  奈汀好像很高兴,却又非常惊讶。
  “怎么可能呢?”
  莎拉说:
  “她到我房间来——半夜。”
  莎拉看到奈汀白额上的眉毛微微上扬。她以稍微困惑的口吻加了一句:“你大概觉得奇怪吧?”
  “不。”奈汀说。“很好,卡萝有可以谈天的朋友,真高兴。”
  “我们很合得来。”莎拉谨慎地挑选字句。“当时,我们还约定第二天晚上再见面。”
  “哦?”
  “可是,卡萝没有来。”
  “她没去?”
  奈汀的声音很冷静慎重。她的表情太平静了,不能告诉莎拉什么。
  “是的。昨天看到她从饭店大厅走过去。我跟她讲话,她没有回音,只望了我一眼,就转身急急走开。”
  “原来如此。”
  谈话中断了。莎拉很难谈下去。可是,不一会儿,奈汀说:
  “真对不起。卡萝有点怯懦。”
  又沉默了。莎拉紧握双手,鼓起了勇气。
  “我是一个学医的人,我觉得你那小姑远离世人并不好。”
  奈汀慎重地望着莎拉。她说:“你是医师?那就不同了。”
  “你懂得我意思吗?”莎拉催促。
  奈汀垂首沉思。
  “当然你说的没错。”半晌后,她回答。“可是,那很难。我婆婆身体不好,不喜欢外人加入她的家庭,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病态的习性。”
  莎拉反驳道:
  “但是,卡萝已经长大了。”
  奈汀摇摇头。
  “不,只是身体长大,心智上并没长大,你跟她谈过话,我想你已注意到。一有突发事情,她就会混乱得像个孩子。”
  “这么说,以前发生过什么呢?她才这么害怕?”
  “我想,婆婆一定交代卡萝,不能和你来往。”
  “卡萝会听从?”
  奈汀静静地说:
  “你真以为她会做出什么来吗?”
  两人的眼睛相遇。莎拉觉得,在这平凡语辞的面具下,她们已互相了解。她觉得奈汀已了解情况,但她不准备再讨论下去。
  莎拉觉得气沮。那晚似乎已获得一半的胜利。她想利用秘密会面的方法鼓起卡萝的反抗精神;雷蒙也一样(老实说,雷蒙一直盘踞在她心里……)。但是,在序幕战中,她就被那双目闪着邪光、丑陋松弛的肉块打败了。卡萝毫不抵抗地被掳而去。
  “真是疯了!”莎拉喊叫。
  奈汀没有回答。在她的沉默中,仿佛有双冰冷的手抵在莎拉心上,让她惊醒。她想:“这女人比我更知道一切都已绝望。她一直都生活其中啊!”
  电梯的门打开了,白英敦老太太走出来。倚着手杖,雷蒙从旁扶住。
  莎拉吃了一惊。老妇人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到奈汀,再转回去。她对那眼中漂浮的厌恶甚至憎恨,已经有了准备,但她不愿看到老妇人的胜利和充满敌意的喜悦。莎拉转身离去。奈汀前行,加入两人中。
  “你在这里啊,奈汀。”白英敦太太说。“起程前,我要在这儿休息一下。”
  他们扶她坐在高背椅上。奈汀坐在她旁边。
  “跟你说话的是谁?”
  “金小姐。”
  “啊,就是那晚跟雷蒙讲话的女孩?雷,你怎么不去跟她聊聊?她还在那边的写字桌哪。”
  老妇人回视雷蒙,嘴巴扭曲,浮现出满含恶意的微笑。雷蒙满脸泛红。他背转脸,嘀咕着。
  “你说什么?孩子。”
  “我不想跟她说话。”
  “那自然。你不会想跟她说话的。不管你多想,你也不能跟她说话。”
  她突然咳嗽,气喘般的咳嗽。
  “这次旅行很有意思,奈汀。”她说。“不管有什么事,我也不要失去这难得的乐趣。”
  “是的。”奈汀的声音毫无感情。
  “雷。”
  “是。”
  “从那边角落的桌上拿张便条纸给我。”
  雷蒙遵命去拿。奈汀抬头望着老妇人,不是望着年轻的雷蒙。白英敦老太太身体前屈,高兴得鼓胀了鼻孔。雷蒙从莎拉近旁走过去。她仰起脸,脸上猛然浮现出希望的神情;但是,在雷蒙经过身旁从箱里取出便条纸走回来的时刻,立刻消失了。
  走回来后,他脸上沁着小小的汗珠,苍白如死。
  白英敦太太凝望着他的脸,轻声低语:“嗯……”
  她随即发觉奈汀望着自己。奈汀眸中含着怒气,也表现出她的活力。
  “柯普先生,今早到哪里去了?”她说。
  奈汀垂下双眸,以平静的声调问道:
  “我不知道。今早还没见过他。”
  “我很喜欢他。”白英敦太太说。“非常喜欢。跟他见多少次面都可以,你不反对吧?”
  “是的。”奈汀回答。“我也喜欢他。”
  “雷诺克斯近来怎么样?不喜欢开口说话,茫茫然的。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不会有这种事。”
  “真奇怪,世上竟有许多不相投合的夫妻。也许待在你自己的家,你会觉得比较快乐吧?”
  奈汀没有回答。
  “对不对,你说?”
  奈汀摇摇头,微笑说:“这样,我想妈妈你会不快乐。”
  白英敦太太眼帘动了一动。她以怨恨的尖锐声说:
  “你怎么老是反抗我,奈汀。”
  少妇平静地回答:
  “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妇人握着手杖,脸色似乎变得更苍白。
  “我忘了药水,帮我拿来,好不好,奈汀?”
  “知道了。”
  奈汀站起来,经过休息室,向电梯间走去。白英敦太太凝望着她的背影,雷蒙目现忧愁之色,沉坐椅上。
  奈汀登上二楼,经由走廊走进套房的起居间。雷诺克斯坐在窗边,手上拿着书,但没有看。奈汀进来时,他起身说:
  “什么事,奈汀?”
  “来拿妈妈的药水,她忘了带去。”
  她走进白英敦太太的卧室。从洗脸台下的瓶子里,取出服一次的分量,放进小茶杯,注满了水。刚要走过起居间时,突然停下:“雷诺克斯!”
  隔了好一阵子,他才回答;仿佛她的呼唤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去。
  他说:“哎,什么事?”
  她轻轻把手上的杯子放在桌上,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雷诺克斯,看看那阳光,窗子那边的。看看那活生生的世界。好美。我们要活在那世界里,不只是从窗口外望。”
  半晌后,他才说:“啊,对不起,你想出去?”
  她回答得很快:
  “是的,很想出去,跟你一起,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在活生生的世界里,跟你一起生活。”
  他跌坐在椅子上。眼睛像被追逐者一样畏怯。
  “奈汀,我们必须这样吗?”
  “是的。下决心离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能够吗?我们没有钱。”
  “我们可以赚钱。”
  “怎么赚?我们什么都不懂。我又没有一技之长。几万人——连有资格、有技能的人都失业了。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的生活费由我赚取。”
  “你连护士的资格都还没得到。没希望,完全绝望了。”
  “不。我们现在的生活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绝望的。”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妈妈对我们很好,给我们豪华的生活。”
  “可是,没有自由。雷诺克斯,振作起来。从现在——从今天起——跟我走!”
  “奈汀,你疯了。”
  “没有,我很清醒,绝对完全清醒。我要跟你在太阳光之下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在那老太婆的阴影下窒息而死。她是一个独裁者,以让你不幸福为乐。”
  “妈妈也许有点独裁——”
  “你的妈妈疯了!她不正常!”
  他平静地回答:
  “那不是真的。她有工作的好才干。”
  “也许。”
  “奈汀,她不会活得太久了。已经六十几,身体又不好。她死了,父亲的遗产,我们平均分配。你记得,她曾读遗嘱给我们听吧?”
  “她死的时候,”奈汀说,“也许已经太迟了。”
  “太迟?”
  “我是说,为了幸福,已经太迟了。”
  雷诺克斯低声说:“为了幸福,已经太迟。”他猛然浑身颤栗。奈汀靠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
  “雷诺克斯,我爱你。这是我和你母亲之战,你站在哪一边?”
  “你这一边,你这一边!”
  “如果这样,请你照我的要求做。”
  “这是不可能的!”
  “不,不是不可能。雷诺克斯,我们可能有孩子了!”
  “妈妈也要我们有孩子,她说过。”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在你成长的温室中把孩子带大。你妈妈也许可以控制你,但控制不了我。”
  雷诺克斯说:
  “你常让妈妈生气,实在不好。”
  “她因为不能控制我的心,指挥我的思想,才生气!”
  “我知道你对她一直亲切有礼。你实在了不起。你对我太好了。老早就这样。当初你答应跟我结婚,我简直不敢相信,像做梦一样。”
  奈汀静静地说:
  “我跟你结婚,就是错误。”
  雷诺克斯绝望地说:
  “是的,你错了。”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那时,如果我离开你那个家,要求你跟我走,你一定会答应的。不错,你一定会答应……我真不够聪明,还不能了解你母亲,也没看透她的真意。”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不愿意离开?对,我不能强迫你。不过,我可以自由离去!我想,我会走……”
  他用难以相信的目光望着她。
  他那沉淀的思绪似乎加快了。他第一次迅速回答,口吃地说: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妈妈——绝对不会答应。”
  “她阻止不了我。”
  “你一点钱也没有。”
  “我可以借、讨、偷啊。雷诺克斯,你妈妈管不了我!我要走,要留,全看我自己的意思。这种生活,我受够了!”
  “奈汀,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她浮现出迷人般的表情,沉思似地凝视着他。
  “别离开我,奈汀。”
  他像小孩子似地叫喊。
  他背开脸,所以他没看到她眼中突然涌起的痛苦。
  她跪在他旁边。
  “那么,跟我走,跟我走!你能够。只要你愿意,你做得到!”
  他畏缩地离开她。
  “不能!我不能!啊,天呀,救救我。我做不来,我没有这个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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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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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拉不知道卡萝·白英敦当晚会不会守约来找她。
  老实说,她很怀疑。卡萝今晨说出了自己一大半的秘密,恐怕会因此造成强烈的反应。
  但她仍穿着蓝绸化妆衣,拿出小酒精灯烧开水,准备迎接卡萝。
  过了一点,她想卡萝不会来了,准备就寝。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她打开门,让卡萝进来,随即关上门。
  卡萝喘着气说道:
  “我想你大概已经休息……”
  莎拉装出慎重轻松的态度说:“不,正在等你。喝点茶吧,是道地的中国茶。”
  她倒茶给卡萝。卡萝慌慌张张,不能镇静。她开始啜茶吃饼干,慢慢恢复了平静。
  “这样也很快乐吧。”莎拉微笑说。
  卡萝看来有点惊讶。
  “是的。”她怀疑地说,“也许是的。”
  “就像我们在学校举行的午夜宴会。”莎拉说,“你没上学吧?”
  卡萝摇首:
  “是的,不曾离开过家。我们有家庭教师,不同的家庭教师。”
  “你根本没出去过?”
  “是的,一直都住在同一幢房子里。这次到国外旅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莎拉若无其事地说:
  “那一定是很大的冒险?”
  “是的,简直像梦一样。”
  “你的继母,白英敦太太为什么想到外国旅行?”
  一谈到白英敦太太,卡萝就显得畏怯。莎拉说得很快:
  “我想当医生,刚得医学士学位。因此,你的母亲——不如说是继母——是个病例,很引起我的兴趣,她显然是个病人。”
  卡萝瞠目以视,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莎拉故意这样说。她知道,白英敦太太在家里已是一个具有魔力的可怕偶像。破坏这偶像,是莎拉的计划。
  她说:“其实有一种疾病是发自不正常的权力欲。染上这个病,就变得极其独裁,任何事都要按照自己意思去做,所以是一种很难应付的疾病。”
  卡萝放下杯子。
  “呵。”她喊道。“能跟你谈谈,真高兴。其实,我和雷都越来越觉得奇怪,做事都戒慎戒慎。”
  “跟外面的人谈话,是件很好的事。”莎拉说。“只待在家里,容易紧张。”
  随后她又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要是不快乐,难道不曾想到要离开家吗?”
  卡萝吓得张大双眸。
  “呵,不。我们怎么能够?我的意思是说,妈妈不会答应。”
  “可是,她阻止不了你啊。”莎拉温和地说。“你已经长大了。”
  “我二十三岁。”
  “真的!”
  “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到哪里去,做什么好呢?”
  她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根本没有钱。”她说。
  “没有可投奔的朋友?”
  “朋友?”卡萝摇摇头。“没有,我们谁也不认识。”
  “你们没有一个想离开家吗?”
  “是的。这是不可能的。”
  莎拉改变话题。她觉得这女孩好可怜。
  “你喜欢继母?”
  卡萝缓缓摇首,以低沉畏惧的声音说:
  “我恨她。雷也一样。我们——我们希望她早死。”
  莎拉又改变话题。
  “告诉我你哥哥的事。”
  “雷诺克斯吗?我不知道雷诺克斯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现在几乎从不开口说话,好像在做白日梦。奈汀非常担心。”
  “你喜欢你的嫂嫂?”
  “是的。奈汀跟哥哥不同,非常亲切。她真不幸。”
  “因为雷诺克斯?”
  “是的。”
  “结婚多久啦?”
  “四年。”
  “两人一直都住在家里?”
  “哎。”
  “你嫂嫂喜欢待在家里?”
  “不。”
  沉默半晌后,卡萝又说:
  “大约四年前,曾经大闹过一次。我告诉你,我们没有一个可以走出门外,但可以到庭院去,我的意思是说,不能从庭院走到外面。可是,一天晚上,雷诺克斯到外头去。他到‘春泉’去——那儿举行舞会。妈妈发现后,大为愤怒。好可怕哦。从那以后,妈妈就请奈汀到家里来住。奈汀是父亲的远亲,家里很穷,正在医院做见习护士。她到家里跟我们住了一个月。有外人来住在家里,真是高兴极了。不久,她和雷诺克斯好起来了,妈妈要他们早日结婚,跟大家住在一起。”
  “奈汀也乐意这样吗?”
  卡萝猜疑一下:
  “好像不太乐意,不过也没反对。后来,她很想离开家——当然跟雷诺克斯一起。”
  “但是,到底还是没有离开?”
  “是的,妈妈不肯答应。”
  卡萝停了一停,又说:
  “从那以后,妈妈就不喜欢奈汀。奈汀也变了。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帮助吉妮,妈妈很不喜欢。”
  “吉妮是你妹妹?”
  “是的,真名叫吉奈芙拉。”
  “她也不幸福?”
  卡萝含混地摇摇头。
  “吉妮最近很怪。我完全不能了解她。吉妮身体瘦弱,神经质。妈妈常为她大惊小怪,更使她越来越畏缩。最近,吉妮更奇怪了。我常常被她吓住。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看过医生没有?”
  “没有。奈汀要她去看医生,妈妈不答应。吉妮歇斯底里地,哭闹着说不要去看医生。我真为她担心。”
  卡萝突然站起来。
  “我必须告辞了。谢谢你请我来聊天。你一定觉得我们是很奇怪的家庭吧。”
  “不,每个人都有他奇怪的一面。”莎拉轻声回答。“请随时再来。方便的话,也带你哥哥来。”
  “真的行吗?”
  “真的。我们来拟定些秘密计划。希望你能见见我的朋友——杰拉尔博士。”
  卡萝双颊泛红:
  “哇,真好,但愿别让妈妈发现。”
  莎拉压抑了反驳的冲动,说道:“她怎么会发现!晚安,明天晚上这个时刻,行吗?”
  “好。不过,我们可能后天就要启程了。”
  “那我们明天一定要再见面。”
  “谢谢。”
  卡萝走出房间,蹑足从走廊行去。她的房间在二楼。她走到房间,打开门的刹那,不禁愣在门槛上。
  白英敦太太穿着深红毛呢化妆衣,坐在暖炉旁的安乐椅上,卡萝唇上溜出一声轻喊:“啊!”
  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吃人似地倾注在卡萝身上。
  “到哪里去,卡萝?”
  “我……我……”
  “到哪里去?”
  平静的嘶哑声带着一股威吓气息,使卡萝的心直落到莫名的恐惧中。
  “去看金小姐——莎拉·金。”
  “就是那晚跟雷蒙讲话的女孩?”
  “是的。”
  “你还答应去看她?”
  卡萝的嘴唇动着没发出声音。她点点头。恐惧——恐惧的眩人波涛涌了过来。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不能去,知道吗?”
  “是的,妈妈。”
  “一定噢?”
  “是。”
  白英敦太太努力想站起来。卡萝反射似地趋前帮助她。白英敦太太用手杖支撑着身体,慢慢走过房间。在过道上停住,回首望着怯怯的女儿。
  “不能再跟那个金小姐来往,知道吗?”
  “是。”
  “复诵一次!”
  “我不再跟金小姐来往。”
  白英敦太太走出房间,开了门。
  卡萝用僵硬的脚在寝室行走,茫茫然,全身如木,不断作呕。她投身床上,突然暴风雨似地哭起来。
  刚才她觉得眼前猛然灿开了一条街景,有太阳、树木、鲜花的街景……
  可是,现在,漆黑的墙壁又围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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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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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拉·金站在哈拉梅西·雪立夫寺院之内。背后有石圆顶;喷水池的水声轻柔。一些小观光团体走过去,并没有破坏东方的和谐气氛。
  “从前,有个吉普赛人在这岩石的山顶造脱谷场,大卫王用六百雪克尔金币买下来做圣地,这故事实在奇怪。”她想。现在,这儿是世界各国观光客群集之地……
  她回首观看现在盘踞了圣地的清真寺。她想,所罗门神殿大概只有它一半的美。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小群人从清真寺中走出来。一个能言善道的向导陪着白英敦一家人。白英敦老太太由雷诺克斯和雷蒙两旁搀扶。奈汀和柯普先生跟在后面,卡萝看到了莎拉。
  卡萝犹疑了一下,很快就下定决心,改变方向,蹑足从寺院的庭院跑过来。
  “对不起。”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呵,什么事?”莎拉说。
  卡萝浑身颤粟,脸色苍白。
  “我——我哥哥的事。昨晚你跟哥哥说话,你一定以为我哥哥很没礼貌,那不是哥哥的本意。他不得不这样,真的。”
  莎拉觉得整个局面显得很滑稽。一切都违反她傲慢高雅的品位。这个陌生女该为什么要突然跑过来,为她无礼的哥哥道歉呢?
  冷淡的回答刚要从口中溜出来,她的心意突然改变了。
  她觉得有点不寻常。这女孩非常认真。那些使莎拉选择医师生涯的内在愿望,已在这女孩的紧迫需求中起了反应。她的本能知道已发生了某种险恶的情况。
  她鼓励着说:
  “你要告诉我原因?”
  “哥哥在那班火车上跟你谈过话吧?”卡萝说。
  莎拉颔首:“唉,是我向他说话。”
  “当然是这样。可是,昨晚,雷很害怕——”她停止不说。
  “很害怕?”
  卡萝苍白的脸变得赤红。
  “我知道,说来一定荒谬绝伦。其实,我妈妈——她,她身体不好,不喜欢我们在外交朋友。可是,雷,很想跟你做朋友。”
  莎拉开始引起兴致。她还没开口,卡萝又说了下去。
  “你也许会觉得我这些话很滑稽。我家是个很古怪的家庭。”她迅速看了一下四周,眼神畏缩。
  “我不能再停留。”她放低声音。“我不在,大家会担心。”
  莎拉下了决心。
  “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想谈话。我们可以一道走回去。”
  “不,不行。”她畏缩。“我不能这样。”
  “为什么?”
  “不行。妈妈一定——一定——”
  莎拉平静而清晰地说道:
  “我知道,有些父母有时很难了解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所以一直想让孩子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不能老是遵从这种父母的吩咐啊!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权利。”
  卡萝低声说:“你不了解,完全不了解……”
  她焦躁地搓着手。
  莎拉继续说:
  “有时因为害怕发生争吵才屈服。争吵很不愉快,不过我觉得行动的自由还是值得奋斗争取的。”
  “自由?”卡萝凝视她。“我们谁都没有自由,以后也不会有。”
  “胡说!”莎拉大喊。
  卡萝弯身把手放在她胳臂上。
  “听我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母亲——其实是我继母——结婚前是监狱的女看守。我父亲做过监狱长,后来娶了她。当时的情形一直延续到现在。对我们来说,她仍然是女看守。我们的生活就跟在监狱一样!”
  她神经质地看看四周。
  “他们在找我了。我——我非走不可。”
  她正想跑开,莎拉抓住了她的手臂。
  “等一等。我们必须再见面,谈谈。”
  “不行。我不能。”
  “不,你可以。”莎拉命令式地说。“大家睡了以后,到我房间来。三一九室。别忘记,是三一九室。”
  她放开手,卡萝赶去找她家人。
  莎拉茫然望着她的背影。不久之后,突然发觉杰拉尔博士站在身旁。
  “早,金小姐。你跟卡萝·白英敦小姐说话?”
  “是的。好奇怪的故事啊。”
  她扼要重述和卡萝的对话。
  杰拉尔注意到其中一点:
  “她是监狱的女看守?这也许很有意义。”
  莎拉说:
  “你的意思是说,那是她独裁的原因?是她以前的职业习惯?”
  杰拉尔摇摇头。
  “不,那是从错误的角度看问题。老实说,她的内心潜藏着一种胁迫观念:她是女看守,并不一定喜欢独裁;倒不如说因为她喜欢独裁,才做了女看守。依我推测,她有一种潜藏的需求,那就是想拥有支配他人的权力。这种需求让她选择了那个职业。”
  他的表情非常严肃。
  “潜意识隐含着种种奇异之事。权力欲、虐待欲或破坏欲——这一切都继承了我们过去的种族记忆。虐待行为和性变态也包括在内。只是我们紧紧关闭这道门,并在意识世界中否定这些。但它们有时非常强烈。”
  莎拉浑身发抖:“我知道。”
  杰拉尔继续说:
  “这些,目前在我们周边也可以见到。各种政治信念,各国采取的行动。人道主义、同情、友爱的反动都是。教条和主义有时看来很不错,会演变为开明的制度和满怀善意的统治。可是,一旦用权力强制,那就成了虐待与恐怖的基础。现在,他们——这些暴力的使徒——想打开门,想解放太古洪荒以来的野蛮性,想为享受虐待行为的喜悦而解放!人是可以保持微妙均衡的动物。人最优先的条件就是生存。进步得太快,就跟落伍一样,是致命的。总之,人必须活下去!人也许必须维持一些太古的蛮性,但决不能把它神圣化!”
  隔了一会儿,莎拉说:
  “白英敦太太有虐待狂?”
  “也许吧。给别人痛苦——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痛苦——她会觉得快乐。那是颇少见的例子,也很难对付。她不仅喜欢支配别人,也喜欢让他们痛苦。”
  “真野蛮!”莎拉说。
  杰拉尔告诉她和杰佛逊·柯普谈话的内容。
  “他完全不知道情形会变成什么样吧?”她沉思地说。
  “他不会知道。他不是心理学家。”
  “说的也是。他没有我们这种令人厌恶的探讨精神!”
  “不错。他只有诚正、感伤、极普通的美国心灵。他相信善甚于恶。他感觉到白英敦家气氛不对,但他不认为白英敦太太对孩子有害,只觉得她的爱有问题。”
  “那对她来说倒是好事。”
  “大概吧。”
  莎拉焦躁地说: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逃出去?他们做得到啊。”
  杰拉尔摇头:
  “不,你错了。他们做不到。你看过以前常做的公鸡实验吗?在地板上用粉笔画一条线,然后把公鸡的嘴压在这线上,公鸡就以为自己被绑在那里,抬不起头来。那些不幸的人也一样。打从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控制了他们,而且是心智上的控制。也就是说,她向他们施了催眠术,让他们相信:他们不能反抗她。很多人认为这是胡说。你大概能够了解吧。他们已被迫相信:必须绝对服从她。长期待在监狱里,即使把门打开了,他们也不会发觉!至少他们之中,已经有一个人认为,不再需要自由!他们全都害怕自由。”
  莎拉问到了实际的问题。
  “她死了以后,会怎么样?”
  杰拉尔耸耸肩。
  “那要看她是不是早死。要是现在死了,我想还不太迟。那男孩和女孩还年轻,富于感性,大概会成为正常的人。可是,雷诺克斯已经相当严重了。依我看,他已毫无希望,会像野兽那样忍耐着痛苦活下去。”
  莎拉忍不住说道:
  “他的太太总该有所作为吧!她应该帮助他啊。”
  “我怀疑。她曾经尝试,失败了。”
  “你认为她也中了咒语?”
  杰拉尔摇头:
  “不,那老太太似乎还没控制到她。所以她非常恨那老太太。你看她的眼睛!”
  莎拉皱眉:
  “我真不懂。她知道事情已演变成什么样子了吧?”
  “我想她一定在拟定什么周详的计划?”
  “要是我,就把那老太太杀了!放砒霜在早茶里。”
  接着她突然问:
  “那最小的女孩如何?那个红发女孩?”
  杰拉尔锁眉:
  “不知道。总觉得有些奇怪。吉奈芙拉·白英敦是老太太的亲生女儿。”
  “唉。亲生女儿总会有点不同吧,难道不是?”
  杰拉尔缓缓答道:
  “为权力欲或嗜虐欲所缠的人,我想不会选择对象,即使对方是骨肉至亲。”
  他沉默半晌后,问道:
  “你是基督徒吗?小姐。”
  莎拉边想边说:
  “这个嘛,以前我认为我什么都不信。现在,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所有教堂、教派以及不断进行无聊论战的教会,都能一扫而光”——她装出粗野的姿态——“这样我就可以清楚看到骑驴进入耶路撒冷的基督,我也许会信仰他。”
  杰拉尔博士静静说道:
  “我至少相信基督教教义之一——身居贱位而知心安。我是医生,所以我知道,野心——成功欲与权力欲——都与人类灵魂的最大疾病有关。即使欲望得以满足,结果也只会带来傲慢、暴虐和无法餍足。而且,如果那教义被否定——呵,如果它被否定——所有的精神病院应该站出来,公布他们的证据!这些病院会挤满了人,他们不能忍受平凡、无名与无力,他们会为自己辟出一条逃避现实之路,以便永远与人生绝缘。”
  莎拉突然说道:
  “真可惜,那白英敦老太太不在精神病院里。”
  杰拉尔摇摇头:
  “不,她不是落伍者的一群,可以说更坏,她成功了!她已实现自己的梦想。”
  莎拉浑身颤抖,然后愤然叫道:“这种事不能再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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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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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秘密的想象中竟有人插了进来,倒很好玩。
  一个男人走进休息室,看到白英敦一家,立刻向他们走去。
  他是一个普普通通快活的中年美国人。服饰整齐,长脸上胡子刮得精光。他以单调、缓慢的快活语调说:
  “找你们找得好久。”
  他跟白英敦全家人一一握手。
  “身体如何,白英敦太太?旅游不累吧?”
  老太太声音嘶哑,但很高雅地回道:“谢谢。你知道,我的身体并不好……”
  “哎呀,的确很不好。”
  “不过,也不会更坏。”白英敦太太现出阴沉的微笑,又加上一句:“奈汀会好好照顾我,对不对,奈汀?”
  “是的,我会尽最大的力量。”她的声调毫无感情。
  “不错,你一定会。”这陌生人正经地说:“雷诺克斯,你觉得大卫王城如何?”
  “呵,我不知道。”雷诺克斯毫无兴趣地回答。
  “想必一定很失望,对不对?我起先也是这样。你大概没有到处参观吧?”
  卡萝·白英敦说:
  “因为母亲,不能这样。”
  白英敦太太解释:
  “我一天只能参观两个小时。”
  陌生人亲切地说:
  “你能这样参观,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白英敦太太以嘶哑的声音缓缓地笑了,一种满足的笑声。“我不会因为身体而屈服!重要的还是心灵!对,是心灵……”
  她停止不说。杰拉尔博士看见雷蒙·白英敦神经质地开口问道:
  “柯普先生,你看过哭墙吗?”
  “是的,去过。一到这里,我就先去参观。我想花两三天的工夫先观光耶路撒冷,然后打算请旅行社帮我拟定旅行计划,准备参观巴勒斯坦所有的圣地——伯利恒、拿撒勒、提比里亚和加利利海。我想那一定是很美的旅行;此外还有耶拉西,那儿有引人的古罗马遗迹。然后一定要去看看培特拉的红蔷薇城——这是最叫人惊奇的自然景观,据说是奇景呢。但是,往返最少也要整整一个星期。”
  卡萝说:
  “我也想去看看,真棒!”
  “的确有一看的价值——呵,当然有。”柯普先生停了一下,把迟疑的目光投向白英敦太太之后,仿佛怕被窃听的法国人知道一样,以含混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怎么样,有没有人要跟我一起去旅行?白英敦太太,你当然没法子去。你家的人总得留几个人下来陪你,如果分成两组,就……”
  他停下不说。杰拉尔博士听到老太太编织针碰触的声音。接着,她说道:“我们不会分开行动。我们一家人都很友好,要在一起。”她抬起头。“孩子,你们说对不对?”
  她的声音含着一股奇异的音调。大家随即回答:“是的,妈。”——“嗯。是这样。”——“是的,当然。”
  白英敦太太又浮现出那奇妙的微笑。“看,他们都不愿意离开我。奈汀,你呢?你没说话。”
  “雷诺克斯不去,我也不去。”
  白英敦太太缓缓回头望着儿子。
  “雷诺克斯,怎么样?你和奈汀怎么不去?她好像很想去。”
  他吓了一跳,抬起脸。
  “不,我——我想还是跟大家一起留在这里比较好。”
  柯普先生有礼地说:
  “不错,你们真是很亲密的一家人!”可是,这有礼的语音中却含有一丝虚伪。
  “我们不想跟别人交往。”白英敦太太说。她开始卷毛线。
  “喂,雷蒙,刚才跟你说话的女孩是谁?”
  雷蒙吃了一惊,满脸通红,随即变白。
  “我不知道她名字,她——她昨晚跟我们坐同一班火车。”
  白英敦太太慢慢从椅上站起来。
  “我想不必跟她太接近。”
  奈汀起身,伸手扶着努力想从椅上站起来的老妇人。她那职业性的灵巧颇引起杰拉尔博士注意。
  “是休息的时候啦。”白英敦太太说。“晚安,柯普先生。”
  “晚安,白英敦太太。晚安,雷诺克斯太太。”
  他们排成一列离去。这一群中的年轻人似乎没有一个愿意落后。
  柯普先生独个儿留下来,目送他们。脸上浮起怪异的表情。
  杰拉尔博士由过去的经验知道美国人都很亲切友善。他们没有英国旅客的猜忌心。所以,像杰拉尔博士这样圆滑的人,要跟柯普先生认识,不会太难。这美国人孤伶伶的,而且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为人友善。杰拉尔博士拿出名片递给他。
  杰佛逊·柯普先生看了名片上的名字,颇为感动。
  “呵,是杰拉尔博士。不错,你最近到过美国。”
  “是去年秋天,在哈佛讲学。”
  “当然,杰拉尔博土是学术界的名人。在巴黎,你是你专行中最伟大的权威人物。”
  “哪里,你太客气了”
  “真是幸会。其实,现在耶路撒冷有好几位著名人物。你,还有威尔登爵士、财务官加布利尔·斯坦因包莫爵士、英国考古学权威曼德斯·史东爵士,以及英国政界知名的威瑟伦爵士夫人、比利时的名探赫邱里·白罗。”
  “赫邱里·白罗?他在这里?”
  “这儿的地方报登出了他最近抵达耶路撒冷的消息。全世界的名人夫妇现在似乎都住在所罗门饭店。这里确是很豪华的饭店,装璜优雅。”
  柯普先生似乎很快乐。杰拉尔博士也很能随机应变,表示好感。因此没多久两人就热络地一起到酒吧去。
  喝了两杯威士忌苏打,杰拉尔博士说:
  “刚才你跟他们说话的那一家人,是不是典型的美国家庭?”
  杰佛逊·柯普一面啜饮威士忌苏打,一面想,然后说道:
  “不,我想并不是典型的。”
  “不是?是非常和睦的家庭呀。”
  柯普先生缓缓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很照料那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就这点来说,可以说很和睦。她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老太太。”
  “不错。”
  稍微用话一套,柯普先生就热切地说起来。“其实,那家庭最近很令人担心。如果不嫌烦,我很乐意告诉你。也许你会觉得很无聊。”
  杰拉尔博士催他说。杰佛逊·柯普先生胡子刮得光光爽朗的脸上,皱起困惑的纹路,然后慢慢开始叙述。
  “老实说,现在正有一件事困扰着我。那白英敦太太是我的老朋友——不是老的那一位,是年轻的那位,也就是雷诺克斯·白英敦太太。”
  “啊,就是那个非常漂亮的黑发妇人?”
  “是的。她叫奈汀。奈汀·白英敦性情非常温柔。她结婚前,我就认识了。她在医院努力学习做个好护士。后来,请假到白英敦家,跟他们一起生活,最后和雷诺克斯结了婚。”
  “真的?”
  杰佛逊·柯普先生啜一口威士忌苏打,继续说:
  “白英敦家的历史要我说一下吗,杰拉尔博士?”
  “呵,请说,我很感兴趣。”
  “已故的艾摩·白英敦是个很有名气的人,人品也极为吸引人。第一个太太很早去世,他又结了一次婚。第一个太太去世时,卡萝和雷蒙刚会走路。据说,第二个太太跟他结婚时,年纪已不小,相当漂亮。但从现在的样子看来,却看不出以前是个美人。不过,这是从可靠的消息听来的。总之,她的丈夫非常疼爱她,什么事都交给她。去世前几年,他已躺在病床上,她便主宰了一切。她非常能干,很懂实务,也是一个非常有良心的女人。艾摩死后,她倾心养育孩子。孩子中也有她亲生的——就是那个金红头发、身体瘦弱、美丽的吉奈芙拉。就像刚才所说那样,她为自己家人献身,跟世人毫无来往。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可真不觉得有什么好感动的。”
  “我同意。那对心智的发展危害最大。”
  “完全正确。白英敦太太让孩子与世人隔绝,完全不跟外界来往。结果,孩子们成长了,却都很神经质。他们都非常怯懦,不敢跟陌生人交朋友。实在很糟。”
  “的确非常糟糕。”
  “我想她并没有恶意。只是她爱得过度了。”
  “他们只生活在家里?”杰拉尔博士问。
  “是的。”
  “儿子们都不工作?”
  “嗯,是的。艾摩·白英敦很富有。为了让白英敦太太一生过得舒服,他把所有遗产全留给她——据说,那是用来抚养家人的。”
  “这么说,他们在经济上都要仰赖她了。”
  “是的。而且,她尽可能让孩子留在家里,不让他们出外寻找工作。有很多钱,这样也许不坏。他们也不需要找工作。可是,我觉得工作才是男人的强壮剂。他们没有任何娱乐嗜好,不打高尔夫,也不参加地方的俱乐部;不去跳舞,也不跟别的年轻人游玩。他们住在乡下的大房子里,几英里内都没有人烟。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这是好办法。”
  “我同意。”杰拉尔博士说。
  “那家子人没有一个有社会感。协同精神完全缺乏。他们也许有和乐的家庭,彼此却互相束缚。”
  “没有人想离开吗?”
  “不曾听说过。他们只坐在一起。”
  “你认为那是他们自己不好,还是该归咎于白英敦太太?”
  杰佛逊·柯普心神不定地调整坐姿。
  “我想她多少要负点责任。她养育孩子的方法有问题。孩子方面,长大后也应该从这束缚里自行解脱,总不能一直离不开妈妈,应该选择独立之道。”
  杰拉尔博士沉思地说:
  “但是,这也许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要阻止树木成长,有好几种方法。”
  柯普先生瞪目以视。
  “他们都很健康啊,杰拉尔博士。”
  “不,精神已跟肉体一样受到成长的阻碍,被扭曲了。”
  “他们心智都很优秀。”
  杰拉尔叹口气。
  杰佛逊继续说:
  “不,依我看,人都能把自己的命运控制在自己手里。相信自己的人,会自我创造,会在自己的生涯中创出价值来,决不会袖手茫然而坐。这种人,女人决不会倾心相向。”
  杰拉尔仔细望了他一会儿,才说道:
  “你是说雷诺克斯·白英敦?”
  “是的。我想的也是雷诺克斯。雷蒙还太年轻。雷诺克斯已经三十岁了。他早已到应该有所表现的年纪。”
  “对他太太来说,那也许是很艰辛的生活。”
  “当然,对她是很艰辛的生活,奈汀是个好女孩。我非常喜欢她。她决不会抱怨,但也不幸福。不如说她已落入不幸的深渊。”
  杰拉尔点点头。“是的,想必如此。”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却觉得她的忍耐也有限度,杰拉尔博士。如果我是奈汀,我一定会向雷诺克斯明说,要他尽可能挺身而出,否则——”
  “你是说,否则她应该舍他而去?”
  “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如果雷诺克斯不承认她所应得的评价,还会有他人承认的。”
  “譬如说——你就是?”
  美国人满脸通红,随即以天真的威严回视对方。
  “是的。”他说。“我一点不为自己对她所怀的感情觉得羞耻。我尊敬她,由内心爱她。只要她幸福,我就满足了。如果她跟雷诺克斯过得幸福,我也乐于引退,从舞台上消失。”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就因为并非如此,我才在等待机会!她若需要我,我立刻就去!”
  “你真是‘真正的骑士’。”杰拉尔低声说。
  “呃,什么?”
  “在今天,骑士道只活在美国啊。你不求报酬,能以为所爱女士服务而满足,真令人敬佩!你希望她做什么呢?”
  “她需要我时,我希望能够在她身旁,随时支援。”
  “请问,白英敦老太太对你的态度如何?”
  杰佛逊·柯普缓缓答道:
  “那老太太,我根本不了解,刚才说过,她不喜欢跟外面的人接触,只有对我不同,一直都很友善,把我看成她家人一样。”
  “这么说,她允许你和雷诺克斯来往?”
  “是的。”
  杰拉尔博士耸耸肩:“那倒真奇怪罗?”
  杰佛逊·柯普装模作样地回答:
  “我先告诉你,我们的友谊毫无不名誉之处,是纯柏拉图式的。”
  “这我知道,但是从白英敦太太的性格而言,她会鼓励这种友谊,不是很奇怪吗?柯普先生,其实我非常关心白英敦太太,我觉得她很有趣。”
  “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她有伟大的人格号召力——人品绝佳。刚才说过,艾摩·白英敦绝对相信她的判断。”
  “所以他才连孩子的经济都全部委托她。柯普先生,在我国,这是法律所不许的。”
  柯普先生站起来。
  “在美国,”他说。“我们是热烈信奉绝对自由的人。”
  杰拉尔博士也站起来。这些话并没有很令博士感动。他听过好几次不同国籍的人说这种话。自由只是某种民族才拥有的特质,这种妄想已在世界上扩大。
  杰拉尔博士比较聪慧。他知道,任何种族国家,任何个人,都不能说是自由。但他也知道,不自由的程度也有差别。他一面沉思,兴趣盎然地走回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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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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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莎拉离开休息室后,杰拉尔博士还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到桌子那边拿了最后一版的《晨报》,信步走向距离白英敦家人几码的椅子。他涌起了一股好奇。
  起初,他觉得很奇怪,那英国女孩为什么会关心这个美国家庭。于是,他断定那女孩只关心其中的一人。不久,他觉得这个家庭的确有些奇怪,颇引起这位科学家较深邃、没有偏见的兴致。他觉得其中含有纯心理学的重要问题。
  他藏在报纸背后,悄悄观察他们。他先看到那个引起英国女孩极度关心的年轻人。不错,他的个性确实能吸引她。莎拉·金有力量——她有均衡的神经、冷静的才智和坚强的意志。依杰拉尔博士判断,这年轻人,敏感,有强烈的感受性,腼腆而易于接受暗示。他又用医生的眼光注意到这年轻人目前正处于极度神经紧张状态。为什么呢?杰拉尔博士颇觉费解。这年轻人看来健康状态良好,理应享受旅游之乐,为什么会陷于神经衰弱的局面?
  博士移目注视其中的另一人。栗色头发的女孩想必是雷蒙的妹妹。他们属于同一血统,小骨架,容貌端庄,颇具贵族气;手形细瘦美丽,下巴线条高雅,脖子细长,连颈上头形也相同。这女孩举止也显得神经亢奋,双眸闪闪发光,内里却有深深的暗影,话说得太快,以致不时喘气。她似乎处处防备,时时紧张,所以不能宽心自适。
  “她也觉得恐惧。”杰拉尔博士诊断。“■,确实在担心害怕!”
  谈话声断续传来——是非常平凡的闲谈。
  “我们到所罗门的马厩去看看。”——“对妈妈太勉强了吧?”——“上午到哭墙去?”——“神殿,当然很好,他们都把这神殿称做奥玛的莫斯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当然要这样称呼,因为已经是回教徒的寺院了,雷诺克斯。”
  这是旅客之间很平常的对话。可是,杰拉尔博士总觉得这些话里含有一些装佯的味道。他们都戴了面具——面具背后隐藏着强劲的漩涡,深得不能溢出语言表面……
  他又从时报背后往外看。
  雷诺克斯?那是老大。同一家族的类似点也看得出来,但也有相当不同的一面。雷诺克斯并不是显得很恐惧。他也不这么神经质,杰拉尔博士判断。他虽然有点怪里怪气,但是完全没有另外两个人所显现的肉体紧张;舒畅散漫地坐着。杰拉尔博士想到医院病房里也有这种坐姿的病人。他想:
  “他已经非常疲倦——不错,因烦恼而疲倦,那眼神受伤的狗或生病的马——像野兽一样默默忍耐着痛苦。身体看来毫无毛病。可是,最近一定经历过很大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现在好像没有痛苦了——默默地忍耐——一定在等待致命的一击。怎样的一击呢?难道我想得太过分?不,他的确有所期待——似在等待末日的来临,就像癌症患者服下镇痛剂缓和一下痛苦,而后感谢地静等死神来临一样……”
  雷诺克斯·白英敦站起来,拾起老妇人掉落的毛线团。
  “妈,毛线团。”
  “谢谢。”
  那臃肿、面无表情的老妇人,在编织什么?粗厚的玩意儿。杰拉尔推测:“大概是为某贫民救济院编的手套吧?”接着,不禁为自己的幻想而苦笑。
  他转眼看最年轻、金红色头发的女孩。年纪约十七岁。就像大多数有金红头发的人那样,肌肤极美。虽然太瘦,脸庞却很美。她独个儿微笑着,向虚空微笑,有点儿奇妙,那微笑与所罗门饭店和耶路撒冷离得如此遥远。那是会让人想起什么的微笑。它使杰拉尔博士想起,像闪光一样,那奇妙神秘的微笑是从雅典阿克罗波利斯的处女嘴唇漾出来的,令人觉得遥不可攀,有点儿冷酷,但很美。那微笑的魔力、那优雅的沉静震撼了他的心。
  接着,看她的手,他吃了一惊。她双手放在桌下,别的家人看不见。从博士坐的地方看去,却看得清清楚楚。那双手在膝上把薄薄的丝帕撕成碎片。
  博士愣住了。那冷淡遥远的微笑——沉静的身体——还有那忙碌破坏的手……
  臃肿的老妇人发出气喘似的缓慢咳嗽声;随后又继续编织毛线。她说:
  “吉奈芙拉,你疲倦了,去休息吧。”
  那女孩吓了一跳。手指停止了机械式的动作。
  “妈,我不疲倦。”
  她的声音有如音乐,杰拉尔博士觉得很悦耳。音色像美丽的歌声,能化腐朽为神奇。
  “不,你疲倦了,我清楚得很。要不然,明天就不能出去参观啦。”
  “呃!我要去。没关系啦。”
  她的母亲以刺耳粗大的嘶哑声说:“不行,说不定会生病!”
  “没问题!不会生病!”她开始抖起来,抖得很厉害。
  一个柔和沉静的声音说:
  “我陪你上去,吉妮。”
  一个态度沉静的少妇站起来。有一双深沉灰色的大眼睛,黑发盘得整整齐齐。
  白英敦老太太说:
  “不行,让她一个人去。”
  女孩喊道:
  “我要奈汀一起去!”
  “当然陪你去。”少妇跨出了一步。
  老妇人说:
  “这孩子愿意一个人去——对不对,吉妮?”
  隔了一会儿,吉奈芙拉·白英敦猛然换成迟钝单调的声音回答:
  “是的,我一个人去。奈汀,谢谢你。”
  高挑的身影闪现出极其优美的动作,缓缓离去。
  杰拉尔博士放低报纸,仔细观察白英敦老太太。那望着女儿走出房间的胖脸,皱纹挤成一堆,展现出她特有的微笑。这微笑仿佛把那美丽神秘的微笑丑化了,也使刚才那女孩的脸变形了。
  过后,老妇人的眸光转向奈汀。奈汀刚刚坐下,她抬起脸,刚好和婆婆的眸光碰在一起。她从容不迫,毫不畏缩。老妇人的眸光中隐含敌意。
  杰拉尔博士想: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老暴君!”
  这时,老妇人的视线突然投向杰拉尔博士。他猛吸一口气,那眼睛细小、乌黑而浑浊,从中放射出一些东西——力量,明确的力量;充满妖气的恶毒波涛。杰拉尔博士对人格产生的力量颇有所知。因此,他立刻发觉她并不是反复无常、专制君主式的性格分裂者。她有明确的力量。杰拉尔博士在她眸光所含的敌意中感受到眼镜蛇的威吓力。白英敦老太太似已年老体衰,疾病缠身,但并非毫无力量。她知道力量的意义,度过有力量的一生,而且对自己的力量毫不怀疑。杰拉尔博士以前曾遇见一个女人,她跟老虎一起表演了非常惊险的技艺。凶猛的野兽分踞四方,而后表演卑鄙可耻的特技。这些猛兽的眼睛和肃杀的吼声显示出疯狂般的憎恨。但它们服从,怕得浑身颤栗。训虎人是年轻傲慢的黑发美女,但目光却与白英敦老太太相同。
  “对啦,是驯虎人!”杰拉尔博士自语。
  他现在已经了解这纯真家庭对话的暗流了。那是憎恨——激起漩涡的憎恨暗流。
  “听到我这么说,大多数人都会以为我多么荒谬、妄想吧!看来那是一个到巴勒斯坦观光、极其普通而圆满的美国家庭——我却编造了一个与他们有关的黑魔故事。”
  他接着很感兴趣地望着叫奈汀的沉静少妇。她左手戴着结婚戒指。他望她的时候,她不时把富有深意的眸光投向骨架柔软、一头金发的雷诺克斯。杰拉尔因此知道,他们是夫妇,但是她的眸光与其说是做妻子的,倒不如说是做母亲的——维护他、担心他的母亲眼神。杰拉尔博士知道,在这群人之中,只有奈汀·白英敦不受她婆婆影响。她也许恨婆婆,但至少不害怕。婆婆的魔力对她没有作用。
  她并不快乐,非常关心她的丈夫,但她是自由的。
  杰拉尔博士自语:“这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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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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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学士莎拉·金小姐站在耶路撒冷所罗门饭店写字间的桌旁,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报纸和杂志。她双眉紧锁,若有所思。
  这时,一个中年高个子的法国人,从大厅走进来,望了她一眼,信步走到桌子对面。两人视线相遇时,莎拉微微点头,报以微笑。她记得,从开罗来的旅途中,这人曾帮她拿过行李。
  “你觉得耶路撒冷怎么样?喜欢吗?”打过招呼后,杰拉尔博士问。
  “有些地方很奇怪。”莎拉说,又加上一句:“这里的宗教奇妙得很。”
  法国人仿佛引起了兴致。
  “我很了解你的意思。”他的英文很地道。“所有教派都互相敌视,争吵不已。”
  “还有,他们的建筑也很吓人!”
  “不错。”
  莎拉叹口气。“今天,我穿无袖衣服,还被赶了出来。”她恨恨地说:“全能的神亲自创造了我的手,这手好像很可厌!”
  杰拉尔博士笑着说:
  “我想要杯咖啡,一起喝好吗,小姐?”
  “我姓金,叫莎拉·金。”
  “我——这是我的名字。”
  他迅速递出一张名片。莎拉接过名片,张大了喜悦与尊敬的双眸。
  “戴奥德·杰拉尔博士?啊,真高兴能见到您。您的著作,我都看过了。您那关于精神分裂症的学说,非常有趣。”
  “真的?”杰拉尔的双眉询问般地上扬。
  莎拉客气地解释:
  “我有意要做个医生,刚得到医学士的学位。”
  “啊,原来如此!”
  杰拉尔博士叫了咖啡。他们坐在休息室的角落里。这个法国人对莎拉从前额往后起伏波动的黑发,和形状优美的红唇,比对她的医学造诣,更感兴趣。她对自己明显表现的敬意,他也觉得很好玩。
  “你要在这儿待很久?”杰拉尔问。
  “只待两三天。然后,我想到培特拉去。”
  “呃?要是不太花时间,我也想到那儿去。十四号,我必须回巴黎。”
  “我想,大概只要一个星期。去两天,停留两天,回来两天。”
  “早上到旅行社去,看他们怎么安排。”
  一群人走进休息室,坐下。莎拉兴趣盎然地望着他们,低声说:“昨晚火车中,你有没有见过他们?他们在开罗跟我们坐同一班火车。”
  杰拉尔博士戴起眼镜,朝他们望去。“是美国人?”
  莎拉点点头:
  “是的,是美国的一家人。但,我觉得他们相当不正常。”
  “不正常?如何不正常?”
  “你瞧瞧他们,尤其那个老妇人。”
  杰拉尔博士依照她的指示,以他那敏锐的职业性眼光,迅速地望了他们一圈。
  他首先注意到身材高大,骨架柔软,年约三十的男人:面貌姣好,毫无生气,态度极其冷漠。接着是两个面貌端正的年轻人——男的容貌看来很像希腊人。“他好像也有问题。”杰拉尔博士想。“对啦——是典型的神经过敏症。”女的显然是他妹妹,容貌酷似。她仿佛很容易激动。另一个更年轻的女孩,金发蓬松有如光圈;双手不知所措,撕扯着膝上的手帕。另一个女人,年轻沉着,黑发,肌肤雪白,平静的脸很容易让人想起圣母。她一点也不焦躁。看了那群人的中央,杰拉尔博士以法国人露骨的嫌恶想道:“多么令人讨厌的女人!”简直就像盘踞在蜘蛛网中央的大蜘蛛,倨傲地坐在他们正中央,像一尊难看的古代佛像。
  他对莎拉说:“那老太婆一点也不美。”他耸耸肩膀。
  “有点阴沉沉的,你不觉得吗?”莎拉回答。
  杰拉尔又仔细端详那老妇人。这次,他的眸光已不是审美式的,而是职业性的。
  “有水肿,是心脏病。”他很快地说出了医学名词。
  “■,不错。”莎拉不理会医学观点。“他们对她的态度有点奇怪,对不对?”
  “是什么人?”
  “他们姓白英敦。母亲、已婚的儿子和他的太太,小儿子,两个女儿。”
  杰拉尔博士低声说:
  “白英敦一家人出来看看世界?”
  “是的,但样子很奇怪。他们根本不和别人说话。如果没有得到老太婆允许,什么也不能做。”
  “她是母性家长的典型。”杰拉尔深思般说。
  “我想是典型的暴君。”莎拉回答。
  杰拉尔博士耸耸肩,批评说:“美国女人支配了地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嗯。但有过之而无不及。”莎拉坚持。“你看,她让他们怕得抬不起头来了。啊,真,真过分!”
  “女人有太多权力并不好。”杰拉尔博士猛然一本正经地表示同意,随后又摇摇头。“要女人不滥用权力,相当不容易。”
  他扫了莎拉一眼。她正望着白英敦家人,不如说她凝视着其中特殊的一个人。杰拉尔博士心领神会地绽放出法国人特有的微笑。不错,就是那种微笑!
  他试探似地问道:
  “你跟他们谈过话?”
  “嗯,跟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说过话。”
  “那年轻人——那个小儿子,是吗?”
  “是的。在坎塔拉到这里的火车上。他站在走廊上。我跟他说话。”
  莎拉不怕见人,性格外向,容易跟人接近,虽然脾气暴躁,对人却很亲切。
  “为什么跟他说话?”杰拉尔问。
  莎拉耸耸肩:
  “为什么?我旅行时常跟不同的人说话。他们怎样做,怎样想,怎样感觉,我都感兴趣。”
  “你是说,你把他们放在显微镜底下观看?”
  “呵,也许是这样吧。”
  “那时,你有什么印象?”
  “这个嘛——”她有点犹疑。“觉得有点奇怪。那年轻人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
  “噢,这真不寻常。”杰拉尔博士面无笑容。
  莎拉笑了。
  “你以为我主动跟他说话,他就会认为我是个不知羞耻的轻佻女人,因此而生气?呵,不,我不认为他会这样想。男人通常会明白的,对不对?”
  她以坦率的询问目光投向杰拉尔。他点点头。
  莎拉微锁双眉,缓缓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很激动又很不安,我以为美国人大都非常沉着,所以觉得很奇怪。二十岁左右的美国青年比起同年纪的英国青年通常要懂得多,也机灵得多。那青年一定已经过了二十岁。”
  “我看有二十三四岁啦。”
  “有那么大吗?”
  “嗯,我想有那么大了。”
  “对,也许你说得对,他也许看来比较年轻。”
  “精神上如果不能适应,往往会一直保有一份孩子气。”
  “不错,我没看错吧?我的意思是,他并不完全正常。”
  杰拉尔博士耸耸肩,因她的热忱微微一笑。
  “小姐,难道我们都是完全正常的人吗?不过,他们的确可能得了一种精神官能症。”
  “都是那老太婆搞出来的,一定是!”
  “你好像非常讨厌那老太婆。”博士诧异地望着她。
  “是的。多么恶毒的眼睛!”
  杰拉尔低声说:
  “大多数母亲在她们的孩子被年轻有魅力的女性吸引去的时候,都会有那种眼神。”
  莎拉不耐烦地耸耸肩。法国人为什么全都被“性”迷住了!她想。不过,她自己也是一个有良心的精神病医生,不能不承认人的行动底层都含有“性”。莎拉的思绪已奔向她熟悉的心理学之道。
  不久,她从冥思中猛然醒来。雷蒙·白英敦穿过房间,向中央的桌子走去。他选了一本杂志。回来时,经过她椅子的旁边,她仰首望他,说道:
  “今天参观很忙吧?”
  她随口而出,想试探一下他的反应。
  雷蒙脚步半停,满脸通红,像胆小的马一样惊慌,畏怯的目光投向他家的中央,口吃地说:
  “■,是的——其实,我……”
  他突然加快脚步,急忙回到他家人那里,把杂志递出去。
  那像奇怪佛像的老妇人伸出粗胖的手,接过杂志,杰拉尔博士发觉,她的目光一直倾注在那青年脸上。她没有道谢,说话声中却含着责怪之意。随后,她的头微微改变了方向。博士看到她把严厉的目光投向莎拉。她脸上一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莎拉看看手表,叫了起来。
  “哎呀,已经这么晚啦!”她站起来。“杰拉尔博士,谢谢你的咖啡。我现在要去写几封信。”
  “再会。”
  “嗯,再会。你会到培特拉吧?”
  “我很想去。”
  莎拉向他微笑,转身离去。她要走出房间,就须经过白英敦一家人旁边。
  杰拉尔博士看见白英敦太太的目光转向儿子那边。年轻人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莎拉经过时,雷蒙·白英敦半回首——不是向她那边,是向相反的方向。这是无意识的缓慢举动,仿佛白英敦老太太拉了一条看不见的线。
  莎拉·金见他背转脸,很生气,竟然这么稚嫩,这么单纯。他们会在卧铺车厢摇晃的走廊上友善地聊天;彼此热切地回忆着埃及,为了牵驴小孩和街上揽客员的滑稽话,捧腹大笑。她说,有个牵着骆驼的人若有所待地向她走来,无礼地问道:“请问,你是美国小姐,还是英国小姐——”她回说:“不,我是中国人。”那个拉骆驼的人愣愣地望着她,那副迷惑的样子,简直可笑极了。她觉得,雷蒙·白英敦很像一个正经诚实的好学生,那种正经诚实几近于热情。可是,现在,他不知为什么,竟然这么腼腆,战战兢兢,甚至极其无礼。
  “别再为他的事烦恼自己了。”她生气的自语。
  莎拉虽然并不傲慢,对自己可评价得相当高。她知道,自己对男性很有吸引力,不会有人冷淡她。
  她因一种模糊的理由而同情他,那也许超过了友谊。
  可是,他现在竟是一个无礼、傲慢、不通人情的美国年轻人!
  莎拉没有写信,坐在梳妆台前把头发往后梳,一面凝视镜中带着烦恼的一双褐眼,细细思量自己的人生处境。
  她刚度过一场艰苦的感情危机。一个月前,她和大她四岁的年轻医生解除了婚约。他们彼此都很吸引对方,但性情太相似了,一直争争吵吵。莎拉个性很强,不能忍受对方的独裁。像大多数固执己见的女人一样,莎拉也很崇拜力量,一直希望有人支配她。可是,一旦遇到真有能力支配她的人,又不喜欢了。解除婚约给她的精神打击很大,但她毕竟是个现实的女人,她知道仅仅彼此互相吸引,并不足以建立一生的幸福。为了有助于忘记过去,重新把全部精神用在工作上,也决定到国外旅行。
  她的思绪从过去回到现在。
  “不知道。”她想,“杰拉尔博士能不能告诉我他的研究。多么了不起的研究啊。他最好能够认真考虑我的事……他也许会到培特拉。”
  接着,她又想到那个奇怪无礼的美国年轻人。
  他的态度那么奇怪,显然是因为他的家人在场。即使这样,她也不能不有点瞧不起他,被家人压得抬不起头来,真是愚蠢,何况是一个男人!
  可是……
  一个怪念头从她心中掠过。真是难以理解!
  她突然出声说道:“那个年轻人正在求救啊!好,我要设法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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