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10月20日 晴

秋意渐尽,梧桐的硕大的叶子几乎覆盖了道路。夕阳西下时,我总是夹着一本诗集和一本英语书在校园里闲散地漫步。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候!可是我眼睛里总是满含泪珠。

因为我的大学梦在这时候几近破灭。上课的时候,教师们总是心不在焉,都想着“孔雀东南飞”,很少有愿意呆下来安安静静地做学问和教书的。他们在课堂上大骂国家的政策和与他们观点相左的人,有的人甚至从中央骂到地方再骂到系里,真正与课堂相关的内容却讲得很少。学校里的大部分学生都在学英语,因为都要过国家四级,否则就毕不了业。专业课和个人爱好就都顾不上了。上大学仿佛只为了一件事:学外语。幸好我在高中时的外语一直很好,虽然口语不怎么样,但应试能力很强。我的英语成绩是我们班高考成绩中最高的。

在未踏进这扇门以前,我梦想中的大学是一座天堂:没有仇恨,没有隔膜,只有爱,只有欢笑。

可是它并不存在。存在是一所世俗中的文化的角落,与它之外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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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9月30日 阴

公寓宿舍里的八个同学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大体分成了两派。四个来自城市的为一派,四个来自农村的为一派。在这两派中,又依性格和爱好分出若干派。马飞的家在本市,典型的独生子女,纨绔子弟,父亲是一个高干。他的床上总是与众不同。刚开始挂的是把日本进口的木吉它,半个月后便换成了电吉它。与电吉它同时进入宿舍是,还有他的传呼机。他人倒是很大方,但他一般都与同宿舍的人不怎么来往。他的朋友都是些社会上的,据说是搞艺术的,一个个长发飘飘,不男不女,高傲自大。据说他高中时就谈了不少女朋友,在进入大学不到一个月时间里,他又认识了很多女孩子。女人都是贱货,都喜欢虚荣的东西。所以马飞自成一派,就算是新贵吧。城市籍的有两个性格相似,都爱踢足球,双双出入,情投意合,恩爱倍至。这是一派,就叫中产阶级。一个爱穿蓝色调的衣服,我就叫他蓝调;另一个总是爱穿西装,衬衣都是清一色的白,我叫他白领。城市籍的剩下的一个,性格很乖僻。他的家庭不怎么有背景,父母都是工人。生下他的时候,由于工作上的困境,父母把他放在青海老家生活了两年,后来又把他放在上海外婆家生活了五年,直到上小学时,他才见到自己的父母。他对父母一直有一种仇恨感,性格也很孤僻。他不怎么说话,每天上课回来后就坐在床上,或者躺在床上,有时候一直听其他同学说话而他从不插进一句话,有时候一个人抱着头想自己的心事。他自成一派,就算是无产者吧。农村籍的学生又分成三派。程一涛来自湖南,个头高,见人就笑,诗写得好,学习也好,先是当了班长,后又入了系学生会,整天日理万机,很少能见着他的人。他说他的父亲是一个乡长,后来当包工头子,在当地建筑业很有些名气。他算是暴发户。他是一派,我叫他激进派。我也自成一派,域外派。还有两个,一个来自四川,一个来自甘肃,两人没什么爱好,既不踢足球,也不喜欢艺术,更无雄心大志,除了上课外,无所事事,于是到处认老乡,我叫他们逍遥派。瘦的叫瘦长老,胖的叫胖长老。从穿着打扮和消费能力看,他们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八个人刚来的时候,除了城市籍的四个说普通话外,我们农村籍的操着四种方言,这也是很有意思的。除了我和那个同样喜欢沉默的舍友外,他们总是能够排除异己之心,在中午和晚自习后乐上一阵。马飞和程一涛在的时候,主角就是他们俩。而我,永远都是一个看客,一个多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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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9月24日 晴

今天我下了很大的决心,买了本海子的诗集。这个被誉为“天才诗人”的故事深深地震撼了我。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海子心里的苦难和我的一样。我非常喜欢他的诗,但又不敢看他的诗。

黄昏时,我拿着他的诗集来到杨树林中。杨树林正值半林瑟瑟半林红,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候。如果世间真的有神的话,我觉得这时候就是他们出现的时候。因为在这时候,我们人类的心里总是有一丝绝望的心理;因为在这时候,我们总是要独自面对自己;因为在这时候,我们总是忍不住地会遥望天空,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强烈的祈求的愿望。我静静地读着这个已经自杀的诗人的短诗,仿佛看见他并没有死,他借着我的心思想,借着我的眼睛在寻找生活的启明星。

而我,总是借着他的诗歌寻找着痛苦。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


没有在农村里生活过的人,没有在麦地里被太阳炙烤,没有在麦地里产生过幻想和绝望的人,是无法理解海子的痛苦的。城市里生活着的人们是无法理解的。只有我能理解。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干农活,太阳最毒的时候,我们都受不了,母亲就对我们说:“要好好学习,不然的话,就要这样受一辈子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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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9月20日 晴

学校西侧是一片杨林,仲秋时节,杨树的叶子已经有一些衰败。夕阳西下,杨树林一半辉煌,一半萧瑟。我喜欢这种富有诗意的情景。我从小就喜欢秋天,喜欢看秋风中摇摆着的秋草和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最近,我总是一个人在这里坐着。手里的书常常打开着,可是一页都没翻过。一到这里,我好像着了魔似的兴奋或忧伤,思想和情感都很活跃。我从小就喜欢一个人呆着,言语也很少,父亲不大喜欢我。后来我在学校里成绩一直是第一,老师对我很看重,父亲才觉得我有另一面值得他骄傲和关注。但我在学校里仍然少言寡语,喜欢独处。家里很穷,母亲总是有病,父亲的脾气又很大,动不动就要打我们兄弟两个。我穿的衣服是同学中最破的,女生好像总也看不起我。小学时,同桌是校长的女儿。她总是很霸道,把大半个座位都占去,我一旦跟她争时,她就骂我穷鬼。我受不了,但也无可奈何。从此,我再也不跟女生坐一个桌子。从小学到高中,我很少跟女生说话。上初中时,班上有个女生长得非常好看,像画上的人一样。可能全班的男生都在暗地里喜欢着她,我也不例外。她跟有些男生说话,跟有些男生却从不说话。一次我和她在一起打扫卫生,我紧张极了,很想和她说几句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卫生打扫完了,她冲我笑笑,算是我们告别了。我也冲她笑笑,竟然满足得晚饭吃了两大碗饭。上高中时,我在县城里读书,城里的姑娘长得都好看,可是她们的眼睛都很高。我知道她们一定看不起我,但我也看不起她们。她们有的学习很差,有的跟着一些坏男生胡混,将来一定会做婊子。这种女人是该骂的。

在这个世界上,跟我最亲近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母亲,另一个是我姨姨。她们是唯一看得起我并深爱着我的女人。姨姨比我大十岁,在我们家乡的女人中间是最美的。我是她一直抱着长大的,她喜欢拉着我的手到处转亲戚。我为她骄傲,她也以我为骄傲。她说我一定能上一个好的大学。记得前几年我母亲病重的时候,姨姨就常常在我们家。春节的时候,家里人多,我、母亲和她就睡在一起。大概她在我小时候把我搂着睡惯了的缘故,总是在睡熟时把一条胳膊搭在我的身上,有时候还贴着我。我已经长大了,身体里的冲动是那么强烈。我睡不着,有时候突然从脑子里出现她赤身的样子,我吓得赶紧睁开眼睛驱走这心中的恶魔。可是,睡着睡着,就又冒出这种情景来,于是,我直好睁着眼睛,或者远远地离开她,缩在角落里睡去。她累了一天,晚上睡得很香,所以从没有觉察。母亲不在了,我也到县城去读书,姨姨就很少再到我家去。父亲一个人不但要到地里干活,还要给弟弟做饭。

离开家乡已经一个月了,我越来越想念她们。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想不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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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她叫林眠

第二天,我羞得不敢和同学一起走,只好单独低着头快快地走,生怕别人看出我的心思。第三天时,我才把那个高年级的女生忘了。因为我知道,我和那么美丽的女子是天生的两种人。她肯定看不起我这样的人。

有一天下午,我找了一个没有上课的教室准备写一些什么。里面坐着一些学生,每个人的旁边都空着,都似乎不愿意别人来打扰他。我看到最后面有一个座位空着,就去坐了下来。刚坐下,一转头,就看见那个跳芭蕾的女生坐在离我不远处。我的心一跳。天气热得很,大家都穿得少。只见她穿着牛仔短裙,坐在座位上时,两条修长的腿就几乎全露了出来。我坐在那儿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总是忍不住地要看她和她的腿。她好像意识到有人在看她,便转过头来本能地朝我看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去,但我已经被她发觉了,而且我看到她的眼里有一种对我不屑的神情。

那几天的夜里,我总是能梦见她,但看见的却是她那种高傲的神情。

使我痛苦的是,我总是不能忘记她,尤其是那夜的梦。每当没课的时候,我总是在文科楼的空教室里晃荡着,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我希望能看到她。我还有意识地在下课时到楼道里转着,晃游着,希望能碰见她。

她叫林眠,和我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可是我觉得她的名字是那样高贵,那样富有诗意。她只比我高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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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恋母情节

星期天晚上,余伟失眠了。

林风的小说在旁边,这几天一直无暇来看,现在睡不着,正好拿来消遣。一看题目是《非常日记》,觉得有点意思,便打开来看。没想到,他竟打开了一个让他惊异万状的心理世界。虽然作者的文笔不怎么样,但正如他的诗和他本人一样没有多少修饰,也没有多少伪装,而且他所描述的事情是那样逼真,那样细腻,使他的这本日记体小说表现出独特的风格。小说的前面附着一封信,是写给余伟的。


余老师:

您好!

您大概想不到我会给您写信吧,我是一个不会言语的人,尤其见了您以后,我就更不知道跟您说些什么,可是,我知道您能理解我。我在北方大学的六年来,从没有听过像您那样精彩而又独特的报告。您可能不知道,整个北方大学的学生是怎么评价您的吧?他们说您是他们的精神导师。是您的报告,打开了他们从未启开的内心世界;是您对我们青年的理解,使我们对自己的心理和道德,特别是性心理有了一个正确的理解。在这些人中间,我是最幸福的一个,因为只有我和您有单独的交往。如果没有您,我那些文学作品就是垃圾;如果没有您,我对人生就会绝望,甚至走上歧途。总之,是您,给了一个新的我。

我来看您的时候,要下很大的决心。我不善于和人交往,可是您从没有嫌弃过我。我每天都想见到你,如果见不到你,我的心理就感到空空的,所以我每天都要到你那儿去,但我不能天天打扰你,所以我每天都要在你楼下徘徊一阵,这样我的心里就实在多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

余老师,这本小说是我刚上大学时就开始写的,已经改了好多遍,前几天,我又重新修改了一次,不过每次只是结构上的一些调整,我不愿意改变它的原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小说,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写作。我从没有打算将它发表,而且我想不可能发表。我也没有打算让任何人看,人们看了后一定会嘲笑我。但我愿意让您看,您是我现在最信任的老师和朋友。是的,余老师,在我的心中,您是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的冒昧和无礼!

另外,余老师,除了您之外,我不希望有别人看到它。这是上部,下部我还没写完,等写完后再拿来请你批评。

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



您的学生:林风

2000年10月20日


林风的信使余伟既高兴又心情沉重。余伟从没有想过他会在林风的心中有那样高的地位,也没有想过他会在学生中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他们一共见过五次。第一次是在余伟回国到这里执教做的首场报告后,当时有一大群学生围着他,那个学生一直在后面看着他,直到最后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第二次是在一周后,还是他做报告以后,还是许多学生围着他,还是他一直站在其他学生的后面,一句话也没说上。第三次的经历与上两次基本相同,不同的是,这次是余伟过意不去了,主动问了他。他红着脸,脸很消瘦。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小得还有些口吃。他说他想找余伟单独聊聊,余伟便给了他电话和住址。第四次是林风拿着他写的部分诗稿来找余伟。余伟把一部分诗稿推荐给了晚报副刊,后来发表了几首。第五次便是林风拿来了他的小说。临走的时候,林风特意对余伟说,不要把他的稿件给别人看。他答应了。

林风的小说是这样开头的:



1995年的秋天,也就是我18岁的时候,终于踏进了北方大学的大门。父亲希望我将来做一个大官,而我的母亲生前对我的唯一希望是能吃一口国家饭,不要受苦就行了,但我的理想是做一个作家。没想到所有的理想都在一一破灭,我被情欲俘虏并痛苦地折磨着。有时候,我想去自杀,以结束这毫无意义且让人生厌的人生,可我一想到亲人会痛苦,就勉强地活着。但活着,就得思想,就得经受情欲无穷尽的鞭笞。

1995年9月10日晚,中文系在学生食堂举办了迎新暨庆祝教师节晚会。系上要求我们都去参加,我个子小,坐在第一排。我本来对音乐和舞蹈什么的不感兴趣,但又不能走,就勉强地看着。到了中场的时候,一个高年级的女生出来跳芭蕾舞。我是第一次亲眼看芭蕾舞。只见她穿着白色的透明的舞衣,立着脚尖出场了。她的笑容是那样灿烂。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看着她。我离她最近,几乎能闻着她身上发出的芳香。我直直地看着她的大腿和微微露着的短裤、圆润的翘臀,直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生怕别人听着,就赶紧屏住呼吸,又不敢看周围,好像别人都在看我似的。我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后来,我仿佛昏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觉得眼前的她在给观众敬礼,就赶紧应和着别人鼓掌。这时,我看了看周围,才发现根本没有人看我。一擦脸,脸上全是汗。

那天晚上,我做梦一直在看她跳舞,后来,我竟然抱着她和她做爱。我吓了醒来,直觉得床上湿漉漉的。看了看别人,都睡得很死,才安下心来。可是,我的心还是跳得很厉害。我想起以前做梦还和别的女人做爱,有好几次甚至和我最亲近的姨姨……她是从小把我抱大的。在我十六岁时,母亲去世了,她就常常来给我做饭。考大学的那阵子,她几乎每天都来看我。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犯了罪。甚至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做梦,明明看着我抱着的人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可是转眼竟变成了我母亲。我在梦中吓了醒来,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越是不愿意做这样的梦,可是这样的梦越多。有那么几天,我甚至害怕睡着,怕一睡着就会犯罪。好在母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但姨姨却莫名地出现了。我看过弗洛伊德的书,说这是恋母情节。按他的说法,很多男人都曾做过这样的梦?我不信。我认为这是一种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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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你的同情兄

余伟哭笑不得,自言自语道:“独生子女,情有独钟……”他给独生子女和情有独钟各回了个短信,算是暂时的安慰与答复。

发了电子邮件后,他在电脑上郑重地写下一个文章的题目:《警惕:独生子女上大学的种种困境》。

突然,电话响了,是笑茵打来的。她急急忙忙地说:

“余伟,我非常害怕。”

“怎么啦?”

“刚才我上厕所时把门没有关,进来的时候也没有在意什么。结果我刚睡下不久,就发现有人在宿舍里找东西。我以为是我们宿舍的谁,问了一声,没有人回答,又问了一声,只见那个人从门里跑出去了。吓死我们啦!你快来吧!”

余伟赶紧出门,打车到了她们学校。

笑茵宿舍的人都起床了。旁边宿舍里的女同学也围在她们宿舍里,见余伟来了才散去。余伟问她们丢了什么,笑茵说她的化妆品和内裤丢了,别的什么都没丢,甚至连放在桌上的钱包都没动。她连连骂那个贼太恶心,偷什么不行,偏偏偷内裤。看来小偷不是来偷钱的,而是专门来偷她们的内衣和日用品的,而且目标是笑茵。

笑茵吓得再也不敢睡觉了。余伟问她看到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吗?她说个子不高。等她那么一喊,那人就飞快地跑了。等她们跑出来时,楼道里已经没有人了。她们就在楼道里喊,别的宿舍的人都出来了。看楼门的睡着了。一楼卫生间的窗户开着。

一个女生——大概已经有三十多岁了,听说她是从南方考来的,有一个孩子,和丈夫一直两地分居,她考研就是希望能改变命运,将来能和丈夫在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大学工作——她说,最近几天,她老是看见一个矮个子男子在楼道里转着,大概二十多岁,脸很瘦,眼睛很}人,像是那种白天不怎么活动,专门在晚上行动的人。她说得那些女生都格外害怕。

五点钟时,他们都累了,觉得这真是件没意思的事,便和衣躺着睡了。笑茵要余伟和她挤在她的床上,余伟不好意思,还是回去了。第二天中午,余伟去找笑茵。屋子里围着很多女生,都大骂那个小偷,有人认为这就跟强奸一样罪大恶极。余伟一想到笑茵的内衣,气也不打一处来。她们决定给学校武保处报案。

武保处的人来问了一下情况,也觉得可笑。不过他们说最近在好几个学校都发生过这样的事,但在每个学校只发生一次,而且作案时间都是星期六晚上。他们说,以后星期六晚上他们会采取行动的。

武保处的人走后,她们倒兴奋起来,因为她们觉得这是典型的性骚扰。她们中有很多人都有过这样那样的经历。有两个同学的内衣被偷过。有三个同学曾经遇到过相同的尴尬事件:有男学生把她们挡在路上,说是自己乡下的妹妹到学校里来看她,没有袜子,要她们把袜子借给穿一下。她们觉得又气又可笑,最后竟把袜子“借”给了那个男生。笑茵说她已经遇到了两次。

余伟笑着问她们:

“你们在给他们脱袜子时,实际上心里很高兴,是不是?”

她们互相看着,大笑起来。他又问:

“你们觉得不光是可笑,还有一种自豪感?”

她们又互相看着,笑。他问她们:

“你们当时心里是不是还有一种恐惧感,生怕他有其它的不良行为?”

笑。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病人——在我们心理学界,把这种人称为病人,不把他当犯人——他在接受我的治疗时,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他说每当他要到了他喜欢的女性的内衣和袜子什么的,他就一晚上都兴奋,他闻着她们的味道,满足极了。我问他怕不怕被抓起来送进监狱,他说很怕。大部分病人是没有勇气来治疗的,他们也把这个当作是一种犯罪,至少当作是一种道德沦丧的行为来对待,只有意识到自己是得病了,或者是在家人和朋友的劝导下才来治病的,但这样的人还是很少。社会对这种行为的认识有两种,一种认为是道德沦丧或犯罪,另一种认为是心理有病了。可是在我们国家,心理学的发展很慢,这些事情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尤其正在进行法制建设,很少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心理疾病。说真的,我很同情那个小偷。他并不想伤害谁,他很可能也只是爱着而已。”

这时候有人开玩笑地说:

“那他就成了你的同情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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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实际上是一个传统女人

笑茵也白了一眼余伟。余伟感到很委曲,也很后悔,赶紧解释:“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这种事情在国外是很普通的事,只是在国内才刚刚被人注意。实际上,这种事情在国内也不是头一例。早在五年前,我还在国内读硕士时就在一家小报上看到过类似的报道,只是当时人们把它当作一种可笑的事,却没有来研究而已。”

“研究是可以的,放纵就不行了。就说国外吧,从小就把这些事当成家常事说,孩子稍稍大一些,就有了性行为。你说这是好事吗?国外有多少人在研究这些东西,研究的结果怎么样呢?开放的越多,问题就越多。”老作家显然也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

“但开放总比不开放好。”洋博士并不停止。

“那不一定。什么事情都有个度。我们老祖宗讲的中庸之道就是这个道理。”

“就是要讲这个度,所以要有人来研究。”

气氛有些尴尬。两个女人感觉最不自在。第一次见面,就为各自的见解而争论,可见思想不是个好东西。但是男人似乎并不这样认为,非要在思想上战胜对手不可。

他们争论了很久,任凭笑茵的母亲怎么调停,两人还是不能停下来。他们后来还争论了英国的离婚运动,美国女人发起的走出厨房运动,等等。女人大概不能理解男人为什么这样非要在思想上争个长短。菜没吃多少,话倒说了不少,脸早就红了。笑茵拼命地给余伟眼色,余伟并不理睬。两个女人生怕两个男人因为争论而产生矛盾,所以就嚷着要回家,这才结束了这次见面。

回来的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着。到北方大学一站时,余伟看了看笑茵,说:“到我那儿去吧!”

笑茵不说话,犹豫了一下,气乎乎地下车了。下车就意味着和解。笑茵问他为什么非要在第一次见面时争论呢?以后有的是机会。余伟说,他就是忍不住,再说了,如果我在未来岳父面前不拿出些本事和骨气来,他肯定也看不上我,现在至少打了个平手。笑茵终于也笑了。她觉得这个书呆子还是挺可爱的。一高兴,她就住下了。晚上,他们终于抑制不住地疯狂地做爱了,一共三次。他问她为什么在第一次接吻时他要的时候她拒绝了。她说她实际上挺保守的。他说,他就喜欢保守一些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宿舍里的女生问笑茵昨晚上到哪里去了。她说回家了。她们就笑。她就问她们笑什么。她们问她,你说呢。她红了脸,争辩着说,她就是回家了嘛。有人就笑着说,昨晚上她母亲很晚的时候给宿舍里打电话,问她回来了没有。她的心一激,继续听她们说。她们说,她们告诉阿姨,笑茵没有回来。她想,完了,让母亲知道了。这是最让母亲伤心的事。她坐到了床上。她们仍然笑着,看她这样子,就又往下说了。后来阿姨又打来电话,她们就说,笑茵正在楼底下送余伟呢,阿姨再没打过电话。她笑了,脸红得连自己都觉得过分。的确,她实际上是一个传统的女人。过去她始终认为自己很先锋。

这一天,她们都很想念对方,但又都很满足,没有给对方打电话。

夜深了,余伟照例上网。早在美国学习的时候,他就建立了自己的专业网站,有英文和中文两个版,来浏览这个网站的人很多。北方大学的校长刘子奇教授也是在网上认识余伟的,他和余伟有过深入的交流,给余伟发过三个电子邮件,盛请余伟来北方大学工作。2000年秋天,余伟怀着感动终于来到了这所国内重点大学。刘子奇很重视余伟的网站,给余伟划拨了专门的经费来运作它。余伟回国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网上度过的,只可惜这里的网络建设太慢,上网的速度又跟不上,来浏览他的网站的人非常少。今天,他终于看到有一些学生在他的网站上发表作品了。他还收到几个电子邮件。其中有两个邮件很有意思。一篇是写一个独生子女上大学时的尴尬处境。她什么也不会做,但什么也不愿意居人之后。父母就住在本市,每天都要打电话,每周都要来一趟学校,给她买好用的东西,就连她用的牙刷也是她父母买的。她做的事,就是学习和花钱玩。她在进校的时候,高考成绩是全班最高的,可是一上大学她就厌恶学习了。一年以后,她成了全班倒数第三。她的心理彻底崩溃了,高傲与自卑,自恋与自弃,使她对未来充满了不信任。她不愿意在宿舍里住,也不想和父母一起住,于是就租了学校附近农民的房子住。她几乎和同学不来往,也开始厌恶父母对她的娇惯。后来,她和一群社会上的流氓混熟了,最后居然吸了毒。现在她已经是大三的学生,也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她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了文章寄给余伟,希望他能帮助她,但她只给余伟留了个网名:独生子女。另一篇还是一个独生子女上大学失恋时的求救信。她说,她的男朋友在暑假回来把她抛弃了,和另一个女孩子谈上了。她本来就受不了,更何况那个女孩子比起她来简直太丑了。她说她自杀了一次,被救活了,可是她的男朋友并没有就此收心。她现在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希望余伟给她一点援助,最好把她的男朋友给“收”回来。她也没有留下真名,仍然只是个网名:情有独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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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一件奇怪的事

笑茵告诉余伟一件奇怪的事。他们女研究生楼上最近连连发生失盗现象,女研究生的内衣内裤一旦晾在外面,就被人偷盗了。她的一件内衣也丢了。

“真恶心!偷什么不好,偷人家那些东西!”笑茵摇着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不这样认为。我在国外的时候……”

“你能不能不说‘我在国外的时候’这几个字,多别扭!”笑茵嗔道。这是他们正式接吻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七天。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一周以后,他们就在现实中见面了。互相都很满意。笑茵唯一对余伟不满的就是,他老是把“我在国外”当做开场白。刚开始时,以女孩子的虚荣心,她还是颇有些自豪感,后来宿舍里的女生说他像《围城》里的某个人物时,她也就觉得他有些愚了。

余伟也不生气,继续说:

“在国外,这种现象实际上很多,尤其在美国等一些工业文明很发达的国家。我的意思并不单是说发生的事件比我们多,还有他们比我们重视这方面的研究与治疗。我也曾临床接触过好多病例。起初,我也觉得这些人的行为很恶心,后来我就不这样认为了。他们是有病,有心理或者生理方面的疾病。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我就不信,他们连自己的行为也控制不了。我看,他们是缺乏起码的道德羞耻感,已经构成犯罪,应该将其绳之以法。”

“太偏激了。你以为这些人不痛苦吗?你以为他们也想这样吗?他们也知道这样不合适,可是他们由不了自己。再说,这些人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就是因为道德的束缚,使他们有了心灵上的疾病,如窥阴癖,露阴癖——你还没听过露阴癖吧,就是专门在异性面前露出他的那东西。你大概没见过吧?”

笑茵就笑,虽然没有回答余伟,但却想起了上初中天天挤公共车的时候。那时候,招手停啊什么的还没有,所有的人都挤公共车。班上有几个坏男生,一下课就在那里大声地说一些下流的事情。实际上有时候,他们是专门说给他们女同学听的。听他们说,他们经常在车上碰着一些男的,专门把那东西掏出来,在女人身上蹭。真恶心。她们好奇,可是既不敢看,又想知道是不是那样。最终还是没看到。上大学的时候,女生楼上住了一层男生。中间的楼层旁就是厕所,有很多男生在夏天的晚上,常常光着身子走来走去,若看见女生来了,还特意那样。有几个女生爱看。她们宿舍就有一个,一到晚上,她就讲一些男人的事情。说真的,她虽然觉得恶心,但听起来很过瘾。

余伟认为不能敌视那些人,他们就是因为被周围人歧视、无视,因为他们内心的自卑,还因为他们不幸的家庭生活才这样的,这不仅仅是他们的错,要说错的话,就应该还有社会、家庭和教育。

道理听起来是正确的,但笑茵还是气愤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这个道理就通了,可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这个道理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余伟为了说服笑茵,又说起一些他见过的变态狂的事情,说得笑茵越发害怕。她也想通了,不过,她不敢在宿舍里住了。

晚上,笑茵的父母要见余伟。余伟请他们到欧亚中心去吃饭。笑茵的父亲是一个作家,那种老派的很严肃的作家。年轻时候写过不少政治诗,后来写小说,主要写他在插队时的经历,实际上是杂农村题材和城市题材为一体的那种小说。他总是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身负重任,虽然他也没有写出多么出名的作品,但他的这种精神还是令余伟感动。他在性格上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话很多,总想和人交流。交谈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表达他对社会和各种事件的看法。他很高兴,他读过余伟的很多东西,包括他的心理学博士论文。余伟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大学时读的是中文专业,发表过一些作品。在国外读博士时,他给国内的一些报刊投过很多稿,发表得更多了。不过,都是些感想式的文章,思想的内容远远大于艺术价值。

吃饭的当儿,笑茵就把她们楼上发生的事当笑话告诉了父母。笑茵的母亲一听很害怕,担心笑茵会出什么事儿。她是一个公务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笑茵的父亲一听,则大骂社会风气的恶化。他认为那种行为是不可饶恕的,但归根结底是社会造成的。他说:

“我插队的时候,倒是常常听说过这样的事。那时候吧,是社会不好,而且做那些事的都是些不怎么样的人。我上大学时,就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这种事怎么能发生在大学里呢?大家都在拼命地读书、学习,谁都很珍惜大学里的时光,哪里像现在的大学生,整天想着谈恋爱,浪费大好青春。你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你呀,老觉得那时候好,现在社会环境不同了,你还是老脑筋。”笑茵的母亲嗔道。

他一听,更生气:

“咱家邻居那个演话剧的老周,还得过梅花奖。他有一个九岁的女儿。有一天,他气愤地说,他在楼门口曾看见几个小孩子在摹仿着电视里的床上镜头,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孩子还不是咱们楼上的?他说,他现在就非常为自己的女儿担心,害怕出问题。可怎么能防得住呢?你总不能天天跟在她后面,也不可能禁止她跟社会接触。真是叫人担心哪!”

余伟说:“在国外,人家就不一样,很早就给孩子进行性教育。不光是学校里有这样的教育内容,即使是家长也不怎么忌讳,所以他们对性有一种开放的认识,不神秘,不像我们现在这样,把这种现象视为禁区。人有一种心理,就是越是禁区越要闯。”

余伟给他们讲他在国外目睹的种种现象,老作家大概早就不高兴了,委婉地打断他的话:

“现在的年轻人,一说就是国外,仿佛国外的什么都是好的,我们的什么都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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