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来后,白天我便彻底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去。郁会在三餐定时的光景放一盘饭菜在我的门前,他轻轻地敲门,说:“眉,吃饭了。”然后离开。偶尔夜晚我偷偷地出门,走下楼,到客厅里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到最响,放各种影碟,然后蜷在沙发上抽泣。郁从不会来打搅我,因为他知道,一旦自己出现,我就会消失。

  我和许或拉着彼此的手,走回屋子坐在床上。写字台上的参考书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的寒假作业永远都不可能完成了。

  “眉,你不能这样对郁。”她看着我,眼睛里的湿润像沙漠里的绿洲,雾气蒙蒙。她说郁放弃了画展,放弃了绘画,放弃了一切,甚至放弃了自己!他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烧掉了那幅《告别》,他说他不会去参加画展,也不会再动笔画一张画……我呆呆地听她说,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另一个完全无关自己的陌生人。

  “他还放弃了我们的孩子。”我笑着对许或说,眼睛里是自嘲的无谓。

  “可他是你的亲哥哥!”许或激动地从床上揭起那张照片放到我的眼前,一手按着我的肩膀,用力地说:“你看清楚,这女人的脸!”

  我还是保持着自己的微笑,避让,不看照片。拨开她的手:“你在说什么?”

  “我对郁发过誓,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许或的眼睛里露出另一种敌视,我知道那是针对任何会伤害郁的人而准备的,“可我不能看着他在你的仇恨里放弃自己!”她将照片举起来,贴近我的脸,我的眼睛,“眉,你看,你一定见过这个女人。”

  许或开始转述郁在一个阳春下午对她说的故事,那天,他放弃了参加画展的资格,站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烧掉那幅《告别》。许或疯了似地冲上前阻止他,她哭着喊着让他住手,可是郁呆滞着,马路两旁站满了停步的行人。

  她将照片重新摊放在床单上,定了定语气,缓慢地说道:“这个女人叫尹兰,是郁的亲生母亲。”

  这个故事是我的另一场劫难,在失去了父母、孩子和对郁的信任之后的另一场滔天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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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院外的阳光是属于春天的,
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姿态。我呆滞地走着,走着,脸上有眼泪干涸后的微痛。我能感觉到郁的呼吸,郁的脚步,可我感觉不到他对自己孩子的不舍和疼惜,他甚至一点犹豫都没有。

  许或进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望无际的绝望。她轻轻地敲门,我不应声。门开出一条缝,然后渐渐变大,初夏的风从缝隙里窜进来,吹在我的脸上,一丝温度都没有。

  “眉。”许或轻声地叫道。她走进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踢嗒”声,有一些细微的灰尘从地毯的毛绒里散出来和着风四处游荡。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前是天花板的一片素白。她坐到床边,轻轻地用手抚过我的脸:“眉”,再一次地唤道。

  我转过头去,看许或一眼,出乎她意料地微笑:“你来了?”然后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墙壁上,拱起双腿蜷抱着,浅浅笑着看她。

  她将身体挪过来一些,用手拨开我的刘海,顺着额头、脸颊、鼻尖、嘴唇抚摸下来:“眉,不要这样。”许或的指甲很轻缓地抚过脸上的皮肤,指尖上的温度带着犹疑不决。

  我停下她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许或,你被人放弃过吗?”我的眼角是浑浊凝结物的天地,它们围圈在眼睛的周围,变成细碎的皱纹。

  许或呆呆地坐着,看着我,不说话。我们就这样脸对脸地看着彼此,谁都不开口。

  突然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放在床上:“眉,不要恨郁,好么?”我低头看床上的照片,是父亲。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女人,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人,可她脸部的轮廓却异常熟悉。他们站在一片麦田的面前,一脸微笑的幸福。父亲的额头上是劳作后的汗水,皮肤黝黑,女人的身上穿着东北农村妇女特有的大花小袄,一手挽着父亲,甜甜地微笑。

  “这是什么?”我抬起重重的眼皮问道。

  她从床上起身来拉我的手让我下床,将我带去郁的房门口。门虚掩着,里面的窗帘紧闭,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他的头发长过颈肩,盖住衬衫的领口,靠在床沿边,不停地有白烟从头顶升起来。屋子里没有一丝光源,只从门缝里透进去微弱能辨的亮光,那个人是郁么?我不能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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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狭长走廊的那头,护士戴着口罩等在手术室门口,她在口罩后面含糊地说:“快点。”没有表情。

  我放开郁的领口,彻底地松懈下来,我的手臂垂在一旁,身体躺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他俯下脸来,鼻子抵着我的脸。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泪水,还有一张面如死灰的脸。

  医生从我身体里取走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听到它的哭声。它呜呜咽咽地哭,在金属夹具下支离破碎。我向医生哀求,轻一点。我知道它会痛。医生干净利落地结束手术,他擦着手套上的血水,将器皿盘子递给我看,然后转身对护士说:“下一个。”一切都是冰冷机械的程式化,没有人在意那是一个生命,

  我在护士的搀扶下走到手术间外的病床上躺下,护士说:“躺在这儿缓一缓,半小时后再离开。”可等她一转身,我便从病床上翻爬下来,扶着墙壁一路踉跄地走出去。刚才我看到了那个孩子,三个月大的它已经有了细小的毛发,残破地瘫在器皿盘子里,看不到脸。我一下子感到害怕,别过脸去,让护士赶紧扶我离开。但此刻,我又后悔自己没有清楚地看看自己的孩子,它是那么小,那么小,甚至还来不及分化性别。我应该看他一眼的,应该看一看,看一看这个可怜的、被父母放弃的孩子。墙壁深处传来石灰的寒冷,我将身体贴在上面,慢慢移动。四周都是消毒水的气味。

  走廊上有零星的男人,各种神情。他们听见手术室门开的声响,抬起头,看我一眼,尔后别过脸去。郁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凳上,脸埋在手臂和膝盖间,一动不动,听见我走出来,便立刻抬起头,站起身,大步走过来扶我。他脸上的冷酷绝情消失殆尽,剩下的是说不上来的痛苦与绝望。我推掉伸过来的手,冷冷地看他一眼,不说话,继续踉跄地走。我的步子艰难拖沓,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知道他就在身后,知道他做出护着我的手势,害怕我又一次地突然跌倒。可我不搭理他,我替那个孩子恨他,憎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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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甚至来不及痛哭一场,我便彻底地晕厥过去。在黑暗里,我看到父亲、母亲,他们远远地向我走来,轻轻地唤道:眉,眉。我伸过手去想拉住他们,可是手臂穿过他们的身体,什么也碰不到。他们依旧轻声地唤道,眉,眉。

  突然,父亲的脸变作伫立在郁门口时的模样,他呆滞地,一动不动,我听到巨大的心脏跳动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抬起手抚着胸口,神情开始抽搐,我想叫爸爸,爸爸,可是话到嘴边却被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父亲慢慢地倒下,和三天前的黄昏一样渐渐闭起眼睛。我转过头去看母亲,她在黑暗里不停地摸索着,叫着父亲的名字,可什么都抓不到。爸爸就在你身边,就在!我想告诉她,想告诉她,却依旧什么都说不出口。

  黑暗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地围困、桎梏我,我在里面动弹不得。母亲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片,摸索着找到自己手腕上的动脉,毫不犹豫地割下去。我疯了似地在喉咙口尖叫:妈妈!妈妈!想飞奔过去阻止她,质问她,怎么可以这么毫不犹豫地丢下我,丢下郁?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吗?可我却还是动弹不得,尖叫声在喉咙口变作空气,消散在黑暗里,一点用也没有。

  “眉,眉!”郁紧紧抓牢我的手,抱着我,让我渐渐地醒来,平复下来。我微微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干净的白色。我又一次打起了点滴。我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湿润潮热,我的脸上湿成一片,分不清眼泪和汗水。我将下巴靠在郁的肩膀上:“郁,郁,你在哪儿,我们在哪儿?”

  我在哭,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哭,可是瞳孔里流不出眼泪,眼睛疼痛难忍。我只是张大了嘴,想哭出声来,可哭出来的只是一声又一声嘶哑叫唤,像刚刚出生的小猫,偎在荒芜一片的草丛堆里苦苦哀求。郁不回答,只是牢牢地抱着我,我的后背感觉得到他呼出的热气,那是湿润的,带着稀薄的叹息。

  短短的三天里,我和郁一样,变作孤儿。

  父母去世后,我办了休学手续,时而喜怒无常,时而沉默呆滞。

  五月末的一天,郁蛮横地抱着我走进医院,我在他的手臂上像一条搁浅的海鱼奋力弹跳着身体,我说不要!不要!可郁丝毫不理睬,他只是紧紧地抱住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我牢牢地控制在手臂上,我忽高忽低地仰视他,看到他的嘴唇,鼻子,还有冷漠的眼神。

  郁望着前方,毫不理会四周怀疑,一直向前坚定地走着。我使出浑身的气力想挣脱他的手臂,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脖颈、手臂上。可我挣脱不了,他死死地抓住,不肯松手。我尖叫,重复着自己的台词:“不要!不要!”喉咙嘶哑,声音杂沓,我感到自己就要完全地死去。

  在我面前,郁突然变得冷血、残酷。

  穿过医院大厅,是妇产科的方向,我知道他托了父亲的那个熟人,预约了今天。看见“妇产科”的指示牌,我一下子松懈下来,瘫软在郁的手臂上,呜呜地抽泣,可双手还紧紧抓住他的领口。

  “求求你,求求你,放我下来。”我苦苦地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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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看向郁,他将我从床边轻轻拉开,又重复了一遍。母亲倒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安然地靠回床背,摆摆手让我出去,神情是做足了准备的泰然。我点点头,说回去拿些替换的衣服来,然后离开。在病房门口,我看到郁僵直的后背,绿皮日记在他的手掌里变形扭曲。

  我和郁已经有整整三天没能好好地说说话,父亲的死像是一面无形的墙横在我们中间,谁都不敢逾越。我们心里唯一念挂的,是该如何告诉母亲,该如何告诉她,她深爱着的男人是怎样死去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敢想象,只能逃避。我很自私地企盼,企盼手术的日子永远遥遥无期。

  夜里,我拿着替换的衣服去医院换郁的班。傍晚许或打来过一个电话,什么都没多说,只问:“郁在吗,作品完成了吗,马主任打过电话给他了吗?”然后挂断。这一天都过得神秘兮兮,令人捉摸不透。

  到医院已是八点,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顺着走廊看过去,母亲的病房门口一下子围了很多人,护士在不停地跑出跑进。我将自己定在电梯口,忽然不敢上前看个究竟,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在微弱空气的流动里“沙沙”作响。我的心像一片静谧的沼泽,冒出无数的恐惧气泡。

  走廊上的灯开得很亮,护士长不断地问:“联系到家属了吗?联系到家属了吗?”询问台里的护士手里拿着话筒使劲摇头:“家里没人听电话。”

  我的手沉沉地垂下来,塑料袋在空气里发出“哗”的泄气声,离地面越来越近。护士长看到我,立刻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快,你妈妈她……”

  一个穿浅蓝黑条纹病服的女人安静地躺在洗手间里,手腕上是一道深且直的口子,血不停地从里面渗出来,顺着手腕流遍整片瓷砖,伤口处还有暗黄色的淋巴液。我看不到她的脸,她躺在那里,像不曾醒来过。

  我靠在洗手间的门框边,四周一片嘈杂。护士正在竭力驱散围在门口的病人们,没有人过来替那个女人止血。她的头发呈现出深灰色,蓬松地盖在脸上,嘴唇浅红,微微张开,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模样,她是那么美丽干练,永远像一个女强人般地出现在每个角落。别人管她叫:周法官。可面前的女人是谁?她侧卧在淌血的瓷砖上,那些血水蜿蜒地在瓷砖上绕道而行,对身体避让不及。病房里没有郁的影子。

  我小心地走上前去,蹲下,拨开她的头发,那是我的母亲么?我向心里的神祈祷,掩藏在蓬松灰发下的脸是陌生的,它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显现出来的画面却如同一张版画般,将母亲死亡时的面容刻在我的视网膜上,成为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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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请别枯萎去

 我蹲在苗圃前,秋麒麟草的尸体还横在泥土里,最后的秋风从它们的尸体上掠过,我的十七岁就在这样的序曲中开始。金黄色的花在九月开始萎败,金黄色的枝条慢慢地发黑,金色鞭子的光芒逐渐黯淡。站在客厅里,透过隔栏玻璃门看着它们死去,我在嘴里默念:请别枯萎去。

  郁呆坐在客厅里,
视线直直地看着电视机。他的脸上留有和马朝扭打后的伤疤,眼神琐碎而充满愤恨。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客厅里贡放着父亲和母亲的灵位、照片,他们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安静地从相片的那头望着我们。这半年来的日子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潮席卷了我们的生活,它若同曾经吞没过婴儿的血河那般吞没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的爱情。我伸出双手在洪水里挣扎,拼命地挣扎,浑浊的水淹入我的眼耳口鼻,令我透不过气来,灾难一件一件接踵而至。

  父亲去世后,我和郁小心翼翼地隐瞒着母亲,想等手术顺利完成后再慢慢告诉她。可她却像是一只敏感的母鹿,成天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不断询问,旁敲侧击。“眉,你爸爸他怎么三天没来看我了?”她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刺探谎话那样。

  我不响,呆呆地看着眼光无神的母亲,父亲在第二天就要大礼。她穿着浅蓝黑条子的病服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突然肃起脸来:“眉!你爸爸呢?”然后,将身体从床背上移开,凑过脸来,伸出手摸我的脸,重复道:“你爸爸呢?”

  我将脸避过母亲的手,迅速将还在颧骨上滞留的眼泪抹掉:“妈妈,爸爸过些天就来看你。”我的身体开始严重缺水,再也供给不起充沛的液体。

  郁推门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本绿皮日记,走到我们身后说:“眉,你先出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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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回到快艇边,里面已经积满了水,罗慢拔掉快艇身上的放水口拴,看着它身体里的海水慢慢流出来,浸湿一片沙滩。他走到海水里试了试水温,说:“perfect。”远处有劫后余生的渔船急匆匆地开过,在平静的海面上像滑行而过的海鳗。

  他转身走回来打开快艇的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两套潜水服,递给我一套,又拎出两个氧气背桶和铅条腰带放到岸沙上。我走到海水里,俯身看下去,浅滩里有一些热带海水植物,张着四脚朝天的姿势生长,浅蓝色的海水映出浅蓝色的海沙,慢慢浮动。

  我们穿戴整齐,相互绑上铅条腰带后,踏着橡胶蛙脚走进海水里。我向罗慢做出ok的手势,然后一头扎进海水里。

  海底是一片静谧的世界,一米,两米,五米……十七米,我将身后的浮力器固定住,再次对罗慢做出ok的手势,我们浮在十七米深处的海底,看着对方。

  我的身边游来一群金粉色的热带海鱼,它们奇怪地看我们一眼,好笑地扭动着身体跳舞。我伸过手去,想抓一条来玩,可是怎么也抓不到。罗慢浮在我的身边,笑意盈盈。我们在海底左右比划着,四处游玩,耳朵里胀了压力气,便捏起鼻子,用力地往里面呼气。我听到各种小鱼游过耳边的声音:呼——呼——,它们的尾翼扇过我的耳朵,调皮地溜走。我呼气、吐气,均匀地呼吸,无数滚圆的气泡从我的嘴角边钻出,然后消失在茫茫的海水里。四周是莹绿色的一片,完全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我抬起头,仰望着海面,头顶上仿佛是天光的洞穴,浅蓝色,投下一道光芒来,用以辨别十七米的海底,俯下脑袋看去,身体底下是一片暗色的海水。我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无数个噩梦,那一个个巨大的黑洞,暗沉沉。海底像是一块神秘未知的磁石“嗡嗡”地通过海水诱引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跳开浮力器开关,甚至来不及对罗慢做出下沉的手势,便开始疾速下坠。

  我的头发在海水里像漫浮的海藻,扭着柔软的身体向四面八方张动。我抬起头看着惊慌失措的罗慢,他正试图伸下手来拉我,瞪大了眼珠子隔着潜水镜看我,嘴角边窜出无数的泡泡,咕噜咕噜地响,可在水里,人类唯一能做的交流只有手势。我知道那种感觉,无数个夜晚郁都在那种失语的恐惧下挣扎。

  我像是回到了梦里一般,任由自己僵直了身体在冰冷里下沉。偶然游过的小海鱼们惊慌失措分散,它们的群体被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砸散,呼——呼地扇着鱼鳍。我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侧头看一眼荧光的浮力显示屏:三十米。

  这里很暗,像是快要落幕的黄昏,我竭力地辨别方向,根本无意于欣赏三十米深处的海底。一些稍大的热带鱼拍打我的耳朵,它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像是突然被人打闷后的苏醒,赶紧艰难地伸出手去固定浮力器,再卸掉一小块铅条,慢慢上浮。我找不到罗慢,我们在海底走失了。

  我固定住自己的身体,蜷起来,像一尊雕像;又伸开四肢平浮着,是郁死亡时的模样,一动不动。我在昏暗的海底做着各种地面上做不优雅的姿势,乐此不疲。海底没有嘈杂的声音,只有闷闷的“呼——呼——”声,海水浮动的,小鱼游过的,我的呼吸声,一切都在闷重的海水里缓慢穿梭。看出去,眼前是微弱波动的深蓝色海水,还有无数从我嘴角冒出来的小气泡,它们就像是记忆那般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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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慢走回来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
他费力地在黑暗里摸索干燥的木条,想再生起火来,可是无济于事。

  潮湿的海风在小石屋里四处乱撞,它似乎找不到最初进来的地方,显得有些焦急,便不顾一切地扑上我的脸,我的身体,还有开始发潮的布袋子。我将布袋子塞进自己的衬衣里,靠着罗慢昏昏欲睡。男人还在一边吹吐着水烟,若有所思。

  台风折腾了一整夜后从麒麟岛上绕道而过,不再流连,它带着无数的潮水向更远的地方奔去。当天边渐渐露出淡青色,海面开始变得异常平静,潮水一小波一小波地涌着,吞吐着积聚了一整夜的空气离沙滩越来越远,留下波浪的痕迹。

  早晨最先醒来的是那条黑狗,它从湿嗒嗒的柴火边蹿起身子跑到屋外,到野菠萝树边解决了宿便,然后跑回屋子来舔男人的脸,一下,两下。男人发出巨大的咳嗽声,睁开眼,摸了摸黑狗伸过去的脑袋。石屋外已经晨阳光亮,一片就要明媚的姿态。

  罗慢拉拉我的手,贴在耳边叫:“May。”

  我们走出石屋,想到外面去转转,再到海边看看能不能潜个水。男人跟在我们身后出来,似乎自言自语道:“它们开在坟场边上,你敢去吗?”

  我回头看他:“秋麒麟草吗?”我鼓起腮帮疑惑地问道。可他又不再理睬我们,只是招呼着那条黑狗,对它说:“走,去看一看我们的鱼塘!”我拉着罗慢紧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男人的鱼塘圈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它的边上原本应该是一小块菜地,可如今却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大片。鱼塘里的水被台风卷到地面上,池子显得清浅,十几条小鱼的尸体一动不动地紧贴在泥地上翻白眼。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捡起死鱼丢到远处,然后蹲下身子寻找被刮走的木条子、竹片、尼龙绳,开始重新圈鱼塘。我讨好般地走过去想帮他,可他却推开我的手,一个人稳当地扎着竹片,对着空气说:“如果你要看秋麒麟草,天黑后跟我去。”我刚想问他是在和我说话吗,他突然又抬起头来,对着一旁正在四处张望、浅红肤色的男人说:“喂,你也可以一起来。”

  罗慢拉着我的手小心地在麒麟岛的岸边走着,听当地人说,这里原本是和海岛相连的一个小山脉,后来在一次地震中,神奇般地从海岛上分离,沉入大海。几百年后,村民发现在海的中央又凸起一块高地,那上面还留有当年海岛人在山脉下安置的铁风管,那曾是防御海上入侵的“消息树”,可以在管子里烧芦苇蒿。

  如今,麒麟岛上的铁风管里面加上了灯油和棉芯,每天夜里点燃,用来当作夜里航海的信号灯,以免渔船误撞上小岛或者搁浅。男人每天都要来这里点灯,并且看看里面的灯油是否还充足。麒麟岛上没有电,没有淡水,隔一段日子他会坐上一艘打满布丁的小船回海岛,可是天没黑便又匆匆地赶回来,守在上面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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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有点模糊,海边退潮的声音隔着玻璃窗隐约而沉闷。我光着身体从床上下去,走到窗边,打开窗。海风挤着慢慢变大的窗缝一头扎进屋子,将退潮的声响带进来,是轰隆轰隆的挤压声,像几吨重的卡车粘过石滩。我看不到麒麟岛,海那边是茫茫的一片雾气。

  罗慢从身后抱过来说:“好的。”

  我们的身体上还有些许温润的汗水,它们在细风的扰搔下慢慢冷却、干涸。我拨开他的胳膊,转身看另一边的镜子。我们的脸背着光,身体是模糊的阴影,这些阴影显现出柔和的线条,像一幅还未完成的画,一大片一大片的留白,除了阴影,什么都没有。我指使了自己的阴影拨弄头发,将它们放下,扎起,扭绞,用发梢挑逗着罗慢的阴影。他抱着我,面对镜子似是而非地笑,不均匀的呼吸打在我光溜溜的脖子上,像湿粘的空气打在冰凉的墙壁上。窗外,是雾气沉沉的天空,天空下面,是渐渐露出贝壳的沙滩,一些孩子忙碌地提着塑料桶追着海潮抢各种好看的贝壳、海螺。

  天完全沉下后,我收拾起摊在地板上的画,将衣服穿好,准备要走。罗慢坐在床上,抱着枕头斜卧着肩,说:“什么时候再讲你画里的故事给我听?”

  我站在门口,用脚趾夹好拖鞋,冲他嘟嘴笑道:“那得看我画图的进度了。”

  我们约好三天后租一辆快艇去麒麟岛看看,顺便还可以潜个水。罗慢说他对故事里的金黄色小花十分地感兴趣,还有那对借此定情的兄妹。当然,除此之外,如果能够岸潜一番也相当不错。可我们谁都没想到会在麒麟岛上遇到一条死不罢休的黑狗,恶狠狠。

  罗慢熄掉发动机,丢下铁凿,拔出钥匙,拉着我的手从快艇上下来。我们沿着男人和黑狗走过的小路在野菠萝林里穿梭,天色开始渐渐变得混浊,风却越来越大,夹带着更多的水滴从四面八方吹来,树林那边是一点微弱的火光,从很小的地方透散出来。

  岸那边的海水像是一匹被人毒打驱赶的白马,翻滚着雪白的浪花四处逃命,它低沉的吼叫声旋绕在麒麟岛的四周挥散不去。野菠萝林里的土地很松软,我脱掉拖鞋,学着男人的模样在软地上踩着,我说如果现在有一管那样的水烟,那该多好。罗慢将拖鞋提在手里,不搭腔,只是笑。他走在我面前,顺着前方微弱的光源走去。

  穿过野菠萝树林,是一座石头垒成的小屋,屋身上有一两个洞,应该是台风来袭时留下的伤口。小屋的身体有些倾斜,石灰散落下来,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们探身走进去,先前的那条黑狗正趴在一堆柴火边懒洋洋地躺着,不再搭理我们。男人抬起头,从墙壁上的小洞望出去,像是自言自语,说:“台风又要来了。

  罗慢拉着我走过去,他说:“我们可以进来吗?”男人和黑狗都不作声。我们便靠着墙边坐下,挨在一起,和黑狗面对面,它的脸在火光里困倦无比,眼皮一睁一开地打呼噜。

  男人低下头,用手里的细树枝拨弄着火堆,然后点打着快要睡着的黑狗,像是父亲在同儿子开玩笑那般,然后又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你们来找什么植物?”说这话的时候,他并不抬头,也不看向我们,像是在同那只黑狗说话。

  “秋麒麟草,一种长着金黄色枝条,开着金黄色小花的植物。”我侧过脸去看向他,试探地回答,捏着罗慢的手心里微微出了汗。屋外有硕大的雨点开始打下来,一滴一滴地点在泥土上,发出闷闷的声响。男人的脸抽动了一下,肃沉着。他顺手捡起一块木柴丢进火里,不再说话,仿佛刚才的问话其实根本并不需要答案。

  石屋外的风穿过野菠萝树的身体呼啸地吹着,我听见岸边的海浪凶猛拍打礁石的声音。风从小石屋的伤口里钻进来,一口吞掉安静燃烧的火焰,四周忽然一片漆黑,除了黑狗闪闪发亮的眼珠。男人站起来走到屋外,在野菠萝树下拖起一根实木条,转身对罗慢说:“喂,出来帮个手。”

  雨越下越大,在台风里像是倾斜的玻璃帘子,不由自主地飞出去,成群结队。男人在罗慢的帮助下捡起野菠萝树边的一根实木,斜撑住石屋的身体,再用两块沉实的礁岩抵着。他们的身体在飓风里显得有些踉跄,有一些雨水落进石屋打在黑狗的身体上,它像似久经沙场的士兵站起来抖动身体,毫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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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皮肤很黑,在柔和的夕阳里泛出汗油的光泽,他将鲶鱼丢在岸沙上,从腰间取出水烟,朝里面吹气,他在水烟管后面聚集起所有注意力,听着烟管里一股一股的翻滚声。黑狗它凑过斑黑的鼻子不停地嗅着鲶鱼,像一只偷腥的野猫。在他脚边俯下头,不住地舔着鲶鱼的鳞肤。

  我合起速写本,拉拉罗慢的沙滩裤脚:“那是一条狗吗?”罗慢也看着,露出迷惑的神情。

  “你们是谁?”男人放下手里的水烟,眯起眼睛在夕阳里看向我们。他不停地打量罗慢,不知是疑惑他的浅红色皮肤还是犹太式的大鼻子。

  “我们来这儿找一种树!”罗慢伸出拽着铁凿的手,比划道。我将嘴凑到他的耳边:“是植物。”

  “找一种植物!”他更正道,然后像个开心的孩子那般笑,在他的中文字典里又多了一种细微的文字差别。

  男人将水烟管插回到腰间,俯身从沙子里拎起鲶鱼。“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他冷冰冰地回答,然后用手拍掉粘在鳞肤上的沙子,扭头就走。那条将尾巴摇得像自动天线的黑狗“咻”地抬起头,跟在男人身后钻进茂密的野菠萝树林。

  三天前的傍晚,我躺在罗慢身边讲画里的故事给他听,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下来:“听说那个孤岛上就有那种黄色小花的秋麒麟草。”我推了推他,转开话题。

  罗慢光着浅红色的上身,将身体侧过去,面对着玻璃窗外的海指指:“那边那个?”

  “嗯,那边那个。”我将脑袋从被单里伸出来,下巴搁在他的左臂上,眯起眼睛顺着他的手指看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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