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儒,魂牵梦萦的人,就正正站在我的面前。
  缘来之时,连这细节都像精心炮制,安排得恰到好处。
  人群在我们身边擦过。
  地车开走了。
  月台上只余我俩。
  “一切就像以前一样,长基,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也许唯一不同的是屋顶上那几窝老鼠,长得更肥更壮了!”
  我娇嗔地笑起来,躲进若儒的怀抱里。
  我们并不再住同一间房子了。在奥本尼路的另一头租了整间平房。两层高,楼下是客饭厅与厨房,楼上是三间睡房,我们把其中一间布置成若儒的书房,另一间是客房。
  电视机安装在主人房内,每晚,若儒和我都坐在床上看新闻,忽闻报导由纽约交易所带动,股票狂泻,全球无一地幸免于难,金融业内人士称之为黑色星期日。
  我忽然地极之担挂乔氏,德丰刚好在此时公开认购,全球股份跌掉一半,一定无人肯买,那岂非要总包销承担五十亿集资款项?乔氏又得面临一重难关了。
  我还是记挂着乔氏、甚而乔园、乔晖的。
  生命中一旦出现多一份情爱,永远是折磨。
  我还爱乔晖吗?
  也许凡是得不着的人和物,就倍觉可爱。
  好几天,我趁若儒跑到外头去洗车,就想摇个电话回乔氏去,找敏慧问个究竟。然而,每当伸手触着电话,就有种小偷似的猥琐感。为什么呢?在乔园,一心想着私奔英国。到了若儒身边,又老想着乔晖安好!我是人不是人了?最低限度算不得是个好女人?
  每念至此,惊出一身冷汗。
  夜深人静,当若儒累极熟睡之时,我望着天花板发呆、
  乔园之内,也有高高的天花板。
  乔晖如何了?
  乔氏要履行五十亿元德丰企业上市发行股票的总包销责任。我想着,也有一点晕眩。
  如果各分包销肯共赴时艰,也许问题不大,只恐怕有一半是乘机落井下石,又一半是有心无力。一场滔天巨祸,震撼心弦,首当其冲的必是股市和地产,金融行业之内受损者比比皆是。谁个忧柴忧米的人家还有余情剩力辅助落难的亲友?
  再说,要采取法律行动控告分包销不负责任,官司未排期审讯,乔氏就要先典当变卖,以抵消五十亿之数!
  我当然知道乔氏的活动现金有多少。
  眼光望着天花板,手是冰冷。
  乔正天是有担待的,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期望他一柱擎天,撑得住!
  乔晖,也应学习如何应变,如何安度危机了。
  曾几何时,顾长基也是孤军作战,用尽全身法宝,力挽狂澜,甚而把婚姻都赔上了,才会有今日。
  我心蓦地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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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至九时多,乔晖仍然没有回家来。
  我连道别一声也不能跟他讲了。
  从杜芳华出现的那一分钟,我对乔晖,宛如一个相处经年、彼此熟悉的老朋友!
  从此天涯海角,一句话别也没有机会说,我心怅然。
  把行李放进计程车的车厢之后,我仍站在乔园的大门前,细细凝望,眼中不期然地温热。
  会不会乔晖在此时此际出现了,喊我一声:“长基,我仍爱你!”我就会扑倒在他怀里,不再离开乔园了?
  我和乔晖毕竟在此共度多少个清晨与黄昏!共看无数的日出与日落!
  我们曾经以为是今生今世!
  乔晖,乔晖,再见了!你好好保重,好好做人!
  三婶慌忙地追赶出来,叫嚷:
  “大少奶奶,你到哪儿去呢?”
  我呆了一呆,答:
  “我出门公干!”
  “怎么没有听你说起?唉!大少奶奶,辛苦你了!”
  我拍拍三婶的肩膊。
  “早些办妥事就回来。你知道奶奶尤其疼你!你不知道呀!”三婶拿嘴向正屋乔正天的睡房窗口嘟一嘟。“奶奶不见你几天也舍不得,刚刚躲在窗帘后头,看着你搬行李,管自流眼泪!”
  我赫然望上正屋二楼,家姑睡房的窗门打开,风吹动着轻纱窗帘,我望不见人,却意识到窗帘后头,有位默默垂泪的老年人。
  我差点咬破嘴唇,才把一声“妈妈再见”压了下去。
  她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乔园吗?
  是否知道原因底蕴并不要紧,她如肯定我再不会回乔园来,才最痛心。
  于我,事已至此,乔园之内,谁最痛心,也是次要的了。我终究要离开的。
  忍住了泪,我一头钻进汽车去。
  六年,过尽了这二千个日子之后,重回旧地。
  谁又想得到?
  我踏在希复机场的月台上时,恍如隔世。
  走进电话亭内,拨电话给若儒。
  电话铃声才响了一下,就有人接听。可见他真的日夜守候在电话机旁边。
  “若儒吗?”
  “长基,你在哪儿?”
  “我在机场,希复机场!”
  对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长基,你且候在那儿,我这就来接你!”
  “不,反正已经到了。我坐地铁到芬士巴利来,你到车站去接我!”
  若儒回英后,立即搬回该区,静候时光倒流。
  坐在地铁里头,车子跟六年前朝相反方向走,同样长如一个世纪。
  曾几何时,我以为跟若儒缘尽今生。
  我想着想着,竟流一脸的泪。
  女人真是水造的,哪能憾事喜事,到头来都付诸一哭?
  我不期然又笑起来,嘴角一裂开,就尝到咸味,真是的!
  地下车缓缓慢下来,停站了,停在久违了的芬士巴利站上。
  我第一个跳下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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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窝囊,我和杜芳华似换了角色来演。她才是来轰我走的。
  “怎么样?你是无辞以对了!”杜芳华看我接不上去,竟然乘机取笑我。
  “废话何用多说了!乔晖既在我跟前坦白了,我断不能坐视不理。我和他算的是一笔账,跟你算的又是另一笔!”我坐直了身子,把心一横,且把这宗事当作公事来办,自然会迎刃而解,我从无工作上的败绩。
  “杜芳华,你不是日夜盼望乔晖跟我玉帛相见吗?如今你盼着了,可惜得很,我并不如你所想像的,打算逊位让贤,甚或一拍两散。我只觉得有责任为乔晖收拾残局!”
  “你原谅乔晖?”
  “我重复,我跟他,且容秋后算帐!目前,只请你让路!”
  “不让又如何?”
  “一,从今以后,乔晖不见得再跟你纠缠下去。二,最有权利谅解他的人是我,我尚且支持他,旁人休得妄议。三,劳工署规定,解雇员工,只须补足薪金,无须解释理由。四,”我微,微笑:“乔家不怕任何人召开记者招待会,要闹上法庭,谁个财雄势大,谁就占上风!”
  我看着杜芳华色变。心上有无比的惊恐,人为了自卫,可以如此冷静,无情无义;为求自解,我竟令另一个女人如此难堪,然,势成骑虎。
  “杜小姐,还需要向你痛陈其余种种利害吗?”
  软硬兼施,我先使出上乘的硬桥硬马手段。。
  “不论你个人动机如何,乔晖当然有错。我们其实不至于绝对无情无义!你要什么条件?”
  “二百万!”她直言不讳。
  到底是个未认真经历世面的女人。千万以下都未必没有商量余地。太多呢,可不成。有钱人尤其紧张钱。
  “五折!”我答。
  既是看做商场交易,能把价钱压到最低,最为理想。
  “不愧乔家本色!”杜芳华冷笑。
  我把支票簿取出来,签好了,递给她。
  从前粤语片的情节,断断不是这样的。杜芳华那个角色只会撕掉支票,夺门而出。
  如今眼前这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接过支票,欢天喜地地放进口袋里,徐徐站起来,对着我盈盈浅笑道谢。
  在拉开我办公室的房门前,杜芳华郑重地说:
  “乔太太,你忠于乔家整六年,已经很足够了。乔晖并不值得你爱六年。今日我走了,明天另外一个我也许会回来,永无休止!纨绔子弟,有何灵气傲骨之可言?”
  杜芳华说得并不过态。
  我环视这个跟我共度了二千个日子的办公室,一台一椅,一笔一墨,是要说再见的时候了。
  踏出乔氏大厦,有种豁然开朗,雨过天晴的快意。
  我以为自己会恋恋不舍,欲去还休,谁知并不如此。因为正如乔晖所言,我俩互不拖欠。于我,这是很大的解脱,迟迟未能下定决心,重拾旧欢,远走高飞,原是抱有那种宁可天下人负我,不要我负天下人的迂腐思想吧?
  都过去了。我回乔园去,收拾行装。当夜,就赴英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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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急于回到乔氏去。
  老实说,乔晖的秘书杜芳华,我是认识的。一个完全不起眼的女孩子。一般样貌的少男少女,乔氏集团之内说多少有多少,乔晖会看上她,拿她跟我比,真真笑话,莫名其妙,荒谬绝伦。
  乔晖不至于饥不择食,也许这边厢是日久生情,那边厢则是近水楼台吧。
  我把敏慧叫进来,说:
  “替我取消今日的一切约会和会议!还有,请乔晖先生的秘书杜芳华小姐到我这儿来!”
  敏慧是个好秘书。好秘书的条件之一是好奇心可以有,却不宜查根问底。
  敏慧应命而去。
  我又叫住了她:
  “你跟乔先生的秘书熟络吗?”
  “不。”答得十分爽快。
  “怎么,话不投机?你们看似年纪相若。”
  “对。年龄、身分、背景尽皆相似,且性别相同,只是思想迥异。”
  “我想多一点有关她的资料。”有备而战是应该的。
  “好高骛远的一个人,一天到晚想着自己有日能成为姜喜宝!”敏慧很不屑。
  “什么?谁是姜喜宝?”
  “名女作家亦舒笔下的人物。”
  “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一个被巨富收买下来,过穷奢极侈生活的女人。”
  我点点头,满意了,资料已然足够。
  杜芳华走进我办公室来时,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人有一份难得的气质。她并不美丽,然而一颦一笑,都洒脱,教人看得舒服。如此满不在乎的面相与动静,为何会苦缠不息,拖泥带水整整三年?
  我不是一点醋意也没有的,故而我开口就不大友善:
  “你想过为什么我请你到我办公室来吗?”
  “期之经年,苦无机会而已。”
  我小瞧对方了,现今的少女,才不过二十来岁,何止入世已深,竟还道行非凡,太惊人了。
  “你竟无惧色?”
  “何致于此?我又不犯法。今日世界,男欢女爱,尽是合则留,不合则去,等闲之事,何必矫情,大惊小怪!”
  “你与乔晖是应该告一段落了。”
  我强作镇静,从没想到此女如斯张牙舞爪。
  “是你的要求,抑或是乔晖的要求?”
  “没有分别,我们是夫妻,一个共同体!”我情虚,又额外地补充一句:“最低限度,直至今天今时,仍然如此。”
  “如果乔晖三年都甩不了我,你认为今日,可以由你下令一句,我就得退避三舍?”
  “很好!你事必要无名无分地继续关系,我们无奈其何!”
  “是你无奈我何!”她竟然连一个字都不肯放松,不肯吃亏。
  我纵然不爱乔晖,亦有权盛怒。
  “口舌之争,除了伤神之外,只显学养之不足。我实在不明白乔晖的品味,缘何会高下皆宜!”
  贼喊捉贼,我又何尝大方了?
  “有气在心头,言语自然无状。你既指我无名无分,四大皆空之余,口舌上赢一仗也足以大快我心!”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沦落如此,也不是不凄凉的。
  “何苦呢?”我问。“你不是跟乔晖讲爱情吧?”
  “未得温饱,枉谈情爱!”
  “你还抱怨?”
  “为什么不?乔氏之内,我轮第几了?本港六百万人大竞赛,我排名更后。得着一份跟个人智慧能力不相称的名位与家当,我有理由抱怨,我有权利向上爬!从某方面而言,我并不比董础础逊色。她跟乔夕谈恋爱吗?当年,乔夕爱她更甚!”
  “乔晖并不爱你。”
  “乔晖不爱任何人。”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枝利箭,虽未中要害,伤着身体任何皮肉,都会皮破血流,不是不痛楚的。
  “乔太,乔晖骗我三年,也骗你六年!”
  那六年,我真不信乔晖有任何违心之论。然而,事实摆在目前,夫复何言?
  我蓦地低头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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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告诉我,打算什么时候到英国去?”
  “过一阵子吧!乔氏仍有很多事待办。”
  “我和你的关系既然告终,就无须再为乔氏兴亡担忧了!”
  “哦!”我明白过来了,要走快走,免得看着更觉难受。“总有些事,需要交代清楚!”
  “只有一件事,诚恳地请你帮忙,办妥了你就可以安心启程,我们两不拖欠!”
  “什么事?”
  乔晖望住我,眼内有种莫可明言的迷惘,似有哀痛。
  “我能办得到的,定必尽力!”
  “替我摆平我的秘书杜芳华!”
  “什么?”我莫明所以。
  “她一直吵嚷,要我跟你离婚,吵足三年!我都拒绝了。她当然不是乔园大少奶奶的角色。如今你走了,我的挡箭牌没有了,她不会放过我。”
  我没法子相信自己的耳朵。
  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甩甩荡荡,轻如断线纸鸢,瞬息之间,可以随风而逝。
  “长基,只消你替我串演一出戏便成。杜芳华亦非真心爱我,本城太多人存有嫁入豪门的梦想。替我送她一大笔钱,作个了断!然后,人前人后,你就可以顺理成章,怪罪于我,忍无可忍,离我而去。”
  世情变幻,如此可笑,如此不测。
  我错愕得无以复加。
  “长基,求你!最低限度为我,为乔园留一点面子!就是乔雪,也只她一人会认为我和你不相伯仲而已!”
  这才是正题呢!
  乔家长媳仿效红拂岂会是现代美谈?
  如果不是思前想后,还是乔家声望放在第一位,乔晖不至于自暴其丑。
  三年!我竟以为枕边人是个忠心汉,谁知是只吃尽塘边野味的馋嘴猫。
  唉!顾长基缘何天真若此?富家子弟学养平庸有如乔晖,会誓无返顾地忠于一个女人,香江之内,未知有也。
  我不是不觉得屈辱的。一千个日子跟别个女人分享丈夫,断断不会是件光彩兴奋的事。
  然,事出突然,我无暇慢慢细味这满杯的苦酒。一饮而尽,也只觉喉间刹那苦涩,转瞬即逝。
  我和乔晖,正如他说的,两不拖欠!还有乔园,一直待我不薄,真能以此下场,挽回翁姑体面,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我终于对乔晖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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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乔晖这些天来,出奇地甚多应酬,直至接近凌晨时分,他才回家来,推门见我端坐着,微微骇异。
  多少天来,我已没有回到睡房来了。
  “有话要跟我说吗?”
  乔晖出奇地镇静,完完全全一副有备而战的模样。
  骇异的是我。
  乔晖从来不是深谋远虑的角色,我难道走了眼,看扁了乔家的人了?
  乔正天是何许人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何况乔晖体内流着乔正天的血!
  “是。”
  我清清楚楚地答了一句。
  乔晖松了领带,用脚踢着一张小圆垫脚沙发,跟我面对面地坐着。
  谈判终于开始了。
  我竟有一点点的难为情,微垂着头。
  咬紧牙关,再扬起脸,迎接着乔晖的眼光,一种但然无惧、大义凛然、从容就义的眼光。
  我的天!犯得着把我踩到地下去,以我的卑微去抬举他的高洁,以我的无义去成全他的伟大!
  我完完全全地不能接受乔晖那副表情!
  “乔雪跟你谈过?”我问。
  “谈过。”
  “你为什么一直保持缄默?”
  “没有什么值得喧哗吵闹的!”
  “是怕让你父母以致乔园的人说长道短?”我旨在试探究竟有多少人已予闻底事。
  “乔园之内,除了乔雪和我,无人知道你和文若儒的关系!”
  “乔晖!”我冲动地咆哮:“我希望你弄清楚一件事,我和若儒并无你们想像的不堪的关系!我们……我们……并没有……”
  我急得说不下去,眼泪快要忍不住挤出眼眶。
  “你的意思是,你们发乎情,止乎礼!”
  乔晖竟滋油淡定地替我圆句,还轻轻地叹一口气!
  我气急败坏地问:
  “你信么?乔晖,答我,你信么?”
  乔晖用双手抱住头,突然地一份气馁涌现,教他震栗。
  他点了点头。再扬起脸来时,双眼通红。
  我蓦地有如许的不忍心,想扑过去抱住乔晖,叫他别哭。
  “长基!别流泪,问题既已存在,终究需要解决。”
  我吓一跳,原来泪流满面的竟也是自己。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乔园?”
  我愕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乔雪告诉我,文若儒书房内放置的全是旧照,很难得有如此情长义长的一个人,代替养园照顾你!”
  我想怪叫,我忍受不了,乔晖耍什么手段?故作量大,抑或根本视我如敝屣!
  我顾长基可以如此轻易地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六年恩爱夫妻,一下子就恩尽义绝得干干净净!
  我惶恐得不能自己!
  然,我要乔晖怎样?跪在自己跟前,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我会看得起摇尾乞怜的人?
  乔晖太清楚我的心!
  他不要在故事结束时,输得面目无光,故而强作镇定,发挥一种回光返照的从容与潇洒!
  何必在这最后关头,跟他争这表面风光?
  他势必要捏造宰相腹内可划船的假象,我也只好俯首称降,自承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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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人要跟我耍手段,我还真不怕。
  顾长基不知道人世间的艰难为何物?什么场面我未正视过?世上活得有声有色的人,有谁不曾遭遇过兵凶战危之险?真的要我栽倒,还不是容易的事!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我照常上班下班,决不自乱阵脚。
  若儒在周五启程回英。
  我没有去送机。
  若儒抵埠后,立即摇长途电活到办公室来,第一句就是:
  “我想念你。”
  “别傻!若儒,我会照顾自己。”
  若儒再说了一声:“我在等你!”就收线了。
  我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乔晖一直不开口跟我提有关我和着儒的关系,是否就这样拉倒了?
  我肯定乔晖知道其中过节。
  乔雪忍得住不张扬,也忍不住向她的兄长哭诉。他们兄妹感情无懈可击。
  无眠的一夜,接一夜。
  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敏慧在下班前,把一份限时专送邮件放在我办公桌上,才悄然引退。
  邮件是英国送来的,我拆开,抽出了淡蓝的一张信纸,是若儒清秀整齐的字迹,写道:
  长基:
  爱你!
  等你!
  若儒于英伦
  “爱你,等你”只四个字,纸短情长。
  我把信笺折好,放进手袋夹层。
  回到乔园去,用过晚膳,步回睡房中,静静地坐在梳妆台之前,守候乔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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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儒吗?对不起,我们有紧急会议……”
  “长基,请你镇静一点,听我说,乔雪刚到过我家里来……”
  “什么?”我不明所以。
  文若儒叹一口大气,再重新组织他的话,很明显地他因着急而口齿不灵:
  “是这样的,我赶在外头替聂教授买点东西,带回英国。时间上迟了一点,怕你到我家去时不得其门而入,于是,摇电话通知大厦的管理处,要是姓乔的女士到访,可以代我开了屋门,请她随便坐。谁知,来人并非你,而是乔雪。”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管理员让她走进我屋子去等我,乔雪她……她走进书房去,看到了书架上那一帧帧的相片……”
  我浑身冰冷,血像立时间在体内凝固。
  若儒还在那头说:
  “我刚回家来,跟乔雪碰个正着,她的眼光太……太悲愤!长基,我始料不及……”
  我四肢发软,慢慢放下了电话。
  早晚要让乔家知道的事实,偏挑了个最龌龊的方式与时间揭露,我觉得惊骇、委屈,不知所措。
  若儒必与我有同感。
  我们是串谋犯良知重罪的同党,故而,他声音里也有颤抖。
  整个世界在这一分钟内冷如冰山。
  整个世界又在下一分钟内如冰山雪崩,凄艳得教人震栗。
  乔雪一推门进来,像头张牙舞爪的小狮子,扑向我。
  清清脆脆地两下耳光,打得我金星乱冒。
  她掉头便走。
  我完完全全地失掉一切知觉。
  事态突然得令我难于反应,逞论应付。
  像过了一整个世纪,乔晖走进办公室来,替我拿起外套,陪着我离开乔氏,仍返乔园去。
  一路无话,一夜都无话。
  我整个人受惊过度,浑浑噩噩地过掉了一整天。
  这期间,乔园与乔氏之内,都一般如常地干活。
  我更加恐惧。
  天明明塌了下来,地上的人仍然继续操作,都成了无血无泪的机械人似的。
  这乔晖,比跟我吵闹打骂还要利害亿倍。
  我怎好算了?
  直至文若儒的电话搭进乔园来找我,才算回复半点生机:
  “长基,你可平安?”
  “若儒,你在哪儿?”
  “乔晖怎么对你?”
  “他什么也没说!”
  “乔雪呢?”
  “她?她自昨晚开始没有再出现!”
  “长基,你自由吗?平安吗?”
  “我……我还好。一切像梦。”
  “我这就来接你,我们离开这儿。”
  “不,若儒,我不走!”
  我不可以走。
  我必须交代清楚,最低限度向乔晖交代清楚,我才会踏出乔园。
  凡事都得来清去白,我其实没有犯错。乔园之内背叛乔姓者不是我,干了下流勾当、男盗女娼的亦不是我。为什么我要走?
  如此无声无色地跑掉,让举世责难;我觉得冤枉!
  我不能,此刻尤其不能!
  若儒急得乱嚷:
  “长基,你留在乔园干什么?乔正天如果知道了,他会放过你?别看乔晖那温吞水的性格,男人最看不开的事,莫此为甚!他若要对付你了,岂非束手就擒!”
  “我不走!”我重复。
  “为什么?”若儒急得近乎咆哮。
  “我不要畏罪遁逃!若儒,如果你晓得我一天活在乔园,我们都只可以发乎情,止乎礼,我为什么要走?跑到外头世界,我们要挺得起胸膛,面对人群,才能活,是不是?”
  “可是……长基,什么时候你才离开乔园呢?”
  “尽快!一经交代清楚,我就到伦敦会你!若儒!”我忍住了要流下来的眼泪:“我们的日子还长呢!”
  “我今晚启程了!”
  我点点头,若儒当然看不见。
  “你来送机吗?”
  “我不送了,你来接我机,岂不更有意义?”
  “别忘了给我电话!记着,我一回伦敦去,只会日日夜夜守在电话旁边!”
  我不会让若儒久候的,他已经等足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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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事忙得很,德丰企业的业务遍全球,集资上市一事,影响市场气氛,闹哄哄的,般价普遍上升。连带着乔氏各部门的同事都忙碌起来。
  我不能不打起精神,参预各种会议,且我是个保守派,老怕好景不常。股市越旺,我越觉得要防范跌市。在乔氏,我管地产生意。本土地产方面,早在今年春季以后,我就已作了放缓的种种准备,故而也不会有太大的应变需要预防。海外地产进入部署期,应付明年世界经济衰退的可能,也不至于有大变动。
  倒是乔夕的那盘生意,教乔正天和我都有所忧虑。
  我一直有预感,德丰企业上市,乔氏这总包销的角色不易当,孤注一掷地担保德丰能集资五十亿,史无前例,万一有何差池,牵连极大,整个乔氏都会连根拔起!
  可是乔夕给他老子的答复是:
  “全部分包销的合同,我们已签妥,且已派发申请股分表格!应该万无一失!”
  乔正天再三问:
  “分包销的合约真已签妥?”
  乔夕不住保证。
  至此乔正天不再追问分包销合约的情况,他转向一个众人都无法解答的问题:
  “我们跟各分包销的关系,是不是可以达到有难同当的地步?”
  怎么答?
  情况再明显不过。如果分包销食言,我们纵使可以循法律手续控告他们,又如何?万一德丰上市,无人认购,乔氏这总包销就得拿五十亿现金出来,达到德丰集资的目的。
  前年本港一间华资银行被传闻骚扰,以致挤提,但银行头头在商场内的人缘极佳。他拨了几个电话,立即出动首富,合力保驾,不但没把名下存款取走,还特意声称存放过亿至银行去作定期存款,此举一经传播,力量犹胜政府大官员的口头保证千百倍。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如果乔氏有困难,能挪动多少帮手,很成疑问。近年乔正天风头过甚,极之招妒。加上乔夕的声望浅嫩,却偏偏大权在握,我不能估计有多少支持力量。尤其人要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我在电话里告诉若儒:
  “我大概不能跟你如期起程,你先走,我待德丰上了市之后公事上头各事妥当,我才来英国会合你好吗?”
  “夜长梦多,我不放心!”
  “该是你的,一定逃不掉,是不是?”
  “是。”
  若儒乖乖地收了线。
  公事繁忙,日子因而过得飞快。
  若儒还有两天便启程。我答应晚上去帮他稍作执拾。可是会议一直至黄昏还没有散。
  我心内着急,约好了若儒到他家去,连电话都不便摇一个。
  直至晚上八时多,秘书叩会议室的门,给我一张字条:
  “文医生急电找你!请回办公室接听!”
  此时此地,真名实姓地留言,还坚持要我接听,显明是要紧事。
  我悄俏退了席,回办公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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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意遣走了司机,以便回复自由身。
  跟邹善儿话别之后,我还在大酒店门口,不肯跳上计程车。
  为什么?因为前路茫茫,不知往哪儿去?
  回乔园去,十万九千七百个不情不愿。
  看若儒去,一亿个不忿不甘!
  谁会想到今时今日,顾长基会弄得无家可归,认真啼笑皆非。
  我重新走回酒店的大堂,跑到电话间去,摇电话给文若儒,响了二十下,没有人接听。
  我放下电话,想想,再摇至乔园。
  接听的是三婶。
  “大少奶奶嘛!大少爷不在正屋。”
  “我不找他,四小姐回家来了吗?”
  三婶笑:“你开玩笑了,她有试过早于十二点前回家的吗?只怕座驾变了南瓜,她还要玩多两小时才爬回乔园来!”
  豪门富户的管家,说话还能引用个幽默的譬喻,这真是烂船都有三斤钉的另一面诠释。乔园的架势,如此无孔不入。
  我挂上了线。
  默默地坐在酒店大堂。
  我不知道等什么。这样坐下去是有危险的,认不得我的人,会把我看成兜搅生意的高级流莺。认得我的,更有千奇百怪的想像会加诸我身上,豪门贵妇,半夜三更,呆在大酒店作甚?
  然而,我无家可归。
  继续每十五分钟就摇电话到文家去。
  继续失望,继续悲凉,继续作践自己。
  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如此的六神无主,不顾自尊了!我差点就在这大庭广众中哭出来。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来时,对方接听了:
  “喂!”
  我才一听声音,就哇的大哭起来。
  “长基吗?长基吗?什么事?你在哪儿?说,你在哪儿?”
  我像是个迷路的小孩,自顾自走了很久,睁大眼睛望向前,不停地走,迷惘、恐惧、委屈,竭力支持着。直至倒下来之前的一刻,终于寻回了亲人,于是刹那间解除紧张警报,哭出声来。
  我呜咽着把酒店名告诉了若儒。
  二十分钟后,他把我带走。
  我们把车子开到返回乔园的林荫道上。停在那个回旋处。上次逗留于此,是我协助汤浚生到医院去见他未婚妻最后一面。
  我不明白汤浚生,更没时间心神去了解他。其实,我不比他清醒,都是站在人生歧路上彷徨的人,正在肆意地胡作非为。
  我一直在若儒的车子里哭。
  若儒随我哭,直至我累了,收了声。
  我们都没有多解释,一切心照不宣。
  “不能这样子下去的,长基!”
  我不作声。
  “是我,还是他,你必须作个决定!否则……”
  “否则,你就跟乔雪走?”
  “你别孩子气,你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可是今午?”
  “今午,我由十二点等你直至一时半,刚巧乔雪出现……”
  “这不是借口!”
  “如果我需要向你解释这些无聊故事,你根本不会再找我!是不是?”
  又是我的责任,我气愤得握紧拳头捶向若儒,他闪避了,反手捉住我,任情地把我的蛮横愤慨,完全融化在一吻之中。
  “长基,你既舍不得我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为什么不跟我走!乔晖如果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会不会如此反应,请细细思量!”
  问题是乔晖没有别的女人。如有,谢天谢地!
  “还有一个礼拜,我就得回英国去!”若儒说。
  “你不打算回来?”
  “我的研究可以就此告一段落,也可以三个礼拜后回来再继续工作下去,可是,长基,如此纠缠不休,你我都元气大伤。老实说,我不想再回香港来了。这次,我鼓足勇气回来找你,不欲无功而返!”
  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我预买两张赴英伦的机票!”
  “若儒,请让我多考虑一阵子吧!”
  委实是太累了,我一回乔园,跑到书房去,一头栽在沙发上,就熟睡了。
  是不是已作最后决定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这些天来,老是逗留在书房内,才比较容易入睡。
  我下意识地希望若儒给我的这个限期会拖长。
  然而,日子过得飞快,又是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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