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三十一节 活着不过是浪费

那段日子我是指那段我和天杨已经在一起一年多,我已经厌倦了像小孩一样整
日吵架和好的生活的日子,说得再确切一点,我已经开始厌倦并背叛天杨但还没发
现我早已是那么爱她,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开始对侦探推理小说感兴趣,对小报上
的谋杀案新闻感兴趣,对警匪电视剧感兴趣,甚至对书店里的犯罪心理学教材感兴
趣,我知道只是想想而已,我不会那么傻照做。可是这“想想而已”让我胆寒。一
九九六年的酷夏因着这份胆寒有了一点凌厉的味道。在那间筒子楼里的斗室中我和
她凶恶地吻着,她的手柔若无骨,即便是夏天也仍是冰凉那时我就想:“贱货,你
活着不过是浪费人类的生产资料。”

    彻底打消我这个“想想而已”的是天杨的一本书,叫《罪与罚》,那时天杨已
经跟她爷爷奶奶旅游回来了,那个暑假我经常在天杨的小屋里泡着,却只是吻她的
脸为治疗我可怜的犯罪感。《罪与罚》是我有生以来从头到尾一字一句看完的第一
本也是唯一一本长篇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学你帮了我大忙。那么好吧,别让偶
然的一点静电变成电闪雷鸣,你以为你是演《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省省吧,你
以为你能像人家小四那么好的命碰上杨德昌?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八号,暮色袭来的教室里,我绝望地等待着天杨的审判。判
决书由十一个字组成,含标点:我爱你。非常,非常爱。

    天杨我愿意为你死。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到一九九七年二月,我和天杨在一起差不多三个月,这三
个月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我发誓要永远对她好,再不背叛她伤害她从此不离不弃
地久天长。她一如既往地喜欢粘着我,从不做出一副“是我原谅了你”的恩赐模样。
那些日子里充满着幸福。不是城堡门一关王子公主从此白头到老的那种弱智幸福,
那幸福就像一些长途跋涉迁徙的动物,终于在严冬时赶到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这
幸福不是快乐,是艰辛的温暖,和劫后余生的宽容。那段时间在故乡干冷的朔风中
长久地抱她吻她的时候总觉得像是站在一片废墟上,无处话凄凉之际还好剩下了你。

    那些日子她一下课就会到我的座位这儿来,赶走我的同桌,跟我待一会儿,我
同桌总是很不满地嘀咕:“都老夫老妻的了,还肉麻兮兮的。”也对,放眼全年级,
从高一一直走到高三的算上我们也不到五对。张宇良总是戏谑地看着我,叹口气:
“哥们儿,你总算是想明白了。”他是方可寒的熟客,熟到可以赊账打折的那种。
他女朋友对此早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为我女朋友好,
眼看要高考了,她自己也害怕万一怀孕,可是我也有正当需要吧。”我真的很想知
道要是老师们听见他们的宝贝模范生再加学生会副主席的这番话会作何感想,我更
想知道为什么这家伙永远能把什么事都分得清清楚楚:学业和恋爱,恋爱和我该把
他和方可寒之间的东西称为什么?总之,我不行。

    更神的是,他会在对我说完这番话之后再走上讲台,一本正经地面向全班,
“同学们,这次班会主要是为了讨论一下,元旦全校的新年文艺汇演上我们班该出
个什么节目,我个人认为,这是我们中学时代的最后一个元旦,所以……”

    一九九六年年末,我和天杨的蜜月。我们常常在走廊里撞上方可寒,她倒是很
大方地跟我们打招呼。上课的日子她不化妆,但可能是因为冬天的关系,寒冷让她
的嘴唇蒙上一种凛凛的鲜艳。零下二十度的寒冷里,她居然在冬季校服的上衣下面
穿了条短裙。真行。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握紧了天杨的小手,嘲笑自己:真没种,
差点为了这么个婊子沦落成失足青年。这婊子她转过脸对我笑笑,然后用你听不见
声音的步伐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看了一部叫做《西西里岛的美丽传说》的电影,莫尼
克。贝鲁奇演的玛莲娜让我想起方可寒。我是说方可寒到了三十岁一定会是那副模
样。比高中时再胖一点,穿细细的高跟鞋,我保证三十岁的方可寒会选择玛莲娜的
发型,在荒凉的堤岸上走一圈,任何和她擦肩而过的女人都会恨得咬牙切齿。只不
过我已经没有机会印证我的猜测。我所能做的只是回忆,她七岁的时候怒冲冲地打
开门,刘海下面一对大眼睛:“一群流氓,你们!”我们这群流氓从小就为了她打
架,有好几次妈妈因为我脸上的乌青罚我站。这群流氓中更有一部分为她从小打到
大变成了真正的流氓,而她倒是做了一路的好学生考进北明。但是,十八岁时的我
有时会想:对她而言,北明算什么呢?

    一九九七年三月,方可寒因为那个我们都知道的原因被北明中学开除。四月,
她死了。还差一个星期满十八岁。那天晚上我又来到了我的火车站,看见她笑吟吟
地拖着一个大箱子,箱子上的轮子像切蛋糕一样歪歪扭扭地切开了雪地。我问她:
“要不要帮忙?”她说:“不用不用,里面全是衣服。”

    {周雷}

    一九九七年发生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香港回归,我们高考。七月一号凌晨政权交接普天同庆,我在一天一地的鞭炮
声中惊醒后神经质地想:还有六天,我背会那段“一国两制”了吗?这时候电话铃
声响了,传来天杨笑嘻嘻毫无睡意的声音:“同喜同喜。”

    一九九七年,我们这个城市商业区的步行街落成。晚自习的间歇,常有我们学
校的学生跑到那里去透气,华灯初上,高楼林立,麦当劳门庭若市。那一瞬间你不
会相信,只要再步行十分钟,就是那个荒凉的堤岸,河水腥臭,废弃的建筑周围杂
草丛生。而我们的北明中学,正好位于这两个地方的中点,仰着它红色花岗岩的高
傲头颅。那年学校从南方买来几棵栀子花树,四五月间,到处都是幽香,掩盖了闹
市区的汽油味,还有堤岸上河水的味道,于是,我的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拥有一种乌
托邦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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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三十节 革命尚未成功

“江东,”我说,“我爱你。非常,非常爱。”

    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了差不多八年。八年来我谈过很多次恋爱。和五六个男
人说过“我爱你”,可是我再没有在“我爱你”后面加上过这句“非常,非常爱”。
这可不是什么让人激动的事儿。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个?因为今天张雯纹那个小丫头就是那个主持人的女儿问我
几岁的时候初恋。我说十五岁。她故意做出一副努力不表示轻蔑的表情,“够晚的。”
我说那当然,我们老了。然后我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问她:“你呢?几岁的时候初
恋?”“让我想想。”她开始玩深沉,“我今年十一岁,我开始喜欢罗小皓的时候
还不到九岁吧。”她歪着头看我,似乎在等待我摇头叹气地说一句:“现在的孩子。”

    张雯纹住进来一个礼拜,已经光荣地当选为全病房想象力最丰富的小朋友。评
审团成员是我们这几个护士外加陈医生。至于她和罗小皓小朋友之间的浪漫故事我
们都已烂熟于心。因为她的白血病这个故事已经渐渐有往《蓝色生死恋》方向转移
的可能性这是她的原话。她告诉我:“你知道吗?我告诉罗小皓我正在跟妈妈办移
民加拿大。他不知道我住院。”“干吗不告诉他?”杨佩问。“那怎么行?”张雯
纹瞪圆了小豆眼,“他知道了会受不了的!而且他知道了一定要来看我,我可不愿
意……”她一脸骄傲,“你们想想,那是生离死别呢!”杨佩愣了一下,“宋天杨,
我觉得我是真的老了。”我忍着笑,对张雯纹说:“也别那么悲观,我们这儿有好
多病人现在都回去上学了。”她不说话,瞟我一眼,像是怪我扫了她的兴。

    张雯纹的天赋着实令我钦佩,她能彻底地把对别人来说是悲剧的东西变成她炫
耀的资本。这天赋尤其令杨佩“景仰”。她平时不像我一样喜欢和这些孩子们聊天,
可是现在倒是跟张雯纹打得火热,似乎这样可以帮助她用另一种观点看待她该“遭
天谴”的小杜。

    可是我怀疑,张雯纹能否将这天赋贯彻到底。再过一段时间,当她失去了充当
《蓝色生死恋》的女主角的新鲜感,当这场病开始变成她的折磨,她对罗小皓的兴
趣会不会变淡,或者罗小皓其实现在就只不过是精神鸦片而已?可我依旧满怀希望。
拥有张雯纹这样的病人工作就不会那么无聊。我总是对周雷谈起她,周雷听了之后
笑笑说:“她要是再大一点,我一定追她。”

    周雷还说,爱情是场革命。这家伙最近说话越来越经典。他自己说是因为备考
而看的那些大师的文艺理论把他“提炼”了一回。没错,这个词我找了很久,革命。
被最美的理想屠戮得七荤八素,这和恋爱真的异曲同工。一场火热的洗礼中每个人
都在刹那间以为自己就是圣徒。很奇怪,热情这玩意儿,明明从自己的大脑诞生出
的东西,但是往往,它最终会变成你的命运。所以我祝福张雯纹能康复,像她这样
的“情种”该碰到很多的罗小皓才对。

    至于我和周雷革命尚未成功,或者说,尚未开始。

    我常常梦见一个火车站,这个梦跟随了我很多年。第一次梦见它大概是五岁的
时候,醒来后没几天,我妈妈就和我爸爸离了婚。后来我发现,每当我的生活会有
什么重大的变化,这个火车站就会如约来临。当我第一次看见天杨的时候,我高考
的那几天,我去公司应聘的前夜等等。在这个火车站上永远是我独自一人,站在空
空的月台上,有时候是要上车,有时候是来接人。尽管没人可接,但是在梦里,也
不觉得荒唐。

    总是冬天。那火车站上永远在下雪。有时候是零星的雨夹雪,地面湿湿的;有
时候是夜晚,月台上灯光昏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有时候是早上,地面积了
厚厚的一层,雪地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阳光妩媚地照射着。

    我和安妮刚刚结婚的那阵子,有一天我梦见了它。火车汽笛很悠长,地面上一
片银白,这时候我看见了方可寒。明明在下雪,但她穿得很少,拖着一个大箱子,
箱子上的轮子像切蛋糕一样歪歪斜斜地割开了雪地。她一转身看见了我,笑笑,说
:“江东,下雪了。”那个场景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总之绝非我的原创。

    惊醒之后我突然想起来,是那个叫《不夜城》的电影。那个女人对金城武说:
“健一,下雪了。”然后健一,就是金城武就杀了她。“下雪了”是那女人最后的
话。我们一定是在肖强那儿看的这部电影,当时方可寒应该在场。是在她对我说
“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不愿意赚你这份钱,你不能逼我”之后,在她说她
喜欢我之前。我在梦里没杀她,尽管我在现实中曾经无数次地想要这么干。我不是
开玩笑,我是认真的。自从她说她喜欢我之后。

    在我跟她做爱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要是我现在狠狠地卡住她的脖子,扼住她的
呼吸就好了,她就保证动弹不得,十几秒内完蛋。这样我就再也不用忍受她妖娆的
眼神,再也不用在她把烟喷到我脸上时像个呆鸟一样不知反抗,再也不用在那面污
秽腌臜的镜子里打量她嘴角的劣质唇膏和她那张其实根本不用化妆的脸;这样我和
天杨就有太平日子过了。当然我自己也知道我犯了一个逻辑性的错误六祖慧能曰: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但有一次我是真的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开始的时
候尖叫,我在听不到尖叫声之后突然放开她,她含着泪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扑上
来打我,吼着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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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二十九节 扇自己耳光

冬天,天短了。暮色袭来,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小东,不早了,你去接一下
陶陶。”我说:“哎,就去。”陶陶是我妈妈的同事的小孩,这个同事的老公得了
癌症住院,妈妈就主动把她的陶陶接来我们家住。妈妈一向这样,愿意帮别人的忙。
“小东。”她一边摆碗筷一边说,“一会儿你给陶陶买串糖葫芦。我昨天就答应她
的,可是忘了,不过得跟她说回来以后再吃,外面风大,冷。”

    “知道了。”我说。平时我很烦去幼儿园接陶陶我这个年龄的人拉着一个小丫
头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觉得很不像回事儿。可是今天我没有力气对任何温柔地跟我讲
话的人说“不”。

    “她爱吃那种山楂里面塞着豆沙馅儿的,别忘了。”

    “行。”

    妈笑了,“你今天怎么这么乖?”

    “妈。”我说,“你这么喜欢帮别人,你是不是知道我将来会是个混蛋,好给
我积点德?”

    “怎么这孩子今天疯了?”她笑得很开心。没听出来我不是在开玩笑。

    天杨,我知道你受够了煎熬。

    我在走廊里看见她,我叫她:“天杨。”

    她不理我。继续往前走。

    我拦住她。

    “能让我过去吗?”她安静地说,声音里,脸上都没有一点怨气。

    我该说什么?对不起?什么叫对不起。别丢人现眼了。反正你自己已经是个混
蛋了,那就混蛋得彻底一点,做个坦率的混蛋,别再给自己找借口。

    “天杨,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我不想听。”

    “我爱你。”

    没错。我终于说了。就是这么简单。我够下贱吧?我和张宇良之间的差距不过
是五十步笑百步。天杨,来,这儿是走廊,人来人往,当着所有的人给我一个耳光。
那清脆的一声响会令所有人侧目,会令这嘈杂的走廊突然间鸦雀无声。但是我必须
对你说,我爱你。

    她笑笑,“让我过去。”

    放学之后的教室,看上去比平时大很多。值日生走的时候满脸暧昧的笑容,
“待会儿记住锁门,你们俩!”

    我这才知道原来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她,都在作用功学习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不敢朝她的座位看,听见一点椅子的响动我就心惊肉跳,
我还以为她要走过来跟我说分手,我还以为她要站起来回家把我一个人晾在这儿。
清校的铃声悠然响起。我们曾经在篮球馆里一起听着这悠长的声音。训练的间隙,
我坐在她的旁边,看台上一排又一排橙色的椅子,是我们的底色。我浑身是汗,她
清清爽爽。

    这个女孩真干净,第一次见天杨的时候我这么想。

    “梁东。”那婊子对我笑笑。那一瞬间我忘了自己现在其实是叫“江东”。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跟你上床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因为我”

    江东你去死吧。我只能这样说,你去死吧。你是脑子里进水了还是怎么的?你
没听说过所谓爱情就是视一切天杨之外的诱惑如粪土?没听说过难道还没学过《孔
雀东南飞》?还不知道杨过和小龙女的故事?就算她方可寒不仅仅是“一个诱惑”
那么简单,不仅仅是一个漂亮的婊子而已,那又怎么样?不过是粪土。不过是自私
贪欢下流无耻而已。没有借口,你是个混蛋,你也是粪土。你是配不上爱情这样东
西的下流坯。你明知故犯地伤害一个爱你的女孩子还可以用“混蛋”来解释,你明
知故犯地伤害一个你爱的女孩子又算什么你比混蛋还恶劣,你是精神病你活得不耐
烦了你。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因为我喜欢你。”她的口红没有擦净,一抹浓浓的桃红
留在嘴角。这句话在一秒之内判了我死刑。不过是场交易而已,不是吗?张宇良那
个狗杂种把头歪成一个卑微的角度,盯着我凝视着方可寒的背影的眼神,“你这家
伙怎么这么分不清' 轻重缓急' 呢?宋天杨怎么说也是你的' 主菜'.”

    “我叫宋天杨。”她的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藏蓝色的背带裙拂着她的小腿。

    江东你去死吧。

    我不知道我哭了,操。什么都丢光了就不要再丢脸了。但我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就像我管不住我自己对那个婊子的欲望。

    我听见一声椅子响。她轻轻地走过来,她的小手软软地摸着我的头发,我狠狠
地搂住了她,我真害怕我自己会弄断她的腰。天杨,我的天杨,要是现在来一场大
地震就好了。把这座楼震塌,把这个城市夷为平地。这样我就可以把你护在我的身
体下面,这样我就可以为了你被一块横飞而来的大石头砸死。这样我就可以证明我
爱你。这样你就可以相信了不是吗?

    “江东。”她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她什么都没说,把我的脸紧紧地贴在她的肚子上。她身上有股牛奶的气息。她
的小手,摸着我的头发,慢慢地。

    “江东,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一阵恶心涌了上来,天杨我不能没有你。你说吧,江
东咱们分手吧。你该说,我会点头同意然后再跑到无人处扇自己耳光。那是我应得
的惩罚。

    “江东,”空气凝固,“我爱你。非常,非常爱。”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十二月的黄昏,天黑了。我打开教室的日光灯,回过头去,我看见他的脸。面
色很平静,可是他在哭。我抱紧了他。

    这就是小说里提到过的爱情吗?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爱情是神话,可是不是童
话。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觉得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宋天杨。我紧紧地,搂着他。他
的眼泪沾湿了我的毛衣。我并不是原谅他,并不是纵容他,并不是在用温柔胁迫他
忏悔。我只不过是在一瞬间忘记了他伤害过我,或者说,在我发现我爱面前这个人
的时候,因他而起的屈辱和疼痛也就随着这发现变得不那么不堪。爱是夕阳。一经
它的笼罩,最肮脏的东西也成了景致,也有了存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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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二十八节 不想再招人恨

“不听。”

    “天杨。”她说,“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对吧?我靠这个赚钱。江东只不过是
我的客人而已。天杨,这没什么,我知道你生气,可是我告诉你,很多男人都是这
样。你认识高一的那个徐骏锋吗?就是那个学张学友唱歌学得很像的。上个星期他
赊了账,昨天是他女朋友把钱给我送来的。我不骗你,天杨这没什么严重的,我不
过……”

    我轻轻地说:“我嫌你们脏。”

    然后就是马路上那场狼狈的“马拉松”。胸口剧烈地疼痛着,呼吸变成了一件
困难的事儿。然后就是那个夜晚,像条死鱼一样僵缩在被子里,没有一分钟的睡意。
十点半,奶奶走进来,“天杨,你们班有个叫江东的同学打来好几次电话了,他可
能有什么急事。”别跟我提这个名字,求求你。我安静地说:“就说我睡了吧。”

    就在那一秒钟之内,我明白了一件事。一件非常简单的事。那只小狼。我曾费
尽心思也没想出它到底是什么的小狼。那只常常莫名其妙地骚动的小狼,那种经常
毫无原因偷袭我的深重的疼痛,那种常常于猝不及防中把我推到悬崖边的孤独,那
种一闪即逝的粉身碎骨的邪念。原来只不过,只不过是无数情歌里出现频率最高的
一句歌词,只不过是一句我因为见得太多所以已经对它麻木不仁的话。三个音节,
每个都是元音结尾,还算抑扬顿挫,怕是中文里最短的一句主谓宾俱全的句子:

    我爱你。

    眼泪就在这时候涌了出来。奶奶为我关上了灯,走了出去。一片黑暗之中我告
诉自己:这就是你自作聪明的结果。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也配讨厌这个世界。你一
直拒绝使用世界这本字典,你不过是个闹别扭的小孩。现在你知道这字典的善意了,
你终于明白了,那个《局外人》里充满星光与默示的夜晚是这本字典终于展露温情
的瞬间,当你受够苦难和屈辱的时候它就会来临,你只能等待不能寻找所以它不是
江东不,别提这个名字。它也不是你以为的爱情。当你终于看清这个的时候你爱了,
你发现这就是爱了。在这世上发现一件事情要受够与它相同程度的折磨。是吗?折
磨?那他为什么选择了我最不能接受的“背叛”作为折磨我的手段呢?不,比背叛
都不如。“天杨,这没什么,很多男人都是这样。”这没什么,只不过你们弄脏了
我。这个世界弄脏了我。在我看清我的爱的时候它就已经脏了,那不是别的东西那
是爱。你可以不要它可以拒绝它可以抛弃它可以伤害它可以瞧不起它,可是你不能
弄脏它。傻孩子,我自问自答,如果不是“最不能接受的手段”,又如何配称为折
磨。

    眼泪就在黑夜里肆无忌惮地流着,流着。我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哭得出来。我永
远不会在别人践踏我的尊严的时候流眼泪。比如今天的事,眼泪是最珍贵的东西,
只能留给这种深切的悲伤,这悲伤与羞辱无关,与委屈无关,与疼痛无关,你依靠
这悲伤和这世界建立更深刻的联系。你和这悲伤在烟波浩淼的孤独中相互取暖,相
依为命。

    我想要一点好听的声音。音乐也好,海子的诗也好,或者一个悦耳的嗓音给我
念一段我喜欢的小说。小的时候,每天临睡前都是奶奶念书给我听。那是一天里最
快乐的时候。唯一的遗憾是奶奶的嗓子已经沙哑,无法传达好多我想要的东西。奶
奶说:“你长大了以后可怎么办?还要你丈夫天天念书给你听呀?”很久以来,我
都有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我和江东真的能在某个深夜里并排躺在一张床上,他
念书给我听我真喜欢他的声音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迷上了这个声音。这个我
童年时就梦寐以求的声音。煎熬又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是的,你知道你爱他。要
知道你一旦能够用语言表达出一样东西时,你就再也忘不了它了。我在这反复的煎
熬中看见清晨的阳光一点一点艰难干渴地降临。然后奶奶走进来叫我起床的时候发
现我额头的温度比平时高了些。那当然,因为我的大脑在一夜中运转了太多,我这
么想。

    只不过一天没看见她,可是发现她瘦了。天杨。我知道你受够了煎熬。

    “我嫌你们脏。”她轻轻地,没有表情地说。然后她就跑了出去。我想去追她。
但是我突然想起,这一次即便我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也改变不了什么了。这么
明显的事儿,我却是刚刚才想起来。

    方可寒站在我的身后,“江东我跟你说了要小心,你不听。我做过的缺德事儿
够多了,可不想再招人恨。”

    我一个人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我很想去肖强那儿抽根烟,可是我怕万一在那儿
撞见天杨,我更怕肖强那种似乎什么都预料得到的眼神。“江东,等她知道了以后
你会后悔,不信你就等着看。”我信,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夕阳在楼群里挣扎,像个鲜血淋漓的肺部。要是我也能像《廊桥遗梦》里的梅
丽尔。斯特里普一样该多好。用我满脸丝丝入扣的心碎表情,用我手指移向车门的
小动作,用我两行来自灵魂深处的眼泪,表现我的挣扎,这样观众们就可以在一秒
钟之内原谅我的不忠。可是我不行。在生活中我们谁都没有观众,因此我不会被任
何人原谅。

    也因此,没有任何人知道,当我听见天杨轻轻地说“我嫌你们脏”的时候,我
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脏裂开的声音。先开始只是裂了一条小缝,就是那种表层的淡红
色薄膜,然后就是摧枯拉朽地一路撕裂下去,把我的左心房和右心室变成了隔着天
河遥遥相对的牛郎织女。连呼吸都会泛上来一阵带着血丝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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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二十七节 男人连禽兽都不如

“看什么看。再看她也不会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吴班长杏眼圆睁地冲我嚷,
惹得周围一阵哄笑,我的女同桌笑得最响。

    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她的卧室的小床上,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真让我难受,
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

    “天杨。”我开始找话说,“你今天没去上课,感冒了是吧。”

    她点点头。

    “这种天气就是容易感冒。得多喝水。我觉得你平时不太爱喝水,这不好……
天杨,咱们上个礼拜的代数卷子发了,我已经给你带来了,还有今天的笔记也借你
抄。你代数考了六十八,高兴吧?你还说你肯定不及格……”我住了口,因为突然
发现自己像个傻瓜。

    她说:“周雷。”

    “还有就是,差点忘了。江东让我把这个给你。”我当然不是差点忘了,我一
直在盘算到底给还是不给,结果还是良知赢了。

    她拆开那只纸袋。是只小狗熊。长毛,表情很傻。我以为她要像电视剧里一样,
抱紧那只小狗熊泪如雨下。可是她只是淡淡地笑笑,就把它丢到一边。

    “周雷。”她说,“你坐过来行吗?坐我旁边,陪我待一会儿。”

    当然行。我坐过去。她今天没有编辫子,她的头发散落在肩头,这让她看上去
比平时大了一点儿。她的眼睛真黑。突然间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对不起,能这么靠你一会儿吗?”

    能,当然能。要不然你就利用我吧。从明天起你就开始跟我出双入对让那个王
八蛋看看,你一点都不在乎他。他爱跟哪个婊子或是圣女鬼混都伤害不了你。欺骗
我的感情吧,天杨,我很高兴能成为你用来报复他的工具。利用我吧,把我当成个
替身吧。既然这狗日的高考已经成为生活唯一的意义,既然这意义并不是我们的选
择,那就让我们在这意义面前堕落吧。大家一起像玩丢手绢老鹰捉小鸡一样玩弄感
情,玩弄别人的也玩弄自己的,除了这与前途相比一钱不值的感情,除了这不能吃
不能喝只能回忆的感情,我们还有什么可以挥霍浪费的吗?

    我胡乱地,几乎是悲愤地想着。

    这时候她突然笑笑,她说:“周雷,谢谢你。”

    我抱紧了她。她的手臂环绕着我的后背,我们听见彼此心跳的声音。我以为她
会哭,可是她没有。大大的眼睛,只是怯怯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一阵疼。

    我摸摸她脸上的头发。没有越雷池一步。

    “天杨,”我说,“不管怎么样,明天还是去上学吧。咱们毕竟高三了,你说
呢?什么事儿都过得去,天杨,全都过得去。”

    我说一句,她就轻轻点一下头,像是让什么事儿吓傻了,六神无主的样子。我
什么都没问,只是搂着她的肩膀,她乖乖地靠着我,安静得像在睡眠中。

    {江东}

    我和方可寒第一次做爱是高二那年暑假。那天正好是我的十八岁生日。距离我
在肖强的店里吻她已经过了三个月。当时天杨和她爷爷奶奶去九寨沟玩了。她还给
我打电话说:“江东这个地方简直太漂亮了,等咱们高考完以后一起来吧,就咱们
俩。”我说那不是像度蜜月一样。她笑得很开心。

    我是个王八蛋,我这样对方可寒说。那时候我们并排躺在她家的床上,就是那
栋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有人住的筒子楼,阴暗简陋的走廊尽头的一间。摆设和我们童
年时一模一样。

    “我是个王八蛋。”我说。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甜蜜地笑笑,“至少你从没跟宋天杨做过这件事。据我所
知,真正的王八蛋才不会放过天杨那种小姑娘呢。”

    “你说的那是禽兽。”我冷笑。

    “据我所知,有好多男人连禽兽都不如。”“据我所知”是她的口头禅。

    我穿衣服的时候从牛仔裤里摸出五十元钱给她。她看着我笑了笑,“不要。”

    “这算什么?”我说。

    “你呀,江东。”她从床上爬起来,蹬上她那双鲜绿色的凉拖一九九六年,在
我们的城市里,那种色泽与式样的鞋是公认的婊子的行头。

    “江东,”她走到镜子跟前,污渍斑斑的镜子里我看着她的脸,“给我钱是不
是能让你心里好过些?我不是在偷情,只不过是嫖妓而已。这样就对得起宋天杨了?
如果是,那你把钱放下,我收。可是江东我告诉你,对于我,你和张宇良他们不一
样,我说过我不想赚你的钱。”

    “为什么?”

    她用毛巾狠狠地擦掉嘴上残留的口红,转过头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想
说的是,我跟你上床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她停顿了一秒,“因为我喜欢你。”

    {天杨和江东}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在冬天的大街上狂奔。夕阳在你的前方摇摇晃晃的,
直撞到你的胸口上。撞出了一个洞,十二月的寒风就从这个洞灌了进来,在你的身
体里横冲直撞。唤醒了你的小狼。你听见它开始长嚎,你觉得你整个人在一瞬间荒
凉下去。虽然你才十七岁。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高三上学期,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把自行车丢在学校,
一口气跑回家,足足跑了半个小时。一边跑一边对自己说:其实你早就知道了,你
早就听说了,你并没有发现什么,你只不过是印证了什么而已。

    他们抱在一起。我不想提起那两个名字。他和她。在顶楼的天文观测室。那是
我和他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天杨。”他朝我走过来。

    “别碰我。”

    “天杨。”这时候她也朝我走过来,“天杨你听我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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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二十六节 女人,女人,妈妈的

“那个女孩呢?现在在哪儿?”

    “嫁人了。”他摇头,“女人,女人,妈妈的。”

    我大笑。我想起高中的时候学校的课本剧比赛,我们班参赛并夺魁的剧目就是
由周雷同学担纲主演的《阿Q正传》,最经典的台词是这句惟妙惟肖的“女人,女
人,妈妈的”。当时全场爆笑,校长就是江东他爸都憋不住了。

    “我本来没这个打算,天杨。”他的呼吸吹着我的脖颈,“我下火车的时候只
不过是想来看看你,但是后来我突然发现,我终于有了这个机会,我不能放弃。我
曾经差一点就忘了你了,天杨,差一点。所以我得争分夺秒,在我还爱你的时候,
在我还能爱的时候,试试看。我得抓住一样我认为重要的东西:理想也好,爱情也
好,我需要这样东西来提醒我:我不是靠' 活着' 的惯性活着的。天杨你明白吗?”

    精彩。我们认识了二十二年,他从来没有如此精彩过。

    我不是靠活着的惯性活着的。可是这话要是让我病房里的孩子们听到了,又会
作何感想?活着的惯性,对于他们,是多珍贵的东西。不过周雷,你依然感动了我。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想着周雷这个家伙,想着他说过的高三那年的
冬天,想着那段因为杀人狂所以不上晚自习的日子。第二天早起去上班精神依然好
得吓人。跟颓废的杨佩对比鲜明。

    上午十点,又有一个小姑娘住了进来。短发,戴着大眼镜,一副小精豆的模样,
叫张雯纹。最关键的是,杨佩说:“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妈。”这时候
那个母亲走了进来,“您好。”她的声音不太像是生活中的声音,充满了磁性和人
造的婉转。我想起来了,那个女主持人。那个问过皮皮想不想老师和同学的女主持
人。

    生活是件有意思的事儿。我像个世外高人一样自言自语。

    {周雷}

    我不是靠“活着”的惯性活着的。靠。我也有这么风骚的时候。要是那个时候
我会说这种话,该省了多少周折。

    我得说说高三那年冬天。上天保佑那个杀人狂吧,恶贯满盈的他毕竟做过一件
好事:就是取消了我们的晚自习。您老人家可以考虑考虑,给在地狱里煎熬的他放
下去一根蜘蛛丝什么的瞎扯瞎扯。

    我还记得那时候。一九九六年年底,我们那座城市里的大街小巷还会飘出一首
所谓校园歌曲的旋律:“你从前总是很小心,问我借半块橡皮;你也曾无意中说起,
喜欢和我在一起……”全是扯。高中女生要是真都这么无邪的话,这社会就没前途
了。以我高中三年的“女同桌”为例:她想用橡皮的时候从不会借,而是直接从我
文具盒里拿并且再也不还;她决不是无意中告诉我她喜欢和我在一起,而是直截了
当地说:“我做你女友,你看好不好?”

    我多害怕伤害人家女孩子纯真的感情呀。可我不想说“高三了我们都该好好学
习”之类,那种烂理由我自己都不信。我只好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我心里有
别人。”这纯真女生笑了,“不就是那个宋天杨嘛,一个让江东玩腻了的女人你也
稀罕,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他妈把话说清楚!”我一激动把手里的塑料尺子掰断了。

    “本来。”她不示弱,“你没听说?江东早就和方可寒那只鸡搞到一起了,不
信你就去问张宇良他们,全北明的人都知道,就只有宋天杨还蒙在鼓里呢。”

    看见了吧,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高中女生。当然并不全都是这种货色,也有傻得
可爱的,就像你,天杨。

    一九九六年冬天的你总是穿着一件玫瑰红的布面羽绒衣。很适合你的颜色。衬
得你的脸更白,眼睛更黑。你就穿着它每日跟着江东进进出出,一副神仙眷侣羡煞
旁人的模样。听了我同桌的话我才渐渐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件玫瑰红上衣
托着的脸由白皙转成了苍白,那对眼睛依旧漆黑,只是黑得有点湿湿的,像只小鹿。

    没有晚自习的日子,回家的路上总是冬日漫天的晚霞。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
才四点半,就已经是满天的残红。教室里渐渐空了。你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光线很
暗,我看不见你的脸。

    “怎么不开灯?”我说。

    “周雷,你看见江东了吗?”

    “没……有。”不对,我不能跟着他们骗你,“好像是在篮球馆。跟张宇良他
们。”

    “我去过了。老师说他们今天不训练。”

    “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知道。”你笑笑。那笑容令我胆寒。

    “咱们回家吧。”

    “我知道他在哪儿。”你自顾自地重复着。

    “天杨。”

    “我知道他在哪儿。周雷,我不想再自己骗自己了。”你拎起书包冲了出去,
留给我一屋子的暮色。

    第二天天杨没来上课。我们的变态学校觉得晚自习不能白取消。因此那段时间
我们高三的学生星期天都得巴巴地来学校煎熬上一上午。班主任灭绝师太一大早就
走上讲台问班长:“吴莉,人数齐了吗?”“只少宋天杨。”“宋天杨请过病假了。”
灭绝师太说话的时候不怒而威。很强的小宇宙。我听见这话时心里一惊,抬起头往
天杨的座位上看的时候,正好碰上另一个人的眼光好机会,我可以对他“怒目而视”,
像阿Q同学一样。我知道你是罪魁。小子,别装蒜,你敢欺负她,又是为了那么个
婊子。他转过头去了,真是不过瘾。我于是在一上午的时间里往天杨的座位上看了
N次,就是想再找个机会碰触他的眼神好“怒目而视”,可惜未遂。倒是把天杨的
同桌,就是我们的班长吴莉小姐惹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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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二十五节 男人全不是东西

“天杨知道了该多伤心。”

    操,别他妈跟我提天杨,我现在不能想起天杨,我受不了。

    “江东你怎么啦?怎么这么肉麻?”

    我抱紧了她,嗅着她身上像婴儿一样的牛奶气息。天杨。小天杨。粉红色的小
方格衬衫,嫩嫩地开放在五月的阳光里。天杨你打我吧,你骂我吧,你杀了我吧,
你像扔垃圾一样甩了我吧。天杨,你根本不该遇见我。我就只配和我筒子楼里的伙
伴一起为了这个婊子打得头破血流,我就只配像我们的护城河一样自甘堕落任人唾
弃,梁东也好,江东也罢,什么都改变不了我龌龊的灵魂里那个赌徒肮脏的血液的
喧响。天杨,我的宝贝,你这么洁净,这么漂亮。我很无耻你知道吗?天杨还是个
孩子。我居然这样说。那又怎样?那不是我可以用来欺骗你背叛你的理由。我就是
这样一个无耻之徒。天杨,这个无耻之徒他舍不得你软软的小手,舍不得你的麻花
辫,舍不得你明亮的眼睛。你看见了吗?我又在骗你。我又在利用你的单纯我一直
都在利用它。天杨,别相信我,别信。天杨。我的天杨。天。天哪。

    {天杨}

    六一儿童节。医院送给小朋友们一人一块奶油蛋糕和一个文具盒,值班室的桌
子被花花绿绿地堆满。袁亮亮走进来撇了撇嘴,“无聊。”“那你说什么有聊?”
杨佩没好气地问。“美女,你心情不好?”他把脸凑上去,坏笑。“亮亮。”我急
忙对他说,“头又不晕了是不是?还不回去躺着呢。”

    我们的杨佩小姐这些天心情的确不大好。她的小杜正在热火朝天地办去加拿大
留学的手续,同时极其冷静地对她说:“我们还是分开吧,你看呢?”杨佩一边补
因为刚刚大哭一场而弄花了的妆,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你宋天杨,男人全
他妈不是东西。”

    “好男人还是有的。”我说。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了。”她冲我嚷,“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有那么好的命,
左一个男人右一个男人的反正有个周雷给你垫底儿。可是宋天杨你别得意得太早了,
男人这东西,追你的时候把你捧上天,得到你了以后你就什么都不是。不信你等着
瞧……”

    这女人是疯了。我懒得理她。病房里还有一大堆事情呢。

    方圆下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终于。

    “开心吧?”我说,“熬了这半年,总算再坚持几天就能回家了。”

    她不说话,只是笑。她的邻床,那个金鱼眼小姑娘也跟着笑。不过那不是一个
四岁孩子的笑容,她瘦了,并且没有像刚来时那么开心。骨髓穿刺就像一个梦魇。
我亲眼见过在她淘气不肯睡觉的时候,她妈妈吓唬她说:“再闹我就去叫陈大夫来
给你做骨髓穿刺。”笑容就在十分之一秒内从她脸上消失。倒是陈大夫现在不再
“断定”谁还剩几个月了,尽管他把方圆的事情称为“例外”。

    “不过回家以后也不能大意。”我继续说,“得好好吃药,还得定期回来检查。”

    “可算是能回家了。”她突然打断了我,“为了给我治病,妈妈借了好多钱。”

    “那是大人的事情。”我只能这样说。

    “可是得病的人是我啊。”她看着我,脸上的皮肤逆着阳光变得透明。

    “别担心。”金鱼眼小姑娘突然间开了口,“你妈妈是愿意的。她才不愿意让
你像皮皮哥哥一样呢。我妈妈说,皮皮哥哥就是因为家里没钱,治得太晚了。又没
钱吃好药。”

    看到了吧,我对自己说,你永远别小看小孩子们。

    “阿姨,”方圆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一样转向我,“皮皮那个时候还跟我说,他
长大以后就要娶你这样的女人。”

    “我很荣幸。”我微笑。

    “他吹牛。”小金鱼眼笑了,“他怎么娶她?他已经死了。”

    我最爱的海子有两句诗说:

    “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没有谁能够见到,那一次真正美丽的
微笑。”有道理。

    夜晚来临,我走到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阵笑闹声。现在我们的“好男人”周
雷有了经常往我们家跑的理由宋天栎小朋友现在几乎是每个黄昏都打个电话给他,
“今天你有空吗?来和我玩吧。”这小家伙的中文确实有长进:会说一个完整的句
子了。像是回应我,他又加上了一句:“来吧,我姐姐今天晚上不值班,在家。”
好吧,用周雷的话说:“我现在已经征服了你们家的老老小小,解除一切后顾之忧
以后就来' 解决' 你,等着看,这叫' 论持久战'.”

    持久战倒是战绩辉煌,他现在已经可以在吃过晚饭之后当着爷爷奶奶的面公然
进我的房间了。奶奶还要加上一句,“你俩好好聊。”然后再对不不说:“走,不
不,跟爷爷奶奶出去' 乘凉'.”

    饶了我吧。

    他站在我的身后,跟我一起盯着电脑屏幕。新浪首页。“点击这个看看。”他
指着屏幕上一则变态杀人狂的消息,激动得什么似的。

    “你还记不记得?”他问我,“咱们高三上学期的时候,冬天,有个杀人狂在
全市流窜作案,杀了三十多个人,在抓住他之前,咱们学校都把晚自习取消了。”

    明知故问。当然记得。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想什么?”他很进入角色地自说自话,“我想老天有眼,
这种事儿我平时只是熬夜写作业的时候随便想想而已,没想到成了真的。”

    我笑。

    “天杨,”他突然间换了一个语气,“我大学的时候跟一个女孩同居过一年,
那时候我很想就这么跟她过一辈子,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在拼了命地追你,醒来以
后我觉得这不过是想想而已。可是没想到,这会变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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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二十四节 真没职业道德

我大学的时候交过几个男朋友,也对其中的一个临床医学系的很认真。一个偶
然的机会,我撞见他和我们宿舍一个平时跟我关系很好的女孩一起从旅馆出来。我
冷静地对他说:“如果你想分手,可以直说。”他求我原谅他,发了很多毒誓,说
他真正爱的人是我。我说我相信你对我们宿舍的那个女孩不是认真的,我也相信你
爱的是我,但我们还是算了吧。

    那些天我当然伤心,当然愤怒,当然想念他,一夜之间掉了好几公斤。但是尽
管这样,在伤心欲绝的时候,我也知道我不会真“绝”。也就是说,我已经拥有了
某种免疫力。对生活,对男人,对爱情本身。

    我应该感谢你,江东。是你给我这种免疫力的,这项重要的生存技能。

    十六岁的我怎能想象他会离开呢?那时听说谁和谁分了手就像是听说人家得了
绝症一样充满同情并暗自庆幸:还好不是我。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天杨,我
再说最后一次,我今天不想吵架,站起来,跟我回去。”

    他语调平缓,没有起伏。他在命令我,他在威胁我。我甚至不敢想如果我不站
起来又会怎样。于是我站起来,慢慢地,那纯粹是一种本能。

    站起来的时候我很疼。是胸腔,整个胸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
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我只是模糊地想原来你和我不一样。你可以
没有我,但是,我不行。

    她走在十一月的寒风里,远远的,我就闻到那股熟悉的浓香。我背靠着墙,耳
朵里还回旋着身后碟店里《霸王别姬》的京剧念白。

    “好冷。”她对我笑笑。说着要往店里走。

    我伸出脚拦住了她的去路。她眼睛里的光幽幽地一闪。

    我递给她五十块钱,“明天中午,你有没有别的客人?”

    “不行。”

    “那就后天。”

    “什么时候都不行。”

    “开玩笑。”

    “我是干这个的没错,可我也有权利挑客人。你,不行。”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不愿意赚你的这份钱。你不
能逼我。”

    我不知道我的手在抖。一张十元钱掉在地上。她抢先一步捡起了它,笑了。

    “你知道的吧,给十块可以亲我,这个没有问题。”她凑上来,她冰冷的嘴唇
在我的嘴唇上蜻蜓点水地划了一下。然后她转身跑到街对面的水果摊,用那十元钱
全买了橘子。

    “算是你请大家,”她隔着马路冲我嚷着,“你心疼了?那你就去消费者协会
投诉我吧!”说完她大笑,引得众多路人侧目。

    我想着你,想着你,不知不觉间,就想掉眼泪。

    晚上收拾旧书的时候,我在高二那年的代数课本上发现这句话。我的笔迹,纯
蓝墨水。但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是在什么时间,什么背景,什么心情下写下这句
话的了。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这个句子中的“你”该是江东。

    我反复研究着这个句子。它没头没脑地位于一道排列组合的例题后面。没有丝
毫的蛛丝马迹。排列组合我当时就没弄懂,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弄懂的东西。

    我想着你,想着你,不知不觉间,就想掉眼泪。

    挺动人的句子。清纯少女宋天杨。

    那时候我们在肖强那里看《东邪西毒》,里面有一句台词的大意是:人生最痛
苦的事就是记性太好。那时觉得这话经典得不得了,可是现在想来,觉得其实还是
遗忘更令人尴尬:曾经的刻骨铭心居然随随便便就忘了你该怎样对待你自己?你已
没了坐标。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不得已只能活在现在。

    好吧,我还是努力回忆。我猜,当时的我一定是被那种司空见惯的疼痛所侵袭。
我说过了是那只小狼。在那疼痛中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注定了寂寞。爱情解救
不了我,江东解救不了我,加缪最多只能和我同病相怜,默尔索的阿尔及利亚对我
来说比月球还要远。

    当你明白这寂寞无药可医时,你就更寂寞。在这“更寂寞”中,你觉得除了抓
紧江东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没有别的期待。因为是他让你发现这“更寂寞”的。
那时候你太年轻,你不知道虽然这“更寂寞”因他而起,他却和你一样对此无能为
力。不到十七岁的你,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最简单的逻辑错误。你只知道发了疯般
地依恋他,需要他,眷恋他。你只知道在没人的地方紧紧地拥抱他,神经质地用尽
所有的力气,恨不能嵌进他的血肉中去。在那拥抱中,你模糊地感觉到你是在挪用
燃烧你生命的能量。你还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一个妓女,你还不知道他正盘算着跟她
睡觉,还有一件你俩当时都不知道的事情,就是后来,他真的陷下去了。

    我想着你,想着你,不知不觉间,就想掉眼泪。

    不到十七岁的你,还不知道所谓爱情,不是只有这么美丽的悲伤。

    我在天杨十七岁生日那天,吻了方可寒。

    是在肖强碟店的里间,通常我们一起看碟的地方。阴暗狭窄,污秽的墙壁,是
偷情的绝好场所。这个婊子,她在我的臂力之下动弹不得。婊子。十块钱吻你是不
是太贵了些?你居然敢敷衍了事,还他妈真没职业道德。你这烂货对我说什么?你
有权利挑客人?我听见什么了?权利?不要让我笑死了。方可寒,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在这儿,在这间屋子里跟肖强干过什么!你他妈的。

    肖强的脸色很可怕。我知道虽然他并不觉得惊奇,但已经气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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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二十三节 给点阳光你就灿烂

不过,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忘了我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他。我就在这项风
险系数超高的投资里倾其所有。那只小狼,居住在我身体里的小狼不时地骚动着,
撕扯着,提醒我这件事,但我置若罔闻。直到有一天宝贝,来,把信用卡插进来,
密码是他的生日,好好看看,你自己已经透支了多少热情?

    黎明,我在灰色的晨曦中醒来,不不的大眼睛乖乖地看着我的脸。“今天是我
俩醒得最早。”我对他说。他表示同意。“所以我们要去给全家人买早点。”听到
这儿他笑了。不不最喜欢的事就是买早点,豆浆、烧饼、油条对于他来讲都是最有
趣的新鲜玩意儿。

    我牵着他的小手出现在七点钟的清晨,这个城市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有新鲜的
空气。“空气不错,对不对?”我问他。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倒是觉得他更喜
欢昨天刮过的那场沙尘暴。他就像我小时候一样,饶有兴致地把脸贴在玻璃上,鼻
子压得扁扁的,黄沙散漫,一阵呼啸声响起,他转过脸惊喜地对我说:“魔鬼来了。”
真是生活在别处。

    周雷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个家伙最近总是从天而降。“嗨。”他对我们笑笑。
“一大早跑来干什么?”我故意问他。“我是来看你奶奶她老人家的。”他嬉皮笑
脸。“你好。”他转向了不不,“我是周雷哥哥。”“不不,”我对他说,“跟他
打个招呼。”“你好。”不不终于开了口,一副“我是看你可怜”的神情。

    “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子永远让周雷兴趣盎然。

    “不不,”我说,“我们的大名叫宋天栎。爷爷昨天起的。”

    “好。”周雷说,“宋天栎你将来长大一定是个少女杀手。”

    宋天栎的目光落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将装酷进行到底。

    “怎么给点阳光你就要灿烂?”周雷瞪大了眼睛。

    这时候太阳真的已经出来了,暖暖地照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短暂的温柔。我知
道再过一会儿,这城就会变得像平时那样污浊不堪,嘈杂不堪。温柔不是它的常态。

    “天杨,”我听见周雷在跟我说话,“我那天忘了你的生日了。那我就现在祝
你生日快乐,还来得及吧?”

    {江东和天杨}

    小的时候我就认识方可寒。那时筒子楼里的小男孩总是喜欢在放学以后簇拥在
她家的门口,怪叫:“都说方可寒学习好,出门就把对象搞,搞的对象我知道,钟
楼街,十八号。”然后门一响,她怒冲冲地站在门口,“一群流氓,你们!”她的
声音响彻整个楼道。男孩们坏笑着一哄而散,在各个角落里偷偷趁她走回去关上门
的那几秒钟看她一眼。我也一样。

    那时候她的发型就和《杀手莱昂》里的小女孩一样,大大的眼睛。比《城南旧
事》里的小英子漂亮太多了。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她才七岁,就已风情万种。印
象里我妈妈曾说过一句话,当时大人们都这么叫她“小可寒”,妈妈说:“小可寒,
小可寒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命不好。”

    她命不好还有谁命好?据我所知,筒子楼里的女孩子快要恨死她了。她从没有
伙伴,从来都是一个人。我妈妈因此总是对她很热情,“小可寒有空就来阿姨家玩
吧。”据我看,那热情里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女人。

    后来我们离开了筒子楼,只是听说她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就引得子弟中学的一票
人和离堤岸不远的升学率几乎是零的七十二中的另一票人打起一场盛况空前的群架。
后来我才知道,肖强同志就是七十二中毕业的,不过那场群架倒是没他的份儿他那
时已经在工读学校里待着了。

    再后来的事情我自己也很糊涂,说真的。

    在北明中学的走廊里,我突然看见了她。她眼睛一亮:“梁东!”我有些尴尬
地朝她笑笑,说:“方可寒。”然后擦肩而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已经十五岁脸上
却还是七岁时的表情,或者是她七岁的时候脸上就已经有了一种少女的表情反正都
一样。很快,她知道了我现在叫“江东”;很快,我也知道了她念书之外的课余生
活又刺激又丰富还能让她自食其力。

    张宇良在我耳朵边说:“你知道吗?五十块钱就能跟她睡一次。熟客还可以赊
账。这娘们儿,不错。”这个下贱的人。不知为什么他还总愿意跟我推心置腹,也
许是因为我是为数不多的看出来他的下贱的人之一,跟我相处比较有挑战性。“张
宇良,”邻座一个小美眉红着脸走过来,“能给我讲一道题吗?”“当然可以。”
他文质彬彬地微笑。我则怜悯地看着那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丫头。

    那年冬天,我有了生平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宋天杨。

    后来有一天我看见了她,在篮球馆的更衣间里。那时已经放学很久了,校园里
空无一人。我是折回去拿我忘在那里的运动衣的。她端坐在那里,那天她穿着冬季
校服。和所有人一样,肥大的外套,难看的裤子。可是她依然漂亮。她很累的样子,
满眼的木然。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掉在她的脚边,她都没有发现。我走过去,
给她把钱捡起来,她笑笑,“谢谢。”那笑容有点凄然,或许这是我自作多情。

    “很久没见,方可寒。”我说。

    “对,很久没见。”她站起身,背起她的书包,把那张五十元装进口袋。“我
走了,江东。”她仰着头,像个公主那样昂首挺胸地跟我再见。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看到方可寒的时候,篮球队里其他几个人刚刚走。是张宇
良牵的头,五个人,正好是上场的人数,方可寒给他们打了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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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二十二节 善良还真廉价

我们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很搞笑的词来形容中学生的恋情:早恋。现在这个词
已经土得掉渣,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讨论的话题有可能是哪种避孕套的性能更好。这
是好事,说明时代在进步。我记得那个时候,我的同桌莉莉问我和江东“做”过没
有,我茫然问她做什么。再后来张宇良的女朋友也问过我这个,那时我已经知道什
么叫“做过”,我说没有,她还不信,她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你我是一样
的。”于是我就跑去问江东: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做”?想想看这真像宋天杨干的
事情。他看了我半晌,笑了,揉揉我的头发,说:“以后。”于是我便释然,知道
别人有的我们也都会有。

    我从小就是寂寞的。我不会和人交往,我不会玩任何女孩子该会的游戏。除了
看书我什么也不会。我讨厌幼儿园,讨厌上学,讨厌任何意义上的人群。最要命的
是,我永远不能像别人一样习惯这个世界。该怎么解释这句话呢?还是举例吧。

    我小的时候,儿童医院里的很多医生都认识我。在宿舍院里碰到我,他们都会
摸摸我的头,说:“天杨真乖。”尤其是那些跟奶奶岁数差不多的老太太,经常从
菜篮里摸出一个苹果或者一个梨,递给我,“天杨越长越漂亮了。”我知道他们对
我这么好不是因为我乖或长得漂亮,是因为我没有妈妈。这可真叫我伤脑筋。每个
人,每个人都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在那种眼神里,好像我必须觉得自己是和别
人不同的。他们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妈妈可漂亮了。”或者,“你妈妈可是个
好人。”那意思,那表情,那语气,好像我必须跟着他们怀念她,怀念一个我从没
见过的人凭什么?四岁那年,幼儿园老师教唱歌,《世上只有妈妈好》,刚弹完过
门儿,突然看见我,停了下来,“小朋友们,老师教你们另外一支歌,好不好?”
不好。我想告诉她:没有关系的,尽管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那只是你们臆想出来的。我不是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就够了。你们以为这会伤害
我吗?为什么?妈妈又怎样?我没见过她,我不能为一个毫无印象的人难过。我不
在乎你们怎么说用这种方式对我表示同情让你们身心愉快是吗?你们的善良还真廉
价。可惜我才只有四岁,我没有办法表达。至于那个倒霉的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
》就更是一场灾难。医院里发电影票的时候就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奶奶:“您带天杨
去吗?要不就别去了吧?”奶奶淡淡地笑着,“去。”当电影院里所有的人哭得乱
七八糟开始擤鼻涕的时候,我侧过头大声地对奶奶说:“奶奶,这家电影院卖的锅
巴一点儿不脆。”

    前后左右的泪脸都转过来看着我。看什么看。打人是暴力,骂人是暴力,强迫
别人用你们的方式去“感受”也是一种暴力。从那时起我就发现,这世界是本字典,
巨大无比的字典,事无巨细全都定义过了,任何一种感情都被解释过了,我们就只
有像猪像狗像牛羊一样地活在这本字典里,每个人的灵魂都烙着这本字典的条码。

    所以我热爱阅读。在书里你遇得到很多跟你一样发现这本字典的秘密的人。比
如加缪和他的默尔索。我第一次读《局外人》是小学五年级的一节什么课上。我的
默尔索,这个因为妈妈死去他没有哭而被判死刑的可怜虫。他就和我一样,站在那
个法庭上的人是我。

    这时,黑夜将近,汽笛鸣叫起来了,它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行程,他们要去
的天地从此与我永远无关痛痒。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我似乎理解了她
为什么要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为什么又玩起了“重新开始”的游戏。那边,
那边也一样,在一个个生命凄然去世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让人伤感的
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重新再过一遍。任何人,
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而我,我现在也感到自己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现在
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
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依
然是幸福的……

    然后我就哭了。我忘了我还在上课。眼泪肆无忌惮地奔流着,我哭得很伤心,
很痛快。没有人有权利告诉我我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我是这么怀念那个
充满星光与默示的夜我觉得我一定在某一个时空中遇到过它,尽管我已忘了那是我
的哪一个前世。我今天才跟它相遇,我已经等了很久。

    ……

    十五岁那年,我在人群里一眼看见了江东。你知道那时候我是多渴望传说中的
爱情吗?我以为它可以把我从这无边无际的寂寞中解救出来,我以为有了爱情之后
我可以更爱这个世界一点,我以为这是让这本冷漠的字典对我微笑的唯一的办法。
先不谈后来的事实是如何教育我的吧,我只能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是对
的。

    牵挂一个人是件好事情。可以把你变得更温柔,更坚强,变得比原来的你更好。
当你看着他打篮球的时候,你没有告诉他他奔跑的样子让你想“要”;当他一言不
发紧紧抱住你的时候,你没有告诉他就算是吵架的时候你也在欣赏他的脸庞;当你
们静静地坐在一起看冬天结了冰的湖面的时候,他抓着你细细的手腕,他的手指缠
绕着你的,皮肤与皮肤之间微妙的摩擦让你明白了一个汉语词汇:缠绵。什么叫幸
福呢?幸福就是: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在这幸福中你可以是一个俯视
这片草原的眼神,你也可以是众多野花中的一朵,都无所谓。在这幸福中你蜕变成
了一个女人,一个安静、悠然、满足、认命的十五岁的女人,尽管你们从来没有
“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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