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百般滋味在心头

 “累了吧。玩这么长时间,你真行。”存扣从按摩房出来又去冲了把淋浴,回到包厢时保连对他笑着说,顺手丢过来一根香烟。“刚在小丫头替你把东西送过来,满脸春色的。”

  存扣“啪”地点上烟,深吸一口,烟从口鼻中浓烈地喷出。

  “事后一支烟,赛如活神仙。”保连调侃道。

  存扣往床上重重一躺,对着天花板喃喃道:“你小子,被你搞失足了。”

  原来出轨是这么容易。虽然他还沉浸在刚在的激动中,但一些怅意却不由分说地潮上心头。好像自己守了多年的宝贝,不经意间,就这样丢失了。他没有心理准备。

  “哪儿话!现在什么时代了,男的哪个不喜欢潇洒?”保连说想不到存扣在生意场上混这么多年还是个老实君子。“当年做学生时可是谁也没有你风流哦!”

  存扣问曲塘这么多浴室都有这个,上头问不问。保连说问。怎么不问。问又怎么样。“曲塘镇的浴室有我罩着,可保无事。”

  保连又说,问他妈个屌,他县城这些地方就没有?多的是。东岳庙、群艺馆公开表演脱衣舞,十块钱一张票,生意好得不得了,连老头子们都去看,还往前挤,用手指着笑。现在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洗头房、洗脚屋、美容院、沐浴中心……遍地开花,还不是靠这个赚钱。“管得了吗,管的人自己屁股就不干净!”

  他说去年上面来了几个人检查工作,酒足饭饱后要求安排“节目”,当然就是想玩这个。就领到这里来了。一个老家伙大概酒多了些,爬到小姐肚皮上鸡巴却不听使唤,硬不起来,软蚂蟥似的。你没看他出来时脸上那沮丧劲儿,比死了亲老子都难看。最后我要蔡老板找了个功夫最好的丫头,不知用什么方法替他放掉了,脸上才放了晴。“男人全他妈贱种,对这种事最在乎,最来神。”

  存扣脸上一惭。他现在也是“贱种”之一了。

  “话又说过来,出来找小姐玩总比养情人好。养情人烦人,缠住你死不丢,情人能变仇人。情人能送你命。”保连说。他举了一个例子,说邻县一个乡镇派出所被评了全县先进,办酒席庆祝,县交警大队的一位兄弟独自开着一辆警车赶过来,酒足饭饱后自然要安排节目,但那兄弟却急着要走,原来他和十九岁的小情人说好了这晚在一起过宿的,大概是酒喝多了些,回去又开得急,在一个三岔口打弯慢了,撞断了大树,车子栽到水塘里去了。三十七岁的人,说没就没了,前途似锦啊,一条命就断送在小情人手上……

  “所以呀,对女人什么都能动,就是不能动情。玩玩而已,消消遣么。跟小姐玩,song(上尸下从,第二声。此字打不出。)一出,拔屌无情,干净利落,多好。”保连感慨万分,存扣则听得惊心动魄。

  保连又说,存在即合理。现在休闲的玩艺越开越多,说明市场有需要。“就拿曲塘来说,那么多外地老板在这儿投资办企业,总不能都带着妻儿老小来唦,性需要怎么办?还有那么多民工,民工也是人嘛,他们也有性需求,总不能手淫过日子吧,只有到这儿来,花个百儿八十解决一下。”

  保连预言,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迟早都会跟外国学习的,把这行业规范起来,设“红灯区”,统一管理,收税。“与其偷偷摸摸,自欺欺人,不如放水养鱼,合法化起来。反正挡不住。谁也挡不住!”

  保连突然激动起来:“要是合法化了,我们曲塘肯定会变成旅游胜地,中国的芭堤雅。别的不说,咱曲塘的小姐都是精选过来的,年龄模样都是上数的,像山间的小花一样,绝对‘绿色’产品!”

  他告诉存扣,有次去南京,老同学安排休闲,他要的那个小姐看上去还可以,脱下来满肚皮的妊娠纹,奶头像紫葡萄,下身黑笃笃的,恨不得捏着鼻子玩。跟曲塘的小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玩好的是享受,玩丑的是受罪!”

  存扣说:“看来你小子都成嗜好了!”

  “不瞒你说,玩这个还真有瘾,十天半月的就要玩一次。也是邪了,跟老婆没感觉,见到小丫头浑身是劲。嘿嘿,我家爱华对这个没兴趣了,你跟她要还嫌烦——她最喜欢的是数钱。”

  “那你在外头搞她不晓得?”

  “晓得又怎么说!跟我离婚?现在的女人见识广,想得开。她不大问我。”

  “你也要小心,别玩出麻烦来。”

  “嘁,会吗?不是跟你存扣吹,在这曲塘还没有哪个敢找我顾某人麻烦的。洗澡正常现象,谁看到我玩小姐了。这开浴室的敢说?都是他们主动安排的!是我罩着他们!我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保连说,小时候太压抑了,现在都记得那唐月琴,害得他父子两分,差点前程都断送在她手上。到了草潭好不容易爱上个唐婉华,又被那教地理的小子从中插了一杠子。块块都不顺。“幸好考上了公安学校,我现在就要报复,就要补偿,这辈子不玩他百十个女人气难咽。”

  “我现在最感谢也最忘不了的是那个京霞,她是我的初恋。可惜现在没有办法找得到她了。但愿她一切都好。她那时才十三岁呀……”保连吸着烟,眼望着天花板,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嗳,存扣,”保连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向存扣侧过身来,神秘兮兮地说:“老实告诉你,这蔡老板你别看他表面老实,其实内里蛮机灵,他有时收到新的就告诉我,让我尝鲜嘴子……”他笑了:“你刚才玩的那个小湘就是我开的。”他把身子睡平,眼瞧着包厢吊顶感叹万分:“开一个处女就好比多结一次婚啊!”他眼睛放光,非常陶醉,好像就要歌唱起来的样子。

  “睡会儿吧,晚上还有饭局……”保连连打几个呵欠,身子侧向里面,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存扣看着保连大马熊一般肥硕的身躯,百般滋味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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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失足

  蔡老板轻轻推开包厢进来了,后面跟着两个女孩子。掩上门。蔡老板走到旁边。女孩子并列站着。存扣感到了一阵异样的呼吸。相仿佛的年纪、身高、体态,都是圆脸蛋、大眼睛,同样的秀发披肩。像刚剥出来的两粒青豌豆,不分彼此。像并蒂莲。连气质都差不多:安静而清纯。只是服饰有所不同:一位穿葱绿色中袖T恤,紧身牛仔裤,另一位则穿着乳白色露膝棒针连衣裙。亭亭玉立着。存扣真怀疑这是他教过的两个高一女生。他从书本、影视和道听途说中关于从事这一行业的风尘女子的形象一下子被颠覆了。是的,她俩的脸上没有忧伤,没有屈从的无奈,眼神纯净,神态矝持,端庄,如同接受过训练的正当职业的女孩。这就是……“小姐”?

  存扣注意到右边穿着短裙的女孩从一进来就看着他。静静地打量。像在思忖着什么。多么温和的一个孩子。存扣心中一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不再慌张,和她目光默默交接。在这样的对视中一种异样的亲切感悄然生发,在两人之间脉脉地流动。

  存扣有些恍惚……

  保连也在打量这两个女孩子。鼻孔里缓缓冒着烟。眯起的笑眼中隐着警察的锐光,在两个年轻的身体上高高低低地扫描。饶有兴味。“这是最好的两个妹子,”蔡老板带着讨好说,转头亲切地吩咐:“小芳你陪顾所长,小湘你陪丁老板。”说完笑咪咪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穿裙子的女孩就就径直走向存扣,原来她就是小湘。保连把走到面前的小芳往怀里一搂,女孩顺势乖乖地偎着。如果保连再老几岁,那样子极像搂着女儿。保连左手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和脸蛋,夹着烟头的右手指点着小湘:“丁老板是我的好朋友,你要把他服侍好了。啊?”站起来,冲存扣挤挤眼睛,跟那女孩到按摩房去了。

  包厢里就剩两人了。存扣有些愣怔。小湘突然展颜一笑,招呼他:“我们也走呀!”

  糯糯甜甜的声音。春花般的笑脸。浅浅的单酒窝。嘴里有颗小虎牙。

  存扣打小对有酒窝和长小虎牙的女孩有好感。他认为这两样东西最添女孩妩媚。秀平有酒窝,阿香也有,春妮则有小虎牙。他喜欢巩俐,喜欢巩俐演的那个“我奶奶”和秋香,就因为巩俐同时有这两样东西。

  小湘也同时有。而且也有和巩俐一样纯真的笑靥。而且还有巩俐不再有的年纪和青春。

  他握过小湘伸过来的小手,站了起来。

  小湘一手拿着存扣的香烟、打火机,一手端着茶杯,在前面领头走着,伶伶俐俐地,就像一个领着客人开房间的宾馆服务员。她步子很快,白裙里面饱满的小屁股扭得极其生动。

  存扣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一个地方在蠢蠢欲动。

  存扣倚在席梦思大床上抽烟,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和激动。小湘在他面前坦然地把身上脱得精光。少女的胴体雪白晶莹,凹凸有致,春色撩人。小湘钻到存扣的臂弯里,乖得像只温柔的小绵羊。她轻轻摩挲着存扣的胸口,动作温柔而细致,手掌绵和而温暖。她嘬起红唇去吮存扣的乳头。存扣怕痒,浑身都紧张起来。大浴裤悄然顶了起来。他有些害臊。在这个孩子面前。

  “大哥,你也脱呀!”小湘的手滑下来,扯住存扣浴裤的松紧带。却被存扣下意识地抓住了手。“别,别忙……”他嗫嚅道。真要命,毕竟第一次,他真是放不开。

  “大哥是想和我先谈谈家常呀?”小湘轻笑道。

  “嗯,谈谈。”存扣低头看她。她眼睛里闪着些顽皮,还有些稚气哩。“你多大了?”他问。

  “差两个月十九了。”

  “你是哪儿人?”

  “湖南。湘潭。”

  存扣一凛。

  革命圣地。红色火种。土枪,梭标。打土豪,分田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存扣的脑海里立时涌满了这些意象。

  “……家里有什么人?”

  “我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弟弟,妹妹。”

  “这么多人啊。”

  “是啊。我爸妈身体不好,我哥在山上拖毛竹,二十四了,还没娶亲呢,弟弟妹妹上学,……都要钱。”她喃喃地说。低眉顺眼。手指在存扣胸上动着。

  沉默。

  “原来你在家做什么呢?”存扣轻轻问。

  “放牛。”

  存扣一拗身坐了起来。“这样……我们谈谈话。我,给你钱。”

  “为什么呀?”她立即张惶起来,爬起来抱住他。“是我不好么……你不满意我?老板会不要我的!”

  她用大劲把存扣捺得重新躺下来。趴在他身上,用头拱他,亲他,舔他。——如一只讨好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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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出轨前的期待

  “君悦浴室”座落在镇子南头。有两条公路在这儿交叉。它的北面,隔着一个清汪汪的大鱼塘,是建筑整齐的曲塘中学。下午两点钟。乡下湛蓝的天,清洁的空气。金色的阳光如同美酒,有种脉脉的质感,温暖地照在你身上,像母亲的手,像姐姐的手,轻柔地、亲切地抚弄着你,使你忍不住想发出快乐的嘤咛。没有什么风,蜜峰间或从你面颊前“呜”一声掠过,能感到它振翅带来的细微的荡波。田里的麦子蓬勃而肃穆地站成检阅的方队,威武之师;油菜花像在阳光下静静地燃烧。远处几个大烟囱吐出的白烟疑在蓝天的背景处,如团团棉花,硕大无朋。乡野充满生机的静呵,连间或过往的汽车都不忍心打破这安宁,悄无声息地来往,很快就逝进了田间深处,像开春后的鱼苗苗,尾巴轻摆就拖曳着一线水痕没入浮莲和水花生中间去了。校园里传来学生朗读和上音乐课风琴的声音,此刻宛若天籁。多好的乡间!多好的春天!存扣胸肺开张,呼吸绵长,十分陶醉了——人间美景多,离你并不远,可是那么多人整天忙忙碌碌,重复着说不清太多理由和意义的事情,把这些美好的本真的情境忽略和丢弃了,而人的年纪却在这些忙碌、重复和丢弃中悄悄地摞加,摞加得你在镜中认不出自己而徒自嗟叹。存扣心里感慨着,竟有一些懊恼,甚至是愤怒。仿佛是受到某种启示,仿制是听到遥远处一声熟悉的呢喃,他蛰伏在灵魂深处的某种潜质被悠悠唤醒了。他肌肉舒展,精神澎湃,他想做诗和讴唱,他想倾诉,他想拳打腿踢什么。是的,他的身体涨满了久违的春潮,他要某种方式的发泄才能舒心畅意,才能获得安宁。他抬头看见突兀在旷田边缘的“君悦浴室”,楼顶上的椰风海浪间,那四五个穿着“比基尼”嬉戏的青春女孩子,身上突然燥热,呼吸都为之加快。他开始觉得什么。他开始有些慌张。但这种慌张却如孩童拈着燃香面对着大炮仗一样欲罢而不能。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中。他有些迷乱,有些恍惚。他深呼吸,然后吐气,空气中便有一种醺醺的甜味。

  “哦!——顾所!”保连和存扣刚踏入浴室大院没几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忙不迭走出正对门口的吧台,下了七八级台阶迎了上来。“蔡老板,生意不丑么!”保连看着停在大院里的轿车摩托车自行车说,声音里带着官腔。不是保连称呼,存扣还真看不出这人就是浴室老板,完全是个老实农民的样子。穿着件大半新的蓝色涤卡中山装,中等个,黑瘦;两手粗大,筋骨突出,明显是双劳动人的苦手。他微躬着腰,笑脸间堆着笨拙的谦恭,陪保连和存扣进去。吧台里面有一扇门,推开了原来是个精致的小会客室。蔡老板请两人在沙发上坐,敬上烟,点上火。一个举止端庄的女孩进来替两人泡上茶。上好的龙井。

  “承蒙顾所照应,生意做得还可以。”这时蔡老板才想到接起保连刚才的话头。

  “一天营业额有多少?”保连喝了一口茶,大腿跷着二腿问道。

  “四五千吧……这向时比较正常。”蔡老板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以嘛。在这曲塘镇上(开浴室)你属上数的了!”保连扭头告诉存扣,这蔡老板的儿子是他的把兄弟,在镇上开轴承厂,钱赚得多了,就砌个浴室撂把他老头开开。——刚才来倒茶的是老蔡的幺丫头。这浴室连砌带装修玩掉六七十万呢。老蔡是老实农民,心眼实,找的小姐都是清清爽爽的,年龄小,模样好,因此澡客爱到他这儿,生意越来越顺。“我这边来人到客一般都是往他这儿安排。”

  “全靠顾所照顾,给我们父子面子。”蔡老板专心听保连对存扣说话,这时插进来一句。他表白地说:“春节间我还去了一趟湖南,带了几个山里伢子,都是清清爽爽的。”

  “我知道,上次那个小湘不就是么。”保连说。

  “对对,就是这次带的。”

  保连向蔡老板介绍存扣:“这位丁老板是我老同学,最好的朋友,你今天要把他服侍好了。”蔡老板连连说好,“肯定的,肯定的。”

  蔡老板亲自在前面带路。一楼的普通大厅热闹哄哄的,存扣在外面朝里瞥了一眼,浴客几乎坐满了,喝茶抽烟,嬉笑谈天。有三四个女孩穿着单薄暴露,穿梭其间,仿佛是在拉客。烟雾缭绕,有些如《西游记》电影中云遮雾罩的洞天福地。二楼几条长长的走道上铺着猩红色地毯,两边全是一间间的包厢,墙壁上挂着的油画暖暖的色调,全是女子裸体,撩人又不失端庄。中央空调丝丝地放着暖气。包厢门全关着,里面却全有内容。

  存扣喉咙有些发干。他想对保连说什么。但终于没说。

  保连轻问:“在盐城常洗这澡?”

  存扣说没洗过。

  保连说城里也有,但抓得紧,弄进去没得三五千出不来。“以后想玩直接到我这儿来。”

  一直走上三楼。更是转弯抹角,曲径通幽,如同迷宫。终于到了一个里间,蔡老板开了门,手一摸开了灯。里面有四张床,包着雪白的床套。墙纸是米黄色的,壁灯和地毯都很考究,大屏幕落地彩电。墙上杂志大小的玻璃框中是陈逸飞的仕女画,显得庄重有品位。蔡老板把空调打开,调到合适的温度。门开了,蔡姑娘拎着水瓶走进来,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两盒“玉溪”,微笑着叫了声“顾所”,把茶泡上了退了出去。

  保连对蔡老板挥挥手:“你先出去吧,我们把这杯茶喝了洗澡,上来再打手机给你。”

  蔡老板轻轻带上门出去了。保连对存扣说:“这间是贵宾房,平时不轻易开的。隔壁有个小池子,我们就去洗。”

  存扣没答他。大口喝茶,大口抽烟。

  小方池子精致得很。水色碧绿,水面氲氲着若有若无的白气。保连“轰隆”一声坐了进去,池水往外直溢。两个人面对面淹在水中,头搁在池边,四肢放松,通体舒泰。“多少年不在一块洗澡喽。”保连眯着眼睛说。存扣心里也感慨:记得在板桥中学复读时,两个人经常一起到二招洗澡,互相帮着擦背。在他所有同学中,保连是同学时间最长、最紧密最要好的伙伴,心意相通,连性格都有互相渗透。只是上了大学后两人的关系才疏远了,但在各人心里的份量情谊是不变的。现在碰到一起了,不是还跟以前一样么。只是保连现在这得意劲儿……怎么说呢,有些让人五点六点的(方言:忐忑不安、不放心、有所顾虑)。现在跟他到这儿来……嗐!管他呢,已经来了。他的手下意识地在水中搓搓身体,心里有些草草的,有一种新鲜,一种慌慌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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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故乡、老同学

 存扣打的回去。车刚开出城,他临时做了决定:改去曲塘镇,先看看保连。

  存扣有几年碰不到他了。只晓得他一直春风得意。

  保连,曾经和他关系最好的同学,伙伴。该去看看他了。

  车子一直开到曲塘镇派出所大门口,差不多十点钟。 “你这家伙,怎么不事先打个手机给我?” 存扣的突然造访让保连感到惊喜莫名,伸出肥厚的大手,和存扣紧紧相握,亲热地嗔怪道。存扣笑着说:“不劳你兴师动众。我回顾庄,路上突然想先拢你这边看一看。”保连说:“到了我这里肯定要把你服侍好的,——我俩谁跟谁呀!这么多年了,你只顾了发财,连最好的朋友都不要了!”“你不是也没到我盐城伸一脚么?”存扣哈哈大笑,“你是官,我是草民,今天还不是我主动送上门来的嘛!”保连也大笑:“都是忙人!都是忙人!”携着存扣的手到沙发上坐下。一个民警马上泡上了茶。

  存扣喝茶的当儿,保连朝家里打电话:“爱华,安排个包厢。存扣来了!”存扣忙蹾下茶杯,止他:“你别烦,别把我当客,随粥便饭最好。”保连说:“不烦不烦,饭店开在自家,方便得很。——中饭时先跟你好好喝一喝!”他到隔壁办公室交待了几句,回来喊存扣:“咱们往家慢慢晃吧。”

  在车上开时还不在意,走起路来才晓得这曲塘镇确实是大。马路又阔又长,市面相当繁荣。居然看见几家卖摩托车的——不乏豪华车——这只是个乡镇呀。倒像个小县城了。保连好像看出存扣的讶然,说曲塘这地方富足呢,做生意的多,开厂的多,外地老板多,镇上工业园区几十爿厂子呢,曲塘的税收在全市是数一数二的。他告诉这市面上有他开的超市和与朋友合做的影楼,加上他开的饭店,在曲塘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了吧。“这十二年我要往上动的机会很多,但哪儿我都不想去,在市里做个凤尾哪抵我在曲塘做个鸡头,这里是我的幸运之地,发达之地,这辈子生生死死就在这儿了,拿八抬大轿都抬不走我!”他很贴己地对存扣说,这些生意都是明的,暗的就没得数了。他的语气中有相当的自得。存扣心里很惊诧,一个乡镇派出所长居然能做成这样,嘴里却说:“不简单,不简单!”跟着又补了句:“你是个行事稳重的聪明人,能有今天,可以理解。”这话看上去是夸奖,其实也含有一丝担忧的成分,保连焉能听不出来,笑着说:“我这个人做事胆大心细你是知道的,没事,我在这儿经营了这么多年,树大根深,稳得很哩。”存扣笑:“那就好。”

  存扣一路观光,说好像曲塘镇饭店跟浴室蛮多的嘛,保连说地方一富裕消费场所当然也就多。“浴室有二十几家呢!”存扣咂嘴,说开这么多浴室估计生意也有限。保连说你以为进去的人都是洗三五块钱一把澡的那种啊,才不是呢,亏你还是大老板呢这么不懂行情。他说这方圆几十里都有澡客上这来洗,你们盐城也经常有人放车子来。生意相当好的。存扣一听,就晓得是什么意思了。他听人说过曲塘这儿是兴化的红灯区,看来情况确是这样。

  “但开饭店就数我老大了。镇上的头头脑脑大小老板哪个不跟我熟。到派出所解决纠纷的要请吃饭肯定是到我饭店里来。”保连洋洋得意地说。

  在一个四岔路口,保连指着一个门楼上写着“金鑫酒家”的三层小楼:“到了。”

  爱华笑嘻嘻地出来把两人迎了进去。一楼是大厅,二楼包厢,三楼是住家。装修得蛮大气。三楼住家尤其豪华,存扣赞不绝口。保连把存扣让到真皮沙发上坐下,微笑着说砌房子带装修玩掉三十大几万呢。“在我们曲塘,几十万的好房子多的是。”

  爱华端上茶来。存扣有几年看不见她了。一副精干的老板娘样子,但是很瘦,脸色也不大好。“存扣哥,你难得到我们这儿来呀!”她说。“啊啊,是难得,”存扣说,“主要是不方便,生意缠人,穷忙。”“你还穷忙呢,老听保连说起你,说你在盐城当大老板。”“哪里,比你家顾老板差多了。”存扣带着玩笑说。“他呀,甩手掌柜!家里的生意没得我撑着,他老板个屁!”保连站在落地窗面前打着手机,吆五喝六的,喊人吃中饭,听到这里回过头来说:“好了好了婆娘,别在存扣面前诉苦摆功了。我是一所之长,做生意只能带扯,不能一天到晚粘在这上面唦!”

  下面有人喊“老板娘”,爱华风风火火地下了楼。保连坐下来对存扣说:“说实在的,没得爱华我这一大摊子生意还真做不起来,虽然用了不少伙计,但大番小事还是要经她过手,整天忙个不得歇。”存扣说真是不简单,看把她劳神得瘦的,老婆也要宝贝嘛,“爱华结婚的时候多胖啊。”保连说她做会计出身,天生好烦神,不忙反而难过:“三十四岁的人了,还能跟做姑娘时比?女人一过三十就不能看了!”他递一根“玉溪”给存扣,自己也点上一根,鼻孔里喷出烟来,“好在这世上婆娘多哩。”

  “什么呀,婆娘多?婆娘只能有一个。”存扣笑着说。他心想,这保连现在真是不得了,他所说的婆娘大概就是情人的意思。

  “是的,我婆娘多啊。”

  保连又强调了一句。从小在存扣面前他说话就格外的坦白。这是对曾经多么亲密的伙伴啊。

  存扣望望他,没吱声。

  吃过饭一伙人各自散了,保连叫住走到楼梯口的王教导员,说所里如果有啥事替他挡一挡,他要全天候陪老同学的。王教导员笑笑说,“顾所,你就放心好了。”朝存扣点下头,下了楼。

  保连喝得红头涨脸的。存扣也自觉多喝了两杯。在座的大多是乡镇干部,喝酒都不含糊,加上保连在桌上对大家一阵渲染他和存扣的关系,存扣就成了桌上敬酒的对象。两人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保连说到我这儿来无非陪你吃喝玩赌,吃喝没说的,赌我晓得你没兴趣,剩下玩了,怎么玩,随你。他笑咪咪地看着存扣。存扣说一起去野处转转,仔细看看庄稼,看看小河,闻闻泥土的气息;吹吹牛。保连哈哈大笑,说你怎么还跟个学生似的,这么诗情画意,哪像个会赚钱享受的大老板。存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次回来本来就是想看看乡下的春天的,散散心;在城里整天为生意忙,太憋气了。保连朝窗外看了看,说才喝过酒这热太阳一晒,不是散心而是受罪,“这样吧,我们去浴室泡个澡,醒醒酒,上来再谈谈扯扯。那里面安静,又有气氛。”存扣说也好,这么多年了,难得能在一起好好谈谈话。

  保连换了便装和存扣下了楼。两人肩并肩,边走边谈话。存扣心里很感动:毕竟是一块长大的伙伴啊,遇在一起还跟以前一个样子,还是那么亲热和贴己。他真有想搭住保连肩膀走的冲动——像上学时一样。

  存扣说:“要是我进仁叔活到今天多好啊。”

  保连说:“别提起我爸,想起他老人家我心里像锥子戳。他是为我把苦受足了。我对不起他呀。”

  存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世上最沉痛的事啊。哪个做下人的不希望上人能多享享老福呢。

  保连说:“现在过清明我回去,在我爸坟上倒整瓶的‘茅台’,点整条的‘玉溪’,烧最好的纸别墅,连女人都给他捎上了,可真的能收到吗?我现在常常想,哪怕他现在能活过来一天,看看我现在这样子,该有多好!”

  存扣看保连有些伤感,就用玩笑的口吻对他说:“果真能活过来,看见你过得这样,还不把眼睛笑成一条线!”他本想说“还不把头上疤笑亮了。”但觉得这样说不免轻薄了,临出口改成了说眼睛。

  又说:“日子过得好,身体也要注意。”他瞟了一眼保连:“看胖成这样。”

  保连说快二百(斤)了。“天天有应酬,又懒得运动,想降也降不下来。”

  存扣说还是得降,要控制饮食,适当锻炼身体。“太胖了不是好事,要出问题的。”

  保连说问题已经不小了,大便不能蹲坑,肉堆在肚子上,两条腿直打抖,小便低头望不见鸡巴,跟女人逑交易(做爱)像跑马拉松,喘得要老命。

  存扣哈哈大笑:“你小子,还是那个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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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文字梦的苏醒

  存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为他这句即兴而来的精妙譬语失笑出声。可是他脸上的笑意却忽然消失——他把目光停在了前面。

  电脑桌上的烟缸里那十只新鲜的烟蒂有如一堆死蟑螂。但烟雾还活着,缭绕于整个书房。他把目光停在了前面——玻璃门书橱里。有几本书在烟雾的罅缝间隐现,如云海间的山峰,凛然笔立。《大学语文》,《文学概论》,《中国文学概论》,《世界文学史》。书脊上的书字宛若眼睛,默然地,沉静地,严肃地,瞅着他。仿佛就有来自遥远天际的某种感应,抑或如中了什么魔法……总之,存扣猛然浑身抖颤,无法自抑。他打开书橱,颤巍巍拈出那几本书,用手抚摩着,如一个孩子,嘤嘤地呜咽起来。

  他几乎已经忘了他的大学生出身了。——他读的是中文系。

  从儿童时代就树立了长成后的理想:做一个写大书的人。

  吴窑中学那个皎洁的月夜,空阔的操场上,那棵老槐树底下,他曾对亲爱的秀平再次表白了他的理想:考复旦中文系,做作家。

  他是大学里的“校园朦胧诗人”。

  可是……他一转身就离开了文字。他成了理想的“负心汉”。十年了,他挥酒文字的手只晓得跟人民币亲热。而他的书(还有那些随笔本和日记)还默默地站在他的屋内,站得纸页都黄了……

  夜盐城。高楼外春雨潇潇,润物无声。城市憩息了。存扣伫立站在阳台上的玻璃拉窗前,望着黑沉沉的天幕,抽烟。忽然来自东南方向的遥远处依稀传来两声呼喊,好像在唤着他的名字:“存扣!”

  春妮从响水回来后,很快感到丈夫有些不对头。以前在家里总是跟她和孩子说说笑笑,谈些外面有趣的事,和生意上的事;把儿子抱在腿上惯惯——八岁的儿子是他的心头肉,开心果;烟多了,酒多了;还皱眉头,还叹气;喜欢听些怀旧感伤的老歌……“你这几天怎么啦?”吃早饭时春妮问存扣,是不是生意不好啊。存扣说没有,生意很正常啊。没有你怎么这个样子啊,你看儿子都不敢跟你玩啦!存扣就把孩子抱到膝上,亲亲娇嫩的脸蛋:“对不起,爸爸有点烦。”

  “你烦什么呢?”春妮温柔地问。

  “就是有点儿烦。”存扣对春妮说,想回顾庄,看看哥嫂,散散心。平时忙生意,总是没机会回去;去年商场里一直营业到除夕夜,大年初二又开门了:连过年都没捞着回家。偶尔妈妈来一趟,像走亲戚;哥嫂在家里开大店了,又走不开。——都不像一家人了,都像要生分了。真是无奈。

  春妮笑了:“哦,原来是想家了!”她说就为这个,弄得脑闷愁肠的,吓人呢。“家去吧家去吧,家去过两天!”

  她说乡下空气好,现在又是春天,桃红柳绿的,散心正是时候。何况——“你又不是没得抽不开身。”

  是的,做生意人总是对生意一百个不放心,并不是抽不开身。现在做品牌代理,都是厂家直接发货,平时只要去商场看看,扎扎账,跟甩手掌柜差不多,——哪能说抽不出时间下乡玩上几天呢。

  当然这一年多存扣跟朋友一起在做些建筑上沙石生意,但也是做了玩玩,可做可不做;存扣就是怕无聊,也有一种新鲜。去年做的几笔还不丑呢。

  淼儿羡慕地看爸爸,嘴里喃喃地说也要去兴化。要看奶奶,要俊杰哥哥带他玩——在乡下他什么都新鲜,什么都好玩。春妮说乖乖你要上学呢,你也去的话,妈妈一个人在这大房子里会怕的,妈妈会伤心的——你这个狠心的小东西!淼儿立刻改口说,妈,我是说放暑假跟你一块去的。

  这个巧嘴儿,变话就是快。

  存扣喜爱地看着孩子。他常常听人说淼儿长得像他,可他却觉得很多地方像春妮:脾性像,聪明,惹人喜欢,惹人疼。

  要回家了。存扣心情陡然好了起来。其实他并不是打算回去散什么心,但他总觉得他这时应该回去一趟。像是有什么声音在召唤着他,在那片土地上,在冥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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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十年之后

  今天是周末,一放学春妮就带着淼儿打的去她响水县城的姨娘家了。三姨丈贺五十岁。生意人存扣没有去。生意人存扣总有事情丢不下。生意人存扣只好独自留守在家里。生意人算是自由职业,自由职业的生意人却不自由。

  以前除了在外地进货回不来,周末存扣从没有离开妻儿过,像今天这种情况属第一次。他真有点不适应呢。

  存扣的家在古老的通榆河畔的皇冠花园。这是盐城市有名的样板小区,里面的居家以当官的多和大老板多而著名。存扣住D幢607室,是楼中楼:下面148平米,四室两厅两卫,八米的大阳台,楼上三室一厅一卫,前后天台。房子太大了,三个人全在家尚显空廓,何况是一个人,存扣有些惶然,有种被遗弃的感觉呢。他坐立不安,这房走到那房,楼下跑到楼上,楼上跑到楼下,乱看,乱摸,乱想。他想打手机告诉春妮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感受,可是又不大好意思。——岂不像个孩子!

  三十五岁的大男人存扣特别恋家,恋老婆。这种性格上的柔软是否跟他孩提时期过早没有了父亲,母亲又常年不大归家有关;跟他(因此?)打小就有的恋母情结有关?童年对人整个一生产生的影响的是巨大的,根深蒂固的。恋家恋老婆的存扣其实真是一个大男孩。(儿子丁淼还没和爸妈分床的时候,常常是三人睡一头,春妮当中间,大小两个男人分两边,常常让春妮忍俊不禁,心生许多爱怜和幸福。)许多男人的刚强甚至霸悍都是外在的,他内心的柔怯只有最亲的人才知道吧。

  本来朋友打电话喊他出去喝酒的。他不去。他怕喝过酒孤零地往空家里赶,那感觉肯定是不好——家里没有人留着等他回去的灯光,也没有人替他泡上醒酒的酽茶。他到小区门口的熟食摊上切了点东西,拿出冰箱中镇着的啤酒,自斟自饮,直喝得有些醺醺然;最后又下了一筷子面。吃过了,桌子也不收拾,就坐立不安起来。就开电视关电视;就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就楼下跑到楼上,楼上跑到楼下……最后他用电水壶烧了两瓶水,把自己安置在书房电脑桌前的转椅上,喝茶,抽烟,听电脑循环播放谭咏麟唱的歌曲——《杨花》。

  人的心在江湖容易老
  也许梦想失去的太早
  又有生不由己的苦恼
  旧情难忘当夜雨潇潇
  有些爱在流光中变了
  想起几分当年她的好
  无息无声岁月已过了
  人在风尘何处能寻找
  多少浮世男女身随情海波浪飘
  好像杨花顺着风招摇
  为爱痴痴的笑把情狠狠的燃烧
  地大天大无处可逃
  寂寞的风慢慢吹
  吹落杨花四散飞
  冷语流言但愿听不到
  无情的风轻轻吹
  吹落杨花四散飞
  前尘往事烟消云消
  我看杨花多寂寞
  杨花看我又如何又如何……

  这首歌是存扣前不久在街上无意听到的。据说是首老歌,但存扣没听过。那天他骑着摩托车路过那家咖啡屋时一下子就被这首歌吸引住了。十年商海沉浮,并没有改变他那颗易感的心。他不由自主就停下了车,仔细听这首歌。大概是电脑循环播放,一遍以后,又是一遍……谭咏麟的歌声音中流淌出来的那份苍桑、无奈、心痛……让存扣听得痴住了。他感到内心深处有根老弦被拔动了。回来之后他就上电脑搜索这首歌,以快捷方式把它放在桌面上。他没有立即就再听——他舍不得,想找个合适的时间认真地,狠狠地听。这首歌就像一把钥匙,能领着他走进从前的真实的回忆中去。回忆是要有合适的心境的,甚至要有点心理准备。存扣是不大喜欢回忆过去的,主要是有所不愿,——或者说不敢。
  但今天有谭咏麟。他幽幽地唱着《杨花》。在这三月初的春夜,这所空房子里。有酒精,有酽茶,有烟。还有孤独。他决定认真回忆一次。

  童年和少年时的回忆是轻松诙谐有趣的。他的回忆是以典型人物串起来的:比如妈妈,比如外婆,比如哥哥,比如保连,比如月红嫂嫂,比如机工保国,比如张老师,比如庆芸……
  直至十六岁那年——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菜花黄——美丽的秀平出现了,他的心开始收紧……
  然后就是阿香……
  爱香……
  又是阿香……
  最后是春妮……
  十六岁到二十五岁的追忆居然是以几个女子为主角的,她们如同太阳——她们的光焰掩盖了无数的星辰。
  他对这几个女子的回忆绵密而真切。一个个宛在眼前。在一遍又一遍的《杨花》歌声中,他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身体,悠悠然飘进时光隧道。他泪流满面。
  那么二十五岁以后呢?
  也就是从九一年到现在,存扣认为是他生命中最单纯、最殷实、最安详的十年:
  他到盐城经商,两年内在曹家巷批发市场打稳下了根基,成了批发大户;
  他娶了春妮,有了淼儿;
  他在教育局处理停薪留职教师的运动中主动递交了辞呈; 
  买房子;
  九六年跳出曹家巷批发市场(把所买断二十年使用权的四间门面房一齐租掉),到白天鹅商城承包了四十副龙门架子卖高档服装;
  九九年开始做服装品牌专卖至今。
感谢国家的改革开放,使存扣敢于为了捍卫爱情毅然下海,最终“抱得美人归”。在九十年代初个体经济如火如荼的大好时机下,存扣和全国无数的个体工商户一样,迅速地掘到了第一桶金,积累了商业经验,稳步发展和壮大了生意;他从一个书生意气的年轻教师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商人。
  他不得已的人生“转型”获得了成功。

  可是为什么现在一首老歌居然能轻而易举地撩起他感伤的情绪,让他沉溺往事不能自已呢?
  ——难道他骨子里还有什么不满足——不甘心么?
  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

  其实从今年一开春他就感到有些不对头了。常常,不经意之中,无来由地,有种类似惆怅、忧伤的情绪悄悄笼上他的心头,如雾霭般迷濛,如蛛丝般飘忽,挥又挥不去,捏又捏不住。眼下离他农历三月二十七的三十五岁生日不远了,他突然又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紧迫感,这是为什么呢?他真是想不通。
  谭咏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唱着他的《杨花》,满书房都好像流淌着杨花的暗香。寂寞。自怜。忧伤。心痛。茶叶喝掉一两,香烟抽掉十根,存扣关掉了电脑。站起来。在空阔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就哑然失笑——
  三十五岁的人生,也就是一两茶叶的功夫,十根香烟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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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决心下海经商

 农历三月二十七,是存扣的生日。但存扣自己都没想起来。

  小生日,早上下碗长寿面吃吃还是应该的。

  这天正好是星期六(注:1991年5月11日),下午放学后存扣没有回顾庄。两个班的作文批改是一项很大的工作量,他不敢马虎。他晓得老师改得马虎学生就写得马虎。而认真写好作文最能提高学生的语文水平。他通常利用周末和星期天批改作文,时间比较整齐。

  下午一放学,学生和几乎全部老师都回去了,学校里就很静。存扣正在宿舍里埋头批改作文,木门轻轻被人启开了,存扣浑然不觉,但他马上嗅了嗅鼻子,好像有一种近乎花香的味道,太熟悉的味道,他认得的味道,是……他惊喜地回头——春妮!是春妮!果然是春妮!

  她亭亭地站在门外,顽皮地朝他笑着。她的手上拎着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

  她今天穿的大红的短打风衣,里面是件葱绿的T恤衫。桃红柳绿,春光无限。

  “给你过生日来啦。不欢迎啊?”她轻声说。如同鸟啭。巧笑嫣然。

  存扣腾地站起来迎上去,一脚把门踢上了。双手搭着她的肩问:“天!你来怎么不预先给打个招呼?”

  “给你惊喜嘛!”嬉笑。龇着可爱的小虎牙。

  “如果赶巧我回去了怎么办呀?”存扣嗔她。

  “那我就追到你家去!”春妮调皮地歪歪头,“不就是顾庄么,——当我不晓得!”

  存扣感动得把她搂在怀里。眼睛都湿润了。

  也就是这一刻,他铁定了主意。

  晚饭。补吃长寿面。是菜面。花垛中学每个外地老师都分有一个小畈子园地,存扣种的是小青菜。除了自己吃,多下来的可以送学校食堂变钱。现摘的青菜水灵灵地下锅,煮熟了担在面上,碧绿如翡翠。春妮连夸存扣手艺好。存扣笑着说是打光棍练出来的。

  吃蛋糕了。点小蜡烛,吹蜡烛,许愿。春妮用英文轻轻唱了生日歌。烛影摇红,四目相对,款款深情。存扣吿诉春妮:他打算办停薪留职。到盐城去,到她身边去。

  “你到盐城干什么呢?”春妮失声叫起来,“你又不能再教学了……”

  “我做生意。”存扣沉着地说。他讲了马锁、东连、德宏、绕锁、秀珠在扬州做生意的事,“凭我丁存扣无论如何做起来也不比他们几个差吧。”

  “那、那你牺牲太大了啊,存扣……”春妮急急(方言:眼睁睁;马上)要哭了。

  “别怕,我有退路的。”存扣对春妮说,万一做生意无法立足他可以再回来,又不是辞职。存扣说给他两年为期,赚到钱了有两种打算:一是到时教师调动政策是不是松动了些——不管松动不松动——他准备花大钱请人疏通关节,把自己调动到盐城去;二是继续做生意,做大做强,经商到底。“现在文化人下海都成时尚了!——赚不到钱你就不要我。这样行么?”

  春妮趴到桌上哭起来。女孩儿家家的,哪里受得了男儿为爱铤而走险的决断。

  存扣安然地看着春妮耸动的双肩,平静地说:“哭啥,现在就等你一句话了:愿意嫁给我的话,我一放暑假就办手续了。”

  春妮抬起头来,满脸是泪:“坏蛋呀,你说我愿不愿意嫁给你呀?”她过来骑跨到存扣大腿上,头埋在他怀里,哽咽地说:“你对我这样有情意,我就是跟着你要饭都是愿意的。”

  “就怕到时候你爸妈不肯接纳我……”

  “他们敢!”春妮叫起来,唬了存扣一跳。她在存扣怀里撒娇道:“不会的,我是爸妈的宝贝女儿,他们玩不过我!”

  存扣替她揩揩脸上的泪,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怜爱地说:“‘哭哭笑笑,花猫觉觉。’跟孩子似的。”

  ……

  这一夜两人睡在了一起。

  自从大四那个撩人的月夜,两个人在瘦西湖北大门外的树林里有了第一次,毕业前他俩又好过几回。总是情不自禁。但没有地方呀,都是地床天幕,偷偷地野合。瞒不了月亮和星星,瞒不了哨兵样的树、软褥样的草,昆虫在旁边唧唧咕咕凑着热闹,猫头鹰在朦胧的暗处窥伺。担心和怕呀。匆匆慌慌地做。而现在不同了,静谧的大楼,安全的密室,温暖的黑夜,舒服的床,棉被下面他俩解除了一切羁绊,青春的肉体蓬勃火热,纠缠,磨合,颠狂,互相求索,彼此施与。黑暗中的双人舞蹈。甜蜜的贴身搏斗。舒缓时似吟蒙古长调,抒情宛转;激烈时如大海冲浪,迅捷跌宕。无须开灯,他们的身体有千百双眼睛。准确、默契,天衣无缝。天才的悟性,灵感迭出。

  如不知厌足的两只小兽。

  “几回了?……”她呢喃。

  “三回。”他轻告她。“吃得消啊?”

  “嗯。你呢?”

  “没事。”

  ……

  也有“中场”休息。

  “你老摸我屁股干啥?”她偎在他的怀里,缠着他的脖子说。

  “这里肉多……好摸。”

  “那你就多摸会儿。”吃吃地笑。

  “嗯。”

  ……

  第二天早上,阳光透过窗帘洒满整个室内时,两个人才揉着惺忪的眼睛醒来。相视而笑。轻轻对碰了下嘴唇。

  存扣在阳台角落上刷牙时腿突然一软,差点单膝跪了下来。他摇摇头,偷笑:“昨晚一宵真像跑了场马拉松!”

  春妮系着围裙,像个年轻的家庭主妇,给他端上来一碗金黄喷香的油煎荷包蛋。

  “来来来,吃蛋喽!”

  “我不大喜欢吃油煎的……”存扣要拿碗揩搛掉两个,春妮忙按住他,哄他:“乖乖地吃掉。补养哩。”

  存扣嘟嘟哝哝地拔着油汪汪的蛋:“这么多,五个……”

  他对着一个荷包蛋咬下去。蛋黄流流的,溏生的,蛮好吃。“五个……”他想起昨夜两人好过的次数,朝春妮望去——这坏家伙,正托着下巴朝他咪咪笑哩!

  “鬼妮子!”他在心里笑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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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再遇故人


  春妮回去后不到十天,存扣回家参加了东连和小琴的婚礼。

  东连劳改回来后,像换了一个人。图章是坚决不刻了,一门心思和小琴做起了服装生意。劳改期间小琴仍留在扬州打工,每个月都请假到劳改农场去看望他,带着香烟和吃的东西。要他在里面表现好,安心改造。东连因此提早半年出来了。非常感激小琴对他的恩情,疼她,呵她,大番小事抢着做,比两人才认识在一起时都要好。

  不久扬州城东乡建成了曲江小商品市场,东连和德宏、绕锁一起去订了服装摊位,每人两节,做起了正正当当的小老板。零售,小批发也做。由于周边县市没有规模像样的小商品批零市场,曲江市场正好就填了这个空白,生意日趋繁荣。以后连秀珠竟也进来了,他卖皮鞋,算是跟他的老本行还保持着瓜葛。

  以后几年间曲江市场形成了浙江帮、兴化帮和扬州帮,东连这一帮人就是兴化帮的中坚和元老,很有些名气。

  东连和小琴认识了没几天就睡到一起了,除了没拿结婚证没办喜酒,跟夫妻没有两样。东连劳改回来后小琴提出结婚,东连说咱们先好好做生意,等余到两三万块钱再结吧,要结就结得红红火火的,铺张一点,两边多请些干部庄客,不要让人看他东连劳过改了就瞧不起他。小琴就依了。两个人在床上用功都拿捏着小心,以免怀孕麻烦。但百密总有一疏,今年春节小琴发现好些日子不来月经了,到医院一查:有了。大概就是东连服刑回来那阵子,两人饥渴,天天要弄,不曾注意得好。小琴问东连怎么办,要不要趁早弄掉,东连却瞪了眼:养啊,伢子都是头胎好;万一又是个男娃弄掉了岂不是要恨一世?于是就开始筹划,要在二月这个菜花遍地黄的日子里先把婚礼办了。

  德宏、绕锁和秀珠都没回来参加婚礼,预先在扬州就把贺礼买给东连两口子了,生意人最怕歇摊关门,老客户来了找不到人说不定就会流失到别家去了;正好还能帮东连家代出摊子,三个人的摊位都连在一起。

  马锁回来了,他不要紧,市场里有小花和岳父照管着。进财也从江南赶了回来,带着大妮,他已是两个四岁双胞胎女儿的父亲了。不少同学都来了,看到多年不见的同学面孔,存扣很激动。少年情景犹在眼前,可各各都已成人夫人妇,有了后代,恍惚间存扣竟有了隔世之感:时光好快呀。

  保连是开着警车来的。警灯闪烁,警笛呜呜叫着,一直开到庄西幸福河边进庄的桥口。旋即围上一圈人,以为庄上出事要抓人了。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簇新公安制服的胖墩墩的家伙跳下来,大家才发现是本庄的保连。他现在是曲塘镇派出所的所长了。毕业后他就跟郑所长的女儿爱华结了婚。才两年,他的体重猛增到一百八,是个大胖子了。平时他几乎不回来,庄上的老房子已经卖掉了。他朝大家点点头,和他的随从拎着簇崭崭的结婚礼品进庄去了。晓得的人就说,“保连到东连家,是官兵拜强盗。”大家都哄笑起来。

  来亲到客太多,一个堂屋心只能摆四张八仙桌,又借了邻居家两个堂屋心,还吃上下席。请的庄上最好的厨场师傅掌勺。委实热闹、隆重。东连家的堂屋心同学就占了一半。

  开席前老同学们边吃茶边说笑,谈着各人的情况。保连对存扣说,同学一帮子中,就你还没成家,要等到啥时候啊。存扣笑笑说,穷教师,臭老九,人家看不上的。保连说你不要谦虚,凭你这样子,只要你一点头,保管大姑娘满把抓;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找不到比以前好的不肯要。要存扣眼角也不要太高,拣个差不多的就行了,“只要也是国家户口。”

  同学们都以为保连说的“以前好的”是秀平。存扣和秀平的事儿大家都晓得。殊不知保连所指还有一个阿香,只是不好说给大家听。个个都说保连说得对,“找个国家户口的早点成家吧,大伙儿也等着喝你喜酒哩!”

  存扣和春妮的事保连不晓得。保连毕业时存扣还在上大学,两人的联系不多,存扣没有向他提过春妮。

  要开席了,大家把存扣和保连推搡着北面上座,保连略微谦让一下就坐下了,存扣却拉进财马锁他们坐。僵持了半天,保连不耐烦地对存扣说:“你就坐吧,上学时你是班长,坐这个位子不为大。”存扣没办法,要保连坐在凳的东半边(一张凳上也分大小),保连不肯,存扣说:“你是所长,比班长大,你不坐我就不坐。”保连哈哈一笑,屁股一挪坐到了东半边;习惯性地揪掉大盖帽,把裤腰带松了两个扣儿,坐直了,扭了扭腰眼,好像做着什么准备活动。马锁拆开桌上的喜烟散给大家,保连从裤兜里掏出个精致的防风打火机“啪”地点上,从鼻孔里冲出浓烟来,带着炫耀的口气说:“不瞒大家说,我现在在外头吃饭不坐这上岗子(方言,即上座)酒还喝不下去!”大家恭维他:“所长么,上岗子派你座。”“你不坐谁敢坐?”存扣在旁边笑笑。

  也难怪保连得意。公安大专一出来,仰仗他丈人郑所长的社会关系,找了上面得劲的人物,把他安排到全县工业最发达的大镇曲塘去。由于他是派出所唯一有文凭的大学生,办事专业,又有着上头的背景,人也活络,干了不多久就当上了副教导员。当年春节前他带人在外面抓赌时偶然获得了潜逃多年被省公安部督捕的绑匪杨大头偷偷回家过年的消息,立刻带了四个联防队员到他家里去抓。在抓捕过程中保连冲上去与杨大头展开搏斗,不意杨匪身手敏捷,挣开身拔出自制霰弹手枪,开枪拒捕,保连胳膊受了轻伤,但还是坚持着和另外几个联防队员制服了杨大头。

  当时的《公安报》有一篇文章报道了这件事,里面有一段保连和绑匪杨大头对峙时的情景:

  ……匪徒杨大头拿枪指着顾教导员的头吼道:“你们不出去,我就开枪!”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顾教导员面不改色,正气凛然地说:“我是人民警察,今天来就是来抓捕你的,你就是开枪把我打死,我们也要抓住你!你现在只有放下武器,争取宽大,想逃是不可能的!”机警的顾教导员一面与匪徒对话,一面寻找战机,当看到杨大头拿枪的手稍一移动,一个饿虎扑食冲了上去,杨匪仓猝间开枪,霰弹击伤了顾教导员的左臂和联防队员李华云的右耳。英勇的教导员不顾伤痛,利用在公安学校掌握的擒敌技术将匪徒掼倒,左手死死地压住对方持枪的手腕,联防队员一拥而上,终于擒住了这个凶恶的匪徒。……

  保连因此受到了上级的嘉奖,荣立二等功。并擢升曲塘派出所副所长,不久正所调到县城,他顺理成章地替了正职。

  保连成了兴化市最年轻的派出所长。

  以后有一次存扣曾问过保连:“当时匪徒拿枪指住你的时候,怕不怕?”

  “咋不怕?怕得尿都要滴下来了,腿直打软!他指头一动我就光荣牺牲了,怎么不怕!”

  他说不晓得这狗日的有枪,看到他拔枪出来的一瞬间身上血好像都不流了。

  存扣笑着说:“可是你还是犟起来说了那些义正词严的话。还是好样的!”

  保连哈哈大笑,说那都是记者编的,经过艺术加工的。他告诉存扣事实情况是这样的:杨大头拚命挣脱保连的擒拿拔出枪来指着他吼叫,“滚,你们不滚出去,老子就开枪!”

  保连不防杨大头有枪,而他们手上只有铐子和两根警棍,下意识往外退,一面说,“你不要乱来,你开枪打了我你就是死罪,你放下武器还有一条生路,你不想你自己也想想你的婆娘伢子唦,你就忍心让他们成孤儿寡母啊……”

  杨大头拿枪的手有些颤抖,这时他的老婆哭着从房间里冲出来,喊着“宝强啊!你不能开枪啊!”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眼,杨大头忙甩她,保连他们几个趁势一涌而上,杨大头胡乱开了一枪,霰弹擦了保连的膀子和一个联防队员的耳朵……把他拿下了。

  存扣哈哈大笑:“你小子,运气不错!”

  酒过三巡,东连乐颠颠地到这边敬酒了,大家都站起来,祝他夫妻恩爱,早生贵子,生意兴隆。东连高兴地和大家干杯后转到存扣身边来,说专门要代庄上几个在扬州做生意的敬存扣一杯。除马锁外,大家都讶异,问这是从哪里说。东连就扼要地介绍了存扣在扬州上学时指点德宏绕锁做生意的事,带着夸张的口吻说不是存扣这两小子生意就不会上路子,他东连也不会跟着做服装(生意),现在就不可能进曲江市场做安稳生意,走上正轨。“秀珠也是看我们做得好决心进去的。”东连说寻宝不忘指路人,这杯酒存扣一定要喝。存扣杯子一抬酒就进了喉咙,淌水似的,笑着说生意是你们做的,我有什么功劳啊,看到你们发财我心里也很高兴啊。保连说可惜啊,存扣从小脑子就灵,天生是块做大事的材料,可惜做了教师;说存扣如果在公安系统就不得了了。“能文能武,人又生得威风,又能喝酒,到哪儿都吃香啊!”

  众人连连称是。马锁说如果存扣做生意的话,保管跟他以前上学一样拿头牌。“像我这样的猪脑子在我们那市场里一年还弄头两万哩!”马锁进了湾头废旧金属回收市场后,包了两家工厂的废品收购,生意着实做得不丑。

  保连对存扣说:“你看你看,你一年工资拿了几文,你都不抵马锁啊!”他对大家说,现在这世道想发财两条道:要么当官,——官当得大,有人往你家里送钱,往你兜里塞钱,还生怕你不要哩;要么就做生意。说他辖区里有的私人开厂的老板哪个没得几十万的身家啊,一场麻将上千上万的输赢,羸的人心平气和,输的人面不改色,根本就不在乎。“钱是人的胆啊!”

  有人笑着问保连:“不是说你常带人抓赌吗,这些老板你抓没抓过?”

  保连诡秘地一笑:“赌啊……当然是要抓的了。不抓咋行?”

  “那这些大老板肯定怕你喽!”

  “啊?哈哈,不怕,不怕!”保连打着哈哈说,“这些人都和我朋友。”他摇摇胖手:“不跟你们谈这个,你们不懂!”

  大家就笑。向他敬酒。存扣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竟有些陌生的感觉。两年前参加他和爱华的婚礼时,哪有现在这么胖。坐在凳上像座肉山了。肥阔的脸赶得上小孩屁股大了。连说话口气都变了。

  进财接着刚才保连的话头,说生意做得好确实比上班强多了,他认得一个中学美术教师,闲时帮一家私人开的工艺玻璃厂画些梅兰竹菊高山流水,还有一些好看的图案,画好了让人家加工成磨砂和喷绘画,很受欢迎;现在城市人家装修都要用到这些工艺玻璃,天花呀,隔断呀,客厅和厨房卫生间上的门呀,都用。好看得很。十几块钱一平米的普通玻璃加工后卖到一百五六,十倍的利润。时间一长这教师动了心,暗里熟悉了简单的加工流程,自个儿租了个门面单干起来。他手艺精,生意竟忙不过来,订单来不及做,就在学校里办了停薪留职,雇了好几个人做下手,一年就搞八九万哩。

  听到这里存扣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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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久违的欢乐时光

 第二天早上存扣到一个学生家借来了小木船,用一根竹篙撑春妮上垛田里玩。虽然有了上次春游时撑船的一些经验,但开始时还是拿捏着小心,不敢大意。但不一会儿便熟练起来,小船轻捷地在水面上滑行,像一条赶路的鱼。撑船也可以说是一项运动,对于爱好体育的存扣来说,掌握它并不是多大的难事。

  春妮稳当地坐在船头的艎板上,两条腿挂在小夹舱里,面对着存扣。身旁摆着从盐城带过来的好吃的零嘴儿。从存扣把船撑离水码头,她就一直盯着他看,看得存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对她说,“带你出来看风景的,光看我干啥?认不得啦?”“认得也要看。”春妮笑咪咪地说,偏着头做认真打量的样子,“唔——也有变化的。成大人气多了。”存扣笑着骂她“老相”,她认真地说,“真是哩,脸上声音里都多了苍桑味儿。嗯,成熟美。”存扣就叹一口气,想说什么,咽了咽唾沫,终于没说。使劲地撑着篙子。

  “晓霞昨晚睡觉前跟我说了好多你的事呢,”春妮说,“说你工作很尽职,学生很喜欢你。还说了你最近不开心的事儿。”

  存扣说他现在才知道农村中学也并不单纯,农村里还是很封建。一次简单的春游居然给他带来这么多的苦恼。“说真的,我真有些愤怒了!”

  春妮默默地看着他,心想如果是在城里,这样的后果是断断不会有的。她劝他:“你不要气……”

  “我不气了。接到你的信后我就不气了,春妮……”存扣深情地看着她,心潮起伏。新鲜的阳光沐在她楚楚动人的身上,就像一尊镀了金的温柔女神。

  “我知道。存扣。我知道你也想我。”春妮无限爱怜地看着存扣说。

  存扣听了感到鼻子一酸,忙看着前面,竭力忍住要出来的泪水。

  春妮哪能看不出来,顿时也泪眼迷濛。她好心疼他呀。

  木船从大河里撑进了垛田的沟汊中,弯弯绕绕如进迷宫,最窄处仅容一船出入,两边的肥硕的菜花斜向河岸,好像彼此伸出的手臂,船打中间走过,碰得身上花瓣花粉沾沾的,引得蜂飞蝶舞,追着小船盘旋。蓝天,艳阳,绿水,花海,芳香清冽的空气,春妮仿佛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兴奋得乱动乱叫,像一只小麻雀。她要存扣停下船,让她踏上垛子看一看。存扣说再往深处撑撑,拣个大垛子,上去好好玩一玩。

  这时前面哪道河汊里突然传来嘹亮的水乡小调儿,引得二人侧耳谛听:

  “一条浜,两条浜,第三条浜里断船行。

  拔起篙子停下桨,把个小姨子推倒在后船仓。

  小姨子叫声姐夫呀,你不要慌来不要忙,放妹妹起来脱衣裳——小妹妹就像寄在人家的酒一缸,主人没吃你先尝!“

  两人听了,脸都变得透红。

  两人抱膝坐在垛田的青埂上,喁喁地交谈。人坐着就不如油菜高,蜜蜂在耳边嗡嗡地飞着。垛田间一派静谧。花香袭人,惹人沉醉。暖风悄悄吹来,万千菜花点头,倒似在窃窃私语。“真像世外桃园啊,”春妮感慨地说,“跟桂宏那儿又不大相同。”

  存扣就告诉春妮这里独特地貌的形成,说很古远的时代这儿就是地势低洼的地方,后来先民们在这儿围圩造田,为了防御洪水,不断浚河取土加高田地,使得块块农田宛如漂浮水面的岛屿一般,故这儿又有“千岛之国”之称。他又给春妮讲了岳飞凭借这儿特殊的地形大败金兀术的传说,把她听得津津有味的。

  存扣又告诉春妮,桂宏写信说由于他老实肯干,任劳任怨,深得校方赏识。经他介绍,红兰也到五烈中学食堂上班了。“据说两人就要订亲了哩。”

  “啊?——他跟红兰?”春妮惊讶地说。

  “咋啦,不行啊?在乡下大学毕业生找农村户口的多啊,再说红兰人品性格都好,又是从小长大的,两人蛮相配。”存扣说,“这小子现在肯定享福了,红兰还不把他服侍得滑滑滴滴的!”

  “那、那你呢?”春妮有些急呛呛地问存扣。脸都涨红了。

  “我……我不寻人,做、做和尚。”存扣无奈地看了春妮一眼,嗫嚅着说。

  “坏蛋哟!”春妮握拳头打他,“我呢?我都来了,你把我怎么办呀?”她说着伸臂圈到存扣颈上,头挨上他的肩,眼泪汪汪的。

  “我……我想办法。”存扣轻轻搂住春妮的肩,哄她。

  “你一定要想办法。”春妮抬起泪眼看他,带着哭腔说:“告诉你丁存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死也要和你在一块!”

  居然带着威压撒泼的口气。蹙着眉,嘟着嘴,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两人默默地拥抱,亲爱地结吻。存扣想如果有个做市里大干部的老子多好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他连父亲的样子都记不得了。

  他四仰八叉躺下来。春妮枕着他的膀子,猫一样偎着他。太阳温暖的光像为他俩盖了一层鸭绒薄被。他俩多想在这静谧的春光中,躺到天老地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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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爱人来访

  这时候,来了一封信。像只白鸽子,打远方飞来,安静地停在存扣的办公桌上。

  存扣收到信很寻常,他和以前的同学不时有书信往来。但偏偏这信壳的右下角写着的是这样几个字:“盐城三中教务处 田缄”

  存扣来到办公室只在信皮上瞟了一眼,心脏立时大跳起来。——“是春妮!”他做了一个怪异骇人的动作:把信从领口丢进贴肉的背心里,用手紧紧捂着,摔门直奔宿舍而去。

  他心急火燎,快步流星,似乎是长坂坡下的常山赵子龙,怀里护着刘备家的小阿斗。

  宿舍的水泥楼梯十四级,他神勇地三个跨步就蹿上去了。

  开门。关门。拉严窗帘。把信从胸前小心翼翼掏出来。都焐暖了。真厚呀。好沉呀。信在手中颤抖着,存扣感到里面的文字在吵闹,在挤搡,要破壳而出!

  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

  春妮在信中详细地告诉了她毕业分配到现在的情况。她说回到父母跟前真的是很温暖,说她的学生很喜欢她,说三中是她的母校,领导和老师对她很关心和照顾。她说母亲和师长都跟她介绍过男友,有也做教师的,有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但她还没见到人心里就开始排斥了,见到面更是毫无感觉。倒也不是人家一无是处;人家对她都很殷勤。但就是引发不起好感。她的父母有些着急,说她年龄并不小了,女孩子家拖不起,眼角不要太高……等等。“存扣呀,你知道吗,我的整个身心都被你框死了,无法接受别人了,你这个大坏蛋呀!”“可是老天弄人,又不能让我们俩在一起……”她说今年开春以后,想存扣都想得失眠睡不着觉了,想得半夜里爬起来要给存扣写信,可千言万语不知从哪先说起,怎么也写不成样,急得对着信纸哭,把她父母唬得过来直敲她的房门……怪存扣为什么不先写信给她,——“你怎么这样无情呀?”“你怎么这么心黑(狠)呀?”“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掉了呀?”说她真正受不了了,——“我不管,我要去见你!”“下周星期六我到你那儿。下午两节课一结束我就上车,你早点去(车站)接我!”

  存扣从宿舍里出来,感到天空特别的湛蓝,阳光格外的明媚,俯瞰校园,屋、树、人……全是那么的可爱。他喉咙发痒,恨不得吼一声“信天游”,歌唱这真正的大好春天!

  春妮侧身坐在存扣骑的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提着大包小包,宛若进城回来的一对小夫妻。田野的风夹着菜花的香气把她如瀑的长发往后撩起,她把发烫的脸腮贴在他的脊梁上,无法想像两个多小时前她还身在盐城三中的课堂上,而现在……其实只要有心,天涯也在咫尺之间啊。稳稳当当地坐在存扣的身后,她又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男子气味,就想起在扬州上学的日子,他骑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八型加杠“永久”把她驮到东驮到西……她有些怀疑现在是在做梦。她鼻子抽了抽,想哭。想撒娇。可是,有些,不大好意思了呐……

  刚才汽车离小车站还有好远,听到卖票的妇女报站名,她马上就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了。风呛得她呼吸都困难,但她忍着,睁大眼睛朝前面望去。她就看到公路旁边站着的那个人,——多熟悉的身影呀啊!她看到他烟头一扔(这家伙,居然也学起了抽烟!),朝车子迎了过来,她就喊了一声“存扣!”,由于心里激动,连声音都变调了,唬了自己一跳。从车上下来,站在他面前,嘴抿着,凝神看他。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抓着头皮傻乐,也不道她一声辛苦。他把自行车拎到她面前,长腿一跨上了车,要她:“坐好,我们回家!”

  春妮屁股一挪,稳当地侧坐在车后面,右手搂住他的腰眼。他就吱嘎踩动了车轮。两个人的配合还是那么熟练默契呵。一声“我们回家!”,何等亲切,何等温暖,又何等煸情。“老相哦!”春妮心里叫道,明眸藏笑,红唇轻咬,望望他的后脑勺,恨不得举起小粉拳在上面敲上一记。

  当两个人来到宿舍下面时,阳台上响起了一片掌声。存扣喊来帮忙、吃饭的几个青年教师已等待多时了。推开门,日光灯已经打开,从周兵宿舍里搬来的圆桌上菜肴、烟、酒、饮料全都摆得停停当当。灯光下春妮长发披肩,敞穿的米黄色风衣里面是件乳白色的紧身弹力衫,浅色西裤,脚上穿一双精美锃亮的中跟皮鞋,粉面含春,浅笑盈盈,楚楚动人。她乖觉地倚站在高大的存扣旁边,有如一对璧人,把大家都看得羡慕不已。

  真是一顿好喝。白酒和啤酒瓶儿竖了一地。存扣本想控制酒量的,怎耐好哥们一再闹笑相强,只得放开量奉陪。钱晓霞和春妮坐在一起,两人惺惺相惜,唧唧咕咕交谈嬉笑。春妮屡次用眼神止存扣,意思不要多喝,存扣对他苦笑,轻轻摇头,表示没办法。晓霞在旁边看见了,告诉春妮:“没事,存扣不会醉,他是我们学校的‘酒神’哩;不像周兵,十喝九醉。”

  好在大家都没有当场醉倒。周兵舌头有些打卷,要晓霞帮着“打扫战场”,趔趄着摸着墙回隔壁宿舍去了。春妮要晓霞赶快去服侍周兵,说“我这边收拾好了就过去。”存扣早有安排,让春妮和晓霞睡的。

  春妮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桌子,存扣在一旁相帮着。两个人都不讲话,脸儿绯红,心砰砰地乱跳。收拾好了,春妮倒水让存扣洗脸,存扣说你先洗,春妮把手巾浸湿了刚要低下脸,突然一转身就抱住了存扣,头抵在他胸口上,嘤嘤地直哭,举着小拳头打他的肩。

  存扣坚持了顶多四秒钟,便展开双臂回抱起春妮。把她都抱得离起了地。抱得她都喘不过气来了。他俩急切地接吻,也顾不得嘴上还有油腻,顾不得存扣嘴里的酒气。

  他俩真的很渴了。如同干涸的池塘,终于盼来了一场甘霖。

  他俩结吻,拥抱,血脉涌动,浑身滚热,身体某些部位发生了情况。

  “我不走……”春妮拱在他怀里嘤咛着说。

  “不能啊……”存扣拥着她娇柔的身躯艰难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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