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活在自我重重矛盾的痛苦之中,终于还是让乱纷纷的感情控制了行为,纵然未必人尽皆知,至少,我向自己就难于交代。
  至于文若儒,六年前,有一个早上,他在床沿看我憨睡,我才伸一伸懒腰,喊着要起床了。他就说:
  “别骗我,还得待起码二十分钟,你才会转过身,再磨多十分八分钟,才起的床!”
  果然如此,若儒说:
  “此生此世,你打一个呵欠,我也能知道你的反应和用意。”
  想来,他当知我今天的折腾与心意了。
  因而,晚饭的下半场,我默然。
  文若儒告辞时,把一个名片留给乔晖。乔晖顺手交给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放在手袋里。
  一宿无话,转眼又是明天。
  乔夕最近颇为眉飞色舞,“怕是因为把德丰企业上市的总包销抢到手的缘故,德丰企业集资数目空前庞大,市场当然轰动。
  记者招待会上,乔夕在乔氏企业的太子党簇拥之下,声势凌厉。对于德丰申请上市,现今无人会投不信任之一票,只在办理例行手续,等交易所批准,于是分包销的角色,在市场内一如热饼,非常抢手。乔夕更引以自豪。
  汤浚生隶属乔夕管辖部门,名正言顺地机构客户一把抓,记者招待会上,乔夕竟没安排浚生出席。
  别以为这等小节不重要了,当事人纵使无心,旁的人总爱撩是斗非,难得掌握一点蛛丝马迹,还不趁机借题发挥:弄至满城风雨而后己!
  这些敏感情景一旦看在记者或乔氏中人眼内,二太子与浚生不和的消息,定必不胫而走。
  曾参杀人的故事,认真恐怖。一传十、十传百,终于绕几个圈子,传回当事人的耳朵里,就会得起化学作用,无事生非,梦幻成真,认真冤屈!
  我其实老早就把乔夕拉到一边去,说:
  “乔夕,我不用出席记者招待会了,反正有乔晖在,也就可以了,我的位置转给浚生,有很多分包销的合约,都靠他努力争取得来的。”
  “德丰企业还愁没有分包销呢?只怕乔氏要人跪下来叩个响头,才能分一杯羹,愿者上钩,还要大排长龙!究竟是谁带挚了谁?”
  “乔夕,有风不宜驶尽帆!”
  “我自问不如你八面玲咙,思前想后!”
  这真叫好心着雷劈。
  人际关系偶一疏忽,后患无穷。
  我吞掉乔夕这口气不难。最糟糕还是汤浚生偶然听了那些太子党狐假虎威,说:
  “小汤他算老几?夕少会放他在眼内!再本事还不是姓乔的人!我看他在乔氏的地位,仅仅凌驾在婊子之上!”
  这等人,若在我顾长基的手下,定必格杀勿论。什么叫见高拜,见低踩,此之谓也!这还不只正牌“食碗面反碗底”,连他们力捧的乔夕面子,都有意无意地撕下来。说什么董础础也算是个名正言顺的乔夕夫人,轮不到这等小人妄议!
  乔夕有他父亲的专横,却无他父亲的本事;正如乔晖有他母亲的纯厚,却无他母亲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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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四个小菜,捧到饭厅去。
  饭桌旁边,老早坐定了乔晖、乔雪兄妹,以及在乔家勾留竟日的文若儒。
  “大嫂,我从没想过你会烧菜!”
  我对乔雪说:
  “你大小姐从没想过的事可多着呢!”
  文若儒望着我,似在忍笑。
  “长基,你留英时学的手艺吗?”乔晖伸手夹了一箸菜,吃得津津有味。“为什么从不下厨?”
  “做人做事要讲际遇!”我答。
  “乔太太,我是有福了,原来这六年,你从未下厨显身手!今儿个晚上,如此例外!”
  我猛然清醒过来,脸上一阵滚烫。
  我的天!整日翻来覆去地苦苦挣扎,结果,好没由来的,就为了突然侵袭心头的一阵酸风妒雨,乱了阵脚,差不多原形毕露。
  我一不做二不休,答:
  “款待乔家娇客,额外用心,理所当然。难得文医生竟日留在我们家,陪着雪雪畅谈!”
  “难得跟自己喜欢见的朋友聚在一起,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有心人的一席话,听在无心者耳里,很容易误解了,得出个离题万丈、始料不及的效果。
  竟见乔雪突然涨红了脸,微垂着头,拿筷子拨动着饭碗里的饭。她哥哥傻乎乎、笑吟吟他说:
  “傻孩子,吃饭呀!大嫂专程为你烧的菜,还不多吃!”
  “不是在吃嘛!”
  我心上暗暗呼冤惨叫。
  凡事未经精打细算,谬然轻举妄动,就只会得不偿失。
  一顿饭,于我,淡而无味地用毕。
  我是吃得最少的一个。
  乔晖奇怪地追问我为什么胃口奇差?
  文若儒轻轻地代我作答:
  “一般人忙碌地烧完一顿好菜,自己反而食不下咽!”
  唉!我承认输了这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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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晚要面对的困境,要克服的为难,何必逃避?
  这么多年,我顾长基连山崩地裂、枪林弹雨都顶着挨过去了。如今一段破碎得了无余剩的情怀,真会如此棘手,难以收拾?未必!
  何苦低估自己的能耐?何苦高估别人的魅力?
  走了一半楼梯,忽又止了步。
  最愚蠢的行为,莫如无端端为自己添个战场。人生的考验,无日无之,我自投罗网,去证明些什么?又证明给谁看了?
  最要交代的人只有自己。
  如果真正心静无波,不一定要以人情环境作见证。
  别是给自己一个借口,乘机又跟若儒见多一次。
  我走回房间去了。
  直至傍晚,我看书看得累透。
  乔晖问:
  “为什么一整天躲起来,不到外头走走?”
  “懒!”
  “我以为这个字跟你绝缘。”
  “世间大多逼不得已,只是你粗心大意而已!”
  “来,做完运动,你会精神百倍。”
  我差点问出声:那姓文的还在乔园吗?想想,不问也罢!我要生活如常。
  于是,换了泳衣,搭件泳袍,跟乔晖走到园子里去游泳。
  一连整个钟头,游得筋疲力竭,爬上岸时,躺在太阳椅上,动弹不得。
  怎么不见文若儒?我回顾乔园,连乔雪的影子都没有。
  不期然地,有半点失望。
  乔晖说:
  “快淋浴更衣去,等你吃饭!”
  “在我们屋里头吃吗?”我问。
  “你拿主意吧!反正各人都返回自己地盘了!”
  “乔雪呢?要不要把她叫来我们处一起用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意识地要刺探她、以及文若儒的去向。
  “不用了吧!她才跟那文医生走回北屋去,自有他们俩的小天地!”
  好一个晴天霹雳。
  我想都不想,突然对乔晖下令说:
  “你去把雪雪和文医生请到我们屋里来吃饭吧!有伴!”
  乔晖还有点迟疑:
  “不好骚扰他们吧?”
  我苛斥道:
  “什么骚拢不骚扰?你这话离了谱,他们躲起来干着见不得光的事了吗?炔去!告诉他俩,今晚我亲自下厨!”
  整整六年,我未曾试过走进厨房去,洗手作羹汤。
  今天如此例外,连管家三婶都惊骇他说:
  “大少奶奶,你原来能烧菜!”
  “念大学时,在英国天天煮!”
  “这叫能文能武呀!乔家祖先真棒!有媳若此!可惜老爷和奶奶今儿个晚上有应酬,否则尝到你的厨艺,一定赞不绝口!”
  “生疏多年,怕不成样子了!”
  “识做又肯做就已满分了,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养出一些人好食懒做,好高骛远,一些人却知书识礼,知进知退!”
  我当然明白三婶所指,但没有再接口了。对下人总得有个规范礼数才好。如果不知分寸,一时高兴,跟她扯是拉非,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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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星期天比较开心,最低限度,不用准七时半爬起床。
  乔家的早餐大会,也在星期日休息,各房人等可以在自己楼头享用早点。
  乔晖习惯早起,先陪乔正天在网球场上运动一小时,父子才进早餐。
  这些天来,一直睡得不好。故此,这个星期日我额外地起晚了。
  披衣而起,吩咐菲佣把早餐开在睡房的露台上。
  边喝咖啡,边眺望花园,仍是乔家父子在网球场上玩得痛快。
  这边游泳池旁,竞是汤浚生陪着董础础,两个看似谈得投机,础础不时仰首大笑,她这个动作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或许直接点说,有种骚态,教人难忘。
  想他们俩必是有点同病相怜,因而顿成莫逆。这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
  我心头觉得有点怪怪的。老觉得乔家的姑爷和少奶,不应走得如此近,有碍观瞻。
  有时,自问头脑古板得追不上时代人情,有修正之需要,好像文若儒约我见个面,有何不可呢?
  旧情已逝。然,交谊仍在。故意躲着、避着,所为何由?
  奠非我信不过若儒,抑或,我其实信不过自己!只有作贼心虚的人才要回避。
  我若光明磊落,就应该大大方方。
  心上想念的人,立即就在眼前。我放下茶杯,擦了眼睛,果见乔雪把文若儒迎入园中。
  一大清早,就来了娇客。
  这文若儒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究竟他心目中渴望求一见的人是乔雪,抑或是我?
  是我又如何?是乔雪又如何?
  答案显然仍能左右我的感情思想。就在此刻,我已坐立不安。
  回到睡房去,摊在床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英国的古老大屋,天花板也是高高的。
  那年头,若儒老是吓唬我,说英国房子老,天花板里头全是空心,住了几窝老鼠。万一有哪晚风大雨大,屋顶受了震荡,天花板塌下来,那些老鼠就会得掉到我们床上去!
  吓得我呱呱大叫,立即躲进若儒臂弯里,把一张厚厚的棉被,由头到脚地紧盖在二人身上,如临大敌。若儒拥我在怀,乐得哈哈大笑。
  若儒比我大七年,我在伦敦大学念一年级时就认识了他,其时,他已在圣玛利学院毕业,当了医生。
  奥本尼道的小房子,是若儒租下的。
  我们相恋后,很顺理成章似的,晚晚都留宿于此,宿舍的房间实则虚之,囱白交费用,免得父母根查。
  若儒老是给我在被窝里讲故事,讲那些医学院的故事,总之,我们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
  有一夜,外头一定是星光灿烂的。可是,我们看不见,还是恩恩爱爱地拥住一床棉被,把头伸到被窝外去,看着火炉红艳艳,发出卜卜的声响。若儒突然伸手把我的脸扳过来,我们面对面,良久……
  “嫁给我好不好,长基?”
  “不嫁!”我开心地搔搔头。
  “真的不嫁?”
  “不!”
  “我叫天花板内的老鼠下来咬你!”
  “你敢?”
  “当然敢,为了娶你,什么事我不敢做,你要不要试试看?”他作势起床。
  我作势惶恐。
  “不!”
  “那你是嫁还是不嫁!”
  嫁,嫁,嫁!心上背了千百万次!
  然,顾家噩耗传来,吹散小楼春梦!
  若儒抱住我,哭得像个大男孩!
  我,反而一夜之间成长!
  不回港去力挽狂澜,何以报亲恩?
  我断然决然,誓不言悔!
  造物弄人,为何对苦苦营生,安于命运的我,偏要如斯作弄!
  文若儒为什么要出现乔园?
  万一,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北面楼阁,乔雪与他双宿双栖,我何以为人?
  这有什么打紧呢?我既以乔晖为夫,若儒当然也可以乔雪为妇。若儒岂会终生不娶,他娶的不是我,那就娶什么人也没有大关系了。
  我必须强逼自己从这方面想去,是不是?
  下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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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尔顿酒店年中经常有这种欣赏英语话剧的晚宴,多是座无虚席。
  我和乔晖间中会来欣赏,诚亦是社交的好节目。很多时趁机请一席商场朋友,联络感情。总不成有事相求时,才去叨扰,懂人情世故的,平日就得笼络,在香港商界之所以忙,也是应酬多的缘故。
  这晚上演的一出话剧,是环境喜剧,闺房乐之类的题材,我实在无心欣赏。
  没有存心骗乔雪,我的头,一直在痛。
  “长基,你怎么吃得这么少?”乔晖问。
  “大嫂有点不舒服!”乔雪快人快语,差点连嘱她别多说话的一句都爆出来。
  文若儒立即紧张而歉疚他说:
  “要回家去吗?真对不起,害你不舒服,还要陪我们!”
  “陪我们”三个字顶刺心,我答:
  “我跟乔晖也很爱看话剧的,并非旨为陪你们!”
  “要回家去吗?”乔晖问。
  “不,刚才有点头痛,现在好多了。”
  “你在英国时,很喜欢看话剧?”乔雪间文若儒。
  “对,从前走得近的朋友,是话剧迷。我们当年是学生,大清早起来,就抱着早餐盒,跑去诽队轮票子。在伦敦上映的话剧,全部看过!”
  “最近有什么好的话剧上演了?”
  “很久没看话剧了,这些年,朋离友散,谁都是学成归国,我孤家寡人一个,也懒得上戏院去。”
  乔雪听见文若儒说自己是孤家寡人,怕要乐透心了。
  话剧一景三幕,演了不及两小时,散场时才十点钟。
  我们步出希尔顿酒店。
  乔晖说:
  “车子停在三楼,我驶下来,你们在这儿稍候。”
  他才转了身,乔雪就给一群走到停车场来的少男少女叫住了。
  “乔雪,乔雪!你怎么在这儿了?”
  乔雪像蚂蚁见蜜糖似,立即飞扑过去,跟那些年轻人打打笑笑,闹作一团。
  只剩下文若儒陪我站着。
  “我们很久不见!”他说。
  “才在上星期乔园之宴见着了。”
  “你知道我指的是英国别后!”
  “相见不如不见!”我垂下头来。
  “你生活如何?我一直挂念你!”
  我默然。
  “你现在爱乔晖?”
  “他是我的丈夫。”
  “你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是我问得无聊,抑或无言,算是给了我最佳答复。”
  “一言难尽!”
  “我们找个机会见面细谈,好不好?”
  “不方便!”
  “长基?……”
  “乔雪走回来了!”
  乔雪总是笑容满面,什么时候,她始知愁滋味?但愿她永不知道!
车子先把文若儒载回香港大学薄扶林道的教授宿舍,他暂住那儿半年。
  回到乔园来的三个人,怕始终是乔晖最有福分,三分钟光景就己入梦乡。
  我仍倒在床上,过我无泪、无眠、无梦、无言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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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大宅白屋巍峨,园草青青,盛着余晖,迎着晚风,有如成熟高雅的贵妇,静坐山前,教人想入非非。
  乔晖和我准在六时前回到乔园,仍见满园淡金,尽是落日情趣。
  走到花园去,只见乔正天夫妇端坐在彩色太阳伞不,呷着茶。
  远远,乔雪陪着花间踱步的贵客,必是文若儒无疑。
  乔正天春风满面,给儿媳说:
  “文医生来看望乔雪!”
  “为此,你要我们赶回来凑热闹!”
  此言一出,我才惊觉失仪,可是,奇怪得很,乔正天竟不以为意。
  他还是祥和地解释:
  “我在希尔顿订好了四人一席的晚宴,让你们两对边欣赏英国话剧,边进晚饭,请做兄嫂的,好好协助他们培养感情。”
  “男女之间的感情要顺乎自然,未必培养得来!”我斩钉截铁地答。
  “怎么会?连我都没想过,你和乔晖现今成了如此恩爱的夫妻!”
  我登时为之气结。
  文若儒和乔雪有讲有笑地走近来。
  乔雪手上拿着一束雏菊。
  她把花在老父面前挥动,笑着说:
  “香不香?香不香?我们刚摘下来的!”
  文若儒见了我们,连忙跟乔晖握手。
  “乔大太,你好!”
  “你好!欢迎你!”
  “我说过要来看乔园黄昏景致。”
  “满意吗?”
  “嗯!在英国,难得黄昏,难得太阳出来走一趟,才一露脸,就隐闭了,顿时变成黑夜。”
  “这也没有不好,白天是白天,黑夜是黑夜,省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人生本就如是!”
  “持此论维生者,实在可惜!”
  “坐下来谈嘛,别个个都站在那儿!先喝杯茶,再启程去晚饭不迟。”殷以宁殷勤地招呼着。
  雪雪有意无意地偎倚在乔正天身边,一派天真烂漫,一脸撒娇撒嗲的表情。
  这真是不必的,女人在意中人面前,故意扮得更似女人,会有反效果。
  雪雪到底有二十二、三岁了。我比她大六年,却较之成熟百倍,这是我引以为傲的!
  其间,乔晖竟跟文若儒谈得起劲。
  这文若儒,……处处于言谈之间考验乔晖的智慧。他要失望了吧?乔晖并不失礼!
  怎么我总是心烦气躁,尤其今天,任何人事场面,看在眼里,都有负面反应。
  “大嫂也是留学英国的!”乔正天在找话题,结果找了个全世界最龌龊的话题。
  “对,我知道。”文若儒答。
  竟无人提出质疑,我捏了一把汗。
  “乔太太现今对英国还有深刻印象?”文若儒胆敢有此一问。
  “要看哪些地方、哪些情景,有些已迷糊不清了。”
  “多可惜!英国是个有文化、浪漫而值得永记的地方!”
  “你对英国偏爱!”乔雪插口,“我看它又旧又脏,要说浪漫,跟巴黎没得比!”
  “要看你是否能在那儿碰上风流人物!”文若儒落落大方地看住我:“乔太太求学时在英国,可认识芬士巴利地铁站?那区有个芬士巴利公园,因而定名,园子虽小,景致不凡。夏天依然绿草如茵,红花掩映,媲美乔园呢!那年头,我就住在该区的一条小街,叫奥本尼道上!”
  拿着的咖啡杯,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响。
  “文医生,说起来,你要见笑了!一自外头天朗气清,温柔浪漫的国度跑回这东方之珠来,人就得全身投入另一种名城生活之中,再无余情余绪去记忆过去了。年来我的记忆力差透!”
  “你现今还住在那芬士巴利区吗?”雪雪满怀兴致地问。
  “不,搬了,可常常回那小公园里独坐,休息、看书、沉思、散步,做着各种赏心乐事!”
  “长基,你要不要跟乔雪去换件衣服,让我陪着文医生说话!”乔晖建议。
  “好,好!大嫂,我们走吧!”
  乔雪半拉半扯地拖住我往大屋里走去。
  “雪雪!”我叫住了小姑子。
  “什么事?”
  “我……有点头痛,不大想去吃晚饭了,你这就跟文医生去好不好?”
  “大嫂!”雪雪以乞怜的眼光看我,“别扫兴呢!等会你和大哥不去,爸爸妈妈代替你们上路,可怎么好算呢?”乔雪扮了个鬼脸:“老人家有时肉麻得吓死人!”
  我怎么说呢?
  “大嫂,就求你这一次,成不成?”
  我很为难,实在头痛欲裂。
  “要不要我向文医生给你取点药,说不定他身上有……”
  “不,不!”我吓得连忙摆手。“没关系,别多生枝节了,我这就去吧!可是今晚得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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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真是宝贝。一句不得以私害公,埋首在办公室中,忙得人仰马翻,根本就腾不出空闲去理会人际是非,安之大乐!
  日子又是如此一天天地过。
  乔夕和础础三两天过后,便又没事人似的,算是雨过天晴也好,算是暴风雨前夕的平静也好。总之,眼前就是云开见月。
  只乔晖在一天晚上,拥着我说:
  “眼见东厢事发,益见西厢情重,长基,长基,但愿我俩长相厮守,自头偕老!”
  “没得肉麻当有趣!”
  说毕,蒙头大睡。
  每早,回办公室,定必遍阅几份大报。
  今天头条新闻,大字标题:
  “张逊风行贿案结束,被判入狱三载。”
  我呆了一呆。
  之后,按动对讲机,给秘书说:
  “给我搭监狱署的刘署长!”
  我抓起了电话,很诚意他说:
  “刘世伯,早晨好!”
  “长基!你好!你家翁盛宴当晚,都没有机会跟你好好一谈,正想约你吃个便饭,你就摇电话来了,真巧!”
  “难得刘世伯有空有雅兴,我随时奉陪。那晚嘉宾不少,我们招呼不周,你别见怪!”
  “世侄女,不说这等客气话,我跟你父母是老同学,手足一般了!快告诉我,打电话来,究竟有何贵干?”
  “无事不登三宝殿,很不应该,是不是?”
  “你我何分彼此?”
  “想请你多关照你的一位新客户!”
  “你跟张逊风有交情?”
  “爸爸落难时,他没给过我们白眼!”
  “即是说,我和他是同道中人。能照顾过我兄弟的我会尽能力照顾他。”
  “廉记会不会录音?”
  我们大笑。
  “能给张世伯写信的,是吗?”我问。
  “当然!”
  当下,我写了一张简短的字条给张逊风:
  转眼便是三年,我等着替世伯洗尘。长基。
  亲手将字条放迸信封,封了口,并交给秘书说:
  “你等下放工,拿去寄掉,别交给写字楼的行政处邮寄!”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愿意有任何说话传至乔正天耳里,给他啰嗦个半死。
  才想起乔正天,他的秘书就传话过来:
  “主席嘱咐,请乔晖先生与乔太今天下午,早点下班回乔园去,有访客!”
  “谁?”
  “听说是位姓文的医生!”
  常言道:“度日如年”,原来真有此事。
  夏日的黄昏,长,而且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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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夕取起外衣,掉头就走。
  董础础泪人儿一个,坐在梳妆台前,伸开两腿,连一点得体的姿势也没有,活脱脱一个披头散发、污糟邋遢的女人。
  我怕看这种情景,怕看女人的尊严如此一钱不值,被人拿脚拼命踩!
  值得吗?以此屈辱,换回十座乔园,也不值得!
  然,人各有志。
  我不知如何安慰董础础,一时间语塞,站着走也不是,不走就更觉难堪。
  有人轻敲着半开的房门。
  是汤浚生。
  来者神情尴尬,欲言又止。
  “浚生,有什么事吗?”我问。
  “没有,没有……乔枫她……要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这真是最婉转的话了,以乔枫对础础一向的敌意与鄙夷推测,刁蛮公主派来一个可怜驸马,旨在搜罗资料,幸灾乐祸!
  “没有什么事了!你且回去叫乔枫放心好了,小夫妻偶然口角,闹不成气候的!”
  汤浚生看了董础础一眼,种种悲恻与不忍掩不住又浮了一脸。
  “浚生!烦你到楼下去时,顺便嘱咐菲佣给础础倒杯热茶!”
  汤浚生点点头,退下去了。
  不久,菲佣报到。我乘机给础础说:
  “我叫她给你调好一缸暖水,洗个澡,好好休息,睡醒一觉就没事了!”
  真的,半夜里纵有千愁万怨,醒来但见骄阳似火,又活了一天,心头自然无可奈何地宽松下来,只好把前事忘掉,重新做人。
  我正拟引退,董础础叫住了我:“大嫂!我有句话问你!”
  对方煞有介事,我严阵以待。
  “为什么你我都是女人,乔园以至乔氏,以至外头世界,总是以你为圣人,以我为贱货?”
  我望住董础础,无辞以对。
  心上并不太高兴,我跑来看他们,不等于自投罗网,趟这种浑水!
  董础础又凭什么,向我质问了?
  础础说:
  “只不过因为你出身比我好,受的教育比我高!……还有其他吗?”
  这已经很足够了!
  我沉住气,没有冷笑。
  我如今的表现,其实就是董础础想要的答案。
  “础础,你别激动,我没有什么胜人的地方,硬说有,可能是我的好彩数!”
  认命虽然合理,但把所有的人生际遇推到命运上头,也有商榷余地。因为性格经常决定命运。
  董础础,我真想告诉你,把自己培植成什么样子,是个人本身的努力。人力与命运,绝对可以是鸡与鸡蛋的问题。你要把不曾尽心竭力所招致的失败,委诸命运上头,是不值得同情的。
  最重要的是,公道自在人心。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朋友、亦有敌人,可是更多的人,其实跟你无仇无怨、无恩无义,而这些决定性的票数,都只会投给他们认为值得支持的人身上!谁在今天不是目光如炬?
  “大嫂!”础础又哭着说:“我的好运什么时候才来?”
  唉!单靠运情,诚如守株待兔。
  她怎么又不想想有几多人连投奔怒海的机缘也没有?又有几多人仍在灯红酒绿之中浮沉不定,不知花落谁家呢?
  做人不满足至此,又不长进如斯,夫复何言?
  多说是认真无益了,董础础不是个不会想的女人,她能想到脱离家乡,想到香江发迹,想到嫁入侯门,为什么不能想到勉力进修,成功为豪门巧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要努力,环节一断,前功尽废。
  以她的性格,日子还是会如此蹉跎下去的,劝是白劝。我的心神感情,亦不值得花在吃力不讨好的人与事上头。
  乔枫对础础的评语,也许流于尖刻,却有几分真理在。她在翌晨的早餐桌上说:
  “二嫂是真真人心没厌足!以她的条件,已经超值出售了,自己不改良品种,怎能埋怨通货膨胀,竞争剧烈,而终于要把她挤出市场之外?”
  乔枫趾高气扬地大发议论之际,迟到的董础础刚好站在玻璃小屋门口,把说话听得一清二楚。
  同情的眼光只有一个,我留意到汤浚生的表情。
  我快快地喝完一口咖啡,示意乔晖离场,赶紧上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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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口站了几个家仆,我示意他们引退。人多手脚乱,也别让下人得着大多闲话资料。这两天来乔园的美丑,已足够他们宣扬半载!
  房间里的乔夕与础础,像两头要一决雌雄的公鸡,脸涨红,怒发冲冠。
  础础更是一脸的泪。
  我问:
  “你们搅些什么呢,幸好爸不在家,妈又回房里去了……”
  我还没有说完,础础声泪俱下地嚷:
  “你问他,问他干么要出手打老婆?”
  我的天!当年是非卿不娶,今日却辣手摧花!人生变幻无常,竞至于此!
  “你该打!”
  乔夕简短一声,又撩起了础础的怒火,扑过去跟丈夫拼个你死我活!
  我抢前,拼死力分开他们,喝道:
  “你们给我住手!”
  几经艰难分开他俩,自己也气喘如牛。
  “有什么事,夫妻俩不可以心平气静地商量!”
  “他根本不以我为妻!”础础指责乔夕。
  “不检点的女人,何以为人妻?”乔夕反驳础础。
  “我算不检点,你算什么?你跟那姓丁的耍什么把戏,我都看在眼内!”
  “还不及你通街招摇,一身肉震震地示人,辱没乔园!”
  “你干妒忌!”
  “我用得着浪费这种感情!你尽管重操故业,总有老男人肯光顾!”
  “乔夕!”我正色他说:“你也别如此出言无状了!础础到底姓了乔!”
  “姓乔的女人,不会专挑那些穿上了身原为引人伸手去剥的衣服的!”
  我真想掉头便走!莫道清官难审家庭案!这乔夕和础础,根本半斤八两,都一般败落!
  “乔夕!”我沉住气再跟他讲道理:“你要不喜欢她,干脆向她提条件离婚,出手伤人,理亏的首先是你!”
  “离婚?”乔夕冷笑:“送一大笔赡养费,由着她逍遥自在,过富裕生活,天下间有如此得来全不费功夫之事,就算有,也不必便宜她,她捡的便宜还算小吗?”
  “你好狠的心!”础础恨得咬牙切齿。
  “你要飞上枝头作风凰,就得忍一忍乔家少爷的脾气。我能做的,不一定就等于你能做,谁养你了?谁供你穿金戴银、身光颈靓?你姓董的若仍在娱乐圈混,再多服侍一千一万个老细,也不能有今天的风光!荒谬!”
  上市货色,能有总包销承担,除非本身货真价实,否则,被人家欺到脸上来,也是情理以内之事了。
  做人,最要紧是自己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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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怪正天老套!女孩儿家像乔雪,很难寻得着乘龙快婿。乔雪有她的不羁,又好玩,碰着不三不四的人,胡搅在一起,也是不足为奇的!要能讨雪雪这孩子的欢心,亦非易事,依我们看,这个文若儒,就橡从天上掉下来,恩赐给乔园似的,阖家上下,无人会不喜欢他!是不是?”
  我点头。怎能反对?
  “我们总也不能如此一厢情愿,依你看,那文医生对乔雪可有好感?”
  “他不是一整个晚上陪着乔雪跳舞谈话吗?”
  这是事实,不论事实是欢愉,抑或残忍,我们都得承认与接受,是不是?
  “你也觉得有点眉目了!”
  “最低限度不见得讨厌乔雪吧!”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乔园之内,我从来最尊敬家姑,今晚例外。她是鲜有的赘气。
  我是少见的小器、
  她要再沿这话题发展下去的话,我怕会禁止不住心头的焦的,发作了……
  耳畔突然听到一阵玻璃碎裂声,跟着人声嘈杂。
  家姑和我昂起头来,只见东屋灯火通明,乔夕的睡房,一只窗分明给硬物打碎了,里头人影抖动。
  我们都吓一大跳。
  “什么事了?乔夕他?”
  “妈,别怕!我陪你去东边看看!”
  才走了两步,殷以宁就止住脚步。
  “大嫂,烦你走这一趟,我还是回房里候消息的好。”
  我点头表示同意。
  家姑不愧是个明白人。
  乔夕一定是跟董础础吵嘴,甚而打架。要是家姑出现了,很多事就因此而转不了弯,当事人更难在一家之主面前下台。
  老人家对后生一代,最理想是不闻不问。
  家姑晓得如此对待儿子,也应以同等心怀对待女儿。乔雪要爱谁嫁谁,她尤其不应该插手。
  有气在心头是一回事,正经事正待处理。
  我匆匆赶至乔夕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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