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初到扬州

本帖最后由 choupiwen 于 2009-11-13 04:32 编辑

  存扣和哥哥乘晚上七点半的兴化-扬州班船,于次日早上七点多钟才到了扬州。整整在船上一夜。在南门渡江桥轮船码头下船,随人流出了候船室,兄弟俩喊了挂人力三轮车,说到师范学院。两人挨坐着,行李放在脚下,扁担存根竖着抱在怀里。从渡江桥向北,顺国庆路到市政府,向西折进三元路,在文昌阁这儿向北拐进汶河路,到四望亭时向西弯进西门大街,又骑了三四百米,才终于到了学校。全部路程大约有四公里,三轮车夫骑得脸上汗直淌,汗衫都湿了,吸在后背上。

  这一路上存扣的心情奇异地激动着,他发现扬州这个古城挺投他的脾胃。国庆路是条老街,路面不宽,两边的法桐连成一片,人车都像在绿色的穹窿中间经过;沿街古式古香的老房子几乎全是店铺,从国营的商店,书店,药店,饭馆,照相馆……到私人开的五金店,服装店,饺面店,烧饼油条店,画像店,专卖“扬州三把刀”(菜刀、理发刀、修脚刀)的店……应有尽有。从三元路到西门街这六七百米的路上,就有民国时期的教堂,清朝的白果树,明朝的文昌楼,唐朝的石塔寺,宋朝的四望亭。难怪听人说过站到扬州的大街上是“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果然是不假的。整个古城笼罩着浓厚的市井气息和文化意蕴,存扣心想:这样的地方好,让人心静,意态从容,是个适合读书的地方。

  想不到在学校大门旁边居然看到了秀珠。他的修鞋摊子摆在花台前面,正坐在那里埋着头飞针走线呢。存根高兴地喊了他一声。存扣老早就晓得秀珠是在扬州西门的大学门口修鞋的,没想到这个大学就是录取他的扬州师范学院。他也跟着喊了一声:“秀珠哥!”

  秀珠抬起头,惊喜地叫起来:“哎哟喂,是你们两个啊!——存扣考到这儿来哪?”

  他乡遇故人,着实一番亲热。秀珠千叮咛万嘱咐要存根晚上到他那儿吃晚饭,歇宿,不许下旅社。他在校门口等着。他有挂小三轮车。他住的出租屋在离学校一公里的邵庄62号,靠农学院。

  第二天早上存根坐着秀珠的三轮车一起到了学校。秀珠把三轮车锁在花台旁边,一瘸一跛地随存根去存扣宿舍看了看,对存扣说了许多关心话。逗留了二十分钟左右,终究不大放心锁在校门口的三轮车,就先告辞了。存根把秀珠送到楼下回来对存扣说:“真想不到秀珠混得不丑哩。住人家一间厢房,七十块钱一个月,里面要啥有啥,高低床,电视机,烧的煤气灶,就差个女主人了!”

  他说秀珠喝酒的时候告诉他说他已经是万元户了。“这才出来几年呀!——看来人还是要出来闯才行,‘树挪死,人挪活’,只要敢闯,能吃苦,瘸子瘫子都能发财!”

  存扣说还是摊上现在政策好,不然就是好好的人,还不是窝在那几块田上。吃苦受穷的。

  存根说那是那是。送你出来一趟还真长了些见识。开窍多了。不是不放心俊杰这小子他也想出来闯几年哩。

  存扣笑着问秀珠哥昨晚咋待你的。“可客气哩!——先带我到农学院浴室洗澡。澡堂子可好呐。要我把人家擦背,我哪好意思;他擦了,像杀猪似的躺在大条凳上,瘆死人!”存根笑着,又掰着手指说:“晚上弄了一桌子菜:剁了半夹扬州老鹅,烧带鱼,煮干丝,烧臭豆腐,烧杂素。噢,还买了几个什么朝鲜菜,也不知什么东西做的,吃在嘴里咯吱咯吱的,没甚味,倒是脆得很。”

  存根津津乐道地对兄弟说着。存扣却低下了头。他想,如果秀平现在还在,多好。

  中饭后存根要回去了,存扣有些依依不舍的。说,哥,明天再走吧,我们还没上课,下午我陪你出去玩。存根说,不了,你也才到扬州,哪儿都不熟,等下次哥有机会来你再带我玩;好好安下心来开学吧。存扣送哥哥到轮船码头,下午两点半的航班。仍旧坐三轮车去,一路上两人东张西望,观赏着街上的风景,三轮车夫是个热闹人,听他俩是第一次来扬州,主动介绍起沿路那些古迹的来历故事。车子行到三元商场时存根请骑车师傅暂停一下,说进去买些好吃的带回去,好歹也是来了一趟大城市,不然俊杰会闹的。存扣也跟了下车,在商场卖玩具的柜台上拣了把很好看的塑料水枪,存根笑着说你给俊杰买这个正投他的门,这小子就喜欢舞刀弄枪。

  刚开学整个大学校园里热热闹闹的,存扣却感到了失落。事实上从送哥哥上了轮船失落感就产生了。哥哥坐的船在古运河里犁起白浪,渐行渐远,他一屁股坐在码头上,像被人丢在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回头的路上他是步行的,在路上他的心里空寡寡地难过,走到学校用了个把小时。他感到了沉重的孤独。以后他到兴化板桥中学复读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原因是他没有走出兴化县境,也就没有走出他熟悉的语境,同学之间相当地容易沟通,两天一过就成熟人朋友了,更何况过了几天保连的到来让他有了最好的伙伴……而现在,在外面他耳中全是叽哩呱啦像说快板书的扬州话,校园里更是南腔北调样样有,同学中他一个也认不得,他又不是主动跟人搭讪的人,因此连续几天他在班上宿舍里都不大讲话,就是上课、吃饭、睡觉,也不参加什么体育活动,给人的感觉他是一个沉默的人,不好动的人,有心事的人。

  存扣终于明白自己其实是一个情感上相当依赖的人,恋家的人,走出了乡音他就有些无所适从。他心里暗暗笑自己没出息,从小就仰慕江湖男儿,四海为家,建功立业,快意恩仇,而他才离开家乡二百来里地就心慌意乱了。

  连续几个晚上他很晚才能睡着。眼一闭就是回忆,想以前的事情,那些熟悉的人。不知怎么的,进了这座大学后总是想起秀平。想起几年前他俩共同的理想设计。那时他和秀平学习成绩多好啊,只要他们愿意,好像没有什么不能实现的。可是她在哪儿?整整三年,生死两隔。她无奈地丢下了存扣,丢下了一切。如果她不死,说不定去年两人就双双考上了,而且说不定比今年还要考得好。秀平的死整个改变了存扣的命运格局——又岂止是存扣,难道阿香的不幸不也是她离世的消极连锁?这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孤立的,他(她)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都要影响和他(她)有关系的人。暑假间接到大学通知书后存扣去过她的墓地,坟上的榆树苗都长得老高了。唉,再也不能和她分享理想了,他坐在她的坟上哭了许久,喊她“姐姐”,念念叨叨说了不少话。现在他二十岁了,可她却永远定格在十八岁上,多么可惜。天妒红颜啊。

  他睡着时梦着的还是秀平,对秀平的怀念远远多于阿香了。现在他也尽量避开想阿香,想阿香他不止是痛苦,还有屈辱和愤恨。有时候他觉得他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有时候他觉得他考上大学也没甚至意思。

  存扣想不到一开学就陷入了这样一种失落孤独怀念的情感中,不能自拔,无法排遣,无人倾诉。这时候他想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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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离乡求学

9月14日存扣要去扬州报到了。存根送他去。一根竹木扁担,前头是只大号旅行包,后头是只新皮箱,存根挑的。走在通往轮船码头“幸福河”的河堤上,来往的人都向两兄弟打招呼,投以羡慕的眼光,说些恭维的好话。存扣就不好意思,要换存根挑。存根不肯:“这算什么担子?轻屁似的!——你就做你的甩手掌柜吧。”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

  轮船码头在徐家舍的后身,打顾庄西面的“幸福河”西面河堤向北走三里地到头,再折向西一百米的样子就到。顾庄到“幸福河”西河堤有两座桥可过:“幸福七桥”,“幸福八桥”;南北相距一里路。存扣家在庄北,去轮船码头一向是走庄后的小路过“八桥”,近。而存根挑着担子走到东连家叉路口突然向了南。“打街上走!”,他唤着兄弟。打街上走就是要过南面的“七桥”了,多兜路呀。存扣看哥哥担子挑得雄纠纠气昂昂地,马上就释然了。忍不住笑了笑。

  走到保连家时看到理发店和院门都上了锁。存扣晓得保连被草潭的舅舅带去过了。保连临走时专门来告诉存扣的,说舅舅不准他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栖惶。他要比存扣晚些日子才报到,抱歉地说“你上扬州我不能去送你了”。

  存扣走在河堤上,东张西望。——看左面的幸福河水,水上漂浮的水浮莲和水花生,和间歇来往的船只。私人运输船大都是二十五吨的,也有四十吨的。大船后面往往装着两台“东风-12”型柴油机,老远就听见“橐橐橐”的马达声。存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些船。叼着香烟面孔镇定把着舵的汉子。船上的女人:熟练地用吊桶打水;洗菜;洗衣服;敞着怀奶孩子。船房顶上:有养“月月红”(月季)的,有养仙人掌仙人球的,还有养老葱、大蒜的。黑猫蜷曲在船头打嗑睡。黄狗在船帮上闲庭信步。存扣看见一条驶来的船头上当风站立着个十四五岁的女伢子,红衣绿裤,赤着巴脚,脚踝雪白,乌黑的独辫子有一米长,从左肩搭到前面,双手捻着,她好像察觉有人在岸上看她,朝堤上粲然一笑,真是明眸皓齿,人面桃花,可爱至极。存扣心里一动,想:她是哪儿的人呢,上船几年了,为什么不上学呢,在水上漂孤独不孤独……边走边回头,看那船慢慢变小。——右面皆是黄绿的晚稻田,稻田如海,微风簇浪,已闻得到暖烘烘的丰收气息。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村落散落在广阔的稻田中间,倒如同一个个岛屿。还有无人的村庄,那是祖辈的墓田,同样小河环绕,绿树掩映;有牛羊在青冢间吃草,有鸟雀聒噪于林间,野兔穿梭,獾蚰出没,猫头鹰闭目于树丫之间,养精蓄锐……在雨水丰沛阳光充足的季节这儿同样也是无限生机哟。墓碑上的名字还时常被人们提起,津津乐道,充满亲切,但总有那么一天,他们也会合上眼睛,躺平身体,被一群人吹吹打打抬到这个安宁的村落的……

  存扣不知多少次离开村庄出门上学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着缠绵的不舍和依恋。他总感觉家乡的一切都在挽留着他;送着他。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都像伸过来的一只只手。他已经是城市户口了,吃商品粮了,但他是这块水土濡养大的,无论他以后能走多远,他想他总是农民的儿子,水乡的儿子,将来都要叶落归根,也睡到那些安宁的村庄中去。他感到眼眶有些湿润。

  车路河畔的二级公路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无数的压路机在上面来来回回的碾压。“等你放寒假,就可以一脚乘汽车回来了!”存根兴奋地扭头对存扣说。存扣“嗯啦”应了一声,望着公路下面那间像厨房大的破落的候船室,心里想,这世界变化真快,时代的车轮在滚滚向前,日夜不息,现在他这个村娃子也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扑向大城市的怀抱了,未来究竟以什么样的姿态在他面前展开和接纳他呢?这时候他无端地感到了一阵孤单。他感到他像一只落单的鸿雁,孤零地飞向一个陌生的不可知的地方。他不应该如此孤单的。

  他就有些恹恹的。油漆斑驳的客轮昂着头鸣着汽笛从东面过来了,像一个贾起余勇的将军——它在这条古老的运河里开不几个回合了,等公路一通车它就该退休了。谁还去坐这慢吞吞的宠然大物。“你空有宽宏的肚量,却没有如奔的速度,你被摒弃是有理由的。”存扣往跳板上走的时候不无同情地对这船心里说了一句,用诗的语言。

  船开动时,存扣从舷窗向外看到有两只银色的鸥鸟匆匆地自东南面连袂飞来,贴着水面飞在他的舷窗外面,听得见翅膀扇起的“扑扑”的声响。鸟喙嫣红,如胭脂,如霞,如血。“咕咕”地叫着,紧紧地跟着飞翔。良久才折返,复往来路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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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阿香结婚了

 丙寅年甲午月丙午日。农历五月廿五。公历1986年7月1日。

  焦家庄的老阴阳先生云:“此黄道吉日也。宜出嫁会栽,行娶友种。”这句话值钱哩,上门讨问的张喜海包了三十块钱的红封子给他。划两块钱一个字。

  而张银富也同意这天举行结婚典礼。他的说法则很现代、很政治:“好哇,在党的生日结婚,对于我这样的老党员来说是具有特别的意义的。”

  翁婿俩以不同的理由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张银富邀请了他那行当里最优秀的人才来做吹打,渲染婚礼。

  本来阿香是不同意婚礼大操大办的。她腆着微微出怀的肚子对妈妈说:“这婚结得漂亮啊?——悄悄地过去算了。”

  巧凤却不满女儿的说法:“啥?他张银富是明媒正娶的!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我好不容易把花朵朵姑娘养这么大,把人家了,不弄得热热吵吵的咋行?”

  娶亲这天动用了三艘小轮船。吴窑镇委最豪华的玻璃钢小轮船首当其冲,后面跟着药厂和棉加厂的。小轮船在乡间清澈的河流上犁出雪白的辙道,惊涛滚滚,扑向两岸猎猎的芦丛。彩旗翻飞,汽笛齐鸣,宛如出航归来的小型战舰编队。——而年纪大的老人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九四二年夏季新四军在同样的这条河里伏击日本鬼子的三艘军火船的情景。只是岸上炒豆似的噼啪声和惊天的轰隆声只是雇人放的成竹匾的杂色电光小鞭炮和成笆斗的“二踢脚”、“穿天炮”、“满天红”,而不是从两岸打来的机关枪和手榴弹。

  喜宴摆在吴窑老街“幸福饭店”,包厢和大厅摆满二十桌,分上下席。宾客如云,各式人等。棉加厂后身的河湾里带满了小轮船和挂桨船。

  ……

  阿香做着新娘子的第十天——七月十号——存扣打兴化回到了顾庄。意外的是妈妈桂香已经回家好几天了,等着存扣归来。

  自然大家要问考得怎样,好不好。

  “你们为我准备上学的行李吧!” 存扣淡然一笑。

  全家顿时欢天喜地起来。

  而存扣却没显得特别的轻松愉快。相反有些心神不宁。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接二连三地做些稀奇古怪的梦。

  他梦见他家院子里养着一条半大的绵羊。他回来时一眼看见面它站在墙根下的暗影里,定定地看着他。从尾巴下面看得出是只母羊。眼神卑怯而清澈,水汪汪的。望着他。它身上弄得真脏,羊毛纠结着,毛色晦暗,甚至还粘着黑豆似的羊屎。像个在外淘过气把身子弄得泥猴似的小孩,乖乖地站在那,听候着家人的发落。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存扣想上去摸摸它那个小圆角,想不到它却一扭头跑出了门向东跑了。存扣在后面紧追不舍。前面的地层蓦地陷落下来,出现一个清滴滴的汪塘。那羊收不住蹄跌了进去。存扣欢快地跳进去。羊乖乖地听凭他在身上搓呀洗呀。用粉红的尖舌头舔他的脸颊。他把它拎出水。它在阳光下狗一下抖开毛。水雾腾起来氤氲成七彩的霭云,当中的小绵羊纯白无暇,冰清玉洁,回望着他。突然举头“咩——”了一声,向东面跑去。迎着太阳跑。明晃晃的光芒刺得存扣眼花缭乱。他撵着它,跑过东桥,跑过顾庄中学,跑过老八队,跑向……存扣眼睁睁就撵不上了……

  第二天早上他一起床就懵懵懂懂地出门往东跑。脸也没洗牙也没刷。跑到东桥下时有人问他,“存扣,一大早上哪儿呀”,他才怔怔地站住了。怔怔地站了一会,才折身回家。有些怏怏地。有一个蝇虫在他眼前闪呀闪地,他懊恼地一抓。松开手掌,却是虚空。那蝇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三天黄昏,存扣正在院子里享用着妈妈为他泡的一碗焦屑,巷子斜对过宝旺的老婆红芳捧了个饭碗来串门了。焦屑是用小麦和糯米磨的,挑了猪油,加了红糖,入口绵软细腻,又甜又香。这天是农历六月初六,“六月六,一块焦屑一块肉”,乡俗如此,大人小孩必须吃焦屑,以期长得一身精精壮壮粉白娇嫩的好肉,去应付生活,去享受人生。

  红芳坐在小爬爬凳上边挖着焦屑吃边拉呱。

  “我家宝旺说的”,她说——宝旺说他们棉加厂财务科长沈祝寿的侄女儿结婚,那个排场吴窑镇上不曾有过,棉加厂后面码头上来的轮船挂浆一条靠一条,挤得合不插缝,比收棉花时船都多,都热闹。很多乡镇的头头脑脑都来了;听说县里也来了不少人物。在“幸福饭店”摆了几十桌酒,都是上百块钱一桌的席啊。用掉的酒瓶儿、水果罐头瓶儿堆成了山。新郎倌是制药厂的厂长,是个二婚,三十八了,新娘子才二十。新郎倌胖得像个肉菩萨,新娘子可小巧漂亮,两人站在一起就像老子和姑娘似的。新郎倌穿西装系领带,一脸的呆肉笑得晃晃的,嘴巴咧得簸箕大,拳头都能放得进去;新娘子穿的专门从上海订的白婚纱,出来时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七仙女,一朵出水莲花似的,可怪的是她不笑,一点也不笑……那新郎倌连敬几十盅酒眉头都没皱一下……

  存扣被一口焦屑噎住了,脸挣得通红,弯下腰猛咳,咳得眼泪咕咕的,咳得清水鼻涕都流下来了。

  小胖子俊杰笑叔叔:“又没得人跟你抢焦屑吃,吃这么快干啥?”

  月红忙拿来手巾给他揩,一面对存根说:“看这伢子慌的,哪像要上大学的人!”

  桂香替儿子噗噗拍着后背:“祖宗,你慢的儿吃唦!”

  存扣推开饭碗,躺到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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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见到通知书才瞑目

  七月七、八、九,高考三天下来,保连觉得顺风顺水。问存扣,他也说“可以。”“可以”就是“蛮好”、“不错”的意思,存扣现在说话省多了,言简意赅。两个人一起坐班船回来,保连在后舱里唱了不少歌,在机器的强烈轰鸣中特意选唱了高亢的《牡丹之歌》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一张脸挣成了怒放的牡丹,桃花的颜色。他大声要存扣也弄首歌吼一下,存扣笑了笑,没唱。

  然而到了家保连的喜气全没了。刚进庄就有人告诉他,“你爸爸不好了哩!”

  他千万想不到爸爸得了癌症!正月里就检查出来了,瞒着他到现在。怕花冤枉钱,就在家等死。等着他高考得胜回朝。

  他现在得胜回朝了,就等一张通知书了。可是家里等着他的却是形容枯槁病入膏肓的父亲。他已瘦成一把干柴了。

  保连抱住父亲哇哇大哭:“爸爸,你不该瞒我的呀,你应该去看的呀!”

  他悲恸地哭喊:“爸爸,你不能走呀,你把我一个人撂在这世上怎么弄呀!”

  进仁也抱着儿子泪泗奔流,哽咽得语不成声:“乖乖,莫哭……好么?考得好么?”

  “好哩好哩,这次考得好哩!爸呀……”

  “这次能拿到通知书,乖乖?”

  “能拿到的,能拿到的!”

  “肯定?”

  “肯定!——爸爸,你放心耶……”

  进仁嘴里噙着泪笑了。笑着看在院子里啄食的母鸡们。这几只鸡喂得肥滚滚的,它们拇指大的脑容量如何晓得人世间的悲情冷暖,它们闲庭信步,悠然从容;突然为从梨树根虚土里冒出来的一条蚯蚓争斗起来,咕咕乱叫,翅膀扑扇着,弄得地上起了烟,鸡毛都掉下两三根。

  那才两岁的梨树上已结了梨子。能吃了。

  保连急着要他爸赶快上东台大医院去治病,听到哭声聚来的乡亲们含着泪对他说:“要治你爸早治了,还到现在呢!——一来不容易治,二来怕把省给你的钱用掉——趁现在还能吃点儿,弄点好的把他吃吃;能跑带他出去跑跑;叫家里亲戚来望望他。哎,可怜!眼睁睁小伙(儿子)就有用了……”

  医生种道被喊来替进仁挂水,怎么也刺不进静脉,试了几次,弄得血咕咕的。进仁不住把手臂往后退,喊疼,不肯挂。好不容易找准了静脉,药水却不往里流。

  挂水失败。种道出去时对众人摇头:“快了。水都挂不进去了。”

  保连的姑妈从外庄来了。服侍哥哥。

  庄南郑木匠的班子请来了,在院子里锯呀刨的,乒乒乓乓打起了棺材。进仁坐在廊檐的藤椅上看着,监工似的。寿衣是请街上名裁缝罗翠凤做的,棉衣棉裤,全铺的新棉花,蓝涤卡面料;蓝呢子便帽是在供销社仓库里翻出来的,夏天了,人家早收起来了。

  庄上大小商店都进足了毛苍纸。一旦进仁驾鹤西归,哪家不拿两刀纸送去?这庄上大大小小哪个人的头没被进仁摸过呀!

  保连日夜不离父亲身畔。进仁几次对他说,不要紧,有姑妈在哩,暂时不得死哩,等通知书哩,——你去玩吧。

  保连眼泪咕咕地:这时候我还有心思玩呀……

  进仁有一次突然对保连说,乖乖,拿得到通知书呀?拿不到爸爸就不等了。

  听得保连心里毛草草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狐疑地飞快想了一遍这次考试,坚决地对父亲说,拿得到的,拿得到的,爸,你千万要等呀!

  存扣也是三天两头来保连家。陪保连。

  存扣是先拿到通知书的。存扣拿到通知书这天进仁死过去一次:他急了。

  所有的人都为保连的通知书望穿秋水。没有这张通知书进仁咽不下气,闭不上眼。

  这张通知书是一个符号,打保连在母腹中进仁就有了这样一个模糊的记号,随着儿子的一年年长大而日益明晰,最后成为一团火,藏在进仁心胸的深处,暗暗地燃烧。许多年了。现在这火在他干枯的身体里越发火熊,简直能听见骨头被燃着的爆响。

  进仁深陷下去的眼睛执拗地睁着。他已经汤米不进,说不出话来了。

  来自省公安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终于到了!

  是乡派出所郑所长亲自捎过来的。保连是高考恢复后乡里第一个考上公安学校的学生,这让郑所长非常振奋,马上就有了一种同行感,惺惺相惜感。只是他千万没想到这学生竟是六七年前因耍流氓被他审过的当时在顾庄中学读初一的保连。他惊讶感慨之余认为十分有必要亲自替他把录取通知书送过去。新时代新气象,后生可畏,公安学校出来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日后恐怕不只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事,必须未雨绸缪,早日套亲乎,拉关系,先入为主,抢先一步。

  “老进仁的儿子考上公安了!”“郑所长开小轮船亲自送通知书来了!”顾庄人现在虽然对庄上子弟考上个把两个大学生不大稀奇了,但对保连的这次考取却抱了极大的热情和更多的欣慰,倒不仅仅因为是“庄上出了一个公安局”。进仁家的堂屋和院里都站满了人,在理发店门口路过的外庄人也纷纷驻足询问出了啥事体。

  郑所长跳下小轮船匆匆往这边赶来时老进仁已经停到堂屋的门板上。头南脚北直挺挺躺着,身上已穿上了老衣。但他还有气,还不肯死。他还是个人。他还在等。眼睛半睁不闭。眉头却皱着。保连和存扣一边一个坐在他头旁边。保连紧紧握住父亲干枯的手,亲戚们已经布置好烧纸的大缸,叠好的毛苍纸、“阴国票子”、金元宝、银元宝、用麦秸做的金条堆成了丘陵和山地,个个做好了嚎啕大哭的准备。可是老进仁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像拉着风箱,又如一把钝锯子在来来回回锯拉着人们的心。他就是不死……突然间他喉咙里响声没了,眉头舒展开来,眼睛睁大,耳朵好像也支楞起来,仿佛在听遥远处的什么,而且听到了什么——仿佛生命中最紧要的人或物就要来到他面前。

  “来了!来了!”堂屋里等着进仁断气的所有人突然发现外面的乡亲挟裹着乡里派出所的郑所长涌进了院子。郑所长身穿制服,肩挎皮包,手里举着录取通知书,——像“文革”串连时举着领神语录本的老红卫兵——他步履矫健,神色匆匆而严肃,还没跨进堂屋里面的人就都站了起来。保连盯他手上看了一眼就哭了起来,喊“爸爸!爸爸!”存扣也哭了。许多人都哭了。“不许哭!”郑所长低吼了一声,所有人立时收住了声,看他拉开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身干警制服来,“赶快穿上!让你爸看下子!”他命令保连。

  保连飞快地换上了郑所长送他的崭新干警制服,直笔笔地站在父亲面前,大家顿时感到他气宇轩昂,哀痛中又饱含无限肃穆,就像站立在垂死的战友面前的指挥员,要敬一个庄严的军礼似的。

  保连的姑妈把拆封的通知书夹在进仁的拇指和食指间,流着泪大声叫道:“哥哥!哥哥!保连考上了!保连考上了!你手里拿的是录取通知书呀!”

  所有的人都在唤进仁的名字。

  进仁的眼珠像是被人用线牵引着极其滞慢地转向了儿子。他凝视着儿子。定定地。久久地。脸上分明浮现出笑意。他面孔舒展开来。却有一颗泪滚出了眼眶。突然头一歪,嘴角流了涎,闭上眼去了。

  屋里哭声震天。

  从老进仁手里抽出那份录取通知书真不容易。他紧紧扣着。

  死者为大。郑所长在摆好的蒲团上向老进仁下了一跪。七年前,进仁也跪过他的,只不过跪的不是虔诚;而且是跪在硬邦邦的砖头地上。一屋的亲友也跪下了。

  冥纸元宝点起来了。门外放在地上做火盆的铁锅里燃上了劈柴。

  劈柴是用的进仁那张剃头椅子。这张椅子进仁用了几十年了。奇怪的是两年小伙子把它抬到院里时竟自动地散了架。它也老了,要陪主人一起去了。

  室内室外忙开了。哭声没了,人们只是善后。人人汗流浃背。纸烟飞扬,被热气烘托起来的烧透的冥纸像翩跹起舞的黑蝴蝶。劈柴哔剥作响。死人安静了,而活人必须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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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得癌症的父亲

  预考后不久保连回去了一趟,看到父亲越发黄瘦了,惊问要不要再去东台治下子,开点好药吃吃,不要舍不得——“你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来去呀!”进仁淡然一笑。说这是贫血,在家调养比吃啥药都好。“放心,乖乖,只要你好,你考上了,我也就……啥都好了呢。”

  “爸,你把家里那几只鸡杀了吃掉。”

  “肯定杀,肯定杀!——等你考上了亲戚来贺喜时吃。”

  “爸,你做不动了就歇歇。”

  “爸歇哩,爸歇哩!爸做不了几天了,等你考上了爸就……把这木椅子劈了当柴烧。”

  “爸,你放心,我肯定考得上的。”

  “好,乖乖,那爸就天天等着。你好好学,好好考,爸等得及。”

  保连觉得爸爸这次说话老好有些奇怪。他有些狐疑地看爸。爸慈爱地对他笑着,像端详着一件宝贝。保连想大概人老了就这样,说话颠三倒四,莫名其妙的。

  进仁这次把钱粮一次性给足了保连,说高考之前不要回来了,一来一去地白掼多少时间,还浮了心绪,“还有个把两个月了,这时间比金豆儿还贵重!”保连应了。

  进仁亲自把儿子送到轮船码头。米他扛不动了,替保连背着书包,提着网袋,像个老学生似的。

  保连哪里知道他父亲得了癌症。已经到了晚期。

  正月十六元宵节一过进仁就坐庄上的私人班船去东台检查身体。想不到查出了癌症。肝癌,病灶已经不小了。医生正告他:必须立即住院治疗。进仁居然对医生笑了笑:嗯啦,我回家带我婆娘来,服侍我。

  回家进仁没有坐班船。他在县城北关桥下有名的“大胡子面馆”吃了一大碗海鲜饺面,买了一斤炸麻花,四个大麻团,还奢侈地买了一瓶城里伢子爱喝的鲜桔子露。向家开步走。三十五里路,走了五六个小时。广山——洪家窑——景家窑——角头——陈家舍——顾庄,一路走来,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好水好田好村庄,哪儿都熟啊。哪儿也看不够啊。老进仁嚼着炸麻花,咬着大麻团,鼻腔里还哼着俚曲儿,酸歌儿,把桔子露瓶儿夸张地举起来咪一口,喝酒似地“啊”一声,面含微笑,像淮剧《花和尚》里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智深,啖过狗肉,吃过美酒,志得意满、优哉悠哉晃上五台山文殊院来……

  晚上进仁整个忙乎起来。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整理所有衣服被褥,把零头碎脑的东西分类得清清爽爽。最后下掉老式架子床前面挡板,钻进去捧出来一个旧铜炉子,揭开筛子样的炉盖儿,把里面包着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摆摊样似地展览在床上,在二十五瓦白炽灯光下逐个仔细鉴赏。看完这件,小心翼翼放下,再拿第二件,如此类推。他佝偻着腰,脸上浮现着幸福奇异的光彩,和躲在密室里数着钱币的守财奴葛朗台相当的神似。

  他陈列和把玩的物件计有:银索锁;银项圈。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父亲说过父亲的父亲就戴过的。银索锁是一百零八股银扣连起来的,足足有八两重,说明他祖上还是有些钱财的。索锁其实就是古时镣铐的微缩,却叫做特别吉利的名字:“平安锁”:“长命锁”。——和项圈“圈”的功用一样,是用来“锁”住小孩的。无论出身富贵寒微,哪家的小孩都是父母的金枝玉叶啊,所以要想方设法“锁”住他,“扣”住他,“保”住他,“连”住他,让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索锁一般小孩戴到过周就被家长除下来了,一来太累赘沉重,二来孩子跑到外面容易有意外,或淘气时被别的孩子扯住了,还有被心眼不好的人哄走的,街上开老虎灶卖茶水的二矬子丁发德小时候的索锁就是被挑货郎用麦芽糖骗走的。保连小时候为戴这项圈没少哭过鼻子,他是个“长毛子”(兴化水乡有的男伢子脑勺后留着小辫子,表示宠爱之意。细长,最长可留到一尺五寸。一般在9岁或13岁剪掉,剪时要敬菩萨做个仪式,辫子可用红布包着收藏),脑袋又生得大,往颈上戴时就老夹到头发。到七岁头上打死他也不肯戴了。改挂水獭猫爪子。

  银脚镯。两只。上面有小银铃,孩子走起路来叮叮响,老远就晓得有声觉了,奔跑起来响得更欢。本来两个镯上都有铃铛,被保连弄丢了一只。

  银手镯。一副大的,是巧英死时除下来的。两只细小精巧的,是保连戴的,特为到吴窑请老银匠戴凤祥师傅打的。

  耳环。两只大些的是巧英的遗物。一个带小八角锤儿的是保连的,一直戴到上中学才除下来。

  水獭猫爪子。一只。前爪。黄毛茸茸的,尖利的指甲硬铮铮。这东西避邪,挂在身上,水里不会溺了,走夜路不怕鬼。

  银洋三块;铜钱一串。祖上传下的。另有四十三枚各式铜角子(铜板),有祖传的,也有小时候保连斗铜角子的战利品。

  六颗玻璃球儿。小时候保连的玩物,斗得麻麻点点的,不知进仁为什么要收藏这不值几分钱的小东西。想必每次看到这小玩艺,可以见物生情容易怀想儿子的孩提时光,有些意思罢。

  进仁看着这些宝贝物件,它们在昏黄的光晕下发出幽幽的光,沉默而有节制。默默无言。每一样东西都是历史,都是回忆,都是怀恋。当然还有寄托:这些饰物可以把未来的孙孙装点得浑身富贵,珠光宝气,护佑他平安地成长呀;可以赢来漂亮的儿媳妇羞赧的笑靥。他恍然看到了粉团儿似的小家伙蹒跚着小腿叮叮当当地向他走来,小脸如花,要他爷爷抱抱呢……他本来打算在保连结婚时亲手交到两个新人手里的,让他俩使用的使用,流传的流传。现在看来等不到啦。他突然有些担心的是:伢儿考上了,弄得好要找城里的时髦姑娘做爱人的,要是她对巧英戴过的东西心存忌讳咋办?听说城里人不时兴戴金耳环和银镯子的,嫌乡气,土。——也不难办啊,银镯子可作传家宝传下去,那一副耳环可以到银匠那儿添点金子打成一条金项链的呀。等保连回来一定跟他说说,要他记住了,——还要到吴窑“戴记”去打,那手艺是最靠得住的。

  最后进仁从摊在铜炉底下的一条叠起的毛巾中间拿出几张定期和定活两便的存款单来。这是进仁一生的积蓄,加起来也有七八千块钱了,这在农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再添上两千就成“万元户”了。这些钱是攒着给保连上大学和结婚用的,是进仁的理发推子一个头一个头推出来的。多好玩呀,现在都这么多了,兑成十块头的“大团结”肯定比砖头还厚吧。狗日的癌症,我才不治你哩!你想要我费我儿的钱呀,没得门!又治不好,——你看四庄八舍有几个得了这劳什子病看好的?有些贪生怕死的人身体那么虚了还要挣着挨上一刀,何苦哟,不但把留给下人的钱弄光了,甚至还背上债留给家人,真是作孽哟!砖头瓦瓣扔进水里还弄一声响呢,看癌症等于把钱往水里扔,再多也是付诸东流,屁声没得一个,我进仁才不那么傻呢!看那医生那个样儿,“病灶已不小了,赶快住院治疗!”,那个急的,赶情又逮到一条大鱼了,你治得好吗,你是神仙我就把你治,花多少钱都肯,可惜你不是神仙,几个月后我还得挺尸上火葬场……

  进仁忙乎到半夜,临了搬一张藤椅子摆堂屋中间,在暗昧中喝茶,吸烟,想想远远近近的事情。烟头明灭,吸起时火红火红的——像狐狸的眼——照亮进仁瘦黑的脸。风从村庄的头顶上外悄悄掠过。月光如水,从窗棂间泻入一些来,进仁更觉得那像妇人亮堂的眼光,静静地瞅着他。

  “唉,巧英,我要来了,来陪你了!”他不自禁喟叹了一句。

  静夜的室内这声音那么清晰,带着他不熟悉的苍老和委顿。好像不是他的声音。

  他分明听见哪个旮旯里传来一声叹息。

  “还是得感谢你,为我留下了保连这香火。死了有人哭,有人烧纸。”进仁心里又说。

  他叹气,摇头。啜完最后一口茶。把烟屁股撂地上用脚碾了。站起来,回房,睡觉去也。

  ——“还得保养精神,无论如何也要等保连拿到大学通知书才能死啊。否则怎能闭得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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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最后的信

  ……阿香在信的最后一页纸上写到:

  存扣哥哥,阿香是多么爱你!可是现在爱不成了,她没资格了,她脏了,她不是原来那个干干净净的把什么都省着藏着留着给哥哥的好阿香了!我和哥哥的爱好不容易呀,就生生地断送在张银福这混蛋手里了,他断送了我阿香的一生,我虽然不得不委身于他,但我的心早死了,他得到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而已,他永远拿不走我的心,我的心是永远属于哥哥的——我的存扣哥哥,我的好存扣哥哥,我的最最亲爱的好存扣哥哥啊!没有了你我就失去了整个的生命支柱,我知道我今生的全部幸福都倚靠在哥哥身上,没有你我活不成,没有你我没有活头,我在家里寻死了三次都没有成功,可是现在我不想死了,我要活着,我要活着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哥哥,天天为我哥哥祈福,看着我哥哥成功和幸福,这是我今生唯一能做到的残留的最后的愿望了……哥哥,我怪你呀——我是多么恨你,恨你那晚为什么不把我拿走,我要你拿走的呀,如果那晚我把身子给了你我现在心里多少还能有个安慰,我珍藏了二十年的处女宝毕竟是献给了自己最亲爱的哥哥的,我心里好悔呀,好悔呀……

  哥哥,永别了,永远不要来看这个伤心的妹妹(哥哥,你现在还承认我这个妹妹么?你说呀!我听不见呀哥哥……),也不要再给我写信,把我彻底忘掉吧,忘掉吧……好好地学习,争取两个月后考上最好的大学,将来……(肯定)得到最可爱最漂亮最会体贴你的好姑娘做爱人……你会的,哥哥肯定会的,因为,哥哥是那么的好……

  ……

  落款是:阿香凌晨泣笔。没有写日期,也许是忘了。字有些潦草,整封信从开始到终了都有洇痕,可以想见深夜阿香写这封信的情景。

  存扣是被寻来的保连扶到宿舍里的。保连当时从存扣手里把信拿来读了。保连读信的时候把手指咬在嘴里,泪水奔流,浑身哆嗦,抽噎难当。

  保连到钱老师家替存扣请了假,说他病了。

  保连顿顿把好饭菜打来服侍存扣。存扣不吃。把头向墙内睡着。不知内情的同学们也劝他挣着吃一点;有人劝他上医院,吊吊水就好了。他没有反应。把头向墙内睡着。保连向他们打手势摇手时眼眶有些发红,轻声对他们说不要紧,睡一天就会好的——“他以前也有过这样子”,他补充解释道。

  第三天下午存扣才起来。保连陪他到二招洗了把澡。又理了发。在造纸厂吃的饭,存扣把一份蒸蛋全吃了。

  板桥中学出现了一个最沉默的人。他早上最早到教室,晚上最晚回宿舍——脚洗着洗着就倒在床上睡着了——一天到晚跟书笔打交道,好像是一个只懂学习不会说话的机器人。

  他几乎成了一个失语者。

  暑期间存扣接到了扬州师范学院邮递快件。他拆开信皮,“录取通知书”五个烫金美术字跳进他的眼帘。他立时把手指咬在嘴里,面对东北方向——那是秀平和阿香的方向——泪水奔流,浑身哆嗦,抽噎难当。

  欢天喜地的全家人都笑存扣:“看把我家存扣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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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嫁给强奸犯

  他趴在阿香了无生气死尸般的肉体上。灯光下亮着硕大无朋的丑陋的屁股。放泄后的激情正在退潮,他牛喘着。突然电话铃暴响起来,如半空兜头泼下来的冰水,惊得张银富弹簧般从床上蹦起来,刹时面如死灰,浑身发抖,他的真魂归了窍。

  ——他强奸了阿香!

  阿香像死了似的大睁着眼睛。眼睛里没有光。没有色彩。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

  张银富忙不迭替阿香拉下被他疯狂的胖手捋推上去的胸罩、内衣和羊毛衫,提上了褪到膝盖的三角裤和裤子。

  摇着她的肩——“阿香!”“阿香!”

  不动。

  理着她散开的头发——“阿香!”“阿香!”

  不动。

  宛若死人。死不瞑目。

  张银富“咚!”地朝阿香跪下了,嚎哭起来:“阿香,我不是人啊!”“我是活畜生啊!”噼噼啪啪抽起了自己的嘴巴。左右开弓,一个响似一个,无休无止。

  电话铃又爆豆似地响起来。那是亲人在家里急切的呼唤。

  两行清泪从阿香面颊上滚落下来。

  阿香踉踉跄跄夺门而出。冲进了无边的风雨中。

  张银富直定定地跪着。跪成了杭州岳王庙里的铁铸的秦桧。他的眼睛直勾勾地钉着狼藉的床单,那上面有几点零乱的洇红,有如树上摇落的桃花瓣,缤纷飘摇,簌簌而下。

  那是阿香的破处之血。处——女——宝。

  张素云和沈祝寿两口子在床上不敢睡着,等着阿香回来要开院门。打了两遍电话却没人接。沈祝寿说张银富肯定睡死了,阿香在往家走哩。素云埋怨道:“你们这帮人,喝起来就死喝——哪天喝死个把人就好玩了!”要沈祝寿最好起来出去接下子。“这毛雨撒撒的天;——前巷蔡国祥家砌厨房,路上砖头沙浆块块(到处)是的,别把伢子跌下来。”沈祝寿应了,起身拿个电筒开门出来,在院子里仰头看天,对屋里喊了句“不下了!”话刚落,院门正好响了。“来了来了!”沈祝寿一面应着,赶快过来拉开门拴。门开了,吓了一大跳!——阿香蓬头垢面地站在面前。“姑父……”阿香微弱地叫了一声,软软地歪倒在他怀里。沈祝寿赶紧朝屋里大叫:“素云!素云!快出来!”

  两个人把阿香搀进堂屋里,在沙发上坐下,惊问她“怎么啦、怎么啦?”姑妈坐旁边搂着她,见她呆了似的,不则声,眼睛发痴;只是没命地抖索。半晌才哇地哭出声来:“张、张银富……把我……”

  “张银富这个杀千刀的啊!——”姑妈顿时明白了,哭骂起来。沈祝寿目瞪口呆,脸色青紫,急得直跺脚,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畜生!活畜生!”

  ……

  子夜。吴窑镇的两千多户人家进入了梦乡,唯有“贤人巷”中沈祝寿的家清醒着。院门紧闭。堂屋门紧闭。堂屋关得住人,关着一桩大事件,却关不住灯光——静夜里的灯光格外明亮,从玻璃窗户突围出去,射向屋外沉黑的夜空。室内的空气异常紧张,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和咻咻的喘息声。

  在阿香被扶到室内不到五分钟后,张银富追了过来。踅进沈家未关好的院门,惊惶失措,狼狈不堪,恰如一个刚从监狱里溜出来的逃犯。进了堂屋就向沈明寿夫妇下了一跪。张素云放开阿香就嘶叫着要上去撕扯他,被丈夫捺住了。沈明寿手指颤抖着,摸出一支烟含在嘴上,连划几根火柴全从中间折断,好不容易才划着了,点了烟。他低吼地制止住爱人的哭骂,朝跪在地上张银富啐了一口,扔出几个冰冷的字来:“张银富,你等着铐吧!”

  明晃晃的灯光照着张银富臃肿猥琐的半截身躯。他耷拉着脑袋,平时梳理得整齐的头发此刻胡乱地蔫挂下来,头发尖上泌着冷汗。浑身哆嗦着。如抽去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如跪以待毙的死囚,背上就只差根捆缚的麻绳。他一言不发。他晓得现在解释什么都没得用,他只能这么可耻地跪着,任人宰割,以求得那十分渺茫的宽宥。

  接到爸爸电话的立珍和爱人匆匆赶了过来。电话里爸爸只说了一句:“阿香出大事了,赶快过来!”再问时那边话筒已撂下了。嗡嗡的声波如吹来的北风,透着冷峻峭烈,让立珍打了一个寒噤。她的头发都奓起来了!进了屋门一看这阵势,灵醒的她什么都明白了,头脑里轰地一下,上去一耳光抽到了张银富的脸上,——“啪!”再抬脚蹬踢时被爱人拉住了。她哭着扑向阿香,蹲下来急唤:“妹妹!妹妹!”阿香的眼睛空洞地朝着屋顶,此时忽地溢出两颗指甲大的泪珠,顺脸颊滚落下来,立珍拿手去揩,不意却如碰着了开闸的机关,泪水涌泉样出来,越揩越多。立珍把脸贴在阿香的脸上,抽泣着,不停地念叨着阿香的名字。姐妹俩的泪水合到了一起。

  ……

  在最初的激愤和冲动过后,室内维持着可怕的静穆。他们在沉默中等待着。等待着阿香父母的到来。沈祝寿打电话叫厂里司机小陆马上开小轮船去焦家庄带喜海和巧凤,说是阿香病了。该怎么处理这桩祸事,非得要这对夫妇到场。

  这注定是一个难捱的不眠之夜!

  喜海和巧凤连夜把阿香弄回了焦家庄。沈家夫妇、立珍、张银富同船跟去。深夜里吴窑镇的街巷里悄无声息地急急移动着几个黑魆魆的人影,像极了数十年前活跃在苏中这个敌伪据点的武工队员在行动。小轮船响着呜呜的马达声,雪亮的探照灯朝前方射出去,像刺破浓黑夜幕的一柄雪亮的剑。

  巧凤在沈家堂屋昏厥过去两次。喜海要跟张银富拚命,骂遍了张银富家的祖宗八代,却不知也连坐了自己的祖宗。用文艺宣传队锻练下的深厚念白功夫和做假和尚时惯用的抑扬顿挫恶毒地咒骂,如蘸着水的皮鞭,劈头盖脑地泼向跪在地上摇摇欲倒的张银富。由远至近,最后的咒骂对象拉到了死去五年的桂芳和十六岁的晓兰身上:“你这个活畜生骚根痒了不去扒棺材日你家桂芳么?!”

  “你这个吃屎的东西,白过这么大周年,你能害我家阿香,你怎么不去睡你的女儿?!”

  他终于恍然大悟:“你狗日的黄鼠狼拜年,把我家阿香弄厂里,原来存了这畜生心!”

  他对天发誓,庄严宣告:“这回不拿你坐监枪毙,我张喜海不是父母养的,是狗屁股里拉出来的!”

  “张银富,你好日子过到头了!你风光够了!你完了!”

  小轮船在离焦家庄张喜海家门口的南码头一百米时就熄了马达和灯光,水蛇般滑行到岸边。

  焦家庄的狗们集体狂吠了四十秒中。

  张喜海家的西房灯亮了,旋即拉上了布帘。院门紧闭。堂屋门紧闭。西房间里的紧张热烈赛过地下党特别会议。

  张银富把一生的跪都用上了。他狗一样溜回家,跪在双亲面前。

  张银富的双亲蹒跚着老腿押着儿子来敲张喜海家的门。

  庄上人说在吴窑药厂上班的张喜海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轻。

  阿香的奶奶也病了。阿香睡西房,奶奶躺东床,忙煞了出诊的后庄医生。

  巧凤瘦得两个眼眶都凹陷下去了。上课时领读课文读出了眼泪。

  喜海唱的佛号不那么圆浑响亮了。

  喜海家阿黄饿得受不住,在偷吃人家猪食时挨了一草杈,头上破了块铜板大的皮,红肉毕现,久不结疤,天气暖和时就有蝇虫叮在上面。

  三天两头就有小轮船带到张家门口的码头上。那些干部,衣冠楚楚,神情凝重,是专门来看望阿香的。

  张银富的老母炖鸡汤,炖肚肺,炖猪脚,炖银耳桂圆红枣汤,深夜往还,夜夜不空。

  喜海的钱柜左角珍藏着女儿事发时沾着处女血和精斑的三角裤,中间存着张银富的书面保证书,右角里多了块报纸裹的“砖头”:一万块。

  一月之内阿香寻死三次:试图投水;喝农药;上吊。均未遂。

  第二个月结束月经不来的阿香查出了身孕。

  四月头上喜海答应张银富,把阿香嫁给他做填房,拥有了一位小自己五岁零三个月的大厂长女婿。

  五月中旬阿香向存扣发出了泣血的绝交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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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阿香被强暴了

  阿香坐在有这么多吴窑本地“大人物”的酒席上,圆润姣好的脸上有些绯红。她穿着一件款式时尚的桃红色薄呢中长风衣,里面衬着件乳白色紧身羊毛衫,脑勺后的马尾巴辫子用一个橘黄色有机玻璃夹别着。她青春而美丽,此刻却收敛起天性的活泼,显得娴静而端庄,眼睛里含着微笑。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懂得分什么场合。她静静地听他们议论着国家大事和经济走向;也有些琐碎的见闻佚事。个个显得那么的专业而风趣。左边科长姑父,右边厂长叔叔。在这样的席面上有她阿香一个位置,像聚光灯下的明星,又如群星拱月,这在她以前无论如何是没有想过的,而现在却真实地存在着。她当然不喝酒,面前是一杯猩红色的甜饮料,偶尔端起来文气地抿上一口。筷子也不肯多伸。但她面前的蝶子里却不断地有人搛着最好的东西给她,“哎呀阿香,你不吃我们也不好意思吃了,你要带头!”“对,今天把你做桌长,我们跟着你吃!”这些大人们对她说话全带着恭维,倒把阿香弄得不好意思了,她只是说“你们吃呀,喝呀。”“我人小,吃不多。”“我要减肥哩。”于是这些进入酒席佳境的大人们就吃,就喝,相当听话,——鸡腿啃得嘴上油光光的,那大盅的白酒一仰脖子“骨笃”就落进了胃袋,呼一口浓浓的酒气,把杯口朝下——“滴一滴,罚三杯!”豪气干云。宛若武松复出,又似樊哙再世。斯文渐渐扫地。有了酒和美人,男人常常就痛快地把贴在脸上的面具和裹在身上的铠甲卸去了,其实这些东西多累赘,多沉重,哪有现出本真的好。

  酒喝到八分账上,比较老成持重的沈祝寿就提议酒在杯中,不准再倒了,“喝醉了回家是要被罚跪踏板被夫人撕耳朵的!”张银富晃晃地站起来,摇摇瓶中的剩酒,“我、我不怕,没……没人叫我跪踏板,也没有人撕、撕耳朵……我不怕,喝……喝!”他看大家只管哄笑着而不响应他,就抖动着满脸的肥肉眼睛红红地向沈祝寿举杯:“为、为了你的侄女儿,也、也是我的侄女儿……阿香,还有大家都升官……发财,我俩再弄、弄一杯,最、最后一杯!”沈祝寿忙把他按下来,收去他的酒杯和酒瓶,“醉了,再喝就要倒了,你倒在地上谁也弄不动你!”宣布散席。

  到了外面张银富就扶着电线杆吐了一地,就势瘫坐在饭店潮湿的水磨石台阶上,一众人和服务员忙把他扶到大堂里,拧热手巾把子替他擦脸,端来茶水让他漱口,好不容易才坐直了定了神,朝大家勉力笑笑,挥挥手:“请回吧,倒掉了,没事了。”站起来朝外走。脚下还有点浮飘。

  阿香忙上去搀住他的臂,急急朝姑父说:“姑父,你先家去,我把他送到家里就回来。”

  “去吧。”姑父说,抬头望天,“把他安置了就回。这天,毛雨撒撒的。”

  饭店到家不过四五百米之遥。雨丝和夜风让张银富头脑清醒了不少,他贪婪地吸着这潮湿而沁凉的空气,好像要以此把腑脏里的酒气秽味全都置换出来。走到药厂外面的花墙时张银富要阿香站在一颗高大的泡桐树下等着,他走到离她最多三十步远的另一棵大树后面哗哗地撒起了尿。在酒局中途就有些尿意了,但饭店内没设卫生间,要到外面去,就想结束时再解决吧,谁知一结束先解决的却是胃袋。把一晚的好吃喝全倒了。现在终于憋不住,路边找不见厕所,又来不及等回家,只好顾不得许多,背倚着大树赶快撒吧。好大一泡尿,绵绵不绝,冲劲十足,在砖地上发出嗤啦啦溅响,让他听了都感到羞赧。浓稠的尿骚味腾起来,打雨丝的间隙钻进鼻孔,惹他打了一个特别响亮的喷嚏,这喷嚏使他剩余的尿液像鲤鱼垂死前拚命地一挣,又高又远地一古脑冲出去。轻松了。被清空的膀胱却有了些空虚的剜痛。带出去的还有体内的热量,他的脑袋陡然猛振起来,像打摆子,像挑货郎摇拨浪鼓。他想这酒还真不能多喝,喝多了就活丑,阿香说不定在捂着嘴窃笑呢。

  两人进了小楼。阿香扶着张银富从客厅里的旋转扶梯上了二楼卧室。“啪、啪”打开莲花吊台和墙上壁灯,奶油样的灯光泻满了整个房间。张银富胡乱地脱掉有些沾湿的外套外裤,连袜子就上了床。在裹紧鸭绒被的时候手触上了一个硬物,是空调遥控器,忙“吱、吱、吱”地摁到制暖30℃,簌簌发抖的他要在卧室里营造一个春天。不,夏天才好。

  他记不清多少次了,酒多以后独自一人蜷在这华丽的空房子里的卧床上,让他温暖的只有这墙上的空调,用静静的热风抚慰着他沉沉睡去。空调,真是个好东西。

  阿香把他胡乱扔在椅子上的衣裤挂到衣架上,正好晾着。把写字台旁的痰盂摆在张银富头这边,防止他再吐。拧开床头柜上的不锈钢保温茶杯,把里面喝剩的冷茶倒进痰盂,放进小茶几上刚刚拆封的听装西湖龙井茶叶。这茶叶是张银富年前从杭州带回来的。阿香捏了一撮,又一撮,她不喝茶叶,但懂得“好茶丑喝”的道理,越是好茶叶越要放得多些;酽浓的热茶也利于醒酒。她把杯子凑到气压水瓶口压了两下,水瓶却不动声色,没有一滴水出来。“空的。要烧。”张银富在床上咕哝着说,声音因为虚弱听上出有些怪异。

  “哦。我去烧啊!”阿香拎着水瓶出去下楼到厨房间烧水去了。房间里顿时冷落,张银富突然侧起耳朵,恍若听见打开客厅吊灯的声音,拉开厨房玻璃移门的声音,拿水壶放水的声音,“啪”地打开煤气灶的声音。他其实听不见。门窗闭得紧,连窗帘都合得不透缝。他想像着那些声音,和制造声音的那些动作,那个人。他忽然就无来由地叹了一口气。

  室内的温度渐渐高起来,张银富松开了被窝头,伸手叉脚地打着呵欠伸了个大懒腰,好像一只景阳冈上刚苏醒的大虫。骨节竟有格格的脆响。他准备舒舒服服坐起来喝杯热茶,打发阿香回去。天不早了,又是一个人走路,不能搞得太迟。

  阿香推门进来,顿时感到燠热扑面。室内空调开得蛮高的哟。开水冲绿茶,清冽的茶香溢出来,丝丝绕绕,氤氲在空气中。张银富口干舌燥,慌忙接过来,刚沾嘴边,烫得一激灵,茶水都洒了出来。“瞧我这个急,”他有些不好意思,“口真是太干了。”

  阿香嫣然一笑。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把椅子移到床边坐下,“来,叔叔。”她接过张银富端在手上的茶杯,聪明地把滚茶倒些杯盖里,嘬起嘴儿,吹吹气,放在唇边试了试,“行了,能喝了。”伸到张银富嘴边让他啜饮。醉酒的人口干得难过哩,以前妈妈就是这样喂爸爸的。

  张银富心潮逐浪,波波扑打着感情的闸门。他竭力忍着,不愿在阿香面前动情失态,迸出眼泪来。但他的嘴唇却有些发抖。他只感到胸襟深处有块茧藏多年的拳头样的块垒像羊脂团般柔软而烊化开来。自从妻子故去,从来没有一个女性如此亲近地这样呵护过他。这孩子多么懂事,细致,善良和温柔,纵使自己的女儿也不见得如此厚待他。——不,她简直就是自己的亲人!她是这么美丽和端庄,紧身的白色羊毛衫裹在青春娇小的身躯上,浑圆完美的曲线美仑美奂,让人沉醉。她姿态优雅的侧坐着,端着杯盖的手精巧白皙,他看得清皮肤下面淡蓝的脉络。大概由于空调开得暖,她的脸颊有些绯红;圆润的脸蛋稚气未褪,灯光下面淡细的茸毛纤毫毕现,好像蒙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刘海儿柔顺、疏朗,更衬得额亮如瓷;奶乎乎的耳朵,如半露乌云的白月亮。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明澈、纯净,如澄清的湖水,纤毫不染,真切、极专注地盯着他的嘴巴,喂他——仿佛在面对一个襁袍中的婴儿,抑或一位病卧榻上的亲人。

  女人,难道你真的是水做的,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柔?——哪怕她还是一个女童,不间意都会有一种姐姐的气质,妻子的形容,母亲的态度——这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是对天下男子的恩赐?面对这个楚楚可爱纯洁亲切的女孩子,张银富恍惚了。

  阿香在杯盖里轻轻吹起一派涟漪。吐气如兰。这温暖的芳馥拂过张银福的脸面,让他心醉神迷,心旌动摇。他感到自己有些飘浮起来。思维在真空中蹒跚。在这温暖如春的安静密室里,他与她离得如此之近,鼻息可闻。——他分明嗅到了从她身上泌出的处子的体香,这让他颤栗起来——钥匙!打开沉睡的锈锁的钥匙!他浑身绷紧,肌肉由于紧张而生疼,牙齿切切打颤,眼珠变得通红,胯下腾起一团火,涨潮了,升起了高桅,桅旗猎猎,噼啪作响,如灶膛间炸裂的劈柴,火星四迸!被理智的魔瓶囚着的人性的邪妄冲破了瓶塞,疯狂拥挤而出!“叔叔!你怎么啦!”阿香惊恐地叫声甫落,张银富已拗起身抓住了她的手臂,更就势把她揽进了怀抱。茶杯“啪”地跌落在红漆地板上,茶水蚯蚓似地乱爬,片片茶叶如遭“敌杀死”喷射的蟑螂,尸首狼藉。

  呼喊,哭叫,挣扎,搏斗……

  夜已深,吴窑药厂南湖边那片树影间矗起的二层小楼孤零而静穆地站着,好像一个沉默的雕堡,又恰似一个硕大的坟墓。

  雨仍在飘。从西南方向隐隐滚过一阵闷雷,那是在看不见的彤云深处驶过的愤怒的战车……

  阿香被张银富强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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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闻着她的体香手淫

  晚饭老娘弄了不少菜,但张银富吃得很潦草,这里搛一筷子那里掏一筷子的,倒像个孩子。跟他平时神定气闲雍容的厂长气度大相径庭。有些魂不守舍。中午喝剩的大半瓶“剑南春”老父亲只啜了两小杯,全进了他的胃袋。喝水似地。用茶杯喝。父亲说“冷酒伤胃,在家里,慢慢喝。——莫太急。”他还真有点儿急。吃过饭打热水洗脚,茶不喝电视不看就上床熄灯睡下了。

  下午庄上的失火救人事件太有戏剧性了,让人惊心动魄,又让人心旌摇荡,他要做一只黑暗中的水牛,慢慢反刍一遍:细细地,完整地,体会其中的滋味。回忆的幔幕刚刚拉开,仿佛就有一只婴儿绵软的手牵他拗起身来,引领着他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女儿卧室,裹进那床粉红色的鸭绒被窝中。他是想让回忆具有一种“现场感”。不是么,仅仅在几个小时前,阿香一丝不挂地被他轻摆在这张床上,他的眼光鸡毛掸子似地扫过那些精美的山峰、平原、盆地和沟壑。

  显山显水。好山好水。不是么,这空寂安宁的房间里分明还游动着她的体香,如他一个人在门窗四合的办公室里抽烟时飘起的青青淡淡的缕丝,水中荇草似地缓缓摇摆着纤纤腰肢。又如灵魂在梦中曼舞。若有若无,似断还连。他在夜的浓色里狗一样猛嗅着鼻子,极其小心专注地捕捉着这温暖干净又带着些甜丝丝的信息。这信息像个顽皮的精灵,逗着他。有时如牵着手下凡的七仙女,衣带飘飘,连袂而至;有时却嘎然而止,如手掌按上了响锣。

  与他绷紧的感觉神经捉着迷藏。张银富好急。情急生智,他突然悟到了这香气不正是从他身上盖的鸭绒被头钻出来的么,游鱼似的!他赶紧把头缩进被中,胡乱地四面掖好,把自己团成一只海龟,蠕动着的棕熊。这下好了,他浸入了整个芬芳的世界,像羊水包裹着的婴儿,感到安全,宁静,通身舒泰。如一块干涸的薄地,濡吸着汩汩流来的清泉,听得见“滋滋”地吞咽;如一块馈乏电能的蓄电池,刹那间接通了电源。他惊奇地发现胯下涨潮了,扬起了风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这样了,好像回到了二十岁。

  多长时间了,——他总是疲软着,沓挂着,半硬不软,有气无力,平添了多少烦恼、让他无可奈何地蒙羞!他可以堂堂正正傲立于大庭广众之中,却无法驾驭这男性的图腾,让它挺拔和驰骋。而现在,氤氲在这片芬芳中,他的一切,像大地春回,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他亲爱地摩挲着它,像面对一件久而复得的宝贝,牛喘着,热汗淋漓。最后,宛若打靶时的连续点射,几注热浆次第劲猛地冲落在他的肚腩上,如同喜极而泣的鼻涕。

  他像一根皮筋瘫软在床上。瘫软如泥。灵魂化为万道光芒,炸开,飞逸。他心满意足。宛若登仙。

  “难道阿香的味道是开启自己这把锈锁的钥匙?”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别瞎想,她只是个孩子,比你小十八岁!”

  “她是你侄女!”

  “你怎能闻着她的气味手淫?你也真够畜生的了。”

  ——在睡意袭来的最后朦胧中,张银富残留的意识中这样地喃喃呐呐。

  正月二十六这里是惊蛰。早上天还没大亮,睡在吴窑药厂南湖边小别墅里的张富银就被一阵滚过来的闷雷声弄醒了。他侧耳听着像静夜里大型载重货车碾过路面的隆隆声,忽然翻身坐起,看着未合好的绛紫色天鹅绒窗帘透过来的朦胧天光,心潮激荡:春雷,你如期而至!——“惊蛰至,雷声起”,预示着春天真正地来了,预示着天地万物从严冬的蒙昧中苏醒,萌动,生长,重焕勃勃生机,预示着今年的风调雨顺,六谷丰收。

  张银富想,不偏不倚,惊蛰响雷,这不仅是农事的吉兆,对于工业——对于他这个药厂——也应该是个福音吧。展望1986年,早已安排在他计划书中的一切是不是也会像庄稼一样次第成熟和加倍地收获呢?改革开放的春雷涌动,春风劲吹,每个企业家都要像春天的白虎一样抖起凛凛神威,创出一番大事业,为国家,也为自己。

  他觉得,为了黎明前的这几阵春雷,今天无论如何得喝一场,喊几个朋友高兴下子。

  晚上,细雨濛濛,华灯绽放。吴窑老字号饭庄:“望海楼”。

  二楼的一个包厢里热闹喧哗,杯觥交错,菜香扑鼻。上菜的服务员们走马灯似地穿梭着。吴窑药厂厂长张银富宴请镇委书记陆天华、派出所长徐大鹏、吴窑卫生院长李玉生、棉加厂财务科长沈祝寿(阿香的姑父)一干人等,全是吴窑的头面人物,也是好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一桌人可以说是吴窑的精英了吧。还有位似乎不相干的人端坐在张银富和沈祝寿两人之间,却是酒桌上的亮点,她就是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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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阳痿不治而愈

  张银富用大锤砸开女浴后墙,把阿香救到家中,一碗生姜红糖茶才喂了两口,受了惊吓和寒冷而近乎昏厥的她便醒了过来,攥住被窝头哇哇大哭着要妈妈。三十七岁的张银富心里真是又爱又怜。再喂她姜汤时再不肯喝。只是要妈妈。像个无助的婴儿。这时候巧凤和喜海从庄东赶到了。奶奶也颠颠地喊着“乖乖”后脚跟过来。

  阿香去浴室洗澡时,巧凤和喜海拿着扁担到离焦家庄东面四里的徐家舍,到巧凤的兄弟家挑团糕。巧凤的娘家从前就开碓房,当然现在不玩那古董磕粉了(旧时舂米采用人力踩踏碓臼的机械方法),家里添制了碾米机、打粉机,并帮人家年蒸。每年都先做好了团糕等姐姐、姐夫来拿。姐弟关系一向很好。

  喜海担团,巧凤挑糕,喜孜孜地才出徐家舍西面水泥桥,就看到了自家庄子上起了一处浓烟,把夫妻俩恨不得吓出屁来。看看那烟不像在庄东,但心里毕竟惶惑,挑着担子“格吱、格吱”大步流星往庄上赶,要到庄时那火烟已经小了。救火的人对他俩说,你家阿香被张银富救起了。赤条条地抱家去了呢。夫妻俩把团糕担子往自家院里一丢,进屋抱了被窝和棉衣就往庄西张银富家的二层小楼赶来。把姑娘弄回了家。

  是夜张银富高低睡不安稳。他不开灯摸黑钻进了东房女儿的被窝。鸭绒被柔软暖和又轻巧,盖在身上像小时候偎在妈妈的怀中。也像睡在妻子温暖的臂弯里。女儿去了外婆家,明天才回来。女儿从小跟妈妈亲,跟外婆那边亲,跟爷爷奶奶亲,就是不大跟他亲。这也难怪,他是个事业型的人,十八岁就进了吴窑制药厂,从最普通的工人干起,结婚以后在供销科当采购员,天南海北地跑,很少顾到家里,疏远了妻女家人,女儿对他生分是有理由的。

  妻子罹患肝炎不治后,他想把晓兰接到吴窑自己身边来上学,但女儿不肯。老父老母也舍不得放走孙女。年纪大的人都孤独,身边有个小孩子家里才有生气。他在吴窑药厂南面的湖边上有一幢建筑别致的二屋小洋楼,是他在吴窑另辟的一个家。可以算是一个安乐窝吧,花近四万块钱修的,里面装修得美仑美奂,在吴窑镇上都是上数的。但妻子在家里劳动惯了,很少到这儿来。她是一个朴实本份勤劳的农妇,不能习惯他身边的氛围。她只懂下地,服侍女儿和老人。是个好女人呐,可惜福浅命薄,三十二岁就去了。

  丧偶的他倒也没太想到续弦的事,他是个忙人,一千多号人的厂子要他当家呢,应酬也多,也并不感到太多寂寞。说到男女之事他也不空虚,他在外面跑得多,见多识广,改革开放带来一个副产品就是各城市都有隐蔽半隐蔽的性交易的场所,只要你有心,想解决一下生理需要总是有可能的;而且在吴窑本地他也有两个相熟的,有些来往。跑供销出身的人大多能抽会喝,他也不例外,好烟一天两包,白酒高兴起来能弄一斤,醉了也不武酒,就是上床睡觉。但这两年酒量有所下降,常醉,大概是年纪渐长的缘故,人不再少年了嘛,酒上到了该服软的时候了罢。但他生性好赢怕输,酒桌上还是硬撑,宁可委屈了肠胃也不委屈酒场气氛。酒上尚勉力维持,另有一处却让他极为沮丧:他的性功能也常常不支了,很难像青年时雄风凛凛,而且时间也不够长,很快就完了。

  有次出差福州,他在下榻的宾馆里会过一个三陪女,那女孩子顶多十六七岁,但发育极好,屁股是屁股腰是腰,两个奶子捂都捂不过来,他兴奋地爬上她的身,捣鼓了好几下才弄进去,呼哧呼哧地喘,三拉两拉没得一分钟就泄了。那女孩接过十张“大团结”对他说:“你咋这样稀松呢?像鸽交似的。——人家还没兴起呐!”笑着怨他。他窘得胖脸血红血红的。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把他跟那飞鸟比了——鸽子在天上交合,两相一碰就完事。

  他在外面新华书店买来书看,知道这症状叫阳萎、早泄,跟人劳神过度和耽于烟酒有关联。但身为厂长哪能不劳神呢,烟酒又不能戒,事实上也戒不掉。他就想主意治疗,暗地里不知吃过多少付猪腰羊淫牛鞭鸡卵子,但收效都不大。他就有些着急了。这两年不少朋友劝他趁年轻赶紧续一房,他也动了心思,但想到续弦以后自己喂不饱对方,续来的婆娘说不定就是为人家准备的,弄顶绿帽子戴那太丢人了。他决定还是先治病,听说上海有一家大医院泌尿科有个专治这个的,他打算去看,但由于事忙,暂时先搁着。

  春节前张银富要去杭州医疗器械厂订购设备,带了供销科的高晨东和阿香一起去的。带阿香去主要是让她照顾自己,顺便也让小丫头见见世面,长长见识。阿香现在是他的得力助手,又像是贴身保姆,很有用,有点离不开她哩。他去年把阿香弄到厂里来,着实给他在本庄带来了好口碑和意外的惊喜。他平时在吴窑多,庄上的娃娃一茬一茬的,庄稼似地见风长,一年一个样子,有些人家的子女他还真是不熟悉,就是在街上碰到了也不一定知道是焦家庄的,或是焦家庄哪家的,唯独对阿香这女伢子印象深且感觉颇佳。张银富很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胖礅礅的小阿香,她精力旺盛,小嘴伶俐,大眼睛骨碌碌地,鬼怪精灵得很,还有个“假小子”的绰号,因为他常从兜里掏块把糖果等零嘴儿逗她,对他就特别亲乎;他喜欢抱她,小人儿不长不短,却蛮重呐,瓷实得很。

  他抱着她,拍拍她的小屁股;有时忍不住在她粉嘟嘟的腮帮上逮一口,她马上用肉乎乎的小手背擦了又擦,嚷道“臭死了!脏死了!”挣着下来。好玩得很。有一次喜海把她带到后庄澡堂子洗澡,这个肉磙磙的小东西在大池里排着水走来走去,欢喜得不得了,突然就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指着他下面叫起来:“叔叔大屌屌!”把他吓了一跳,窘迫得马上溜进池水里藏着。这个印像最深,以后他看到阿香常常会想起这有趣的一幕。以后这丫头长大了,秀气了,听说能歌善舞,倒不愧是文艺宣传队骨干的后代;学习成绩也好。倒底是聪明。

  有一年清明本族人到张家老坟祭祖,张银富看到前面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供桌前嗑头,一看是阿香,很虔诚,很利落,很乖巧,端庄又漂亮,当时心里一动:倒真是个小美人胎子哩;将来弄到自己厂子里来说不定能培养成个人物哩。也只是一阵风的想法。后来阿香考上了吴窑高中,有时候和同学到药厂职工浴室洗澡,遇上过几次,每次都笑吟吟地称呼他“叔叔”,自豪中又搀着些小姑娘的腼腆,可爱得很。想不到预考都没考得上。回家了。听说不肯上了。女孩子大了头脑往往就是不如男孩子好使。

  张来福有次回家听父母闲话时说到喜海巧凤两口子为女儿毕业烦恼着呢,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当即就跑过来把阿香承揽下来了。一家人欢天喜地的。他就又涌起一种成就感:他张银福现在是一厂之主,开开口就能决定一个人家的命运和喜乐;也是替祖(宗)争光,录的是张氏后代。他把阿香先弄在自己办公室里打打杂,这丫头居然灵光得很,没几天处理些事务就头头是道了,不比中专毕业的吴秋红差;不仅如此,她还天生会照顾人:只要他在办公室,茶水马上泡得好好的递上来了;他爱出汗,就经常把热手巾把子挤好了给他擦脸;有时候还替他把换下来的脏衣裳拿去洗,晒干了叠平了整齐地摆放在他的衣橱里,那些袜子团成球形,像孩子玩的小皮球,很有童趣哩。

  这次到杭州,他跟几个老朋友会面,在“西湖酒家”摆了一桌,酒喝到半中央,阿香就不准他喝了。要小陆代喝。还对大家说叔叔身体不好不能喝多之类。桌上的客人都喜欢她,说这侄女儿赛过嫡亲的姑娘,贴己哩,懂事哩;可得好好栽培。他听了很是开心,说培养哩,培养哩。阿香对人好不是刻意做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天性就是这样。他就想这姑娘将来嫁到哪家去也是那家祖上积了阴功,得了一个贤惠的好媳妇。

  想不到今天庄上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不是他张银富在说不定真会出人命。焦明寿也太大意了,怎么弄个呆锁根去烧火,真是找事做!这下赔惨了。想想那些女子也太狼狈,精赤条条的,像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似的,倒把那些粗汉光棍饱了眼福沾了便宜了。——居然还想上去抱阿香!是他们抱的吗!当时他血都涌上头顶了,狂怒地吼了一声,才止住了那么多伸出的爪子,把要晕倒的阿香抱回家去。他搂托着着阿香的身子,这孩子,软沓沓地搂着他,双目紧闭,那当儿张来福心里涌出的真是一种父亲般的感觉,只管气吁吁急匆匆往家里跑,可千万不能让这受了惊吓的孩子冻坏啊。挣着余力捱上二楼女儿的卧房,张银福累得差不多要虚脱了,把阿香往床上放时腿一软往前一探,竟把胖脸压上了她的胸乳,恨不得吓得跳起来。他在为阿香盖上鸭绒被时被面前这光裸的胴体震住了。

  这是一个十九岁女孩子青春的裸体呀!纯洁的处子之身,珠圆玉润,玲珑剔透,丰腴饱满,跌宕起伏。满眼富饶的春色。人间的极品。他阅女子多矣,何曾见过如此精美纯洁的裸体!他的眼风急忙忙地从上到下一掠而过,如浏览着一页风光无限的画报。眼神最后口香糖似地粘在她两腿间的隆丘处:精致干净得像刚出笼的馒头,绒毛细软,若有若无,往下一道浅浅地褐痕……他马上联想起刚才阿香在浴室破墙处软歪歪蹲下时,下面有如微微绽开的两瓣红莲,突然感到裆下已热腾腾硬如熟铁……

  老母亲颠颠地跟上了楼,他赶紧把鸭绒被盖上,吼叫着要母亲弄姜汤来喂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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