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作恶多端的大胖子,就躲在三楼大厅的门后,剧烈地发抖着。



  我可以感觉得到,那震耳欲聋的齿颤声。



  还有细碎轻声的,一串又一串的佛号。



  恶人念佛号有什么用?



  乞讨着,一次又一次,神佛的悲悯。



  考验着,一回又一回,神佛的耐心。



  但,菩萨低眉。



  金刚怒目!



  我跟阿义闪身进入大厅,轻轻锁起大门。



  “有没有枪?”阿义唇语,看着大胖子藏身的房间。



  我点点头,虽然大胖子的杀气几乎等于零。



  我本想直接踹开门,但,我却有种异样的直觉。



  阿义疑惑地看着我,正要开口,我却直接抓着门把,轻轻一转,门就开了。



  阿义也有些惊讶,跟着我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后,看着屋内的情况。



  墙上挂着一堆电视画面,我瞧,是装在各楼层走廊的监视器显像。



  但屋内并没有人。



  或者说,没有活人。



  只有一具女尸躺在床上,眉心冒出一个黑点,大量血渍从脑后晕开,浆满半张床。



  血浆的腥味很鲜。



  鲜得令我想吐。



  而阿义则真的吐了。



  阿义一边作呕,一边瞪大眼睛,询问着我。



  而我的答案,就在房间内靠墙的柜子里。



  那大胖子从监视器中,知道我们已经歼灭了三楼的众枪手,竟立刻杀了可能透露自己行踪的女人,假装自己并未在房里。



  所以,大胖子并未锁门,想以虚掩实,骗过我跟阿义。



  但他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正义的耳目。



  而躺在床上的牺牲者,只有更令我内疚自责,令我怨恨自己的伪善。



  要不是我廉价的宽恕,今晚,这个无辜的女人,说不定正窝在家中棉被里,嘻嘻哈哈地看连续剧。



  原来,我没有取人性命的觉悟,没有承担罪恶的勇气,其后果,就是成为这胖子邪恶的帮凶。



  我紧握拳头,愤怒地走向柜子。



  柜子瑟簌着,就同潘朵拉的盒子,隐藏不住丑陋的丑陋。



  不为了赎罪。



  不为了复仇。



  是为了正义。



  “崩!”



  柜子陷入墙壁里,就像揉烂的纸盒一样。



  被正义的力量,揉烂、挤烂、碾烂、轰烂。



  柜子并没有发出惨叫。



  因为柜子不是人,里面装的,也不是人。



  柜子里装的,生前是个坏人,现在,则是团模糊的东西。



  还有我的廉价的宽恕。



  “总算。”阿义。



  “总算。”我。



  “砰!砰!”从外传来的枪声。



  大厅外的门锁突然被子弹从外面射烂,我跟阿义楞了一下。



  两个持枪的杀手踢开大厅铁门,我跟阿义急忙将房门关上,而房间的木门却立刻被连珠炮似的子弹撼穿,木屑夹杂着星星火烟弥漫在房里,我跟阿义吓得抱着头,缩在门旁两侧。



  惨了!我们竟然只顾着杀掉大肥猪,却忘了四楼跟二楼、一楼都还有枪手!



  而现在,我跟阿义却被困在房间里,外面却有一狗票杀手等着我们!



  “干!出来!”



  “干你娘!”



  外面的杀手抓狂叫嚣着,想必猜到他们的老大已凶多吉少。



  伴随叫嚣的,则是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爆击声。



  我跟阿义捂着耳朵,张着嘴,吓得发抖大叫。



  木门被炸翻了,露出一个烧焦的大洞。



  “出来!出来!”杀手愤怒地猛叫。



  我的脑子在子弹跟木门间的爆炸声中,陷入无法思考的片片断断。



  不行!我跟阿义绝不能死在这里!



  子弹穿过房门的破洞,将房内的东西射得稀烂,逼迫感更加恐怖。



  但,我必须冷静。



  阿义大叫:“外面还有几个人?”



  我捂着耳朵,大叫:“九个!”



  阿义看着我,大叫:“我掩护你!”



  我心中一震。



  阿义抱着头,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顶住五个到六个!我保证!”



  我静静听着。



  阿义继续大叫:“你不要回头!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过剩下的三、四人!”



  我静静听着。



  子弹拼命击碎着,房里每一样可以被击碎的东西。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阿义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冲出去!”



  我笑了。



  我大叫:“你剑法好烂!我会死的!”



  阿义大叫:“干你妈啦!我不会让人拿枪指着你!”



  我站了起来,紧握手中的树剑,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剑法一直都比你强多了!我可以顶住九把枪!一把不少!我掩护你!”



  阿义也笑了。



  两个人,都不必再多说什么。



  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掩护的。



  也没有人,需要另一个人的掩护。



  因为,死,已经不再可怕。



  “其实我们今晚已经赚到了!”阿义大笑。



  “总算当了一晚大侠!”我也大笑。



  大笑间,木门整个倒在地上,碎烂不堪,子弹声却依旧不绝。



  “来世英雄再见!”阿义喊道,将面具扔掉。



  “来世英雄再见!”我也喊道,将面具揉碎。



  眼神交会,肝胆相照。



  双雄冲出!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Share |
Share

TOP

52

“师父,要怎样才能赢得过枪?”我。



  “比快。”师父。



  “比快?”我。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师父。



  “但我跟阿义还不会无形剑气啊!”我。



  “那就以形补快。”师父。



  “以形补快?”我。



  两张面具翻下楼,踩上四楼的边缘护栏,散开!



  “他们……”一个来不及将枪上膛的汉子,喉间喷出鲜血,手枪坠地。



  “啊……”另一个汉子摀住双眼大叫,手枪击发的子弹轰在地上。



  立刻,三个汉子匆匆忙忙从三个房间里冲出,手中都拿着枪。



  “上!”我说。



  我跟阿义再度翻身上屋顶水塔,听见子弹的呼啸声在四楼回荡着。



  底下的第四楼已经乱成一团,充斥着流氓的叫骂声、失去双眼的哭喊声。



  刚刚他们人多枪多,即使我跟阿义一击成功,但另外三人的距离太远,没有把握在瞬间成功缩短攻击距离,故我跟阿义当机立断,马上翻回屋顶的水塔旁。



  我跟阿义心中雪亮:我们只能以近接触战的方式对敌,与流氓间的距离一长,我俩死在枪火下的机会就大多了。



  必须迂回歼灭才有胜算,一次一两个恰恰好。



  于是,我跟阿义打算在各楼层间快速飞纵,一击得手就跳到另一个楼层。



  而这栋郊外别墅,加上我们所在的顶楼,总共有五层。



  “他们人呢?”阿义咬着牙。



  “等等。”我闭上眼睛,观察大楼中的杀气变化。



  “快!”阿义紧张地说。



  “有四个从三楼跑到四楼,刚刚那三个正慢慢接近这里。”我轻声说着,看着水塔旁边的铁门;我将面具翻在头上,嘴中咬着沾上鲜血的树剑。



  “要再下四楼?还是直接冲到三楼?”阿义急切问道。



  “不,先掩护我。”我咬着树剑,含糊地说。



  汗水湿透我跟阿义单薄的T恤。



  第一次,生命充满致命的危机感。



  第一次,血管以最剧烈的脉动震撼着灵魂。



  第一次,要杀人。



  或被杀。



  我跟阿义站在铁门边,两人的杀气全开。



  “砰!砰!砰!砰!砰!”子弹轰然穿透铁门,接着,三个汉子踢开铁门,左右窜出。



  或者应该说,他们本想从左右窜出。



  “崩!”我双掌纷飞,三个汉子猛然冲回楼梯下,重重撞在一起。



  他们死定了。



  性命交关的时刻,我无神手下留情,也不敢手下留情。



  我很清楚自己全力一击的刚猛无俦。



  “现在呢?”阿义问道,努力调整情绪。



  “四楼有四个杀气,三楼有五个杀气,二楼有三个,一楼好像还有五个。”我的感应力随着逐渐高昂的杀气,变得异常敏锐。



  “我们要去几楼?要不要直接冲到大胖子窝的三楼?”阿义问。



  “我想一下,总之要跳来跳去。”我说。



  “不用想了,到三楼干掉一、二个,再到四楼干掉一两个,再回到三楼干掉一两个,再直接回到这里!”阿义说,面具下的眼神逐渐冷静。



  “三、四、三、五吗?”我说。



  “这样的跳法应该会令他们意想不到。”阿义笃定地说。



  对!三楼的枪手不会料到我们能越过四楼击杀他们,四楼的枪手在错愕之后,也料想不到我们还会从三楼回杀他们,而三楼的枪手还没回神,又会被我们再突击一次,之后四楼的枪手准备好开火了,我们却只是回到顶楼!



  在催命压迫的时刻,这样的计画已算个好计画了,若能在几个起落间逐步歼灭大部分的枪手,剩下的就好办了(事实上,也不好办)。



  “就这样!”我说,将面具戴好,紧握树剑。



  两个初步江湖的大侠翻身下纵,踩着四楼的栏杆,瞬间踏上四楼,又立即翻下三楼。



  “靠!”守在四楼的四个枪手,只看到两个黑影急窜而下,竟来不及开枪。



  但三楼的枪手就没这么幸运,他们没有机会张口大骂。



  我踏着栏杆扑下,矮身急冲,树剑惊快刺入一个枪手的飞龙穴,子弹从我背上轰然而过,还来不及将树剑拔出,我便回身滑地,手刀劈向朝我开枪枪手的鼠蹊,他一声惨叫后,另一个枪手在阿义掌下飞出栏杆,直摔坠楼。



  三完!



  换四!



  但命运绝非计画!岂能如此预测!



  我跟阿义已无可能翻身上四楼,因为剩下的两名枪手,手中已同时喷出两道夺命火焰!



  千钧一刻!



  阿义的奇形怪剑配合他的离奇步伐,竟在枪手开枪之际滚在地上,一剑往上一翻,插进枪手的下颚。



  另一道夺命火焰,则钻进被我劈击鼠蹊的枪手身体,我脸上一热,鲜血稀哩呼噜淋在我脸上,我吓得发狂,一掌将垂软的尸体轰向枪手,那枪手赶紧往旁边滚开,却随即断了咽喉……阿义的诡剑。



  三楼,竟然只剩涂满鲜血的走廊,以及躺在地上,歪歪斜斜的五具死尸。



  意料不到的,不是枪手。



  意料不到的,是经历生死瞬间的我们。



  这不是太过顺利,而是我们用性命赌来的!



  当然,我们的目标才正要开始。躲在房间里的邪恶胖子。



  拔出剑,推开大厅的铁门!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TOP

51

“我赞成你说的。”



  乙晶果然是认同我的。



  “一想到你要杀人,我的心情就一直一直沉下去。”乙晶放下筷子。



  “一想到我的两个好朋友会变成杀人犯,我也觉得怪怪的。”阿纶一边扒饭。



  阿义苦了张脸,说:“本来我是不介意杀人的,但是昨天听他们两个人吵成那样子,我也不大想杀人了。”



  我点点头,说:“我们干脆都不要杀人,每天都出手警告那些混蛋就好了!长期下来的影响一定也很大。”



  乙晶说:“虽然如此,但你还是要向师父道歉,师父他很老了,很可怜。”



  我也知道。



  但我就是拉不下脸。



  乙晶看着我,慢慢地说:“师父辛辛苦苦教我们武功,多让他一些也是应该的。”



  我点点头。的确。



  当天晚上,师父却没有出现在大破洞里。



  师父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跟阿义在房里练了三、四个小时的剑法跟掌法后,仍不见师父踪影。



  “出去找师父,顺便吃点宵夜吧。”我提议。



  “嗯,吃什么?”阿义打着哈欠。



  “应该要问:怎么找到师父吧?”我说。



  我跟阿义走在县政府前的小吃夜市中,寻找每个师父曾经跟我们一起吃过的摊子。



  这种寻找师父的方式是不太诚恳的,毕竟师父出现在这里的机会奇小,不如说是来填肚子的。



  这时,阿义伸手捏了我一把。



  我朝阿义的眼神路线看过去,三个彪形大汉挤在小摊子上。



  那三个彪形大汉中,其中一个瘦子,便是被阿义一掌震飞的倒楣鬼,三人粗口谈论着昨晚发生的怪事。于是,我跟阿义也坐了下来,点了两盘大麻酱面跟两碗猪肠汤。



  “峰哥一定吓坏了吧,才会放你大假。”一个壮汉说。



  “才不,我等一下就要回去轮班了,因为人太多,大伙轮得比较慢,我才能溜出来。”那瘦子说道。



  另一个壮汉笑道:“干他妈的,要是被峰哥知道是哪一挂的白目去吓唬他,他们就死定了。”



  瘦子冷笑道:“可不是?几十个人都拿了喷子,不管那两个白目多会打架,两三下就给扛去埋了。”



  瘦子突然压低声音道:“昨晚那个女的才可怜,她看到峰哥出糗,回去就被峰哥打毒品打到死,尸体随便拿个垃圾袋装一装,就丢到河里去。”



  我跟阿义练有极佳的听力,是以瘦子的耳语也听的一清二楚。



  我的眼睛几乎失了焦,手中的筷子默然而断。



  一个壮汉叹道:“这样死了也好,省得被峰哥活活揍死,就像下午那个应召女一样,碰到峰哥发彪,真是倒楣。”



  三个人付了帐,拍拍屁股走人,我跟阿义却一口面都没吃。



  “你?”我。



  “嗯。”阿义。



  我将钱放在桌上,远远跟在三人后面。



  阿义看见路边有人在卖面具,立刻买了两个,至于是谁谁谁的面具,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昨晚那大胖子不断磕头的画面。



  就这样,瘦子跟两名壮汉挥手道别后,骑上野狼机车,就往大埔方向骑去。



  我跟阿义跳上电线杆,发足猛追。



  我知道阿义的心情。



  因为我也一样悔恨。



  师父说得半点不错,大混蛋终究无药可医。



  那是栋很大的房子。



  但,即使房子相当大,却挡不住女人的哀求声。



  我跟阿义站在大房子背后山坡的大树后。



  从房子里透露出的杀气来看,至少有二十几个人。



  也就是说,屋子里至少有二十几把致命的手枪。



  “几个人?”阿义问。



  “二十几个,其中有八、九个集中在三楼中间,大胖子应该就在那里。”我说。



  “怎么办?”阿义说,折下两管坚硬的树枝。



  “一定要比子弹还快。”我的心志已决。



  “比子弹要快。”阿义将一根树枝递给了我。



  “比子弹要快。”我伸出手。



  击掌!



  两张面具从山坡上窜下,鬼一般地跃上大房子顶楼的水塔。



  “有……”一个男人在水塔旁大叫,然后不能说话了。



  楼下开始声声响响,杀气斗盛。



  “如果……”阿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没有如果。”我看着阿义。



  “没有如果。”阿义的眼神突然充满信心。



  “没有。”我说。



  不多说,两人翻身下楼!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TOP

50

我跟阿义站在大佛头顶。与师父事先约好的会合点。



  “你为什么放他走?”阿义坐在我身边,叹气。



  “你下得了手?”我没好气说。



  “要是你不放过他,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我就下得了手。”阿义果断地说。



  “就是因为你需要考虑,所以你也下不了手。”我说。



  阿义本想开口,却又把话吞了进去。



  “你说说,师父会不会生气?”我忍不住问。



  阿义抓着脑袋,大概也在烦恼这个问题。



  “不会!”



  师父像只敏捷的黄雀,轻轻跳上我俩旁。



  我简直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睛。



  “师父说过,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正义观,师父决不勉强你们。”师父席地而坐。



  阿义又叹了口气,说:“杀人比想象中难。”



  师父笑道:“你错了,杀人一点都不难,难的是:你如何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



  也对。难就难在这里。



  决定一个人该不该杀,是该由人来决定?还是该由神来决定?



  人类找不到神来审判,只好搬出法律,让法律来决定人的生死。



  但师父显然把法律踢到一边,发展出一套“正义超越法律”的论调。



  我看着孤淡的弦月,落寞地说:“师父,虽然你以前说过,警察跟坏人总是一伙的,但是这个世界好警察还是很多的,为什么不把坏人抓去警局,让法律公断一个人该不该杀?”



  “如果这是你的决断,师父也不能说不。”师父笑了。



  师父的笑,有点讥嘲,却也有些同情。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没有一点愧疚?”我问。我是有些生气的。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不会考虑再三?”阿义也问。



  师父大笑说:“师父杀人杀得坦坦荡荡,丝毫愧疚也无,若说考虑,师父的确是再三思量后才动手的!”



  我搬出人性理论,说:“师父,可是被你杀的人,怎么说也是别人的老公、别人的爸爸啊!”



  师父冷然说:“这就是正义所需要的勇气。”



  我开始对师父的答案不满,又说:“那你把人给杀了,那不就是把他改过迁善的机会给剥夺了!”



  师父点点头,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师父会估量那些混蛋改过的诚意。”



  阿义冒出一句:“怎么估量?难道真的天天盯着他?”



  师父耸耸肩,说:“情节稍微轻的,多观察几个月也未尝不可,毕竟是条人命。”



  阿义又问:“那超级大坏蛋呢?他想改过自新怎办?”



  师父自信地笑了笑,说:“当场就杀了他。”



  我动了火,说:“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关在监狱啊!关个十几二十年的,总可以关到他洗心革面吧!就跟师父说得一样,人命就是人命啊!”



  师父摇摇头,说:“真正的大坏蛋,是无药可医的。早早送他回老家,对大家都好。”



  我认为师父完全不可理喻,果然是明朝跑来的古代人类。



  我大声问:“你怎么知道!那我问你,刚刚我们放过的大胖子,是情节轻的,还是情节重的?!”



  师父拉下脸来,郑重地说:“出手的要是我,半点不犹疑,立刻摘下他的脑袋。”



  我也拉下脸,说:“为什么不多观察他两天?到时再杀不迟!”



  师父一掌拍在大佛的脑心,斥声道:“等他再犯!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在你原宥他的期间,他所伤害的每一个人你都有责任!到时候再去结果他,不嫌太晚么!”



  师父动了怒,我却只是大叫:“但要是他真心真意要改过,你就是错杀一个好人!”



  师父红着脸,大叫:“我管他以后改不改!我杀他的时候,他是个该杀的坏蛋就够了!”



  我粗着嗓子叫道:“你杀了一个可能改过的坏人!”



  师父的声音更大,喊道:“他没可能改过!我杀了他,他还改什么!”



  我生气道:“那是因为你不让他改!”



  师父抓狂道:“大混蛋根本不会改!”



  我大吼:“你不可理喻!”



  师父长啸:“你姑息养奸!”



  阿义紧张地大叫:“不要吵了!”



  我跟师父瞪着彼此,中间夹着个窘迫的阿义。



  “你们两个都对,也都不对,所以先……先不要吵!”阿义脸上写满尴尬。



  “我哪里不对了!”师父瞪着阿义。



  阿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流氓脾性马上就要发作。



  我看着师父,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晚安。”



  师父一楞,看着我一跃而下,没入八卦山的黑密林子里。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TOP

49

而,一个小时后的我,站在黑巷中,却无法逃出正义沉重的压力。



  阿义也不能。因为阿义的杀气混乱且牵强。



  师父当然察觉得到我们两人不安的心情,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对师父来说,大侠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此刻的师父,并不是要求两个国中生杀人,在他的眼中,戴着面具的,是两个将要展现大侠气魄的初生之犊。



  车子旁,一个戴着墨镜的平头男为大胖子打开车门。



  “就是现在!”师父低声说道,杀气一现。



  不管这么多了!



  我跟阿义一击掌,便从巷子中冲出,两人纵身长跃,跳上大胖子身旁的黑头车!



  砰!车顶发出剧烈的撞击声,几个壮汉来还不及反应,我跟阿义已经出手!



  目标:两个身怀手枪的棘手家伙!



  一个满脸胡渣的瘦子看着自己贴着地面飞了起来,然后撞到商家的铁卷门。他根本没有掏枪的机会。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则把刚刚吃进肚子里的杂七杂八,全吐了出来,他腰上的手枪,则被我甩向路边的邮筒。



  “干!”



  “靠么!”



  “冲三小!”



  “吼伊细!”



  其他人一边咒骂,迅速拿出明亮亮的刀子,但他们眼中的狠戾,却远远超过刀身上的暗红血腥。



  四把尖锐的寿司刀同时刺了过来!



  却也同时飞上天空!



  乙晶剑法!闪电般的出手!



  四个恶汉瞪大着眼睛,慢慢地软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是阿义神出鬼没的怪剑。



  “你们想怎样?是哪个堂口的?”大胖子紧紧抓着颤抖的少女,大声问道。大胖子的前面,还有两个握紧拳头的保镳。



  “嗯……我想一下……”我脑中混乱,竟然结结巴巴。



  “我们要你的命!”阿义冲口说出。



  大胖子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仿佛对阿义的答案不感兴趣。



  “你们要多少钱?”大胖子从怀中拿出一本支票簿,冷静地说:“你们的身手不错,考不考虑跟着我?我出比别人多三倍的钱。”



  性命受胁,却想还拿钱砸死人,果然是个土豪劣绅。



  我担心巡逻的警车马上就会赶到,于是大跨步上前,双手轻轻一推,两个小山一般的保镳弹珠般射向理容院门口。



  这时,大胖子的脸色终于苍白。



  阿义拿着麻将尺,指着大胖子的鼻子,说:“下辈子,记得当个好人。”说完,阿义举起麻将尺,眼看就要将大胖子劈死。



  但阿义的麻将尺,只是停在半空中。



  久久,腿软的大胖子,吓呆的少女,我,阿义自己,全都瞪着这把即将夺人性命的麻将尺。



  但麻将尺自己,却一直在犹豫着什么。



  “师兄,你来吧。”阿义居然这样说。



  我手中的高音笛,却也在发抖着。



  “我……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我完全没有取人性命的准备。



  突然,一种厌恶自己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厉声喊道:“你干嘛要当坏人!”高音笛猛然劈向车尾,行李盖碎出一个小洞,高音笛尾巴登时喷裂。



  大胖子楞住了,他的裤子突然湿了。



  “对……对……对不起……”大胖子口齿不清地说。



  我咆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死!”手中的高音笛再度劈向车尾,车尾灯哗啦一声爆开。



  大胖子眼泪流了下来,说道:“请给我一次……一次机会!我会重新做人的!”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矛盾与恐惧,手中的高音笛划破空气,呜呜作响。



  “你会改吗!”我斥声大吼。



  “喂?你在干嘛?”阿义用手指轻轻刺我了我一下。



  “你会改吗!”我歇斯底理大叫,看着大胖子双膝跪下。



  大胖子把自己的头用力撞向路砖,拼命磕头,嘴里哭喊着:“我一定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



  我一笛劈向路灯,高音笛飞碎四射,我的怒气稍平。



  “那就好好改啊!”我看着拼命求生存的大胖子大叫。



  一个人,一个坏人,在这样性命交关的时刻,承诺与誓言对他的意义是什么?



  是求饶的同义词?



  是权宜之计?



  还是根本谎话连篇?



  难道,竟会是真心诚意的顿悟?



  其实,都不是的。



  虽然我当时年纪尚轻,但,我知道都不是的。



  承诺在这种时刻,跟昆虫式的“刺激/反应”没有两样。



  承诺变成一串意义不明的符号,是毫无意义的。



  我并不天真。



  但,有时候我愿意天真。



  也许,我并没有选择,不是吗?



  我既然听到他的答案,听到他的承诺,我就失去了正义的立场,如果我执意结束他恶贯满盈的一生,我往后的日子就会沉溺在不断怀疑自己现在抉择的正当性。



  如果杀了他,他将永远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人人都需要这个机会。



  “你打算?”阿义嗫嚅地说。



  “饶了他。”我静静说道,看着狗一样乞怜的大胖子。



  也许,这种无法前进的处境,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



  更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原宥他了。



  我的软弱,似乎不能肩负起大侠悲痛的命运。



  “也好。你记得重新做人啊!不然我们还会来杀你!”阿义也松了一口气。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说,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



  我跟阿义对看一眼,又看了看躲在黑巷中观看一切的师父,两人拔身而起,跃上路灯飞踏离去。



  微弱的月光下,霓虹昏暗地迷醉,街上只剩下一群昏死的流氓,以及一个磕头磕不完的大胖子。



  希望大胖子头上留下的疤,可以提醒他,记住当下无意识的承诺。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TOP

48

学功夫,为的是正义。



  等的,就是这一刻。



  但,到了这一刻,我却不禁要问:什么是正义?



  师徒三人,躲在理容院旁的黑暗小巷中,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为首的大胖子,肥手粘在少女的臀上,抓着。



  大胖子的四周,大约有八个刺龙纹虎的壮汉。看起来不堪一击。



  但,靠在大胖子身旁的两个壮汉,腰上却是鼓鼓一包,我猜是手枪,这点倒是相当棘手。



  “师父,真要杀了那头死肥猪?”面具下的阿义,跟我一样迷惑。



  “这要瞧你们自己。”师父说。



  师父的答案包含了无止尽的推卸责任。



  “师父,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的声音在发抖。



  杀人,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对一个国三生来说,都是太沉重了。



  为了正义也好,为了复仇也好,杀人,就是杀人。



  师父不再说话,因为师父的话在一个小时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一个小时前,大破洞。



  “我们凌霄派这次的任务,是要杀一个叫黄士峰的地方恶霸,他平常仗着几个臭钱跟竹联派的恶徒为伍,欺压良善、作恶无端,糟蹋姑娘更是时有所闻,师父已经盯他一段时间了。”师父简单说完。



  简单说完,一个人应该被杀的理由。



  “杀一个坏人,就这样……就这样简单?”我脑子一片空白。



  其实,我压根不想杀人。



  就连王伯伯,我也不想真杀了他。



  但要是跟师父开口说“我不想杀人”,岂不白费了师父传承武术的苦心?



  “要是你们不想杀人,也由得你们。”师父淡淡地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为什么?师兄怕杀人,我可半点不怕。”阿义坚定说道。虽然,一个小时后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师父揪然不悦,说:“杀人是件可怕的事,能留一手自是最好,怕的却是贼人死性不改、变本加厉。”



  师父看着地上的口罩与面具,又说:“学武功,不为修身、不为养性,更不是为了参透生死道理。学武功,求的是很实际的东西,那就是正义!社会沈沦,奸邪当道,需要能负担得起正义的侠客出现,这个侠客必须明是非、断善恶,更需要有执行正义的勇气,这就是正义的担当。”



  师父突然回身出手,手指插进水泥墙上。



  “有时候,正义需要有取走别人的性命的觉悟,需要有拥抱无穷罪恶感的强大勇气!只因为,正义不是独善其身的!”师父的眼神绽露光芒。奇异的光芒。



  这几句话,天崩地裂般冲破我的心防。



  没错。正义不该是独善其身的。



  只要诛所当诛,杀人的罪孽,不该回避。



  这是大侠的宿命。



  “不过,师父,杀人不就犯法了?虽然那些坏人是很该杀啦!”阿义突然冒出一句。



  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社会律法,保护的是谁?”



  这个社会奸商巨贾当道,于是我说:“保护有钱人……也许,也保护坏人。”



  师父苦笑,说:“或许你说得没错,但律法真正执行的话,它保护的,真真切切是善良的老百姓,律法可说是弱者的武器,弱者用来对抗强霸者的公力!”



  我脑子有点混乱。既然律法好,可以保障社会弱小,那大侠为何要触犯律法杀人呢?



  师父接着说:“但,我们不是弱者。”



  阿义的眼睛一亮,说:“所以,强者不需要法律!”



  师父摸着阿义的头,说:“不错,律法是为弱者制定的,它为弱小良善者出头,为他们争一口气,这样很好!但,强者不需要法律,强者可以自己对抗邪魔歪道。”



  好一个“强者不需要法律”!



  但,我仍旧问了一句近乎白痴的话:“这样……这样没有关系吗?”



  师父一楞,说:“这就是我教你们轻功的原因了。”



  “啊?”我也一愣。



  师父微笑道:“被抓到,就有关系。不被抓到,当然就没关系。”



  阿义咧开嘴,笑说:“师父放心,飞檐走壁逃命的功夫,我们师兄弟已经滚瓜烂熟啦!”



  师父拿起口罩,端详了一会儿,说:“最好如此。逃不过,被捕快抓走也罢了,要是被贼子的子弹追上,就得留下一条命。”



  留下一条命……这个代价,不管对谁来说,都太高了。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TOP

47

我必须将时间的轴线拉长,尽管练武的时光诸多欢乐、诸多汗水。



  在未来的两年中,白天师父去行侠仗义,黄昏我跟阿义放学后,不是创剑、就是练掌,乙晶若是没有补习,就会跟我们一起听师父说些武林轶事,哈哈大笑。到了深夜,我跟阿义戴起口罩,便开始在城市中飞檐走壁,或在电线杆上练僵尸跳。



  每到假日,师父就带着我们到海边踏青。



  应该说,师父跟乙晶踏青,我跟阿义则在海底拾荒。一边拾荒,一边在怒涛中练掌练剑。



  其实这也蛮有趣的,海底世界真是奇妙无比,有一次我跟阿义还碰上一头超级深海大乌贼,我一时兴起,便用麻将尺跟它斗了起来,想将它拖上岸吃掉,无奈却被喷得一脸漆黑,差点瞎了眼睛。



  但阿义却被它八爪死缠住,硬拉进海沟里,我只好瞎着眼跟它来场听潮辨位,在海沟中砍断它的两条触手后,便抱着死了一半的阿义上岸。阿义的手中还紧抓着那两条被我砍断的乌贼脚,于是四个人便开心地坐在沙滩上,用内力将两只大乌贼脚煮了吃掉。



  在漫长的暑假中,别的学生都在玩救国团的白痴露营,而我们功夫四人组,却组成一支丛林特训队,深入毒蛇猛兽的阵营练功。白痴救国团在跳“第一支舞”时,我跟阿义则在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一同“崩”出难忘的回忆。



  另,为什么我说是“功夫四人组”?因为,师父收了乙晶作他第一个女弟子,开了凌霄派的首例。



  不过乙晶训练的份量很少,我瞧这并不是师父有什么陈腐的重男轻女观念,而是他不好意思做出,拿毒蛇咬乙晶这类没品的事来。



  在丛林里,我跟阿义施展飞鸿冥冥的轻功,追杀每天的餐点,乙晶则跟在师父旁边学导引内力。其实丛林最可怕的部份,就是无数的毒蛇、种种毒物,但我跟阿义早已习以为常,即使被黑白分明的雨伞节咬到了,我也只须花两分钟就可以将毒完全清出。



  因此大抵上,丛林没有海底那么可怕,我所遇过最强的猛兽,也不过是台湾黑熊。



  那一天,乙晶跟我在躲避蜂群时看到两只台湾黑熊,那两只黑熊亲昵地偎在一起,捧着我抱着乙晶练轻功时,不小心踢倒的蜂窝(注:蜂窝是种练轻功时,很容易踢到的危险物品)。



  这对黑熊情侣对从天而降的佳肴却之不恭,愉快地捧着甜美的蜂窝一同分享;乙晶跟我都为他们感到幸福,我们两便蹲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两只大黑熊吃情侣大餐。



  就这样,因为我根本不怕黑熊的关系,所以我同乙晶自丛林里逛久了,便自然这两头黑熊当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虽然我跟他们两个丛林之王,结结实实打了两次狠架。



  乙晶说:“虽然他们不是宠物,但是也该有个名字吧,我瞧他们一只比较大,一只比较小,就叫他们大大、小小吧!”



  的确,为黑熊命名并非将他们视作“宠物”,因为大大跟小小也为我跟乙晶命名了。我叫“吼吼”,乙晶则叫“吁吁”。很公平。



  有一个下雨天,大大跟小小在我们身旁抱在一块打啵儿,那情境实在撩人,于是,我便搂着拿着荷叶遮雨的乙晶,在大雨中献出我的初吻。



  国二升国三的暑假,我搂着满脸飞红的乙晶,在大雨里。



  那个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告别了大大跟小小,告别了满山的毒蛇,我们功夫四人组渡过一个欢乐与汗水兼具的暑假,向繁重的国三课业无奈地报到。



  此时,毒蛇的“量”已经不适合当作我跟阿义的内力指标,而改为跟师父对掌的次数。阿义能够跟师父对掌十一掌不倒,我则能够撑到六十二掌。



  但剑法的进步就无从评判了。因为我们都挡不了师父惊天霹雳的一击。



  而师父对我们都感到满意,他说:“过几天,师父带你们涉足真正的江湖,击杀贪官恶霸!”



  我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临。



  天黑了,一群穿着黑色西装、嚼着槟榔的平头男,从理容院中鱼贯走出。



  走在这些人中间的,是个油光满面、咧嘴大笑的大胖子,手中还搂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孩。



  女孩的眼睛,红红肿肿的。



  “就是他。”师父蒙上口罩。



  我跟阿义则分别戴上“原子小金刚”跟“刚弹勇士”的塑胶面具。



  躲不过的正义裁决。



  躲不过的内心煎熬。



  躲不过的,害怕。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TOP

46

师父将野鸡蛋打破,浓浓的蛋黄流进温凉的火锅里。



  我捧起了火锅,交给师父:“我累坏了,冲破蓝金封的穴道,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内力。”



  师父接过了火锅,双手,却隐隐颤抖着。



  “师父,你受了伤?”我惊问。



  师父昨日、今日连战两个超一流高手,怎能不受伤?



  师父轻轻咳了两声,说:“昨天的伤不碍事,刚刚却被蓝金在胸口印了一掌,差点把老命给丢了。”



  我跟阿义对望一眼,纷纷伸出手按在师父的背上,用内力为师父疗伤。



  师父并没有推却我俩的好意,但,师父仍是满心疑窦,说:“不过,师父很疑惑,为什么蓝金要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阿义闭上眼睛,说:“昨天那个没有眼睛的杀手,不会是今天这个杀手吧?”



  师父点点头,说:“的确不是。”



  我也相信不是。



  但,没有眼珠子的人不多。



  没有眼珠子的超级杀手更是稀少。



  而我们,却连着两天遇到这么两个。



  师父沈吟了一下,说:“昨天的杀手很厉害,但差了今天的杀手一截,但说实在话,今天的杀手是不是真正的蓝金,师父困惑得厉害。”



  蓝金将自己的眼窝掏空,难道就是为了不让师父认出他来?



  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



  蓝金应当是个绝顶自负的人,为何需要毁容隐藏自己的特征?



  又,第一个失去眼珠子的杀手,若不是蓝金,又是谁?



  蓝金训练出的爪牙?



  蓝金训练出的徒弟?



  “不会的,蓝金一向独来独往,没心思将武功传给别人。”师父这样说。



  师父感到困惑难解,我跟阿义在当时却只是称幸。



  当晚的火锅,冒出一连串的大问号。



  所幸,第三天,并没有第三个无眼人出现。



  经过我跟阿义的严正抗议,师父终于答应将轻功的练习改在深夜。



  我跟阿义只想锻炼高深武功,可不想连羞耻心也一起锻炼。



  不,这根本不是锻炼羞耻心,而是抹杀羞耻心!



  于是,夜深人静时,我跟阿义便打扮成忍者的模样,在市区的电线杆上面呆滞地跳跃、在八卦山的树海上飞驰。



  当然,我跟阿义真的跃上高耸的大佛头顶,就在一个挂满星星的夜晚。



  虽然基于武学奥秘不宜广宣的立场,我无法透露我跟阿义如何飞上大佛头顶的,但,我可以告诉你,站在大佛头顶看星星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过了一段时间,我跟阿义的轻功颇有小成后,师父就在我俩的腿上绑上铅块,要我们不用膝盖的弯曲力量,就在电线杆间跳来跳去。简单来说,就是膝盖不能弯曲,像僵尸一样地跳。



  “为什么不能弯膝盖?这样根本不能跳!”阿义抗议着。



  “用内力,就可以跳!若再加上坚实的肌肉,跳的就越高!”师父很有坚持。



  “重点是,这样可以练到什么武功?”我感到这是没有意义的练习。



  “把腿力练到更高的层次,也可以练出内力的火候。”师父说完,便将我们丢到电线杆上。



  不用膝盖跳跃,真是见鬼了。



  我跟阿义花了四个晚上都没有成功,只是不断地从电线杆上摔下,还惊动了巡逻的警车围捕。



  这个失败的练习,让我们师徒三人的关系降到冰点,连黄昏所做的“排蛇毒练气”、“在房间创剑”的定量练功,常常都是一语不发的。



  直到好几个晚上以后,我跟阿义以僵尸跳,成功地连续跳出“十”根电线杆的成绩后,师徒三人才在疯狂的泪水与拥抱中尽释前嫌。



  学武功真好!



  多年以后,无数个深夜里,我背着巨大的水泥块,在八卦山脉挥汗练“僵尸跳”时,竟在无意间创造了一个恐怖的民间传奇:有一批僵尸从中国大陆上岸,在台湾的山里出没!



  我在八卦山脉跳,彰化就出现山中僵尸传奇。



  我在嘉义阿里山跳,嘉义就出现荒野僵尸传奇。



  我在花东纵谷跳,花东就出现僵尸已经从西部跳到东部的恐怖谣言。



  这已是三、四年以后的事情了。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TOP

45

无眼人一手一人,抓起我跟阿义,走出大佛广场。



  我已无心神理会: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是怎么来去自如的。



  无眼人像抓小鸡般拎着我跟阿义,往通到山下的树海一跃,我只感树影在脚下流飞,心中空荡荡的。



  这无眼人轻功极高,尽管带着我和阿义,脚步却轻沓无滞,但他的身体里,却没有一点生机。



  就像是武功卓绝的僵尸。



  阿义的脸色死白,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是一般心思……



  这个可怖的无眼人,就是蓝金无疑!



  既然这个无眼人必是蓝金,那么,我跟阿义就等着被凌虐成碎片吧。



  但,师父昨天不是才击杀一个无眼杀手?



  难道,蓝金并未死绝,隔了一天又再度挑战师父?



  我无法细想。



  我只好发抖。



  八卦山下,文化中心旁的十字街口车水马龙。



  无眼人停了下来,问:“往哪走?”



  我无力道:“你昨天不是走去过一次?”



  无眼人漠然,又问:“往哪走?”



  阿义急道:“先直直走!过马路后还是直直走!”



  于是,无眼人拎着我跟阿义,以惊人的身法闪过奔驰中的车辆,往我家的方向冲去。



  无眼人的行径到了市区,登即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也吸引出我强烈的疑问。



  这无眼人身上的杀气相当隐匿,并没有像昨天一样阴风阵阵、撕咬我的灵魂。



  无眼人的身上,也没有受过重伤的迹象。



  这会是昨天同一个无眼人吗?



  我可不敢问。



  无眼人,就站在我家楼下,脸上两个身黑色的空洞,诡异地瞧着大破洞。



  我跟阿义,就像两只被拖上岸的小鱼,只能在一旁瞪大眼睛。



  “知道我是谁?”无眼人冷冰冰地说,双手放在我跟阿义的脖子后。



  我的背脊顿时冻结。



  “蓝金?”我勉强吐出。



  无眼人站在我们身后,机械地说:“那你们就该知道我的手段。”



  果然是蓝金……霎时,我闻到阿义跟自己身上的尿臭味。



  蓝金,这个残酷的魔头,正打算在与师父死战前,摘下我们的脑袋祭战。



  头一次,我感到真正邪恶的力量。



  那是一种,足以摧毁一切希望的恐惧感。



  “你……你的眼……眼睛呢?”阿义问,呼吸急促,似乎想拖延一点时间。



  “自己挖了。”蓝金的答案,正跟他的指尖一样冷血。



  蓝金的指尖在我们的脖子后,一点一点插了进去,像是享受着大餐前的点心。



  我看着大破洞,破洞里,并没有透露出师父的杀气。



  也许,师父此刻还在八卦山上采摘山味吧。



  永别了,师父。



  绝望。



  危机感。



  死亡。



  空虚。



  但我想到了乙晶。



  “崩!”



  我往前一倒,一掌击向阿义。阿义跟着扑倒。



  蓝金没有料到我竟然能冲破他的点穴,也没料到我一掌将阿义击倒。



  就在蓝金想抓住我俩时,破洞中飞出数十枝“小天使铅笔”,朝着蓝金凌厉击去!



  跟在漫天“小天使铅笔”后面的,是拿着扯铃棒的超级大侠!



  数十枝铅笔插在地上,柏油路喷起无数小碎块。



  但蓝金不见了。



  蓝金在空中!



  一道绿光从上凌击。



  一道黑影拔地轰杀。



  在昏黄的路灯中,鲜血洒在我的影子上。



  “咚!”



  师父跌在我身旁,笑着。



  咧开嘴笑着。



  蓝金,则撞在对面的路灯上,慢慢地、沿着高高弯弯的路灯,滑了下来。



  蓝金没有瞪大眼睛。



  他没有眼睛。



  不过,蓝金的眉心,却插了半根短短的扯铃棒。



  另外半根扯铃棒,则紧紧抓在蓝金的手里。



  冰冷的路灯柱上,留下一抹血迹后。



  就结束了。



  我发誓,我要换张棉被。



  裹过两个死人的棉被,不算是棉被。



  算裹尸布的一种,或说是简易棺材。



  师父把蓝金埋在八卦山的深处后,回到大破洞中,看见我跟阿义依旧惊魂未定的,坐在床上发呆。



  “今天真是无比惊险。”师父拿出几枚野鸡蛋,说:“今晚加菜!”



  我叹了一口气,说:“蓝金真是太可怕了。”



  阿义则一个字也不想说。



  师父嘉许道:“还好你冲破了穴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抓什么时机出手。”



  阿义终于开口:“要是渊仔……”



  师父轻轻打了阿义的脑瓜子,说:“叫师兄!”



  阿义只好说:“要是师兄没冲破穴道的话,我们两个不就会被你丢出的铅笔射死?”



  师父摇摇头,说:“要是你们一直被挟持,我只好斩下自己一只手,跟蓝金换你们的小命了。”



  我有些感动,但师父又接着说道:“不过,蓝金凶残无匹,多半还是会割掉你们的头示威。”



  回想起来,刚刚真是九死一生。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TOP

44

以前,我总认为阿义是个上等的流氓料子。



  现在,阿义却为了要当个大侠,努力燃烧青春。



  “真有你的!”我一边瞥眼前方较大的树干,一边大叫。



  “当然!”阿义大叫,脚下不停。



  “内力差了我一截!还跟我不相上下!”我粗着脖子大叫,像只笨拙的大鸟在树上跳着。



  “是你太烂了!”阿义大笑,歪歪斜斜地跳着。



  夕阳下,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人的激情也拉得好长。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侠!”我雄心壮志地大叫。



  “我要成为宇宙第一的大侠!”阿义的嗓子更大。



  “我要成为……啊……啊!”阿义的声音从兴奋变成惊恐。



  我以为阿义踩了个空,往旁一看,却看见阿义吓得大叫:“快逃!”



  我一楞,却见一大群蜜蜂从深厚的树丛中涌出。



  “他妈的!我刚刚踩到蜂窝!!”阿义面如土色,脚下的速度只有更快!



  “啊!”我没空大叫,因为我突然看见“蜂拥而上”这句成语的最佳应用。



  大批大批蜂群黑麻麻地向我俩卷来,我当机立断大叫:“师父救命!”



  师父来了么?



  没有。



  倒是蜜蜂扑天盖地的气势更为惊人!



  蜂群卷住阿义,逼阿义跳下树。



  另一群蜜蜂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似乎就在我的耳边,我一急,也想跳下树顶,却听见阿义大叫:“树下有人!”于是,阿义满头包地又跳上树。



  的确,将蜂群引到树下只会伤及无辜,于是,我猛力踩断树枝,用踢毽子的脚法将树枝踢高,一把抓住挂满树叶的树枝,大叫:“阿义看着!”



  我在树干上来回折冲,运起衰竭中的内力舞动手中的树枝,使出我自创的“乙晶剑法”拨乱蜂群。树叶被我的内力所带动,夹着劲风冲乱蜂势。



  阿义立即俯身劈断两根树枝,使出他奇特的“绝世好汉剑法”,在乱窜间用大把树叶攻击蜂群。



  两个将来的江湖第一大侠,就在树顶演出生平中第一次剑法实战,淋漓尽致地将自创的剑法使将出来,与凶巴巴的蜂群浴血大战。



  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在任何小说中都会被描述成“过得很慢”。



  我必须做个澄清。



  在这种情况下,你不会感觉到时间这个函数的存在。



  你不会的。



  阿义跟我嘶吼着,却被蜂群近乎原子弹爆炸的“嗡嗡翁”声给淹没。



  虽谓人定胜天,但,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干!寡不敌众!”阿义吼道。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之手!”我哀号着,挥别手中的树枝,再见了!



  阿义疲倦已极,干脆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放下早已失去树叶的树枝。



  我叹着气,看着哭泣的夕阳,哭泣。



  我为什么哭?



  虽然我有一身高强武功,但我还是会哭。



  被一群蜜蜂撕咬着,谁都会哭。



  阿义闭上眼睛,任凭身上盖满了蜜蜂材料的棉被,也是流着眼泪。



  夕阳无限好,只是被蜂咬。好诗!好诗!



  好不容易,我看着蜜蜂在我俩身上戳戳刺刺,又看着蜜蜂心满意足地散场。



  于是,我运起刚刚看着夕阳哭泣时,积聚下来的内力,将令人麻痒欲死的蜂毒裹住,举起双手,用凌霄毁元手将毒质凌空击出。



  幸好这群小蜂不是流氓虎头蜂,蜂毒不算厉害,我身上的红肿结块一下子就消了大半,于是我跳到阿义身后,用内力帮助仍在跟蜂毒抗战的阿义。



  “没问题了。”阿义虚弱地说。



  “你听起来好累。”我说,双掌依旧送出股股内力。



  “你看那边!”阿义指着左边的树群,我转头一看,阿义却箭一般冲出,大笑道:“走先!”



  我大骂,跟在阿义身后拼命地追。



  “大佛!”阿义兴奋地大叫。



  “看我的!”我跟着大叫,跟阿义一同来到大佛下。



  师父那块写着“成功”的石头,就放在巨大严肃的大佛头顶心。



  “要怎么上去?”阿义有些迷惑,但,我更迷惑。



  大佛不比电线杆,摔下来会死的!



  况且,大佛的身体没有菱角,也几近垂直,要借力跃上真的是很难很难。



  “师父既然把石头放在上面,就表示我们一定有办法拿到它。”我说。



  “师父有时候疯疯癫癫的。”阿义说。我简直无法反驳。



  “不管怎样,趁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我们一定要上去!”我说,看着暗紫色的天空;要是天一黑,看不清楚状况的话,小命可是会丢掉的。



  “那就走吧!”阿义深深吸了一口气,磨拳擦掌着。



  “看谁抢到吧。不过你可别太勉强,小命要紧。”我说,心中揣揣。



  “你也一样。”阿义闭上眼祈祷着。虽然他根本什么教都没信过。



  “上!”



  “上!”



  但,就当我们师兄弟两人正要翻上大佛的瞬间,我俩却无法动弹。



  我跟阿义的“叮咚穴”,已被两块远方飞来的小石子敲中,穴道一封,登时动弹不得。



  “不必上了。你们在找这石头吗?”一个苍老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没有眼珠子。



  只有一双深邃空虚的黑眼窝。



  “带我,去找放石头的人。”苍老的人冷冷地说。



  石头,就这样碎了。



  好可怕的握力。



  我跟阿义发抖着,紫阴色的诡谲天空吞噬了我们。



  我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石狮子上,好奇地看着我们。



  依旧吃着烤鱿鱼、依旧一头金发蓝眼、依旧灿烂的笑容。



  金发外国人的手里,射出一只珍珠板飞机,划过我跟阿义中间。



  那只珍珠板飞机,依稀,在哪里见过。



  “走。”恐怖的无眼人冷冷说道。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