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在海岛的“隆家”超市,他像是乘坐了一艘穿越时空的飞船,在空间与空间之间来回,然后又一次停留在我的世界里,像未曾抽离过那样。

  我坐在郁的写字台前,看他留在这儿的书,一本一本,还有小时候我们一起的照片,按照顺序排列,我和郁在相片里一天天地长大。周乾离开后,我便不再将郁的房间锁上,相反地,我喜欢成天地窝在他的屋子里,仿佛四处都有他的气味。我没有去找过周乾,他也再没有回来过。我每天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仿佛生命里从来未曾出现过一个满身伤疤,眼神闪烁的男人。或者,他不过是一个过客,根本无须停留。

  有的时候,安福路上空大房子里会出现一些不同的男人,他们往往像周乾一般,只停留一小会儿就转身离开,偶尔只是一夜。渐渐地,我也会去Golden Rod喝酒,和许或坐在酒吧台上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我们就这么看着对方,看着彼此的眼睛,在烟雾里。突然有一天,许或说:“眉,我发现你变了。”

  我停下嘴上的烟,半悬在空中,看着她,严肃地回答:“许或,我发现你也变了。”几乎是同时,我们两个人哈哈大笑,俯身相互碰撞,拼命喝酒。这个时候,郁就在酒吧台的另一边,坐着抽烟看我们。我们将酒杯碰得乒乓乱响,像两个发了疯的女人,笑话对方。我和许或的心里都明白,我们的确都变了。可只要是人都会改变,无论是否去用“成长”来粉饰这种嬗变,结果都是令人心寒的。那个扎马尾辫的许或,那个盘腿坐在椅子上说话的眉,已经死在一年一年的岁月里,尸骨无存。

  许或告诉我,在周乾离开的前一晚曾来Golden Rod找过郁,之后他带着一脸的木讷和无谓慢慢地离开。我没有去问郁,那夜可能会有的谈话内容,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起,我只是将郁给我的手机装在口袋里,日日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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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地走进房间,拉开窗帘,打开窗,灰尘一片。周乾从地上站起来,他的眼睛里有残留的液体。我僵冷地问:“谁让你进来的?”

  他不回答。

  我弯腰去捡地上的纸片,背后的双面胶已经被灰尘蒙得没有粘性。我抹掉书柜上的灰尘,往纸片背面吐了一小口唾沫,将它牢牢地按回去,就像郁粘上去的那样。“这个屋子是该通通风了。”我说。

  我走到楼下端来一脸盆清水,开始为郁的屋子擦灰尘。湿抹布裹着厚重的灰尘变成黑色,然后融化在清水里,变成灰色,如此往复。我一盆一盆地从楼下换水上来,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擦,我收起郁的画,用画布包裹好,放到床下,然后转身对周乾说:“以后你不要碰这个屋子里的任何东西。”我看到床边有几支枯萎的画笔,还有僵硬的颜料。

  周乾依旧没有回话。他只是靠在窗边看我,无数细小的灰尘从他的头顶降落,窗外的风吹着,树枝抽着春天的嫩芽,在黄昏里辍隐辍现。

  “郁是你的亲哥哥,可是你爱他,是吗?”突然,他将手里的香烟弹下楼,走到我面前,擒住我的肩膀:“我问你话!郁他也爱你,是吗?”

  我极为难受地在双手间扭动自己的身体:“你这是干什么?你弄痛我了!”可他手掌上传来的力气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并且死死地按住,将我的脸扳向他,问:“为什么不回答我?”我在深黑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惊吓的脸。

  “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从心里抽起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自己的倔强,看着他,毫不回避。

  “胡说?可我看得出来!”他松开沉重的双手,退到窗口处,我感到肩膀上一阵燥痛。“眉。”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又不再说话。我也不搭理他,愣了一会儿便继续蹲回到角落里擦洗灰尘。半晌,他给自己再点了根烟,径直地走下楼去。

  站在院子里,周乾抬头看了我一眼,最后漠然地离开。他将铁皮门摔得很响,我看见他在安福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后小跑,大步跑,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那一晚,周乾出门口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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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呆呆地坐在位子上,周乾伸过手臂将我揽在里面,酒吧里的音乐是,卡彭特兄妹唱道:When they get to the part, where he's breaking her heart, it can really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It's yesterday once more~~~我被Golden Rod里迷蒙的气氛刺得眼睛发酸,我将眼睛埋在周乾的手臂里,来回摩娑。

  周乾的长相算不上英俊,和郁不同,他让人觉得难以抗拒的是一种率性和气势,往往站在你的面前,紧紧地盯着你看,便能感觉得到。他的声音并不低沉,甚至有些轻佻地高亢。他喜欢唱一些类似于零点的歌,在深夜的大马路上。受伤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吭声,只是将眉头蹙起,自己给自己清洗伤口,包扎。可没过一会儿,又会彻底忘记自己身体上的伤,活蹦乱跳。

  周乾很少会提起小时候在老家受到过的责难,但我知道那段童年在他心理和生理上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虽然从外表看来,他的个性里有这样或那样的爽直和乐观。有的时候,他又会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坐在一边一声不吭,满脸倦容和无奈,但从他搬来安福路和我一起生活开始,这幢空大房子里终于又有了一丝人气的对话,而不是只有轻慢的脚步叹息声。

  我知道,周乾还是会在偶尔的夜里出去打拳寻欢,他尝试过很多治病的偏方,却大都对我们的情事毫无医效,我们始终都没能成功地做一次爱。

  常常我们躺在一起,面对面地说话,说很久,似乎总有说不尽的话题供我们消遣黑夜,可我们从不说爱对方的话,彼此都仿佛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似乎惧怕了靠近后的伤害。枕头底下的手机在每个夜里仿佛随时都会突然响起,在我心里,那是郁吼叫的声音,我害怕,无端地害怕。我坐起身子,将手机牢牢地握在手里,无所适从。这个时候,周乾便不再说话,只是友好地抱我,安抚着,直到睡去。甚至到后来,我都觉得,比起郁,周乾更像我的哥哥,躺在他的怀里,我安定,是亲人给的安定。可我从没有在心里将他们比较过,因为我害怕比较出来的结果,或者换句话说,我的心里已经有了结果,只是我不愿意面对。

  一天写生回来,走上楼,我看见郁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是一片昏暗。我站在门口,犹豫,不敢走过去,是郁吗?凭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一个身影,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床,面前是郁的那些画,一张一张,铺满整个屋子。是周乾,他用我抽屉里的备用钥匙打开了这些年我不敢打开的门。

  郁的房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写字台上掉落下一张纸片,上面写着:1997年4月,画展,《告别》。那是多少年前,郁的短期计划表,此刻再看到它,却仿佛依旧迫在眉睫。窗帘拉着。我想如果这个时候我走过去拉开它,那么灰尘一定会如雪一般地在半空中悬飘移动,和着桎梏了几年的空气飞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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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没有吭声,
便直接挂断了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响声,像是余音缭绕的怨愤。我在周乾凑过来的眼睛里看到了满满的笑意和得意,他翻身压到我的身体上,却又突然,松懈下来,瘫软到一旁,不停地喘着粗气,望着天花板。我紧紧地裹在被单里,看着他,不明所以。

  “眉,对不起。”他说。我伸出手去擦他额头上的汗珠,额头是冰凉的。他望着天花板,说:“十三岁那年……”

  在周乾十三岁那年,他的下体在一场群架中受伤,村里的孩子叫嚣着欺负他这个扫把星,只要他一还手,拳头、飞脚、石块便不停地冲他而来,像是一场暴雨。伤好了以后,最初周乾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同,只是等到十六七岁的时候才渐渐地发现自己在生理上有了缺陷,这种病时好时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心悸疲软,冒虚汗。因此,我们只能这样赤身裸体地靠在一起,无法做爱。他在永嘉路上租借了一个小阁楼,那便是他的家,他说这么多年来自己的生活都是如此,简单甚至简陋。

  这天夜里,我在酒吧看到了许或,她穿着漂亮的超短裙,露出细长笔直的双腿,从口哨中穿过。她走向吧台,调酒师轻磕了一下头说:“老板娘好。”

  我这才知道,Golden Rod的老板是郁。

  许或看到我,惊讶地走过来,她看了看周乾说:“你好久没来了啊。”此刻的许或神情上有一种世故的超然,仿佛一切世事都是捏控在自己的分寸间,不会逃脱。她的脸上化着略显浓重的装扮,可在灯光下却又显得恰到好处;头发用发卷弄成了小波浪,蓬蓬松松地,四处伸开;手指间夹了支烟,看到我便不好意思地藏到身后。周乾闪烁着眼睛,调笑道:“老板娘好!”

  这几年来,我一直都不知道郁在做什么,只偶尔零星地听许或说,他们开始做一些小买卖。许或在郁退学后也办了肄业手续,她说不想让郁在一个女人身上感受到挫败。我相信,一直都相信许或是唯一能给郁安定生活的女子,因为她深爱着,从郁能够读懂她心情,并且流于画笔的那天开始。

  郁走在许或的身后,看见我,又一次想拽我的手臂将我拖出去,可这一次周乾伸出手来挡在他面前:“她是我的女人。”

  我在郁的眼睛里看到愤怒、怀疑、失望和痛苦,他没有看周乾,只是看着我,就这么看着我,眼睛深深地陷下去。许或走上前按住郁的身体,转头对我说:“眉,你们先坐。”然后拉着郁离开,走向吧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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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Golden Rod遇见郁后的第二天,周乾一大早便出现在家门口。他靠着门,将脸凑过来,眼角上有红肿着的伤口。他直愣愣地注视着我,我别过脸去:“你这是做什么?”

  他跨步越进门来,将我压到墙角根:“眉,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睛突然凝固下来,有点害怕,靠着他,看着,不敢相信,可又没有拒绝。他拦腰将我抱起,走进客厅,走上楼。这个清晨,我又在空大的屋子里听到一个男人沉沉的脚步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听到风从走廊里吹来的嗡嗡声。

  我无法动弹。

  周乾的动作有些粗枝大叶,他抱着我,退去身上的衣服,我们在温热的被子里搂到一起。突然,枕头底下的手机尖叫起来。我惊慌失措地伸出赤裸的手臂,在枕头底下摸索,我说:“喂,喂。”

  郁的声音很低沉,他用愠怒的口吻说:“你不应该出现在那种地方,你不应该和那样的男人在一起。”

  周乾将耳朵俯过来,贴着手机响亮地亲吻了一下:“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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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我就在游走城市中度过,我看到原本生活在父母羽翼下不会看到的角落,看到码头上乞讨上的孩子,看到将脑袋神入垃圾箱内寻找食物的老人,看到在剧烈阳光下推着满满一车塑料瓶汗流浃背的年轻人。这是这座城市迅速发展中有意无意回避的话题。夜晚,我坐在写字桌前写日记,画画,修改。或者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影碟,我买盗版碟,因为正版的实在太昂贵。城市里究竟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在一个月里承担十张单价60元的碟片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更多人一个月的收入。我听见隔壁的院子传来塑料麻将摩擦的声音,有人在议论,过些年,还能住在安福路的人都将是百万富翁。可城市里究竟会有多少百万富翁呢?我依旧不知道。

  我只知道安福路的宁静永远都回不来了,那在我心里,千金不换。

  每年,我只能在父母祭日的那天看到郁,他带着许或一起赶到苏州,我们会陪父母说很多话,像小时候那样。在我心里的另一个角落里,有对郁残留的恨意,如果不是他拿着绿皮日记揭穿母亲这么多年来的谎言,不是他用父亲猝死的消息刺激母亲,也许她不会那么的绝望和恐惧,她甚至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同我说,便以尹兰死去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短短的半年里,我从一个少女蜕变成女人,这种蜕变过程短促而伤人。

  许或看上去已经是快要为人妻的模样,她将长发剪得略短,刘海夹在耳根后,露出明净的额头,看见我的时候却还像过去那样,轻轻地唤一声:“眉。”

  她靠在郁的身体上,缓缓地从坟区另一端走来,坟场显得宁静而又庄重。只是有一些残败的菊花瓣会顺着风缓慢地浮动或是徘徊,像每一个在坟场里逗留的灵魂,不愿离去。父母的坟墓两旁是我和郁的,早在父亲在世时,他就为我们一家人选好了风水。每年,我都会走到自己的坟墓前为那块还没刻字的石碑拭灰。多少年后,会是谁站在这个地方为刻有我名字的石碑拭灰呢?我坚决不去任何庙宇里卜算未来,可我却坚信那个远处的终点是早已预设好了的,这是命。在它的面前,我不得不低头,臣服。

  郁像过去那样关心地询问我几句,我的生活,我的工作,只是从不来过问感情上的事。有一年,他塞给我一支手机,告诉我有事随时随地都可以找他,无论他在哪里。

  手机上只存有一个号码,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将它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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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演奏的是GEE BEES的,音乐终于缓和下来,柔柔地放着,原本在舞池里挥汗淋漓的男女索然无味地下场。郁将头发扎得很紧,露出全部的五官:“眉,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站着,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一动不动。

  “郁,许或呢?”我岔开话题,问道。可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然后转身指了指坐另一边笑笑地看着我们的周乾:“他是你的男朋友?”

  我不置可否。

  郁大步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外套,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出酒吧,扬招下一辆出租车,将我塞进去,然后对司机说:“安福路。”接着关上门,自己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车子将我带走。

  我从车玻璃里看到他的影子,他站在Goldern Rod的门口,望着,一直到看不见。

  后来周乾告诉我,早在遇到我之前,他就在Goldern Rod和郁相识,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郁便是我的哥哥。

  郁在和许或恋爱后不久便搬离了安福路。他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尔后钻进一辆绿顶的小车里,带着他的行李离开。我们的空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将客厅里的立钟拆停,让它永远停在郁离开的时间,永远都不会在傍晚六点发出那令人恐怖的“当——当——当”。郁的房门被牢牢地锁起来,像是他自己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画画一样。

  对于郁的离开,我表现出出奇的平静。我开始仔细规划自己的生活,在纸上写下要做的事情,粘在写字台上,一件一件地去完成。我将院子里的苗圃填实,把君子兰移回原位,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可我也清楚明白地知道,秋麒麟草的尸体就在那厚厚的泥土底下,日以继夜地腐烂。

  安福路开始不再那么安静起来,道路两旁零星地开始拆房改建,打地基。新开的楼盘像是一枚枚骨钉,刺入这条原本与世无争的马路,我们的屋子两旁开始有相互睥睨的住宅楼,高高在上。可当我站在窗前看它们的时候,那不过是一间一间重复累叠的牢笼,用最恐怖的铁盒子将人们分别送达,自愿入内。夜里,我反复地继续做那些乘坐电梯的噩梦,梦见自己的双手扒住开放式电梯的顶端,努力地使自己在高速下降时保持平衡,我要落去哪里,我不知道,一切都只存在于一个无比巨大的黑洞中,不能自拔。我还听见打桩的声响,像是战场上无数的枪声,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接连不断,推土机开始移平障碍,气势汹汹。

  我坐在窗前画画,背着写生板走过城市的每个角落,不停地画。我知道,城市就要开始完全变样,这种改变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地侵蚀原本该有的宁静安详,以此换得最大的效益。我在几家杂志社里找到兼差,为他们的故事配插图,于是我便在各种地方寻找那些故事的原型,然后将它们画出来,以此维持我的生活。父母留下的那笔钱,我和郁都没有动,我们一分一毫地,无颜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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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嬗变

 “你叫眉?眉毛的眉?”

  二十一岁那年的冬天,
在tops隔壁的咖啡馆里,我第一次见到周乾,他从另一张桌子移身过来搭讪,面前玛其朵上的焦糖粘稠甜腻,溶化在舌头上。这个男人显得丝毫不唐突,他笑盈盈地坐在那头,皮肤是健康的黝黑。

  窗外的冬天是肃静一片,没有风没有雪,只有匆匆走过的人群。

  我们这么坐了一整个下午,离开的时候却仿佛认识了很久很久。

  城市中心地带里有散落的小酒吧,分布在各个角落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

  每到夜晚,便会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聚集来男男女女,神情各异,所求不同。他们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单个独只,坐在pub的角落里、吧台前,甚至地板上。凌晨过后,这些男女自由搭对,又抽身离开,认识的,不认识的,熟识的,刚认识的,没有区别。周乾说,喜欢去酒吧的人,都是想在其中得到些什么的,哪怕连他们都不知道渴望得到的是什么。

  我跟在周乾的身后,第一次走进Goldern Rod的时候,有些不那么自然,在这之前,我从没有去过任何的酒吧。在母亲的教导里,这不是好女孩应该去的地方。我拉着周乾的胳膊,试探地四处看看,说:“我喜欢这间酒吧的名字,金色的鞭子。”

  我们坐在靠近出口的座位上,点一点清酒和甜食,听DJ含糊不清地大叫,看三五个男人抱着贝斯在台上撕声吼叫,所有的人都兴奋难耐的模样。我感到有些晕乎,脑子嗡嗡地作响,我想大概自己并不需要在这里得到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门口踱着缓慢的小步子走进来一个人,像是熟识了这里的每个人,打招呼,要酒,和吧台小姐说一会儿话。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却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道身处何处。其实仅凭一个背影,我就知道,那个人是郁,已经搬出安福路老房子很多年的郁。

  郁穿了一件黑色的小羊皮夹克,里面是一件蓝色的高领毛衣,他将头发一把扎在脑后,靠在一支小酒瓶上显出就要睡着的模样。我不知道那种神情算不算陶醉。音乐嘈杂且琐碎,郁和我之间是来来往往的刚来或要走客人、端酒嬉笑的小姐、匆匆下台的乐队,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遇到熟人了吗?”周乾问道。

  我摇摇头:“我想回家了。”我不愿意让郁在这里看见自己,也不愿意在这里看到郁,可周乾却突然站起来朝郁位子的方向走去,如遇故友般叫道:“郁!”

  郁从小酒瓶上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有一些疲倦,他看了看周乾,点点头,然后再一次睡去。我这才知道他是真的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睡着了。

  周乾却不死心地坐到他身边,拍他的肩膀:“好久没见啦。”然后指了指角落里的我:“那是我的女朋友!”

  郁睁开眼睛,想点头示意,可他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站起来,朝我走来,变成一堵山狠狠地立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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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郁开始恢复过去的日子,很少说话,很少见面。我想回学校念书去,可又不愿回到原来的地方。我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坐在院子里捧着《古诗词佳句精选》、紧皱眉头背书的眉了,这半年里,我变成一个孤儿,有过一个孩子,又可笑地多了一个亲哥哥……事情是接踵而来的,没有一丝怜悯的停歇。我觉到自己是在突然之间衰老的,无论是心态还是样貌,我显现出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疲倦。我坐到许或母亲的另一边,问道:“许或她还好吗?”

  在郁狠狠地推许或出去的那个傍晚后的几个月里,许或都再没有出现。可她的哭声,哀求声却仿佛一直都在楼下,不曾离去。

  许或的母亲说她在许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小包米非司酮,那是流产后医生通常会开的止血药。可许或不肯说那个孩子是谁的,怎么都不肯说。

  郁脸上的伤疤是他找系主任马朝时留下的。

  在许或的母亲来我们家后的第二天,我和郁去了江宁路,许或的家。他和许或关在房间里说了不一会儿话,便怒气冲冲地跑出来,奔向学校的画室。

  那个时候,看上去斯文得体,总是带着金丝边眼镜的马朝正站在画室里辅导暑期业余班学生的人体写生。看画室的老头拦在门口,“里面在上课!”可郁一把推开他,像一只失去方向的困兽突然闯入画室。

  蓝布前的模特惊吓地扯下背景布遮住身体,她张着惊慌失措的眼睛看着郁。马朝从一张张画板里走出来:“你这是干什么?”可郁一个拳头就是这么伸过去了,他将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愤怒、怨恨、狂躁统统发泄在面前的这个人身上,毫不顾忌对方的身份,一时之间,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冲到这里打人。他只是发泄着,像是在森林里饿久了的困兽突然看到猎物。

  马朝痛苦地伏卧在地上,还了几下手之后,便彻底放弃,任由拳头一下一下地挥上来。他的心里很明白,郁这么怒气冲冲地跑来,是为了什么。

  一个星期后,郁被学校勒令退学。学校德育科的老师说:“马主任的伤势很严重,脾脏有几处内出血,他不告你已经算你走运了!”

  郁什么也没说,只在退学申请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走到画室,搬起放在那里的画,再一次走到学校马路对面,当场将它们烧得一干二净,就像三个月前他主动放弃参赛资格,并且焚烧《告别》那样。

  画的灰烬在夏末的阳光里被继续灼烧,然后随着偶尔散落的树叶一起跟着风贴在地面上一路飘出去。我站在人群里,隔着车流看郁,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他们嘀咕着:“郁是不是疯了?”可是没有人知道,十八年前,学校对面的马路上曾经有一家很小的旅馆,是那么不起眼。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郁离自己很远很远,我们之间隔着无数重、无数重的墙,没有一座是可以跨越的,没有一座。我想起那个父亲用备用钥匙打开郁房门的冬天,我站在他的背后,感觉到眼前的男人离自己那么近,可伸出手去,却又是那么远。原来,从小,我和郁就是这样的,永远都不能真真切切地碰触到对方。

  如果逾界,代价是如此惨重。

  我开始竭力地撮合起郁和许或,为他们制造约会的机会,我知道,自己必须,必须忘掉那个冬天发生过的一切,因为秋天就要来了。

  终于有一天,在安福路口,我看到郁搂着许或安静地站在梧桐树下,许或将脸贴在郁的胸口上,幸福地笑着。郁闭起双眼,紧紧地抱着她,秋天的梧桐树透出最后一点刺眼的阳光又一次将安福路照得树影斑驳,我看着他们,看着。温润的风拂过我的脸,视线开始模糊起来,我在哭什么呢?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画面么?我的哥哥有了他心爱的人,那个女孩子是那么漂亮、善良,全心全意地爱着。可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我退到梧桐树的后面,躲起来,把头抬得很高很高,不让眼泪流下来。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许或的那个下午,郁载着她从视线里消失,原来故事就是应该这样继续发展下去的,谁都不能改变。

  院子里的秋麒麟草开始慢慢地枯萎,死去。我偷偷去“林深处”找原来的那个摊主,想再买一些回来,可是他早已经无影无踪。我站在那个熟悉的角落里,看面前人来人往的“林深处”,角落里的水泥地空荡荡的一片。郁曾经说过,他就是在这里感受到心里的那份不同的,我靠着他站着,我们身边是丛丛簇簇的秋麒麟草。可是现在,一切也许真的就这么结束了。秋麒麟草就应该带着我和郁的故事死去。

  永远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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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说完的时候,许或淡淡地看着我,关注我的每一个表情。

  我愣着,听着,一动不动。我觉得自己应该拒绝相信这一切的,应该狠狠地推攘面前的这个女人,让她滚出我的屋子!她是多么的卑鄙,捏造了这样一个故事。她爱郁,她爱,她一定无比仇恨着郁爱上了我。可我只是蜷着腿,坐着,依旧不动,像一尊灵魂出窍的雕像。我想起郁在母亲死之前那晚拿着的绿皮日记,那是父亲的日记;我想起从小到大父亲看郁的眼神,那是愧疚惆怅的目光;我想起每次母亲企图分开我和郁时的表情,那是深深恐惧的害怕。我几乎听到了郁如何质问母亲的言语,几乎看到了母亲知晓父亲死亡、女儿逆背天伦后的绝望神情,我终于明白她为何如此干脆地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不要再见我们了,不要了!她要随着深爱的男人离开,因为睁开眼睛将是自己根本无法接受的孽,她陷在绝望和恐惧中,然后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

  我拿起照片,呆呆地站起身子,走出房间。二楼的走廊上暗沉一片,楼下传来老式立钟的声响,“当——当——当”,六下,还是六下。我感到浑身乏力,一切都是漫无目的的。

  走进郁的房间,走到窗口,我“哗”地拉开窗帘,金属环扣摩擦的声响像是最后一口呜咽的哭泣,刺痛了耳膜。窗外残留的最后一点夕阳在窗帘布的灰尘上浮动,我看见那些灰尘盘旋着落下,落在郁的身体上,落在我们之间。我将照片放在郁的面前,蹲下,不说话。他的面前是一只叠满了过滤嘴的烟灰缸,手指蜡黄。

  郁瞥见照片,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回过身子看到许或站在门口。“为什么!”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吼叫,弹跳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抓住许或的衣服,将她拉出去。我听见许或在猛烈的拉扯下惊恐地尖叫着,她摔倒在楼梯上,可郁依旧不松手,蛮横地拖着她往下走。她的身体在楼梯上发出沉闷的“咯咚”声,还有带哭腔的尖叫。

  我在屋子里蹲着,不能动弹。

  “你滚!以后都不许再来!”郁在院子里重重地砸上铁皮大门,门外是许或哭泣的哀求声。

  我对着地板上的照片,呆滞地看着,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的眼睛像是两口枯掉的水井,只有残枝树叶轻轻落入。一下子,我整个瘫软下来,身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侧卧着,没有知觉地呼吸。我从枯井里看到旋转90度后的门,看到旋转90度后走进来的郁,他在旋转了90度后的画面里失魂地走过来,坐到地上,俯身将鼻尖抵着我的侧脸。

  我听得见郁的心跳声,我的侧脸颊上感受得到他湿润的呼吸。我们就这样坐着躺着很久很久。谁都没有勇气开口说第一句话。我们应该怎样称呼对方?郁,眉?还是妹妹,哥哥?这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可究竟又是谁在对我们开这个玩笑?

  许或的母亲跑来找郁的时候,坐在底楼的客厅里惴惴不安。看到他从楼梯上下来,她立刻站起身子,一把抓住郁的胳膊:“郁,你是不是对许或?”她欲言又止,只是狠狠地看着郁。而郁只是肃着表情,一脸茫然。

  “阿姨,喝茶。”我冲泡了杯龙井,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客人。

  许或的母亲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轻,从她的脸上能看到许或美貌的来源。她穿着黑色的真丝无袖裙,头发是随意的大波浪,额头上是晒出的汗珠子,渗过毛细孔凝成一粒粒。她放下抓住郁的手,呆呆地坐到沙发上,喝茶,然后不说话。郁坐到她身边,试探地问道:“许或现在好吗?”仿佛他已经忘了自己几个月前将她狠狠地推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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