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李中孚给她电话。
    “我谈别的事,不是给你压力。”
    “什么事?”
    “记得你说过在伊利沙伯二号邮轮上度蜜月最舒服。”
    “是,我说过,环游世界,三个月后才上岸。”
    “我刚才查过,明春有空位。”
    天沥沥下雨,天色昏暗,嫁了中孚,十五年后的傍晚可以闲闲说:“大儿明年进高
中,长大不少,每隔三个月需买新鞋新袄”,那么,对方会答:“幸亏收入固定,这些
还难不倒我”,然后,寒夜跟着温暖起来。
    “诺芹,你在想什么?”
    “一会我去帮姐姐收拾行李。”
    “冬日去加国,好似不是时候。”
    “一下子看到最坏的,若能够接受,明年春暖花开,更有惊喜。”
    “说得也是。”
    “上飞机那日,你来开车吧。”
    “也好。”
    出乎意料之外,庭风只带了一件中型行李。
    “就这么一点?”
    “可以现买,何必多带。”
    “顺风。”
    庭风怨道:“一直骗我们说会陪伴我们。”
    “你才去个星期就会回来。”
    诺芹殷殷向姐姐道别。
    李中孚眼尖,“我觉得庭风不似只去一星期。”
    诺芹一怔,“为什么?”
    “第六感。”
    “不可靠。”
    “为什么不跟随姐姐?”
    诺芹本来想俏皮地说:“为着你”,随即觉得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去了那边,
我会枯萎。”
    “那边也有中文报。”
    “你是希望我走?”
    “不不不当然小。”
    诺芹说:“写给六百万人及二十万人看是有分别的。”
    “我很庆幸你留下来。”
    “假如春假她尚未回来,我们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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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
    “我在聆听教诲。”
    “不过,你不说,我真不知道要乘十二小时飞机才见得到你。”
    “你想见我?”
    “笔友总有见面的时候。”
    “吵个面红耳赤,不如不见。”
    “不会的,我们都是文明人。”
    “你文明?哈哈哈哈哈。”
    “喂。”
    诺芹挂断电话。
    她不住在本市,真奇怪,编辑部怎么会找到这个人?一直以来,诺芹都以为可能在
街上碰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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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她忽然惊醒。
    在床上呆坐一会儿,她像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但是一时间不能肯定,又再入睡。
    第二天,她忙着做俗务:到争行处理事情,买家常用品,选购内衣……一去大半天。
    怪不得女明星都用助手,若岑诺芹也有近身助理,就可以专心写作。
    所有写作人都不愿承认天份所限,作品不受读者欢迎,一定怪社会风气差,没人爱
看书,还有,媚俗者金腰带,清高人却饿饭等。
    诺芹一度困惑:“还有人怀才不遇吗?”
    一位编辑笑答:“有,仍有些老人家在报上填充,最爱指正他人错字。”
    “不是说今日文坛属于年轻人吗,人人假装廿二三岁。”
    “真假年轻人写不了那么多。”
    诺片问文思:“副刊应否取消?”
    “副刊文化属本市独有,人民日报与华尔街日报均无副刊,一样生存得很好。”
    “总有一日会全盘淘汰的吧。”
    “嗯,作家可以像欧美写作人一样,同出版社合作,直接出书。”
    “文思,你可有正当职业?”
    “主持信箱不能维生。”
    “果然是业余高手。”
    “不敢当。”
    “你的正职是什么?”
    她不回答。
    “你教书。”
    “被你猜中,真是鬼灵精。”
    诺芹大乐,“在哪间大学?”
    “在维多利亚大学教法律。”
    诺芹怔住,“你不在本市?”
    “我住加拿大卑诗省。”
    “什么,你一直在外国?”
    “是呀。”
    “可是,电邮号码却属本市。”
    “我用卫星电话,任何号码都一样。
    “呀,原来你不是我们一份子。”
    “不可以那样说,我在都会接受中小学教育。”
    “可是你刮尽都会资源后却跑去外国,你没有感恩图报。”
    “……”
    诺芹理直气壮,“你凭什么主持信箱,你不了解都会情况。”
    那边没有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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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芹讪讪地问:“你不是我们那一代的人吧。”
    “我在餐厅吃不完的食物,会打包拎回家。”
    “别叫那么多也就是了。”
    “是,我吃三文治,连面包皮一起吃下。”
    “何必那么省,你难道是环保专员?”
    “地球上许多儿童正捱饿。”
    诺芹忍不住笑,“文思你真有趣。”
    可惜,时间到了,还需赶稿。
    这时,文思问她:“你表妹的近况如何?”
    诺芹取过钻戒,凝视一会儿,才答:“他给她指环。”
    “她怕错失了机会以后不再?”
    “是,十年之后,她已老大,孤独,失意,忽然在美术馆碰见他,他携同妻儿,正
在参观毕加索展品,那秀丽的太太左手无名指上戴的,正是她退回去的大钻戒,他俩的
小孩聪明活泼,他大方地走过来招呼她……”
    “真不愧是大作家。”
    “我还有其它事,下次再谈。”
    噫,同文思成为笔友了。
    因为彼此不相识,可以坦率地发表意见,不必你虞我诈,顾忌多多。
    诺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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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芹用双手捧着头,太阳穴突然剧痛。
    正想找止痛药,忽然有人传电子邮件过来。
    “文笔,我与朋友在一起,常常做益智测试问题,多个话题,多些笑料,你愿意参
加吗,昨晚的十个题目是:什么是量子化学,花生漫画中史诺比第一个主人是谁,(BM)
怎么读,西厢记中什么人的笔杆儿横扫千军,法文餐前小食一字的正确拼法,导演史哥
西斯三部电影名,波拉波拉是基么,还有,猫有几层眼睑,美利坚合众国最近轰炸过什
么国家,以及蛤蜊炖蛋的秘诀。”
    诺芹咧嘴而笑,头痛不翼而飞。
    这个奇怪的老太太。
    她什么年纪,四十?
    诺芹居然一一作答,手挥目送,根本不必查字典翻百科全书。
    答案发出之后,她也拟了几个问题。
    “世上为基么只有梵蒂岗及海牙两个地名加走冠词The,为何报纸头条仍把李远哲、
朱棣文、崔琦等诺贝尔得奖者称华人,印裔妇女额头中心那点朱砂叫什么,试举十种芝
士名,哪种恐龙食肉,还有,太阳系有大红斑的行星叫什么,国家地理杂志的创办人始
谁?”
    文思居然也陪她消闲。
    “额角那一点红真不知叫什么。”
    “叫并蒂bindi。”
    “天下第一杂志由谁创办?”
    “电话通讯专家贝尔。”
    “你可以参加我们聚会。”
    “测试常识,总比说人是非高尚得多,我愿意加入你们。”
    “欢迎。”
    “文思,从前,你完全不喜欢我,是编辑部故意叫你刺激我吗?”
    “不干他们事,是我认真讨厌你的论调。”
    诺芹不出声。
    “你骄横、刁蛮、无理、完全被都会廿年来的繁华宠坏,不知惜人也不屑惜物,可
以想象,男朋友的西装若不是意大利名牌都会给你耻笑。”
    是,开日本房车也不行,读错酒名以后不同他出去,不愿伺候女性,什么也不要谈。
    “你们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
    “文思,你观察入微。”
    “父母宠坏的专横女还有得救,社会宠坏的娇女完全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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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思写下去:“她同他跳贴身舞吗,他是否接吻好手,她会不会为他穿银色紧斯丝
睡袍?”
    诺芹颓然,她不会,全部不会。
    同李中孚在一起,她可能会穿法兰绒布睡衣,再加一双厚袜。
    “人好,很重要,但不是全部。”
    “表妹可能会永远嫁不出去。”
    “那么怕寂寞的人毫无选择。”
    “文思,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文笔,有空再谈。”
    什么,竟同文思做了朋友?不久之前,她们不是恨恶对方吗?
    诺芹必需承认,只有在母亲身上,才会得到那样的忠告。
    第二天,李中孚来了。
    小小一束紫粉红玫瑰花,一只浅蓝色铁芬尼首饰盒子。
    他穿便服,神情略为紧张,但仍然舒坦,公务员都这样轻松,习惯了,天塌下来又
如何,十多万人一起顶着。
    他看着女友。
    这个相貌标致、为人精灵、身段出众的女子一向是他至爱,他最欣赏她的幽默感,
她叫他笑,有时笑得溅出眼泪,同她一起生活,不愁枯闷,永远色彩丰富。
    他轻轻说:“你有踌躇。”
    诺芹点头。
    “怕什么?”
    “生育完毕重一百八十磅及其它。”
    “我不介意。”他是由衷的。
    “看看是只什么样的钻戒。”
    小盒子一打开,晶光灿烂,非常体面的高色无瑕圆钻。
    这种时势了,也只有他才付得起现款买奢侈品。
    “太破费了。”
    “两个半月的薪水化为永恒,非常值得。”
    诺芹一怔,“你几时升得那样高了?”
    “最近一次调动,将到特首办公室工作。”
    “呵,做京官。”
    中孚笑,“这些术语你也知道?”
    “你很长进。”
    “有得升级总比原地踏步好。”
    “宿舍也比从前宽大?”
    “倘若没有家室,也不想搬动。”
    真是寻找归宿女子的最佳对象。
    “需要考虑?”
    诺芹咳嗽一声。
    “是花的颜色不对?”
    “不不不,一切都非常妥当。”
    “说你愿意。”
    “但是中孚,我不爱你。”
    李中孚大表讶异,“我却觉得你事事爱护关怀我,使我感动。”
    “不不,不是这种爱。”
    “你有几种爱?”
    “中孚,你太天真。”
    “咄,这也是缺点?”
    诺芹只得说:“是,我需要考虑。”
    他有点失望,站起来告辞。
    在门口,他吻了诺芹额角,那阵茉莉加橙花的香味又传入他的鼻尖。
    他愿意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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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文笔给文思女士:“我有一个表妹,廿六岁,已届理想结婚年龄,有一殷实男子
诚恳向她求婚……”诺芹把情况忠实描述一遍。
    也许,文思会讥笑她不会自医,但,诺芹愿意冒险。
    傍晚?答复从报馆转来,整整齐齐,由电脑打字。
    “文笔,你太客气了,以后联络,可用以下号码,我看仔细了信,研究一下,才给
你分析。”
    噫,意外。
    对她如此斯文有礼,简直不像文思,不过一贯认真,所以在读者心目中,她有固定
地位。
    稍后,她这样答:“什么时候结婚最适当?同生日蛋糕上插几枝腊烛一样,纯属私
人意愿,通常来说,二十岁太小,三十岁至四十岁头脑比较清醒,处事较有智能,一般
人觉得十分适合,而结婚这件事,一有犹疑,即应取销,即使是卖买婚姻,如有踌躇,
亦不是好卖买,将来必定后悔。”
    呵,如此坦诚,叫诺芹吃惊。
    “可是,他对她很好……”
    “好是不足够的,尽责的家务助理也对东家很好。”
    “他也极之体贴,事事尊她为大。”
    “一只金毛寻回犬也可以做到。”
    “家母说,我丈夫,要找一个朋友。”
    “母亲们的安全尺度极高,她们认为幸福是全无出错。”
    “那么,请告诉我,应该找谁结婚。”
    “一个你深爱的人。”
    “爱不会燃烧殆尽吗?”
    “那是欲望。”
    “你说的那种爱,世上存在吗?”
    “还有一点,我们华人总是难以启齿。”
    诺芹微笑,“我明白。”
    “选择对象,第一要经济状况健全,第二,需人格完全,很少想到,肉身的欢愉也
很重要。”
    诺芹骇笑,哗,这文思真不愧是信箱主持人,没想到她会这样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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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中孚下班来加入茶座。
    庭风对他说:“好好照顾芹芹。”
    诺芹笑,“托孤。”
    “她若肯被我照顾,是我三生荣幸。”
    庭风讶异,“时势真不一样了,连老实人也口舌滑溜。”
    诺芹却深思,那封读者信打动了她,生活不是例行公事。
    中孚结了账,先送庭风回家。
    庭风笑,“那风流的小区与倜傥的小张都销声匿迹了吧,豪宅与名车都还了行,还
怎么追求异性。”
    诺芹有点尴尬。
    “到头来,只有马步扎稳,基本功深厚的老实人跑到终点。”
    诺芹不出声。
    “文笔,”姐姐调侃:“解答你自己心中疑问才是最困难的事。”
    诺芹仍然一言不发。
    回到车上,中孚问:“姐姐说什么?”
    “叫我保重之类。”
    “我们陪她一起走一次温埠可好?”
    “你也想过去看看?”
    “许多人在那边结婚。”
    诺芹没想到他有勇气说到正题。
    “我挑了一枚铁芬尼指环,明日可以取货。”
    诺芹看着他。
    他微笑,“不要告诉我妈妈不批准。”
    诺芹摇摇头。
    “或是出版社不许旗下当红女作家结婚。”
    诺芹笑了。
    “明日我带花一齐上来。”
    “且慢,我需征求另一人意见。”
    中孚诧异,“姐姐已经默许。”
    文思。
    是文思。
    与她共写一个专栏已近一年,她的意见最保守、可靠、值得参考,她那套古老的价
值观其实就是社会大多数人的观感。
    你以为世界已经开放?对于别人的错误,社会还严苛得很呢。
    回到家中,诺芹硬着头皮,传真到报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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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诺芹约姐姐喝茶。
    茶座上议论纷纷:“股票重上九千点。”
    “宁卖当头起。”
    “入市是时候了,不要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且观望一下,等再稳定些。”
    “咄,你这种态度怎样发财?”
    诺芹嗤一声笑出来,赌心不死,都会不败。
    庭风叹息,“永不学乖。”
    “是这种冒险精神使华人飘洋过海,纵横四海。”
    “你就藉这次风暴写一个五湖扬威的故事吧。”
    “我会尝试。”
    “诺芹,我下个月带涤涤动身去探路。”
    “不必担心,温埠有个朋友不小心厨房失火,白人消防员赶到,用粤语同她说:
‘唔驶怕’你看,四海一家,多文明。”
    “真人真事?”庭风骇笑。
    “千真万确。”
    庭风终于问“你可与我们一起?”
    “度假无所谓。”
    “但你不会落脚。”
    “我与你不向,庭风,你光是教育涤涤已是终身职业,将来还可以当外婆,我,我
干什么,碧海青天,有什么好做?”
    庭风说:“重新读一个教育文凭也不过三年。”
    “我不是那么爱读书。”
    “你已爱上一个城市。”
    “是,”诺芹微微笑,一往情深,“像良家女爱上浪荡子,要风光,嫁流氓,我相
信都会能回复到从前光彩,甚或过之。”
    “你才是最大的赌徒。”
    “是,赌输了,一无所有,赢了,与那会共享荣华,趁大哥大姐车船退休,处处空
档,升上去比那十多年容易多了,要抓紧良机。”
    “没想到你有野心。”
    诺芹吐出一口气,“我舍不下班猪朋狗友。”
    “随你吧。”
    诺芹握着姐姐的双手歉意地摇晃。
    “时时来看我们。”
    “一定一住就整月。”
    “男朋友也可以一起来。”
    “老姐你真是明白人。”
    庭风刹那间有一丝落寞,“我也怕寂寞。”
    “那边有牌搭子。”
    “我怕一味坐牌桌的女人。”
    “那么,创业干老本行,卖你的假首饰。”
    “我也有此打算。”
    “趁加币低,房产又几乎半价,现在正是好机会。”
    “真的。”
    身后忽然一阵欢呼,原来有一桌人看到手提电脑上报价表:“升上九千一了!”
    声音里的兴奋快乐感染了诺芹。
    为什么不呢,你爱美术,他爱科学,有人却偏爱股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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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小姐,人生真是悲哀,学堂出来,努力工作,转瞬已经三十,我不是典型爱
情小说读者,也不属伤春悲秋之人,可是期待中的爱情、幸运、快乐全无出现,日出日
落,生活只似例行公事……”
    咦,岑诺芹想,这不是在说她吗。
    “一日,喝完咖啡,借用洗手间,看到有一年轻男子匆匆自对面出来,他容貌英俊、
身型高大,手里拿着帆布旅行袋,酒店一名护卫员立刻上来驱逐他,我忽然明白,他是
流浪人,借用卫生间梳洗更衣。”
    讲到这里,诺芹想,麻烦来了。
    “刹那间,我见义勇为,一步踏上前,大声说:‘积克,大家在楼下等你──什么
事?这位是我的朋友,有什么误会?请经理出来。’我一边把名片递过去,我在一间著
名大机构内任高职。”
    啊,过份热情,像岑诺芹冒险打电话给说要自杀的读者一样,有后患。
    “我替他解了围。”
    读者文笔与文思甚佳,诺芹追读下去。
    “我们在酒店大门口分手,他向我道谢。”
    事情完了吗?当然不。
    假使就此结束了,读者不会来信。
    “三天之后,积克的电话来了,他目光尖锐,看到名片上的姓名电话,他想约会我,
我应该怎么办?”
    诺芹摇头,她把情绪沉殿下来,专心回复读者,“这种人不是你惹得起,速速更换
电话号码,冒险家乐园内纵有奇人奇事,决不适合良家妇女,请努力克服寂寞芳心,致
力亲情友情。”
    像不像文思的笔迹?
    连诺芹自己都觉得好笑。
    终于又跑回传统的轨道上。
    文思这样答:“我的意见与文笔完全相同,你们会觉得奇怪吧,危险!决不可与这
种人接触,他是否社会毒疮不在讨论范围,越远离越好。”
    读者兴致索然。
    “嗟,这种忠告我妈也会给我,何用巴巴写信到寂寞的心信箱。”
    “毫无新意,该打三十大板。”
    “我们要看的,是离经叛道,出奇制胜的答案。”
    “倘若与教务主任的答案一样,请你们收拾包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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